第1244章 芍花
李阙宛一时沉默,天霍却不意外,饮茶按了杯,等对方默默把自己话中的意思消化完,终于听着女子道:
“大人神通广大,为金德主,非下修所能知…是我孤陋寡闻了。”
天霍笑了笑,道:
“不敢…虽然如此,三金之首,仍须推观解逍遥之金,那位大人辈分与神通都很大,我家大人能成道,祂的成全颇有助力…只是他家道统不宜走动,如今这事情,也算是相互帮衬。”
这话意义非凡,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让李阙宛心中一凝:
‘也就是说,逍金对金一是有几分成道之恩的,金德之间很亲近,这两位一南一北相互呼应,恐怕有消减戊土影响的意思…’
毕竟从金一过去种种的举措也好,某些时刻给湖上带来的暗示也罢,张家当年领着通玄身份,又和太阳道统勾勾搭搭,对北方很有几分名义上顺从的意思,背后真正的局势到底如何,还真难说…
天霍眼见她有思虑之色,不再多说,把杯中的茶添满,金衣女子已经飘摇如仙般穿越白雾弥漫的竹林,落在一旁,手中端着玉盘,略有歉意:
“金书贵重,与我家真君有所联系,有缘法上的关联,存放于洞天尊执上青宫之中,取用颇为麻烦,让道友久等了。”
便见她身体前倾,玉盘之间的物什已经显露而出,乃是一本一掌长的小卷轴,上下金白,精致小巧,用红色的绶带系着,侧旁用古字篆了两个字:
白飬
张端砚笑道:
“此物就是当年那一份,也是我家真君多有参与的,那位大人证道不成,陨落以后,这一份金书就根据缘法牵引,回到了我们的手上,存放在洞天之中。”
‘金书本体…’
李阙宛虽然自己修行的也是金书,可所得的乃是符种赐下,无缘得见本体,而金羽宗这一份…多半当年就是放在龙虎台上的!
仅仅是这一眼,她就能感受到这一幅金卷给自己带来的极大吸引力,她连灵识都没有靠过去,就隐隐能察觉到此物绝不是一本功法这么简单。
‘金书本体也是极为高明的灵宝,甚至因为跟多位真君有所牵连,凝结了极其深厚的因果,恐怕能直追清琊华枝!’
天霍望向此书,目光中同样有感慨之色,笑道:
“白,西方金德之色也,飬,养玄之道,古修尝言:养汞餋铅,所成神通为『制餋宜』,与『候神殊』并为『全丹』用器之德所在…因为有个白字,有些旁门左道的替参叫『秘白汞』,那就偏向于金德了,不能得『全丹』真正奥妙!”
李阙宛自然听说过『秘白汞』,这算是江南少数流传的『全丹』之道,自家还有一份青池的功法服汞全元法,很早就放在阁中,至今没有人练成罢了,即使在这位金丹嫡系口中是旁门左道,可记载中有炼成的人物,在筑基之中已经算的上是高修。
这青年说罢,一旁的金衣女子已经从袖中捏出三根香来,道:
“金书乃是素德道统,亦是我家真君缘法所在,素韫请这三根香,须向素德古道统一拜,全了这师徒之缘。”
她一正色,道:
“也算补上候殊金书的道恩仪轨。”
这些大道统往往不同,一旦正式接受某一道的衣钵,就算继承了很大一部分情分,更何况金一与龙虎台颇有渊源,李阙宛自然知道必有这么个程序:
‘不必多说,秋水真人一定继承了金书十四序,这一拜,如若哪天她真的登位,就有庇护我的道统依据。’
她前来此地本就是为了这一件事,稍稍一退,拜奉了香火,简单地行了仪轨,天霍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亲切起来,很热情地把她扶起,道:
“请!”
直到此刻,她才双手接过小卷轴,轻轻展开,古朴的卷身上跳动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如同浩瀚的海洋,涌入她脑海之中!
‘好一份玄功!’
候殊金书与白飬金书在玄奥与妙处上差别不大,都是极深奥极玄妙的无上之法,而白飬金书在变化、养汞上更加精深,更加贴近于金德,显然就是这位太元真君当年的手笔!
她一时沉醉,如饥似渴地将每一个小字刻入心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微微定神,重新将此物送回,心中满是喜色,道:
“成道之恩,铭刻在心!”
张端砚眼见事情了毕,收了玉盘与金书,告辞离去,显然是重入洞天了,天霍则笑着起身,道:
“请!”
李阙宛不知他起着什么心思,却还是依着他闲庭漫步,沿着石径蜿蜒而上,天霍道:
“道友…可还记得当年的《江河大陵经》?”
‘果然来了!’
此言一出,李阙宛便明白已经与兄长来之前商议过的、最忧虑的麻烦终究显露,这位金一道统的嫡系毫不忌讳,直白地问清,她只能点头:
“略有耳闻。”
天霍笑道:
“此物渊源极远,得自你我两家结缘之时,我道常年在山上修行,少知晓世间变化起伏,误会了前辈,记到萧家头上去…如今看来,也算是缘法早早显露了。”
他这话李阙宛是半点不相信,换谁来都有几分可信度,可金一道统的算盘子打的震天响,过路人都要算计三分,自然不可能什么误认萧家,只道:
“如今机缘落到仙宗手中,也算了结了。”
天霍满是深意地摇头,淡淡地道:
“非也…还没有到那个时候,这些事情想必贵族也知道不少了,而素韫,如今也算我家半个自己人,我也不与你扯那些虚头巴脑的。”
“萧氏…我金羽是拉拢过的,那时他也服食了至亲,假意断了自己的道途,他背后的人物也迟迟没有显现,半推半就,一直折腾到今天。”
“可如今看来,他抗拒我家的拉拢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不喜与仇怨,而是不能给他成道机会的势力,他是一个也不靠,他萧初庭算得很明白,他就是要求金!”
李阙宛心中暗震,默默生寒,青年继续道:
“既然如此,恐有一争,苏晏固然是天才,可面对萧初庭,也不过是一毛头小子…这机缘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金一算计颇深,少有说想得到的东西算计不到,可只有萧初庭这个老而弥坚,厚积薄发的狐狸精能让天霍这位警惕!
李阙宛只道:
“金一算无遗策,实在谦虚了。”
眼见她光捧着自家,这青年暗叹:
‘终究是被飞来的释修插了一手,棋差一招,若是李通崖按着我家的轨迹行事,即使不成紫府,如今李周巍也必然站在我们这边了!’
他扫了眼女子,发觉她始终无动于衷,轻声道:
“萧初庭想要求道,我等是理解的,甚至,他的修行路问题并不大,哪怕用了偏门邪道,可如今没什么雷宫天道,成事不看手段脏不脏,常言说要自修自性好成道,本质上只是自己修的神通够稳固,他补救高明,那点事情,还不够说到断绝道途的地步…”
“可诸位大人都明白,他绝对不可能成,这根本跟他的神通、道行有多高毫无关联,他也根本没有顶着坎水异样成道的可能。”
李阙宛抬了抬眉,天霍淡淡地道:
“他生不逢时,大势不在他。”
这青年叹了口气,道:
“迟步梓的处境尴尬,萧初庭却比他更尴尬十分,同样是面对水德诸道无一可纳,他萧初庭甚至没有值得大人们利用的地方!”
“坎水的状态,素韫可知道?”
李阙宛皱眉道:
“浩瀚海?”
“不错。”
天霍毫不意外,显然对这些人来说,有些下修一辈子也不知道的东西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识,他幽幽地道:
“『府水』的浩瀚被『坎水』所得,直接导致了这两道的完全失衡——已经不少年头了,人道是:坎泆府涸,离旺真折,此乃水火过盛而不调也。”
李阙宛道行不低,一听就很清楚,双眼一亮:
“坎泆府涸?好准。”
“河满暴泆,湖空旱涸,浚者无疏,注者无容,此乃龙属失德。”
天霍点头,眼中有冷笑:
“如若是金德是我两家的内事,那么牝水藏匿,水德就是龙属独一门的东西,坎水与府水的缺位,目前也是别人家最警惕的——连迟步梓都知道,只有等真龙得道的大事结束了,祂们才肯让府坎有变。”
“如今是绝不可能有变的——一旦威胁到真龙变化,龙属的疯狂绝非他人能想象,他们能做出的牺牲,绝对超过世间九成人的想象。”
他说的如此详细,李阙宛心中已经大概整理出整件事情的脉络,低眉道:
“萧前辈…”
天霍似乎知道她说什么,目光幽幽:
“萧初庭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已经等不起了。”
李阙宛目光微动,天霍神色冷淡:
“我说他生不逢时,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他晚生一百年,只要一百年,有个人替他扛起萧家的大梁,他既不会错过谋害端木奎起家的机会,也会有从容应对局势的本钱——一如迟步梓,他同样处境尴尬,可他年轻,如今坐看风云变化,毫不急切。”
“可萧初庭来不及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他的种种延寿方法已经到了头,也不过撑到如今,他修的不是『全丹』,没有那种化汞保性的本领——甚至我家天浥真人本身就是等着时间化汞保性,好让求道更轻易,和他不能同日而语!”
“既然局势如此,他就绝对不可能成,无非是不甘心,临死前要试一试。”
天霍渐渐迈步而入,脚底下的山势也险峻起来,一层层台阶足有半人高,呈现出亮莹莹的青色,他静静地道:
“试一试无妨,我金一向来不小觑天下群雄,无非各凭本事得利,他萧初庭一介白身,靠着对时机的敏锐和满腹的算计走到今日,已经足够让我等尊敬,可白白毁了这一道传承,却妨碍了我金一往后可能的布局。”
这青年转过身来,背靠着蒙蒙的、满山的白雾,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既然是孤注一掷,即使不可能也要得罪千万人,你们又该如何自处?魏王既助他成道,又置龙属脸面于何地?”
他深深地望着李阙宛,轻声道:
“此次请素韫来,不仅是功法之事,萧氏与李氏有姻亲,世代交好,昭景真人是少数能得他信任的人之一,只望着真人能向他传一句话…”
“如若萧老真人能够激流勇退,转世修行,不夺我道之机缘,他日大势成就,我道必以余闰相待!”
他身后的白雾渐渐消散,竟然涌现出一片金灿灿的池水来,承接在天顶上照耀的太阳之光下,绽放出浓烈的明阳色彩,每一道波纹般的池水都绽放着浓烈的神通。
在那池水边,彩色般的云霞笼罩,矗立着一人高的玄台,白砖堆砌,透着一股熟悉之感,上方攀爬着一根淡白色的枝条,蜿蜒在台上,正盛开着巴掌大小的花朵。
这花极白,一片片白嫩嫩的花瓣透着金,绽放着一股浓烈的妖艳的气息,状若芍药,凝聚着浓郁至极的明阳灵机!
这山间的白雾一退,仿佛整片天地中的光彩都聚集到了这一朵芍花身上,李阙宛只看了这一眼,便很快领悟到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紫府灵根!
再外加这仿佛要冲天而起,只是被阵法束缚住的无穷明阳气势,李阙宛心中一瞬有了答案:
‘是那一朵紫府灵花!’
‘金羽从东火洞天之中得来,号称年年自开谢,落瓣为介虫的明阳紫府之宝!’
那朵璀璨的白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狂风从山峦中席卷而起,金衣青年衣袍滚滚,转过头来,笑道:
“只要昭景道友能说动萧家,退而求其次,或是魏王能看着些情分,站在金一这一边,这一朵东火天中的无上灵根帝煞白芍,愿意赠给魏王,为明阳成道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