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楔子 众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个漫长的时代结束了,大楚天子在饱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后,于当夜驾崩,享寿五十八载,在位四十一年,谥号为武帝。三十三岁的太子在床前继位,身前跪着先帝指定的五位顾命大臣,两边匍匐着十几名内侍。 一个月后,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与列祖列宗一样,从《道德经》中选拣一个词,定年号为“相和”。 按照惯例,新年号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启用,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仍然属于已然入土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开始拨乱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释放成群的囚徒,贬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鲠之臣…… 当然,大楚以孝道立国,新帝每一份公开的旨意里,都要用一连串优美而对称的文辞赞扬武帝的功劳,然后才指出一点小小的瑕疵与遗憾,诚惶诚恐地加以改正。 武帝在位期间,大楚步入盛世,没人能否认这一点,只是这盛世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一些,就像是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参与者无不得尽所欲,可是总有酒兴阑珊、疲惫不堪的时候,面对再多的佳酿与美女,也没办法提起兴致,只想倒在自家的床上酣然大睡。 新皇帝没时间酣睡,他已隐忍太久,想要尽快收拾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给予大楚一名在位长达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对继位天子的看护。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仅三十六岁的新帝驾崩,谥号为桓帝,留下孤儿寡母和草创的新朝廷——说是乱摊子也不为过。 不幸之中的一点万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归,无人可争,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也还在,足以维持朝纲。 小皇帝时年十五岁,从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亲桓帝的喜爱,由天下最为知名的饱学鸿儒亲自传道授业解惑,登基之后,外有重臣辅佐,内有太后看护,俨然又是一位将要建立盛世的伟大帝王。 可老天还没有从懈怠中醒来,仅仅五个月之后,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风乍起,积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后的夜里,追随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时间,三位皇帝先后驾崩。 时近子夜,离小皇帝驾崩还不到半个时辰,中常侍杨奉踉踉跄跄地冲出皇帝寝宫,在深巷中独自奔跑,心脏怦怦直跳,全身渗出一层细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刚刚死里逃生,作为一名五十几岁的老人来说,他真是拼命了。 杨奉的目的地是太后寝宫,驾崩的消息早已传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谋,他已经后悔自己出发太晚了,可他必须在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面前尽最后一刻的忠心。 杨奉是极少数能在皇宫里随意跑动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后寝宫,守门的几名太监眼睁睁瞧着他跑进宫内,没人出面阻拦,可庭院里还有十余名太监,他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看到杨奉立刻一拥而上,架起他的双臂,向外推搡。 杨奉纵声大呼:“太后!大难临头!大难临头……” 一名太监扯下腰间的荷包,整个往杨奉嘴里塞去。 杨奉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后寝宫,东厢房里走出一人,“住手。”他说,声音不甚响亮,却很有效,动手的太监们止住脚步,将杨奉慢慢放下。 杨奉吐出嘴里的东西,推开身边的人,不顾肌肉酸痛,大步走向东厢房,心中满是鄙夷与斗志。 廊庑之下的说话者是一名年轻内宦,刚过二十岁,穿着宫中常见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体,显然经过精心裁制,脸上带着一丝悲戚,更显从容俊雅。 这人名叫左吉,太后寝宫里的一名小小侍者,杨奉不愿随意猜测,可他真希望能从左吉身上揪出几缕胡须来。 杨奉盯着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说:“我有要事,必须立刻面见太后。” 左吉微笑道:“请,我们等杨公已经很久了。” 杨奉深吸一口气,脸上也露出微笑,“哦?原来是我来晚了。” 在杨奉眼中,左吉是个知书达礼的杂种,给全体宦官丢脸,也是一个绣花枕头,除了令人鄙视,暂时没有太大的威胁,他真正的敌人在东厢房内。 左吉突然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杨奉的胳膊,悄声问:“你一直在陛下身边,他对你说过什么?” 杨奉打量了他几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为陛下会说什么?” 左吉松开手,笑了笑,马上觉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为……陛下会提起太后。” 杨奉甩开左吉,事有轻重缓急,他现在不想提出任何怀疑。 中司监景耀站在房间,迎候杨奉。 景耀是皇宫里职位最高的太监,年纪比杨奉大几岁,先后服侍过三位皇帝,马上又要迎来第四位。过去的十几年里,杨奉则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孙,亲眼看着主人一步步成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后一刻握着主人的手,感受着温度与权力一块消逝。 “杨常侍,你不该来这里。”景耀长得矮矮胖胖,脸上一团和气,若不是穿着太监的服饰,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发非常,管不了那么多规矩,我来这里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杨奉不肯向上司行礼。 景耀的微笑像是刚刚吞下一只羊的狮子在打哈欠,凶恶,却很真诚,“无召擅闯太后寝宫,杨公,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门口无声地叹息,他的地位很稳固,犯不着像恶狗一样争权夺势。 杨奉左右看了看,“太后在哪里?”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驾,太后悲不自胜……杨公,你这时候不应该留在陛下身边吗?” 杨奉不理睬景耀,转身面对左吉,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与皇太后之间唯一的桥梁,“太后决定选立哪位皇子继位?” 杨奉话音刚落,景耀脸上的和气一扫而空,一步蹿到杨奉面前,厉声道:“大胆奴才,这种事也是你说得的吗?” 杨奉侧身,仍然面朝左吉,“太后危在旦夕,朝廷大乱将至,左公身为太后侍者,肩负天下重任,可愿听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显得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受到如此的重视,不太肯定地说:“这种时候……太后的确该听几句忠言。” 景耀退到一边,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弹向杨奉。 杨奉缓缓吸入一口气,如果说擅闯太后寝宫是死罪,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招来灭族之祸,“皇帝尚有两个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宫,可有人前去迎他们进宫?” 景耀插口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来不过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将两位皇子接来。” “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杨奉抬高声音,“朝中大臣会抢先一步,从两位皇子当中选立新帝,留给太后的只是一个虚名。至于咱们三位,都将成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景耀哼了一声,“陛下宴驾还不到半个时辰,朝中大臣不可能这么快就有所动作。” 的确,皇帝得病不过三日,就算是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也料不到病势会发展得如此迅猛。 杨奉压低声音对左吉说:“太后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吗?” 左吉脸色微变,“杨公是什么意思?” “太监不可信。”杨奉自己就是太监,可他仍然要这么说,“咱们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树上,一棵大树倒了,就得寻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经有人将消息传给宫外的大臣了。” 景耀摇摇头,“不可能,没人有这个胆量,而且宫卫森严……” 左吉没有那么镇定,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我、我去见太后。” 左吉匆匆离开,景耀一团和气的脸上怒意勃发,低声吼道:“你的大树倒掉了,这时才想换一棵大树,已经晚了。” 杨奉冷冷地迎视景耀,“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就因为你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朝中大臣一盘散沙,绝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取得太后的信任。” “朝中大臣并不总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在对付咱们这种人的时候。景公,你多少也该读一点史书。” 景耀面团似的白脸顷刻间变得通红,隔了一会他说:“杨公想必读过不少书,你能预测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两名太监互相怒视,像是准备决斗的剑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块来的还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现立刻消融了客厅里的剑拔弩张。 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后本人,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榻上,身边没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监的跪拜之后,她呆呆地想了一会,从袖中取出纸札,说:“太后已经拟定手谕,你们即刻前去迎两位皇子入宫。” 景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会,继续分派任务,“景公,有劳你去迎接东海王,杨公——” 杨奉马上站起身,“我愿意留在宫内为太后奔走,而且我还有一些话要面禀太后。” 上官皇太妃摇摇头,“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劳杨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杨奉一愣,他刚刚打赢一场战斗,转眼间又由胜转败。眼下形势微妙,留在太后身边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个位置只属于左吉,其次的选择是去迎接东海王,可分配给他的却是另一位皇子——迄今为止连王号都没有的皇子。 杨奉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恭敬地领命。 两名太监开始了竞争,杨奉向寝宫大门跑去,景耀招呼庭院里的手下。两刻钟之后,杨奉聚集了自己的随从,与景耀一伙在皇宫东青门相遇,守门郎显然对宫内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正紧张地查看太后手谕。 景耀走到杨奉身边,低声道:“恭喜杨公,迎立孺子称帝,这份功劳可不小。” 说到“孺子”两个字时,景耀加重了语气,因为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该多读一点史书。”杨奉冷冷地说,只要没死,他就不肯承认败局已定,无论分派到自己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新书开始了,本月每天上午八-9点之间发布一章,四月初力争小爆发一下。)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一章 进宫 (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感谢本书的头四位盟主:真?srjhenbang、月上浮云、爱情我****妈、injy凌兮。) 韩孺子从睡梦中被一阵摇晃唤醒,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没有睁开双眼,懒懒地嗯了一声。 “起床,孺子,咱们要回去了。” 母亲的声音缥缈得如同仙乐,韩孺子强撑着抬起眼皮,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了母亲既兴奋又紧张的脸孔,“母亲……” “神佛保佑,咱们终于能回去了。”母亲重复道,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回哪?”韩孺子慢慢坐起,还是没明白状况。 “回宫里,你要当皇帝了。” 韩孺子揉揉眼睛,终于清醒过来,“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当皇帝。” 母亲攥住儿子的一条胳膊,“不准你说这种泄气话,永远也不准,明白吗?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有许多人挡在路上,你得……” 母亲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儿子刚刚十三岁,正处于对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阶段,很容易误解大人的话。“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母亲温柔地说,“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欢你,亲自给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驾崩,武帝会立你当皇太孙。” 韩孺子点点头,母亲经常对他唠叨这些话,可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他迅速穿衣戴帽,与母亲一块走出房间。 外面很黑,也很冷,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没有人点灯,母亲将儿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语气说:“这就是武帝之孙、桓帝之子。” 庭院里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韩孺子很紧张,但是没有退却,他不想让母亲失望。 离得最近的一个身影起身走过来,一股冷风随之而至,韩孺子对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后都无法忘怀。 “我是中常侍杨奉,迎请皇子进宫。” 母亲听出了中常侍话中的不敬,于是用更冷淡地语气说:“只是一名中常侍?” 杨奉点下头,微微弯腰,对韩孺子说:“请皇子登车。” 韩孺子回头看向母亲,夜色中,母亲的脸像是笼罩着一层冰霜。 “我们娘俩儿是被撵出皇宫的,想让我们回去,绝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她说。 杨奉的腰弯得更深一些,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宫里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东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说,王美人也该明白早一刻回宫有多么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说动了,上前一步,站到儿子身边,“好,这就出发。” 杨奉没动,他身后的众多人影也没动。 “我们娘俩儿的命都握在杨公手里,请杨公有话但讲无妨。”王美人的语气出人意料地软下来。 “我接到的旨意是只带皇子一人进宫。” 王美人神情骤变,这一回却没有争辩,也没有发怒,而是慢慢地将儿子推向外人。 韩孺子惊讶地回头,“母亲,我不……” “听话。”王美人声音虽低,却不容质疑,“你先进宫,然后……然后……再接我进去。”王美人凑到儿子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记住,除了你自己,别相信任何人,也别得罪任何人。” 韩孺子开始感到惊恐了,他在母亲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双手臂将他接了过去,然后人群拥来,像乌云一样将他淹没。从这时起,韩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家并坐上马车的,马车没有封闭车厢,只有一顶华盖,他一遍遍回头张望,总觉得母亲仍然跟在后面,看到的却只是十几名陌生骑士,直到驶出两条街之后,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没跟母亲告别。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韩孺子心里这么想,嘴里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京城的夜晚向来平静,街道上的马蹄声因此异常响亮,坐在韩孺子身边的杨奉听到了低语声,扭头和蔼地说:“我见过小时候的皇子。” 韩孺子没吱声。 “皇子今年……十二岁了吧?” “十三。”马车奔驰得太快,韩孺子觉得五脏六腑都空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居然还能稳固地坐在车厢里,他感到很意外。 杨奉继续盯着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时间内估量出这名皇子的价值,“你看上去不大。” 韩孺子不比同龄人矮小,让他显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只落入狗窝里的小猫,茫然失措,一时间无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面孔和气味。 “皇子很少出家门吧?”杨奉想起来了,恒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宠,带着儿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里,太子继位,王美人母子随之进宫,仍然受到冷落,仅仅一个月后,就因为“皇子年岁渐长不宜久居禁内”,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宫。 无论如何,再不受宠的皇子也会在十五岁之前获封王位,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远卑湿之地,可终究是一方诸侯,王美人也会成为王太后,从此远离皇宫的监视与嫉妒。 杨奉突然有一点心软,坐在身边的少年是只小绵羊,另有美好前程,现在却被他带入狼群。 “什么时候……能将母亲接进宫里?”韩孺子小声问。 杨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时软弱,“等你能发布旨意的时候。” “那要等多久?”韩孺子追问道。 杨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只是等的话,永远也等不到。” 韩孺子没能明白太监话中的深意,但是从对方的神情与语气中察觉到了冷淡,于是闭上嘴,他是皇子,却从来没有过高人一等的感觉。 杨奉站起身,冲前排的御者大声说:“前面右拐,走蓬莱门。” “杨公,蓬莱门比较远……”御者很意外,不明白着急回宫的杨常侍为何舍近求远。 “看路!”杨奉在御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转身冲身后的骑士挥挥手。 御者不敢再提疑问,在路口拐弯,奔向皇宫东北方的蓬莱门,车后的十几名太监分为两路,一路追随马车,一路仍向东青门前行。 天边露出一丝光亮,车夫有些慌张地叫了一声“杨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队士兵拦路。 杨奉猛地站起身,夜色还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来历,将两只手都按在车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点,没人敢拦大内车驾!”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马车停下。 韩孺子稍稍侧身,目光越过全力奔驰的四匹骏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两行堵住去路,个个手持长枪。 马车冲不过去,他想,扭头看向杨奉,五十多岁的老太监正像准备扑食的恶狼一样前倾身体,双手压在车夫肩上,好像在替对方使劲儿。 “再快一点!”杨奉大吼。 韩孺子感到吃惊,他见过一些太监,个个谨小慎微,像一群蹑手蹑脚的猫,中常侍杨奉跟他们不一样,更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 拦路的士兵越来越近,韩孺子一只手紧紧抓住车厢,准备好迎接车仰马翻。 数名骑士超过马车跑在前面,发出一连串的咒骂与命令。 最终,不知是什么因素起了作用,拦路的士兵居然让开了,马车继续前行,韩孺子更加惊讶,这是他第一见识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杨奉坐回原位,半晌没有做声,突然扭头问:“你真想接母亲进宫?”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当然想,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离母亲这么远过。 “好,皇子看来是个安静的人,从现在起,请皇子保持安静,一切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吗?” 韩孺子再次点头。 天刚亮的时候,马车顺利驶入皇宫,韩孺子对这里毫无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 没多久,一名太监匆匆进来,满头大汗,很可能是跟随杨奉的骑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拦在了东青门。” 杨奉兴奋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脚,“我就知道,拦者是谁?” “说来奇怪,居然是太学的一群弟子,嚷嚷着说什么不合大礼。” “有什么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后主使不会这么快就露面。嗯……你马上再去东青门,宣布孺子皇子已经入宫,或许能为景公解围。” 送信的太监一愣,没有多问,立刻退去执行命令。 杨奉转向韩孺子,“别害怕,记住,你将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韩孺子点头,母亲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现在两眼一摸黑,除了这名老太监,找不到任何依靠。 杨奉盯着皇子看了一会,原地转身,大步离开。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韩孺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待会就能听到母亲催促自己起床的声音,可外面的阳光越来越亮,表明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是你向大臣告密,让他们在东青门设下埋伏,然后再假装好人!”这个声音极为愤怒。 “景公,别把料敌先机当成告密,咱们都在一条船上,总得有人能发现前方的危险,你该庆幸我是个聪明人。”这是杨奉的声音。 “别跟我耍花招,咱们去见太后,你骗不了所有人!” 韩孺子仍然静坐不动,恍惚间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有关,同时又都与他无关。 推门声响,一名与韩孺子年龄相仿的少年走了进来,穿着绣满图案的锦袍,看见韩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来争皇位的?看来咱们是兄弟了,有人说我以后要封你为王,可我觉得把你杀死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韩孺子遵从杨奉的提醒,一言不发。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二章 刺客(一更) 房间里有三根蜡烛,椅榻中间的几案上一根,就在韩孺子身边,东西暖阁的门口各有一根,其中一根离东海王很近,门口孟娥所处的位置相对暗淡一些。 三个人都没动,也没有风,蜡烛却在同一时间熄灭。 东海王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东海王身边的蜡烛突然亮了,只持续了极短的一会,仿佛一道失去了锐气、软绵绵的闪电,他发出第二声尖叫,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片刻之后,东暖阁门边的蜡烛骤燃骤灭,东海王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惊恐,发出更响亮的尖叫,马上将嘴捂住,屋子里正在发生诡异的事情,尖叫与权势这时都保护不了他。 接下来的间隔稍长一些,离韩孺子最近的蜡烛被点燃了,韩孺子早已做准备,睁大双眼观察,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模糊的影子,在他能够完全肯定之前,蜡烛已经熄灭。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东海王没再尖叫,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好一会之后,颤声说:“有鬼?” 韩孺子也有点拿不准,从小到大,他可听过不少鬼神故事,眼前的场景确有几分相似,“孟娥,你还在吗?” “你居然知道宫女的名字?”东海王有些吃惊,马上发现了“真相”,大叫道:“她是鬼!宫女就是鬼!你注意到没有,过来服侍你的那些太监、宫女都看不见她,只有咱们两个……这是、这是太后的巫术!” 太监和宫女在皇帝面前总是互相漠视,韩孺子并不觉得奇怪,何况他亲眼见过杨奉对孟娥说话,更不相信她是鬼怪,“别吵,屋子里还有别人。” “人……还是鬼?”东海王更害怕了,牙齿撞得咯咯响。 离两人比较远的那根蜡烛被点燃了,这回没有熄灭,孟娥站在旁边,神情若有所思。 韩孺子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刚才是什么东西?” 孟娥还是不肯开口,东海王观察了一会,说:“不管你是人是鬼,请你千万……千万认准目标,我是东海王韩枢,坐在那边的才是皇帝。” 孟娥原地转了一圈,从左袖里取出一柄很短的匕首,刃身只有三四寸长,柄端更是不到两寸,无法把握,只能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东海王倒吸一口凉气,紧贴墙壁一动不动,本想冲进暖阁,可是里面太黑,他不敢进去,至于之前说好的以死相挟,早就忘在了脑后。 孟娥迅速在屋子里绕行一圈,从暖阁门前经过的时候,东海王吓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孟娥的目标却不是他与皇帝当中的任何一人,回到门口纵身一跃,伸左手搭在房梁上,晃了两下,跳回地面,小步疾行,突然再次上跃,如是三次,终于站稳,将匕首也收回袖中。 韩孺子和东海王都看得呆住了,孟娥不只会武功,还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高深武功,最高的房梁离地丈余,她跳上跳下却极为轻松,东海王再也不觉得他与皇帝能联手对付这名宫女了。 “休息吧。”孟娥总算说出一句话。 东海王慢慢站起身,小心地问:“今晚不动手了?” 孟娥打开房门离去,韩孺子发现一点异常,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在深色的门板上抹了一下,果然,孟娥碰过的地方留有血迹,她受伤了。 东海王慢慢走过来看了一眼,颤声道:“真有……刺客……” “别乱猜。”韩孺子找来一张纸,擦去血迹,心里其实也相信刚才有刺客来过。 没多久,四名宫女走进来,分别去东西暖阁里铺床垫被。 韩孺子住在东边,心里憋着一肚子话希望向孟娥问个明白,结果今晚留下的却是另一名宫女,对皇帝的一切提问只敢回以“是”与“不是”,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孟娥是谁。 韩孺子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没能入睡。 有人敲门,然后不请自入,同样没睡着的东海王来了,对坐起来的宫女说:“躺下,没你的事。”蹑手蹑脚摸到床前,轻声问:“醒着吗?” “嗯。” “我猜你也睡不着,实在是……”东海王在黑暗中转身,对着椅榻的方向说:“你出去,今晚不用你服侍。” “啊?”宫女惊慌失措。 “啊什么啊?我是陛下的随从,当然可以服侍陛下,而且……我们要商谈国家大事,小小奴婢怎可旁听?” 这是一名普通宫女,被东海王一番话吓到了,只得摸黑走出去,守在暖阁门口,不敢远离。 东海王满意了,坐到床沿上,认真地说:“我又想了一下,终于有点明白了。” “你不觉得孟娥是鬼怪了?”韩孺子笑道。 “鬼不会像她那样跳跃,只会飘来飘去,像风一样,呜——”东海王嘴里发出风的声音,发现皇帝不怕,感到很无趣,“那名宫女是人,是名武功高手,这可就奇怪了,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皇宫里不能有武功高手吗?” “当然有,可大都是男的,更不用装成宫女,在太庙里,皇太妃带去的那个宫女就很奇怪,倒像是男扮女装,而且这两个人都不懂规矩,不像是皇宫里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我已经说了,你当然这么觉得了,关键不在于他们两个,也不在于你,而是我。” “你?” “嗯。为什么我会留在宫里?当然不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太后为什么让我当你的随从?今天晚上又为什么非让我来你这里?” “为什么?”韩孺子是名标准的故事爱好者,很愿意顺着对方的讲述发问。 “为了保护你。” “你能保护我?” “我不能保护你,我的存在能保护你。” 韩孺子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可还是听得晕了,“嗯……我没明白。” “听我说。”东海王上床盘腿,兴致高涨,“太后肯定是这么想的:崔家不甘心失去帝位,所以要派人暗杀新皇帝,也就是你,为了保护你这个傀儡,就将我送来了,因为崔家总不至于把我也杀死。”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有点道理?明明是很有道理,这能解释一切!” 韩孺子也坐起来,“之前灭烛,就是你们崔家派来刺客了?” “当然不是。” “怎么又不是了?” 东海王靠近韩孺子,“你跟太后一样愚蠢,她想错了,我们崔家根本不可能派刺客。整件事的奇怪之处在这里:那名古怪的宫女……” “她叫孟娥,一点也不古怪。” “别跟我争,我在引导你思考问题。”东海王在床上捶了两下,激动地说:“宫女发现刺客之后为什么那么镇定?她应该大叫大嚷,喊来宫中的侍卫,这可是对付崔家的大好机会!别管刺客是谁派来的,都可以栽赃给崔家!” 东海王的眼里只有崔家,在他看来,一切阴谋也都是针对崔家,因此也就是针对他的。 “孟娥没有大叫,是因为她没有抓到刺客……” “嘿,关键就在这里,为什么没抓到刺客呢?太后既然猜到会有刺客,准备应该很充分才对。”东海王急切地说。 “为什么?” “嘿嘿……等着瞧吧,太后有大计划,没准外面已经闹翻天了,咱们在这里什么不知道而已。太后想用这一招剪除异己,崔家可没那么好对付。” 韩孺子半天没吱声,东海王纳闷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刺客或许就是你们崔家派来的……” “我说不是就不是!”东海王怒道。 韩孺子不为所动,继续道:“我还在想,除了提防你们崔家,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让太后猜到今晚会有刺客。” “什么事情?” “在此之前,皇宫里曾经发生过刺杀事件。” 东海王一惊,“你说是……咱们的父亲和兄长……” “桓帝在位三年驾崩,上一位皇帝登基才几个月,这不正常吧,他们的身体怎么样?”韩孺子对父兄极为陌生,说不出亲切的称呼。 “皇兄不知道,父皇的身体肯定是好的,登基的前几个月还带着我出去打猎呢。可也说不准,病来如山倒,谁也预料不到……不不,你想得太多了,刺杀皇帝?不只一位?不可能,皇帝要是这么容易被杀死,大楚江山早就改姓了。”东海王必须将话圆回来,否则的话,越说越像是崔家的阴谋。 韩孺子觉得自己就挺容易被杀,他还没死,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太后不想让他死得太早而已。 刺客似乎就躲在黑暗中的某处,两人都不说话了,四周越安静,气氛越是可怕,韩孺子开口道:“还有比我更倒霉的皇帝吗?好像人人都想杀我。” “换成我当皇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崔家会将我保护得万无一失,而且所有事情都不会瞒着我。” 韩孺子突然想起杨奉说过的一句话,喃喃道:“咱们的祖父,武帝也曾在宫里遇险。” “咦,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只是……听人随口说了一句。”韩孺子的思绪已经飘远。 “你、你想得太多了,哪来那么多刺客?这次是意外,很可能是太后安排好的意外。”东海王拒绝接受韩孺子的思路,不停地摇头。 韩孺子也不想猜下去了,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一无所知,于是倒下睡觉,可心里莫名地躁动,更加睡不着了。 东海王坐在床角,隔一会就喃喃一句:“太后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正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东海王吓得连滚带爬,躲在韩孺子身后,猛然醒悟皇帝身边其实最不安全,急忙绕到床边,跳到地上,蹲到床角处。 “时候到了,陛下。”是杨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三章 宫中的士兵(二更) 大门外灯火通明,路上站满了顶盔贯甲的士兵,只留出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就连见惯大场面的东海王也吓得呆住了,止住脚步,不肯迈过门槛,拽着韩孺子的胳膊,颤声说:“这不是宫里的侍卫。” 韩孺子也有点犹豫,昨天登基的时候他曾经望见过大批的仪卫,相距比较远,只看到无数色彩鲜艳的旗帜、盔缨、甲衣和兵器连成一片,像是堆积成山的花灯,威严有余,勇猛不足。 此刻站在门外的这一批士兵不同,身上的甲片互相摩擦,发出极具威胁性的响声,手中的刀枪在灯火的映照下奕奕闪光,明明离着十几步,感觉就像是抵在了胸口,区区百余人,比排列整齐的数千名仪卫更显狰狞。 “他们是来保护陛下的。”杨奉轻声道,拥着皇帝走出大门。 东海王急忙跟上,在这种时候他可不想落单,可心里仍然惴惴不安,也不管杨奉能否听到,对韩孺子说:“他们都是从城外大营来的,不知是北军还是南军——啊,肯定是南军,太后把她哥哥的军队调来了!我就说……” 外来士兵的数量不只这一百余名,整座皇宫似乎变成了军营,到处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驻守,平时随处可见的太监与宫女这时全都不见了踪影。 东海王吓得几乎瘫软,要由两名太监搀扶着前行,韩孺子开始时有些害怕,很快恢复坦然,无论杨奉所谓的“时候到了”是什么意思,他都不在乎,一路上,他只关注各种各样的目光,士兵们和宫里的人不太一样,眼神清楚地暴露了心中的想法,有疑惑与好奇,也有敬畏与兴奋。 在这群南军将士当中,或许还有刘介这样的忠臣,只是没机会表现出来。怀着这样的希望,韩孺子的每一步都很稳定,拒绝了太监的扶助。 一行人很快到达太后居住的泰安宫,这里聚集的士兵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宫围得水泄不通,韩孺子觉得自己是从人群中挤进去的。 庭院里排列着士兵方阵,正房门口的廊庑之下,站立着一名将军,全身裹甲,外面罩着一件绣花锦袍,一看到皇帝出现就在卫士的帮助下笨拙地跪拜,“臣救驾来迟,伏乞陛下恕罪。” 韩孺子知道轮不到自己说话,果然,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杨奉大声说:“将军平身,将军甲胄在身,可以军礼行事。” 将军谢恩,又在卫士的帮助下起身。 韩孺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认出这是太后的哥哥、南军大司马上官虚,东海王猜的没错,这的确是从南大营调来的军队。 屋子里的人也不少,但是没有士兵,正中的椅榻上坐着上官皇太妃,韩孺子也被送到椅榻上坐着,与皇太妃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几案。左吉带领六名太监守在东暖阁门前,太后还是不肯露面。景耀与十余名管事太监分散各处,中掌玺刘介也在其中,个个面色凝重。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守在角落里,极不惹人注意,韩孺子看到了他们,觉得他们很可能是孟娥的同类人,共同特点是很少看人,总是盯着某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貌似恭谨,其实是在提防意外。 孟娥不知在哪里。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杨奉守在皇帝侧前方,也不说话,事实上,屋子里的人虽然很多,却异常地安静,门外的上官虚好歹向皇帝跪拜,这些人却连表面上的客套都省却了,皇帝安静地进来、安静地坐下,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屋外天边渐亮,屋内蜡烛燃尽,安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走进来,做势欲向皇帝和皇太妃跪拜,景耀和另一名太监急忙将他扶住。 皇太妃对自己的哥哥说:“上官将军不必多礼。” 上官虚站定,抱拳道:“宰相殷无害、太傅崔宏、兵马大都督韩星、右巡御史申明志等奉诏进宫,已经到了。” 东海王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兴奋地叫了一声,只要舅舅崔宏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皇太妃点头,景耀走到门口,高声宣大臣进宫。 宰相殷无害第一个进来,脚步踉跄,满头大汗,一进屋就跪下,向椅榻和东暖阁的方向连磕几头,颤声道:“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另外几名大臣跟在后面,也都跪下请罪。 皇太妃一改平时的温和,神情冷峻,一声不吱,太监们也没有请大臣平身,宰相等四人只能长跪不起,连头都不敢抬。 相隔不到一天,上官虚已不是那个面对意外瑟瑟发抖的新贵,而是掌握兵权、第一个进宫护驾的将军,面带寒霜,扶剑站在门口,像是四位大臣的押送者。 接到进宫诏书的大臣不只这几位,没过多久,又有十位大臣进宫,全都跪在宰相身后,吏部尚书冯举因为种种原因比其他顾命大臣晚了一步,五十多岁的人居然当众痛哭流涕,摘下头顶的帽子,请求重罚。 还有两位大臣不知为何,非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砰砰地磕头,额上流血不止。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与他想象中的朝廷栋梁可不一样,大臣们即使做不到刘介那样宁死不屈,也该保持起码的尊严,可是放眼望去,他只见到一个个发抖的后背和汗津津的额角。 皇太妃轻点下头,景耀会意,挥手命手下的太监们扶起满地的大臣,然后开口道:“诸位大人先不要忙着请罪,陛下登基第一天就有人进宫行刺,太后忧心如焚,听闻消息之后,立即宣召南军大司马进宫连夜大搜,现已逮捕三百……” 景耀看向一名管事太监,太监马上小声提醒道:“三百八十四人。” “嗯,现已逮捕三百八十四人,据目前所知的情况,行刺一事绝非偶然,宫里要查,宫外更要彻查到底,非得找出幕后主使不可。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遇险,国家危难,诸位大人可有良策?”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场的所有大臣都露出难以置信的吃惊表情,宰相殷无害带头,按官职大小一个接一个痛斥大逆不道的刺客。 韩孺子的震惊却是真实的,昨晚的怪事发生才刚刚三个多时辰,他甚至没看到刺客的影子,居然引发这么大的动静,不只城外的军队火速进驻皇宫,还抓起了将近四百人。 东海王说过太后有大计划,可这计划牵连之广,还是超出韩孺子的想象。 大臣们的痛斥告一段落,宰相殷无害说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话,“幸赖大楚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有惊无险,当时情形如何,陛下可否简述一下?” “我当时……朕……”韩孺子并没有怕到说不出话,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谨慎一点,话说得越少越好,这是杨奉一直以来对他的提醒。 旁边的东海王跳出来了,自从看到舅舅崔宏之后,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陛下受惊过度,让我来说吧。事情发生在昨晚二更左右,陛下与我正谈论宗室诸侯,突然,照明的三根蜡烛一下子全都灭了,阴风阵阵,人影幢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东海王身上,连韩孺子也不例外,东海王的讲述绘声绘色,刺客好像不只一人,而是许多,皇帝吓得不知所措,全仗着东海王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叫来了贴身侍卫,才终于将刺客逐退,惊得群臣连呼“万岁”。 东海王讲毕,景耀上场,没有太多的渲染,直截了当地说:“太后当机立断,传令宫中一切人原地待命,必须挨个说清事发之时的行踪,少于两人作证,皆有嫌疑,与此同时宣召南军进宫,排查全部侍卫,此刻正在讯问相关人犯,很快就能有口供。” 景耀话音刚落,外面有声音喧哗,上官虚立刻出门查看,很快回来,严肃地说:“刺客的一名同伙招供了。” “这么快?”太傅崔宏脱口而出,马上醒悟自己犯了大错,急忙补充道:“太后英明,上官将军行动迅速,刺客……这个必定被捉个措手不及……” “可惜,没能抓到刺客本人,只擒得数名同伙,两人当场自杀,三人落网,其中一人已经招供。”上官虚倒是没有见怪。 崔宏越发惶恐,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弄清刺客的身份了?”上官皇太妃问道。 上官虚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刺客在宫中藏身多年,牵连甚广,请陛下和太后允许我便宜从事,以将其连根拔起。” 韩孺子唯一能做出的表示就是嗯了一声,上官皇太妃代替太后做出决定:“将军尽管放手去做。” 上官虚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十几名太监,被看者无不惴栗,连中司监景耀和太后的心腹左吉也不例外。 上官虚没有指控任何人,挥下手,进来两名重甲军官,一言不发地从大臣们中间挤过去,抓住中掌玺刘介的双臂,向外拖行。 “弄错了,你们弄错了!我跟刺客没有关系,我连刺客是谁都不知道!”刘介被拖到门口时才反应过来,连声大呼。 韩孺子再也无法忍耐,站起身,说:“且慢,朕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三章 学习(三更) (感谢读者“严润清”的飘红打赏。) 皇帝突然开口说话,这比中掌玺刘介被士兵拖走还令众人惊讶,杨奉猛地转身,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韩孺子不想再坐在一边旁观,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傀儡,无权无势,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从,可他还是要为刘介说点什么,因为这名太监曾经公开送他宝玺,就算那是一场戏,也该有始有终。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行刺,刘掌玺是宫中内臣,就在这里审问他吧,诸位大臣……也有资格了解真相。” 屋子里霎时间暗潮涌动,一道道躲躲闪闪的眼神、一幅幅波纹荡漾的衣襟、一张张欲语还休的嘴巴……韩孺子既紧张又觉得好笑,等了一会无人回应,他坐下了,垂下目光,“当然,这只是我……只是朕的浅见……” 守在暖阁门口的左吉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大声道:“太后有旨,皇帝所言极是,就在这里即刻讯问刘介,务必查清事实。” 太后一发话,再无人反对,所有人也都松了口气,上官虚叫进来一名文吏,宣读刺客同伙的口供。 文吏来自南军,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皇帝与众多大臣面前讲话,心中恐惧,跪在地上,声音一直在发颤,好像他才是刺客同伙,“逆犯……沈三华,四十……四十三岁,齐国临淄人士,身高……” 上官虚不耐烦了,“省去这些,直接说口供内容。” “是是。”文吏手指划过数行,继续道:“逆犯沈三华说,‘武帝众妙三十五年夏,裘继祖进宫,送给我五两纹银,求我照顾’——陛下、诸位大人,裘继祖就是刺客的姓名——‘从那之后,裘继祖时不时送礼,十年间累计纹银三百四十余两,经我推荐,裘继祖先后在洗衣局、御马监、玺符监供职。本月十五,裘继祖对我说、对我说……’” “别含糊,有什么说什么。”上官虚鼓励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华说了两遍‘对我说’。”文吏太紧张,的确是“有什么说什么”。 上官虚脸一红,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礼,说:“供状烦琐,请大臣择其简要吧。” 皇太妃应允,“请殷宰相读供状。” 殷无害哆哆嗦嗦地接过供状,凑在眼前一张张翻阅,动作僵硬,看得却很快,十余页供状没多久就看完了,脸色大变,抬起头,东张西望,最后看向了皇太妃,正声道:“刺客裘继祖向沈三华声称,他奉齐王之命潜伏宫中,迄今十年,贿赂金银皆来自齐王资助,一个月前领命,意欲刺杀新帝、扰乱宫廷,以便齐王趁机作乱!” 此言一出,满室惊动,顾不得礼仪,互相议论,句句不离“齐王”,只有韩孺子例外,等众人稍稍安静,他问道:“这与中掌玺刘介有什么关系?他从刺客那里得过好处吗?” 宰相殷无害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看向太监刘介,冷冷地说:“刘介是否得到过好处,尚无供词佐证,但是刘介昨日午时在勤政殿闹事,在大臣面前挑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亲情,随后裘继祖于夜间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则弑君之罪归于太后,实是阴险至极。” 刘介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多年经验告诉他,自己此次难逃一劫,昂首道:“裘继祖乃玺符监杂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刘某有不察之罪,甘愿伏死。可我绝无半点谋逆之意,忠肝义胆,日月可鉴,陛下……” 韩孺子正寻思着如何利用极其有限的权力保住刘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现,众臣大惊,上官虚大步出门,响亮地发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对杨奉说:“带皇帝离开。” 杨奉躬身称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着他进入西暖阁,东海王跟着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发现这是天赐良机,趁乱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阁里已有两人,一个是孟娥,守在窗前,一个是曾在太庙中保护皇太妃的丑陋宫女,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是一尊被主人遗忘的雕像,两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对杨奉更是视若无睹。 “刘掌玺会被杀吗?”韩孺子问道,当两名宫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为他出头,刘介必死无疑。”杨奉严肃地说,也不在意那两人。 外间喧哗声不止,韩孺子却不担心刺客,“我觉得刘介不是坏人,他……” 杨奉打断皇帝的话,声音更加严厉,“我说过,需要陛下保护的人,都不值得保护,陛下若想逞一时意气,自可率性而为,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陛下若存长远之计,需用长远之人。刘介孤身护玺,可谓勇士,却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韩孺子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还有机会用到刘介这样的勇士吗?” “别向任何人索要许诺。”杨奉语气稍缓,“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等待,机会不来,谁也不能帮陛下,机会来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韩孺子扭头看向孟娥,“跟她一样?” 孟娥擅长等待,对周围的一切干扰无动于衷。 杨奉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韩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诉我一句实话。” “陛下请问。”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肯定会传到太后耳中,可他非问不可,“真有刺客吗?齐王真的要造反吗?” “陛下若想要真相,问我无用,我知道得不比别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别的事情。邻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来救,没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鱼,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杨奉顿了顿,“正是因为齐王,陛下才能顺利登基。” 韩孺子瞪大双眼,没明白杨奉的意思。 “先帝驾崩之时,陛下与东海王皆有可能继位,一连数日未有定论,是我去见当时的南军大司马崔宏,对他说传闻齐王正在招兵买马,要以匡扶宗室、剪除外戚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难。崔宏由此甘愿上交印绶,将南军大司马之位让给上官虚,太后外有兄长扶助,才决定选立陛下为帝。” 崔氏与太后之间的交易肯定不只这些内容,韩孺子没有再问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杨奉是个混水摸鱼者,而现在又是水浑的时候了,“杨常侍见谅,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皇帝表现出同龄少年难得的自知之明,杨奉欣赏的正是这一点,“现在还不是陛下大展拳脚的时候,先让我为陛下开辟道路吧。” 韩孺子嗯了一声,隐约觉得两人达成了一项交易。 杨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势力之间游走,帮助各方取得妥协,韩孺子有点纳闷,杨奉不遗余力地趟浑水,到底想摸什么鱼? 门开了,一脸不情愿的东海王走进来,“刺客自杀了,真不错,死无对证……”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宫女,他急忙闭嘴。 “请陛下多听少言。”说完这句话,杨奉回到吵闹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静待时机,他却要一头扎进漩涡。 “杨奉好大胆,居然敢用教训的口吻对皇帝说话,你也不生气?”相比之下,东海王的语气更加不敬,“没什么好听的了,反正齐王不是好人,将刺驾谋反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肯定不冤,现在就看他敢不敢发兵起事了。皇宫里还真是乱,刺客挺厉害,杀死七名侍卫、连过三道宫门才自杀,而且他在宫里潜伏了整整十年!在这期间三位皇帝驾崩……嘿嘿,祝你好运。” 发现太后并未特意针对崔家,东海王轻松多了。 韩孺子没吱声,他真在听,听外面的声音,他明白杨奉最后一句嘱咐的含义:时机或许永远不会来,万一真的来了,他得保证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从现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时机学习帝王之术。 刺驾、谋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面临一次巨大的危机,外间的混乱正是他绝佳的研习材料。 好几位大臣在演戏,韩孺子听出来了,他们的惊慌失措与义愤填膺都是在躲避责任,等待别人做决定,自己见机行事,景耀等太监则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后,拼命证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与刺客和刘介没有半点关系。 韩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关注的人不是大臣与太监,而是对面暖阁里的皇太后,此时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面对一场谋反,上官家立足未稳、大臣离心离德……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换成自己会怎么做呢?韩孺子边听边想,发现真的很难。 东海王已经找地方坐下,在他看来事情十分简单,“真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派一名大将率军十万,足以平定齐国,齐王刺驾计划失败,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杀谢罪还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派去的将军是要攻打齐国,还是要与齐王联手呢?”韩孺子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东海王皱起眉头,“那就多派几名将军,互相监督,要不就派上官虚,他是太后的亲哥哥,总该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个假将军,根本不会打仗。” 韩孺子摇摇头,太后不会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会随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将军。 外间突然安静下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说:“只凭一面之辞,还不能确定齐王谋反。崔太傅治军多年,乃是国之良将,就请崔太傅率军,前去齐国查明真相。” 东海王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声道:“太后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齐,她、她是怎么想的?” 韩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五章 奸诈是为了救人 外间的争论还在进行,被委以重任的太傅崔宏百般推辞,其他大臣则全力举荐,好像整个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与崔太傅相提并论。 东海王侧身紧紧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后退数步,手摸下巴,皱眉沉思,“太后这一招真是阴险啊,表面上对付齐王,其实是想借机将我舅舅挤出京城,令崔家的其他人一下子成为人质,一箭双雕。”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一箭双雕,我猜太后是在向崔太傅示好,希望与他和解。” “嗯?”东海王不满地斜视韩孺子,“你懂什么,权势之争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激烈,崔家和上官家……算了,你理解不了,你连太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在这里猜她的想法,可笑。” 相隔只有一道虚掩的门,韩孺子真想出去看一眼决定他命运的太后长什么模样,可他没动,听从杨奉的嘱咐,多听少说,即使受到东海王的嘲讽,也不回嘴。 外面的争论还在继续,太后给出许多优厚条件,更多的军队、更大的权力,甚至允许崔宏在齐国独断专行,崔宏没法再推辞了,但是能听得出来,他答应得很勉强,心中疑虑不少。 “舅舅怎么能答应下来呢?”东海王在暖阁里着急,来回踱步,“他一走,太后就会对崔氏全族下手,在外面有再多的军队也没用。不行,我得出去提醒他一声。” 东海王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溜出去,随手掩门,韩孺子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瞧不见皇太后。 讨伐齐国不只是任命一名将军那么简单,是先礼后兵?还是长驱直入,真接攻入齐王宫城?大臣们意见不一,还有许多细节问题,比如征调哪些地方的军队、各地诸侯哪个应该拉拢、哪个应该防备,诸如此类。 陌生的地名、官名、人名以及诸多往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韩孺子根本来不及记忆,听了好一会,才慢慢理出头绪,对大楚江山有了粗浅的理解。 看样子,祸端是武帝酿成的,他在晚年疑心极重,不愿立太子,与此同时又给予几乎每个儿子一点希望,桓帝继位之后,这点希望变成了反叛的火种,桓帝早就想要解决这个大患,可惜短短的三年时间里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没能腾出手来。 大臣们讨论的内容越来越琐碎,韩孺子找张椅子坐下,寻思了一会,仍然觉得太后是在示好,而不是设计陷害崔家。 他感到有点头晕,杨奉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远远超出一名十三岁少年的极限。韩孺子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睁眼看向窗边的孟娥,微笑道:“你的伤没事吧?” 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孟娥比平时更显冷淡,等了一会才勉强吐出两个字:“没事。” 韩孺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几案上摊开,里面是他晚餐时特意留下的桂花糕,自己拿起一块,对孟娥和另一名宫女说:“你们也饿了吧。” 孟娥挪开目光。 “你们也得吃饭啊,外面的人忙得很,一时半会想不到这里,随便吃点填填肚子也好。”韩孺子冲角落里的宫女笑了笑。 孟娥刚要张嘴说话,另一名宫女先开口了,声音粗重,果然是名男子,很可能是没有净身的男子,“妹妹,别听他的话,咱们不是宫里的人,用不着讨好皇帝。” “原来你们是兄妹,你叫什么?”韩孺子打定主意要将谈话进行下去,他有事情要问。 男子上前半步,目光冰冷,“把你这一套用在别人身上吧,我们不参与宫里的事情。” “你们不是在保护我吗?”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男子又上前半步,窗边的孟娥说:“他还是个孩子。” 男子可不这么想,“你听到太监杨奉说什么了,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是头没长大的狼,跟皇宫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他若得势,照样是个昏君。” 孟娥没再开口,韩孺子很惊讶,孟家兄妹如此厌恶皇宫,又为何进宫充当侍卫?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昏君’。”韩孺子没有生气,反而很欣赏孟娥兄长的直率,“跟你们一样,我也不喜欢皇宫,宁愿跟母亲住在穷街陋巷,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当皇帝。” 韩孺子的话的并不完全真诚,他有点喜欢当皇帝,但得是真正的皇帝,像现在这样有名无实、时刻面临生命危险,他的确更愿意出宫当平民。 “前一刻还在学习帝王之术,这会儿就不想当皇帝了?”孟娥兄长看向妹妹,“皇宫里的人都是这么奸诈,你一定要时刻小心,绝不要……” 有人推门进来,孟娥兄长退到墙边,恢复活雕像的状态。 东海王一眼看到了几案上的糕点,大步走来,抓起一块往嘴里塞,“饿死我了,大家光顾着讨伐齐王,把我这个正经的皇子给忘得干干净净。” “你跟崔太傅说话了?”韩孺子问。 东海王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用不着,我与舅舅心有灵犀,使个眼色他就明白了,现在正跟太后提条件呢,想让我舅舅冒险,可以,但是别想弄什么‘调虎离山’之计,老虎就算离山了,山里也是老虎的地盘。” 外间的声音小了许多,已经听不太清,韩孺子想象外面的情形,对东海王说:“应该让你舅舅把刘介带走。” “刘介?他死定了,带走他做什么?这种事情你根本不懂,别乱插嘴。”东海王晃了晃案上的茶壶,发现是空的,对两名沉默的宫女说:“看样子让你们干点活儿是不可能了,啧啧,太后从哪找来的人?真是……独立特行。” 韩孺子靠近东海王,“你去外面要壶茶水,就说是给我的,然后用眼神告诉你舅舅,让他向太后索要刘介和刺客同伙,带去齐国与齐王对质。” 东海王上下打量皇帝,“你疯啦,真当我是随从,居然让我做这种事?崔家不会失势,最后胜利的肯定是我们。” “太后与崔太傅互相怀疑,僵持得越久,对双方越不利……” “应该让步的是太后!”东海王怒气冲冲地说,也不管那两名宫女在场,“她在拿整个天下做要挟,舅舅当初若是不让步,太后就要将咱们两个全都杀死,给齐王一个造反的理由。她已经得逞一次,还想再来一次?不行,这回绝对不行。” “太后会让步的,之前太后手里空空,所以拿整个天下做要挟,现在她已经将天下握在手里,不会再冒险了。只要她同意将刘介和刺客同伙交给崔太傅,就表明她在让步。” 东海王的眉头越皱越紧,重新打量皇帝,“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话是这么说,韩孺子却扫了一眼墙角的孟娥兄长,“刺驾一事疑云重重,如今刺客自杀,只剩数名同伙和中掌玺刘介尚在,他们被谁掌握……” “谁就能随意解释刺驾事件。”东海王终于醒悟,“太后若不肯交出刺客同伙,就表明她真想置我舅舅和齐王于死地,那就干脆来个渔死网破,她若交出来,我舅舅手里有了把柄,嗯……” 东海王盯着皇帝,好像要用目光将他的心掏出来,突然转身走到门口,侧身溜了出去,一名太监透过门缝向暖阁里瞥了一眼,将门掩上。 外面恰好传来太傅崔宏的声音,“齐国地广兵多,只凭关东各郡的驻军,恐怕难以取胜,徒令朝廷蒙羞……” 崔宏还是不肯立刻就任,在找种种理由拖延时间,作为两大外戚家族,崔氏与上官氏彼此间的忌惮太深,很难取得互信,反而是留在暖阁里旁听的韩孺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上官氏与崔氏好歹保持着平衡,虽然脆弱,一时间却不会断裂,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受控制的齐国才是双方面临的最大威胁。 韩孺子毕竟不了解太后的为人,没准她就是想同时解决内忧崔氏和外患齐王,可韩孺子必须做出这种假设,因为他仍然想救中掌玺刘介一命。 “有时候奸诈一点是为了救人。”韩孺子对孟娥兄长说。 刘介若是正常下狱,必死无疑,转到崔宏手中成为把柄,或许能多活一阵,韩孺子只能做到这一步,杨奉告诫说不要插手,可他觉得,自己如果不为刘介做点什么,不仅会于心不安,而且会更加受困于十步之内。 孟娥兄长摇了一下头,“收买人心的手段我见多了,你还太嫩,刘介就算逃过一劫,感谢的也不是你。” “我不奢望感谢,只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生活从来就不美好,你若认命,就更不美好了。’即使住在很小的屋子里,母亲也不让我闲着,我想我是养成习惯了,无论怎样,都得做点什么。” 孟娥兄长看向妹妹,提醒道:“小心,皇帝要收买的不是刘介,是你和我。” 韩孺子笑了,这里的坦率直白与外面的猜疑试探对比鲜明。 东海王回来了,面沉似水,韩孺子心中一惊,“你没法与崔太傅说话吗?还是太后不同意?” “舅舅一看我的嘴型就知道我想说什么,太后也同意了。”东海王的神情越来越阴沉。 东海王喜怒无常,韩孺子并不在意,可这回不太一样,东海王走近,低声说:“你要有皇后了。” “什么?”韩孺子着实吓了一跳。 “我舅舅的女儿,要进宫当皇后。”东海王的脸越来越红,“她本来应该嫁给我的,你这个混蛋!”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六章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韩孺子笔直地坐在椅榻上,目光追随地板上的阳光,从早晨至到午后,乐此不疲,就连吃饭时,也经常分心瞧一眼。 整整五天了,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除了观察光影变化,基本无事可做。 孟娥兄妹再没有出现,没准已经离开他们根本不喜欢的皇宫。东海王倒是每天早晨跟随皇帝前去给太后请安,一路上冷着脸,比皇帝还要沉默。杨奉则跟从前一样神出鬼没,好像早将照顾皇帝的职责忘在了脑后,偶尔现身,也是匆匆忙忙,顶多问下起居,从不谈及其它事情。 刺驾一案查得怎样了?是否涉及到更多人?刘介是生是死?太傅崔宏出征了吗?齐国那边有何消息?娶皇后又是什么意思?所有这些事情都与皇帝息息相关,可他却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得不到。 太监与宫女来了又走,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其它房间里,尽可能不接触皇帝,韩孺子也失去了与他们交谈的热情,宁愿呆呆地坐在那里,或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默默地数步数。 自己在这种生活中还能忍受多久?第五天下午,韩孺子开始自问,却无法自答,甚至幻想自己疯掉之后的情形:东海王一定会非常高兴,太后不会难过,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宫里的事情,杨奉呢?他说要去开辟道路,现在却连人也不见了。 房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杨奉迈步进来,站立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斜射进来的阳光,韩孺子摇头晃脑地想要找回阳光,好一会才发现中常侍正盯着自己。 “嘿!没想到你会来。午餐有一道芹菜很好吃,我多吃了几口,现在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的蔬菜,真是难得,当皇帝还是有点好处的。”韩孺子微笑道。 杨奉向前走出几步,离皇帝更近,“陛下这是在抱怨吗?” “我?抱怨?怎么可能。咳……有这么多臣子替朕分忧,朕心甚慰。”韩孺子认真地说。 这样的谎言骗不过任何人,杨奉微微弯腰,说:“我还以为你值得培养,看来我得重新考虑了。” “你所谓的培养就是丢下不管吗?”韩孺子心中的火气腾地蹿上来,他在意的不是孤独,而是消息封闭,那么多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却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找不到。 “我总得观察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立起来,否则的话,我就算是神仙也帮不上忙。”杨奉的语气逐渐严厉,连“陛下”都不称了。 韩孺子盯着杨奉,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名太监一点都不熟悉,两人的接触其实很少,跟他交谈的次数还没有东海王多,可就是这个人,毫不客气地声称在观察他,还要他献出完全的信任。 母亲说过,别相信任何人,韩孺子轻叹一声,“我让你失望了。” “谁都会偶尔懈怠一阵,只要陛下还能振作起来就好。” 韩孺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已经振作了。” “嗯。”杨奉点点头,“请陛下说说看法吧。” 韩孺子莫名其妙,“说什么看法?整座皇宫里,数我知道的事情最少。”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以前的皇帝不可能像我这样。” “太祖逐鹿天下之时,数度被困,生死往往在顷刻之间,放眼望去,只见敌军重重叠叠,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外面送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凄惨,尽是丢城亡将的噩耗。当此时,太祖比一无所知还要差,可他放弃思索和看法了吗?不,他仍然坚信大楚必胜。” 韩孺子沉思片刻,“武帝呢?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武帝知道得很多,应该说是太多了,从内宫到朝野、从王侯到庶人、从十步之内到千里之外,每个人都希望能向武帝传达消息,这些消息彼此冲突、前后矛盾,好坏、胜负、善恶……几句话就能发生改变,凭借这些消息,武帝也跟一无所知差不多。猜测、推演、灵机一动……每一位皇帝都在要学会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做出判断。” 韩孺子辩不过杨奉,只好按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其实这些天来他想了许多,只是不愿太快说出来,“崔太傅已经率军去齐国了。” “嗯,三天前出发的。”杨奉并不苛求细节,只听大势。 “刘介和刺客的同伙都被带去齐国。” “错,他们被关在大理寺诏狱,接受各法司的会同审问。” “刘介没有被带走?”韩孺子很是失望,马上明白过来,“崔太傅只是借机揣摩太后的真实想法,达成目的之后,他还得取信于太后,所以将刘介等人留在京城。” “嗯。” “刘介有危险吗?” “别浪费精力去猜测那些不可猜测的事情。” “这么说……崔太傅的女儿,真的要进宫当皇后了。” “陛下不高兴吗?” “皇后是崔家的女儿,我……她多大了?” “比陛下年幼一岁,芳龄十二。” “她不会很快进宫吧?我们的年纪都太小了。” “三天后下聘,没有意外的话,讨伐完齐国,崔太傅班师回京,陛下就将大婚。” “可是……可是……”韩孺子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前朝曾经有过八岁的皇后,十二岁不算奇怪。” 韩孺子无奈地叹气,“太后究竟有何用意?我以为……等事态稳定之后,她就会……她就会将我除掉,另立新帝。” “新帝从何而来?” “武帝的子孙还有很多,任何一个都可以吧,比如东海王。” “东海王不行,崔家的势力够大了,不能再给他们一个皇帝。支系子孙各有根基,人数越多,竞争越激烈,这对大楚不利,对太后也不利,她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朝堂稳定。” 韩孺子想了好一会,“这可把我难住了,太后不会让我这个皇帝一直当下去吧?” “陛下年岁渐长,及冠之后太后就很难继续掌握宝玺、临朝听政。”杨奉本想让皇帝再多思考一会,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皇帝才十三岁,无论多聪明,有些事情是他想不到的,“太后需要陛下诞下一位太子,只有未来的太子能够毫无争议地继位,并且让太后名正言顺地继续听政。” “我怎么能诞下……”韩孺子觉得这是一个笑话,随即恍然大悟,“所以太后要册立皇后,可是……太急了吧,我和皇后……” 韩孺子想过许多事情,就是没料到自己的最大作用居然是生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会要了他的命。 “太子不一定非得是皇后的儿子,不过有了皇后,事情就好办了。” “一点也不好办。”韩孺子拼命摇头,“反正我不会……怎么才能生儿子?我应该提前预防一下。” 杨奉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陛下不用紧张,那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陛下在这段时间里是安全的。” 韩孺子不知是该痛哭还是庆幸,“我能做什么呢?两三年也没有多久。” “等待。” “只是等待,什么都不做?我怕我等不了两三年就会疯掉。” “皇帝不会无所事事的,你不做事,事情也会找上你。” 韩孺子眼睛一亮,原来杨奉不只是来教训皇帝。 “过去的几天里,至少五位大臣先后上书,建议太后尽早为陛下择立师傅,这算是一个开始吧,陛下将能接触到更多的大臣,还能学到许多身为皇帝必备的技艺。” “是杨公促成这件事的吧?”韩孺子的眼睛更亮了,一想到能够走出这间屋子,与太监和宫女以外的人接触,激动得心跳都加快了。 “不,上书的大臣我一个也不认识。”杨奉不肯冒领功劳,“皇帝是宇内至尊,无论昏庸与英明,也无论独立与否,哪怕只是一个傀儡,天下英豪也会想方设法围上来,争取功名利禄。武帝嫌多,不得不刀削斧砍,去芜存菁;陛下嫌少,可也不至于无,如何利用这些机会,就看陛下与我的本事了。” 韩孺子的心跳得更快了,虽然还什么都没做成,他的热情已经高涨到几乎要冲破头顶。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又想,决定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出来:“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请陛下不要问我真相,我无从得知。” “我不要真相,只要杨公的猜想。” 杨奉在这个问题上含糊了,与单纯的皇帝不一样,他藏着太多的秘密,还远远没到将它们合盘托出的时候,“刺客是真的,但是对刺客的底细,大家各有看法。” “杨公的看法是什么?”韩孺子非要追问到底,太后的看法已经很清楚了:将刺客引向齐王,利用这次机会消除外患,与崔家和解,以便巩固上官家的势力。 “刺客很可能真是齐王派来的。”杨奉决定稍微透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我不会就此罢休,还要继续追查下去。” 这正是韩孺子预料中的回答,“杨公也认为皇兄的驾崩另有内情,对吧?” 杨奉做出一个不太礼貌的动作,抬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别让太多的消息干扰陛下的思路,有时候无知是福,陛下应该只关心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生太子。”韩孺子对这件事感到恶心。 (第三更下午6时左右发布,好增加一下点击量。)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七章 凌云阁上凌云志 凌云阁建在一座土山上,离空中的流云还远得很,却足以俯视半座御花园,反过来,半座御花园里的人一抬头也能望见凌云阁。 这里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杨奉来过之后的第四天早晨,韩孺子去向太后请安,太监左吉一本正经地宣读太后懿旨,篇幅很长,文字颇为古雅,左吉念得又很慢,经常停顿一会,若有所思地看着皇帝,足足用了两刻钟才告完结。 皇帝毕竟得读点书,学一些必备的技艺。 早饭之后,韩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监的护送下,拐弯抹角前往凌云阁,杨奉和左吉跟在身边,后面是手举黄罗伞的太监,再后面是东海王,他以侍从的身份陪读。 进入御花园之后,又有一些侍从加入队伍,大概十五六人,他们不是太监,而是勋贵子弟,年纪都不大,韩孺子一个也不认识,东海王倒是与其中几人相熟,彼此点头致意,没有交谈。 给皇帝当侍从并不轻松,每时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礼官监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弹劾。 韩孺子注意到身边的太监总是比侍从更多一些,太后显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宫以外的人。 护送皇帝的队伍浩浩荡荡,大多数却都留在凌云阁下,只有东海王入阁陪读,由两名太监贴身服侍。 房间模仿古制,没有桌椅,东厢铺设锦席和书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东海王侧席,西边也铺着锦席、书案,不与皇帝面对,而是倾斜朝向东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业师傅早已等在另一间房里,等皇帝坐稳,由一名太监宣召入阁,另一名太监则主持师徒见面礼节。 皇宫里的规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进宫的杨奉和左右无从掌握,只能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太监处理。 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郭丛,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颤颤微微地从外面走进来,老眼昏花,却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坐在哪里,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倏然展开双臂,宽大的袖子如鸟翼一般下垂,停顿了一小会,双手慢慢向胸前移动并合拢,用震耳的声音说:“臣郭丛拜见陛下。” 虽然郭丛没有下跪,礼节却显得极为正式,韩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看向主持礼节的老太监。 老太监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么也不用做,然后伸手指向东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礼,但是必要的礼节不能省略,于是就要由东海王代劳。 东海王阴沉着脸,长跪而起,呆板地说:“郭师免礼,赐座。” 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刻转身搬来一张小凳,郭丛太老了,没办法长久跪坐在席上,特意为他准备了坐俱。 郭丛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两次,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瞬间,对于听课的学生来说,却是漫长的等待,几乎将韩孺子的好心情给耗光了。 郭丛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饱读典籍,尤其精于《诗经》,也不拿书,开口就讲,第一篇是《关雎》,“关雎,后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 韩孺子急忙翻开书本,勉强跟上进度,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东海王的脸色乎要沉出水来,“后妃之德”显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郭丛很快就沉浸在讲述之中,先释义,再训字,然后是义中之义、字外之字,将近一个时辰,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都没讲完,韩孺子没多久就被绕晕,几次想要提问,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与手势,只顾讲下去,越来越起劲儿,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韩孺子只好放弃,盯着郭丛嘴角的一块唾沫星子,纳闷它怎么总也不掉下来。 上午的课的终于讲完,郭丛告退,两名太监送行,韩孺子立刻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长出一口气,对东海王说:“老先生讲经都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东海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册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韩孺子大声说,虽然不信任也不喜欢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背负莫名的指责。 东海王头也不回地下楼,两名太监回来,请皇帝去另一间屋子里用午膳。 跟往常一样,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饭后,太监退下,韩孺子走到窗边,欣赏御花园里的景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目光随意扫动,忽然看到了东海王。 侍从们不知在哪里吃的饭,这时正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东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飞扬,每说几句话都能引来哈哈大笑,于是就有礼官走来,严肃地示意众人不可喧哗。 东海王不怕,礼官一转身,他就做出种种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众侍从窃笑。 这才是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生活。 韩孺子看了一会,努力记住数名最活跃者的面貌与身形,他从小就没有过同龄玩伴,相比于说说笑笑,他更习惯于沉思默想。 下午换了一位师傅,比郭丛还要衰老,连话都说不清,讲授的是《尚书》,天书似的古文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像是群蜂逃离被捣毁的蜂巢,各奔东西,全无目的,嗡嗡声一片。 这就是太后为皇帝选择的师傅,总共五位老朽,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岁,分别讲授《诗》、《书》、《礼》、《乐》、《易》,跟他们连正常沟通都难。 韩孺子没有放弃学习,听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见不认识的字用笔圈起来,心想总有机会问明白。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没觉得自己从书中得到了多少教诲,全靠着强大的意志坚持下去。 这天中午,东海王没有下楼去和其他侍从相会,而是留在皇帝身边,跟他一块吃饭,趁着太监收拾碗筷离开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已经下聘了。” “嗯?”韩孺子反而有点不习惯。 “宫里已经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从齐国回来,就要册立皇后。”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你很喜欢她吗?” 东海王双眼喷火,“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她是我的,从小说好了,母亲和舅舅都同意。”东海王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从在一起,没找人帮你给母亲传信吗?或许她能帮你。” 东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垂头丧气地说:“母亲写信将我骂了一顿,让我老老实实留在宫里,专心服侍太后和……你。变了,一切都变了,就因为我没当上皇帝,母亲和舅舅也都变了。” 韩孺子没法安慰东海王,只觉得事情如此荒谬,他与东海王都想得到对方的生活,结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羡慕对方的处境。 “齐国那边怎么样了?齐王肯认罪吗?” “怎么,杨奉什么也没跟你说吗?”东海王讥诮道。 杨奉太忙,又是一连几天没跟皇帝谈话,韩孺子说:“如果齐国的事情不顺利,册立皇后也会生出变故。” 东海王寻思了一会,“那边还在僵持中,齐王没有立刻造反,他否认指控,声称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没用的,耽搁得越久,对齐王越不利,他必败无疑,舅舅将会凯旋……算了,我知道这不怨你,可是你要记住,等我……早晚我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韩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韩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与太后斗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稳定,什么时候双方相安无事,他就危险了,起码在目前,东海王的斗志对他利大于弊。 这天傍晚,韩孺子在屋子里闲坐,杨奉走进来,怀里捧着一摞书,全是皇帝在凌云阁里读的典籍。 杨奉命宫女退下,将书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一本,转身对皇帝说:“陛下在上面画了不少圈。” 韩孺子脸有点红,“有些字我不认识。” “嗯,我跟太后说了,太后允许我教你识字。” “太好了!”韩孺子高兴的不是识字,而是能与真正的大人交谈。 杨奉将书又放下,走近皇帝,“识字只是小学,你的基础没打好,现在也只能亡羊补牢,没什么大用,我还要教你点别的。” “杨公要教我什么?”韩孺子对学习的热情再次高涨。 “史书。” “史书?” “帝王以史为鉴,读史本应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太后将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泄。”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杨奉手头上没有史书,全凭记忆讲授,他也不想给皇帝讲授正史,先拿起一本书,指点皇帝认了几个字,然后说:“陛下已经入阁读书,接触的外臣越来越多,不如我讲一点太祖与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韩孺子很喜欢听故事,可他觉得太祖的借鉴意义不大,“我没接触到什么人……” “别急,大家都在观察,时机一到,自会有接触,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杨公请说。” “不要相信第一个主动接触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别有用心之徒。” 韩孺子愣住了,他记得很清楚,皇宫里第一个主动接触他的人,正是杨奉。 (发稿安排:明天是周日,一更,从下周一起正常更新,上下午各一更,周末保底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恭贺读者“不知苦味”、“heahers”成为本书盟主。) 大楚太祖姓韩名符,本是东海郡一介布衣,最终成为一代开国之君,关于他的传说不计其数,韩孺子从小生活封闭,却也听过不少。 在这些传说中,太祖的一生充满了奇迹,出生时有红云笼罩、雷声宣告,成人之后更是奇遇连连,林中斩过狂龙、夜里审过鬼卒、山顶遇过仙师、海底探过宝藏……争夺天下时数度受困,陷入绝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从而转危为安。 杨奉讲述的是另一类故事,韩孺子从来没听说过。 太祖还只是韩符的时候,并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余财,可他不事生产,也不喜当官,花钱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点也不称职,却专爱结交各路豪杰,家中常常宾客盈门,整夜欢闹,扰得四邻不安,但是没人敢告官,韩家的客人颇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恼了真会杀人。 韩家的那点产业经不起折腾,三五年光景就耗个精光,父亲被活活气死,兄嫂带着母亲分家另过,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即便如此,韩符也不肯改邪归正,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 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偷抢事发,韩符从县中小吏正式转变为罪犯,为了躲避追捕,只得抛妻弃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数年的结交这时带来了回报,韩符由东到西,几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处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杰慕名而至,愿与他结为刎颈之交。 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视。 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五年,韩符的名声越来越大,官府对他的追查也因此越来越严,最终,再大的豪杰也保不住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与盗匪为伍,再不敢公开现身。 盗匪生活远没有想象中恣意畅快,倒是经常忍饥挨饿,时时担心官兵的围剿、不同团伙之间的争夺地盘、内部的争权夺势,在荒野中,韩符与各地豪杰的联系日渐稀少,名字还会偶尔出现在酒酣耳热之后的畅谈里,可也仅此而已。 幸运的是,韩符加入盗匪团伙的第一年就赶上了天下大乱,他不是第一个起事者,却占据两大优势: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扩张势力的初期,他们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至于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则是后话了;结交广泛,熟知天下郡县形势,带兵走到哪,都能找到从前的朋友,从而迅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 杨奉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其中没有明显的奇迹,然后他给皇帝留下一道题目:“你听过太祖不少故事吧,它们不都是假的,里面隐藏着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细心挖掘。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一个问题:擅于结交朋友的豪杰成百上千,为什么偏偏是太祖夺得天下?” “我知道,因为太祖有神灵相助。”韩孺子脱口而出。 杨奉看了皇帝一会,摇头说:“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韩孺子睡不着觉了,杨奉所讲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内容太少,与母亲、仆人曾经描述过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样,杨奉却要求他将两种说法结合起来,推导出太祖为何能夺得天下。这实在太难了,韩孺子辗转整夜,早晨起床时双眼红肿,没有想出半点眉目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韩孺子常常在白天听讲时走神,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尽可随意遨游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杨奉讲的故事、母亲讲的传说、静室中的战争图画,在他的心中进进出出,却怎么也无法协调在一起,就像是三个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终于忍不住了,讲诗的郭丛刚在凳子上坐好,张开嘴正要说话,皇帝先开口了:“郭师读过不少书吧?” 老先生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话,装糊涂混过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说:“老臣毕生求学,读书不辍,不敢说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讲讲《诗经》以外的东西吧。” “呃……这个……《诗经》才开头,一篇《关雎》还没讲完。诗可以言志、可以动情、可以颂德、可以止邪,诗中自有大义,感天地,动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该学诗……” 郭丛想就这样讲下去,从而避开皇帝的请求,可韩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听不进诗句与逐字注解,伸手在书案上敲打,“学诗不争一时,今天朕想听点更有用的。” 郭丛脸色骤变,“陛下,《诗经》大有用处,可以言志、可以动情……” 韩孺子继续敲打书案,“太祖就不学诗,朕想听太祖的故事,郭师读过的书多,拣几段说来听听。” 郭丛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太监也很慌乱,不敢给出任何提示,坐在侧席的东海王瞪眼瞧着皇帝,既惊诧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记在国史之中,这个……陛下若是想听,老臣倒是能推荐几位专攻国史的国子监和太学的博士,他们……” “找别人太麻烦了,朕也不是想听全部,郭师选几段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就行。” 门口的一名太监匆匆离去,郭丛被逼到绝路了,只得勉强说下去:“太祖功高盖世、亘古未有,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这个……容老臣想想……” 郭丛呆呆地想了一会,脸色青红不定,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一头栽倒,居然晕了过去! 太监急忙上前搀扶,韩孺子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个简单要求,居然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 东海王笑了一声,“哈,郭丛这算是殉职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别瞎说。”韩孺子探身观望,可不想有人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被逼死,“他怎么样?” “郭老大人……还活着。”太监说,这时另一名太监回来了,两人一块将郭丛抬出去。 上午的课就这么结束了。 “你怎么突然对太祖感兴趣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东海王好奇地问。 “我想起静室里的图画,还有母亲讲过的一些故事,所以想听听大臣们如何讲述太祖,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太祖的故事有什么忌讳吗?” “大家忌讳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谁——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学史书,怕你野心膨胀。”东海王闭上嘴。 左吉进来了,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韩孺子将白天的事讲给杨奉,杨奉说:“陛下现在还不是读国史的时候,我讲的故事足够多了,加上那些传说,应该能得出结论,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们再往下讲。” 于是杨奉就只教皇帝认字,功课将要结束的时候,韩孺子问:“杨公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我就是太监,服侍先帝十几年,亲眼看着他长大。” “更往前呢?杨公肯定不是从小……就做太监的吧?” 杨奉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曾经也是读书人……陛下若是真对我的经历感兴趣,等我讲完从太祖讲到武帝的时候,或许可以说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经历非常简单,用不上十句话就能说完。” 韩孺子相信,杨奉的过去绝不简单。 郭丛再没有出现,来讲经的老师傅们越发谨言慎行,除了书上的内容,绝不多说一个字,韩孺子也没兴趣再逼他们讲国史,每天就是发呆,翻来覆去地回忆太祖的诸多事迹。 四月中旬,关东传来消息,齐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审讯,终于还是公开造反了,可惜时机已逝,曾经与齐王暗通款曲的诸侯与大臣,这时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东大将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一路攻向齐王治所,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东海王又喜又忧,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稳定,忧的是大将军一旦得胜回京,表妹就要被册立为皇后。 其他勋贵侍从则只有兴奋,整日里议论纷纷,全都遗憾自己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有时声音能传入凌云阁,韩孺子就是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东方战事的进展,至于杨奉,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远方的战争,只字不提,专心教皇帝认字,督促皇帝思考。 齐国之战影响到了皇帝的平静生活,下午的讲经取消,改为学习骑马、射箭,这是为了有朝一日校阅凯旋的大军。 韩孺子从来没骑过马,好在皇宫里养着许多极其温驯的马匹,他很快就能稳坐在马背前进,只是不能驰骋。 射箭比较难学,两天下来,韩孺子勉强能将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学习有一个好处,韩孺子与勋贵侍从们的接触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也有机会观察他们的本事。 杨奉预言的“主动接触者”还没出现,侍从们都很谨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却极少看向皇帝。 学习骑射的第三天,皇帝与东海王又多了一项必修内容——拳脚与刀剑,太后仍然担心会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点自保能力。 教师正是多日未见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复了男装,也报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从这对兄妹身上,韩孺子找到了线索,终于能够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那么多结交广泛的豪杰,为什么只有太祖韩符夺得天下? (求收藏求推荐)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每日两更,周日保底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十九章 进退 习武场所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周摆满了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可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里,外面裹着棉布,锐气尽失,像是一片需要扶植的藤蔓。 五名太监站成两排,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据说都是皇帝必用之物,韩孺子一次也没用到过,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陪练者还是只有东海王,其他的勋贵侍从守在外面。 孟娥站得稍远一些,极少说话,一切事宜都由哥哥孟徹负责。 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孟徹不敢无礼,规规矩矩地跪拜,起身之后说:“天下武功浩如烟海,不知陛下要学哪一种?” “呃……孟教师决定吧。”韩孺子事先得到过提醒,称呼讲经的老先生为“师”,传武者则是“教师”,多一个字,以区分文武,地位也有差异,文师更加尊贵。 东海王曾经吃过孟氏兄妹的苦头,对两人印象极其不好,这时讥讽道:“说的好像你什么都会似的。” 孟徹淡淡地回道:“若论精通,在下所会的不过三种,如果只是传授一些基础,在下不才,样样都会一点。” “就选孟师精通的吧。”韩孺子不在乎学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上前道:“先说说你精通什么。” 孟徹微点下头,“拳、剑、内功。” “倒是见过你拿剑,就是没见你用过。”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口说无凭,你练几招让我们见识一下。” “太后既然让两位孟师传授咱们武功,身手肯定是不错的。”韩孺子道。 皇帝的劝说令东海王更加坚持己见,“太后是至尊之体,陛下久居内宅,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少,容易上当受骗。我在王府里有武师,虽然学得一般,眼光还是有的。” 孟徹道:“武学一道颇讲究悟性,不在乎贵贱、先后、长幼,能得到东海王的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指教不敢说,我不过是能分得清好坏,来吧,先练一套拳法看看。” 孟徹后退到宽敞地方,紧紧腰带,扎了一个马步,缓缓吸入一口气,突然迈步向前,出拳、后退,再次前进、出拳、后退,然后挺身、垂臂、吐气,看向东海王。 “这算什么玩意儿?”东海王惊讶地说。 “倒是……挺快的。”韩孺子也没看出门道。 “如果东海王想看花拳绣腿,抱歉,就这个我不会。”孟徹的语气反而更骄傲了。 东海王冷笑道:“再看看你的剑法。” “刀剑无眼,我就意思一下吧。”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可记得当初在太庙里孟徹手中握剑的情形。 孟徹又后退几步,突然纵身蹿出,一下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右臂一伸一缩,像是刺剑的动作,旋即后退,两步就回到原位,又是挺身、垂臂、吐气,说:“请指教。” 东海王脸有些红,恼怒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孟徹摇摇头,“陛下面前,谁敢无故戏耍?在下的拳剑就是这样,重实战不重套路。” “不用说,你的内功更是没有套路了?” “当然。” 东海王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太监头目:“我想试试孟教师的本事,没问题吧?” 杨奉今天没来,左吉带队,微笑道:“不可动真刀真枪,别的事情,东海王随意。” 东海王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孟教师,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打不过你很正常,我去叫几个人进来,试试你的‘实战’本事。” 东海王也不管孟徹同意与否,更不征求皇帝的意见,径直走出房间,不一会,将外面的侍从都叫进来,负责监督的礼官一脸惊惶,向左吉看了好几眼,见他不反对,才没有阻拦。 东海王叫出年纪最大的一名侍从,“这位是辟远侯、铁骑将军张印的嫡孙……你叫什么来着?” 侍从是名十七八岁的青年,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身体却颇为健壮,个子也最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微臣名叫张养浩。” 韩孺子很早就注意到这名侍从,这时记住他的名字,同时也想看看孟徹是不是有真本事。 东海王靠近张养浩,指着孟徹说:“这人的拳头比较硬,你去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皇帝的武功教师不好当。” “既然是陛下的教师,恐怕我不是对手。”张养浩还算谨慎,没有立刻上场。 “没事,就是玩玩,陛下也想看。”东海王瞧向皇帝,韩孺子点下头。 张养浩重重地嗯了一声,挽起袖子,迈步走到孟徹对面,身后的伙伴们小声为他助威,一张张脸都显得极为兴奋,在皇宫里当侍从是个无聊的差事,大家都希望能有热闹看。 “孟教师请赐教。”张养浩没有按礼节抱拳拱手,他是将要继承辟远侯爵位的张家嗣子,没理由对一名武师太客气。 “张公子手下留情。”孟徹道。 张养浩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习武,在小圈子里颇有名声,当下摆了一个架势,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进攻的意思,轻喝一声,大步上前,抡拳就打。 “百步拳,军中第一拳,名不虚传。”孟徹边说边躲,与张养浩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百步拳虽是拳法,却极为重视下盘功夫,张养浩步法整齐严谨,双拳虎虎生风,不愧是名将之子,旁观的侍从们有几位忍不住叫好,被礼官盯视之后,又急忙闭嘴。 一个打,一个躲,堪堪绕了半圈,东海王不耐烦了,大声道:“孟教师,这就是你的本事吗?光跑不打,陛下可学不来。” 孟徹也觉得够了,开口提醒道:“张公子接招。” “来吧!”张养浩打得兴起,巴不得对方还招。 孟徹既没止住脚步,也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前一刻还在左躲右闪,下一刻已经冲到张养浩怀里,击出一拳,迅速后退到七步以外,挺身而立,冷面带霜,眼内含冰。 张养浩僵在那里,双腿弯曲,双臂一上一下,像是一棵被狂风吹伏的小树,突然吐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哎呦,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在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请张公子见谅。”孟徹的神情恢复正常。 张养浩右手仍然捂着肚子,伸出左手摇晃几下,哑声道:“没事,孟教师好拳法,我、我甘拜下风。” 侍从们的惊讶一下子转为敬佩,七嘴八舌地发问,“这是什么拳法?”“你用了几成力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认识桂月华吗?他是我家的武师,在江湖上很有名。” 礼官连咳数声,侍从们闭嘴,张养浩终于挺起腰,抱拳道:“不愧是御用武师,佩服佩服。” “张公子客气,在下的拳法乃是一人一身之拳法,比不上张公子的百步拳,乃是两军阵前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拳法。” 在军中,百步拳只是用来强身建体,真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赤手空拳地战斗,可孟徹这番话还是说得张养浩笑逐颜开。 东海王本想让孟徹出丑,见识了拳法的威力之后,立刻改了主意,越众而出,说:“嗯,你还真有点本事,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要看对手是谁。”孟徹道。 东海王看向侍从,觉得他们都不行,“宫里的侍卫。” “大内高手如云,随便挑出一个来,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那就说战场上,对面是敌国士兵,你能打几个?” 孟徹想了一会,“如果对方训练有素,顶多五个。” “才五个!”东海王大失所望,“我还以你能以一敌百呢。” “世上没有所向无敌的拳法,与兵法一样,也分通、挂、支、隘、险、远等地势,地势不同,可用的拳法也不同,我的拳法独来独往,如果敌人太多,我宁愿逃跑,择机再斗,绝不以险试拳。” 东海王还想追问下去,韩孺子咳了一声,他毕竟是皇帝,东海王只能闭嘴。 韩孺子对两件事感到奇怪:孟徹看上去木讷,其实很会说话,还有,孟徹的拳法让他想起了杨奉布置的问题。 “孟教师与张公子比拳的时候,一击即退,为何没有趁胜追击?” 东海王抢先道:“他是怕打伤了张养浩,不好交待。” 已经退回侍从队列中的张养浩脸上一红。 韩孺子觉得原因不只如此,孟徹独自演练拳法时,也是一进一退,从不站在原地连续出拳。 孟徹看着皇帝,微微躬身,“在下的拳法不是为了拼命,而是自保。攻守不可两全,攻则全力,趁敌不备,直捣要害,无论成与不成,立刻退后防守,免中敌人诱兵之计。” “张养浩哪会什么诱兵之计?”东海王觉得孟徹想得太多了。 这天下午,孟徹没有传授真正的拳法,而是讲了一些要诀,与江湖中常见的拳法颇为不同,众人听不出区别,见他身手不错,于是一个劲儿点头。 韩孺子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晚上一见到杨奉他就激动地说:“我想明白了!” “陛下请说。”杨奉很镇定。 “太祖敢进敢退,有机会进攻时,奋不顾身,形势不利需要后退时,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在乎一时的名声,传说中太祖每次遇到危机时都有神人相助,其实那不是神人,而是太祖——擅长逃跑。” 韩孺子停顿了一会,接下来他对老祖宗要说点不恭敬的话了,“太祖与豪杰结交的时候也是如此,敢进敢退,有人背叛太祖,其实遭到太祖背叛的人更多,太祖比别人更决绝,更冷酷无情,更会利用朋友,更懂得保护自己。” 韩孺子说完了,忐忑地等着杨奉评判。 杨奉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我再给陛下布置下一道题:天下人人皆有自私之心,比太祖还要冷酷无情的豪杰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没能夺得天下呢?” 韩孺子语塞,又被难住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直到即将熄烛睡觉的时候,韩孺子才有机会打开纸条飞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个字:尚思肉否。 韩孺子明白纸条的含义,这不是一句提问,跟他当初写的“我想吃肉”一样,只是一次探路。礼部尚书元九鼎当时交出了纸条,表明此路不通,韩孺子则紧紧握住纸条,不打算交出去。 蜡烛熄灭,佟青娥睡觉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张有才毕竟年轻,不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韩孺子不觉得吵闹,反而感到踏实,闭上双眼,开始思考最重要的问题:纸条来自于何人? 塞纸条的行为肯定发生在下午的打斗过程中,一群人上来拉架,谁都可能在皇帝腰带里塞点东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东海王会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吗?上一次就是他假装摔跤,给皇帝提供了塞纸条的机会。 韩孺子用力攥紧纸包,否决了这种可能,纸包颇为陈旧,显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时间,那人一直在等待机会,凑巧赶上东海王打架而已。 张有才的鼾声突然消失,韩孺子睁开双眼,等了一会轻声问:“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没来了。” “这里是皇宫,我又不能来去自如。”孟娥没将少年当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来。” 韩孺子起身,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没怎么练习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孟娥可不是好说话、好唬弄的人。 “你专心练功了吗?” “练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较多……” “你练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对你没有影响,想学高深内功,专心比什么都重要,像你现在这样,一百年也练不出元气。”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则的话我学了内功也没法报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韩孺子摔倒又坐起来,知道她在测试自己的练功结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练了没多久,会这么快产生效果吗?” “你有特别的感觉吗?”孟娥问。 “没……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点疼。” “那就是没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没办法了,只能采取这一招。” “‘这一招’是什么?不会有危险吧?” 孟娥却不回答,说道:“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吗?” “什么意思?我的耳朵就在这儿。” “你的耳朵能动吗?”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但还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点困难。” 黑暗中孟娥将一件细长的东西夹在皇帝的右耳上,“这回再试试。”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来,说:“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觉,才能练习,才能增强,逆呼吸之法并非练功,而是让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但是你没能做到。” “抱歉,我的确……没太用功,总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门内功极为繁杂,由外而内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气七个层次,正常练法应该是齐头并进,你的练法过于简略,确实很难产生效果。” 韩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练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没法练功,还会被我哥哥认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孟娥刚才就提过“这一招”,韩孺子隐隐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练内功不可,只要你肯保护我,以后我会报答……” “我不能一直保护你,你想报答我,就要先欠我一个足够大的人情。张嘴。” 韩孺子不想张嘴,对面又拍来一掌,胸内浊气上升,冲入喉咙,他不由自主地张嘴,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嘴,没等尝出味道,就囫囵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经来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么?” “好东西,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收集药材,好不容易才练成三枚丹药,你先吃一枚,过几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时若是还不能产生气感,就是真的不能练内功。” “吃药就能有气感?” “只是可能,与正常练法相比,这是旁门左道,我再给你一点帮助。”孟娥也不征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飞快地点了几指,“好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可能会有打嗝、腹痛、腹泄、体热、头晕等各种症状,别担心,忍住,尽量运行逆呼吸。” “可我马上就要大婚,还有要事在身……喂,你还在吗?”韩孺子觉得眼前有东西一闪,等了一会,确信孟娥已经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会,在这座险恶的皇宫里,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带来温暖的人。 他躺下了,练了一会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没有体验到孟娥所说的种种症状。次日起床,还是一切正常,韩孺子以为自己幸运,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东海王没像往常一样过来与皇帝汇合、去给太后请安,韩孺子前往凌云阁听课的时候,才在御花园里看到他。 东海王跪在花园的甬路边,以额触地,身上背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数十名侍从站在他身后,个个神情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 韩孺子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一下子愣住了,问身边的左吉:“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劝说皇帝行夫妻之道失败之后,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脸,今天也是一样,“东海王忤逆不敬,这是在向陛下负荆请罪。” “快让他起来。”昨天的打架并不严重,韩孺子连擦伤都没有,东海王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是让他当众蒙受如此羞辱,实在有些过头了。 让东海王负荆请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让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摇摇头,轻声道:“按惯例,负荆请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凌云阁,这里的事情无需陛下操心。” 又是惯例,韩孺子突然有点明白皇太妃那些话的意思了,一种被称为“惯例”的东西代替皇帝掌权,韩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为他连最基本的权力都没有掌握。 韩孺子没有再争,他手里那点筹码都用来与太后斗智斗勇了,犯不着浪费在东海王身上。 这天上午,皇帝一个人在凌云阁里听课,窗外的花园比平时都要安静。 讲课者是罗焕章,对旧弟子的遭遇只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头想了一会,问道:“草民上次讲到哪了?” 罗焕章的国史是韩孺子唯一爱听的课,记得很牢,马上答道:“恰好讲完太祖的事迹。” “没错,太祖已经讲过了,接下来该是成帝。太祖戎马一生,成帝从小好儒,继位之后大行仁义之道,太祖夺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为读书人,罗焕章显然很崇拜成帝,赞不绝口,越说越兴奋,华丽的句子像是一队队训练有素的仪卫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帜迎风飘扬,气势磅礴,看得久了,却不免令人觉得有些无聊。 罗焕章正变得与其他老师傅没有区别,韩孺子渐渐地失望了,他还能勉强睁着眼睛听下去,门口的两名太监却已开始打盹。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罗焕章的赞美终于结束,突然话锋一转:“成帝虽是太祖嫡子,却不受喜爱,几度遭贬,险些被废,全赖帝母与数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称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罗焕章是正统的儒生,从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错误,偶尔提及也要尽量隐讳,他在讲太祖的时候没提过太子的事情。 韩孺子稍稍提起一点兴趣,“成帝有好母亲、好大臣。” 罗焕章摇摇头,“成帝有好母亲,好大臣却未必。” 韩孺子坐正姿态,更感兴趣了,“不是大臣保护了成帝吗?” “有人支持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持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欢的中山王,上书请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头几年,都在解决这个问题。” “成帝将那些大臣贬退了?” “当初支持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杀掉了几个,贬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聪明,很快就发现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罗焕章瞥了一眼门口打盹的太监,缓缓道:“那些提议更立太子的大臣,他们讨好的并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会是谁?”韩孺子惊讶地瞪大眼睛。 “皇帝。”罗焕章停顿片刻,继续道:“大臣追随的是皇帝,谁在其位,大臣追随谁,那些曾经讨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后来也是成帝最坚定的支持者。” “大臣这样做……不太符合仁义之道吧?” “当然,佞臣就是佞臣,对国家无益,对皇帝也没有帮助,所以成帝还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脑袋,但是对大多数人,成帝采取另一种手段,改造他们、教化他们,将他们引入仁义之道。” 韩孺子略有所悟,“因为这样的大臣比较容易改造。” “陛下聪慧,一点即透,君子行仁义,也需小人跟从。成帝之智,在于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顺水行舟,终成大业。” 韩孺子点点头,猛然明白了什么,呆呆地看着罗焕章,不太确定地问:“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韩孺子大惊,想不明白纸条怎么会来自罗焕章,两人从未有过肢体接触。 罗焕章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皇帝,韩孺子慢慢挺起身体,正要说话,突然腹痛如绞,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倒在锦席上。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一章 联系者 皇帝肚子疼是多大一件事?韩孺子算是知道了。 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一听到皇帝的哀叫,立刻从半梦半醒中睁眼,挺身抬头,像是听到脚步声的看家犬,警觉而又茫然。 他们的反应都没有另一个人快,罗焕章两步走到席上,单腿跪下,抱起皇帝,盯着他的眼睛。 韩孺子事后才明白过来,罗焕章是在查看皇帝的疼痛是真是假,也难怪东海王的师傅会有怀疑,他刚说出至关重要的秘密,皇帝就倒在席上翻滚,实在是太巧了。 当时的韩孺子没想这么多,只觉得疼,疼得他不敢伸直腰,只能蜷成一团,额头渗出大粒的汗珠,嘴里呻吟不止。 只看一眼,罗焕章就确信皇帝并非假装,向太监说:“去传御医。” 两名太监慌了手脚,急忙止步,互相围着绕了半圈,然后一个留下,一个往外面跑。留下的太监比较年轻,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扑向皇帝,好像要同归于尽似的。 罗焕章虽是书生,身体却不软弱,腾出左手,一把将太监推开,厉声道:“慌什么,去通知太后。” 太监呜咽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也向门外跑去。 “怎么回事,有人暗害陛下吗?”罗焕章神情严峻,像是一名威猛的将军,而不是满腹仁义之道的书生。 韩孺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孟娥让他吃的丹药生效了,症状比预料得更猛烈,腹内拧着劲儿地疼,“不是,可能……可能是吃的东西不对,没事,一会就能好。” “此事绝不简单,陛下……”罗焕章话说到一半,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压低了声音,加快语速,“朝中大臣都支持陛下亲政,很快就会有人联系陛下,请勿疑心。” 韩孺子刚想问清楚昨天是谁暗塞的纸条,左吉和几名太监跑进来了,跪在地上围成半圈。 “陛下……陛下……”左吉从来不是一个沉稳的人,早晨时还保持着冷淡态度,现在变成了受惊过度的可怜虫,汗如雨下,好像会比皇帝更早晕过去。 如果皇帝真有三长两短,太后的宠信也保不住他。 腹内的疼痛不那么明显了,化作一团热气,四处寻找出路,那感觉就像是吃多了辣椒,韩孺子勉强坐起来,刚一伸出手,就有巾帕主动送到手中,他擦擦汗,觉得又好了些,说:“没事,朕觉得好多了,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御膳监要对此事负责!”左吉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罗焕章跪着退后,“也可能是习武时用力过度,以致气息不顺。” “啊!没错,陛下天天下午练功,我早就说过这样不行。”左吉急着推卸责任,推给谁都行。 韩孺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挤出一个微笑:“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大惊小怪,尤其不要惊动太后。” “不需要通知太后吗?”左吉茫然道。 韩孺子摇头,“天下大事这么多,已经够太后操心的了,朕纵然不能为太后分忧,也不该再添麻烦。” 左吉一下子明白过来,太后疑心颇重,事情真闹上去,宫里的一大批人要倒霉,自己的责任也不小,急忙扭身对一名太监说:“快去将那两个家伙追回来,别多嘴多舌到处乱说。” 太监领命下楼,左吉对其他太监道:“这件事大家都担着干系,谁也不准乱说,明白吗?” 没人愿意担这个责任,众太监一块点头。 左吉还不放心,膝行来到皇帝面前,“陛下真的没事吗?万一……万一……” 韩孺子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瞧,朕已经复原了。你们都下去,请罗师继续讲授国史。” 大部分太监都离开了,左吉留下来,不错眼地看着皇帝,皇帝皱下眉,他也会屏息宁气紧张一会。 剩下的课罗焕章讲得中规中矩,目光望向窗外,沉浸在成帝的完美盛世之中。 该是前往勤政殿的时候了,皇帝起身,向师傅告辞,两人终于有了一次眼神交流,韩孺子眨了一下眼睛,罗焕章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罗焕章说很快会有人联系皇帝,这个人会是谁?韩孺子心中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他预料得没错,大臣们支持皇帝,只是选择罗焕章当传信者有些出人意料,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罗焕章一介平民,是东海王的师傅、崔家的西席,可能是最不受太后怀疑的人,除了他,还真没有别人能给皇帝传信。 可昨天塞纸条的人又是谁呢? 韩孺子心中疑惑不少,却不能细想,体内的那团热气游走得越来越急,他得专心运行逆呼吸之法,才能勉强弹压住,如此一来,再没有精力思考复杂的问题。 皇帝一进勤政殿就受到大臣们的拜贺,关东刚刚传来吉讯,重聚残兵力并且得到各郡支援的太傅崔宏,在洛阳城外打了一场胜仗,齐军大溃。 这场胜利是否能够彻底击败齐军,尚还难料,但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会是一个转折,自此之后,齐国再不是紧迫的威胁,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是确保一个不落地抓住全部叛逆者,尤其是齐王,如果让他逃脱法网超过一个月,都是朝廷的奇耻大辱。 还有趁火打劫的四方蛮夷、不自量力的江湖盗匪、立场摇摆的各方诸侯,该准备与他们一个个算账了。 韩孺子只是旁听,逐渐发现自己此前对大臣的看法有些偏差,包括宰相殷无害在内,这些大臣没有一个真是无能之辈,随口就能说出某郡太守甚至某县令长的姓名与优缺点,至于当地的特产、风俗与地势,更是不在话下,天下大势都装在这些大臣的脑子里。 他曾经以为吏部尚书冯举是个没主意的家伙,事实却证明,冯举的主意最多,他知道何地的盗匪不足为惧、何地需要良将、何地需要精兵,基本上他的建议总能一致通过。 朝廷已经占据绝对优势,他们没理由再隐藏自己的能力。 韩孺子开始理解成帝为什么放弃向太子时期的反对者复仇了,没有这些大臣的辅助,治理天下将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光是记住数不尽的地名与人名,就会耗去皇帝不少精力。 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自己一定能斗过太后,韩孺子信心渐增,迫切地希望罗焕章所说的那个联系者快些出现。 吏部尚书在证明自己的治国能力之后,再次展现他的谄媚之才,在殿内手舞足蹈,连呼万岁,然后说道:“此乃苍天护佑,陛下大婚在即,逆兵一溃千里,以此观之,后日册立皇后,或许就是齐王落网之时。” 这些话是说给太后听的,韩孺子面无表情,他可能不得不违背心意迎娶皇后,但是绝不会在太后的操控下生育太子,无论谁当皇后也没用。 下午的武学取消了,理由是皇帝需要休息,为大婚做准备。 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和登基不一样,这一次的主角是皇后,崔家的女儿早就在接受礼部、太常寺以及宫内女官的培训,确保在嫁入皇宫的时候每一步都不出差错。 韩孺子回到慈宁宫,焦急地等待那名联系者,看谁都有可疑,就连服侍他的张有才和佟青娥,偶尔看来的目光中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没去练武也有好处,韩孺子的肚子下午又疼了一次,这回他有了准备,没表现出太明显的疼痛,一个人默默地运行逆呼吸法,一点杂念也不敢有。 傍晚时分,皇太妃带着东海王一块来吃晚膳。 皇太妃坐在对面,微笑着看两人吃饭,自己不动筷。 东海王神情沮丧,一进来就向皇帝磕头认错,并表示要痛改前非。 皇帝能怎么做呢?这是他的弟弟,至亲之人,总不至于为一点小事反目成仇,韩孺子原谅了东海王,邀请他同席进膳,在皇太妃的注视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东海王刚在众多勋贵子弟面前出丑,胃口大减,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代替侍者为皇帝端送菜肴,弄得众人不明所以,看到皇太妃并未制止,反而微微点头,太监和宫女们放心了。 “这道菜是清炒莲藕,据说能够通气消热、养胃安神,陛下应该多吃点。”东海王热情洋溢,简直有点撒娇的意思,可是当他将菜放在几案上,背对众人的时候,脸色一沉,向皇帝露出威胁的目光,一转身又欢快欣喜地去端另一盘菜。 韩孺子不觉得可怕,只感到可笑,心事也不在东海王身上,全当没看见,正常吃饭,然后放下筷子,表示膳毕。 太监和宫女们忙碌起来,韩孺子又看到“惯例”的影子,可这惯例好处多多,没有皇帝想加以改变。 想到“惯例”,韩孺子看向皇太妃,皇太妃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皇帝回以笑容,他不怕皇太妃,东海王野心勃勃,背靠强大的崔家,这是他的优势,也是软肋,很容易受到太后和皇太妃的要挟,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韩孺子一无所有,反而极少可被要挟的地方。 侍从们退下,东海王也告退,皇太妃站起身,没有马上离开,缓步走动,似乎在检查皇帝住得舒不舒服,等到完全没有外人之后,她停下来,扭头对皇帝说:“罗焕章声称陛下已经做好准备,是真的吗?” 韩孺子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气息不顺,腹内又开始作痛,“你……怎么会是你?” 皇太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如果你了解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两更,上午八-9时,下午1八-19时,周日保底一更。今日一更。)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二章 姐妹恩怨 上官家不是崔氏那样的大族,却也不是寻常门户,祖上断断续续地有人当官,最早能追溯到前朝的鼎盛时期,高则郡太守,低则县令,可算是标准的官宦世家。 武帝众妙二十六年,上官家十五岁的长女嫁给当时的东海王锷,出阁之日,姐妹撒泪分别,姐姐许下诺言,以后一定要将妹妹接到自己身边。三年后,这个诺言实现了,妹妹也嫁入王府,成为一名良人。 上官氏家教甚严,给女儿起的名字全不带脂粉气,长女名显,次女名端,在府里,她们分别被称为显良人、端良人。 东海王锷本有一位王妃,可惜娶过门没多久就过世了。当时他还不是太子,被封在偏远的海滨,远离宫廷,每年只能在春季进京朝拜,十日之内就得离京返国,受到武帝宠爱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没有显贵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东海王当王妃。 在王府里,王妃的名号却是数位良人激烈争夺的目标。 端良人一进府就明白了形势,谁能首先生下儿子,谁就是王妃,这几乎是一定的,姐姐将她召进府,就是为了增加得胜的机会。 这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斗争,参与各方除了美色与怀孕,再没有别的武器,显良人的容貌没得挑剔,而且多才多艺,能吟诗、能起舞,偶尔还能陪东海王聊聊天下大势与朝廷格局,早就获得宠爱,唯一的遗憾是入府数年尚未生育。 众妙二十九年秋,上官氏姐妹迎来幸运的一刻,两人先后受孕,妹妹端良人早了半个月。 一开始,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王府上下无不笑逐颜开,就连几位竞争的良人,也心甘情愿接受败局,东海王赏赐内外人等的金银布帛一次就价值万两白银。 几个月后,上官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妹妹端良人无意竞争王妃之位,可事情由不得她们两人做主,也不全由东海王决定。东海国有朝廷派驻的官吏,还有远在京城、只凭文书与惯例行事的宗正府,在他们看来,东海王的喜爱无关重要,是姐姐还是妹妹影响也不大,母以子贵乃是唯一的原则,谁先产下王子谁就是王妃,没什么可争论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姐妹二人做了一次长谈,一个月后,妹妹端良人不幸小产,又过了几个月,姐姐显良人顺利诞下一子,名正言顺地成为东海王妃。 端良人从不向任何人提及那次谈话的内容,即使已是皇太妃,面对皇帝,她也是几句话带过。 韩孺子却听得心惊肉跳,“可是……万一太后生的是女儿呢?” “她愿意冒险,重要的是她不能输给我。”皇太妃用平淡的语气讲述往事,没人能看出她心底有多少波澜起伏。 “皇太妃当时可以拒绝啊,太后不会……不会下狠手吧?”韩孺子不是特别肯定。 “当然不会,我可是她的亲妹妹。”皇太妃笑了,随后笑容慢慢消失,像是遭到遗弃的深井,偶尔有枯叶飘入,波纹一荡,再无余声,“我是她的亲妹妹,为了那句承诺,我三年未嫁,等到十七岁进入王府,姐姐的要求对我来说比父母之命还重要,她就算让我自杀,当时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自从有了第一位王子之后,东海王的运气越来越好,次年进京朝拜,兄弟十余人得到特许,可以留在京城,这是武帝第一次废除太子的先兆,许多人都看明白了,包括权倾朝野的崔氏。 崔氏将自家的一个女儿嫁给东海王,甚至不求王妃的名分,只当一名良人,可是传言甚嚣尘上,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崔良人早晚会取代上官王妃的位置。 也就是从这时起,姐姐上官显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疑,觉得王府里的所有人都已被崔家收买,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妹妹端良人。 刚满周岁的王子被交给端良人抚养,上官王妃则想方设法缠住自己的夫君,皇太妃不愿对少年皇帝说得太细,她强调一点:“思帝是我养大的,我一直当他是我的儿子,代替我失去的那一个。思帝也只认我,对亲生母亲反而十分陌生。” 韩孺子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上官王妃成功了,东海王锷本来就宠爱她,这时更是专宠于一人,对别的良人,包括崔良人,都看不上眼。可他毕竟是男人,偶尔还是会临幸王妃以外的女人,每到这时,上官王妃都会紧张万分,如遭重病,抓着妹妹的手哭述,要妹妹发誓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好王子。 几乎所有被东海王锷临幸过的良人与宫女,不久之后都会接到端良人亲自送来的养身汤,与善妒的姐姐不一样,端良人性格温和,在王座中的口碑很好,没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汤里有堕胎药,当年我喝过,药方还留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掉过多少胎儿,我就是姐姐手中的锄镐,不仅除掉杂草,连正经的禾苗也不留。我做这些事情,不都是为了我姐姐,更是为了思帝,他在我的呵护下长大,我也不希望他有太多竞争者。” 皇太妃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毫无愧疚之意,真的像锄镐一样冷酷无情。 韩孺子感到体内冒出丝丝寒意,然后疑问产生了:他和东海王为何没有被除掉? 兄弟二人的出生源于一连串的意外与巧合。 上官氏姐妹能控制王府里的几乎所有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崔良人,她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身边的奴婢都是自己带来的,别人动不得。 崔良人从不掩饰自己对王妃之位的觊觎,公开声称崔家会将东海王锷推上帝位,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当未来的皇后。 崔良人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氏姐妹,因此当她怀孕的时候,端良人送汤的招数用不上了。 东海王锷其实很少临幸崔良人,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他就不太喜欢飞扬跋扈的崔家,在王妃的影响下,他对崔良人的印象也越来越差,甚至后悔将她娶进门,可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不见面。 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东海王与王妃之间有时候也会闹矛盾,起因都不大,通常与王妃的嫉妒有关,每次都以王妃的梨花带雨和东海王锷的回心转意为结局。 可是那一回,两人闹得比较僵,一连持续了半个月,即使到了现在,上官皇太妃仍在怀疑东海王锷当时故意制造矛盾,目的是暂时离开王妃的监视,心安理得地临幸别的女人。 “桓帝是一位好夫君、好皇帝,也是一个男人,不出外偷腥就算不错了,家里的腥总不能一点不沾。” 看着茫然不解的皇帝,皇太妃笑了,“我也是糊涂了,居然跟你说这些。” 就是在那次闹矛盾期间,东海王锷临幸了几名良人与侍女,其中两人怀孕,前后相距不到十天,引发了王府里的一场大战。 怀孕的良人是崔家的女儿,侍女就是韩孺子的母亲。 上官王妃大闹了一场,可是没用,东海王锷再喜欢她,也不会除掉自己的子女。上官王妃改变战术,发动一切人说崔良人的坏话,这倒不难,崔良人嚣张惯了,留下不少把柄,终于,东海王锷指天发誓绝不会更换王妃,不久之后就为王子争取到世子的身份。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王府内战期间,怀孕的王姓侍女无人关注,她也一直没向任何人透露怀孕的消息,等到孕相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挺着肚子去见王妃,磕头认罪,请王妃发落她与肚子里的胎儿。 王妃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不能除掉崔良人肚中的孩子,在一名侍女身上下功夫就有些多余了。王妃好言相劝,当众宣称要将王侍女的孩子视如己出,而且在得知王侍女很可能比崔良人早怀孕几天之后,王妃更要留下了。 韩孺子听得心惊肉跳,原来自己还没出生就已遇到生命危险,难以想象母亲当时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又是以怎样的智慧与胆量,敢去直接面见上官王妃。 韩孺子想念母亲,想得心口微微疼痛。 东海王锷的两个儿子顺利出生,一个叫韩松,一个叫韩枢。 崔良人担心自己的儿子受王府的人毒害,找尽借口将儿子送到崔家,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月。 王侍女的娘家不在京城,无依无靠,生下儿子之后迟迟未得名分,只是不用再当侍女,被王妃安排住进一座小院子里,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 韩孺子对那座院子还有印象,而且是美好的印象。 众妙三十六年,武帝召见全体儿孙,韩孺子也去了,留下一段晦暗不明的记忆,其实那也是一场斗争的结果。 韩孺子出生之后很长时间没有被记入宗室谱籍,对皇家来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王侍女不知从哪里得知武帝召见儿孙的消息,倾其所有,收买了一名奴婢,奴婢转托府外的家人,向宗正府告密,说东海王锷还有一个儿子。 宗正府查实了,将皇孙韩松列入谱籍,同时下达一份敕令,指责王妃善妒无德,命她即刻改悔。 韩孺子终于能够进宫拜见祖父武帝,在那之后,他的位置稳定下来,母亲却受到王妃的一连串报复,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太后是个记仇的人,一旦掌握全部权力,她还会继续报复。”皇太妃说。 韩孺子越听越惊,疑惑也越来越重,问道:“你呢,就是为了报十几年前的堕子之仇吗?” 皇太妃摇摇头,“我有儿子,不是我一时糊涂狠心堕掉的那个,而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思帝——我要为他报仇。”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三章 兄弟之约 勤政殿里,大臣们贺拜皇帝次日大婚,说了许多奉承的话,韩孺子心不在焉,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听政阁,太后就在里面,她真是皇太妃所描述的那种人吗?她真的连亲生儿子都舍得杀掉吗? 每思及此,韩孺子都感到不寒而栗。 关于思帝之死,皇太妃没说太多,当时天已经晚了,她不能在皇帝的房间里逗留太久,临走时说:“陛下明察,我说这些往事不是为了翻旧账,只是想告诉陛下,我愿意站在陛下一边,朝中的大臣也愿意。” 韩孺子没法不相信皇太妃的话,他自己的经历就是证据,他还记得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是多么狭小,从未经过师傅教导,都是母亲教他认字。 对于一名皇室宗亲来说,这都是极不寻常的遭遇,完全不合礼教,从前他并不觉得特别,进宫之后才渐渐明白自己的一生都受到欺压,只是在母亲的细心呵护下,他才毫无察觉。 他仍然没有完全相信皇太妃,尤其是关于朝中大臣的说法,往事毕竟已是往事,大臣们的态度才是目前的决定力量。 韩孺子更希望能与某位大臣直接交谈,可机会实在难得,在勤政殿里,他甚至不能与大臣有眼神交流。 这天上午没有功课,听政的时间也很短,接受大臣们的贺拜之后,皇帝被带去演练大婚流程。 对皇帝来说,大婚并非复杂的事情,绝大部分礼仪都由皇后执行,从早到晚,要花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比皇帝登基还要复杂些。在此期间,皇帝只需在太庙敬祖、慈宁宫拜见太后,以及最后入洞房的时候出现即可,其它时间里,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坐在一座偏殿里接受王公大臣的轮番贺拜。 演礼很快完成,吃过午饭之后,皇帝来到了泰安宫。 泰安宫是皇帝的正规住处,韩孺子因为尚未大婚,才会几天换一个地方,等到明日完婚,他就将一直住在这里。 泰安宫也是洞房所在,新婚的皇后将在此居住三日三夜,然后搬到后妃居住的区域,从此就像大臣一样,与皇帝按礼仪见面。 韩孺子站在新房里,看着华丽鲜艳的锦被与帷幔,心思仍然不在眼前,他必须找个办法验证皇太妃的说法,机会不能错过,可也不能随便上钩。 母亲提醒过他,进宫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后一条很难做到,前一条必须要牢记。 皇太妃与王美人不熟,说得不多,可是提及的几件事都令韩孺子对母亲刮目相看,越发觉得她的提醒肯定有用。 韩孺子转过身,正迎上东海王嫉愤交加的目光。 主意就在这一瞬间蹦了出来。 “你们退下,朕要在这里单独待一会。” 随行的十几名太监与礼官退出房间,皇帝管不了国家大事,这点小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韩孺子在床上坐了一会,怎么都觉得明日的成婚是件荒谬而可笑的事情,可是却有这么多人一本正经地为此忙碌,这也是“惯例”的力量,他想,无声地笑了一下,叫道:“东海王进来!” 过了一会,东海王一脸狐疑地走进来,只要没外人,他就不肯行礼,也不掩饰心中的愤恨,冷冷地盯着皇帝。 “我都不知道皇后叫什么名字。”韩孺子说。 东海王眼中的愤恨刹那间达到顶点,全身紧绷,像是要扑上来,门口有太监探头看了一眼,东海王躬身答道:“皇后姓崔,名暖,字小君。” “崔暖?好……特别的名字。”韩孺子不知该说些什么,门口又一次有太监探头。 “表妹在家里备受宠爱,所以起名为暖。”东海王莫名发怒,扭头喝道:“看什么看?我与皇兄谈话,也是你听得吗?滚远一点!” 再没人探头了。 韩孺子笑了笑,有些事情还真需要东海王这样的人来做,“我知道你很喜欢崔家表妹,不想让她当我的皇后。” 东海王不吱声,他可不想再被抓到把柄,负荆请罪那种事做一次就够了。 韩孺子站起身,缓步走向东海王,“其实我也不想。” “不想娶皇后?”东海王一点也不相信。 “皇后不是我选的,一切都不是我决定的,我当然不愿意。” 东海王垂下目光,“用不着跟我说这些。” “我想还是说清楚一点比较好。你跟罗师还有联系吧?” 东海王马上警惕起来,“你听说什么了?谁在说闲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罗焕章从前不是你的师傅吗?师徒相见,肯定有话要说吧。” “当着你和太监的面,我们敢说什么啊?”东海王瞪大眼睛,一副死不承认的架势,没多久就泄了气,“罗师曾经给我一封信,在信里将我骂了一通,说我……你不会告诉太后吧?” “不会,而且我也见不着太后。” “罗师很不满意我在宫中的表现,说我骄横无礼,不守臣子之节,早晚会给崔家惹下大麻烦,他让我老老实实服侍你——我已经够倒霉了,没得到同情,还挨顿骂,现在你能明白当皇帝和不当皇帝的区别了吧。” 韩孺子早就明白了,他问这些话的目的不是打探隐私,而是要确认“尚思肉否”的纸条与东海王有没有关系,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没说纸条是怎么塞到皇帝腰带里的。 几句话问过,韩孺子越发相信东海王与此事无关,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是极为小心的人,断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东海王。 韩孺子却正好相反,他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东海王是唯一的选择,“我有一个想法。” “你有想法干嘛跟我说?” “这个想法跟你有关。” “我不感兴趣,我就是倒霉的命,老老实实当侍从得了。” “还跟你的表妹有关。” 东海王眼里又闪现出怒意,他就像马蜂窝,被捅一下就做出反击,全然不考虑那是示好还是示威。 “我是假皇帝,你的表妹也可以是假皇后。”韩孺子道。 “你不是假皇帝,你是傀儡……假皇后是什么意思?” “明天就是大婚之日,皇后与我会在泰安宫里住上三日,我保证对她什么都不做,以后也不做。” “你只比我大几天,表妹比我小一岁,都是小孩子,你还能对她做什么?”东海王一脸不屑。 老实说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了一会说:“太后派了一名宫女教我夫妻之道,你应该听说过吧?” 都住在皇太妃的慈宁宫里,东海王当然不会毫无察觉,嘴角抽搐了两下,“你真能做到……什么都不做?” “这没有多难,全看我想不想。” 东海王的嘴角又抽搐一下,“你若是撒谎,表妹肯定会告诉我。” “当然。” 东海王开始认真考虑皇帝的想法了,“你想拉拢我和崔氏,帮你对抗太后吗?这个我得考虑考虑。” 韩孺子笑了,罗焕章和皇太妃都没拉东海王入伙,他更不会,“没这么复杂,我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哦。”东海王看上去有些失望,“其实只要我开口,崔家肯定会帮你的,但是你给的好处太少了,怎么也得将皇位……”东海王学谨慎了,没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冲皇帝点点头。 “我不想对抗太后,只想打听一下母亲的平安,如果可能的话,捎带一封信。” “你的母亲不就是太后嘛。”东海王讥讽地说,看到皇帝神情认真,他改口道:“你真的只有这点要求?” 韩孺子点点头,“传信的时候不要借助罗师。” “那是当然,他肯定不同意,没准当场就把信撕了。嗯,让我想想……俊阳侯的小儿子花虎王跟我关系最好,他也在宫里当侍从,倒是可以让他帮这个忙。”东海王走到皇帝面前,十分认真地说:“你是皇帝,君无戏言,保证不碰皇后,就是一个指头也不能碰。” “保证。”韩孺子没觉得这有多难,犹豫片刻之后补充道:“可皇后要是……像宫女那样纠缠我……” “不可能。”东海王干脆地否认,“你只要看住自己就行了。” “我母亲住在……” 韩孺子刚要说出地址,东海王一挥手,“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打听不出来,俊阳侯一家就枉称‘侯门豪侠’了。太祖封的列侯现在没剩下几家,俊阳侯算最稳固的一家。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韩孺子的确不懂,但是将俊阳侯和“侯门豪侠”的称谓记在了心里,“尽快。” “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后天……最晚大后天,我跟花虎王说这事,然后可能需要几天才能有回音,你得写封信,或者给我点信物什么的。” “我会给你的。花虎王,这是他的真名?”韩孺子觉得这不像是侯门子弟的名字。 “谁知道是不是真名,他姓花,大家都叫他虎王,我们这些好朋友……这点事你不用管,准备好信物,等着接信就是了。” 韩孺子没再问下去,他的目的达到了,杨奉不在,孟娥只会武功,只有母亲能给予他直接指导。 唯一的问题是东海王,迄今为止,他还没做成任何事,倒是惹下不少麻烦。韩孺子严肃地说:“我母亲的信若是落在别人手里,或者消息泄露出去,就不要怪我无情。” “你还能怎样?” “我就要跟皇后行夫妻之道,让她给我生太子。”韩孺子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能威胁住东海王。 东海王神情变幻,最后有些心虚地说:“你敢。”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四章 新婚之夜 早晨,在太庙里,韩孺子第一次见到了皇后崔暖崔小君,她在家里已经接受册封,算是正式的皇后了,华丽繁复的宽大朝服遮掩不住瘦小的身材,头上的硕大凤冠摇摇欲坠,越发衬得她还是个孩子。 珠帘挡住了整个面容,韩孺子没看到她的样子。 事实上,两人根本没机会互相观看,他们并排站立,中间隔着七八步,抬头凝望上方的牌位,耳中聆听礼宫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告祖祭文,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比木偶还要僵直。 第二次见面是在慈顺宫,皇帝与皇后来此拜见太后,跟在太庙里没什么区别,依然是被一群人簇拥着,行走跪拜全都按照礼官的要求执行。太后露面了,但是没有亲自开口,由身边的女官代劳,将皇后劝勉了一番。 接下来,皇后另有仪式,皇帝则前往勤政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正式贺拜,规模比登基时小多了,收的礼却不少,而且非常直接,全是黄金与白银,数量与爵位或官职的高低挂钩,本人不能前来,礼金必须到,礼官一项项都要念出来。 韩孺子坐在那里无聊地想,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事后一定要去看看这些金银是否真的存在,现在的他连皇家的仓库在哪都不知道。 在第二拨贺拜者的名单中,韩孺子听到了俊阳侯花缤的名字,扫了一眼,在规定的位置上看到一名身材伟岸的美髯公,看上去从四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在几排列侯当中颇为醒目。 韩孺子想不出哪一位侍从与此人容貌相似。 勤政殿比较小,每次进来的人不多,贺拜因此持续了很长时间,韩孺子无事可做,就默默地运行逆呼吸法,腹痛早已消失,体内隐隐有气息流动,这或许能让孟娥满意了。 傍晚时分,皇帝回泰安宫,进行大婚的最后一道仪式,与皇后同席饮食,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 皇后已经到了,在锦席上正襟危坐,皇帝入席,坐在正位,仍由礼官大声喊出两位新人的每一个举动,韩孺子从一名女官手里接过酒杯,与皇后碰盏,然后硬着头皮喝下去。 没人在意皇帝是否会喝酒,一切都按照规矩进行,好皇帝绝不会突发奇想改变规矩,傀儡皇帝更不会。 三杯酒下肚,皇帝与皇后象征性地吃了几样寓意丰富的菜肴,酒席撤去,仪式却没有结束,十名中年女官轮流上来往新人身上撒落花果,嘴里唱着奇怪的歌谣。接下来,两男一女三名巫觋上场,用更加奇怪的歌谣祛除邪祟。最后是一名男礼官和一名女礼官分别代表皇帝与皇后,向天地众神许诺并立誓,听上去皇后要遵守的誓言更多一些。 韩孺子心中的誓言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碰皇后一下。 天色已暗,灯烛明亮,冗长的仪式终告结束,女官们簇拥着皇后进入洞房,然后退出,排成两行,恭请皇帝进房。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韩孺子忽然明白过来,他有点害怕这一刻,白天压抑得越厉害,现在的惧意就越深,崔小君和传授夫妻之道的宫女不一样,乃是正式的皇后,与皇帝拜过堂,喝过合卺酒。 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恐惧,皇后比宫女佟青娥瘦小多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韩孺子才发现佟青娥就站在皇后身边,正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皇帝。 皇帝也很困惑,“你……为何留下?” “奴婢……为皇后请凤冠。” 韩孺子松了口气,的确,皇后头上的凤冠又大又沉重,一个人拿不下来。 “可以吗?”佟青娥问。 “呃……可以。” 佟青娥小心翼翼地帮助皇后摘下凤冠,放在旁边的一个盘子里,又帮助皇后、皇帝分别脱下厚重的婚服,仔细叠好,然后双手捧着凤冠离开。 从这时些,就再也没有人为新人代劳了 房间里的蜡烛大都已被吹灭,只在床边还剩一根,烛光摇曳,映得新娘的面容模糊一片。韩孺子在原处站了一会,迈步走到床前,与皇后面面相对。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几缕头发湿搭搭地垂在脸颊上,眼睛很大,目光中尽是茫然,说不清是惶恐还是冷淡。 对视片刻,皇后垂下目光。 尴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向上爬行生长,逐渐勒住韩孺子的脖颈,逼得他必须说点什么以缓解气氛,他张开嘴好一会终于吐出一句话:“你累吗?” 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韩孺子仍然张着嘴,准备说出第二句话,结果出乎意料——他打了个嗝。 嗝很轻,也很短,韩孺子急忙闭嘴憋气,没多久,第二个嗝执着地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着一个,他越努力想要憋回去,嗝声越频繁。 皇后抬头,疑惑地看着皇帝。 “对……呃……不起……呃……我可能……呃……有点……呃……”韩孺子说不下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陛下太紧张了。” 韩孺子使劲儿摇头,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全怪孟娥给他吃的丹药,前几天引发腹痛,现在又带来打嗝,“我……呃……待会……呃……就好。” “桌上有水……” 韩孺子急忙转身跑到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还是没用,有一次差点将水喷出来,他悄悄运行逆呼吸法,果然有点效果,打嗝没有停止,但是不那么频繁了。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韩孺子吓了一跳,急步躲开,对皇后说:“别过来。” 皇后崔小君举着右手,迷惑地说:“是,陛下。陛下真的不需要帮助吗?” 韩孺子摇头,一紧张,打嗝又变得严重了,他一只手按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更加专心地逆呼吸,努力追寻体内的气息走向,打嗝越来越少,偶尔还会再来一次。 他睁开眼睛,看来皇后仍站在旁边,哈欠连天。 “抱歉。”韩孺子很是过意不去,“你肯定累坏了,呃,去睡觉吧。” “陛下也休息吧。” “我……呃……要站一会,你先睡。” “是,陛下。”皇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钻进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孺子吹熄最后一根蜡烛,摸黑走向椅榻,搬走上面的几案,合身躺在上面,没有被褥和枕头,他也不在意。一片寂静当中,他觉得自己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叹息,那不是失望与遗憾,而是放松与释放。 年轻的皇后跟他一样紧张。 韩孺子有心事,睡得也不舒服,因此次日起得很早,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借着朦胧的日光,与一双略显惶恐的大眼睛对上了。 皇后也没敢多睡。 两人对视片刻,韩孺子悄声说:“待会有人要进来催咱们起床,我得……呃……”打嗝没有完全停止。 皇后微微点头,往床里蹭了蹭。她睡得显然十分老实,被子几乎没怎么变化。 韩孺子躺进被窝,心里想着对东海王的承诺,发现打嗝又有要变严重的趋势。 敲门声响,“陛下,可以起床了。” 等到第二次敲门,韩孺子说:“进来。” 众多宫女鱼贯而入,皇帝与皇后再次进入行动木偶般的生活,穿衣,去不同的房间里沐浴,换新衣,熏香,打扮得整整齐齐,一块去给太后请安。 皇后在新婚第一日拜见太后,礼节还是很重的,慈顺宫的庭院里挤满了女官与执事太监,皇帝与皇后先在门外跪拜,皇帝留下,皇后单独进屋,接受太后的训导。 韩孺子希望皇后学到得越少越好。 人群中没有东海王的身影。 刚刚大婚的皇帝也要去听政,表示以万民为本。关东又有消息传来,战事跟预料得一样顺利,但是叛兵远未被肃清,齐国境内颇有几座城效忠齐王,坚守不下,最关键的是,首逆者齐王本人还没有落网,自从洛阳兵败之后,他一下子消失了,太傅崔宏分出大量兵力追查齐王下落,线索不少,全都无疾而终。 跟往常一样,韩孺子在勤政阁里没待太久,总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他频繁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淳于枭,听上去不像是朝廷官吏,也不是地方豪杰,有几分像是齐王的军师,还有点法师的意思。 太监请皇帝起驾回宫时,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向宰相问道:“这个淳于枭……呃……是什么人?” 皇帝极少提问题,打着嗝说话更是前所未有,宰相一时有些发愣,簇拥皇帝的太监们也颇为紧张,直到听政阁内迟迟无人出来阻止,殷无害才一躬到地,颤声道:“淳于枭乃关东望气之士,就是他蛊惑齐王起事,实为谋逆之主。陛下放心,淳于枭绝不会逍遥法外太久。” 望气之士,韩孺子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是很理解,但是没再多问。 皇后不在泰安宫,不知被带到哪去了,整个白天都没回来,韩孺子反倒安心,没别的事做,就一直运行逆呼吸法,压制打嗝的冲动。 下午,上官皇太妃来了,监督一群太监与宫女收拾新房,只有很短的时间能与皇帝私下交谈。 “好好对待皇后,以后她会很有用。” 韩孺子关心的不是“以后”,小声问:“那天到底是谁将纸条塞给我的?” 皇太妃不太想回答,寻思片刻才说:“张养浩,是罗焕章选定的人。” 解决一个疑惑,韩孺子又问道:“你说太后害了思帝,有证据吗?” 皇太妃正是为此而来,回答得很干脆,“有,左吉就是证据,陛下若能收服左吉,就能知晓真相。”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五章 侍从之争 左吉有一个软肋,可以用作要挟,皇太妃没说具体内容,而是请皇帝做好准备,只有在他愿意采取行动的时候,皇太妃才会透露详情。 韩孺子不打算立刻动手,他必须先进行另一项计划,先与母亲取得联系。 婚后第七天,皇帝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在凌云阁里进午膳的时候,趁贴身太监不在,韩孺子递给东海王一枚珍珠。 珍珠不大,颜色暗淡,东海王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这是我家扔掉的东西,被你拣去了吗?” “这是我进宫时镶在帽子上的一颗珍珠,母亲亲手缝上去的,一定会认得,当作信物吧。”韩孺子笑道,不愿在东海王面前流露伤感。 东海王将珍珠收起,“你从前可真是……穷人,我都有点可怜你了。” “我宁可回到从前。”韩孺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又望向窗外的花园,“珍珠起码属于我,皇宫里有哪样东西真的归我所有?” 东海王无言以对,他的处境比皇帝还要更惨一些,连表面上的名号都没有,过了一会他问:“你确实没碰皇后吧?” “你可以去问她。”韩孺子问心无愧,接连几个晚上,他一直睡在椅榻上,皇后崔小君开始有点迷惑,后来就接受了,一句也没多问,看样子她也不喜欢与别人同床共枕,四天前她搬往皇后专用的秋信宫,两人再没见面。 “她住在秋信宫,身边一大群人,里面肯定有不少太后的耳目,我现在还不能接近她。有你的保证就够了。” “我保证,你也得快点行动?” “快点去见皇后?” “不是,快点找人将珍珠交给我母亲。” “哦。就是一颗珠子,没有别的书信、口信什么的?” “用不着,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韩孺子谨慎行事,万一计划败露,不至于给母亲惹来太大的麻烦,接着他想起此前在勤政殿里听到的一个词,问道:“望气之士是做什么的?” “你连望气都没听说过?”东海王惊讶地瞪大眼睛,“望气嘛,就是看你头顶上有什么气,吉气、贵气、凶气一类的,选住宅或是坟茔也用得上,据说厉害的望气者能看到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刚出生不久,就有望气者说我有朝一日贵不可言……” 东海王闭嘴,全天下贵不可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总算明白齐王是被什么人蛊惑了,只是还有疑惑,一名望气者真有那么大的说服力吗? 下午的武学,孟氏兄妹都没来,换了一位新教师,姓刘,据称是南军的刀枪教师,为人豪爽,在皇帝面前也能表露出几分,“‘教师’不敢当,请陛下叫卑职‘刘教头’,或者就叫‘老刘’、‘刘黑熊’。” 皇帝笑了,侍从们也笑了,虽然还没看到刘教头的真本事,大家都觉得他比孟徹可亲可爱。 与孟氏兄妹的江湖功夫不同,刘教头传授的是步兵技能,第一天只学一个动作,左手持小盾向上格挡,然后右手握短刀向下劈砍。 刀盾都是木制的,比较轻便,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是儿戏,可皇帝在场,谁也不好说什么,等到两刻钟之后,再没人敢说刀盾轻便了,手里的木片越来越沉,挥舞也越来越难。 “学这个……干嘛?”东海王忍不住发出抱怨。 刘教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从不急躁,可也不放松对弟子们的监督,“是啊,刀盾有什么用呢?远有弓弩,近有枪戟,追亡逐败、拔城夺寨更用不上刀盾,可事情总有万一,打仗的时候意外尤其多,说不定什么时候两军狭路相逢,弓弩一时用不上,枪戟也施展不开,这时就要依靠身边的刀盾了。” “那还不如学轻功,转身就跑,拉开距离再用弓弩。”东海王是唯一敢在众太监的注视下开口说话的人。 刘教头仍然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若是江湖好汉,跑也就跑了,回头再战,打赢就是英雄。诸位都是世家子弟,日后统率千军万马,枪林箭雨面前露出一点怯意都可能导致军心涣散,转身撤退?不等拉开距离,手下的将士先都跑光啦。” “敢比我跑得快,一律军法处置。”东海王只是嘴上不服气,又练了一会,实在腰酸腿疼得厉害,小声对皇帝说:“既然要统率千军万马,还不如学习兵法,练这个有什么用?咱们还真能上战场跟敌人拼杀不成?” 韩孺子也很累,可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出一个脾气,别人不开口,他自己绝不喊停,而且每一下都很认真,一点也不偷懒,气喘吁吁地说:“练这些……是让咱们……知道普通将士的辛苦吧。” 刘教头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陛下能有这样的想法,实是我大楚百万将士的幸事,不枉我等一片忠君之心。” “马屁精。”东海王小声道,实在忍受不住了,抛下刀盾,嚷嚷道:“以后我不当将军,就不用练这些了吧?” 刘教头只是微笑,并不阻止。 东海王带了头,其他侍从也跟着住手,心里都是同样想法:凭自己的出身,干嘛非得从军呢?安安稳稳当文官岂不是更好? 只有少数人还跟着皇帝一块挥汗如雨,他们大都来自武将世家,必须表现出尚武之气。 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就是其中一个,他年纪大些,平时一直习武,身体很健壮,挥刀舞盾不在话下。 韩孺子还注意到一名侍从,身材均称,看上去不是很壮,动作却极为灵活,挥舞刀盾时比张养浩还要轻松,此人平时总是跟几名外国送来的质子待在一起,大概也是某国的王子。 他猜得没错,东海王正跟一群放弃练刀的侍从站在一起,这时大声喊道:“张养浩,别光自己练,跟匈奴的小子打一架!” 张养浩和匈奴王子同时停下,互相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 刘教头忙笑道:“这只是第一天,不用对练,以后有的是机会。” 东海王不依不饶,“我们是第一天练习,匈奴人可不是,瞧他得意的样子,不教训一下,他还以为大楚无人呢。” 匈奴王子并没有得意,不过在一群脸色苍白的侍从当中,脸不红、气不喘的他确有几分特别。 刘教头站在两人中间,仍然摇头,“打不得,打不得……” 韩孺子纳闷东海王为何无事生非,向他望去,马上明白过来,东海王又用上老招数,想要趁乱执行计划。 站在东海王身边的少年侍从大概就是花虎王,皮肤白晰、眉眼清秀,跟身躯伟岸的俊阳侯一点也不像,更没有“虎王”的气概,韩孺子之前没怎么注意过他。 “朕有些累了,不如让他们比试一下,木刀木盾,不会有事吧。”韩孺子知道,没有皇帝的许可,刘教头断不肯允许比武。 刘教头十分为难,正沉吟未决,张养浩却觉得自己接到了皇命,抡刀举盾,绕过教头,冲向匈奴王子。 匈奴王子也不示弱,举刀盾迎战,两人你来我往,斗在一起,刘教头只得退开几步,随时监视,以防出现意外。 匈奴王子年纪小些,空挥刀盾还好,遇上硬碰硬的打斗,很快就吃不消了,步步后退,张养浩寸步不让,逼得越来越紧。 几个回合之后,韩孺子终于看明白了,东海王并非随意指定两人打斗,张养浩与匈奴王子明显有仇隙,全都咬牙切齿,一副拼命的架势,好像手里拿着的是真刀真盾。 “可以了,住手吧。”韩孺子及时叫停。 刘教头早等着这句话,立刻闪身冲进战团分开两人,身上为此挨了两下打,脸上还是笑呵呵的,赞道:“不愧是名门之后。” 旁观者都不太满意,尤其是张养浩和匈奴王子,互相怒目而视,显然都在强压怒火。 直到最后也没人向皇帝介绍匈奴王子的名字。 一块回内宫的时候,韩孺子对东海王小声说:“你不该挑唆他们两个打架,匈奴王子是外国人……” “对外国人更不能软弱,陛下知道匈奴人有多坏?齐王叛乱,匈奴人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要不是我舅舅及时打败叛军,匈奴人这时候就已经大兵压境啦。别担心,匈奴的小子不敢惹事,出宫之后张养浩、花虎王他们会收拾他的。” 韩孺子再次察觉到自己的无知,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勋贵侍从,彼此也有着明争暗斗,从小生活在深宅里的他,根本无从了解。 东海王轻轻撞了一下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事情办成,花虎王已经收下珍珠。 韩孺子的担心才刚刚开始,花虎王毕竟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孩子,如果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人,俊阳侯很可能做出与礼部尚书元九鼎一样的选择,将珍珠交给宫里的某位太监。 侯门怎么会出豪侠?韩孺子对俊阳侯一家不可能特别信任。 可事情已经做了,覆水难收,他只能默默等待结果。 今天的带队太监还是左吉,从后面赶上来,向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晚应该临幸秋信宫,不如就在那边进膳吧。” 又来了,韩孺子烦不胜烦,却不能表露出来,飞快地瞥了一眼东海王,东海王掩饰得倒好,脸上毫无情,韩孺子说:“有劳左公安排。” 左吉含笑退下,韩孺子忍住好奇,他在宫里孤身一人,绝不能再鲁莽了,必须得到母亲的提示之后,再决定是否对这名太监采取行动。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六章 愤怒的皇后 每个月逢五的日子,皇帝必须去皇后所在的秋信宫过夜,据说“五”是天地交合之数,这一天人间的帝后要做表率,否则会扰乱宇宙中阴阳的运行,小则引发火灾,重则星象失序,那就是天谴了。 韩孺子很想问一句,皇帝成为傀儡会引发多大的灾难?但他只能安静地吃饭,而且是依照古人的习惯,跪席而餐。 皇后跪坐在侧席,从前每道菜由宫女端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现在多了一道程序,皇后接在手中,稍稍转身再放下,以示尊敬,皇帝则点头表示感谢,平白浪费许多时间,没吃多少他就饱了,可菜肴还是一道道摆上来,由不得他说不吃。 仪式终于结束,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被端走,韩孺子莫名其妙地又感到饥饿,只好忍耐,盼着这一夜快点过去。 这个简单的愿意注定难以达成。 太监与宫女大都离去,却有三个人留下,一位是太监左吉,一位是宫女佟青娥,一位是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官。 皇帝与皇后被请进卧房,在床上并肩而坐,左吉与佟青娥分侍左吉,女官站在对面,施礼之后笑吟吟地看着新婚不久的两个人。 韩孺子预感到事情不妙,皇太妃看来没有完全说服太后,他又要被迫行夫妻之道。 果不其然,女官一开口就说了一通天地、阴阳、乾坤等等大道理,最后归结到夫妇之礼,“陛下与皇后同房而不同床,或同床而不同枕,违背夫妇之礼,上愧列祖列宗,下惑四方百姓,更是忤逆太后一片苦心……” 韩孺子越听越惊,忍不住打断女官,“你知道……我们没有同床?” 他还感到愤怒,以为有人在偷偷监视自己,看向站在皇后身边的佟青娥。 女官微微一笑,“新婚数日,陛下与皇后睡过的被褥干干净净,那自然就是没有同床了。”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不过总算知道佟青娥不是奸细,于是严肃地说:“朕明白了,朕与皇后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再说。” 女官显然有备而来,轻易不肯屈服,笑道:“若是没有皇后,陛下自可再等几年,既然有了皇后,就该遵守礼仪,不该让皇后枯等、让太后忧心。今日即是良辰,请陛下与皇后圆房,若有不懂的事情,本官与宫女佟青娥都可代为解答。” 韩孺子越听越怒,作为傀儡,他已经很听话了,很少惹麻烦,还帮太后度过难关,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仍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于是沉下脸来,“朕最近身体不适,无意圆房,你们退下吧。” 女官笑容不改,“陛下纵不以大楚江山为念,也该想想皇后的感受。陛下若是执迷不悟……” “没错,我就是执迷不悟。”韩孺子被逼到绝路,没有别的办法,干脆耍赖,反正他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是不在乎天地运行、阴阴失调,太后忧不忧心我也不在乎,你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这些事情,不觉得脸红吗?” 女官被说得愣住了,但她并不脸红,反而很生气,“陛下居然说这种话,怎么对得起太后?陛下令本官没有选择,只好——用强了,佟青娥,该你动手了。” 韩孺子以为用强就是打架,听到女官叫佟青娥,不由一愣,这名宫女虽然比他大几岁,毕竟是名女子,女官实在太瞧不起人了,心中大怒,腾地站起身,正要开口,吃惊地发现并肩而坐的皇后先他一步也站起来了。 皇后脸色铁青,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我天天拜见太后,怎么没听太后亲口说过这种话?你说这是太后的意思,好,咱们这就去见太后,当面问个清楚,太后若说是,我当众和皇帝做给你们看,太后若说不是,你该当何罪?” 女官神情大变,喃喃道:“这种事情怎么能问太后?” 皇后更怒,“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问不得、说不得吗?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然年幼,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可也知道皇宫是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几名奴才教皇帝闺闱之事了?内起居令呢?怎么不在?让他把你的话记下来,也让后世看看,大楚皇宫里的奴仆张狂到什么程度!” 女官的神情变得惊恐了,扑通跪下,她一跪,佟青娥也跟着跪下,两人哑口无言,全都瞧向左吉。 左吉脸色也是微变,勉强笑道:“皇后言重了,宫里有太后和陛下,谁敢张狂?都是她不会说话……” “她不会说话,你来说,左公既然是太后侍者,应该最懂太后的心意,你说吧。”皇后虽是个小女孩,这时却有几分霸气。 左吉张口结舌,转向女官,怒道:“混账东西,让你来劝说陛下而已,谁让你说这些无礼的话?还不向陛下和皇后请罪!” 女官有口难辩,只得不停磕头。 韩孺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挥手道:“朕不计较,你们退下吧。” 女宫如蒙重赦,膝行退到门口,起身就跑。 左吉尴尬不已,边退边说:“陛下休息。” 退至门口,左吉心有不甘,对皇后道:“崔家教出一位好皇后。” “太后不也教出一位好奴才?”皇后冷冷地说。 左吉嘿了一声,转身退出,崔家的势力还很大,连太后都要让几分,他暂时惹不起,也是他一时糊涂,光想着如何控制皇帝,忽略了年轻的皇后。 屋子里还剩下一个佟青娥,她本应服侍皇帝和皇后休息,现在却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 “你也退下吧,今晚不用你服侍。”韩孺子并不怪罪佟青娥,作为一名宫女,她同样身不由己。 佟青娥应声是,同样膝行后退,然后仓皇跑出房间,将门关上。 韩孺子扭头看向皇后,发现这个小姑娘与最初印象完全不同,既聪明又果敢,而且懂得比他多,他只是愤怒,皇后却已想到与太后对质。 皇后的神情恢复正常,稚气,还有一点羞怯,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我没想到宫里的人会是这样。” “你怎么猜到左吉是背着太后行事呢?”最让韩孺子佩服的是这一点。 “其实我没猜到。”皇后又笑了一下,“可我觉得,这件事就算真是太后安排的,她也不会承认,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提起,更不愿被记录下来。” 韩孺子一点就透,他很聪明,可有些事情单凭聪明是解决不了的,必须得是熟知情况、了解细节的人才能看出那些隐藏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左吉他们是奴,可以不要脸面,太后是主,必须守礼。” 紧接着,韩孺子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只有你威胁去见太后才有用,你是崔家的人,在宫外有照应,事情能闹大,若是我去——太后会让人打我一顿,外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韩孺子坐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再等,皇后暂时安全,他还处在危险之中,左吉明显是要立功讨好太后,早晚还会再强迫他行夫妻之道。 他抬起头,发现皇后仍站在那里,神情比他满怀心事的他还要忧郁。 “你怎么了?”韩孺子惊讶地问。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皇后却突然跪下,一只手臂放在床上,抬头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是崔家的女儿,所以才会……才会……独睡一边?” “你想多了,其实是因为……”韩孺子不想现在就提起东海王,叹了口气,“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听人说,太后急着要太子,太子一诞生,我就没价值了。我不仅躲着你,还得躲宫女,唉——” 韩孺子长叹一声。 皇后转忧为笑,虽然比皇帝还小一岁,她懂得却稍微多些,离家之前也听长辈妇女说过一些必要的事情,“别的皇帝因为后宫嫔妃太多而被称为昏君,陛下居然连一个都嫌多,可称是至明之君了。” 韩孺子也露出一个苦笑,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真是皇帝,哪来的“明君”?“休息吧,你也应该累了。” 韩孺子起身,要向另一头的椅榻走去,皇后轻声道:“陛下还是睡床吧。” “我跟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床足够大,我睡一边,陛下睡一边,只要咱们不接触,就不会有事。” “不接触就没事吗?不是同床共枕就会怀上小孩儿吗?”韩孺子不太肯定。 皇后低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咱们同床,但是不共枕,陛下可以安心了吧。” 韩孺子听出皇后话中的嘲笑之意,脸色微红,他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迅速察觉出危机所在,对男女之情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只记得故事里的夫妻同床共枕之后就有了孩子。 “真的没事?” 皇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吧。”韩孺子也不喜欢睡椅榻。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难得一次自己动手脱掉外衣,皇后先上床,过了一会说:“我躺好了。” 韩孺子先去吹熄蜡烛,然后摸黑上床,靠边而卧,默默地躺了一会,心想皇后懂得多,于是小声问:“为什么被褥干净,他们就知道咱们没同床呢?” “我也……不明白。” 皇后声音里有一丝犹豫,韩孺子相信她知道而不想说,那或许也是不适合直接说明的事情,他不再追问,开始琢磨如何对付左吉。 这意味着他来不及等母亲的回信了,还意味着他只能选择信任皇太妃。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三十七章 翻窗 又过了两天,韩孺子才找到机会与皇太妃单独交谈。 名义上,内宫的总管人是皇后,可崔小君也跟皇帝一样有名无实,一切权力都在太后手中,当太后忙于与大臣争权夺势的时候,内宫就交归皇太妃管理。 皇太妃每天都来皇帝居住的泰安宫巡视一圈,可是想屏退众多随从却也不易,总得有个理由。 太后就是唯一的理由。 “小皇后一怒,太后有点担心你会倒向崔家了。”这天傍晚,皇太妃终于可以不受怀疑地屏退太监与宫女。 “有东海王在,我怎么会……哦,这也是太后将东海王留下的原因之一吧。”韩孺子明白了,东海王差不多就是崔家的天然屏障,时刻提醒韩孺子,崔家不可能接受别的皇帝。 “太后只是有点担心,我相信陛下不会倒向崔家,崔家势力太大,朝野瞩目,也是太后盯得最紧的一块。” “想都没想过。就算我愿意,崔家也不愿意。”韩孺子的确没想寻求崔家的支持,“罗焕章是怎么回事,他是东海王的师傅,应该算是崔家的人吧?” “罗先生不只是崔府西席,还是东海名儒,教过不少弟子,其中也包括太后与我。” 桓帝还是东海王的时候,力推仁义治国,为作表率,延请国内知名的儒生进府教化后宫,时间不长,隔帘授学,先生与弟子相互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众多名师当中罗焕章给府内诸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罗焕章不愿做官,却喜欢教书,基本上来者不拒,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他的弟子,交游遍及天下,许多友人甚至是崔家的仇敌,他也从不避讳,而是公开交往,崔家为搏名声,反而还要小心侍候这位教书先生。 朝中大臣不乏罗先生从前的弟子,大都是正统的保皇派——不管皇帝是谁,只要正式登基,就是他们保护的目标,当他们想要与深宫里的皇帝取得联系时,很自然地想到了正在教授国史的罗焕章。 罗焕章则想到了上官皇太妃。 皇太妃还是东海王府里的端良人时,负责养育王子,为此倾尽心血,王子需要良师教授时,她第一个就想到了罗焕章,派人以重金延请。 罗焕章却是个大忙人,当时正在外地云游,等到重返东海国的时候,王府已为王子请到师傅,但是随时都愿为罗师换人,罗焕章听闻之后,立刻离去,甚至没在家过夜,绝不愿夺人之美。 即便如此,端良人和东海王妃仍将罗焕章视为王子之师,王子从八岁起就给罗焕章写信讨教疑难,罗焕章无论身在何处,接信必回,直到东海王被封为太子,王子成为皇太孙,罗焕章中断联系,不再回信。 王子的信里一定是透露了某些细节,罗焕章很早就猜出上官氏姐妹之间暗藏矛盾,可能比当事人察觉得还要早,他视之为自己不该了解的秘密,从未向外人透露,可是当他要在皇宫里找一位联系者时,马上想到了皇太妃。 兵行险招,罗焕章此举冒着生命危险,如果他此前猜错了,或者皇太妃与太后早已合好如初,他的试探就是在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他猜对了。 “罗师与我都不求显达,他为仁义,我为报仇,陛下事后奖赏那些暗中支持您的大臣即可,至于罗师,连名字都不要提。” 回想罗焕章的形象,韩孺子由衷地说:“东海王真是幸运。” 皇太妃微笑道:“是崔家幸运,当时罗师正在京城访友,这位友人恰好得罪崔家,罗师为了救人才同意进府担任西席一职,可他不是崔家的人,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罗师和他教出的弟子们,向来反对外戚干政。” 韩孺子心中的信任又多了几分,终于问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要怎样才能制伏左吉?” 皇太妃沉默了一会,“左吉的事情太丑陋,我不想说,我只能告诉陛下:每天上午送陛下前往凌云阁之后,左吉都会去附近的仙音阁休息,陛下若能出其不备闯进去,十有八九会捉到他的把柄,只需威胁说要将事情捅到太后那里去,左吉就会老实听话。” 韩孺子挠挠头,皇宫里总有“能做不能说”的事情,这让他困惑不已,“左吉的把柄连太后都不知道,皇太妃怎么会知道?” 皇太妃笑道:“登高望远,却偏偏看不到山下的风景。太后盯着的是崔家、是朝堂、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齐王,却忽略了身边的左吉。知道左吉把柄的人除了我还有几个,可是谁也不会向太后告密,因为太后一怒之下会连告密者一块收拾掉。” 皇太妃脸上的笑容消失,身为亲妹妹和最受信任的人,她在太后面前也没有太多的安全感。 皇帝不用担心太后的愤怒,因为他本来就是太后早晚要除掉的傀儡。 韩孺子想了想,“仙音阁,我只要突然闯进去,就能抓到把柄?” “我不保证十拿九稳,陛下进入凌云阁两刻钟之后再去闯仙音阁,最有可能撞到左吉的丑事。” “丑事……究竟有多丑?” 皇太妃微笑着摇摇头,有些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不能聊得太久,皇太妃起身,“我会告诉太后,说陛下感激小皇后的帮助,但是对崔家仍无好感。” “好。”韩孺子开始考虑怎么才能在听课中途硬闯仙音阁,虽然两处相隔不远,对于皇帝来说,却不啻于一场千里奔袭,皇太妃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问:“最后你要怎么报仇?大臣要怎么处置太后?” 皇太妃微微躬身,“夺走太后的权力就是我想要的报仇,至于如何处置——等陛下亲政,就由陛下一人决定了。” 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即是皇权所在,十三岁的韩孺子不禁怦然心动,他知道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不是处置太后,也不是追捕齐王,而是将母亲接到身边,还有,要将刘介放出来,让他继续掌管宝玺,如果他在牢里还活着的话。 夜里睡觉的时候,韩孺子几次从梦中醒来,以为能听到孟娥冷冷的声音,结果都是错觉。他真希望孟娥能出现,好从她那里现学几招轻功,他幻想自己能在大白天飞檐走壁,直闯仙音阁。 恐怕孟娥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她和兄长孟徹好几天没出现,或许是被太后派去执行任务了。 皇太妃指出一条路,却没有指明如何绕过关卡,皇帝得自己想办法。 办法不会说有就有,次日一整天韩孺子都在思索,结果一无所得,他甚至想让东海王帮忙,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与东海王的交易只限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皇帝生母那边还没有回信,花虎王已经找出王美人的住址,却没有合适的借口前去拜访,只能等待一阵子再说。 这天夜里,宫女佟青娥在帮皇帝更衣时,手掌总是停留不去,像是在抚摸,韩孺子再年轻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换小太监张有才过来帮忙,同时打定主意得尽快动手了。 他没有斥责佟青娥,宫女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笨拙而生硬,显然是被迫做这种事。 左吉不仅自己做丑事,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样丑陋,韩孺子隐约明白皇太妃所谓的“丑事”是什么了,心中厌恶,却越发坚定了要收拾左吉的决心。 办法就像是不小心丢失的随身物品,千寻万寻不见,目光随意一扫,发现它就在咫尺之外,韩孺子想了两天也没制定出完美的计划,第三天上午听课的时候灵机一动,找到了办法。 讲课的是位老先生,功力深厚,只用了一刻钟就将东海王和两名太监讲得昏昏欲睡,韩孺子突然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先生茫然地看着皇帝,嘴里还在背诵《乐经》片段。 韩孺子冲老先生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要去出恭。 老先生没有反对,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就要睡着了,门口的两名太监倒是马上清醒过来,韩孺子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右手在肚子上揉了两下。 老太监示意年轻太监跟随皇帝,他留下继续打盹。 在隔壁房间里,年轻太监端来净桶,皇帝解小手,办法一下子从心里蹦出来,“桶没倒过吗?为什么味道这么大?” “啊?”年轻太监平时尽量不与皇帝说话,这时颇为惶恐,怕的却不是皇帝,“奴才这就去……” 太监抱着净桶匆匆下楼,房间里只剩皇帝一个人。 后窗开着。 再多考虑一会,韩孺子可能都会放弃这个主意,可太监很快就会回来,他需要马上行动。 凌云阁有两层,讲课是在楼上进行,翻窗出去之后能踩在一楼的屋檐上,离地面还挺高,不过附近有几株大树,其中一株的树枝正好伸到窗边,韩孺子仍然没有细想,跳上树枝,抓着更高些的枝条,几步跑近树干,慢慢爬下去,落叶簌簌,他也不管,如果被太监发现,就当是一场胡闹好了。 离地面不远,韩孺子跳下去,心中稍安,一转身,发现数名侍从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翻窗爬树的皇帝,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今天却亲眼看到了。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只有落叶还在轻轻飘落。 “随朕来。”韩孺子说,如果这些人不听命令,他就只能承认惨败了。 (求收藏求推荐)手机用户请访问://.piaia.ne 第六十三章 回宫 东方泛白,桂月华从窗口转身,“不用等了。” 另外两名江湖客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头,三人走到皇帝面前,桂月华手持匕首,另两人的兵器是皇宫侍卫常用的腰刀。 “在下鬼手桂月华。” “在下苍鹰柳迟行。” “在下撞倒山柯永。” “今日……”三人一块开口,并非向皇帝说话,只是说给自己听。 “等等。”韩孺子真的害怕了,这三名江湖客跟宫里的人不一样,似乎真敢对皇帝下狠手。 三人看着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 “叫花缤来,我有话对他说。”韩孺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拖延时间。 桂月华道:“花侯爷已经走了,有话对我说,没话……请走好。” “走了?”韩孺子很意外。 “子夜之前宫里没有传出消息,花侯爷就会离开。”桂月华顿了顿,“所以陛下应该明白,我们已经是孤注一掷。” “废话干嘛?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自称叫柯永的大汉性子最急,举起手中的刀,却没有落下。 “别急,早就说好了,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另一个名叫柳迟行的江湖客说,伸手将柯永的刀压下去,“再怎么着他也是皇帝,应该让他死得明白。” 韩孺子的心绷得更紧了,忍不住向门口、窗口各望了一眼,孟娥若是再不现身帮忙,他可能真要成为死皇帝了。 柯永哼了一声,“浪费工夫。”嘴上这么说,手中的刀还是垂下,转身到处转悠,防备有人突然闯进来。 桂月华继续道:“长话短说,三十年前,武帝听信谗言,屠杀天下豪杰数千人,近十万人受到株连,背井离乡,迁徙到边塞,途中死伤无数。我们三个都有父兄死于那场劫难,从小立志复仇,今日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韩孺子的身体向后微仰,“冤有头债有主,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你们应该……早点报仇。” “嘿,陛下想说我们欺软怕硬,不敢对武帝动手吧?”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想法。 “武帝是为你而屠杀天下豪杰的。” “我?”韩孺子没法相信这种话。 “没错,武帝见诸子软弱,怕他死后江山不保,所以抢先下手,下令各方记录豪杰姓名,三中选一,不问罪过,一律以谋逆之罪斩杀。我们不向武帝报仇,是因为时机不到。淳于枭在外劝说诸侯起事,我们留在京师接受花侯爷的庇护,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齐王虽然战败,京城却取得成功。” 桂月华显得有些激动,停顿一会,继续道:“我们原打算让淳于枭先当国师后称帝,他是江湖人,没有子孙之忧,能与豪杰共治天下。可是宫里迟迟没有传出消息,南军也没有进城,事情怕是不成了。花侯爷可以走,我们不会,杀死你之后,我们会进宫,见一个杀一个,直到自己也被杀死。” 韩孺子无处可逃,不由得又向头顶看了一眼,以为孟娥会躲在那里,结果一无所见,“你们……没必要着急,罗焕章劫持太后,还是有可能让淳于枭当国师的。” 桂月华摇头,“罗焕章是个好人,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把江湖好汉当走狗,我们其实是通过他骗崔家入伙而已,天就要亮了,步蘅如在宫里没准已经动手,我们这就要与他汇合。” 桂月华向身边的柳迟行点下头,表示自己说完了,柳迟行也要说两句:“皇帝杀豪杰,豪杰杀皇帝,你只是运气不好,前几位皇帝死得早,让你赶上了。柯永,来吧,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弑君!” 韩孺子搜肠刮肚,可对方杀他的理由太荒诞,反而无从辩驳,“杀了我也没有用,韩氏子孙众多,很快就能选出一位新皇帝……” “那不重要。”桂月华将匕首抵在皇帝的胸膛上,“武帝杀豪杰,三中选一,是为了震慑天下,我们杀皇帝,三刃并举,也是为了告诉全天下,豪杰没有屈服,韩氏能夺得江山,也会失去江山!” 柯永转身,大步走来,他早已等不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突然停下,“楼下来人了。” 三人围住皇帝,两刀一匕首分别抵在要害之处,就算是有高手从天而降,也来不及搭救。 韩孺子连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住门口。 “太好了,你们还没动手。”来的人是步蘅如,站在门口擦擦额上的汗水,“太后服软了,待会就要去勤政殿召见群臣,以天灾为名征集天下的道术之士,不出十天,淳于枭就会当上国师。咱们成功了,皇帝暂时有用,把他送回宫里吧。” 太后竟然会屈服,韩孺子很意外,可是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即使是一名傀儡,即使早晚会被废掉甚至被杀死,也不可能坦然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 准备弑君的三人神情各异,桂月华第一个收起匕首,“那就好,得通知花侯爷,让他尽快返京。” 撞倒山柯永却大失所望,恨恨地收刀,突然又挥起,从皇帝头顶掠过,“便宜他了,杀皇帝是多大的壮举啊,可惜了。” 只有苍鹰柳迟行没有收刀,疑惑地扭头问道:“成了,这么容易?” 步蘅如不悦,“容易?你知道在皇宫里有多危险?太后十分顽固,罗焕章怎么都劝不服她,后来还是皇太妃……算了,跟你们说这些做甚,带上皇帝跟我进宫。” 步蘅如转身下楼,柳迟行果然做什么都要迟一步,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对另两人说:“谨慎一点比较好。” 桂月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以为步蘅如值得相信,对皇帝说:“请陛下起驾回宫。” 韩孺子深感失望,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没想到又要回去,“我的两名侍者呢?” “陛下还是先想着自己吧。”桂月华不客气地伸手去拽皇帝。 韩孺子避开,自己站起来,“你们根本不是在报三十年前的旧仇,而是一群险中求富贵的赌徒。” 桂月华冷笑一声,“当初的大楚太祖不也是赌徒一名?他赢了,我们也赢了,走吧,你好歹还当了几天皇帝,韩氏的其他子孙都没机会了。” 韩孺子向门口走去,柳迟行抢先一步,冲楼下喊道:“步先生,还有一名高手……” 上方突然射下一支箭,正中柳迟行的头顶,他的反应这回够快,声音戛然而止,扑通跪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韩孺子紧随其后,相距不到三步,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在他身后,桂月华和柯永更是大惊失色,随后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桂月华转身向窗口跑去,他站在那里观察过很久,觉得有机会逃出皇宫,柯永却直扑皇帝,挥刀砍去。 韩孺子看不到身后的威胁,自然也就无从躲避,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人,拦腰扑倒皇帝,与此同时举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飞溅,柯永大怒,双手握刀,砍下第二刀。 门外冲进更多人,五六柄刀同时向柯永身上招呼,柯永大吼大叫着迎战,终究寡不敌众,三四招后,身上连被数创,被迫连连后退,七步之后心口中刀,吐出一大口鲜血,倒下了。 “有一个跑了,快追。”“先救驾。” 众人七嘴八舌,韩孺子完全懵住了,呆呆地被人拉起来,呆呆地向门外走去,几步之后才稍微清醒一点,扭头看去,发现刚才将他救下的正是孟娥,她好像受了伤,肩上有血迹。韩孺子正要开口,却被侍卫们簇拥着出门,走过跪在那里的柳迟行,快步下楼。 楼下聚集着更多的皇宫侍卫,纷纷让开,小声向外传信:“陛下无恙。” 韩孺子茫然地迈步行走,他想过很多种得救的场景,奇迹真发生的时候,却又感到难以置信,他隐约瞥见侍卫们的脚边躺着几具尸体,没等看清,就被拥出值宿楼。 大量的侍卫和士兵从各个方向跑来,步蘅如站在门口,一看见皇帝就跪下了,“是我救了陛下,是我……” 一群太监跑来,从侍卫手中接过皇帝,几乎将他抬起,送到一辆小小的马车上,韩孺子在太监们中间看到了中司监景耀,吃惊地说:“你怎么……” “陛下请速速回宫。”景耀将皇帝推进车厢,放下帘子。 马车得得前进,韩孺子慢慢回过味来,罗焕章等人的宫变失败了。 马车停止,韩孺子又回到熟悉的内宫区域,前方就是太后的慈顺宫,门前站着大量侍卫,他心里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 景耀走过来,低声说:“请陛下进宫,太后正等着陛下呢。” 韩孺子没动,“那两名太监,蔡兴海和张有才,救回来了吗?” “他们两人没事,陛下很快就能见到。” “到底发生什么了?” “还是让太后跟陛下说吧。” 韩孺子走进慈顺宫,院里的人不多,只有几名太监和宫女,一见到皇帝纷纷下跪。 正房里的人倒是不少,有些拥挤,太后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从来没有动过,王美人陪侍身边,数名侍卫立于两旁,数步之外,皇太妃和罗焕章立而不跪。 屋子里还有十余名大臣,有宰相殷无害,还有兵马大都督韩星,太祖宝剑就被抱在后者怀中。 “好了。”太后开口,神情冷酷,“陛下已到,可以处置谋逆者了。”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四章 无人相信的真相 “整整一天。”宰相殷无害感叹一声,“令太后和陛下受惊,臣等死罪。” “众卿无罪,众卿护驾有功。”太后的这句话决定了一切,十余名大臣一块行礼谢恩。 韩孺子被送到太后身边坐下,他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王美人冲儿子微点下头,表示一切安好。 韩孺子的心却没法全平静下来,太后正要说话,他抢先开口:“谁能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什么?” 宰相殷无害从太后那里得到暗示,向皇帝微笑道:“昨日皇太妃矫诏进入勤政殿听政,老臣侥幸逃出……” “这些事情朕都了解,朕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 殷无害又看了一眼太后,“昨日晚间,宫门郎刘昆升与前国子监祭酒郭丛,找到老臣,出示太祖宝剑,老臣立刻带二人去见韩大都督,群臣当中唯有他最认得此剑。”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兵马大都督手下并无兵马,却有调兵信符,但是没有兵部的公文,单独的信符没有用,韩星调不动正式的军队,于是持宝剑和信符,前往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尹衙门,调集三处的官兵。 这三个衙门的官员是“广华群虎”的主力,对太后尤为忠诚,可是缺少上方旨意,不敢妄动,太祖宝剑给了他们急需的一道“旨意”,于是打破惯例,派出置中官兵追随韩星和殷无害。 两位大臣率领数百名将士直接攻入内宫,事情比预想得要容易,新任中郎将花缤半夜逃亡,宿卫群龙无首,早已人心惶惶,只是不敢轻举妄动,一见到宰相和兵马大都督,立刻开门,与两位大人一同闯入内宫。 混进皇宫的少量刀客寡不敌众,照面不久就被歼灭,几名刀客退至慈顺宫,想要杀死太后等人再做拼死一搏,却被罗焕章阻止,眼前大事已败,他选择了投降。 落网之后的步蘅如与此前判若两人,面对官兵磕头求饶,很快就被罗焕章说服,自愿做内应去救皇帝。 韩孺子问道:“宫门郎刘昆升没说宝剑从何而来吗?” “说了,宝剑是太后派人暗中送给他的,这的确是奇功一件。”殷无害答道。 “咦?”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冒着重重危险、牺牲了三名太监,才将宝剑带出内宫交给刘昆升,功劳居然就这么被抹杀得干干净净,正要说话,先扭头看了一眼母亲,看过之后,他闭嘴了。 王美人眯起双眼,正用极严肃的神情警告儿子不要乱说话。 韩孺子相信母亲,于是点点头,“原来如此,朕……没什么疑问了。” 宰相殷无害躬身退回同僚队列中去,太后对罗焕章说:“罗师一生讲仁义,却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可还有话说?” 罗焕章摇头,神情跟平时一样骄傲。 “念你最后一刻阻止逆贼喋血内宫,算是功劳一件,免你死罪,关入大牢,永不释放。” 宰相殷无害又上前道:“太后,谋逆乃是不赦之罪,纵然立功也不宜宽恕。” 给谋逆者定罪可不容易,大臣们通常会再三提出反对意见,以揣摩上意,宰相之后,其他大臣也接二连三地表示罗焕章罪不可赦,太后坚持己见,众人这才平息议论。 罗焕章却不领情,两名侍卫要将他押下去时,他说:“我阻止他们杀人,不是为了太后,而是不愿大楚无主,以至天下大乱……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罗焕章被带走,太后看向皇太妃,这是她的亲妹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她唯一信任的心腹,现在却成为背叛她最深的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不宜留在内宫旁听太后家事,可太后不准他们离开,冷冷地说:“上官端,你贵为皇太妃,却勾结逆贼祸乱内宫,可知罪吗?” 皇太妃一直盯着地面,这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臣妾知罪,臣妾与太后同罪。” 大臣们全都保持沉默,更觉尴尬。 太后道:“你说我有罪——先帝选定的顾命大臣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皇太妃的目光在大臣们脸上一一扫过,“顾命大臣?只顾自己的命,哪还管皇帝的命?好吧,你让我说,我就说,是你毒杀了桓帝。” 在这种时候还不开口,就太不合适了,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呵斥皇太妃,太后抬起右手,示意群臣禁声,“让她说。” 皇太妃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后,冷笑道:“你这是以攻代守,以为让我当着群臣的面说话,就能扫除谣言。但我还是要说出真相,即使暂时没人相信,日后也会有人想起。” 皇太妃再次看向群臣,目光没有停留,最后盯着皇帝,继续道:“太后毒杀了桓帝,不,应该说是我和太后一块毒杀了桓帝,我们共同犯下弑君之罪。”她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她放药,我端汤,我们一块看着桓帝喝下去,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 韩孺子被盯得心里发毛,好像又被三柄利刃抵在了胸前。 太后不吱声,大臣们更不敢吱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那些没资格进入内宫的大臣才是最幸运的人。 皇太妃的笑容慢慢消失,目光仍然盯着皇帝,“陛下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当然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儿子,也是你的兄长,那个唯一有资格当皇帝,也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这个人当然是思帝,皇太妃对他的感情似乎比王美人对儿子的喜爱更甚。 宰相殷无害咳了一声,他必须说点什么了,否则的话会显得失职,“思帝乃是桓帝嫡长子,继位只在早晚之间,太后又何必……做出那样的事?” “因为桓帝改主意了,他刚登基的时候一心想要铲除外戚崔氏,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执政之后——”皇太妃的目光终于从皇帝脸上离开,冷冷地看向殷无害,“桓帝发现大臣才是最顽固的敌人,你们自成体系,互相荐举、彼此庇护,表面上忠君,暗地里却将皇帝架空。” 群臣尴尬不已,殷无害反而最为镇定,摇头道:“皇太妃此言差矣,桓帝乃是一代明君,纵然与大臣们有些争议,也总能达成一致……” 皇太妃大笑,再次盯着皇帝,“‘明君’——记住了,陛下,你若是还能继续当皇帝,以后也会被称为‘明君’,这就是大臣用来架空你的手段,什么是‘明君’?只有符合大臣要求的皇帝才是‘明君’。” 殷无害摇头不语,用一连串的叹息表明自己的态度。 韩孺子道:“你说桓帝改变主意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当明君了?” “他要当明君,但不是大臣心目中的明君,所以桓帝决定铤而走险,先利用外戚压制大臣,再调头收拾外戚,为此,他做出决定,要废除皇后与太子,封崔贵妃为后,立东海王为太子。” 旁边的暖阁里响起一声诧异的尖叫,那是东海王,他没有跑出来,也没人理睬这声叫。 殷无害道:“皇太妃越说越匪夷所思了,这么大的事情朝中必有耳闻,可桓帝在位时,从未表现出对崔家另眼相看的意思,甚至接二连三地压制……” “先抑后扬的道理你不懂吗?桓帝必须先压制崔家,等他改立皇后与太子的时候,崔家才会感激涕零,甘心为桓帝所用。” 殷无害苦笑着摇头,与其他大臣互视,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一派胡言,无需辩驳。 兵马大都督韩星一直捧着太祖宝剑,上前一步说:“如此说来,连崔家也不知道桓帝的想法了?” 崔家当然不知道,否则的话早就利用传言为自家造势。 皇太妃垂下目光,再抬起时看向了太后,“真相因为真,所以无人相信。你还是那么聪明,我终归斗不过你,可是有人能。你可以一次次废帝、立帝,可你心中的恐惧无法解除,因为皇帝稍微长大一点,总会生出野心,令你寝食难安。” 宫变失败了,皇太妃脸上却露出胜利的喜悦,“思帝对桓帝之死有所猜疑,他要调查真相,找你理论,你们吵了一架,思帝一气之下用匕首划伤了你的手腕,于是你对自己的儿子也动了杀心。你第二次弑君,这一次只有你,因为你知道我绝不会参与,还会想尽办法阻止你。” 喜悦变成了暗淡,皇太妃站在原地晃了两晃,“你杀死了思帝,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难道你不明白,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可信之人当皇帝了?处死我吧,我宁愿去地下陪伴思帝,也不想活着看你作威作福。” 面对皇太妃的“危言耸听”,太后一直没有阻止,脸上的神情也一直不变,这时慢慢抬起右手,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的伤疤清晰可见,“左吉,告诉大家,这伤是怎么来的?” 韩孺子进屋之后还没看到过这名太监,只见他从侍卫身后膝行过来,双手被捆在背后,泪水、汗水混在一起,先向太后使劲儿磕头,然后努力用最大的声音说:“思帝驾崩,太后悲不自胜,用匕首自伤手腕,我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群臣点头,虽然不赞同太后的做法,但是慈母之心可以理解。 韩孺子之前却从左吉口中听到过另一种说法,他知道自己该相信哪一种。 皇太妃一败涂地,向皇帝笑了一下,说:“当心,陛下。” 太后一挥手,两名侍卫走来,押送皇太妃走出房间。 没人敢问太后要如何处置皇太妃。 宰相殷无害轻舒一口气,“天佑大楚,扫荡逆贼,太后可以放心了。皇太妃妖言惑众,实则漏洞百出,不会有人相信的。” “皇太妃自己相信。自从思帝驾崩,她就一直抑郁不乐,我以为过段时间会好些,可是她……非要找出一个原因,好让自己心安。”太后长叹一声,群臣跪下,向太后表示同情。 “先帝早逝,新帝年幼,身为太后,自然要以大楚江山为先。宰相要我放心,可城外南军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我还放心不下。”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五章 风水轮流转 韩孺子饿了整整一天一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与母亲说几句话,可是身边的人只有东海王和两名太监。` 审过皇太妃之后,皇帝被送进暖阁休息,太后与大臣们继续议事,宫变已被挫败,谋逆者却尚未全部落网:望气者淳于枭一直没有出现,俊阳侯花缤不知逃至何处,桂月华跳出值宿楼之后下落不明…… 这一切都与韩孺子无关了,他又回到原点,成为名义上的皇帝。 “是我将太祖宝剑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隐瞒真相的是刘昆升,还是宰相殷无害。 “父皇要立我当太子,父皇要立我当太子……”离着不远,东海王念叨这句话已经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头,想要冲向皇帝,却被两名太监拦住,他还没有受到惩处,唯一的原因是崔家的势力未被摧毁。 “你听见皇太妃的话了!”东海王大声说,顾不得保持谨慎,“我才应该是皇帝!” 韩孺子突然觉得东海王有点可怜,“皇太妃的话并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当太子,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他制伏大臣、铲除崔家的势力……”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蠢笨吗?”东海王怒气冲冲,两名太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以对皇帝不敬,东海王心虚,放缓语气,“只要让我当太子,只要让我留在父皇身边,我的太子之位没人能动摇,没人……啊,父皇想立我当太子并非毫无预兆,父皇从前是东海王,我也是东海王!” 桓帝已经驾崩,他的真实想法谁都无从揣测,在他之前,武帝曾经三立太子,前两位太子不仅被废,过后又都被处死,在东宫留下闹鬼的传闻,桓帝不过是一场击鼓传花的幸运儿。 还有外面的太后,她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妹妹,将权力握得越来越紧,她是胜利者吗? “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又想起了祖父说过的这句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从来就没当韩孺子是皇帝,现在更不承认了。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东海王噌地跑到门口,侧耳倾听,“上官虚进宫了,好像……不是好事。” 两名太监去拉东海王,皇帝也离开椅子,跑到门口与东海王一块倾听,太监无法,只好站在皇帝和东海王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以防他们闯出门去。 上官虚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磕头,声音里带着惶恐与气愤,“崔宏……崔宏夺走了南军……” 东海王轻轻地欢呼了一声。 昨天上午,数名官员进入南军,出示圣旨要收回上官虚的印绶,上官虚当然不信,想办法留住这些人,派人进城打探消息,却被拦在了宫外,见不到太后。 双方僵持,都失去了宝贵的先机,消息迅在军营中扩散,之前的地震已经引无数谣言,夺印的传闻更令众将士无所适从。上官虚是新贵,上任时间短,又没有从军的履历,不是很受拥护,夺印的官员品阶不高,其中一人来自北军,更加不受欢迎。 当城内的宫变正处于危急关头时,南军营内酝酿着一场兵变。 关键时刻,崔宏来了,孤身一人,将卫兵和杨奉留给他的随从都给支走了。他出现的时机再恰当不过,早几个时辰,南军将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无印之官,再晚一会,兵变生,他也弹压不住。 他恰好在南军情绪最不稳的时候到来,给予他们一个希望。 崔宏执掌南军多年,算不上深受爱戴,却也颇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虚贬斥的军官立刻倒向旧上司,带动全体将士高呼“崔将军”。 淳于枭等人派去的夺印者成为阶下囚,崔宏毫不手软,下令斩杀,上官虚和少量支持者趁乱逃走,一路狂奔,来向太后禀报,正好赶上宫变结束不久。` “上官虚烂泥扶不上墙,太后又信错了人。”东海王兴奋得脸都红了,心中底气陡升,敢对身后的太监怒目而视了。 隔着门,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她也一直没说话,但是上官虚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严重,表明太后非常愤怒。 “杨奉!是杨奉帮崔宏夺取军权的。”上官虚急于推卸责任,想到什么说什么,“崔宏进营不久,杨奉也去了,他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去见崔宏,这个……肯定有诈。” 对慈顺宫里的人来说,崔宏出现得颇为突然,而且扰乱了刚刚到手的一场胜利,大臣们义愤填膺,争抢着要去南军活捉崔宏。大家都觉得,皇帝和太后若是遇难,重新掌握南军的崔宏会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两位至尊者安然无恙,击败崔宏应该很容易。 隔门倾听的皇帝和东海王也都感到紧张,韩孺子好奇太后会如何解决这项危机,东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他的命运。 大臣们的表态还在继续,有人通报,杨奉求见太后。 “他还敢回来?胆子真是不小。”东海王吃了一惊,马上想出了解释,“哦,杨奉是替我舅舅当说客的,嘿,太监都是两面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劝告舅舅,早点收拾掉这个杨奉。” 韩孺子相信杨奉不是那种人,他对另一名太监更觉困惑,“景耀怎么又倒向太后了?” “嘘。”东海王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舅舅会向太后提出什么条件。 杨奉的声音传来,一开口就惹怒了群臣,“奴杨奉叩见太后,请太后屏退众人,我有话要向太后单独禀报。” 宫变刚刚结束,杨奉又被指控谋逆,居然提出这样的过分要求,大臣们的责骂声清晰地传来,东海王皱起眉头,“这帮老家伙,骂人的花样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们的预料,太后竟然同意了杨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监和宫女都退下,似乎只留下几名侍卫。 暖阁里的两名太监也自觉地遵守命令,先是小声恳求皇帝和东海王退后,没有效果,就只好动手了,两人架起东海王,将他送回原处,然后转身看着皇帝。 韩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面的声音不大,听不清杨奉在说什么。 “杨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韩孺子想不出杨奉有任何理由要做这种事。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谁关心杨奉啊,你应该想想我舅舅会向太后提出什么条件。” 韩孺子看向对面的东海王,“生了这么多事情,你还是想当皇帝?” 东海王瞥了一眼两名太监,说:“就算当了皇帝之后立刻被砍头,我也要当,有些人天生就该当皇帝,比如我。难道你不喜欢当皇帝的感觉吗?” “我只是一名傀儡。”韩孺子也不在乎太监,反正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两名太监尴尬至极,连咳几声,干脆站到门口去,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东海王身体前倾,认真地说:“没错,你只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动效忠于你,中掌玺刘介、那群太监和宫女,还有帮你递送宝剑的宫门令……” “咦,你知道宝剑是我带出去的?” “嘿,谁都知道,可谁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后亲口说出来,没人会承认你的功劳。大臣们只会在心里默默感谢你,呵呵,你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太后从此将更加依赖大臣,父皇极力避免的事情,太后给实现了。” 东海王不耐烦地用手指在窗台上敲击,突然向门口走去,“不行,我必须见太后,舅舅……” 两名太监向前一步,向东海王摇头。 东海王只得退回原处,显得更加焦躁,小声自语:“舅舅若是聪明,就应该立刻打着救驾的旗号带兵冲进皇宫,正好上官虚之前做过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让杨奉来干嘛?那个太监不可信,就算要与太后谈判,也该带兵进来,面对面直接谈……” 东海王不用再装傻,分析眼前的境况时头头是道,韩孺子不由得为他点头,“太后的兄长失去了兵权,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大臣?要不是罗焕章和步蘅如……”东海王忿忿地哼了一声,“除了崔家,世上就没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为什么皇帝总是信任外戚和宦官了。” “真是奇怪,你舅舅当初交出官印,现在又夺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这个圈子了。” “一点也不奇怪,当初朝廷掌握在崔家手中,太后是冒险者,外面又有齐王虎视眈眈,所以我舅舅选择以退为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倒掉,把自家人也压在下面吧?风水转流转,如今太后地位稳固,拼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家却风雨飘摇,不得不采取险招。你明白了吧?” 韩孺子当然明白,“大家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挟,就没人想过做点切实的事情吗?反倒是谋逆的罗焕章想着天下百姓。” “哈,崔家和太后为什么要想着天下百姓?他们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们挥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换成我……”东海王的宫变一败涂地,还被罗焕章欺骗,一时心灰意冷,连说大话的心情都淡了。 房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王美人,她对两名太监说:“我要与陛下说几句话,太后命你们将东海王带出去。” “我舅舅让杨奉带来什么条件?”东海王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好跟两名太监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从几个月前离家,这还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单独相见,韩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美人走到儿子面前,笑了笑,“孺子,咱们不当皇帝了。” (求收藏求推荐)xh:21八2413 ... 第八十一章 拜访者 韩孺子自动醒来,天还很黑,他扭过头,慢慢地分辨出妻子的头部轮廓,她睡得很熟,几根手指露在被子外面,像是躲在帷幕里向外偷窥。 韩孺子下床,悄悄穿衣,听到床上传来朦胧的声音:“天还黑着……” “我起来坐会。”韩孺子轻声回道,原地站了一会,听到床上没有声音,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静静地等待天亮。 侯府的后花院废弃已久,还没有收拾出来,杜氏爷孙昨天亲自动手,扫开积雪,辟出一块长方形场地,要在这里传授武功。 韩孺子与张有才换上紧身打扮,天刚亮就到了,老爷子杜摸天还没来,只有杜穿云一个人等在那里,背负双手,打量两名“徒弟”。 张有才不喜欢对方的态度,“喂,这里可不是你的‘江湖’,见到倦侯你得行礼。” “天地君亲师,宇中五大,师傅占其一,站在这儿,我是师傅,你们是徒弟,哪有师傅向徒弟行礼的规矩?”杜穿云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张有才还想争辩,韩孺子抬手示意他听话。 杜穿云点点头,继续道:“杜氏武功,天下闻名,多少人跪在地上哭着要拜我们爷俩儿为师,我们都没有同意,你们二人也算是机缘巧合……” 张有才不屑地撅起嘴。 “不服气是吧?来来,咱们较量一下。”杜穿云挽起袖子,虽是大冬天他穿得也不多,只是一层棉衣,领口故意敞开些。 张有才还是有点自知之名的,“我不比,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太监,能打败我的人千千万万,说明不了什么,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挑战更厉害的对手。” 侯府里找不出更厉害的对手。杜穿云却非要亮一手,到处看了看,指着附近没扫过的积雪,“想看真本事。行,我给你们来一招‘踏雪无痕’。” 杜穿云紧紧腰带,一提气,撒腿就跑,快似奔马。片刻间到了一根树下,围树绕了一圈,又跑回来,止步,轻吐一口气,得意地说:“见过吗?” 韩孺子和张有才向地面看去,洁白的雪上果然没有脚印,张有才还是不太服气,走过去仔细察看,自己一脚踩下去。脚印清晰,杜穿云跑过的地方却只有极浅的一点痕迹,“这也不算‘无痕’嘛。” 张有才嘴里嘀咕着,心里佩服得紧,慢慢前行,查看每一道痕迹。 “我爷爷叫杜摸天,我叫杜穿云,你就知道我们杜家的轻功有多厉害了,我爷爷还有一个绰号,人称‘一剑仙’。那就是剑法也很厉害,我的绰号叫‘追电飞龙’……” “又在吹牛。”杜摸天走来,推开孙子,“名号是江湖同道赏的。哪有自称的?你一天换一个,到死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号。” 张有才从树后转过来,笑着大声说:“树后有脚印,你中途休息了!” “又没说不可以休息。”杜穿云小声道。 杜摸天笑道:“倦侯别在意,我这个孙子嘴上没把门的,就爱胡说八道。” “令孙轻功盖世。怎么能算是胡说呢?”韩孺子对杜穿云还是很佩服的。 杜摸天摇摇头,“倦侯被骗了。” 张有才正好跑回来,诧异地问:“他鞋底有东西?那也做不到在雪地上脚印那么浅啊。” “爷爷,跟他们说这个干嘛?”杜穿云小声道,拉扯爷爷的袖子,又被推到一边。 “倦侯看过杂耍吗?”杜摸天问道。 韩孺子摇摇头,张有才道:“我看过,有耍猴的、登高的、舞刀的、吞火的……可有意思了。” 杜摸天笑着点点头,“没错,有些人能将几十斤、上百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可是他们怎么不去战场上杀敌立功呢?” “是啊,为什么呢?”张有才极感兴趣。 “因为舞刀是舞刀、战斗是战斗、打架是打架,所谓隔行如隔山,能舞动大刀的人,到了战场上可能连刀都来不及举起,战场上的猛将到了巷子里,可能连敌人从哪冒出来的都不知道。”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力气够大就行了。”张有才没太听懂。 韩孺子想起孟徹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武功明明很好,却声称打不过五名士兵,现在想来,他未必是自谦,而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学的是江湖功夫,在战场上打不过五名士兵,在巷子里却不一定。 “‘踏雪无痕’这种功夫跟江湖杂耍差不多,能用来显摆,能用来赚钱,是我们爷孙行走江湖没饭吃的时候拿来卖艺的。真要是打架,脚底虚浮乃是大忌。” “可以用来逃跑啊。”张有才替“踏雪无痕”想出一个用处,却遭来杜穿云的怒视。 “顶多跑出十几步,有那劲头儿,还不如脚踏实地跑得更快、更长久些。” 杜穿云越来越惊讶,“爷爷,你把把老底儿都给兜出来了,这是真要教他们武功啊?” “当然是真教,倦侯不是江湖人,别拿江湖那一套骗人。” 此言一出,韩孺子和张有才都对杜老爷子印象极佳,一块施礼,算是真心实意认他做师傅。 真师傅第一天传授的武功极为简单,活动活动腿脚,站在原地蹲马步,累了可以起身休息一会,然后接着再蹲。 杜穿云被爷爷揭了老底,十分不甘,也跟着蹲马步,姿势标准,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给两位徒弟带来不小压力,轻易不敢起身。 总共只蹲了一刻钟多一点,韩孺子觉得两腿酸疼,张有才更是愁眉苦脸,连走路都不利索,“主人,我许错愿望了,能不能不学武功了?” “不行,我学你就得学。”韩孺子可不能放走张有才,那样的话他在杜穿云面前会显得更弱。 早饭时,崔小君一直偷笑,被韩孺子逼问多次,她才说:“我想起家里的几个哥哥,他们有过一段时间也是特别爱练武,起早贪黑,请来的师傅有十几个。” “后来呢?他们练成了?”韩孺子问。 崔小君咯咯直笑,“才没有,他们练了几个月,在府里倒是打败不少仆人,自以为很厉害,非要乔装打扮出去与人打斗,结果挨了打,被仆人抬回府,据说他们后来高喊自己是崔家的公子,人家不信,打得更狠。” 韩孺子也笑了,“我不出去打架,学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 “那就好,我看杜师傅也不是崔家请来的那种骗子师傅,他们天天吹捧我那几个傻哥哥,让他们自以为是,才敢出去惹事,后来这些人都我母亲撵走了。” 韩孺子却想,这世上的骗子还真多,望气者淳于枭据说就是个骗子,只是骗得比较大,能蛊惑诸侯王造反,连大儒罗焕章都视其为圣贤。 饭后又练了半个时辰,仍是蹲马步,韩孺子休息了两次,总算支撑下来,张有才却总耍赖,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地上,杜穿云想了一个办法,在张有才屁股下面竖着放置一截枯木枝,小太监再不敢坐下去,实在累得不行,就站起来走两步。 “马步得练几天啊?”练功总算结束,张有才一拐一拐地走路。 “几天?永无尽头,我爷爷这么大岁数,每天还要练一会呢。”杜穿云活蹦乱跳,半个时辰的马步对他毫无影响。 张有才苦着脸,后悔莫及。 韩孺子更衣换装,准备迎接上午的拜访者。 武帝钜太子的遗孤韩施,虽然在太庙里抽签时没能得到祖宗的垂青,与帝位失之交臂,却被封为冠军侯,接掌北军,数日间就与精锐的南军形成对峙之势,风头一时无二。 这样一个人,为何前来拜见废帝?连杨奉都想不明白,甚至没给倦侯太多提醒,只是建议他正常接待即可。 十七岁的韩施是韩孺子的堂兄,他来拜访,倦侯理应出门迎接,可他又是废帝,位比诸侯王,比冠军侯要高贵一些。 府丞不敢独自做主,昨天特意跑去宗正府向上司求助,得到的指示是:爵位为大,倦侯迎至二门即可,施拱手礼,称对方“冠军侯”,不需称“兄”,更不能以“皇兄”、“皇弟”互称,入厅之后,倦侯居主位,冠军侯坐客席。 宗正府的安排颇为细致,就差规定两人的交谈内容了。 上午巳时,冠军侯韩施准时来访,他显然也接受过指导,在礼数上与倦侯配合得严丝合缝,像是演练过许多次。 两人在太庙中见过一次,直到这时才有机会互相仔细观察。 韩施看上去比十七岁要成熟得多,面带微笑,颇有几分豪爽气,眉目间与韩孺子见过的太祖画像有些相似。 两人互相谦让了三次,并肩走入正厅,倦侯府丞这种情况下必须在场,冠军侯韩施同样也有官吏跟随,在官吏之后,才是他们自己的贴身随从。 一开始的交谈中规中矩,韩施泛泛地感谢宗室的帮助,赞扬倦侯府的清淡雅致,并对倦侯的悠闲生活表示适当的羡慕,韩孺子微笑着敷衍,心想对方不会是特意来观察自己心事的吧,韩施虽然成熟,却也没到一眼洞穿人心的程度。 韩孺子心不在焉,腿上的酸痛弄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漏听了几句话,突然反应过来,“冠军侯刚才说什么?跟杨奉有关的那句。” 韩施微笑道:“我说我早闻杨公大名,可惜此前无缘得见,如今北军缺一位军师,不知倦侯肯否割爱?”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 第八十二章 杨奉的过去 冠军侯韩施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是为了聘请杨奉,韩孺子愣了一会,瞧向站在门口的太监,“你要请他当军师?” 冠军侯微微一笑,“军师只是俗称,现有北军长史一职空缺,我咨询过许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荐杨公。” “北军长史是做什么的?”韩孺子随口问道。 “协助大司马治军,主簿籍、军法、公文……” 韩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错人了,杨奉连侯府百余人的账目都查不清楚,怎么能管北军十万人的杂务?” 冠军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长史乃军文吏之首,杂务自有下属代劳,长史最重要的职责是协助大司马治军,地位堪比百员猛将。” 韩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牵动酸痛的双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军侯韩施关切地问:“倦侯有伤吗?” “没伤,早晨蹲了一会马步。” “哈哈,倦侯也喜欢武功吗?刚开始练都有些不适,当年我也是这样,后来得到一种膏药,对缓解酸痛有奇效,过后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来。” “冠军侯客气,我只是练功消遣,用不着膏药。” “练功是为了强健身体,小痛小伤也不可忽视,我那些膏药也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倦侯试用一下无妨。” “那……就却之不恭了。” 韩施收起笑容,又问道:“我知道倦侯舍不得杨公,可是浅滩难容蛟龙,杨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业,实在可惜。” “杨奉从前在宫里当中常侍,给帝王出谋画策,与皇宫相比,我这里若是浅滩,北军的水好像也没有多深。” 韩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说得对,是我无礼了。倦侯不愿放人,我当然不能强求,只恳请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军虽小,却也能够磨砺爪牙,以待虎啸之时。” “对不起,你说的‘虎’是指杨奉?” 韩施点点头。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问问他。” 两人一块看向杨奉。说来说去,他们还从来没征求过这位当事者的意见。 杨奉行礼,说:“杨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宽恕,派至倦侯府中担任总管,自当尽心尽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杨某非虎,实乃一看家狗。” 冠军侯大笑,“杨公自谦过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府丞问过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饭款待,韩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这里闲着没事的太监还有几个,你若是看上哪个,我现在就送给你。” 冠军侯当这是一句笑话,一笑置之。 韩孺子送至二门。由总管杨奉送至大门外。 在书房里,韩孺子静坐不动,张有才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他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只需要独自思考。 杨奉回来了,比预估的时间要长一点,韩孺子问:“冠军侯留你说话了?” 杨奉点点头。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还是韩孺子先开口,“冠军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吗?”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韩孺子叹了口气。只有在杨奉面前,他不用隐藏自己那既危险又可笑的野心,“可你还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会走。” 韩孺子露出微笑,“现在的我需要你做什么呢?冠军侯说得没错,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里咆哮、争斗,在我这里你却只能捉捉老鼠。” 杨奉走到书案前,“咱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韩孺子点点头,盯着对面的太监,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年,竟然把你当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这是不对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却不能依靠任何人。”杨奉说,仍当少年是未来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这是韩孺子最大的疑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还有称帝的可能。 杨奉从边上掇来一张凳子坐下,“倦侯对我过去的经历还感兴趣吗?” 韩孺子点点头。 杨奉曾经是一名书生,出身官宦之家,无奈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儿寡母无处托身,“我母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受不得亲戚们的一点脸色,父亲了解母亲的脾气,所以临终前写信将我们托付给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韩孺子听糊涂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雪中送炭、扶危济苦、不求回报,被称为侠士,父亲恰好听说过这样一位侠士。” “你跟我说过,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嗯,侠士也有私心,他们要的是名声,我给他们分类:名声最为纯粹的是大侠,名声里掺杂着权势的是豪侠,以名声为工具捞取利益的就不算侠了,是豪杰,更差一等的是豪强,名声在外,却不是好名,而是恶名。” 韩孺子默默想了一会,“俊阳侯是豪杰。” “他曾经算是豪侠,可惜心志不坚,沦为豪杰,再过些年,花缤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恶名昭著的豪强了。” “令尊很有眼光,将杨公母子托付给了一位大侠,这位大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会听说过。总之这位大侠比花缤要坚定得多,有始有终,养活我们母子十年,第一天什么样,最后一天也是什么样,没有丝毫懈怠,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却也吃住不愁。” “这位大侠是个好人。”韩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监刘介,如果朝中多几位这样的大臣,自己或许也不至于被迫退位。 “大侠未必就是好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点帮助,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父亲看懂了,他写的那封信颇为精彩,足以传世,更足以扬名。” 杨奉想了想。笑着摇头,没将信的内容背出来,“说的远了。后来那位大侠遇到一点麻烦,被武帝下令诛杀。” “啊?一点麻烦就被诛杀?俊阳侯所说的豪杰里就有他吗?” “这位大侠杀过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点麻烦,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罢甘休,又赶上武帝对豪杰势力不满,正好拿他开刀,武帝不分什么大侠与豪强。专杀名气最大的人。” “武帝……为什么这样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杰数量太多,其中一些势力过盛,连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们,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于豪杰门下就能安全无虞,照这样下去,朝廷只会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边的青红皂白?何况所谓青红皂白是会变化的。俊阳侯花缤曾经是天下闻名的豪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不也弃侠为豪?武帝杀人没错,可是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以为能够杀一儆百,实在不行就全部杀死,结果总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一批豪杰倒下,又有一批兴起,数量更多。”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及时收住,问道:“杨公当年也被卷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动卷进去的,因为我得报恩、报仇。” 那时的杨奉无权无势。没能救下那位大侠,他带着老母入京,游走于权臣豪门之间,借着武帝对豪杰的怒气,数年间诛杀了导致大侠入狱的仇家满门。 到了这时,杨奉就再也退不出豪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了。他充当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来了豪杰的复仇,幸运的是,他算不上最锋利的爪牙,甚至没资格见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余波。 即使只是余波,对杨奉的打击也不小,他丢掉了官职,失去了名声,母亲在穷困潦倒中病故,对儿子没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满周岁的儿子,家里时不时着火,街上总有刺客一样的人跟踪……杨奉不得不东躲西藏,甚至求助于他所得罪过的豪杰。 可能是他找错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规则,也可能是对方不肯原谅,怪事仍然不断发生,杨奉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即使搬离京城躲到外乡,危险还是如影随形。 几年之后,杨奉终于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杰,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派。 韩孺子越听越惊,“你是说天下豪杰是个大帮派?” “豪杰不是帮派,但是有一个帮派藏在豪杰们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开他们的耳目。” 杨奉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改名换姓,净身之后辗转进入东海王府为宦,终于,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停止了,杨奉默默潜藏、默默观察,他相信,一个势力如此巨大的帮派,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一直以来,我盯着的都是各地豪杰,直到齐王叛乱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望错了方向:豪杰是一颗颗珍珠,有一条细线将他们串连起来,我只看珍珠,以为最大的那一颗就是头目,其实隐藏其中的那条线才是关键,许多豪杰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要报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杨奉盯着倦侯,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实话,一个是死去的思帝,一个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斩断那条线,虽死无憾。” 韩孺子也终于明白了,杨奉是个疯子,罗焕章、淳于枭都是疯子,借助名声保命的俊阳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夺帝位,他只能先从这些疯子里寻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帮我,我也可以帮你。”韩孺子说。 “你怎么帮我?”杨奉冷冷地问。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你所说的神秘帮派,淳于枭必然是其中一员。” “嗯,很可能。” “他们很想让天下大乱,对吧?” “嗯。” “那一名废帝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有用呢?” 杨奉沉默不语。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 第八十三章 话别 侯府内外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之夜,杨奉将大事小情都交给府丞和账房何逸处理,自己躲在屋子里沉思默想。 可想的事情许多,有过去也有未来,杨奉更愿意想未来。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杨奉说,有点感谢这次干扰,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了。 后院的一名侍女进屋,杨奉认得她是自愿出宫的宫女之一,叫什么名字却不记得。 侍女停在门口行礼,“夫人问杨总管是否有空闲,夫人想见杨总管一面。” 杨奉很惊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呃……有空,请夫人稍等,我马上过去……” “夫人就在门外。” 杨奉急忙起身来到门口,果然看到倦侯夫人站在门外。 “夫人派丫环传我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崔小君笑了笑,“我也想出来走走,侯府这么大,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呢。” 倦侯府当然没有崔宅占地广大,不过在崔家她是小姐,生活区域只占一小块,在倦侯府她是女主人,拥有这里的每一块土地。 杨奉将夫人请进来,神情稍显尴尬,倦侯的年纪就不大,夫人还要更小一些,令老于世故的杨奉不知该如何接待。 “倦侯又出门了?”崔小君问。 “倦侯出去购买年货。”杨奉答道。 “他最近经常出门,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回来,有时候我只是随口一说,他也非要找遍全城。”崔小君打量了一眼房间,“倦侯真是糊涂,买来的东西都送进了后宅,也不想着其他人。桂兰,你去将倦侯买回来的茶叶、果品、布帛等等都拿一份来。” 没等杨奉推辞,侍女已经领命离去。 杨奉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崔小君随意走了半圈,转身问道:“听说杨总管要离开侯府?” 消息早就传开了,杨奉没什么可隐瞒的,“是。正月结束之后我就去北军任职。” “恭喜杨总管,北军长史虽非显要之职,日后却也前途无量。” “我是一名太监,入军为吏已属破例,不会再有更大的前途了。” “那杨总管为何还要弃倦侯而去?”一刹那间。崔小君暴露原形,不再是文雅的倦侯夫人,而是一个心怀不满的小女孩。 杨奉心中的尴尬感觉终于消失,微笑道:“因为我在这里没什么可做的。” 崔小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要装回刚才的样子却已做不到,双颊不由得红了,低着头小声说:“倦侯极为敬佩杨公,视杨公为师尊……您是因为失望才离开他的吗?” “失望?夫人何出此言?” “倦侯离开皇宫之后什么也没做,就是练练武功,经常出门游逛。买回一些无用的东西,可那不怪他,都是我……” 杨奉向夫人躬身,“夫人多虑了,我去北军任职,正是希望能为倦侯带来更多帮助,北军长史总比侯府总管的帮助要大一些。” “原来如此,都怪我胡思乱想,请杨公不要介意。” “夫人心念倦侯,我只会高兴。怎会介意?” 崔小君脸更红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抬头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倦侯?” “嗯……我对持家之术……” “不不,不是持家。是真正的帮助。”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杨奉其实明白,但是不想承认。 “倦侯他……应该当皇帝,大楚也需要这样一位皇帝,不是吗?”崔小君鼓起勇气说。 “夫人知道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吗?” “就算被砍头我也要这样说,我了解太后,她根本不想选立一位合格的皇帝。只想要一名听话的傀儡,可她的愿望实现,大楚也就完蛋了。大臣们只想保住已经在手的权力,其实并不在乎宫里的皇帝是谁,倦侯的敌人只有太后一个人……” 杨奉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房间比较偏僻,外面没有人,他转身道:“夫人是想重当皇后吗?” 崔小君一愣,“当不当皇后我不在意,我只是……” “那就请夫人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据我所知,倦侯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这也是我为何放心离开的原因,今后我帮倦侯,也是帮他不受欺负,不是帮他重夺帝位。” 杨奉很擅长撒谎,即使面对一名过完年才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也说得坦然从容,“老实说,倦侯并无称帝的实力,帮助他不如帮助北军大司马韩施,他是钜太子遗孤,在韩氏子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位,能治军,又有大批文臣的支持,唯一的遗憾是运气不好,在太庙里没有抽到上签。” 崔小君呆呆站了一会,垂头说:“韩施不是运气不好,而是太好了,父母虽亡,舅氏仍在,娶的妻子也是大臣之女,一呼百应,因此不受太后喜爱。反倒是即将称帝的当今太子,在京城无根无凭,母族皆在南方边郡,正合太后心意。连大臣们也高兴,他们表面上怀念钜太子,其实不想再出现强势的外戚,太后的哥哥上官虚一直没有再封实职,也是太后讨好大臣之举。” 杨奉很吃惊,虽然这些事情都来自公开的信息,可是没人敢公开谈论,倦侯夫人住在深宅之中,居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不同寻常。 但他还是摇头,实话对一个人说就够了,连韩孺子都能对妻子保守心中的秘密,他更不会泄露,“这些对倦侯都没有意义,他已经远离帝位之争,夫人是希望他拼死一搏,还是想平安度过一生?” “我……当然希望平平安安,可是……我知道倦侯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果然同床之人最难隐瞒,韩孺子纵然守口如瓶,还是露出一点破绽,杨奉微笑道:“那就想办法化解倦侯的心事,让他忘记皇宫里的生活,你们还年轻。要过长久日子。” “他真能忘记吗?”崔小君又显出稚气的一面。 杨奉甚至有点不忍心欺骗她,可他还是点头,“他会的。” 这三个字不全然是欺骗,杨奉自己也有一丝怀疑:倦侯太年轻了。当他习惯了眼下的这种悠闲生活之后,还肯投入一步一个危机的夺位斗争中吗? 杨奉从来不肯帮助无能之人,他去北军,也是想观察倦侯的雄心壮志能维持多久。 崔小君露出甜甜的一笑,“他若不想当皇帝。我就陪他在倦侯府里一直到老,只怕朝廷……杨公以后真的会保护他,对吗?” “从我将倦侯从家中接出来的那一刻起,保护他的安全就是我的职责。”杨奉很高兴能对夫人说出一句实话。 崔小君告辞,没一会,侍女送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杨奉都留下了。 韩孺子从外面回府,带来更多的吃玩之物,兴致勃勃地去后宅见夫人,傍晚。他来见杨奉,要与他把酒话别。 张有才送来酒菜,不忘介绍道:“大成居的酱肉、兴安楼的烧鸡、老家胡同的腌鹅掌……啧啧。”不等说完,张有才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去厨房偷吃去吧。”韩孺子笑着撵走张有才,亲自为杨奉斟酒。 杨奉也不客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韩孺子只喝一小口,再为杨奉满上。 “夫人让你来的?”杨奉连饮三怀,问道。 “嗯,她说进入正月之后诸事繁杂。再难抽出时间给您送行。” “你倒是很听话。” 韩孺子挠挠头,“她说得很有道理,新帝要在元月初一登基,接着要去太庙和各处祖陵拜祭。还要拜天地日月、宗室互拜……府丞看来不打算让我休息了。” “这是好事,参加这些仪式,能向众人昭示太后对你的确没有杀心,你能更安全一些。但你还是要小心,太后只是暂时稳住了局势,朝中的势力比从前更加复杂。太后与崔家绷得太紧。都在小心翼翼地走独步桥,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惹来猜忌,所以你很安全,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杀死废帝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挑事儿手段。”韩孺子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出门都带着杜穿云,“你也小心,既任军职,一切即按军法行事,大司马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杨奉冷笑一声,“韩施强装世故,内里还只是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年,他非常害怕,比你当初进宫还要害怕,他不知道谁值得信任,却又渴望得到帮助,对我来说,这只是机会,不是危险。” 韩施的外表看不出破绽,但是韩孺子能理解这位太子遗孤的处境:太后心意难测,大臣表里不一,外有崔氏虎视,内有宗室暗斗……他的确有理害怕、紧张。 “你总是要辅佐皇帝。” “因为只有皇帝能与那个暗中的帮派较量。”杨奉看着韩孺子,明白少年的心事,“请你理解,如果北军大司马真是一名可塑之材,我会顺势而为,助他一臂之力,到时候也请倦侯顺势而为,在府中安心度日。” 韩孺子饮下杯中的残酒,难以想象就在多半年之前,自己还是赖床不起的宠儿,短暂的皇帝生涯改变了一切,他虽然没有尝过权力的真实味道,却在最近的距离嗅到了香气。 “他不是可塑之材。”韩孺子肯定地说,“他对帝位的渴望甚至不如东海王,朝文臣之所以没有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犹豫不决还不如清心寡欲。” 杨奉为倦侯斟满一杯,倦侯年轻,缺少必备的经验与手腕,但有一点是杨奉所欣赏的:他总能猜到最简单、最本质的答案。 “我再给倦侯留一道题吧:太后和崔宏谁会先出招?出什么招?”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 第八十四章 以下观上 新帝的姓名由韩射改为韩枡,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赦天下,启用新年号“道冲”。 在传抄的邸报中,年号更换波澜不惊,大臣递交奏章,太后曰可,并无半点迹象暗示其间曾有过波折,史书上甚至不值得为此记一笔,全然没有韩孺子在位时太后与大臣之间的明争暗斗。 真相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几天前,在侯府书房里,杨奉将这件事又当成问题抛给倦侯,韩孺子这回倒不用冥思苦想,他已经掌握一些线索,足以得出结论:“半年前的那次宫变失败了,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太后,更不是重夺南军大司马之位的崔宏,而是朝中的大臣。两强相争,都要争取大臣的支持,太后所放弃的一切,都是在为了讨好他们。” 杨奉点头表示赞同。 韩孺子继续思考,心中生出一点疑惑,“都说崔家权倾朝野,百官皆出崔氏门下,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看到呢?” 韩孺子想起自己在位期间,崔宏在关东战败,满朝震动,群臣在勤政殿争议太傅是否与齐王勾结,双方各有道理,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也看不出谁肯定就属于崔家的势力。 至于那场宫变,参与者更多的是江湖人物,朝中官吏极少,位高者就一个俊阳侯花缤,还另有私心。 “权倾朝野、结堂营私、祸国殃民、悖逆不道……这都是大臣的说法,你得学会辨别这些词汇背后的含义。” “你是说‘崔家的势力’是大臣们编造出来的?”韩孺子难以相信。 杨奉笑了几声,“你还是太年轻,可惜郭丛离京了,你真应该拜在他的门下多学一阵。” 韩孺子更糊涂了,郭丛曾经给他讲授过《诗经》,若论令人昏昏欲睡的功力,郭丛在几位老先生当中绝对能排第一,韩孺子想不出自己能学到什么。 杨奉却不做解释,继续道:“刚进宫的时候。倦侯以太后为敌人,可是宫变之际,倦侯却选择站在太后一边,为什么?” “因为皇太妃和东海王的威胁更大。是他们把我逼到太后那边的。”韩孺子觉得这根本无需解释,自己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话一出口,他开始明白杨奉到底想说什么了。 杨奉笑道:“很多人都跟倦侯一样,被迫投向某一方。这种投靠没有忠诚,只有见风使舵,崔家当然有自己的势力,但那都是崔家的亲友,数量不多,更多的大臣是在随波逐流,太后逼得紧一些,他们投靠崔家,太后稍稍松手,他们宁愿保持中立。太后若是招手,他们很可能轻易背叛崔家。” “可要是崔家扶植东海王当了皇帝,形势就会调转。” 杨奉点头,聪明的倦侯总让他想起之前的另一个学生,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更长,关系也更融洽,可惜……杨奉不愿再想下去。 道冲元年元月初一,普天同庆,昨夜的爆竹香气还未散尽,韩孺子与众多贵戚一块入殿朝拜新帝。各地的诸侯也都赶来,其中数位也有入宫不拜的特权,韩孺子与他们站在第一排,在礼官的指示下。向宝座上的新皇帝躬身行礼。 韩孺子就在这时想起了他与杨奉的那次交谈,心中感慨万千,当初他坐在上面时,曾经对下面的大臣有过幻想,以为会有某位耿直大臣挺身而出,帮助自己摆脱傀儡身份。最终的结果却是他的退位。 如今他站在下面,仰望上面的新皇帝,终于理解大臣们当初为何无动于衷。 登基大典结束,韩孺子回到侯府之后,立刻找来杨奉,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自己的感受。 以下观上,皇帝就像是宝座的一部分,没人知道那个胖乎乎的小孩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会引来无限遐想:小皇帝向旁边望了一眼,这表明他心不在焉,对帝位没有清醒的认识;小皇帝轻轻扭动一下屁股,这表明他意志不坚,很可能熬不过残酷的斗争;旁边的太监说话时,小皇帝微微侧身倾听,这表明他依赖宦官,不信任大臣…… 韩孺子知道这些猜测有多可笑,也知道它们有多大威力,没人愿意帮助可能失败的人,谁都想站在胜利者一边,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帮助小皇帝的风险太大,而投向太后,或者只是袖手旁观,才是更安全的选择。 当初的大臣们对韩孺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宫变的时候,自己的表现不够优秀吗?韩孺子稍一回忆就明白********,他当时所做的一切都发生在深宫里,除了几名太监,无人得见,当外面的大臣们突然得到太祖宝剑时,可以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未必全都归功于皇帝。 其中起关键作用的人物是刘昆升和郭丛,这两人拿走了宝剑,对大臣说什么,大臣自然就信什么。 韩孺子说得口干舌燥,仍然意犹未尽,“刘昆升只是一名宫门郎,与朝中大臣联系不多,郭丛不一样,他自己曾在朝中为官,弟子为官者甚多,即使致仕在家,也仍是官场中的一员,他不喜欢我,所以刻意隐瞒我的功劳。”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看来还真是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谁能想到我的命运一度被他掌握在手里?” 杨奉含笑倾听,偶尔嗯一声,一直没有表态,等倦侯疲惫地坐下,他说:“看来转换身份对倦侯很有好处。” “有好处。”韩孺子喃喃道,脑子里混沌一片,目光中尽是疑惑,“我被你影响了。” “嗯?” “你说豪杰中有一个神秘帮派,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结果我现在觉得大臣们中间也有神秘帮派了。” “哈哈。”杨奉大笑,“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相信我。” “如果豪杰和大臣们中间有帮派,那头目岂不就相当于另外两个皇帝?” “皇帝只有一个,但皇帝并非无所不能。”杨奉觉得今天不适合对倦侯说太多,起身道:“在我离开侯府之前,会想办法安排倦侯去太学就读,在那里,你对朝廷的了解会更多一些。” “太学?为什么不是国子监?” 太学通常招收品尝兼优的学生,国子监则偏向于勋贵子弟,韩孺子的身份更适合后者。 “郭丛从前是国子监祭酒,但他在太学担任教授的时间更长,如今为官的弟子大多出自太学,在那里你对郭丛会有更多了解。而且国子监里的纨绔子弟太多,学不到真本事。” “大臣中间到底有没有帮派,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答案呢?” “因为我没有答案,我从前只当过小吏,后来净身当太监,离官场越来越远,对大臣只能远观,无从了解他们的秘密。”杨奉想了一会,“朝廷不是江湖,大臣也与豪杰不一样,或许以后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杨奉布置的作业越来越多,韩孺子压力颇大,急忙道:“我这些天来每次出门都去市上游逛,那里算命的人不多,都说朝廷现在查得紧,许多算命者不是被抓就是远走他乡,尤其是望气者,现在一个也看不到。” “别急,越是费力寻找,他们离你越远,等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自会来找你。”杨奉突然变得严肃,“记住,如果你怀疑某人,不要轻举妄动,立刻通知我。” “你在北军,我该怎么通知你?” 书房里没有别人,杨奉还是压低了声音,“小春坊有一座醉仙楼,必要的时候你去那里找一个叫‘不要命’的厨子,他能联系到我。” “不要命?他叫这个名字?”韩孺子又吃惊又好笑。 “他做菜放盐多,人家都说他‘咸死人不偿命’,他又爱打架,所以大家干脆叫他‘不要命’,总之你去找他就对了。平时不要去,只在你一时联系不到我,又极需帮助的时候再去,他这个人……没关系,你能应付得了。” 韩孺子点点头,心里又踏实一些,杨奉起码不是一走了之,安排他去太学、留下一个紧急联系人,都表明了真心相助。 “我今天看到太傅崔宏了。”韩孺子急着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杨奉,就像是受宠的学生急于说出答案。 “他终于进城了。” 太傅崔宏表明上向太后低头,可是一直留在南军营内,从不出来一步,更不进城。 “这是不是意味着崔宏要抢先出招?”韩孺子必须在意这件事,太后与崔家的斗争既会给他带来危险,也可能是一次天赐良机。 “这意味着崔宏已经出招了。”杨奉说。 韩孺子一惊,崔宏出招了,他一点也没看出来。 杨奉仍不肯多做解释,“休息吧,明天你还要去太庙祭祖。” 韩孺子带着疑惑回到后宅的卧房,崔小君准备了一小桌酒菜,笑道:“人家登基当皇帝,你何必如此兴奋?” “我高兴是因为自己躲过一劫。”韩孺子也笑了,他不胜酒力,可还是给夫人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韩孺子看出崔小君有心事,问道:“夫人又想起什么小玩意儿了?明天……明天不行,过几天我去跟你买来。” 崔小君笑着摇头,“之前买的东西还有许多没开封呢,我在想正月里……该不该回娘家?” “回!”韩孺子几乎是脱口而出,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补充道:“只要崔家还肯放你回来。” 韩孺子想,自己没发现崔宏出招的迹象,崔小君或许能,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太傅崔宏的亲生女儿。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 第八十五章 崔府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八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请大家投出手中的月票吧,谢谢。) 不用崔小君回娘家打听消息,元月初三,太傅崔宏对太后发出的招数就公开了,正如杨奉所说,他早已发招,只是一开始没被外人认出来。 太后的兄长上官虚自从丢掉南军大司马之职以后,一直顶着上将军的虚衔赋闲在家,在新帝登基前几天,受到数位大臣的举荐。 举荐者有朝中大臣,也有地方官吏,很难说他们当中谁想借机讨好太后,谁受到崔家的指使,总之举荐的奏章从各个渠道送达勤政殿,不是很多,却也足够引起议政者的注意。 韩孺子在邸报中看到了这些奏章,没有特别注意,只看了勤政殿的批复,也就是太后的反应,太后拒绝了前几份奏章,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同意了最后一份,任命上官虚为宿卫中郎将,专职保护皇宫的安全。 即使遭到过亲妹妹的背叛,太后还是别无选择,只能信任亲哥哥,皇宫里接连发生意外,她的确不能再交给外人掌管。 担任中郎将刚刚半年的刘昆升调任北军都尉,官衔升了半级,其实等于遭到了贬黜。 直到这时,也没有几个人看出这些奏章背后的用意,可能连太后本人也没看出来。 韩孺子与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这些举荐都来自太后的授意或者默许。 元月初三,兴荐上官虚的真正用意显露出来,都察院的一名五品官员上书,先是赞扬太后的选择正确,以外戚担任中郎将早有先例,接着,他毫无隐讳地指出一个问题:太后的哥哥上官虚受封,当今天子的几个亲舅舅还被困在南方卑湿之地。这不公正,应该立刻将他们调回京城。 新帝韩枡出生不久便遭遇大难,父母双亡,舅家吴氏被贬往南方。多年没有过联系,如今又被想起来了。 邸报还没有印发,杨奉当天傍晚拿回来一份传抄的奏章,对倦侯说:“这就是崔宏的奇招。” “崔宏要借助新帝的舅舅对抗太后?”这是韩孺子的第一个反应。 杨奉摇摇头,“吴氏一家离京太久。在朝中已无根基,即使回来也不会对太后造成太大威胁。” 杨奉是不会将答案直接透露出来的,韩孺子只能继续想,好一会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份奏章的真实含义是要昭告天下,新帝的舅舅并非上官虚!” 杨奉嗯了一声。 “我和东海王是桓帝之子,尊太后为母合情合理,新帝却是镛太子遗孤,与太后没有半分关联。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敢于挑破,这份奏章开了一个头。吴氏一旦回京,风向对太后就更加不利。” “没错,所以太后必须做出反击,想一想太后会怎么做?”杨奉又提出新问题。 “拒绝吴氏反京?惩罚上奏的官员?” “大权在握的太后或许可以这样做,可太后正在争取大臣的支持,而大臣,必须站在‘礼’的一边。” “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规定了上下尊卑各色人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所有人当中,大臣最在乎礼,礼,下可以教化庶民。上可以制约帝王。” “可大臣不得也守礼吗?” “当然,但他们的所得远远多于付出。帝王不愿守礼,作为至尊者,礼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太多,非圣贤难以做到,而帝王不想当圣贤;庶民也不太愿意守礼。作为低贱者,礼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服从与付出,所得甚少。” “礼就是惯例。”韩孺子轻声道,想起皇太妃曾经说过,惯例是朝中最强大的力量,有时候连皇帝都无法突破。 “也可以这么说。总之太后不能直接驳回提议,等着吧,过几天还会有更多类似的奏章,朝中有这样一批人,维护礼仪的劲头儿比守卫边疆的将士还要不屈不挠,他们不会被收买,却会无意中受到利用。” “太后提拔礼部尚书元九鼎,防备的就是这一天吧?” “太后未必能提前猜到崔家的这一招,但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于礼多有不合之处,所以要借助元九鼎的支持。” 太后与崔宏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双方派出的只是前哨,大将尚未出马,很多围观者甚至没看出烽火已燃。 韩孺子只需冷眼旁观,可他必须得去一趟崔府。 他已同意崔小君回家省亲,倦侯夫人不是普通民妇,当然不能说回家就回家,必须提前通报,不仅要通报崔家,还得通报宗正府,以确定相应礼仪。 回想起来,韩孺子发现自己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礼仪的束缚,他原以为这都是太后的指示,其实太后只是利用现成的惯例为己所用。 崔家做出回复,欢迎女儿回府省亲,同时也邀请了倦侯。 按理说,这也属于应有的礼仪,可韩孺子还是感到意外,最终接受了邀请,想看看崔家会如何接待他这个废帝女婿,而且崔小君也很希望能与夫君一块回家。 元月初七的下午,倦侯夫妻前往崔府,也就是在过去的几天里,为外戚吴氏呼吁的奏章开始增多,都被压在勤政殿内,没有得到回复。 倦侯拜亲的礼仪同样经过宗正府和礼部的精心设计,太傅崔宏不在家,从礼仪上省去一个麻烦,崔宏的长子崔胜与妻子迎至大门外,引领倦侯夫妻进至前厅,互拜一番,然后到正厅奉茶,寒暄数语,崔胜之妻请倦侯夫人去内宅拜见外祖母。 正规礼仪到这里就结束了。 崔小君去往内宅与女眷相见,那里没有礼官监督,尽可以与亲人互述衷肠,韩孺子却留在正厅,低头喝茶。偶尔抬头与崔胜对上一眼,即使礼官已被崔家人请去喝酒,两人仍然无话可说。 韩孺子庆幸自己不用去见崔家老君,那个老太婆登门撒泼的形象已经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即使崔小君总说外祖母没有那么坏,他也没法改变印象。 至于崔胜,则是那个慌慌张张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却连详情都没打听清楚的公子哥儿。 今天的崔胜看上去比较稳重,就是有点心不正焉。隔会打个哈欠,好像没有睡足。 韩孺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与杨奉在书房里议论时事,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就算是每天的蹲马步,他也已经习惯,能够一次坚持下来,可是坐在崔府宽敞的正厅里,品着据说十分昂贵的上等茶叶,不到两刻钟。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侯府……没有皇宫大吧?”崔胜终于憋出一句。 韩孺子点点头,实在没法开口回答。 崔胜也觉得尴尬,嘿嘿笑了两声,低头喝茶。 门口脚步声响,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倦侯身前,粗鲁地打量他。 崔胜如释重负,立刻起身,亲昵地抱着来者的肩膀,介绍道:“倦侯。这是我二弟崔腾,你们年龄相仿,大家亲近亲近。” 崔腾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许多少年的稚气。个子却比哥哥要高半头,身体圆滚滚的,不是很胖,也不是健壮,只能说肉很多,但是分布均匀。像个过分高大的婴儿。 韩孺子起身,刚要开口说话,崔腾伸手将他推回椅子上,说:“你还我妹妹。” 韩孺子终于体会到礼仪和惯例的好处了,可是礼官不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这种尴尬局面,于是坐在那里微笑道:“令妹就在后宅与老君相聚……” “我见过她了,我让她留下,她不同意,非要跟你走。”崔腾气愤地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像是初熟的苹果,这本应是很好看的颜色,出现在一名半大小子的脸上,却有些怪异。 韩孺子真担心崔腾会对自己吐口水。 崔胜急忙向一边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已经出嫁,不是咱们崔家的人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妹妹这么关心。” “我关心的不是妹妹,是东海王,妹妹跟他走了,东海王……” 崔胜怒道:“二弟,怎么说话呢?一点规矩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规矩?他是一个废帝,还让着他干嘛?等父亲带兵……” 崔胜伸手去捂弟弟的嘴,崔腾反抗,两人就在客人面前撕扯起来,门口有两名仆人,这时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听不见。 崔小君曾经说过家里人都不像样,只有父亲一个人苦苦支撑,韩孺子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也难怪崔宏特别欣赏外甥东海王。 崔腾后退两步,“大哥,你别拦我,我不是来打架的。” “去,找你那伙狐朋狗友玩去吧。”崔胜不耐烦地说。 崔腾盯着倦侯,“咱们掷骰子,你赢了,我没话说,你输了,把妹妹留下。” 崔胜气得脸比弟弟还红,向外推搡,“去去,不成器的家伙,拿妹妹当赌注,亏你想得出来。” 崔腾被推了出去,崔胜对两名仆人厉声道:“不准再让他进来,给崔家丢人!” 仆人应是,心里却清楚,自己拦不住家里的这位莽公子。 “倦侯见谅,我这个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十几岁还跟小孩子一个脾气,以后咱们多来往,互相熟悉之后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很好。他在外面的朋友比我还多,大家都说他仗义疏财,以后能成为大侠。” 韩孺子敷衍地笑了笑,若按杨奉的分类,崔腾顶多算是仗势欺人的豪强。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人,差点被门口仆人当成二公子给拦住,待发现这是宗正府派来的官吏,仆人急忙退到两边。 礼官刚喝了几杯热酒,加上心中着急,又是一个大红脸,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直接说道:“太后急召倦侯,命你即刻进宫。” (求订阅求收藏)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 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嘱托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八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韩孺子来不及与夫人告别,就被送进府外的马车里,在一队太监和宿卫的护送下直奔皇宫。 当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目的地并非太后居住的慈顺宫,而是一条狭长的破旧小巷,隐约眼熟,恍然想起,这就是母亲曾被关押过的地方,心中一沉,以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来。 数名太监不由分说将废帝拥进一座小院,然后将他推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从外面将门关上,没做一句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坦然无畏,最让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险,而是茫然无知,房屋阴暗逼仄,飘浮着腐朽的味道,韩孺子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地穴里,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野兽扑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真想转身砸门,求外面的太监将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没有用处。 “陛下来了?”一个衰弱的声音问。 韩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发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矮床,声音就来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还是吗?” 韩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张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见,它已经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泽,但是确定无疑属于皇太妃。 被召进皇宫居然是为了见皇太妃,韩孺子迷惑不解,“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说下去,休息了一会继续道:“太后怎么舍得让我痛快死掉?她要一点点折磨我……” “是你要我来的?”韩孺子对皇太妃有几分同情,可是实在不想听她讲述姐妹之间的恩怨。 “是吗?哦,没错,是我要见陛下,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韩孺子同样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经退位一个月了。” “太后没有杀你?” “看来没有,我被封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过得很不错。”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声,呼吸突然变重,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韩孺子想要扶她起来。皇太妃抬手拒绝,过了一会安静下来,“怎么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为自己飞上了天,其实身上还系着绳索,她轻轻一拽,你就会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强。”韩孺子说,这里即使不是皇宫,他也不会对皇太刀开诚布公。 “说这些没用,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我已经退位了。”韩孺子提醒道。 “一个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为什么找我?”韩孺子不记得自己亏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经欺骗并利用过他。 皇太妃似乎忘记了那些事情,无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韩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病人的要求难以拒绝,韩孺子迟疑着在床边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块硬木板,只有一层极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韩孺子从皇太妃脸上、手上看不到伤痕。她所谓的“折磨”显然只是一种说辞,没能看到太后受到惩罚对她来说大概就是一种折磨。 “我的尸骨不可能进入皇陵,死后无法陪在思帝身边,是我最大的遗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城西有一座报恩寺,那里有思帝的一块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灾的,那是他小时候……不管怎样,那块牌位肯定连着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里的那只手,将一件东西塞到韩孺子手中。“这里有我的魂魄,帮我把它挂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你当过皇帝,鬼神也得让你三分。” 韩孺子低头看去,手心里是一条玉制的白色小鱼,两只眼睛却是红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着一根锦绳。 “人死后真有魂魄吧?”皇太妃问道。 “有吧。”韩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报恩寺,将它挂在牌位上。” “这就够了,你的话比宫里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韩孺子也撒过谎,可此刻实在不适合提起,他问道:“就这件事?” “嗯,抱歉,我害过你,却要求你帮忙。” “太监们可能会将玉饰要走。” “如果那样,我就认命吧。”皇太妃叹息道。 她好像无话可说了,韩孺子起身,没有告辞,轻轻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外面有人将门打开,他走出阴暗压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感到一阵轻松。 一名太监走过来,盯着韩孺子的手掌,韩孺子也不做解释,将手中玉饰交出去,太监接在手中,躬身道:“请倦侯在此稍候。” 太监匆匆离去,想必是拿着玉饰去见太后。 韩孺子不想回屋里去见皇太妃,就在小院里来回踱步,见太监们管得不严,他又到来院门外,站在巷子里前后观望,几名太监互望一眼,没有干涉,但是跟着出来,分别站在两边,无声地给倦侯规定了一个活动范围。 韩孺子无意乱跑,只想在宽敞的地方透口气,可他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这里曾经属于他,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也能调动苦命人和宫门郎为自己做事,现在他却如囚徒一般站在这里,说出的话对太监们不会再有半点威力。 隔壁的院子里走出一名太监,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几根木柴,骤然见到巷子里的马车与人群,明显吓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抛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头发抖。 只是一照面。韩孺子认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监景耀。 太后对没见过面的谋逆者大肆杀伐,对身边的不忠者似乎更愿意网开一面,看着他们由高处跌落,在泥土中挣扎。 两名太监走过去。对从前的顶头上司连骂带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没出来,数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请示的太监匆匆跑回来。“请倦侯上车。” 韩孺子坐在车里,几次掀帘向外窥望,以确认马车真的是在驶往宫外,直到出离宫门之后,他才安稳地坐好,只觉得浑身阵阵发软。 在倦侯府门口,太监请倦侯下车,顺便将玉饰归还,仍是一句话不说。 倦侯府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宫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宫门以外急得跺脚,他们打听不到一个字。 张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几乎都迎了出来,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肿了。 韩孺子下车,命府丞赏赐送行的太监,向众人笑了笑,然后牵着夫人的手径回后宅。 “我以为……我以为……”崔小君怎么也止不信眼泪,这回却是喜极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没事,是皇太妃要见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惊,总算止住泪水。 韩孺子拿出那条玉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许你去见她。还允许你将玉饰带出来!”崔小君更惊讶了,“你真要去报恩寺吗?” “既然答应了,有机会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块去,报恩寺名声很大,都说那里的菩萨最灵,我要给你多烧几柱香。” “给咱们。”韩孺子笑道。 “你不会……再去皇宫了吧?” “这可难说。朝廷典仪我必须参加,太后召见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说你想‘回’皇宫吗?”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这个问题。 韩孺子摇头,“那里是一座监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里面,太后又何尝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将母亲接出来。”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有多难受,可我也知道争权夺势的路有多难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进去。” “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争也争不了,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越平淡越开心,挪开夫君的胸膛,她说:“等天暖一些,我要将后花园收拾出来,那里地方很大,浪费就可惜了。” “好,咱们一块收拾花园。” 入夜不久,韩孺子去见杨奉,只有这位总管白天时没去门口迎接倦侯。 韩孺子并不在意,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奉摇头,“别问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杨奉看来,倦侯此次入宫与朝廷斗争并无关系,“你害怕吗?”他问。 韩孺子盯着杨奉,好一会才道:“老实说,我被吓坏了,成王败寇,可失败者的遭遇比‘寇’要惨多了,相比之下,杀头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杨奉点头道。 “很好?” “如果一个人不了解面对的危险是什么,那他的挺身而出只是鲁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败,说明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记住,没人逼你,即便只做倦侯,也比你从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稳定?” 杨奉不语。 韩孺子早已做出选择,“皇太妃说得没错,我的身上还系着一条绳索,不只是太后,无论谁在另一端扯拽,我都会跌到地面。” 他顿了顿,“杨公无法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也不能。” (求订阅求收藏)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 第八十七章 疯僧疯语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八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谢谢大家在双倍月票期间的大力支持,特别感谢版主木子jen和吧主海蓝珠。必须休息一下了,今天一更,同时也要为微信、微博准备一点素材,大概从下个周日开始,每天发点读书感受,不长,请大家关注。) 除了一点雄心壮志,韩孺子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正月最后一天,杨奉走了,前往北军担任长史,临别时告诫倦侯:“不可轻举妄动,如果有人主动接触你,一定要告诉我。杜氏爷孙可信,但他们是江湖人,不要对他们说太多。” 韩孺子记住了,他倒盼望着能有人来,哪怕是挑衅也好,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平淡,倦侯府从来没有客人登门,走在街上也没有陌生人突然冲上来,皇宫里的傀儡生涯在回忆中反而变得波澜壮阔。 废帝似乎被人遗忘了。 三五天一送的邸报里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太后最终没能抵住朝臣的连番上书,将新帝的三个舅舅召回京城,给予重赏,却没有安排实权职位。太后与崔家的斗争至此告一段落,起码表面上如此,韩孺子没有别的消息来源,只能猜测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春暖花开,崔小君兴致勃勃地拾整后花园,韩孺子觉得自己该去报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愿了。 报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进到前殿烧香礼拜,想要见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经过寺庙、宗正府、礼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许,韩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请,直到三月才陆续得到回复,最终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崔小君准备了大量礼物,金银、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应有尽有。只要是报恩寺登记在册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各方衙门最终证明他们拖延得这么久,是有一点道理的,整个上香过程极其顺利。从倦侯及夫人离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数名使者轮番前往报恩寺通报倦侯的位置,并带回僧人们的情况。 这一天报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韩孺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带兵打架,可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他甚至连战利品都要给对方提前准备好。 作为“胜利”的一方,报恩寺给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几名僧人出寺迎接,众星捧月一般将年轻的夫妇二人迎入寺内客房,喝茶休息之后,前往正殿拜佛,废帝在这里也得弯下膝盖,将神佛当成列祖列宗对待。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萨,每拜一座殿之后,都要休息一小会。品尝寺里的素食,听高僧诵经、与住持聊天。 午时之后才是此次上香的重头戏给僧人分发施舍,崔小君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包包的东西,交给另一位仆人,这名仆人再转给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韩孺子站在夫人旁边,不停地合什行礼,觉得比当皇帝还累。 傍晚时分,正规流程终告结束,倦侯夫妇去禅堂坐了一会。感受一下气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韩孺子则在住持的引领下去给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明天上午烧香乞愿之后,他们才能回家。 供奉牌位的房间不大。打扫得一尘不染,住持老和尚对着牌位诵了一会经文,识趣地退下,只留下倦侯和一名随从。 张有才长出一口气,小声道:“没想到上午这么麻烦,寺里的和尚也太小气了。连晚饭都不管。” “僧人过午不食,咱们得入乡随俗。”韩孺子也是从礼官那里听说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点,现在倒不是很饿。 张有才揉揉肚子,“跟着杜氏爷孙练了这么久的蹲马步,终于有点用处,站了一天,居然能坚持下来。” 韩孺子笑笑,来到供桌前,观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摆在一座小型木龛里,细看时,发现牌位外面还裹着一块黄绸,想必是为了遮挡先帝的名讳。 韩孺子取出玉饰,轻轻放在木龛里,低声道:“咱们没见过面,我是你的弟弟韩孺子,受皇太妃之托,将这件东西送来……就是这样。” 张有才跪在蒲团上,向牌位磕了几个头,说道:“思帝陛下,咱们也没见过面,可是请您保护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出去,我在这里单独待一会。” “是。”张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出。 韩孺子独自站了一会,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他不认识这个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该怎么相处。 他双手合什拜了两下,准备离开。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像有什么人在大喊大叫,张有才推门而入,惊慌地说:“主人,我保护你!” “怎么回事?” 张有才一脸茫然,这时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喊:“着火啦!着火啦!” 韩孺子一惊,急忙走到门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没有火情。 张有才几步跑到住持身边,“火在哪呢?” 住持老和尚一脸苦笑,“阿弥陀佛,没有火,是名疯僧在乱叫。” 张有才和韩孺子转身看去,只见四名僧人正在墙角处合力按住另一名僧人。 “堂堂报恩寺里还有疯和尚?”张有才不太相信。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向来疯疯癫癫,前任住持看他可怜,允许他在寺中借住。他时来时不来,一个月前离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藏在后寺,我们居然也没看发现。冲撞贵人,罪过罪过。” 韩孺子并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该得一份施舍。请住持放人,唤他过来。” 住持面带难色,寻思了一会,还是对众僧道:“放开光顶。” 张有才笑出了声,“和尚的法号叫‘光顶’。还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么说他是疯僧呢。” 疯僧光顶力量不小,那几名僧人刚一松手他就跳了起来,四处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么说没就没了?” “哪来的火,是你睡魇住了吧。”一名僧人气喘吁吁地说。 光顶突然拔腿前冲,他身边的四名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工夫,光顶跑到倦侯身边。二话不说,围着他绕了一圈。 韩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顶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顶全身脏兮兮的,头发有两三寸长,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突然转身,冲倦侯撅起屁股。“让它说,嗯,我们挺好。”说罢,噗地放出一股臭气。 张有才护在主人身前。“大胆光顶……吃素的和尚也这么臭……” 韩孺子掩鼻躲开,住持挥动袍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光顶,你不怕死后堕入地狱吗?” 光顶哈哈大笑。口诵一偈:“放尽腹中气,身空体亦空。请佛心头坐,地狱笑撞钟。老和尚,你担心我堕入地狱,我却担心你永沦人间,没有出头之日呢。” 住持不愿与疯僧争论,一边诵经,一边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动手撵走光顶。 疯僧那一句“永沦人间”却令韩孺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且慢,同为报恩寺僧人,不可区别对待,张有才……” “咱们的施舍是按人头准备的,一点多余也没有。”张有才不愿给疯僧好处,“都怪住持,有疯僧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怪我、怪我。”住持笑着承认,“倦侯不必费心,寺里僧人众多,我们匀一份给光顶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顶的眼神,事后匀给他的大概只有一顿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却分大庙小庙、金身泥身,疯和尚不是和尚吗?”光顶不依不饶。 韩孺子向张有才道:“大师说得对,给他银子。” 张有才捂住腰间荷包,“不是吧,主人,闻人家臭气就够倒霉了,还要给钱,这、这上哪说理去?” 韩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张有才听不懂那些疯话,自然也就不觉得对方是高僧,嘴里嘀咕道:“高僧……也没见有多高。”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银子,见主人神情不满,只得又拿出几块,凑够十两,递给疯僧。 光顶不客气地一把抓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两下,随手扔掉,“与其施舍我银子,不如给我点别的。” 张有才气得脸通红,四名僧人急忙去拣地上的银子,要还给倦侯。 韩孺子却越发恭谨,问道:“大师想要何物?” “刚才我看到你全身红光,像着火一样你将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那可不行!”张有才急忙拒绝。 光顶也不强求,大笑数声,突然向前一蹿,将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张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追赶,大叫着命令光顶放人。 韩孺子也吓了一跳,挥拳往光顶背上砸去,梆梆几声,就像是击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顶对寺内路径极熟,拐了几个弯,将倦侯放下,“小气的施主,没意思。”说罢自己跑了。 张有才等人追上来,围着倦侯道歉,住持又叫来几名僧人去追光顶,无论如何要让他请罪。 光顶人影已无,声音却在:“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哈哈,天下惊!” 住持一边为倦侯掸灰,一边说:“倦侯恕罪,光顶平时没这么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念的东西也是胡言乱语,绝非佛门之语。” 韩孺子越发觉得疯僧的话中别有深意,或许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求订阅收收藏)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 第八十八章 不醉不归 报恩寺遭遇意外,张有才气得要将光顶“烧个精光”,韩孺子却无意追究,住持千恩万谢,当晚特意增加十四名高僧彻夜诵经,为倦侯夫妇祈福,疯僧一事就这样被压下去,随行的礼官佯装不知,对他们来说,一切没有事前安排好的意外,都不存在。 崔小君回府之后听说了这件事,沉吟道:“没准他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可惜我无缘得见。” “还是不见的好,那个疯僧……疯得不像话。”韩孺子一想起来鼻子里还有股臭气。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语、非常之事。”崔小君家里也有佛堂,从前没少读佛经,微有些困惑地说:“‘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听上去不像佛家语,倒像是民间谶语……算了,夫君不要当真,或许那真是个无聊的疯和尚。” 韩孺子一笑置之,上床躺下,心里却不能不当真。 在他看来,那句似通非通的诗并非蕴含深义的谶语,而是一条简单的谜语,出谜的人很了解倦侯近几个月的行踪。 过去的几个月里,韩孺子隔三岔五出去闲逛,购买各种好吃、好玩之物,随从一开始还限制他的去向,慢慢地懈怠下来,睁一眼闭一眼,任凭倦侯与商贩讨价还价。 韩孺子最常去的地方是东西两市,尤其是离家比较近的东市,那里有一条小巷,聚集了大量的算命先生,望气者从前也在其中,齐王兵败之后,望气者或被抓或逃亡,一个月前才有所恢复。 韩孺子以为在那里能找到淳于枭的线索,杨奉所谓的神秘帮派也有可能主动接触废帝,可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 韩孺子心想,疯僧光顶或许在提醒他:要找的人不在东市,而在西市。 西市他也去过。那里同样有算命者,数量比东市少多了,只占据一条巷子的几个门脸。 身为一名废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表现得太有目的性。因此,足足等了半个月,他才前往西市,宣称要买一些布匹给府里的人裁制新衣。 西市布店众多,韩孺子骑着马。在哪家店门外停下,张有才就进去跟掌柜交谈,杜穿云和另外两名随从在外面陪着倦侯。 里面的伙计捧出布样,韩孺子点头,就是要一匹,摇头,伙计再换一种。 杜穿云不太爱逛街,主人乘马,他在地上步行,心里更不高兴。抱着肩膀打哈欠,说:“府里总共一百来人,要买多少布料啊?我看连做寿衣都够了。” 府里人都知道少年教头不会说话,倦侯不在意,另外两名随从自然也不在意。 “多做几套,经常换新衣裳不好吗?”韩孺子笑道。 杜穿云看看身上的衣服,“当然不好,练武之人,衣服越新穿着越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倦侯已经拍马往前走了。杜穿云对走出店门的张有才说:“劝劝你的主人,他现在越来越有纨绔子弟的派头了。” 店里会派伙计将选好的布料送到倦侯府,张有才只管付钱,拍手笑道:“纨绔子弟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杜穿云又是撇嘴又是摇头。 韩孺子没找着“赤焰西升”。却在前方看到了“红火”两个字。 那是一间关门歇业的店铺,看样子有段时间无人打理了,门板斑驳陈旧,两边贴着的春联只剩下一小截随风飘动,字迹暗淡,若非特意观看。很难被人发现。 “红火”就是“赤焰”,可接下来该找谁呢?韩孺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过头了,没准那真是一名单纯的疯僧,自己心中有事,才会受到吸引。 四名随从跟上来,张有才感慨道:“西市这么热闹,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也有开不下去的店铺。” 另一名随从笑道:“店主也是糊涂了,在大名鼎鼎的不归楼对面卖酒,偏偏又是这么小的店面。” “这里从前是卖酒的吗?那可真是选错了地方。”张有才也有同样看法。 韩孺子扭身看去,对面就是一座高大的酒楼,街上人来人往,路过门口的时候都忍不住提鼻子一闻,好像这样就能占点便宜似的。 韩孺子没闻到酒味,一抬头,与楼上的两道目光对上了,那人好像只是到窗口随意一望,马上了退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韩孺子再无怀疑,指着酒楼说:“这里很有名吗?” 张有才和杜穿云对这种事没有经验,年长的随从舔舔嘴唇,“‘不醉不归,一醉入仙’,说的是就是不归楼和醉仙居,在京城,这两家绝对是第一流的品酒之处,还有南城的……” “今天不急着回府,就在这儿吃了。” 倦侯发话,随从当然高兴,乐颠颠地前头带路,韩孺子跳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笑着对杜穿云说:“怎么,你不能喝酒吗?” “我酒量好着呢,可是”杜穿云皱着眉头,“你要是打算天天过这种日子,不如把我们爷俩儿放走吧。” 韩孺子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到处闲逛的目的,这时也不打算说,“那可不行,你们爷俩儿救过我,我得报答你们,让你们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光是“衣食无忧”四个字就令杜穿云头痛不已,他喜欢江湖,习惯了四海漂泊的日子,初进侯府还有几分新鲜,到了现在只觉得无聊,捏捏自己的肚子,好像连肥肉都长出来了,“不行,哪天我得找杨奉,只要他……” 张有才从后面推着杜穿云前行,“真是怪人,有福不享,非要遭罪,喝酒去、喝酒去,我就不信江湖上的酒比这里还好。” 午时未到,酒楼里的客人不是很多,伙计请他们上雅间,韩孺子只要楼上临窗的位置,“风景也是一道好菜。” 伙计对这种附庸风雅的人见多了,笑道:“从这里正好能望见太掖池的外湖,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能看到宫里的画舫,不过今天够戗,公子来得太早了些。” 张有才在后面不屑地哼了一声。 韩孺子还真没有资格嘲笑伙计,他在宫里只有一次去“捉奸”的时候看过一眼太掖池,之后就再也没到过水边,更没见过游船画舫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到楼上靠窗坐下,由伙计推荐了几样酒菜,张有才将椅子和桌面又擦了一遍,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与其他随从兴高采烈地找另一桌坐下,拍桌子要酒,杜穿云毕竟年轻,几句话就抛去心头的小小不满,挽起袖子要与两名年纪大的随从斗酒。 倦侯和夫人心软,管教不严,仆人自然也就比较随便。 韩孺子放眼向窗外望去,果然在远处看到一片水,那水应该通往皇宫,近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街上人声鼎沸,在楼上听着却不刺耳。 酒菜端上来,韩孺子挨样尝了尝,确实别有风味。在他身后,随从们呦五喝六,杜穿云年纪虽小,酒量却大,而且要用大碗畅饮,张有才跑过来几次,见主人不需要服侍,跑回去放心吃喝起来。 韩孺子的目光终于扫向对面的客人,客人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头上戴着一顶像是道士冠的帽子,身上却穿着书生的长衫,三缕长髯,相貌不俗,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 “这位公子好像不常来这里。”客人先开口了。 楼上只有三五桌客人,互相聊天倒也寻常。 “第一次。”韩孺子举杯道。 “公子若不嫌聒噪,我有一点小小提醒:午前饮酒易伤肝,不妨以鲜鱼佐之。” 韩孺子拱手称谢,叫来伙计,给两桌都上时鲜鱼肴,然后顺理成章地请对面那人过来并桌饮酒,张有才等人打量了那人几眼,见他比较文雅,没有特别在意。 “在下林坤山,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韩。”韩孺子没报出自己的名字,林坤山也不多问,只以“韩公子”相称。 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隔桌四人已经喝到酣处,张有才酒量最小,但是不敢喝太多,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两名成年随从已经面红耳热,杜穿云摇摇晃晃,双方都不肯服输。 林坤山稍稍压低声音,说:“时值暮春,韩公子怎不出城踏青?” “也有此意,只是不知何处风景值得一观。” 林坤山点点头,往桌上倒了一点酒水,以指蘸酒,写了几个字,嘴里说:“此处最佳。” 小南山暗香园,等韩孺子看过,林坤山将字迹抹去,起身拱手告辞。 韩孺子听说过小南山,那里并非知名的踏青之地,暗香园则从未有过耳闻。 他心中很兴奋。 午时过后,倦侯一行人回府,韩孺子身上尽是酒气,没有去后宅,就在前厅休息,张有才歪歪斜斜地去叫醒酒汤,杜穿云喝多了更不守礼仪,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 韩孺子在厅里来回踱步,思索下一步计划,他不会通知杨奉,那个太监自从去了北军之后就再也没有来信,韩孺子打算得到更多信息之后再说。 厅里没有其他人,刚刚还在大睡的杜穿云突然跳起来,来到倦侯身边,紧紧握住他一条胳膊,严肃地问:“你怎么会与江湖术士打交道?” (求订阅求收藏)(未完待续。) ... 第八十九章 过界 杜穿云年纪虽小,却是个真正的老江湖,他穿着侯府仆人的服装,对方没看出他的来历,他却一眼认出林坤山必是江湖术士,当时也不戳穿,直到回家之后才向倦侯侯言明。 韩孺子开始还想抵赖,笑着推脱说:“只是随便聊天,就算他是江湖术士也没关系吧。” 杜穿云脸上红扑扑的,神情却很严肃,“倦侯,我打娘胎里就开始行走江湖,别的不懂,这点小把戏可瞒不过我,你们两人可不是‘随便聊天’。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说实话,信不过,我这去找爷爷,收拾包袱走人,不在这儿碍眼,日后府里真出了大事小情,江湖朋友也不会笑话我们杜氏爷孙没本事。” 韩孺子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也红了,恰好张有才端着醒酒汤进层,他低声道:“待会去书房里说。” 张有才一脸傻笑,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不醉不归’,我就没醉,不也回来了?” “往哪走呢?”杜穿云上前接过托盘,碗里的汤已经撒了一半,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拉着张有才往外走,“走,我带你找地方吐去。” “好吃好喝的一顿酒席,干嘛要吐?”张有才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跟着出去了。 韩孺子没喝多少酒,这时一下子全都醒了,呆呆地坐了一会,拔腿向书房走去。 没过多久,杜穿云来了,也不敲门,直接进屋,脸色差不多恢复正常,看不出刚刚醉过,“张有才睡觉去了,嘿,那点酒量,还好意思说他跟我拼过酒。” 韩孺子起身走到杜穿云面前,恭敬地抱拳行礼。“我得向你道歉,我既然留你当保镖,就不该对你有所隐瞒。” 杜穿云无所谓地一挥手,“你也不用事事坦白。可那个林坤风明显是骗术门里的人,我怕倦侯上当,万一出点事儿,我们爷俩儿没法向杨奉交待,那个死太监……你知道……” 杜穿云无奈地摇头。 韩孺子问道:“你们跟杨奉到底是怎么结识的?你只说欠他一条命。从来没告诉我详情。”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和爷爷常年行走江湖,朋友比较多,有一位交情不错的朋友叫做赵千金,白马县人士,不知怎么跟望气者搅和在一起,杨奉捉拿钦犯的时候,把赵千金给杀了,我们当然得报仇……你脸色怎么变了?” “淳于枭!”韩孺子脱口道,不知自己脸色有变化。“原来你也知道望气者!” “当然知道,那也是江湖中的一行,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能交得上朋友,可淳于枭他们过界了。” “过界?” “怎么说呢……”杜穿云皱眉沉思,希望用简单的语言向倦侯说清江湖的规矩,“就说淳于枭吧,他蛊惑齐王造反,我们不在乎,还挺佩服他。朝廷追捕他,我们也不在乎,必要的时候还得收留他、帮助他,可淳于枭自己想造反。那就是过界了,我们不仅不帮他,见面了还得收拾他。” 韩孺子听糊涂了,“蛊惑齐王造反和他自己造反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蛊惑别人造反,那是生意、是本事。关键是蛊惑,不是造反,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想造反,我顺着你说,赚点钱养家糊口,这有罪吗?是你自己要造反,不是望气者逼你造反。这就像你爱看奇术,我表演踏雪无痕,然后收你点钱,没错吧?” 韩孺子笑着点头。 “可我要用轻功跳进你家偷东西,甚至残害人命,那就为江湖所不耻了。望气本来就是三分实七分虚,说得越大越好,你想成仙,他也说‘三年小成、十年飞升’,可淳于枭真的自己要造反,那就跟卖艺不成直接抢钱、白天展示轻功晚上偷东西一样了。” “江湖规矩和朝廷律法不太一样。”韩孺子听懂了杜穿云的意思。 “那是,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更合理。”杜穿云大言不惭。 韩孺子并不觉得江湖规矩更合理,但他确实开始明白江湖人的行事准则了,“酒楼里的那个林坤山就是淳于枭的人。” “你确定?” “我听杨奉说过,淳于枭用过许多化名,其中一个叫林乾风,乾对坤、风对山,林坤山就是林乾风。” “你是有意等他?” 韩孺子将疯僧光顶的事讲述一遍,最后说:“我答应要替杨奉找出淳于枭,如果淳于枭真想造反的话,很可能会对我这个废帝感兴趣。” “如此说来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杨奉这个死太监,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杜穿云恨恨地说,心里对“死太监”还是很佩服的,“我和爷爷也想抓住淳于枭,弄清楚他是不是真要造反,如果是的话,没啥说的,我们认错了赵千金,从此不再为他报仇,如果不是,就算杨奉对我们有饶命之恩,该报的仇还是得报!” 杜穿云的话掷地有声,韩孺子笑道:“淳于枭要造反的证据太多了,既然你也是知情者,那太好了,把你爷爷请来,咱们一块商量个对策,然后想办法通知杨奉。” “必须告诉他们两人吗?” “为什么不?” 杜穿云不爱坐椅子,跳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蹲着对倦侯说:“你想啊,爷爷会说‘这事太危险,你们老实待着,交给我处理’,杨奉会说‘嗯,你们做得很好,放心吧,我已经定好计策’,过两天他又会说‘那不是淳于枭,只是他的一个弟子,希望下次你们的信息能准确一点,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韩孺子笑了几声,“你学得还真像。” “林坤山应该不淳于枭本人吧?”杜穿云问。 “年纪和相貌跟传说中的不像。” “那不就得了,做事得做实,咱们连淳于枭在哪都不知道,说出去岂不让爷爷和杨奉笑话?” “你是说咱们自己找出淳于枭?”韩孺子本来确有此意,被杜穿云一说,反而有点含糊了,这名少年江湖经验丰富,说到出谋画策,比杨奉可差远了。 “难不成做什么事都要靠长辈?那这一辈子也休想让人瞧得起。” 这句话打动了韩孺子,皇权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离他已经很远,如果个人的十步之内也经营不好,皇权只会离得更远。 “就咱们两个人?” “我会找外面的人帮忙。” “你宁愿找外面的人,也不找你爷爷和杨奉帮忙?” “哎,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这是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的区别,爷爷和杨奉会让咱们让到一边去等着,我找的人自然听我的。” “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好吧,告诉我你想找谁,还有具体计划。” “干嘛?不相信我吗?” “我不想被你主导。” 杜穿云愣了一会,笑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嗯,有点上道儿了,我差点以为你没希望了。记得铁头胡三儿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记得这个人名,听过声音,却没有见过本人。 “他在京城有不少朋友,或许能打听到林坤山和那个疯和尚的底细。” 韩孺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那是当然,你等我消息。” “不行,我得和你一块去。”韩孺子牢牢记住了“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的区别。 杜穿云上下打量倦侯,“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胆量。” “这是咱们两人的计划,谁也不能甩开谁。” “好,你跟林坤山约过时间吗?” “没有,他只写了地点,没写时间。” “那就不着急了,明天晚上……” 张有才敲门进来,睡眼惺忪,看到杜穿云一下子变得精神,“咦,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最讨厌书房吗?” “有看书的工夫还不如蹲马步、练套拳。”杜穿云鄙夷地打量房间里的书籍,突然抖了两下,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敌人的陷阱,急忙往外跑,双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晦气,真是晦气,竟然在书房里待了这么久……” 张有才呆呆地说:“不学无术的家伙。” 韩孺子随手拿起一本书,心里却在琢磨他与杜穿云能做成什么事。 倦侯夫人崔小君这些天来一直忙着重整后花园,目前已有成效,晚饭的时候她就在说那些花花草草,上床之后仍是意犹未尽,突然说:“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 “啊?白天喝酒,头有点疼。” “你该爱惜身体,这两天不要出门了。” “嗯。对了,明晚我要夜练,就在书房休息了。” “什么武功,还要夜里练?” “吸取……日月精华,也不是每天夜里都要练,偶尔,我不想打扰你。” 崔小君噗嗤一声笑了,“你是要得道升仙吗?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连呼吸都不正常了。” “是吗?”韩孺子已经养成一有机会就运行逆呼吸的习惯,虽然没什么用处,可他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以为孟娥某天会突然出现,检查他的内功进展。 他转过身,看着妻子的身影,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忍不住上前轻轻吻了一下。 “啊。”崔小君猝不及防,推开丈夫,转身冲向另一边。 韩孺子轻轻笑了一声,仰面躺好,踏实地入睡。 崔小君等了一会,发现丈夫的呼吸又变得有些古怪,显然是已经睡着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失望,在被子下面慢慢移动手臂,握住丈夫的一只手,也睡着了。 一夜无梦。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师出有名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孟娥很少问东问西,这回却要问个清楚,“你去打架,想让我暗中保护你?” “这不是单纯的打架,之前的林坤山肯定是东海王派来的,他在策划阴谋,这次打架没准也是他策划出来的。” “明知是阴谋,你还要凑过去?” “躲在远处,就只能等着东海王发招,反而更容易受伤,不如迎上去捅破陷阱,不是吗?” 书房里没有声音,韩孺子站起身,“还在吗?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还是没有声音,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下,喃喃道:“就当她同意了吧。” 书房里很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韩孺子还很精神,不想这么快上床睡觉,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晃动双腿,一遍遍地自问:还能重新坐回皇帝的宝座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 “倦侯尚未入睡吗?” 居然是夫人崔小君,她极少来书房,入夜之后的到访这是第一次,韩孺子十分意外,急忙起身,摸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更觉意外,“你怎么来了?” 崔小君笑了笑,她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看上去分外单薄,“我睡不着,就想过来看看,你要是太忙……” “不忙。”韩孺子伸手将夫人拉进来,转身去找火石袋子,“我来点灯。” 崔小君拽住倦侯。“不用,我就是来看你一眼,待会就走。” “你害怕了?”韩孺子握住她的双手。 崔小君微微扭过脸,“不怕。就是……就是……” “有时会觉得睡觉的地方不属于自己。” “你也有这种感觉?”崔小君抬起眼睛,反射出一丝月光。 “跟我来。”韩孺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崔小君一步一停,还是跟着出屋了。 倦侯府很大,人却不多,此时都已休息。整个府中寂静无声,韩孺子带着妻子在环廊下悄悄行走,在一间厢房门口停下,里面的呼噜声抑扬顿挫。 “这是曾府丞。”韩孺子小声说,“他今天肯定喝了不少,连呼噜声里都有酒味。” 崔小君噗嗤笑出声来,屋里的呼噜声稍弱,她急忙以手掩口,没一会,呼噜声又起。 “他不会回家吗?”她小声问。 “他可以回家。可我听说他家中的老婆很厉害,所以他宁愿住在这里。” 崔小君斜眼打量倦侯,韩孺子忙补充道:“我和他不一样,他总也不回家,我十天才有一天住书房……” 崔小君笑着推他离开,“别在这儿说话,把人家吵醒了。” 两人在廊下缓步行走,韩孺子一一介绍里面住着什么人,讲解他们的鼾声特点。 “初时如篱上麻雀,展翅飞起又如南迁鸿鹄。忽忽焉已是大鹏一飞冲天这是郑府尉。” “这个呼噜像是在吧唧嘴,肯定是账房何逸,他做梦也在喝酒哩。” “磨牙、说梦话,这个是张有才。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真相,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睡觉最安静的人。” “离前面的屋子远点,杜穿云住在那,他说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房门上有机关,我觉得他在吹牛。可是……今天就不考验他了。” 两人一进进院子往后走,越往后住的人越少,他们的臥房在第三进,正房、厢房加在一起也只住了四五个人。 两人站在自己的臥房门口倾听,里面的侍女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女主人悄悄离开,更不知道倦侯夫妇正像小偷一样站在外面。 “她睡着之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崔小君用极低的声音说,“每天晚上我都想起来到外屋去看一眼。” 韩孺子一笑,携着她的手,继续今夜的小小探险。 后花园里不住人,经过崔小君一个多月的打理,这里已经初具形态,种种奇香异味在夏夜里随风飘荡,夫妇二人不用再像小偷一样蹑足潜踪了,并肩走在甬路上,捕风闻香,倾听虫鸣蛙唱。 “感觉好点了吗?”韩孺子问。 崔小君笑着点头,确实,倦侯府更像是属于她的家了。 两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喁喁细语,不觉月过中天,崔小君靠在倦侯肩上睡着,韩孺子将她轻轻抱起,送回卧房,住在外间的侍女一无所觉。 到了床上,崔小君仍然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胳膊,韩孺子合衣而卧,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思绪却不由自主又转到了得而复失的帝位上,他最清楚不过,崔小君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倦侯府只是暂借给他们的施舍之物,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会被夺走。 看过的史书越多,韩孺子想得越明白,废帝只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平安度过后半生,那就是新皇帝地位稳固,普天之下再无异心,废帝自然会遭到遗忘,可大楚的现状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孩连争夺皇权的资格都没有。 大楚注定要乱,废帝注定不得平安。 次日一早,韩孺子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崔小君的笑脸。 “抱歉,昨晚打扰你练功了。” “反正我也成不了绝顶高手,偷懒一两次没关系。”韩孺子揽住她的脖颈,崔小君笑着躲避,外面的侍女敲门进来了,看到倦侯也在床上,不由得一呆。 韩孺子已经通知孟娥,接下来,他要准备加入柴韵和崔腾的决战,如果这只是勋贵子弟之间的一场胡闹,他希望能借机与更多人接触,如果这是东海王策划的阴谋。他要给东海王一个教训。 杜穿云已经准备好了,找出自己的短剑,一遍遍打磨,声音尖锐刺耳。让站在一边的张有才脸色变幻不定,“你、你真要杀人啊?” “当然。”杜穿云头也不抬,摸摸剑刃,继续打磨,“你没杀过人?” 张有才摇头。“可我见过,不只一次。” “嘿,那是两回事。”杜穿云拔下一根头发,对着剑刃吹过,看着两截头发飘落,稍微满意。 屋子另一头,韩孺子正在与杜摸天交谈,这么大的事情,他不能向杜穿云的爷爷隐瞒。 老爷子并不惊讶,淡淡地说:“玩玩就好。别惹出事。” 杜穿云抬头说:“放心吧,爷爷,我出手有分寸。” “嘿,你才斗过几次,就敢说自己有分寸?打架不是比武,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剑客,也保不齐失手。” 张有才低声道:“原来你没真杀过人。” 杜穿云瞪他,却没有反驳。 杜摸天起身向倦侯拱手告辞,没多久又回来了,扔给杜穿云一根硬木棍。长度与短剑相差无几,“用这个。” 杜穿云刚磨好剑,十分满意,看着膝盖上的木棍。大为不满,“我是剑客,不是乞丐,拿根木棍算什么?我宁可空手。” “那就空手。”杜摸天对孙子从不客气,“剑客是那么好当的吗?争强好胜、嗜杀无度,那是用剑的混子。不是剑客。” “爷爷,你还带我当过刺客呢。” “大国师出有名,小民行必有因,当初刺杀杨奉是为朋友报仇,你什么时候见过爷爷无缘无故打架?” 杜穿云低头不语,韩孺子觉得杜摸天的这些话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但他也没有吱声。 杜穿云无奈地收起磨好的短剑,拿起木棍,叹了口气,“好吧,就用它,就算对方真刀真枪,我也绝不滥用兵器,顶多挨几刀,死不了。” 杜摸天从孙子手里夺过短剑,送到倦侯面前,“请倦侯保留此剑,用与不用,由倦侯决定。” 韩孺子起身,郑重地接过短剑,“我不会让此剑蒙羞。” 老剑客笑笑,转身走了。 杜穿云茫然不解,“我跟着爷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居然相信你而不相信我!”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礼尚往来,去衡阳侯府请柴小侯前往西市不归楼一聚。” 当天下午,柴韵带着两名随从应邀而至,一进雅间就拱手笑道:“倦侯挺会选地方,不归楼不错,前些年我常来,可这里的酒太素,我们现在常去南城的蒋宅和城外的逍遥庄,那才是好地方,酒好,人也好。” 韩孺子假装听不懂,笑道:“人好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对着掌柜、伙计喝酒。” “哈哈,倦侯真是有趣。” 两人客套一番,坐下喝酒聊天,随从站在一边捧场,得到主人的暗示之后,都退出雅间。 “倦侯决定了吗?”柴韵直接问道。 “为什么不呢?就当玩了。” “好,倦侯此言深得我心,不就是玩嘛。像咱们这种人,当官不愿意到处磕头,经商舍不得这张脸,也受不得风霜,人生一世,无非就在这骷髅世界中走一遭,结交三二知己,遍尝世间美味,采摘闺中芬芳,一个字,玩呗。” “玩就好好玩,我可不想输。”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倦侯露面,杜穿云出剑,一切水到渠成,我打听过了,崔腾那边没有高手,把他捉来好好羞辱一番,让他再不敢嚣张,咱们也算是扬名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倦侯请说。” “归义侯同意崔家的求亲了吗?” 柴韵微微一愣,“他有什么不同意的?那老儿巴不得能与崔家结亲。” “我有一个主意,如果归义侯同意亲事,咱们就说崔腾迷恋匈奴女子,对大楚不忠,如果归义侯不同意,咱们就说崔腾仗势强娶,总之咱们是路见不平、仗义而为。” 柴韵又愣了一会,突然大笑道:“你他娘的真是聪明,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求订阅求推荐)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荒园混战 (感谢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的飘红打赏。) 王侯子弟打架跟普通人也没有多大区别,约好时间、地点,见面之后先是互相挑衅、揭老底,衡量对方实力,都觉得己方胜算大,那就是一场混战,一方胆怯,引发的就是追逐战,如果有大人物居中劝说,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柴韵和崔腾的这一战没有劝说者,一位是衡阳主宠孙,一位是崔太傅之子,没人敢趟浑水。 时间是下午,中午喝饱喝足,正好发泄过剩的精力。 地点是西北城的一座荒园,这里曾经属于某位王侯,多年无人居住,只有一名老仆留守,一见情形不对,早躲进屋子里呼呼大睡。 园内杂草丛生,暗藏条条小路,全都通向一块空地,空地紧挨一座半毁的亭子,周围立着三五棵高树,几条野狗蹿来蹿去,一发现有人来,惊慌逃跑。 崔腾一伙先到,占据了半座亭子,七八十人,一多半是贵公子,剩下的大都是奴仆,真正的武师只有五个人,站在最前方,一个个昂首挺胸,手持齐眉棍。 柴韵的队伍来得稍晚,人数却更多一些,将近百人,同样一多半成员是勋贵子弟,武师更少,只有三个,杜穿云不算在内,他穿着仆人的服装,跟随在倦侯身边,他的任务是趁乱活足崔腾。 张有才也想来,被韩孺子拒绝。 韩孺子本以为这次约架也会选在夜里,柴韵却想着晚上回去给老祖母请安,因此希望天黑之前结束战斗。 看到满园子半人高的芳草之后,韩孺子放心了,在这里孟娥完全可以隐藏起来保护他。 老实说,他挺喜欢今天的感觉。 太阳升起不久,他们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许多人之前已经见过面,这回就算是“老朋友”了,对废帝的敬畏与警惕逐渐消失。几杯酒下肚,他们也敢过来跟倦侯打招呼,其中数人跟张养浩一样,在皇宫里当过侍卫。面对废帝发出拐弯抹角的感慨更像是兴灾乐祸,可这总比视而不见要好一点。 等到柴韵亲自出面再度向众人介绍倦侯时,大家的热情达到了顶峰,韩孺子发现,如果别看得太认真。也别想得太多,他能接受这些热情,甚至可以小小地感动一下。 这份幻觉是被张养浩无意打破的,众人当时正要出发,一片混乱,他走过来,已经喝多了,搂着倦侯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这样……多好,从前我瞧你就不是……当皇帝的料。你缺少那个……那个气度,一看就不自信,现在你就好多了……好多了,哈哈。” 张养浩大概是好心,韩孺子听在耳中却如万针攒心,脸上挤出微笑,“你也不错,比在皇宫里自在。” 张养浩指着倦侯不停晃动手指,似乎要说几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被朋友拽开。加入到出门的队伍中去。 杜穿云紧跟倦侯,低声问:“看准时机,别等我被人砍得不能动了,才想起来把剑给我。” “放心吧。”韩孺子拍拍贴腿垂下的短剑。偷偷携带兵器的人不只他一个,大家的想法都一样,万一对方带着兵器,自己不能吃亏,反倒是三名武师只带棍棒。 韩孺子暗自敬佩一剑仙杜摸天,他是真正的老江湖。没让杜穿云带剑。 两伙人在荒园中相遇,最先吵起来的不是带头人柴韵与崔腾,而是各自的同伴。 “张三,你竟然敢来!欠我的银子还没还,今天咱们做个了断。” “李四,上次挨打不够是吧,今天还得再打!” “二哥,你怎么在那边?咱们家可不出叛徒。” …… 这些勋贵子弟彼此都认识,恩怨不少,一开始还以认人为主,吵得不算激烈,慢慢地怒气上升,开始有人动手,你抡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被朋友和仆人们拉开,今天的主角毕竟不是他们。 柴韵越众而出,举起右臂,双方都安静下来。 “崔腾,别躲在后面了,出来说话。” 崔腾从五名武师身后走出来,站在台基上,居高临下,“行啊,小柴子,找来不少人,没把你的乳母也叫来?你一害怕的时候不就喜欢吃她的奶水吗?” 柴韵大笑数声,“崔腾,你出门的时候刚和你家老君聊过天吧,嘴巴一样臭。” “少废话,咱们比人头,然后开打。”崔腾显然不是第一次约架,颇讲规矩。 “等等。”柴韵高举双臂,吸引众人的注意,然后大声道:“诸位公子,今天这一架要打得明明白白,这位崔腾崔公子,大家都认识,乃是当朝太傅、南军大司马崔宏之子,仗着家中的势力,强行向归义侯的女儿求亲。归义侯一家向往衣冠礼仪之国,不远千里前来投诚,天子当年亲迎城外……” “你在说什么?”崔腾打断柴韵,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可不是他记忆中的小柴子。 柴韵不理他,继续道:“归义侯一家奉公守法、老实本分,多年来从未惹过是非,可就是这位崔公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强行提亲,归义侯不同意……” 崔腾脸红了,怒道:“谁说归义侯不同意了?他说女儿还小,要等两年……再说这关你屁事?你不就是垂涎胡尤的美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今天来见你是要秉持公道,不能让你败坏大楚的名声,让归义的匈奴人以为大楚都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无耻之徒。” 崔腾脾气本来就暴躁,被柴韵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伸出手臂,抖了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打,给我打断他的贱骨头!” 仆人先冲上去,他们手中也都拎着长短不一的棍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后一通胡抡,嘴里哇哇大叫,半天也打不着一下。 双方的武师更讲究些,推开奴仆,互相抱拳行礼,说了几句,捉对厮打,崔腾一方多出两名武师,站在边上掠阵,没有加入战团以多敌少。 勋贵子弟们随后参战,空地太小,他们冲入附近的杂草丛中打斗,都很小心,没有拿出自己藏着的兵器。 柴韵和崔腾大叫大嚷,一会隔空对骂,一会指挥他人,忙得不亦乐乎。 也有一些人自恃身份,拒绝参战,向两边退却,只在嘴上助威。韩孺子就在这些退却者当中,杜穿云已经没影,他要趁乱活捉崔腾,这时不知躲到哪去了。 战场越扩越大,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真打的没有几对,除了那几名武师,其他人都想以多欺少,少的一方通常转身就跑,与大量同伴汇合之后,反身再追。 慢慢地,韩孺子离空地越来越远。 这跟他想象中的打斗不太一样,他还以为武师们会一个接一个地上场比武,其他人只管叫好呢,结果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混战,混乱到分不清谁和谁是一伙的。 一名少年举着棍棒,大喊大叫着扑来,韩孺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柴府中见过此人,正想仔细辨认,棍子已经砸过来了,他不想打架,转身就跑。 在草丛中没跑出多远,追赶者没影了。 韩孺子感到失望,还有几分可笑,原来这真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的混战,没有章法,没有阴谋,连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都是他想出来的。 早知如此,他真不应该接受柴韵的邀请。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身上还有杜穿云的短剑,于是韩孺子转身往回走,结果迷失了路径,到处都有人声,他分不清方向。 “嘿,你也来了。”附近的一个声音说。 韩孺子转身看去,居然瞧见了东海王。 “我刚才没看到你。”韩孺子立刻警惕起来,四处张望。 东海王从草丛里走出来,独自一个,连名仆人都没有,“我坐在亭子里,真是要命,本来说好先比爵位的,没想到说打就打。嘿嘿,我就猜到柴韵肯定会拉拢你。” 东海王看上去比在皇宫里正常多了,没那么嚣张跋扈,看到韩孺子好像还挺亲切。 “我也猜到你会来。”韩孺子打量东海王,按道理,他们各站一方,应该打一架才对,他的内功虽然还没有什么起色,跟着杜氏爷孙好歹蹲了几个月马步,练过一套拳法,不怕手无寸铁的东海王。 “你不是真要打架吧?”东海王止步笑着说,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外人,继续道:“争夺帝位才应该拼个你死我活,为这两个家伙,值得吗?” 韩孺子也笑了,马上又沉下脸,“林坤山和报恩寺的疯和尚是你指使的吧?” 东海王耸耸肩,“没错,是我,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去小南山暗香园呢?让我白费周折。” 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痛快,韩孺子不由得愣住了。 “我若想害你,用不着这么复杂的计划,其实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附近传来叫喊声,似乎有一群人冲过来,东海王道:“今晚子时,齐王府后巷,有胆子你就来见我,我一个人,你带几个都行,咱们聊聊皇帝的事情,还有杨奉。走吧,回去劝劝,柴韵和崔腾都是疯子,别让他们真惹出事来。”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两更,上午八-9时一更,下午6-7时一更;周日保底一更。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草丛中的双脚 (感谢读者“i560”的飘红打赏。) 事后,荒园对决被吹得天花乱坠,越是当事者越言之凿凿,将混战描绘成一场空前绝后的惨烈大战,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杂草,几天之后,那块土地上开出的花都是红色的…… 对这些传言,韩孺子将会觉得可笑,当时却的确感受过真实的紧张。 杜穿云活捉了崔腾,这一点也不难,崔家二公子根本没想有人真敢对自己下手,站在亭子台基上,一边指挥武师和仆人战斗,一边与柴韵对骂,武师们也怀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只顾卖力表演,没有特意保护主人。 杜穿云绕到亭子后面,突然跳出来,扑倒崔腾,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扛在肩上跑进草丛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崔腾毫无反抗,连叫喊都没有,周围的武师与仆人甚至没有发现异常,只有柴韵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崔腾鼠辈,今日落入我手,看你还敢嚣张!” 双方的几名武师打得都不认真,忙着摆花架子,听到柴小侯的话,一块望去,全都大吃一惊,崔家的武师急忙追去,柴家的武师则退回保护主人。 “来我这儿干嘛?还不快去追,不能让崔腾被夺走!”柴韵怒道。 两名武师离去,一名武师坚持留下,以防万一。 如果说之前的混乱双方心照不宣,自从崔腾被抓之后,混乱失控了。没几个人看到当时的场景。传言像蝗虫一样在草丛中蹦达。从“崔腾被抓”迅速变成了“崔腾被杀”。柴韵一伙人有不少事先听说过活捉计划,这时竟也莫名其妙地觉得柴小侯有可能做出杀人之举。 韩孺子与东海王分头乱跑,无论走到哪都听到有人喊“崔二公子死了”,不由得大惊,此事若真,杜穿云可惹下不小的祸事。 韩孺子本想回到亭边的空地上,不知怎么跑到了墙边,正要调头。一棵大树上传来轻轻的叫声:“嘿,我在这儿。” 杜穿云像只豹子似地将猎物带到了高处,这时正蹲在一根树枝上冲倦侯招手。 “崔腾……”韩孺子正要发问,听到附近有叫喊声,急忙跑到树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杜穿云将倦侯拉上去,赞道:“身手挺灵活,以后可以跟我学轻功了。” 韩孺子笑了笑,在树枝上不敢乱动,只能扭头观望。直到抬头才看见崔腾,他坐在更高一些的树枝上。双手放在手后,大概是被捆起来了,嘴里塞着布,既愤怒又害怕,脸色青红不定。 “把他交给柴韵。”韩孺子说,看到崔腾没死,他松了口气。 “不急,多吓他一会……有人过来了。”杜穿云指着远方。 “行了,做到这足够了,让他们自己救人吧,咱们走。”韩孺子抬头又看了一眼崔腾,想他对说几句,又觉得没必要,顺着树干慢慢下去。 杜穿云还没玩够,可是不能违背命令,只好一跃而上,站在地上将倦侯接下来。 “他们能将崔腾救下来吧?”韩孺子抬头望去,崔腾坐的位置不矮。 “那么多人,搭人梯也把他弄下来了。”杜穿云一点也不担心,他在树上已经观察过了,带头向无人之处走去,“原来这么简单,白瞎我的精心准备了,柴小侯会给咱们银子吧?” “他看到你带走崔腾了?” “看到了。” “那就行。”韩孺子相信柴韵不至于赖账,而且他此时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东海王今天的表现让他感到困惑,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赴今晚之约。 前方的杜穿云停下了,韩孺子差点撞上,“怎么了?” “嘘。” 韩孺子以为杜穿云发现了其他人,斜身向前方看去,心中猛地一震。 一双人脚从草丛中露出来。 杜穿云扭头看了一眼,见倦侯没有特别惊恐,说:“去看看,难道真有人打架下死手了?” 韩孺子感到不安,可还是跟着杜穿云走过去。 草地上躺着一名衣裳整洁的青年,身下的杂草却已鲜血染红。 “这是谁?不像武师或者仆人,也不像柴韵请来的家伙。”杜穿云惊讶地问。 韩孺子的心提起来了,这是一场胡闹,不应该死人,如今却有一具尸体摆在眼前,而且他觉得眼熟,不由得上前一步,弯腰仔细观察,那张脸孔已经失去生机,嘴唇微张,眼神空洞。 韩孺子见过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死人的眼睛,只觉得体内阵阵发凉,然后终于认出了死者的身份,“他是匈奴王的质子。” “质子是什么玩意儿?” “匈奴王送到大楚当人质的王子。” “匈奴人,看着不像……那还好,匈奴人都很坏,死就死了吧。” 韩孺子摇摇头,“有点不对,你看看他真死了吗?”韩孺子胆子够大了,也不敢靠尸体太近。 杜穿云走过去,伸手探探鼻息,趴在胸口上听了一会,抬头道:“死透了。” 附近传来一阵喧哗,韩孺子示意杜穿云别吱声,两人都蹲在地上,可来者若是走近,还是能发现他们。 “找到二公子了,他还没死!”有人喊道,喧哗声渐渐远去。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 杜穿云莫名其妙,“是你杀的人?” “当然不是。”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咱们走吧,让别人处理尸体。” 韩孺子没动,想了一会,低声说:“事情不对劲儿。” “怎么了?这帮家伙根本不会打架,保不齐有人一时失手。” “不对,附近没有打架的痕迹,尸体是从别处搬来的。” “那也跟你没关系啊。”杜穿云平时最爱惹事,这时却觉得倦侯多事了。 韩孺子越想越不对,他记得这名匈奴王子,此人曾经在宫里当侍从,还跟张养浩打过架,身为质子,在京城很孤立,不可能受邀参加柴韵和崔腾之间的争斗,如今却无缘无故死在这里,十分可疑。 “把尸体搬走,先藏起来。”韩孺子说。 杜穿云睁大眼睛,“你……” “快点,没时间解释。”韩孺子的心事本来就重,身为废帝之后更是狐疑多虑,死者身份特殊,大楚与匈奴正在交战,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惹来麻烦,甚至有一种感觉,抛尸者选择这个时机,没准就是为了陷害废帝。 “往哪藏啊?咱们也不可能背着尸体到处走。”杜穿云左右看了看,突然猫腰跑进草丛,没一会又回来了,“真幸运,附近有一口枯井,扔进去吧,一时半会没人能发现。” 杜穿云抓住尸体的双手,抬头对倦侯说:“帮忙啊,我一个人可不行。” 韩孺子有点希望杜穿云能一个人扛走尸体,可是没办法,只好上前帮忙,抓住双脚。 两人抬着尸体悄悄行进,一听到远近的叫喊声就停下来等待一会,好在崔腾吸引了园中所有人的注意,一时无人到这边来。 枯井离着不远,两人将尸体扔进去,附近找不到可遮盖之物,反正井里面黑黢黢一片,站在上方望不见异常。 “幸亏是咱们先发现尸体。”韩孺子说,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已用尽了力气,强挣扎着起身,打算尽早离开是非之地。 “咱们走的是出园小路之一,待会很可能还会有人走,那滩血迹怎么办?”杜穿云对这种事更仔细些。 “不管了,只要尸体今天不被发现就行。” 远处的叫喊声变得响亮,韩孺子和杜穿云匆匆离去,没有亲眼目睹后面的事情。 这天夜里,韩孺子忍住好奇心,没有去见东海王。作为废帝,怎么胡闹都没事,顶多坐实“昏君”的称号,若是不小心卷入朝廷阴谋,却是死路一条。 崔小君察觉到倦侯的异样,却没有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柴韵派人来请倦侯。 韩孺子和杜穿云一块去的,柴韵亲自出府相迎,喜形于色,“昨天你们两个走得太早了,没看到崔腾的丑态,他吓哭了,当众大哭,笑死我了。他还说要让崔太傅杀了你和我,给他报仇,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敢对家里人说起这件事,哈哈……” 柴韵叫来自己最好的几个朋友,一块宴请倦侯,席上众人激扬慷慨,好像刚从战场上归来,吹嘘自己的胆量,嘲笑敌人的懦弱。 有人提起了那片血迹,可是在一连串夸张的传言当中,真实的血迹反而无人关注。 酒过三巡,柴韵凑到倦侯耳边低声说:“银子已经送到府上,一两不少。” 韩孺子笑笑,这笔钱柴韵本人其实没出多少,他设了一个赌局,输赢只看倦侯的手下敢不敢活捉崔腾,他赢了,足够支付六万两银子。 “今晚一块出去玩吧。”柴韵笑着发出邀请。 “玩什么?” 柴韵大笑,“跟我来就是,肯定让你玩得开心就是。” 韩孺子本想拒绝,正好张养浩过来敬酒,仗着酒劲大声道:“柴小侯,出去玩可不能忘了我,倦侯是我给你请来的。” “都去,大家都去!”柴韵豪爽地说,引来一片欢呼。 韩孺子笑着举杯,算是答应了,目光却时常盯向张养浩,怎么想都觉得匈奴质子的死亡与此人有关,只是不明白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勋贵的玩法 一行人先去了南城的蒋宅,这里是一处私宅,并非公开的玩乐之地,普通百姓有钱也进不去,柴韵却能通行无阻,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 作为“新人”,韩孺子心怀惴惴,结果这里却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装饰得精致清新,迎来送往的仆人跟皇宫里的太监一样小心谨慎,如无必要,几乎从不开口,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蒋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岁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须,穿着打扮像是一名员外,亲自迎接柴韵,引向内室,一路谑笑,即使柴韵揪胡子,他也不恼,笑得很开心,对倦侯他则非常客气,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兴趣。 “柴小侯,你得赔我损失。”在房间里,主人佯怒道。 “咦,我们刚进来,连酒还没喝一杯,何来损失一说?蒋老财,你想钱想疯了!”柴韵也不恼,知道对方还有话说。 蒋老财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这里称为贵客的没有几位,柴侯算一位,还有一位你认识。” 柴韵脸色微沉,“崔腾。” “对啊,现在到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我这里,你说,这笔损失应不应该算在你头上?” 柴韵大笑,一把揪住那捧胡子,“你个老滑头,账算得倒清。行,崔腾不来,我多来两次不就得了?况且,我不是带来新人了?” 蒋老财向倦侯笑着拱手,点到即止,退出房间,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间仿古制,众人席地跪坐,身前摆放食案,柴韵与倦侯坐主位,张养浩等四人分坐两边,六名年轻女子侍酒。两名歌伎轮流唱曲,调子都很舒缓,有几曲颇有悲意。 没人说话,公子们倾听曲子。侍酒者尽职斟酒,不出一言。 韩孺子听先生讲过《乐经》,里面尽是微言大义,真说到鉴赏力,基本为零。只觉得唱曲者哼哼哑哑,毫无趣味可言,柴韵却听得颇为入迷,偶尔还跟着哼唱,兴之所致,干脆侧身卧倒,枕在身边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练地向柴韵嘴里小口倒酒,另一只手轻拂膝上人的鬓角,好像他是一条听话的小狗。 曲风至此一变,两名歌伎显然非常了解柴小侯的心事。忧伤转为靡丽,眉目传情,却又半遮半掩,即便是从无经验的韩孺子,也能听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张养浩等人都已放开,与身边的侍酒者耳鬓厮磨。韩孺子不喜欢这种事,低着头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几次靠近,他都不做回应,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动作,只是老实斟酒。 柴韵起身,侍酒者和歌伎会意退下。他笑着问道:“倦侯不喜欢这里吗?” “香味太重,熏得我头疼。”韩孺子想了一会才找出借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韵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该带倦侯来这种地方,走。到别处玩去。” “这里其实也不错。”韩孺子有点担心柴韵会将自己领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韵却是想起什么就必须实现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张养浩等人兴致正浓,只能恋恋不舍地起身跟随。 另一间房里,杜穿云和几名仆人正与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热,杜穿云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正神采飞扬地讲笑话,逗得众女咯咯娇笑,手中酒壶不停洒酒。 柴韵往里面看了一眼,扭头对倦侯说:“这小子是个玩意儿,倦侯愿意将他让给我吗?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他不是仆人,是我请来的教头……”韩孺子可不会将杜穿云让给任何人。 柴韵也是说着玩,拉着韩孺子就走,“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咱们去别处。” 韩孺子想叫杜穿云,其他公子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着他就走。 天已经黑了,六人跳上马,将仆人扔在蒋宅,纵马在街上奔驰,柴韵已有些醉意,放声呼啸,惊得路人纷纷躲避。 回到北城之后,柴韵收敛一些,情绪又变,居然忧国忧民起来,与倦侯并驾而行,说道:“倦侯大概觉得我只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实我何尝没有凌云之志?可是有什么用?大楚已然如此,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随波逐流,倦侯以为呢?” “我现在就在跟着你‘随波逐流’,连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还是皇帝就好了,我愿意从此不碰酒色,专心给你当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张养浩等人都自觉得放慢速度,离他们远一点,话无遮拦不仅是胆量,更是一种特权,柴韵有,他们没有。 韩孺子摇头,“在皇宫里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是天气变好一点,哪有机会夜驰京城?” “说得好!”柴韵鞭打坐骑,加快速度,韩孺子等人追随其后。 路上遇上一队巡街官兵,柴韵也不减速,当着官兵的面拐进一条巷子里,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会,也就放弃了。 “跟官兵不能讲理!”柴韵大声道,兴奋劲儿又起来了,“越讲理,他们越怀疑你有问题,能跑就跑,他们都很懒,不会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们也不会上报,以免担责任。” 话是这么说,可也只有柴韵这样的人敢于实践,万一被捉,他有办法逃脱惩罚,别人断然不敢尝试,张养浩等人紧紧跟在柴韵身后,神情慌张,直到身后再无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骑马在街巷中转来拐去,韩孺子隐约觉得路径有些熟悉,他嘴上说要“随波逐流”,心里却没做好准备,忍不住又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柴韵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勒住坐骑,“到了。” 这里显然是某座府第的后巷,韩孺子正努力辨认,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不是崔宅吗?” 韩孺子想起来了,这里的确是崔宅,他从前来过。走的是正门,因此没有马上认出。 “没错,就是崔家,咱们来跟崔腾开个小玩笑。”柴韵兴致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着一扇门说:“崔腾受了惊吓,不敢回内宅,肯定住在这里。” 张养浩开始害怕了,拍马上前小声劝道:“柴小侯已经赢了……” 柴韵神情立变。冷冷地斜睨张养浩,“你怕了?” “不不……”张养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从前跟崔腾玩过,不想得罪他?” 张养浩露出讪笑,“崔二昨天连胆都吓破了,谁愿意跟这种人玩?” 柴韵这才笑了,咳了两声,向同伴们各看了一眼,突然纵声高呼:“崔腾,出来爬树啦!” 柴韵连喊几声,停下来又看向同伴。张养浩等人既害怕又兴奋,也跟着大叫崔腾爬树,只有韩孺子没开口,在一边笑着倾听,心里却在感慨,勋贵本应是大楚的根基,却已衰落成这个样子,皇宫里的人大概永远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幻想过张养浩会是未来的猛将与忠臣,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后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冲出一大帮人,手持刀枪棍棒。 柴韵早有准备,拍马就跑,大笑不止。张养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韵前头,只有韩孺子没经验,跑慢一步,一根棍子从身后飞来,擦肩而过。把他吓了一跳。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消失,柴韵放慢速度,对追上来的倦侯笑道:“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韩孺子笑着摇头,这些人的玩法的确超出了想象,他还感到纳闷,宗正府、礼部平时严肃得跟狱卒一样,连走几步路都有规定,难道对勋贵子弟们的胡闹一无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样,追不上就干脆当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来越深,柴韵的玩兴也随之越来越浓,继续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来不及加速逃跑,柴韵干脆停下,与带头的军官打招呼。军官显然认得柴小侯,不仅没有呵斥,还热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条特别安静的街上,柴韵再次停下,指着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这是谁家吗?” 韩孺子早就绕晕了,对这里毫无印象,在夜色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摇头,“不知道。” “这里就是归义侯府第,咱们去拜访京城第一尤物吧。” 韩孺子一惊,“这不好吧……” 柴韵笑道:“倦侯真是老实人,这回不是突然袭击,也不是趁夜寻香,咱们是受邀而来。” “受邀?受谁的邀?” “当然是美人胡尤。”柴韵拍马前行,“全要感谢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让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约我子夜会面。” 韩孺子此前建议柴韵师出有名,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既然是约你,我们跟着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胡尤艳名远播,谁不想看一眼真容?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机遇,我怎可独享?” 韩孺子还在想借口拒绝,张养浩等人却都激动不已,一个劲儿地感谢。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种事我见多了,万一胡尤令人失望,你们得替我做个见证,今后再有人提起胡尤,咱们一块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无双的美人呢?”一人笑着问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请诸位替我扬名。”柴韵十分得意。 归义侯府的正门不开,一行人骑马在墙下缓行,很快张养浩指着前方说:“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墙边,静候佳客。 (推荐一下读者也是作者“居简”的武侠小说《飒飒西风》,对传统武侠感兴趣的读者,可去一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持弓少女 柴韵是偷情高手,除非美人在怀,他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事先就将美丑两种可能都说清楚,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张养浩,双手按住木梯压了两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对之前在崔宅后巷跑得最快的那位公子说:“七郎,你先进。” 被叫作七郎的青年一愣,“啊?我先,不合适吧。” “呸,想什么呢,让你进去探路,你刚才跑得不是挺快嘛,现在给你机会走在最前面。” 七郎脸一红,不敢拒绝,双手扶梯向上攀爬,中途停下,低头问道:“柴小侯,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柴韵冷冷地道:“我等你告诉我呢。” 七郎讪笑一声,只能继续攀爬,到了墙顶,向里面望了一会,小声道:“乌漆抹黑的,看不到人。” “废话,当然没人,胡尤是侯门之女,难道还能等在墙下?快点进去,到处踩踩,没有恶作剧,就叫我一声。” 七郎很不情愿,嘀咕道:“早知如此,应该带一名仆人……”可还是翻过墙头,“这边也有梯子。” “小点声。”柴韵斥道。 墙内安静了,柴韵向倦侯微笑道:“偷香窃玉的勾当终归有一点风险,曾有一位前辈,被家主逮到,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尿水,从此声名扫地,只能在烟花之地寻花问柳,大门小户的良家女子谁也不肯接近他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心里更鄙视眼前的柴韵,而不是那位“前辈”。 “柴小侯,里面没事。”墙内传来七郎的声音。 柴韵笑笑,整整衣裳,缓步上梯。走到墙头时俯首道:“一个个进来,无论如何让你们一睹芳泽,不虚今晚之行。然后……请诸位恕我礼数不周,自己回家去吧。还想去蒋宅的,就在那里等我,一切花销算在我头上。” 张养浩等人喜不自胜,赶快找地方将马匹栓好,跑回来抢梯子,明知胡尤没有等在墙内,也想先进去。 “进来吧。”墙内传来柴韵的声音。 张养浩等人象征性地向倦侯谦让了一下,争先恐后地攀梯登墙。 “倦侯。就差你了。”柴韵的声音说。 韩孺子心内犹豫已久,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再跟柴韵疯下去,小声道:“你们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墙内安静片刻,柴韵大概很不满,再开口时声音十分冷淡,“胡尤……归义侯小姐也邀请你了,进来吧。” “我?”韩孺子惊诧不已,可他还是不想进去。“我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我还是回家吧。张养浩。如果你们去蒋宅,请帮我告诉杜穿云,让他快点回府。” 墙内没有声音,韩孺子就当柴韵同意了,迈步向栓马的树下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下了,转身向墙头望去,觉得奇怪,柴韵说话的语气不对。竟然称胡尤为归义侯小姐,就算进墙了。似乎也没必要突然变得讲礼貌。 墙头上多出一人,笔直站立在上面。韩孺子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可是能看到那人正开臂引弓,看架势是要射击,目标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韩孺子大惊,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只要十几步,就能躲到马匹后面,可是箭矢更快,嗖地一声,利箭从头顶掠过,正落在前方数步的地方,刺在土中,微微颤抖。 韩孺子急忙止步,墙头上传来一个严肃的女子声音,“第二箭射的是人,别以为天黑******不准。”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对方的箭的确很准,自己肯定跑不过,只得慢慢转身,说:“我跟你无怨无仇。” “少废话,上来。”女子语气越发严厉。 韩孺子慢慢走向木梯,希望孟娥还能像从前那样突然冒出来救自己,可今晚柴韵带着他骑马乱跑一气,除非是神仙,谁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这是柴韵等人设下的陷阱?韩孺子心中一震,扶住梯子,抬头对上面的人影说:“你为东海王做事?” “什么东海王、西海王,再废话……******伤你的腿,拖你上来。” 女子没说射死,而是射伤,这让她的威胁更可信几分,韩孺子无法,只得攀梯上墙。 墙头上,女子仍然弯弓搭箭,箭镞对准韩孺子。 夜色正深,月光却很明亮,韩孺子终于大致看清了女子面容,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脸孔,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中一动,险些从墙头掉下去。 女子与他年纪相仿,心志却很成熟,一看举动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将弓弦又拉开一点,冷冷地说:“果然是一个昏君。” “你就是胡尤……不不,归义侯的女儿?”韩孺子问道。 女子垂下手臂,弓与箭互换手掌,右手挥动长弓,韩孺子无路可逃,只能跳进墙内,背上还是挨了一下。 归义侯家的墙没有宫墙那么高耸,却也不矮,韩孺子落地之后震得脚掌发麻,在地上坐了一会,站起转身,只见柴韵等五人在墙边一字排开,正无奈地冲他苦笑,还有两男一女手持刀剑看着他们。 “抱歉,我没有选择。”柴韵笑道,似乎不是特别紧张,指着身边的七郎,“这个小子最坏。” 一名持刀男子低声道:“闭嘴,没让你说话。” 柴韵闭嘴,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请对方不要激动。 墙上的女子下来了,对持刀男子说:“大哥、二哥,你们去将梯子和外面的马都带进来。” 两名男子点头,一块离开,走偏门去取梯子和马匹。 只剩下两名女子当看守,一人持弓,一人持剑,年纪都不大,后者显然是名丫环。柴韵也算见过世面,本来就不怎么害怕,现在更不怕了。拱手笑道:“在下柴韵,受邀而来。小姐英姿飒爽,待客之道更是别致。” “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归义侯的女儿再次引弓。 柴韵更不怕了,“小姐见谅,这几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久仰小姐大名,非要跟着我来,如今已经见过了,可以让他们走了。我自己留下。” 韩孺子无法相信柴韵居然如此色胆包天,明明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看不出这些人是故意设下陷阱。 持剑的丫环说:“这人的嘴太脏,让我刺他一剑。” 柴韵抬起双臂,脸上仍然保持微笑,“我不说话就是,除非小姐让我开口。” 归义侯的女儿则还是冷若冰霜,“其他人报上名来。” 柴韵不怕,其他人也就不怎么害怕,甚至相互挤眉弄眼。意思是说“胡尤”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少了几分美人该有的温柔,从张养浩开始。几人分别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身份。 归义侯的女儿转向倦侯,韩孺子没开口,刚才柴韵喊出倦侯,对方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用不着再说一遍。 “昏君,被废掉了也不老实。”归义侯之女说道。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归义侯的女儿就算脾气大点,也不至于和两个哥哥一块迎接“情郎”,“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来这里。” “难道不是你出主意,让柴韵以我家的名义与崔腾打架?” 韩孺子看向柴韵。这是两人的私下交谈,居然传到了当事者耳中。柴韵再次苦笑,“我也是想为你扬名,谁知传得这么快。” 韩孺子正想解释,归义侯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带着马匹与梯子,连射在地上的箭矢也一并取回。 这两人的年纪也不大,都不到二十岁,说是兄长,脸上却比十四五岁的妹妹还显稚气。 “来了六个,怎么处置?”一名少年问。 “越多越好。”归义侯之女向柴韵问道:“你还告诉过别人要来这里吗?” 柴韵急忙摆手,“没有别人了,就是这几位朋友,我连仆人都没带,还特意在城里兜了几圈,都按小姐的要求做的。” “信呢?” 柴韵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好的香帕,仔细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收藏。” 持剑丫环上前一把夺下信笺,笑道:“信是我写的,贴身收藏也感动不了我。” 丫环虽然不丑,比小姐却差远了,柴韵大失所望,马上又笑道:“虽非小姐手书,我就当是小姐的笔墨,这片心意总是真的。” 韩孺子真想提醒柴韵少说话。 一名持刀少年上前道:“别浪费时间了,带他们去见父亲。” 柴韵直到这时才稍觉害怕,“不必了吧,今晚就见归义侯,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过些天我正式登门拜访。” 两名少年一脸怒容,归义侯之女却笑了一声,“你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 自从看清小姐的容貌,柴韵的谨慎就丢得干干净净,点头笑道:“昼思夜想……小姐不用当着他们的面说。” “说出来无妨,一个名字而已,我是匈奴右贤王的后裔,名叫金垂朵……” “好名字。”柴韵赞道,连究竟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 “我们一家要重返匈奴,需要一位带路人。”金垂朵继续道,手中的箭一直对准柴韵脚下。 “在京城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匈奴?”柴韵可舍不得这么美的人离开,“而且我也不认路啊。” 金垂朵的声音越来越冷,“但是现在用不着你了。” 说罢,抬起弓箭,拉开弓弦,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箭射出,正中柴韵前胸。 柴韵惊讶地张大嘴,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张养浩等人扑通坐倒在地。 金垂朵转身,从箭囊里又取出一支箭,对倦侯说:“你给我们带路。”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张家的利益 大都数人都相信自己不会轻易死亡,有些人的这种信念特别强烈,柴韵就是这种人,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靠近所谓的“险地”,玩得开心,同时也能证明自己冥冥中受到庇护。 因此,他无法理解胸前的箭是怎么回事,更无法理解射箭者是怎么想的。 张养浩等人明白得很,坐在墙下嘴里大叫、双脚乱蹬。归义侯的两个儿子举刀喝令他们闭嘴,其中一人向妹妹皱眉道:“干嘛杀死他?” 金垂朵盯着废帝,缓缓道:“谋大事者最忌犹豫不决,父亲一直拿不定主意,这回他没有选择了。”她顿了顿,“咱们都没有选择了。” 包括她的两个哥哥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金垂朵杀柴韵居然只是为了坚定家人一块逃离大楚的意志。 韩孺子心中既恐惧又敬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柴韵,说:“你想顺利出关前往塞北,抓我是没用的,朝廷不在乎我的命,柴小侯……” 柴韵发出嗬嗬的声音,金垂朵又转过身,“无耻之徒,死有余辜。忠武将军的女儿遭你始乱终弃,嫁人之后被夫家嫌弃,写信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在哪?她前些天自杀了,正在黄泉路上等你。你来招惹我,就是自寻死路。” 柴韵根本没听进金垂朵的话,只是惊愕地看着箭矢,抬起双手想将它拔出来,迟迟不敢动手。 金垂朵弯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射出第二箭,柴韵终于结束心中的疑惑,倒下了。 没人尖叫,没人吱声,就连金垂朵的两个哥哥也屏息宁气,他们了解妹妹脾气,却是第一次见她杀人,心中顿生敬畏。 金垂朵又取出一支箭。说:“不用这么多人,只带昏君一个就够了。” 靠墙而坐的四人从惊恐中清醒,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几乎同时下跪。磕头求饶。 金垂朵没有射箭,对两个哥哥说:“就让我一个人动手?” 两名少年身子微微一颤,已经不敢与妹妹争辩,晃晃手中的刀,走向四名勋贵子弟。 七郎满面泪水。“金二哥,咱们同在羽林卫执戟,求您念在同僚之谊……”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羽林卫,金二怒从心头起,咬牙道:“同僚?你跟那些欺负我的人才有同僚之谊!” 七郎呆住了,努力回忆之前是否有过示好之举,结果一件也找不到,甚至连金二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对面的金二已经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这声音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会,七郎就会步柴韵的后尘。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金氏兄妹同时后退,叫了一声“父亲”。 归义侯来到墙下,俯身查看柴韵,起身时已是满面怒容,冲着手持弓箭的女儿低声道:“孽障,你是要害死全家人吗?”又转向两个儿子,“你们也不看住她!” 金大、金二低头不语。金垂朵却昂然道:“事已至止,后悔也没用了,父亲,准备出发回草原吧。” 归义侯又急又气。原地转了一圈,对女儿说:“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都王子已经三天没信了,没有他指引,咱们回草原不就是送死吗?你忘了,金家的祖先归降大楚……咱们连本族的话都不会说啊,去草原投靠谁?” “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留在京城受人欺负强。父亲,难道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欺辱您和两个哥哥的?还有我,您的清白女儿,被他们胡乱编排,有谁当咱们金家是真正的列侯?别再犹豫了,父亲,都王子来,大家一块走,不来,咱们自己走,我瞧都王子也未必真是有胆识的人。” 眼前确实已路可走,可归义侯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处看了一眼,指着倦侯,“他怎么来了?” “和柴韵一路货色。”金垂朵轻蔑地说。 “他不肯翻墙进来,和柴韵不像是同一种人。”金二辩道,只是没什么底气,妹妹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嘴。 归义侯长叹一声,“大楚多难,金家只怕也无法幸免。我派人再去都王子那里打听一下消息,你们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出城,然后……”归义侯再次打量倦侯,“把他送给崔太傅,或许能换来一点保护。” “崔家不可信。”金垂朵反对。 归义侯气哼哼地道:“我的傻女儿,你想得太简单了,此去塞北千里迢迢,咱们一家人怎么可能走得到?” 金垂朵低头小声道:“别带家眷,咱们骑马,很快就到了……” 归义侯大怒,“胡说,难道连你们的母亲也不要了?她留在京城就是死路一条。快将这里收拾一下,别惊扰到外人。” 归义侯匆匆离去,金垂朵一脸的不服气,“她才不是我的母亲……”然后对两个哥哥说:“父亲已经同意了,你们动手吧,只留昏君一个人就行了。” 韩孺子觉得还是闭嘴的好,他现在想不出任何自救的计划,只能静观其变。 其他四人可没法冷静,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张养浩望着归义侯的背影,大声道:“我知道都王子在哪!” 归义侯转身回来,“你见过都王子?” 张养浩这时候只想活命,什么都顾不得了,“都王子已经……已经死了。” 归义侯一家大惊失色,两个哥哥扬起刀,金垂朵又一次拉开弓弦,张养浩急忙道:“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 韩孺子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都王子就是匈奴质子,死后被抛尸在荒园里,此事果然与张养浩有关。 “究竟怎么回事?都王子被谁杀死的?”金垂朵厉声问道。 张养浩对这名少女最为恐惧,向后挪了挪,紧紧靠着墙壁,壮胆说道:“我说实话,你别杀我。” 金垂朵抬起弓箭,“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杀你。” 归义侯上前拦下女儿的弓箭,“大楚是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的,我不说你也清楚,金家只想重回故土。别无它求,你说实话,我将你们留在府中,早晚有人前来搭救。” 金垂朵极度不满。忍了又忍,才没有反驳父亲。 墙下四人磕头谢恩,张养浩战战兢兢地说:“都王子、都王子是被林坤山找人杀死的。” 金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林坤山是谁,韩孺子却是一惊。“林坤山!”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归义侯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让张养浩说,于是道:“林坤山是什么人?” “林坤山是一名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和都王子有什么仇怨?你在撒谎。”金垂朵总是要威胁一下才肯放心。 张养浩哭丧着脸,“我怎么敢撒谎?真是林坤山找人暗杀了都王子,他说大楚和匈奴在北疆对峙,一直小打小闹,需要一个理由展开大战。” “大楚和匈奴开战,对一名江湖术士有什么好处?”归义侯莫名其妙。 张养浩真想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言,可他没有这份急智。只能实话实说:“北疆开战,我爷爷就可以重返战场,远离京城的是非,我也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谋一份前程。” 金垂朵怒道:“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们杀死了匈奴王子?” 对张养浩来说,这却不是小事,“我父亲早亡,爷爷自从讨齐之战以后就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若是不能再掌军权,我们张家……” “闭嘴!”金垂朵喝道,又要引弓,仍被父亲拦下。 归义侯能理解张家的野心。问道:“都王子什么时候遇害的?” “前天凌晨,在一位……一位姑娘家里,她将都王子引出来,让林坤山找来的刺客下手。” 归义侯不想追问其中细节,“这么大的事情,京城怎么没有消息?” “他们将尸体藏起来了。还没有被人发现……” 归义侯寻思这件事对自家的影响,金垂朵却发现漏洞,“不对,你刚才说杀死都王子是为了挑起大楚和匈奴的战争,为何要将尸体藏起来?难道不应该将事情张扬得越大越好吗?” 张养浩更不敢隐瞒了,硬着头皮说:“我们将尸体放在城内的一座荒园里,就是柴小侯和崔二公子打架的那座园子,本想……本想……” “本想什么?”金垂朵追问道。 “本想嫁祸给我。”韩孺子早知如此,听张养浩说出真相还是觉得很气愤,上前两步,“所以你鼓动柴韵邀请我,还让我带上杜穿云,当时的园子里只有杜穿云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匈奴质子,发现尸体之后,朝廷立刻就会怀疑到我。” 张养浩点点头,承认了。 金家人反而糊涂了,金垂朵说:“怎么又牵扯到昏君了?” “林坤山说,倦侯是废帝,有理由挑起边疆战事,正适合嫁祸,而且还会引发朝中各方势力的互相猜忌,朝廷就更要依赖辟远侯了,张家……将会获益良多。” 韩孺子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没跟你的祖父商量过吧?” 张养浩摇摇头,“祖父年纪大了,我不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情……” “你被林坤山骗了,他根本没想帮助张家。”韩孺子不知该指责张养浩的愚蠢,还是佩服林坤山的蛊惑能力。 金垂朵插口道:“等等,说来说去,都王子的尸体呢?” “被我发现之后扔到枯井里去了。”韩孺子道,不觉得还有隐瞒的必要。 金垂朵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似乎觉得这个“昏君”也不是那么“昏”。 张养浩觉得性命还不安全,“你们想逃回……返回塞北,这很好啊,对我们的计划也有利,我也可帮你们,准确地说,林坤山能帮你们,他认识的人很多。”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匈奴人 韩孺子很想抓到林坤山问个明白,结果却可能沦为对方的俘虏。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归义侯一家已经走投走路,女儿金垂朵的计划过于简单,父兄都不同意,尤其是归义侯,还是希望能找出一条稳妥的逃亡之路。 都王子已经死了,他们更需要帮助。 天快要亮了,金家人将柴韵的尸体藏在一间空屋子里,归义侯出府打听消息,两个儿子押着张养浩去找林坤山,留下女儿和丫环看守其他俘虏。 七郎等三人双手、双脚被缚,坐在墙角处,一声不敢吭,只有韩孺子未受束缚,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后站着持剑的丫环,前方几步,金垂朵来回踱步,每次转身的时候都要看一眼倦侯。 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金垂朵止步,手里仍然握着长弓,只是没有搭箭,“都说你是昏君,不是很像。” “都说你是……也不像。”韩孺子说完就后悔了,他现在可惹不起这位说杀人就杀人的少女。 果不其然,金垂朵脸色一寒,抽箭、搭箭、射箭,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箭矢贴着韩孺子的耳边掠过,射中他身后的墙壁,将看守他的持剑丫环吓了一跳,“小姐,你……的箭法还跟从前一样准。” 坐在墙角处的三个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韩孺子反而不怕,只动了动眼珠,“这样一来,你就少了一支箭。” “我的箭足够将你们杀死五回。” “我们有四个人,你只剩十四支箭,不够杀五回。”韩孺子纠正道。 金垂朵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箭壶,果然只剩十四支箭,她本来带了二十支箭,可她有个习惯,有事没事都要放一箭。箭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有些箭没收回来,自然数量越来越少。 “我把你留下,不是为了通关。”金垂朵非要想办法吓一吓这个昏君不可。“一名被撵下来的废帝,我知道朝廷不会把你当回事。” “嗯。” “我要将你献给匈奴大单于。” “大楚都不当回事的废帝,到了匈奴就能受到重视了?” 金垂朵微微一笑,更显娇艳,任谁看到这张笑脸都会心动不已。难以相信她是一名敢杀人的小魔头,“你在大楚是废帝,到了匈奴却是大楚的‘前皇帝’,我相信,大单于肯定很想要你,有前皇帝在手,匈奴大举南下的时候,就将更加名正言顺。”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这名少女有些见识,于是正色道:“你说自己是匈奴人。可你对匈奴了解多少?” “反正比你了解得多。” “匈奴如今分为东西两部,各立单于,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金垂朵不语,神情变得严厉。 韩孺子自顾说下去,“西单于在武帝时连遭败绩,遁走千里,十几年没敢东进南下,想必不是你要投奔的人。东单于早年间降附大楚,借齐王叛乱之际祸乱边陲,可惜齐王不经打。东单于还没准备好,就失去了内应,这让他很尴尬,因此屯兵塞北。不敢与大楚决战。” 金垂朵仍然不开口。 韩孺子只能通过邸报了解一些朝廷大事,没有杨奉帮助解读,他全凭自己的想象解读那些枯燥的公文与奏章,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准确与否。 “你想将我交给东单于,可种种迹象显示。东单于并无大志,只想趁机捞点好处而已,没有意外的话,他很可能在今年秋季之前再次向大楚称臣。” 韩孺子完全是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没有可靠的依据,可他说得却非常肯定,好像这是朝中大臣的共识,“废帝对东单于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他不仅不会感激金家,还会非常恼火。把我送给东单于,还不如把你自己送过去……” 金垂朵引弓的速度极其之快,刹那间已是箭在弦上,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韩孺子不自觉地抬起双手,随后慢慢放下,他还是很怕这名少女放箭的,“这是匈奴的传统,名王通常要选一个女儿嫁给单于做姬妾,金家初回匈奴,理应遵守传统,而且东单于也会选一个女儿嫁给归义侯,虽然辈分有点乱,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金垂朵放下弓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书上看来的,历代匈奴传里都这么记载,我想现在也不会改变。东单于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金垂朵还没说什么,韩孺子身后的持剑丫环已经着急了,“小姐,你不能嫁给老头子,你的夫君应该是一位年轻的王子,都王子就不错,可惜他被杀死了。” “别胡说。”金垂朵脸色微红,随后傲然道:“我谁也不嫁,我要自己带领一支军队,我不知道匈奴有什么传统,但我知道草原上有女首领。” “没错,但都是单于的妻妾,老单于死亡之后,她们不愿嫁给新单于,偶尔会得到特许,获得一支军队或是部落。” 金垂朵再次沉默,她没怎么读过书,对草原和匈奴只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分不清倦侯的话是真是假,更没法反驳。 寻思了好一会,她终于开口:“照你这么说,留着你完全没用,干脆把你杀掉算了。” “有用,怎么会没用?”韩孺子急忙反驳,生怕晚一步就会挨上一箭,“用处就在那个林坤山身上。” “他只是一名江湖术士……”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术士,他能说服辟远侯的儿子为他做事,还想挑拨大楚与匈奴开战,从中渔利,在林坤山背后必然有朝中强大势力的支持,金小姐不妨想一想,这个躲起来的势力会是谁?” 韩孺子受杨奉的影响,不自觉地给出题目,金垂朵一时没反应过来,真的思考了一会,然后不太确信地说:“太傅崔宏?” “何以见得?” “太后和皇帝用不着找借口与匈奴开战,崔宏身为南军大司马,当然希望边疆有战事……可是不对,崔宏杀死都王子就行了,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因为崔宏的外甥东海王与我有私仇。”韩孺子马上说道,其实觉得这个回答有漏洞,东海王实在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报复他。 金垂朵没听出破绽来,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目光传向墙角的三个人,“昏君说的是真话吗?” 两人点头一人摇头,马上摇头的人变成点头,点头的一人开始摇头,还剩一人不知所从。 金垂朵怒道:“你们消遣我吗?” 七郎壮胆说道:“我们……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垂朵轻哼一声,问倦侯:“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你能有什么用?” “与其将我交给林坤山,不如将林坤山交给我,金家若能协助我挫败崔家的阴谋,自会得到太后的重赏,比无依无靠地去投奔东单于好处更多。” 金垂朵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说:“我差一点相信你,原来你想让金家替你卖命,你是废帝,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太后又为什么会重赏?我们连柴韵都杀了,怎么可能回头?” 韩孺子正要开口,身后的持剑丫环突然厉声道:“不知死活的家伙,把口水擦干净,再敢多看小姐一眼,剜出你们的眼睛。” 原来金垂朵笑的时候,那三人看得呆住了,浑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被丫环一说,才反应过来,慌乱低头,在膝盖上擦嘴。 金垂朵强忍怒火,对丫环说:“我去休息一会,你看着他们,别听昏君胡说八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姐。” 金垂朵刚一出门,丫环轻声笑道:“小姐一定是翻书查匈奴习俗去了,全怪你多嘴多舌,小姐看书慢,一整天也未必能找得到。” “我告诉你在哪本书上,你可以……” 韩孺子一片好心,丫环却将剑放在他的肩上,“小姐不让你胡说八道,你就不准胡说八道。” “我不胡说八道,正常说话可以吗?” 丫环想了一会,“可以。” “你不是匈奴人吧?” “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草原呢?” 丫环转到倦侯面前,看着他,“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连我都要劝说。我为什么要去草原?因为小姐要去呗,上天入地,我都跟着她,匈奴人还是大楚人都不重要,我就是小姐的丫环。” 韩孺子还要再说,丫环用剑指着他,“我笨,但是不傻,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干脆我在你嘴上来一剑。” 韩孺子闭嘴摇头,表示不再说话了。 他手中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门路,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说动金家。 当天下午,金氏父子先后返回,归义侯十分紧张,“柴韵和倦侯失踪一事已经传开了,很多人在找他们,咱们一家人得尽快出城。” 韩孺子以为张养浩能趁机逃跑,结果他老老实实地跟回来了,脸上甚至有一丝同谋者的得意,对坐在墙角三名同伴看都不看,等归义侯说完,张养浩道:“林坤山邀请归义侯一家出城相聚,他能护送你们平安前往塞北。” 归义侯看着两个儿子,“你们见到那个江湖术士了?” 两人点头。 “可信吗?” 两人互望一眼,长子说:“林坤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有办法将咱们一家人送走,我们相信他。” 归义侯点头沉吟,韩孺子问道:“要去城外哪里?” “小南山暗香园。”张养浩无意隐瞒。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河边小寨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门十余里就能望见,可附近没有什么暗香园、明香园,放眼望去尽是荒野。 天色将晚,四辆马车停在路边,归义侯从车窗探出头来,“张公子,快到了吧?” 张养浩遥望荒山,心虚地说:“快了,应该……快了。” 京南一带比较荒僻,归义侯一家顾不得掩藏行迹,纷纷从车里跳出来,只见夕阳半落,倦鸟入林,景致还是很美的,可官道上连行人都没有,极远处似乎坐落着村庄,怎么看都不像是贵人之家的园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说。 “不是说好有人接应吗,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顺着官道望去。 “事情有诈,你们太轻信了,我早就说过,咱们父子几人轻骑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几百里了。”金垂朵手里仍然握着弓,连箭都拿出来了。 张养浩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兵器,心里一阵阵发毛,“说好天黑前有人来接,还差一会,林坤山是个守信之人,绝不会诳骗咱们,那对他也没有好处。” “没准他报官了,把金家人引出来,来个人赃俱获。”金垂朵冷冷地说。 车厢里传来女子的叫声,随后是一阵抽泣,归义侯怒道:“别吓唬你母亲,她胆子小。” 金垂朵发出一声既像嗯又像哼的声音,四处观望,寻找埋伏的迹象,结果是她第一个发现来者,“就是那些人吗?” 众人向荒野中望去,原来有一条被树木遮挡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几人向官道跑来,身影忽隐忽现。 在没看清之前,张养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纷纷亮出兵器,就连归义侯也拔出佩剑。 那些人来到近前。穿着破烂,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难民。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声道:“你们是要往北边去的吗?” 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号,张养浩急忙下马,拱手道:“烈日当空,下可否指条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汉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时了,请诸位下马离车。”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声道:“等等,先把话说清楚,没有马、没有车,我们怎么走?” 金垂朵容貌出众,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这些马和车要继续前行,另换新车运送诸位。” 归义侯冲两个儿子使眼色,让他们拦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将家眷叫出来,总共三名妻妾,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下车就将归义侯团团围住,握住胳膊不放。 归义侯动弹不得,只好让长子去将另一辆车里的俘虏带出来。 韩孺子下车,扭头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树木遮挡,连城墙都看不见。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带出城,张养浩坚持这么做。他之前说话太急,忘了避讳,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只好留在身边。 四名车夫是金家的仆人,下来与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来者上车,熟练地吆喝着。沿官道继续前进,只留下晁化一个人陪伴归义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色越来越黑,众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爷身上擦眼泪,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说话,都被两个哥哥拦下。 张养浩心里也不踏实,问道:“林先生怎么没来?” “别急,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晁化的确一点不急,稳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详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见过陛下。” 韩孺子好久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强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事情越来越诡异,他已经无法猜测走向。 其他人比他还要惊讶,张养浩欲言又止,听到马蹄声响,问道:“晁化,是你的人吗?” “应该是。”晁化站在路边,没多久,从进城的方向驶来三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一名车夫冲晁化点下头,两人显然认识。 “请诸位上车。”晁化指着三辆车,“女眷请上中车,其他人上前后车……” 没人动弹,倒不是心存怀疑,而是这几辆车实在太破了,拉车的是骡子,车厢尽是窟窿,跑来时哗啦直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来的就是这种车?”连张养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还是风风光光地到处游玩?” 张养浩明白过来,“对,咱们不能再坐华丽的马车引起官府的怀疑,大家快上车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没想逃跑。” 金家人没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频频向张养浩望去,却没有得到回应,也只能上车。 韩孺子与金家父子同乘一车,谁也不瞧谁,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金二公子说:“好像一直没有拐弯,咱们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发现了,归义侯向车外望了好几次,可是夜色越来越深,什么也看不见,自我安慰道:“咱们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边去,可天色已晚,今天进不了城……” “你们回草原能得到什么呢?”韩孺子对此疑惑已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归义侯与长子听而不闻,金二公子恼怒地说:“只要不在京城受气,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们一家归义已久,恐怕……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韩孺子也没去过草原,只凭书上的记载就觉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难行,没准还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坚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头不语,他们想逃离京城,却没有下定决心前往草原,与妹妹不同,他们对塞外没有太多幻想。 归义侯长叹一声,“如果都王子没死……大单于欢迎金家回去,别担心,他还会欢迎咱们的,这是金家的荣耀,也是大单于的荣耀。” 归义侯在安慰两个儿子,一边的韩孺子听明白了,都王子声称能将金家带回草原,现在他死了,这份承诺变得不那么可靠。 “东单于如果真想让你们回去,就该派人来接,或者暂时撤兵,麻痹大楚的边疆守卫,这些事情匈奴做了吗?” 归义侯不语,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这些……” 车辆晃动得更加剧烈,似乎拐上了崎岖小路,几人都紧紧抓住车厢,不再说话,韩孺子暗想,看样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连累其中,真是倒霉。 颠簸的路走了很久,将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请众人下车。 归义侯的三位妻妾全身酸软,丫环扶一位,归义侯自己扶两位,金垂朵拒绝帮忙,她倒是一点事没有,握着弓,警惕地到处观瞧。 他们进了一处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几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烂烂,寥寥几处灯光,响起一阵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这里就是暗香园?”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与他的预期差别太大了,甚至难以相信在京城附近还有这么破的村子。 “从来就没有暗香园。”晁化冷淡地说,“这里是河边寨,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暂时的吧?”归义侯惴惴地问。 “林先生呢?在这里吗?”张养浩只关心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开始安排住处,叫出两名老妇,带走女眷,归义侯越来越惊慌,却不敢反抗。 晁化给倦侯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别人不敢吱声,金垂朵不干了,上前道:“等等,这是我抓来的俘虏,不是你们的。” 晁化无所谓地说:“小姐打算怎么办?要亲自看守他吗?” 金垂朵差点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证,不会将他私自放走,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听到你称他‘陛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虏,明白吗?” 晁化笑道:“明白,河边寨位置偏僻,外人难进,里面的人也轻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韩孺子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确没法逃跑,老实地进入指定的房屋里,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晁化退出之前说:“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会变好的。” 韩孺子很想叫住此人问个明白,可他觉得晁化不会对自己透露实情,于是嗯了一声,任晁化在外面关上门,听见锁头的响声,他这是被囚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寨子里安静下来,只闻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让韩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后花园,想起了与夫人夜游的场景,突然心痛如绞,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冒险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倦侯不好吗? 不久之后他想起来了,正是担心倦侯的安稳生活无法长久,他才贸然行事,没想到连到手的安稳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门口,轻轻推门,又往旁边摸索,想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绝不能坐待毙,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墙壁混合着泥土与草秸,摸着非常粗糙,韩孺子摸了半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嘿,醒着吗?” 韩孺子马上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处看,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我逃走吧。” (求订阅求)(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年之约 东海王此行只有一个目的,督促韩孺子尽快起事,劝说不成,就用强硬手段,可是出乎意料,对方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硬。《 东海王转身对林坤山笑道:“如果我请你退下,你不会有受辱的感觉吧?” 林坤山微笑以对,向兄弟二人行礼,转身走出房间。 “这里真够破旧的,亏你能受得了。”东海王说。 韩孺子回到“宝座”上就是一条摇摇晃晃的长凳轻松地说:“我倒觉得比在皇宫里自在。” “呵呵,那是当然。怎么样,我人已经到了,你还在等什么?咱们一块做大事吧。” “不行,人太少,而且我对京北的状况还不太了解……” “你有什么要了解的,问我好了。京北怀陵县已经聚集了一支数百人的义军,都是江湖上的好汉,比这里的乌合之众要强多了。” “谁聚集的?” “你见过的,疯僧光顶。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借着疯僧的名号,能在京城内外的所有寺庙里自由行走,传递消息、藏匿逃犯,没有人比他更在行,我要是……嘿,等你当上皇帝,一定要将他除掉。” “他一个江湖人,为什么要参与这种事?” “可能是在寺庙里待久了吧,光顶有几分慈悲之心,觉得自己应该拯救天下苍生,总之跟望气者一样,是个聪明过头的疯子。” “这么说,他不是为崔家做事?” “疯子只为自己做事,但是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如何利用他们。”东海王走到韩孺子面前,“咱们之间有过节,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毕竟是亲兄弟。你又娶了小君表妹……唉,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会自相残杀吗?” “哈哈。”东海王笑着坐到长凳的另一边。“你还在担心自己的安全?” “比手里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要担心。” 东海王收起笑容,正色道:“实话实说。我想当皇帝,这就是我降生世间的使命,但我可以等。” “等多久?” “十年。” “十年?”韩孺子笑着摇头。 东海王起身,站到韩孺子对面,生硬地说:“这就是我最大的让步,崔家扶植你重返帝位,你立我当皇太弟,前朝有过这样的例子。十年之后,你以身体原因将帝位禅让给我。这不算退位,你仍然可以享受皇帝的待遇,却不用处理大楚的烂摊子,跟小君表妹悠然度过一生,你们的儿子都会被封王,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韩孺子略显惊讶。 “当然,但我只等十年,再久的话,我怕我要不回帝位。”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怎么保证我十年以内和十年以后的安全?” “所以你要封我当皇太弟,我从你手里继承帝位,自然不能杀你。而且你可以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诸侯王才允许有二三百的卫士,还不能进京。”东海王停顿片刻,见韩孺子仍然没有被打动,说出最后一项保证,“不只小君表妹,崔家的几个女儿都嫁给你,这样一来,崔家就是你最大的保障。” 韩孺子惊讶地瞪大双眼,过了一会他说:“我记得小君的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 东海王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除去她,你若是非要不可。就让她改嫁,总之你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韩孺子也站起身。笑道:“我没有那么贪心。说实话,本来我是不相信你的,现在……” “现在怎样?” “把你的卫兵都遣离河边寨,你若敢独自留在我这里,以后我就敢当十年皇帝。” “那我的安全由谁保证?” “富贵尚要险中求,想当皇帝就得甘冒奇险。” 东海王盯着韩孺子,轮到他犹豫不决了,“我要是死在这里……” “崔太傅就会派兵将河边寨踏平,我没那么傻。” “好……吧。这算是死协议了,你需要什么仪式吗?比如向太祖起誓什么的。” “用不着。”韩孺子突然抓住东海王的一条胳膊,“无论怎样,你是我的弟弟,咱们有同一位父亲。” 东海王神情木然,寻思了一会才说:“当然,你是我的兄长,所以我要从你这里继承帝位。” 两人同时露出微笑,韩孺子松手,东海王问:“说定了?” “说定了。” “什么时候起事。” “再等一天,我先派人去跟京北怀陵县的义军取得联系。” “好,我这就让卫兵回去。”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走去,韩孺子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房门,轻轻叹息一声,“兄弟”二人还是无法互相信任。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韩孺子派人去京北怀陵县,又接待了数拨投诚者。新人来得越晚,见到的军容越整齐,拜见“皇帝”时就越显敬畏。 韩孺子不再新增百人队,而是将新来者分配到原有的小队中去。 下午,主簿晁永思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寨子里的粮食没有多少,现在义兵快要七百人了,今天勉强够吃,明天可就无米下锅了。” 执掌一支军队的麻烦事真是不少,朝廷的军队不用担心这样的问题,整个大楚王朝在供养他们,韩孺子却一无所有,只能挖空心思找办法。 “把昨天来的那些强盗找来,不用太多,几个就够。” 五名强盗被带进来,进屋先瞧了一圈,发现女煞星不在,稍松一口气,上前跪倒,他们的兵器都被没收落在侍卫们手中,如今两手空空,更不敢造次。有问必答。 原来强盗们的老巢离河边寨不算远,就在拐子湖的另一头,只有几名老弱守卫。他们是小股强盗,没什么势力。靠抢劫商贩、绑架人质和打鱼为生,内斗的经验不少,跟官兵从未交过手。 头领段万山之前的吹嘘都是谎言,他一心想要得到招安,可惜没有门路,听说有人自称皇帝,立刻带着喽罗来拣便宜,满以为这只是一个狂人。手到拈来,交给官府,没准能得个一官半职,未想到会遇见箭无虚发的“皇后娘娘”。 强盗的寨子里存着一些粮食,不多,够几十人吃上十天半个月,七百人也能支持两三天。 原来强盗的生活也跟想象得不一样,少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更没有纵横江湖的恣意洒脱,比生活艰辛的寻常百姓好不了多少。 韩孺子命令晁化带领两只小队乘船去强盗的寨子里取粮。约定明早返回,算是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机。 寨子里的船之前被放走,没有漂远。都已被拖了回来。 东海王遣走了卫兵,只身一人留在寨子里,在外人看来,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手足之情不可断,因此对他全无防范。 东海王留在韩孺子身边,看着他问话、分派任务,特意多看了几眼令箭,等到事情都安排妥当。他小声说:“有必要吗?明天就要去京北与疯僧光顶的义军汇合,他那里准备充分。什么都有。” “有备无患,而且这也是为了坚定大家的信心。” 东海王笑着点头。此番进寨,他的脾气收敛不少,极少自吹自擂,更没有恶语相向。 天黑之前又有近百人前来投奔,寨子里更加拥挤,最后一点存粮消耗一空,大多数人都没吃饱,但是很少有人抱怨,大功告成之后的美好前景鼓舞着他们。 韩孺子带着侍卫走遍了所有百人队,说几句话、吃几口他们的食物,有时候还要让他们观赏头顶的“天子气”,在晁永思的详尽描述之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看到点光芒。 东海王跟着走了一会,借口太累回去休息,转身去直奔张养浩的房间。 张养浩和三名勋贵子弟独占一间茅草屋,身份尴尬,既非义军一员,也不是俘虏,跟归义侯和三名妻妾差不多,张养浩也不敢走,害怕自己一在京城露面,就会受到柴家的报复。 身为一名赌徒,他将全部筹码连同生死在内都押在了崔家这一边。 “你终于来了,我早就要见你,可是不敢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弄出一支军队来?”张养浩一看见东海王就显得激动不安。 三名勋贵子弟还被捆绑着,一脸惊恐。 东海王抬手示意张养浩闭嘴,不客气地坐在唯一的凳子上,说:“给他们松绑。” 张养浩一愣,“他们都是柴韵的跟班……” “柴韵和崔腾从前还是最好的朋友呢,此一时彼一时,柴韵死了,难道他们三个也要跟着殉葬吗?” 三人一块摇头。 张养浩有点怕东海王,只好服从命令,去给三人解开绳索,这三人被捆了两天两夜,手脚都麻木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向东海王致谢。 等他们没有新鲜词可说,东海王道:“我认得你们,你们也认得我吧?” 三人马上点头,七郎讨好地说:“柴小侯和崔二公子还好的时候,咱们……” 东海王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现在要说话的是他,“崔家就要掌握大权了,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侯那个王跟崔家分庭抗礼,你们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对面的四个人同时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们很幸运,有机会成为我的手下,建立比你们的父祖更大的功劳,甚至可以说是不世奇功。” 几句话,四人都被打动了,坐着的三人恢复一点力气,改成跪姿,站立的张养浩越来越矮,也跟他们一样跪在了东海王面前。 “我是你们的未来,保护好我,就是你们最大的功劳。” 四人磕头,东海王坦然接受,然后道:“跟我说说归义侯一家是怎么回事,如有意外发生,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还有这支七拼八凑出来的军队,我就不相信,一两天的时间里,韩孺子能让这些愚民对他死心塌地。”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迎战 张养浩等四人请求入伙,他们的跪姿可比寻常百姓标准多了,匍匐在地,口称“陛下”,自愿追随皇帝诛除奸佞。 韩孺子接纳了这四人,委任他们当参将,给晁化和金纯保当副手。看到他们高高兴兴地谢恩,韩孺子知道他们已经被东海王拉拢过去,勋贵子弟虽然胡作非为,却个个自视甚高,宁可不当官,也不愿屈居人下,如今面无难色,自然是另有所图。 韩孺子也不说破,通过这两天的经历,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这七八百名“乌合之众”才是他最大的保障,撵走东海王的卫兵就够了,与其和东海王争一兵一将,不如全心全意将义兵打造成为真正的军队。 他只慨叹一件事,时间太少,而问题太多了。 天亮不久,晁化率兵回寨,带来数船粮食,解决了燃眉之急,七八百名义兵正眼巴巴地等着早饭,如果连一顿饭都吃不饱,许多人会甩手就走,就算是玉皇大帝也留不住。 韩孺子自己也饿着肚子,打算与义兵一块吃饭,东海王踅到他身边,低声说:“你这是要与他们同甘共苦?” 韩孺子点头,昨晚他走遍了所有百人队,记住了一大堆名字,今天还要做得更多。 东海王笑道:“我能劝你一句吗?” “说。” “同甘共苦也得分时候,有甘不享,才叫共苦,可你现在没有‘甘’,只有苦,这不叫共苦,这是示弱,他们把你当皇帝仰视,你却非要屈尊走到他们中间,自扬己短。” “你这不叫一句。”韩孺子说完还是回到屋子里等候,东海王虽然阴险狡诈,但是说的话并没有错,韩孺子依靠皇帝的神秘才迅速取得众人的服从,现在的确不是显示亲民一面的时候。 东海王也跟着进来,揉揉肚子,“好久没这么饿过了,上次还是在皇宫里,记得吗?宫里一有点事,那帮家伙就会把咱们两个忘在脑后。” “记得。” 东海王走走看看,“早饭之后,咱们该出发了吧?” “从京南到京北,隔着京城,得先商量好路线,然后再出发。” “路线已经准备好了。”东海王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摊开之后原来是一幅简单的地图,“拐子湖北边直通大河,可以乘船过去,你昨天不是派人去怀陵县了嘛,疯僧光顶会去河北岸与你相会,只要看到你,他就会放心起事。” “如此说来,我不用亲自参与起事?” “光顶他们是诱兵,乱军之中非常危险,我劝你还是留在南边比较好。你将这群百姓训练得不错,尽量多带些,交给光顶,这样诱兵的势力会更大一些,或许还能带动更多百姓加入。” 韩孺子仔细看了一会地图,“崔太傅的南军什么时候行动?” “京北、京南一旦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起事,太后必然要求南北军派兵镇压,我舅舅的军队当然不会剿灭咱们,而是过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东海王指着地图,“京城南门有崔家的内应,接到暗号之后就会打开城门,南军趁夜冲进城内,接管各座城门,然后围住皇宫,大事可成。” “皇宫还有宿卫军呢。” “宿卫军虚有其名,怎是南军的对手?而且我打听过了,上官虚此前丢掉南军大司马印绶,威风扫地,被太后强行委任为宿卫中郎将,不受麾下将士的拥戴。到时候你也进城,有你在,宿卫很可能会打开皇宫门户,实在不行,再强攻也不迟。” “然后呢?” “然后就简单了,废掉伪帝,迁移太后,号令文武群臣,唯一的麻烦是冠军侯,最近这半年,他将北军训练得不错,可是根基毕竟未稳,封他为王,看他的反应,接受封号,就等以后再说,不接受,那就来场决战,以南军的实力,击溃北军轻而易举。” 韩孺子沉吟不语,外面的侍卫正好送来热腾腾的早饭,两人的交谈暂时中止。 一碗糙米饭,上面摆着两条腌鱼,这就是皇帝的早膳,东海王的待遇还要差一些,只有一条腌鱼。 等侍卫退出,东海王用筷子夹起自己碗中的腌鱼,轻轻嗅了一下,做呕道:“别吃,鱼都臭了。” 韩孺子却真是饿了,也不管味道如何,将饭和鱼囫囵吞下。 东海王其实也饿了,勉强吃了几口米饭,鱼是一点也不动,等韩孺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继续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名声仍在,你还能夺回帝位,再过一段时间,就算望气者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法让百姓想起你。” “好吧,去将左右将军、主簿和林坤山都叫来,算算咱们有多少条船、能带多少人、谁去京北、谁留在京南。” 东海王笑着领命,转身向外走的时候脸色却是一沉。 商议行军计划的时候,韩孺子事无巨细都要问个清楚,尽量拖延时间,希望等金纯忠和马大能有一人带回杨奉的消息。 就这样,整个上午过去了,韩孺子已经提不出更多的问题,但是又到吃午饭的时候,“总不能饿着肚子去京北。” 河边寨里再次升起炊烟,韩孺子决定,下午再拖一会,然后借口天黑不宜乘船,改为明早出发。明天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边的饭刚做好,还没有分下去,寨子外面的斥侯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报告一件大消息:官兵来了。 数十个村庄都有百姓向拐子湖聚集,官府的反应再慢,也终于注意到了。 东海王摇头叹息,“起事之前,南军不能轻举妄动,咱们只能自保,每多等一个时辰,危险都会增加一分,再这样下去,朝廷对京北、京南的起事就会有所防范……” 韩孺子却很高兴有官兵前来进攻,立刻再次召集众将,第一道命令是派出更多斥候,弄清楚官兵在哪、有多少人。 如果只是县衙派人,应该不会有太多官兵。韩孺子猜准了,很快就传回消息,官兵只有百余人,已经行至三里以外,他们是冲着炊烟来的,速度很快。 韩孺子努力回忆兵书,结果发现自己怎么做都不对,干脆不去想了,全凭自己的直觉派兵:晁化最熟悉周围的地形,所以由他带兵迎战,金纯保侧翼设伏,韩孺子留下少数人守寨。 东海王旁观,偶尔有话要说,也都强行忍住。 众人领命而去,韩孺子这回不能再留在屋子里保持“神秘”了,亲自前往寨中的望楼上观战,途中,他去金垂朵那里求借几支“令箭”。 丫环蜻蜓出门,将五支箭交给韩孺子,提醒道:“一共十支了,有借有还,还的时候一支也不能少。” 走向望楼时,东海王笑道:“里面的人就是胡尤吗?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当皇帝就是好……” 韩孺子不理他,爬上望楼,东海王看了一眼简陋的木梯,没有跟着上去,到处打量一下,周围没有他的人,都是神色慌张的义兵,听说要与官兵交战,都有点害怕。 林坤山在附近转悠,严格遵守望气者的规则,顺势而为,如今大势正在酝酿,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望楼没有多高,韩孺子和两名侍卫站在上面,向外望去,只见近处大片的芦苇和远处密集的树林,不要说官兵,连正在前往战场的自己人都看不到。 一名侍卫原是附近的村民,指向一片芦苇,“那里晃动得厉害,肯定是官兵。” 韩孺子注意到了,官兵离寨子已经没有多远,他开始紧张了,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成功,按理说,一支未成形的军队,不能出去与敌人正面交锋,应该谨守兵营,在防守中锻炼战术,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派出了绝大部分士兵,只留四五十人守寨。 如果战败,那就是一败涂地。 下方的东海王悄悄命令几名士兵去湖边准备船只,如有意外,他可不想跟官兵硬拼,而是要带着韩孺子顺湖北上。 他有点希望这一战能够大败,失去这群乌合之众的支持,韩孺子将会更好控制。 芦苇丛中的人影隐约可见,相距不到两里,声音清晰地传来,“寨子就在前面!寨子里有人在看咱们。冲啊,抓住假皇帝领赏!”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叫喊,芦苇晃动得更剧烈了,两名侍卫互视一眼,小声说:“皇帝,咱们还是下去避一下吧。” “不急。”韩孺子正到处寻找自己派出去的两支队伍。 寨子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将寨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东海王扶住望楼木梯,望向湖边,瞧见那几名士兵已经上船,心中稍安。 “是咱们的人!”韩孺子大声道,他看到了,晁化率领的一支队伍正在官兵几十步之外发起进攻,喊声大作,芦苇乱摇。 官兵以为自己只是来捉拿胆大妄为的百姓,没料到会受攻击,更没料到会是突然攻击,人数好像是他们的十倍,一下子乱了阵脚。 韩孺子紧盯那些摇晃的芦苇,努力判断战场形势。 片刻之后,又一阵杀声响起,金纯保率领的第二支队伍截断了官兵的退路。 韩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官兵训练有素,很快就会发现,围攻者数量虽多,却没有多少兵器,而且不守章法,只是一群乱民,官兵无论是就地反击,还是继续进攻河边寨,都有极大的胜算。 韩孺子敢于迎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望楼上都看不清战场形势,身处其中的官兵更看不清,他们会慌乱,一慌乱就会逃跑。 他要活捉这些官兵。 又等了一会,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亮,官兵所在的位置终于发生变化,芦苇的晃动正向河边延伸。 韩孺子的心放下一些,扭头看去,正见到远处的蜻蜓冲他挥手,于是他也挥手。 蜻蜓回到屋子里,“小姐,你不用亲自出马了,我看这一战皇帝多半能赢。” 望楼下的东海王失望地叹息一声。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来与现在 百余名湿漉漉的官兵心战胆战地走进寨子,发现击败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乱民,大吃一惊的同时,还后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经交出去,两手空空,现在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战胜者则是兴高采烈,忘了列队,挤在道路两边,拿战败官兵打趣。 这是一场完胜,义兵没有伤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伤着几个。 晁化等将领在人群中行走,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归队,同时检查本队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或者面孔不对,都要上报。 不出所料,还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只小队的数十人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全跑光了,许多义兵只是来看热闹、碰运气,一旦发现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脑袋的危险,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机会就逃之夭夭。 对韩孺子来说,倒是省下几十个人的午饭,能够分一点给俘虏。 最后一队义兵回寨,带来一匹马和一名吓破胆的步兵尉,他眼里已经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乱民,见谁都说“大王饶命”。 寨子里房间不足,俘虏都被关在猪圈里,养的猪昨天就被吃光了。 韩孺子没有见这些俘虏,下令开饭,各队轮流看守俘虏,虽然又跑了一些义兵,他却不是特别在意,相信留下的人会更加忠诚。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记录名籍,门板被刮下去整整两寸厚。 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 东海王冷眼旁观,也不催促,天色将暗,林坤山忍不住了,来找韩孺子,客气地请侍卫们离开之后,叹了口气,“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只义军创建的时间太短,真到了战场上,还是不堪一击。” “行伍战阵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训练一只军队至少得半年时间,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这些人变成将士。”林坤山上前两步,低声道:“此次起事的关键在于民心,而不在这区区几百人,陛下振臂一呼,响应的人越多,日后越安全,崔家纵使掌控南军,也不可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约,你知道吗?” 林坤山点头。 “你相信吗?” 林坤山犹豫一下,摇头。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韩孺子笑了笑,“我见过的骗术不多,在史书中倒是读过一些,自己总结一下,骗术千千万万,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骗子总是以未来的巨大利益换取当下的微小利益,被骗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会忘掉手里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给骗子。” 林坤山大笑,没有接话。 韩孺子继续道:“比如淳于枭,蛊惑诸侯王造反,许以称帝之后的巨大利益,在这种时候,谁会在意他作为诸侯座上贵宾所带来的小小好处呢?” 林坤山略显尴尬,“陛下这么说可就小瞧恩师了。” “‘小瞧’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比如我自己,向众人许以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索取之物却是他们现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将自己也当成骗子?”林坤山惊讶地说。 “就看事成与否吧,齐王当初若是夺得天下,淳于枭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齐王兵败,你的恩师免不了被视为骗子。我也一样,事成为帝,事败,就是个骗子、是个笑话。” 林坤山嘿嘿干笑几声,“如此说来,咱们都是骗子。” “嗯,咱们都是骗子,起码在事成之前都是骗子,都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切切实实的现在。”韩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现在’是这只小小的军队,东海王要的‘现在’是我的名声,他不会让我当十年皇帝,我会在这次起事中殉难,或许就在皇宫大门为我敞开的那一刻。” “望气者会帮助陛下,不让东海王的计划成功。” 韩孺子指向林坤山,“这就是望气者所要的‘现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显一愣。 “我看过望气者的卷宗,一直在纳闷,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说,我们希望气之术能够为国所用,与观星、卦卜一样,入驻钦天监。” 韩孺子摇摇头,“你说的都是‘未来’,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 韩孺子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现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来越费解了。” “你刚才说想帮助我,可我知道,望气者不只帮助我,还帮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诸侯王,我甚至没开口,你们已经帮我在百姓中间树立了好名声,这可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帮助’。” “陛下不想要这些帮助吗?” “想要,但这些‘帮助’对望气者的益处更大,在帮助的过程中,望气者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民心’,没错,你们在为我传扬名声,可是传扬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欢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会,“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吗?”韩孺子的这些想法其实来自于杨奉,一旦将望气者想象成为某个势力广泛的“帮派”,他发现许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东海王从小生活在王府里,是怎么与疯僧光顶上的?光顶在寺庙中藏身多年,应该不愿意向官员显露真实身份吧。” “这个……嗯,没错,是我居中的,望气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与光顶见面,你也要去吧?” “当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东海王身边。”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边,我只是想,当疯僧光顶远远看到咱们三人的时候,心里真正信任并敬佩的人会是谁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广大的望气者。” 林坤山大笑,“恩师提醒过多次,说陛下年纪虽小,却是智勇双全,可我总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林坤山收起笑容,与韩孺子对视了一会,“杨奉,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捕望气者,恩师很敬佩他,希望能与他和解。杨奉重视陛下,甚至自愿出宫辅佐陛下,恩师说,望气者得与杨奉争夺陛下。” “杨奉并非自愿出宫,而且他现在也不在我身边。” “像杨奉这种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能回到原处。”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我有点相信你了。” “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望气者暗中经营数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获应该不少了吧?”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负责京城一带,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与朝中官员接触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势力,你也没有全部拿出来。我不相信东海王,他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证,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保证。” 林坤山挠挠头,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将我榨干啊。” “一无所有的人不免贪婪些,见谅。” “好吧,既然说到了这儿了,我就自作主张了。”林坤山露出下定决心的坚定神情,“就在这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来的,待会叫来,给陛下当侍卫。”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再多的保证我真的没有了,除非恩师立刻出现。”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尽管开口。” “明天一早我会出发,与疯僧光顶会面之后我要将东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惊,“京北可不安全……” “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顶听你的话,请你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东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尽量让东海王远离战场吧。” “然后你得去见崔宏,说服他相信东海王活得好好的。” “这个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夺回帝位,没见到东海王,崔家轻易不敢对陛下动手。” “希望如此。” “可这样并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只要保证我活着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东海王。” 外面有人敲门,林坤山笑着告退,“一切如陛下所愿,只希望陛下日后能记得望气者所做的一切。” “望气者枝繁叶茂,我依仗还来不及,怎么会忘记?” 林坤山退出房间。 韩孺子深感疲惫,已经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什么。 敲门者进来,前往京城与厨子不要命的金纯忠终于回来了,一脸尘土与汗水,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急奔。 韩孺子心中一喜,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为金纯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见到人了?”虽然屋子里没有外人,韩孺子也不想随便提起与杨奉有关联的人。 金纯忠点点头,“见到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金纯忠正是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后面炒菜去了。” 轮到韩孺子发愣了,“他没问你是谁?”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追上去多说了两句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了。” “你见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问过三个人,称他‘不要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样了,韩孺子大失所望,看来非得是他本人亲自去,不要命才肯代为传信,的确非常谨慎,却坏了大事。 韩孺子不愿在金纯忠面前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正要感谢他,觉得有些不对,“你还有话要说吗?” 金纯忠的脸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里……听说一些事情。” “听说什么?” “匈奴和大楚开战,楚军大败。” (求订阅求)(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行湖中 东海王推门闯入,瞥了一眼金纯忠,不耐烦地挥挥手,金纯忠快步退出。网≥> “听说了吗?匈奴和大楚开战了。” 韩孺子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舅舅派人通知我的,信使刚到,情况紧急……金家的小子进城了吧?你让他去的?” 韩孺子又点点头,一刹那间,以为东海王和金纯忠商量好了来骗他,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他不相信东海王,但是比较相信金纯忠。 “你还在考虑什么?”东海王有点气急败坏,他已经忍了很久,终于要露出本来的脾气,“大楚是咱们两个人的,若是被匈奴攻破,咱们可就一无所有了。太后才不管大楚的死活,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嗯?” “她要将上官虚派至北疆与匈奴作战,当然,表面上是上官虚主动请命,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太后为什么要让兄长离开京城?”韩孺子不是很理解,太后真正可信赖的人不多,上官虚虽然软弱,却是太后最重要的依赖之一。 “不只是上官虚,还有伪皇帝的三个舅舅,不知受谁撺掇,也都上书,自愿从军前去迎战匈奴。”东海王气得脸通红,“太后一直就在等这一天,她早就算计好了。” 韩孺子明白了,上官虚、当今皇帝的舅舅们为全体外戚做出了一个姿态,崔宏本来就是抗击匈奴的主帅,私回京城,如今边疆战事不利,他的责任最大,如果还想挽回名声,就必须模仿上官虚等人的做法。 “你舅舅……” “他能怎么办?只能上书请战,要不然他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据说冠军侯也上书了,肯定是太后让他这么做的,北军若是赴战,我舅舅更没办法拒绝了。”东海王重重地哼一声,他恨太后,远远过对韩孺子的嫉恨,“不能再等了,保卫大楚江山是咱们两人的职责,还来得及废黜太后,等你夺回帝位,正好与匈奴一战。” 事情都赶到一块了,韩孺子还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想了一会,他说:“崔太傅派来信使,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关心这点小事?”东海王气得脸更红了。 “军法如此,我得知道为什么左、右将军没有及时向我禀报。” 韩孺子起身要向外面走,东海王伸手拦住,摇头道:“金纯保要来通知你,我说我来,所以……我这不就是来向你禀报情况的嘛。” 韩孺子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不太满意,“金纯保不应该……” “你是怎么回事?现在的问题不是金纯保,是太后!是太后!”东海王挥起拳头,像是要扑上来狠狠打两下,好让韩孺子清醒过来。 “明天一早出。”韩孺子说,的确不能再等了,没有杨奉的指点,他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夜长梦多,现在就出。”东海王已经迫不及待。 “天已经黑了,走不了。” “我问过了,你的部下有不少人就是湖边的渔民,能在夜里行船,也不用太多人,三四条船、十来个人就够了,现在出,就算慢一点走,明天早晨也到河边了。事不宜迟,我知道你不相信崔家,可我已经在你手里,身边连名卫兵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吧,传召左、右将军和晁主簿。” 东海王立刻去叫人,由于之前已经商量过一次,所以很快制定出方案,韩孺子调集了绝大部分船只,有二十一条,每船能载人三到七位,总共能载一百一十多人,有前哨、有中军、有侧翼…… 东海王快要急疯了,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过于直白地催促,只能不停地向韩孺子使眼色。 晁氏父子拿着令箭去调派船只与义兵,韩孺子叫住金纯保,由他带路去见金家人,东海王也跟着去了,他已经决定要与韩孺子寸步不离。 金家人都在,金垂朵暂时与父亲和解,正议论二哥金纯忠从京城带回来的重大消息,一看到韩孺子进来,他们全都闭嘴。 金纯忠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兴奋之色,低下头,尴尬地加以掩饰。 北方的匈奴人正与大楚的军队交战,韩孺子面前也有自认为是匈奴人的一家子。 金垂朵握着弓,冷冷地看着两名外人。 大哥金纯保打破冷场,“倦侯马上要出北上,明天才能回来,留下我守卫河边寨,二弟,你得协助我。” 金家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种时候自己还会受到信任。 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必然的事情,金家人一心想去草原投奔匈奴,与大楚即将生的变动没有多少关联,比其他人可信一些。 他只能带走一百多人,剩下的六百多名义兵得有人照看。 金家人大概也有同感,归义侯本来坐在凳子上,这时站起身,不是特别情愿地说:“我也帮忙吧。” 一名小妾低声提醒:“侯爷,这可是……死罪。” “咱们早就死罪在身了,还怕什么?”归义侯斥道,看向韩孺子,“我明白规矩,倦侯可以从金家带走一名人质,随你挑选,挑我也行。” 话是这么说,归义侯和两个儿子、三名妻妾不约而同看向金垂朵。 金垂朵脸色一寒,丫环蜻蜓也急了,“咦,你们看小姐干嘛?哪有让女儿当人质的?这种话说出去……不过小姐已经被当成‘皇后娘娘’了……” 金垂朵挥弓,蜻蜓马上闭嘴。 “我不当人质。”金垂朵冷冷地说。 “我不需要人质。”韩孺子笑道,“我过来只是要与诸位告辞,并且给你们一个承诺,无论如何,我会将你们安全送至草原。” 金垂朵哼了一声,正要出言讥讽,父亲和两个哥哥却已抢先开口致谢,她只得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二更过后,韩孺子登上最大的一条渔船,率领一百多名义兵向北行驶,东海王、林坤山与他同乘一船,说是大船,也只能容纳七人而已。 东海王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坐在船尾,双手紧紧抓住船帮,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不用着急,慢慢划就行。” 划船的是两名中年渔夫,相比当兵,这才是他们的拿手本事,其中一人笑道:“放心吧,我们经常夜里捕鱼,嗯,今晚的风有点大,没事,就算落水了,我们也能把你捞上来。” 夜风习习,渔船摇晃得厉害,东海王脸色苍白,可主意是他出的,不能埋怨别人,只好一遍遍提醒:“风大就慢点,离岸边不要太远……” 在小船上摆不了大将出征的架势,韩孺子坐在东海王对面,心中也有些惴惴,望向后方的船队,忍不住想,自己到在做什么,只要一步走错,死的不只是他,还有这些追随者…… 这不是韩孺子第一次生出恻隐之心,他马上收回无意义的想法,这些人为“皇帝”而来,如果遇上一位犹豫不决的皇帝,那才是最倒霉的事情。 夜色越来越深,风势却小了,湖面只剩轻微的荡漾,借着月光放眼望去,远处的湖面似乎高出了船帮,还是感觉不安全。 东海王的脸色就没有恢复过正常,喃喃道:“我乘坐过真正的楼船,平稳极了,在上面如履平地。” 撑船的一名义兵诧异地说:“咱们的船不稳当吗?走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掉下去。” 韩孺子站起身,冲后面大声喊道:“是不是有船只掉队了?” 后面有人回道:“船底漏水了,待会能追上来!” “漏水?”东海王急忙观察自己乘坐的这条船,觉得好几处地方好像也有问题。 撑船义兵笑道:“不用担心,漏水是常有的事,只要不严重,一边舀水一边走就行,实在不行就靠岸呗。” 东海王看着韩孺子,“我知道这是我的主意,可我要是出事了,舅舅不会饶过你。” 韩孺子坐下,笑道:“有个舅舅真好。” 东海王没精力吵架,目光转向韩孺子身边的林坤山,“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啊,我想起当年夜泛洞庭湖的场景,不小心笑出来了,可惜这里无酒无曲,拐子湖的风景也不错,就是名字俗气了一些。” 东海王向前方遥望,“快到了吧?” “天亮前肯定能到。”一名义兵回道。 他说的没错,船队靠岸时,天边刚有微光透出,天上的星辰尚还清晰可见。 一共二十一条船,最后到达的只有十三条,其它渔船不是行进得太慢,就是漏水待补。 韩孺子深切地感受到了带兵之难,连行军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充满了意外。 另一条船上的晁化最先登6,带领十余人去前方打探消息,东海王越来越急,“说好在这里会面的,疯僧怎么没来?他不会生出异心吧?” 林坤山摇头道:“光顶大师一言九鼎,就算将性命交到他手里,我也放心。” 东海王嘀咕道:“你的性命值什么……” 林坤山冲韩孺子微微一笑,待会将不知情的东海王交给疯僧时,他不用感到歉意了。 朝阳半升,晁化一行人回来了,还带着更多的人。 望着人群,东海王松了口气,林坤山也点点头,韩孺子却没有大事将成的喜悦。 “嘿,皇帝,终于追上你了。” 水上传来粗野的叫声,众人惊讶地转身观瞧,居然是马大独自划着一条小船来了。 马大跳上岸,有人叫他“驴小儿”,他愤怒地否认,径直来到韩孺子面前,埋怨道:“派我去办事,你却不在晁家渔村等着,到了河边寨也没你的人影,一下子跑这么远,想累死我吗?” “见到人了?”韩孺子问。 马大反而不说话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出一封信递过来,“喏,就是这个。” 韩孺子接信,也不管东海王和林坤山的神情有多好奇,走出几步拆信观看。 信很短,看完之后,他的脸色一变。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八 第一百二十章 绝路 马大带回来的信是崔小君写的。 几天前,倦侯彻夜未归,崔小君就已生出不祥的预感。次日一早,杜穿云醉熏熏地回来了,还是没有倦侯的身影,张有才急了,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杜穿云终于清醒过来。 “倦侯不可能丢,他和柴小侯、张养浩他们在一起。”杜穿云坐在地上茫然地说。 张有才立刻去柴府、张府打听消息,带回来的结果更令崔小群忧心忡忡:一共六人,昨晚都没回家,其他几家不太着急,这些纨绔子弟经常一疯就是好几天,柴府也只担心一件事,该怎么向衡阳主解释孙子没来请安。 崔小君无法安心,倦侯身份特殊,更不是纨绔子弟,绝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家不归。 张有才继续出去打听消息,杜穿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也着急了,出门到处寻找线索。 当天下午张有才带回消息,倦侯等人昨晚去过崔府,在后巷与崔腾一伙打过架。 崔小君不能再坐等消息了,立刻命人备车,回娘家问个明白。 在荒园中受到惊吓的崔腾还没回过神来,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见到妹妹之后大发雷霆,“你家里的奴仆打伤了我,你竟然还敢来?臭丫头、死丫头,胳膊肘往外拐,我要跟老君和母亲说,崔家从此不认你……” 崔小君哭了,哭的不是哥哥受辱,也不是崔家不认自己,而是倦侯下落不明。 崔腾一开始兴灾乐祸。很快就变得难堪。“哎呀。有什么可哭的?我就是说说而已,我根本没敢对老君说起这些事情,她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崔小君还在哭,崔腾只好下床劝慰妹妹,“好了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计较就是。这就是我和柴韵之间的仇恨,我找他报仇。咦,还哭,难不成你跟柴韵……” “呸。”崔小君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倦侯昨晚……没回家,跟柴韵、张养浩他们不知跑到哪去了。” 崔腾一拍大腿,“还用查?柴韵是个花花公子,专做偷香窃玉的买卖,夜不归府,不是留宿娼家。就是跟谁家的小姐……完了,妹夫被带坏了。” 崔小君坚定地摇头。“不可能,倦侯绝不是那种人。” “哈哈,傻妹妹,再怎么着倦侯也是男人,你们成亲一年多了,他肯定是对家里厌倦了,出去采野花呢。” 崔小君面红耳赤,却还是摇头,问道:“你没对倦侯做什么吧?” “我能做什么?倒是他们昨天晚上……哦,你是为这个才来看我的。”崔腾跳回床上,盖上被子,一脸怒容。 崔小君上前道:“二哥,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可我知道,你是崔家二公子,柴韵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只是跟你开开玩笑,不敢真对你下狠手。” “他不敢。”崔腾坐起来,心里稍微好受一点,随后叹了口气,“你一出嫁,就跟从前不一样了。跟你说吧,妹夫昨晚的确和柴韵来过,在门外挑衅,却没有胆子打架,我们一追出去,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根头发都没留下。” 崔小君稍稍放心,二哥虽然鲁莽,却不会对她撒谎。 崔腾下床,认真地说:“妹妹,这不算多大的事,寻常百姓还有人三妻四妾呢,妹夫好歹当过皇帝,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一个吧。” 不想听二哥胡说八道,崔小君转身就走,去内宅见母亲,乞求母亲帮她打听消息,她还是担心崔家有人对倦侯下手。 她没去见祖母,因为老君对倦侯的印象实在很差。 回家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倦侯仍无消息,其他几家也开始着急了,之前虽有过数日不归的经历,可是都会派人跟家里打声招呼,而且六名贵公子,居然一名仆人也不带,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寻人的队伍迅速扩大,很快就将曾与六人遭遇过的巡夜兵丁给找了出来,由此大大缩小了他们失踪的区域。 次日上午,令人惊讶的消息传来,归义侯一家莫名失踪,而归义侯府邸恰好就在那块可能的区域里。 一时间传言四起,金家的女儿“胡尤”被频频提及,柴韵的尸体被埋,还没有被发现。 崔小君更加担心。 这天傍晚,倦侯府迎来一位极为特殊的客人。 先到的是几名太监,传令倦侯府准备迎接宫中贵人,将府丞、府尉吓得魂飞魄散,马上准备相应仪式,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倦侯并不在家中。 贵人的轿子没有在门口停留,直接抬进了后宅,也没有询问倦侯的去向,丞、尉两人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又疑虑重重,觉得这次到访突兀而不合礼仪。 来者是韩孺子的亲生母亲王美人。 崔小君惊讶万分,但还是执儿媳之礼,恭恭敬敬地将王美人请入房中。 “孺子失踪得太不是时候了。”王美人开门见山,连茶水都不喝。 “您也听说了?”崔小君很尴尬,还有点害怕。 “嗯,昨天就听说了,一开始以为是胡闹,现在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应该看好他。” 崔小君脸一红,心里感到委屈,却不敢多说一字。 王美人上前,握住崔小君的一只手,柔声道:“你是一位好妻子,孺子能娶到你,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崔小君的脸更红了,“可我还是……” “不不,那不怪你,是我一时口无遮拦。”王美人叹息一声,“孺子正处于危险之中,只有咱们两人愿意真心救他。” “危险?”崔小君生出不祥的预感。 “太后有一种推测。以为孺子是被……崔家带走的。” “我回崔家问过……哦。太后怀疑的是我父亲。” “嗯。太后怀疑崔太傅掳走孺子是要借机起事,她很快就会做出反击,双方无论谁胜谁负,对孺子都是威胁。” 崔小君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您说吧,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好不容易才求得太后的同意,出宫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务必找到孺子。让他脱身而出,千万不要参与这场争斗。” 崔小君无话可说,她连倦侯人在哪都不知道,如何让他脱身? 王美人也知道这个任务实在太难,“或许你可以找杨奉帮忙,可我觉得他帮不了多大的忙。” “府里有人去找杨公了,可是……” 王美人不能逗留太久,很快就乘轿回宫,将一个巨大的难题留给了儿媳。 崔小君是个聪明人,没多久就明白了王美人为何如此看重自己:如果倦侯真是被崔太傅带走。的确只有她可能将人要出来。 崔小君再次来到娘家,只找一个人。那就是东海王。 不出所料,东海王不在府内,虽然每个人都说他在某处,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这件事证明王美人和太后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 次日一大早,崔小君出城去见父亲。 这次见面十分艰难,南军大营守卫森严,南军大司马之女、倦侯夫人这些头衔都没有用,就算是太后亲临,也得有正式的旨意下达才能进入辕门。 崔小君却有一股执着的劲头儿,就是不肯离开,在辕门外守了整整三个时辰,崔太傅终于召见了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是太后让你来的吧?”崔宏已经猜出了真相,“她在利用你试探我,说吧,太后希望通过你对我说什么?” “我不管别的事情,只希望倦侯平安无事。” 崔宏无奈地说:“找我也没用啊,不管太后怎么说,倦侯确确实实不在我手里。” “太后早有准备,迟迟找不到倦侯,太后会提前出手。” 崔宏大笑,“太后若是真有本事一举击败南军,怎么会让你来提醒我呢?兵不厌诈,太后这是在虚张声势。可不管是虚是实,太后都弄错了,你也弄错了,我将一个退位半年的废帝握在手里做什么呢?就算我有本事废立天子,要推的人也是东海王。” 崔小君觉得父亲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东海王呢?他不在崔家,肯定在你这里,我要见他,东海王鬼主意多,没准是他……” 崔宏摇摇头,对女儿说:“我为你已经破例了,倦侯肯定不在我这里,至于东海王,那是我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如果你还是我的女儿,回家之后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明白吗?”。 崔小君无奈地告辞,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每个人好像都有问题,可她却看不透问题究竟是什么。 “杨奉……”崔小君又想了那名太监,或许只有他能看破这重重烟雾。 之前被派去找杨奉的杜摸天已经回府,带来的消息令崔小君更加不安。 杨奉的看法与王美人一样:倦侯无论如何不可介入太后与崔家的斗争,崔太傅有阴谋,太后绝不会毫无防范。 坐在屋子里仔细想了一会,崔小君明白过来,她被父亲骗了,倦侯就在崔太傅的掌握之中,只是不在南军营内。 一边是崔家,一边是倦侯,崔小君被逼到了绝路上,命令侍女找来一柄剑,明天她还要去见父亲,若是没有结果,她宁愿死在倦侯之前。 一大早,崔小君尚未出发,府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敲响后门,改变了崔小君的计划。 大楚军队被匈奴击败的消息彼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不少勋贵都要从军效力,对朝堂只有一知半解的崔小君突发奇想,给倦侯写下一纸简单的信: 边疆战乱,宫中有备,夫君宜上书请战,万不可冒险行事。 在她看来,这是唯一的脱身之计。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绝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江湖内奸 韩孺子认得崔小君的笔迹,而且读懂了信中的含义 边疆战乱,宫中有备,夫君宜上书请战,万不可冒险行事。 “宫中有备”,备的并不是“边疆战乱”,而是崔家策划的阴谋,所以她劝倦侯“万不可冒险行事”。 一封由陌生人转交的信不可能写得太明白,韩孺子将信攥在手里,问马大:“没人跟你一块回来?” 马大笑道:“有个小子非要跟我走,我没同意,他还悄悄跟踪我,我是谁啊?在城里有点晕头转向,出城进入野地,兜几个圈子就把他给甩掉了。” 马大得意洋洋,韩孺子却是哭笑不得,原来是为了摆脱跟踪,马大才回来得这么晚。 韩孺子没办法,只能怪自己当初的命令说得不清楚,转身望去,晁化等人已经进入百步之内,身边一人身穿破烂僧袍,正是疯僧光顶。 韩孺子向水边的小船走去,东海王跑到前面拦住,“你又要做什么?事已至此,你不能再改主意了。” “太后已有防备,此次起事绝无成功的希望。” “哈,太后有防备,难道崔家就没有?你不用担心。” 韩孺子却更加担心了,冷冷地说:“让开。” 东海王摇头,不肯让路,“这种时候需要的是胆略,你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得由别人替你做决定。” 东海王招手,十几名义兵聚拢过来,抽刀在手。 东海王遣走了三十名卫兵,暗中又召来了一些帮手,河边寨这两天来的人既多又杂,就算是久居湖畔的老渔夫晁永思也没法分清每个人的来历。 韩孺子退后几步。也招手叫人,那些真正的义兵纷纷跑来,马大赤手空拳。却一点也不怕,向对面的人发出低吼。 滩涂上还有一些义兵没动。二十七八人,目光都看向林坤山。 林坤山此前声称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还是有意少说了一点。 三方之中,韩孺子身边的义兵数量最多,战斗力却最弱,好多人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互相小声议论。 东海王道:“林先生,你可不能站在一边看戏了。必须选择支持一方。” 林坤山笑道:“大家同乘一条船,自当齐心协力,要我说,东海王别急,陛下也不要退缩,起码给出一个理由吧。光顶大师到了,正好把话说清楚。” 疯僧光顶穿着破烂,脸上却没有一点疯意,大袖飘飘,站在圈外左右扫视。反而有一股豪气,“怎么回事?还没起事,先要自相残杀吗?” 韩孺子相信崔小君。甚至超过对杨奉的信任,一旦确认太后已有防备之后,他立刻觉得许多事情都有迹象,形势紧急,由不得他仔细思考,伸手指向疯僧的队伍,大声说:“你们当中有内奸!” 韩孺子的目光迅速扫过,他曾经在一群投奔者当中诈出奸细,这一招此刻却没有用处。光顶带来的人不多,加上他总共十三人。都是京城内外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互视一眼。都露出惊讶之色,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恐慌。 晁化等十几人是真正的义兵,一发现情形不对,立刻跑回韩孺子身边,又为他增加了一些力量。 光顶身边的一人冷笑道:“咱们提着脑袋效忠皇帝,皇帝却怀疑咱们有二心,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划算啊。” 光顶抬手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自己大步上前,先向林坤山点点头,站在韩孺子几步之外,微笑道:“陛下还记得我吧。” “当然。” “我是内奸吗?” 韩孺子沉吟不语,他现在谁也不相信。 那些江湖人物炸锅了,光顶在江湖中地位崇高,怀疑他无异于怀疑所有人,他们本来就是抱着帮助皇帝的想法来的,心高气傲,与那些走投无路的义兵不同,一个个嘿然冷笑,向地上啐痰。 最着急的人反而是东海王,得罪了这些江湖人,京北无法起事,引不走北军,南军想快速攻占京城难上加难,他举起双臂,高声道:“大家冷静,听我一言。” 光顶不吱声,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东海王恨恨地盯了韩孺子一眼,不得不为他说话:“陛下感谢诸位义士的到来,诸位在冒险,陛下冒的风险更大,免不了心中有些紧张……” 韩孺子确实有点紧张,原因却与东海王说的不一样,向光顶问道:“这一年来,江湖可还平静?” 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东海王闭嘴,悄悄示意卫兵们靠得更近一些。 光顶也是一愣,寻思了一会才说:“还好,有人发财、有人破财,有人活着、有人死了,还有一批人不自量力,想为朝廷分忧,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江湖嘛,向来如此,你说平静也不平静,你说风波却也还是从前那些风波。” 韩孺子假装没听懂疯僧话中的讥讽,如果是在平时,如果周围没有这么多人,他或许还能镇定自若,现在却只想着如何尽快说服疯僧等人。 “齐王谋逆兵败,朝廷抓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韩孺子大声问道,话题改变得太突兀,谁也没有回答,他自己说下去,“至少两万人,其中不少是江湖人。” 韩孺子看向林坤山,被抓的江湖人大都与望气者有关。 “去年的那次宫变,江湖人参与了,望气者步蘅如迄今还在狱中,鬼手桂月华下落不明。” 韩孺子闭上嘴,望向众人,少数人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却未必认可背后隐藏的结论,韩孺子的目光又落在疯僧身上,醒悟过来,自己只需说服这一个人就行。 韩孺子抱拳拱手,“请大师原谅我刚才的无礼之举,大师避世多年。断不会出卖江湖同道,还请大师再想一想,朝廷是否有过这样的宽宏大量。对谋逆者既往不咎?” 光顶没有开口,他带来的一名江湖人在后面大声道:“这话说得不对。去年宫变的时候我们又没参加,朝廷干嘛要抓我们?至于鬼手桂月华,朝廷不是一直在追捕他吗?”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韩孺子摇头,目光仍然盯着疯僧光顶,“不是这样,对朝廷来说,江湖是整体。几十名江湖人参与宫变,那么整个江湖都有问题。就好像……好像诸位受到官吏欺压,恨的是不是所有官吏呢?” 点头的人更多了。 韩孺子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了,“朝廷的想法跟你们一样,迟迟未对江湖人下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正在摸清底细,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韩孺子顿了顿,“诸位对武帝诛灭天下豪杰的事情还有印象吧?” 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光顶等人都经历过。闻言色变。 东海王上前道:“所以这次起事必须成功,失去这次机会,整个江湖又要凋敝十年。” 韩孺子解释了半天。却被东海王利用,他急忙道:“摸清底细就得有知情者,朝廷在江湖当中不是安插了奸细,就是收买了内奸。” 韩孺子扫了一眼东海王和林坤山身边的人,这样一支临时拼凑的军队里都有假冒者,更不用说想在京北起事的江湖人了。 东海王只关心一件事,“一边抓内奸,一边起事,两不耽误。” 疯僧光顶一生嬉笑怒骂。难得一次陷入沉思,半晌才道:“怀陵县此刻有数百名江湖同道正在等候。一旦决定起事,他们能在一夜之间再召集到同样数量的好汉。还有至少十倍于此的百姓……” “这就够了。”东海王抢先道,“京北、京南同时起事,不出三天,大事已定,朝廷就是……陛下的了,你们都是大功臣,太后就算摸清了你们的底细又能怎样?” 东海王一着急,连太后都说出来了。 韩孺子正要开口,光顶突然大笑起来,抬手摩挲光头,“真是麻烦,和尚不问世事是有道理的。” 光顶转身走向林坤山,“咱们哥俩儿聊聊,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你比较聪明。” 两人走出几十步远,低声交谈,其他人留在原处不动。 东海王问道:“谁给你的信?杨奉吗?他才是太后的人,你还不明白吗?太后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她知道自己抵挡不了,所以让杨奉故布疑阵,好拖延时间。我不能让你上当,崔家、江湖、这些义兵,可都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了。” 韩孺子一开始只是想说服光顶才说出那些话,结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目光扫来扫去,突然在光顶带来的江湖人当中看到一张略有印象的面孔,“你是三柳巷的匡裁衣?” 那人吓了一跳,“是我……陛下还记得我?” 韩孺子刚搬进倦侯府时,曾经受到围攻,匡裁衣是杨奉“雇”来的闾巷豪杰之一,当时天色较暗,韩孺子只有模糊的印象,因此刚刚认出来。 “当然记得。”韩孺子微笑道。 “我可没被朝廷收买。”匡裁衣自辩道,现在不是与皇帝套交情的好时候。 “你当然不是。”韩孺子只是希望能在关键时刻多拉拢一个人而已,并没有怀疑他。 疯僧光顶和林坤山回来了,和尚还在摩挲头顶,可是主意已定,“人都齐了,总不能无疾而终,那样的话以后咱们没法在江湖上行走了。起事,就在今晚子夜,请皇帝做好再次登基的准备,是否记得我们的功劳不重要,只希望陛下以后能想着天下百姓。” 韩孺子已经想不出劝说的话了,东海王松了口气,林坤山向韩孺子点头示意,他们之前说好了,要将东海王交给光顶,他会遵守诺言。 事情还要按照原计划进行,韩孺子心中却越发不安,正要不顾一切地提出反对,在他身后走出一个人,“等等,还是先把内奸找出来吧。” “你是谁?”东海王愤怒地问。 那个摘下头上的斗笠,向疯僧光顶拱手道:“和尚认得我吧?” “嘿,双刀厨子不要命,就算我不认得,我身上的疤也认得你。” 两人似有恩怨,不要命却不在意,大声喝道:“我知道内奸是谁,自己站出来吧!” 韩孺子头都要晕了。 (求订阅求推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说服江湖人 双刀厨子不要命四十几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其貌不扬,唯一的特点就是神情阴郁,总是一副被人欠账不还的恼怒神情。 他是厨子,也是刀客,在江湖中颇有些名气,却极少与江湖人来往,他那副表情足以撵走绝大多数想与他套近乎的人,即便是在干活的酒楼里,也没人敢自称是他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突然冒出来,韩孺子惊讶之余,起码能猜出他是追踪金纯忠而来,其他人却完全不可理解,尤其是疯僧光顶,与不要命有过节,和尚的特点是越生气越要笑,问道:“不要命,谁邀请你来的?” 光顶召集众多江湖人物的时候,可从来没考虑过这位厨子。 “没人邀请我,我出来买鱼,正好赶上了。”不要命随意撒谎,将手中的斗笠扔掉,随手从腰后拔出两柄一尺多长的短刀。 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可他一亮刀,没人在意谎言,也都举起手中的兵器,本来就很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你真知道谁是内奸?”光顶笑着问道,双手在背后轻轻挥动,示意同来者小心戒备,他了解不要命的风格,厨子一出手必定势不可挡。 不要命走到光顶面前,目光阴狠,好像与和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内奸就在这里,他要拿到第一手消息,向官府邀功请赏。”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十五年前,你被我砍过一刀,我还以为你从此苦练武功,还要再找我报仇呢。” 光顶仍然微笑,“本来我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在寺庙里待久了,我突然醒悟,跟一个厨子争什么呢?打败你并不能让我名扬天下,也得不到金银财宝,无非就是发泄心中怒气而已。可我学会了用佛经化解怒气,比打架更容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疯僧说念经就念经,以此表示自己正怒火中烧。 “佛经能化解怒气,可能化解我的刀吗?”不要命厉声问道,话刚出口,好几个人冲上来保护疯僧,不仅那些江湖人敬重疯僧,东海王、林坤山也都不能让光顶死在这里。 只有韩孺子没动,他手下没有高手,参与不了这种事情。 不要命的身手还跟年轻时一样干脆利落,大喝一声,没有砍向疯僧光顶,而是斜冲出去,快逾奔马、狠似猛虎,数柄刀剑擦身而过,他全不在意,不愧于自己的名号。 匡裁衣也是救僧者之一,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才是不要命的目标。 其他人也都没料到。 不要命出招全无章法,完全是街头路数,冲到敌人怀里对着两肋各插一刀,用头顶着匡裁衣又跑出数步,转身退到一边,大声道:“匡裁衣就是内奸!” 众人一愣,停止追赶,只是将不要命团团围住。 匡裁衣两肋血流如注,恼怒交加,嘴里挤出一声“我”,倒地而亡。 三柳巷匡裁衣在京城内外名气不小,光顶带来的江湖人当中有两位与他关系不错,眼见他命丧于此,不由大怒,挥刀冲向不要命。 不要命真是不要命,也不抵抗,将双刀往地上一掷,昂首道:“匡裁衣是内奸,杀我者是他的同伙。” 两人的刀离不要命的肩头只有两三寸,却都停下了。 不要命眼都不眨。 疯僧光顶也糊涂了,大声道:“等等,让他说话,别让匡载衣死得不明不白。” 不要命震慑住了全场,那两人慢慢收回刀,仍做好出刀的架势,防止不要命再次偷袭。 东海王凑近韩孺子,低声问:“你哪找来的这个家伙?” 韩孺子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专心听不要命的解释。 “匡裁衣这个人贪财好利,他在小春坊三柳巷开裁衣铺,我在小春坊醉仙楼当厨子,离得不算远,那天下午,他和两人来酒楼吃酒,在雅间里嘀嘀咕咕,我偷听了几句。原来那两人是朝廷鹰犬,专为‘广华群虎’做事,让匡裁衣替他们收集消息,许诺事成之后重赏十万两雪花银。” 广华群虎是一批刑吏,专为太后做事,京城的人都听说过。 不要命义正辞严,匡裁衣又的确有些贪财,一时间谁也反驳不了,匡裁衣的一个朋友问:“除了你,还有别的证人吗?” 不要命上前一步,那人手里握刀却吓得后退两步。 “有证人还叫偷听吗?”不要命厉声道,转向疯僧光顶,“我问你,匡裁衣是不是主动与你接洽、要求入伙的?是不是出手大方给你不少资助?是不是事事参与、对你们的计划了解得一清二楚?” 疯僧笑不出来了,呆了一会,说:“可这也不能证明匡裁衣就是内奸啊。” “嘿,亏你们自称江湖好汉,做事忒不洒脱,等我找来证人、证物,你们全都死光啦。”不要命的目光看向韩孺子,“你接到一封信,那里说得很明白吧?” “很明白。”韩孺子咳了一声,正要说下去,东海王打断道:“信是谁写的?” “不可泄露。”韩孺子瞥了一眼身边的马大,马大呵呵笑道:“对,不说,打死也不说。” 疯僧光顶等人来得晚,不知道信是怎么回事,反而更觉神秘,全都看向“皇帝”。 “朝廷没有忘记去年的宫变,更没有原谅江湖人,隐忍至今,只是想一网打尽,同时还要一箭三雕。”韩孺子停顿片刻,等大家的兴致更高一些之后,继续道:“这第一雕自然是江湖人,你们聚在一起准备起事,免去了朝廷四处追捕的麻烦。第二雕是崔家……” “太后想说崔家和江湖人勾结造反吗?嘿,太后去年就可以这么做,她可没敢。” “今年不一样了。”韩孺子越说越平静,好像真有一封告密书信藏在怀中,“北军已经恢复几分实力,足以与南军对峙,只需五天,最多十天,各方军队就会赶来,一同讨罚造反的崔家。” 东海王脸色微变,“各地的太守、刺史尽是崔家的门生,我怎么没听说……” “等你听说的时候就已经晚了。”韩孺子冷冷地说,然后对疯僧等人道:“朝廷要射的第三只雕就是我,江湖人当中被收买的不只是匡裁衣,还有其他人,时机一到,他们会趁乱将我杀死,然后归罪于诸位,朝廷没有弑君之名。” 如果说大家对不要命的话只信四五分,对十四岁的“皇帝”侃侃而谈的这套阴谋却信了**分,马大握着拳头愤怒地说:“原来朝廷这么阴险。” “这么说,这次起事真的不可能成功?”疯僧光顶茫然道。 “绝无可能。”韩孺子突然发现,自己即将获得的利益不止于此,马上补充道:“而且所有参与此事的江湖人姓名都已落入朝廷手中,一个也逃不掉。” 众人大惊,马大问道:“我的名字也被记录了?记的是驴小儿还是马大?” “你们不是江湖人,不好说。”韩孺子含糊道,看向疯僧光顶,“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躲过此劫……” 光顶还没开口,东海王大怒道:“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太后没这个本事,就算她有防备,有十万南军做后盾,你们怕什么?” 光顶带来的一名江湖人说:“南军在南边,我们可是在京北起事。” “顶多三天,南军就能占据京城,到时候北军自然溃散。”东海王大步走到林坤山面前,“望气者欺骗过崔家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吧?” 林坤山边笑边摇头,“第一次就是误会,怎么会有第二次?嗯,陛下既然接到了信,自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可言……不如这样,请东海王与光顶大师一块前往京北怀陵,有你在,大家也就不担心南军会晚来一步了。” 光顶等人纷纷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东海王大吃一惊,就算太后毫无防备,他也不会前往京城冒险,那些江湖人就是一块诱饵,在北军的进攻下坚持不了多久。 “不,我不去,我在南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东海王的拒绝成为光顶等人完全相信韩孺子的最后一个理由,光顶上前道:“陛下有什么打算?” “朝廷准备充分,不可与之争锋,诸位如果相信我,就将怀陵的其他好汉都叫过来,加入义军随我去与匈奴交战。” 从起事夺取帝位到前往边疆效力,其间的转折实在太突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东海王都糊涂了。 韩孺子马上解释道:“咱们准备起事,朝廷也知道咱们要起事,但是旗帜毕竟没有竖起来,对于天下人来说,起事并不存在。可人已经聚齐,不能就这么散了,更不能让朝廷各个抓捕,前往北疆只是权宜之计……” 东海王怒极反笑,“哈哈,太后为什么会同意你组建一支军队、率军去与匈奴交战?” 崔小君的信送来还不到半个时辰,韩孺子先是震惊,随后接受,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为什么非要取得太后的同意呢?”韩孺子抬高声音,“匈奴进攻的是大楚,一旦北疆失守,天下苍生皆会蒙难。所以抗击匈奴人人有责,我要率军直奔北方,到时候,由不得朝廷不同意!” 滩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努力理解“皇帝”的这番话,连望气者林坤山也皱起眉头,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偏差太大了,东海王脸色连变几次,最终他忍住了。 江湖人已被说服,在这里他和十几名卫兵不占优势,可他还有备招,此刻的河边寨应该已经易主。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夺寨 归义侯对冒险从来不感兴趣,当初若不是都王子说得天花乱坠,许诺了种种好处,他绝不会同意离开大楚他早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对草原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而且不是好印象。 可都王子死了,草原之梦随之破灭,在外流浪的第一个晚上,归义侯猛然发现,还是京城的生活比较美好,即使不被重视、常受欺负,他仍然能够锦衣玉食,享受三名妻妾的温柔。 偏偏女儿杀死了柴韵,归义侯陷在梦中不敢醒来,只是那梦越来越像是噩梦。 于是,在被匈奴都王子说服之后,归义侯又被东海王说服了,其间并无波折,归久侯迫不及待地寻找新靠山,一看到东海王上门,立刻就说:“崔太傅能保护我们一家吗?” 崔太傅能,但是有条件。 倦侯一行人乘船北上不久,归义侯找来长子金纯保。 屋子太小了,没有隔断,三名妻妾坐在炕上的角落里,抛去平时的争风吃醋,一块盼望着侯爷能够取得成功。 金纯保奉命看守河边寨,刚刚巡视完一圈,茫然地看着父亲,不知自己为何被召来。 归义侯默默地来回踱步,显得心事重重。 知父莫若子,金纯保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您有话尽管说好了。” 归义侯止步,叹了口气,“你今年十八岁了,早该成家立业,却被为父给耽误了。” “我还年轻……” 归义侯不住摇头,“去年我本来为你寻了一门亲事,因为都王子,没有谈下去……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是真心实意要当这个所谓的将军吗?” “倦侯说会将金家送到草原,咱们总得为他做点事情。” “你真相信他的话?” 金纯保犹豫片刻,“东海王来了。这意味着倦侯取得了崔家的支持。” 归义侯笑了,轻轻在长子肩上拍了两下。“这意味着倦侯正被崔家利用,利用完了,支持也就没了。” 金纯保微微一惊,“父亲是说……” “嗯,东海王找过我了,他能保证金家的安全。” 金纯保低头不语。 归义侯给长子考虑的时间,然后道:“金家经不起折腾了,此去草原千里迢迢。就算侥幸到达,没有都王子的指引,咱们又该投奔谁呢?崔家眼看就要掌权,东海王很可能就是新皇帝……” 金纯保抬起头,“只要父亲觉得正确,下令就是,孩儿照做。” 归义侯笑了笑,这才是自己的儿子,马上又收起笑容,“倦侯人小心大。东海王担心控制不住他,反而为他所制,所以需要金家的帮助。” “寨子里的义兵都很崇敬倦侯。咱们金家几个人能帮什么忙?” “能帮大忙。倦侯让你看守寨子,这是天赐良机。” 金纯保面露愧色,归义侯沉下脸,“金家生死存亡握于你手,这可不是讲仁义道德的时候。” “东海王……不会害死倦侯吧?” “当然不会,崔家还要利用倦侯呢。”归义侯又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已经深陷泥潭,能不能脱困,就看你的了。” “父亲说吧。我听你的。” 归义侯凑到长子耳边,小声道:“寨子里还有几个人可以相信……” 金纯保不住点头。最后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归义侯抓住长子的一条手臂。“提防你的弟弟、妹妹,他们已被倦侯说服,事后再向他们解释。” 金纯保嗯了一声,推门出去,在寨子里兜了半圈,来到一间屋子前,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张养浩。 两人互视一会,金纯保说:“东海王让我来的。” 张养浩让金纯保进来,另外三名勋贵子弟迎上来,屋子里没有灯,五个人站在黑暗中,互相厌恶,但又尽力掩饰。 金纯保冷硬地说:“从现在起,你们是我的卫兵。” 黑暗中有人冷笑一声。 “有意见现在就说。”金纯保略微抬高声音,“谁若是能做得更好,站出来,我给你当卫兵。” 没人应声,过了一会张养浩道:“咱们都是为崔家、为东海王做事,就别争来争去了,金大公子是守寨将军,我们都听你的。” “走吧。”金纯保推门而出,另外四人跟随在后。 一行五人去找主簿晁永思,对照门板上的名册,重新安排轮值与防卫地点,都是张养浩指定,金纯保下令。 晁永思不明所以,却不好多问,站在一边观看,慢慢发现了规律,张养浩专挑名字里有“尊”、“上”两字的义兵,共有十五人,他们所在的几只百人队守卫寨子里,其他百人队不是休息就是调往寨子外面。 “这是皇帝的命令吗?”晁永思忍不住问道。 金纯保拍了拍腰间箭囊里的令箭,“当然。” “看守官兵的人太少了吧,不到十个人能看住一百人吗?”晁永思迷惑不解。 老渔夫的话太多,金纯保向张养浩等人使个眼色,两名勋贵子弟突然将晁永思的双手扳到身后。 “干嘛?”晁永思怒道。 “别再多嘴多舌。”金纯保冷淡地说,虽然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合,但他们毕竟是同一种人,视渔夫为卑贱之民,不愿意向他多做解释。 晁永思越发恼怒,“皇帝信任你们……来人啊!” “堵上他的嘴。”金纯保慌忙道。 七郎拔出刀,对准晁永思的肚子就是一戳,“不用那么麻烦。” 金纯保大惊失色,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几天前的晚上,七郎与张养浩等人一样,跪在墙下瑟瑟发抖、磕头求饶,突然间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晁永思慢慢倒下。七郎纳闷地说:“都看我干嘛?这就是一个打鱼的百姓,犯了大逆之罪,早晚是个死。” “那也用不着现在动手。万一有人来找……”张养浩不耐烦地摇摇头,“算了。快点做正经事吧,这十五人都是崔家派来的高手,个个以一顶十,有他们在,这寨子就是咱们的。颜栋,由你去说服那些被俘的官兵,让他们戴罪立功,必要的话。就抬出你父亲的名头,京兆副都尉够吓住他们了。” 颜栋就是七郎,京兆副都尉在京城不算大官,所以他在勋贵子弟当中只能当跟班,可是杀死一名手无寸铁的老渔夫,让他胆气倍增,“只要你发个信号,我立刻带着官兵过来汇合。” 张养浩左右看了看,“明天倦侯回寨一上岸咱们就动手,挟持倦侯。拥立东海王,剩下的事情就由东海王做主,他有计划。” “好。”几人同时道。只有金纯保没吱声,蓦然发现,自己又被挤到了边缘。 “咱们一块去将剩下的令箭要来,然后分头传令,走吧。”张养浩很自然地夺取了权力。 “等等。”金纯保已经无法夺回权力,只能提些建议,“我妹妹脾气不好,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想起金垂朵的狠辣,四人不寒而栗。张养浩道:“你能劝说她投靠东海王吗?不能的话得想个办法,她一个人就能毁掉咱们的计划。” “我妹妹只擅长箭术。我将令箭都要来,她也就束手无策了。” “那明天也得派人把她看住。还有你弟弟,他为倦侯做事,好像挺卖力的。” “我会跟他谈。”金纯保有点不耐烦了,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倦侯最快也要在明天中午才能回来,这具尸体……唉,你们收拾一下吧。” 金纯保转身出屋,剩下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张养浩说:“我跟他去,你们收拾尸体。” 七郎颜栋仍然拎着出鞘之刀,“我动的手,该你们搬尸了。” 那两人不是寻常百姓,父亲的官职比京兆副都尉还要高些,因此不怕颜栋,一个说:“谁让你杀人了?你自己处理吧。”另一个道:“算了,说这些干嘛,七郎抓手,咱们两个抬腿,一起将尸体搬到屋角,用门板挡住就是了。” 三人一边拌嘴一边搬尸,话题很快转到金垂朵身上,“我若是娶了她,绝不允许她再碰弓箭,连看一眼都不行。想得美,还看不出来吗?金家这是抱上大腿了,肯定要将女儿嫁给东海王……” 屋子外面,张养浩追上金纯保,默默地与他并肩而行,金纯保知道自己不受信任,也不说话,直奔妹妹的住处。 夜已经很深了,许多义兵只能露天而宿,鼾声此起彼伏,起夜者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解手,味道四处弥漫。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张养浩小声道,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所谓的义兵。 “可这些乌合之众很听话,没有令箭,他们真的不服从命令。我只有五支箭,三支交给了外面的义兵,身边只剩两支,必须将我妹妹手里的箭都拿来……” 张养浩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这些道理他都懂。 两人站在门前,张养浩小声问:“想好怎么说了?” 金纯保点点头,举手敲门,一遍没有反应,又敲了一遍,里面终于传出丫环蜻蜓的声音,“谁啊?” “是我。” “你这是让我猜吗?” “我是小姐的长兄金纯保。” “哦。”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这么晚了,大公子有事吗?” “倦侯派人回来说他那边缺少人手,让我调兵。”金纯保顿了一下,“我手里的令箭不够了,要借用妹妹的箭,明天倦侯回寨归还。” 等了一会,房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递出一束箭。 金纯保接在手里,门立刻关上。 “数量对吗?”张养浩小声问。 金纯保借着月色查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万事具备,这就可以传令,暗中设置埋伏了。 屋子里的蜻蜓也是长出一口气,还好外面的人没有坚持见小姐。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眠之夜 第一个彻夜不眠的人是太傅崔宏。≦ 对东海王来说,天下那就那么几股势力,最强大的只有两股,一方是太后,一方是崔太傅,舅舅迟迟未能取得胜利,唯一的原因就是胆子太小,优柔寡断,坐失数次良机。 对于崔宏来说,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他非常清楚,没有人值得完全相信,今天跟你歃血为盟的人,明天或许就会告密,今天跟你一块对付北军的人,明天却会反对你对向宰相难,反对太后的时候一呼百应,真要动手,却都成了缩头乌龟。 崔宏长叹一声,全怪自己的夫人不争气,生出的儿子没一个像样,以至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无人可用。 南军大营建成多年,房屋与城内的府邸没有多大区别,崔宏在一间书房里独自喝闷酒,心里一遍遍地计算,哪些人可信,可信到什么程度,哪些人不可信,会在哪个节骨眼出卖自己…… 想得头都疼了,他也没梳理出脉络来。 林坤山悄没声地进屋,未经通报,走到桌前,掐灭了一根蜡烛,屋子里本来就不多的光亮又少了几分。 崔宏抬头看着来者,心想,最不可信的人就是望气者,自己却三番五次地上当受骗,难道对方会法术?他握住腰间的刀鞘,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林坤山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他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危险,没有躲避,反而向前略微倾身,微笑道:“恭喜太傅。” 崔宏一愣,手掌慢慢松开刀鞘,冷冷地问:“何喜之有?” “南军的职责本是守卫京城,数十年来未离京畿之地,如今却被朝廷派往北疆,全军上下皆有不平之意,太傅稍加安抚,即得军心,此乃一喜。” 崔宏心中冷笑,双手却都放在了桌子上,“还有二喜?” “太傅的外甥东海王一直受到太后的忌惮,每每陷入险境,经昨晚攻寨一事,东海王性命无忧矣,崔家又多一重保障,此乃二喜。” 崔宏大怒,双手在桌上握拳,“昨天有人向我出主意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林坤山笑容不变,“时者,势也,东海王若是躲不过柴家的进攻,就只是太傅羽翼之下的雏鸟而已,对崔家并无助益,可他成功躲过了,以东海王的聪明才智,经此一劫,必有所得,这样的他才是太傅的得力帮手。” “只怕他现在恨死我了。”崔宏长叹一声,纳闷自己之前怎么会听望气者的撺掇,居然要杀自己的外甥,那可是崔家近亲当中唯一值得扶持的后辈。 “太傅无需忧心,东海王足够聪明,林某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与太傅尽释前嫌,还做一家人。” 崔宏盯着林坤山,这帮望气者别的本事没有,蛊惑人心绝对是第一流,如果有谁能说服东海王,一定是此人。 “可还有三喜?”崔宏松开拳头,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 “有。”林坤山慢慢直起身子,神情庄严,表示这才是最大的一喜,“倦侯初试啼声,虽未达九霄,却也不同凡响,日后必有大成。” 崔宏又愣住了,“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 “难道太傅忘了,倦侯是崔家的女婿、太傅的半子,倦侯夫妇二人琴瑟和谐,乃是崔家的第三喜。” “一山不容二虎,东海王和倦侯最终只能留一个。” 林坤山笑而不语。 崔宏终于恍然,不得不佩服望气者,几句话又将他说服了,暗淡的前方突然变得一片光明,“没错,南军是崔家现在的依仗,东海王是未来的靠山,倦侯则是万一的保障,只要我女儿还在……可倦侯现在的势力太弱了,只怕随时都会被消灭。” “太傅何不伸以援手?” “不行,那样的话会惹怒东海王……啊,还有我女儿。”崔宏双手按桌而起,冷冷地说:“我希望林先生以后再出主意的时候,能多考虑一下,不要再犯错误。” “错误?”林坤山也冷下脸,一味的讨好并不能取得权贵的信任,有时候,位高权重者也需要一点教训,“抛掉东海王不说,没有晚天的尝试,太傅会这么快弄清冠军侯的底细吗?现在太傅知道了,北军依然不足为惧,冠军侯也不是崔家的对手,你可以专心对付最重要的敌人。” 崔宏仍想一刀砍死这个家伙,但不是现在,他想,望气者还有用处,“那就请林先生前去辅佐倦侯和东海王吧,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城,起码不能同时进城。” 林坤山稍一躬身,微笑着退出书房,对他来说,“帮助”的人越多,掌握的势力越强,朝中的这帮贵人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个道理。 相隔整座京城,北军大营的一间屋子里,冠军侯坐在桌边瑟瑟抖,端起酒杯却怎么也无法送到嘴边,恼怒地往桌上一放,酒水洒出去一半。 这个夜晚,他也无法入眠。 “滚出去!”冠军侯厉声喝道。 两名服侍大司马的军吏立刻退出房间,在门口与北军长史杨奉相遇。 杨奉风尘仆仆,手里还拎着马鞭,他看着军吏走出,进屋关门,站在冠军侯面前,不言不语,也不鞠躬。 “杨长史回来了。”冠军侯挤出一丝笑意。 “嗯。”杨奉冷淡地回了一声,没动地方。 冠军侯十八岁了,看模样还要更成熟一些,事实上,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此时此刻,他却像十来岁的青涩少年一般手足无措,微微低头,双手在腿上轻轻摩挲,“我犯了一个错误……可杨长史当时不在军营,我找不到人商量……” “来的人是谁?” “他自称叫袁子圣,拿着崔宏的书信,见面之后,他……他说了许多,我也是一时糊涂……”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杨奉走到近前,将马鞭放在桌上,袁子圣、方子圣,望气者连起名字都不用心了,“冠军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现不对,我抢在崔宏之前向朝廷请罪,太后原谅我了,允许我前往北疆戴罪立功,我想我可以做到。”冠军侯若有期待地望着杨奉,双手紧紧抓住衣襟,希望得到一句肯定。 临危不乱是一项极其难得的素质,有人要经过长期训练才能具备,有人天生无畏,更多的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对于后者,就算是比杨奉聪明十倍的人,也束手无策。 “太后原谅冠军侯,唯一的原因是南北军俱在,她不想鱼死网破。” “打败匈奴,我还能率军回来,对不对?” 杨奉摇头,“南北两军一走,太后马上就会找人填补空缺。” “找谁?太后的哥哥上官虚也要前往北疆效命。” “上官虚只是诱饵。”杨奉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像是在教训不成才的学生,“上官虚被崔宏夺权,证明自己不堪大任,太后早在去年就将他放弃,任命他为宿卫中郎将,无非是在迷惑朝堂,让大家以为上官虚很重要,其实他已完全失势,即使离开京城,太后也无损失,她在上官家另选……” “你应该早告诉我这些。”冠军侯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终于找出一切问题的关键。 杨奉沉默片刻,后退一步,躬身道:“未能为主分忧,是我的错,恳请冠军侯见谅。” 冠军侯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听到杨奉道歉,他心中的紧张缓解许多,“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公有对策吗?” “此番较量,太后大获全胜,不可与之争锋,冠军侯应该尽快前往北疆,建立功勋、扩大声威,静观京城之变。为驱逐南北二军,太后向大臣做出诸多让步,要不了多久,该让步的就是大臣了,双方必生嫌隙,冠军侯或许还有机会。” 冠军侯更安心了,伸手拿起半杯酒,稳稳地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严肃地问:“杨长史肯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吧?” “当然。”杨奉再鞠一躬,“冠军侯既是正统太子遗孤,又有十万北军为助,诚所谓帝王之资,杨某虽非良禽,也愿择木而栖。” “那……倦侯呢?” “倦侯大势已去,只剩废帝名号尚余几分价值,可利用不可辅佐,杨某唯愿冠军侯能尽其所用,不要被对手抢先。” 冠军侯扶桌而起,他根本不在意倦侯,只在意自己的未来,“好,咱们就去一趟北疆,拿匈奴开刀!” 冠军侯越兴奋,杨奉越冷静,撒谎对他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南北军之间,京城里也有数人夜不能寐。 衡阳侯府里,柴家还在哀悼小主人的遇害,年老的公主坐床大哭,间隙时质问满堂儿孙:“一群废物,你们都是一群废物!杀害我孙子的凶手不只是归义侯,还有他的女儿和儿子,还有那个废帝,谁能为小侯报仇血恨,我就让他继承衡阳侯之位!” 真正的衡阳侯垂头一声不吭,废嫡这种事一般人做不到,他的夫人却不是一般人。 皇宫里,太后听完韩星的禀报,命他退下,轻笑一声,对身边的王美人说:“你的儿子不太听话啊,也好,那就让他去北疆吧,我倒要看看,在一群虎狼之中,他能活多久。” 顿了顿,太后又问道:“北疆之战非同小可,南北军皆不可信,你觉得谁适合统率全军?” 王美低眉顺目,“太后已有定夺,臣妾不敢妄言。” “嘿,这些天来,你在我面前说的话还少吗?那就是韩星吧,他是皇室宗亲,又是兵马大都督,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大都督恐怕弹压不住南北二军。”王美人小心地提醒道。 太后嗯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倦侯府里,崔小君更是睡不着觉,守着孤灯,心绪万千,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夫君。 她挑了挑灯芯,轻声自语道:“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 (求订阅求保底月票)(未完待续。)八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人部曲 帐篷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韩孺子一骨碌坐起来,眼前一片恍惚,使劲儿晃晃头,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向对面看去,东海王睡得正香,侧身躺着,一只手捂住上面的耳朵,喃喃道:“放肆,何人在此喧哗?” 天已经大亮,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东海王的靴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睡觉的时候没脱衣服,穿上靴子,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出帐篷,阳光刺眼,他不得不低下头。 “我找他,就是他。喂,皇帝,让我进去啊!”有人大声喊道。 韩孺子的帐篷离营地入口最近,他向门口望去,“这人是我的卫兵,让他进来吧。” 守卫营门的数名宿卫终于放行,假装没听到“皇帝”两字。 “你回来了。”韩孺子清醒过来,发现太阳已近中天,他这一觉睡得够久。 马大一身尘土,头发乱蓬蓬的,瞪着眼睛愤怒地说:“好啊,真会玩啊。” “怎么了?”韩孺子对他的愤怒不明所以。 “让我从东边进城,然后一声不吭地跑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从东城原路出来,划船回河边寨,好家伙,连老鼠都跑没影了。我顺着脚印追吧,到了官道上连脚印也没了。碰到几位老乡,说是昨天有一群叫化子向城里去了,我接着追,险些追过头,在镇上又听说有一群乞丐义军驻扎在附近,我马上赶来,结果被拦住不让进……” 马大一通抱怨,韩孺子拉着他进帐,“是我做得不对,没给你留信。” “嗯。”马大这才点点头,表示不生气了,“‘我已替倦侯上书请战,夫君宽心,万不可回京,切记。’” 这是崔小君的话,韩孺子听懂了,“谢谢。”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东海王坐起来,发了一会呆,突然双手捂脸,咬牙切齿地唔唔叫唤。 马大略带惊恐地小声说:“他怎么了?” “噩梦。你去休息吧。” 马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对东海王深表同情。 “对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帝’,叫我‘倦侯’。” “卷猴儿?你身板挺直的,为什么要叫卷猴儿?” “因为……我爬树的时候就没这么直了。” 马大满意地走了。 东海王仍然双手捂脸,用沉闷的声音说:“我梦见自己在家,许多仆人捧着好东西让我挑选,母亲在远处看着,我让她过来,她只是笑,不肯动。” 韩孺子也有点同情东海王了,“崔太傅想杀你,你母亲不会。” “没用,她算是寄居在崔家,无权无势,帮不了我。” “你没有自己的王府吗?” “有,可我从来没住过,我把崔府当成自己的家。”东海王在毯子上狠狠捶了一拳,“这就是被人抛弃的感觉吗?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韩孺子笑了笑,突然看到自己的床铺上有一摞衣裳,他刚才迷迷糊糊地没有注意到,走过去拿起来,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一尘不染。 东海王没听到声音,挪开双手,在自己的床铺上扫了一眼,“咦,为什么你有新衣服,我没有?新军营的将官不知道我也在这里吗?” “这是倦侯府送来的。”韩孺子说。 “哦。”东海王更伤心了,倦侯还有人记得,他却成为彻底的弃儿。 韩孺子正纳闷,外面有人进来,“主人,你醒啦。” “张有才!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就来了,看主人在睡觉,我就出去转了转。” “是不要命到府上了?” “对啊,他这人可真怪,明明是从主人这里过去的,却让我转告主人,说他要回去做菜了,不送你一百里了。” 不要命的确是个怪人,很厉害的怪人,能在乱军之中活捉敌方首脑,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却不肯为倦侯所用,韩孺子也只能感到遗憾,现在的他尚且不能收服普通的江湖好汉,更不用说不要命这样的奇人异士。 “对了,我刚才撞见那个叫马大的人,不知为什么,他看见我之后特别生气,嚷嚷了几句,我哪里得罪他了?” 韩孺子笑道:“你比他晚出发,却先到达军营,所以他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主人先洗个澡吧,然后换上新衣,旧衣裳……我看就不要了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东海王仰天长啸,“你是故意的,你们是故意的,就为了看我的笑话,是吧?” 韩孺子有人服侍,东海王却没有,这让他嫉妒得发狂。 张有才眼里的主人只有一个,对东海王不屑一顾,只是碍着主人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两眼上翻,不理不睬。 东海王穿上靴子,大步走出帐篷,也不问是谁将靴子收拾干净的。 “夫人待会要来。”张有才说。 “她要来?这里不安全……” “夫人说了,若论不安全,城里城外都一样。”张有才回道,夫人早料到倦侯会怎么说了。 “那我的确应该洗澡换衣服,可这里诸多不便……” “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嘛。”张有才转身走到门口,托起帐帘,两名义兵抬进来一只大木桶,随后是十余名义兵每人拎着一小桶热水进来,将大桶注满,一一退下。 “还好附近有个镇子。”张有才笑道。 韩孺子觉得全身脏透了,迅速脱掉衣服,泡在水中,舒服得哼了一声。 “唉,主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苦啊?” “受得了,以后还有更苦的日子,那也比困在侯府里要强一百倍。”韩孺子踏实地享受这一刻的安逸,可也做好了再次在泥土里打滚儿的准备,“你留在京城,好好……” “留在京城?不不,我跟夫人说了,夫人也同意了,我是因为主人才出宫的,主人去哪我都要跟着。” “可是……” 张有才一边为倦侯擦背,一边说:“主人军中若是没有位置,我就自己骑头小毛驴跟在后面好了,可能会慢一点,但我总能撵上。” 韩孺子笑道:“有你服侍当然更好,我只是觉得应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们可没有人服侍。” “呵呵,主人怕是理解错了‘同甘共苦’四个字的意思:吃穿住行什么都一样,人家就想了,自己辛苦当兵图的是什么呢?难道最后也跟主人一样过苦日子吗?士兵冲锋陷阵,主人也要去吗?阵亡几名士兵,军队还在,主人若是……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咦,你变得伶牙俐齿了。” “不是我伶牙俐齿,我在营里转了一圈,听到不少关于主人的好话,可是他们也很困惑,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抗击匈奴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吸引力,还不如现实一点的荣华富贵,主人若是过得太穷,更吸引不了他们了。” 韩孺子笑了笑,觉得张有才说得很有道理,他光想着“同甘共苦”,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百姓早已受够了苦,只想要“同甘”。 洗澡、洗头完毕,张有才服侍倦侯穿衣、梳头、戴帽,一切妥当之后,他随意地说:“有件事挺有意思,我听到许多人在谈什么‘皇后娘娘’,哪来的‘皇后娘娘娘’?” “那是归义侯的女儿,也在军中,义兵不认得她,乱叫的。”韩孺子平静地说。 张有才没有多问,退出帐篷,叫人将水桶抬出去。 午时过后,倦侯府又来了一批人,搬走帐篷里的杂草与毡毯,摆放简易的床榻、桌椅等物,尽可能让住处更舒适一点。 东海王又羡又妒,躲在远处不肯过来,不久之后,崔府也派奴仆送来应用之物,甚至包括一顶硕大的帐篷,他才稍感平衡,可是一直冷着脸,假装不在意。 黄昏时分,崔小君来了,直接从轿子里进入帐篷,冲着倦侯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相对而座。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承诺。”韩孺子愧疚地说。 “我不是来听道歉的,我是来帮你的。”崔小君微笑道,虽然向往平平静静厮守终生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并非寻常之人,并为此而自豪,“朝廷给义军正式旗号了吗?” “没有,我还在纳闷,今天怎么没人来催我进宫谢恩?” “那是因为太后觉得没有必要。昨天我见过杨公。” “他说什么?”韩孺子紧紧握住夫人的双手。 “他建议倦侯不要旗号,将义军变为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嗯,边疆的将军可以自己养一批将士,不受朝廷军饷,通常不超过五百人,不过特殊时期多一些也无所谓。” “义军有七百多人,我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人啊。”韩孺子对养军之难深有感触。 “再多也养得起。”崔小君笑道,“我弄到一笔钱,等倦侯出发的时候,小杜教头会送到军中。” “你从哪弄到的钱?”韩孺子惊讶不已。 “府里人不多,能省下不少钱,母亲也帮我弄到一些,总之你不用担心,缺什么东西尽管派人送信给我,我在京城总能想到办法。” “我为什么如此幸运,会娶到你呢?嫁给我你要受多少苦啊。” “我也很幸运啊,你不知道我从小见过多少不成器的勋贵子弟……” 韩孺子松开双手,将妻子轻轻揽在怀中,心情荡漾,第一次对她说出真心话,“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无人能改。” 不用人教,也无需提示,韩孺子要在这个夜晚留下一段永不磨灭的记忆。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军 /s日p>太阳逐渐升起,凌晨的清凉迅速消退,露珠变成蒸腾的热气,混合着野草的清香和马尿的骚味,持续不断地往鼻子里钻,众人无处可躲,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只是一颗颗心绷得越来越紧。 所有的马匹昨晚都吃过夜料,戴上笼头,防止它们吃脚下的草,更防止随意嘶鸣。 马背上的人也都握紧缰绳,不敢稍有放松,万一自己的坐骑造成混乱,哪怕是为时极短的小混乱,也可能是死罪一条。 上万名骑兵分成若干梯次,守在一座瓮形的山谷里,近两个时辰下来,仍能保持队形与安静,着实不易。 这是大楚最为精锐的军队之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山谷、山后,藏着十几万骑兵,稍远一些的后方,还有同样数量的大军,总数将近三十万,就算是大楚最为强盛的武帝时期,也极少能够聚集如此众多的将士。 大军聚集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打败东匈奴,取得十年以上的边疆平安。 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一场必胜之战,唯一的问题的是敌人不肯出现。 过去的两个月,东匈奴频繁入侵边塞,颇有大举南下之势,可是等楚军主力到来,匈奴人却不肯交锋,大军几次备战,最后都不了了之。 没人敢掉以轻心,每次埋伏仍要全力以赴。 韩孺子名义上是镇北将军,其实麾下只有近千名部曲,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真正的身份与其他勋贵子弟并无区别,都是大将军韩星的散从武将。 在山谷中,他们这些人独占一区,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个个衣甲鲜明,外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离大将军不远,能看到站在一辆兵车之上的韩星,每隔一小会就有骑兵从谷外疾驰而至,报告各处情况。 数百名勋贵子弟的任务是观察并学习治军用兵之术,可大多数人早已厌倦,一边擦汗一边小声交谈,整个山谷里,只有这一区发出声响,虽然不大,却已显示出特别。 东海王烦躁地扯动甲衣里面的衣领,小声抱怨道:“匈奴人真会挑时候,在最热的季节来挑衅,最后咱们都得被热死。谁给我挑的盔甲?有一百斤重。” 韩孺子没吱声,他是极少数认真观察大将军的勋贵子弟之一,虽然听不清前方在说什么,却能看到旗鼓、将官的排列,这里也都有许多门道。 “嘿,不用看了,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东海王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话听而不闻。 “嗯。”韩孺子也看出来了,谷外的传令兵频繁到来,大将军韩星却极少派人出谷传令,显然是又没有等来匈奴人。 “看这些没用,排兵布阵自有参将处理。”东海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回去之后我要好好睡一觉,昨天折腾得太晚了。” 韩星两边的传令官开始出动,纵马驰走,一手控缰,一手用力挥动令旗,谷中的骑兵接令之后分批撤离,不用打仗,他们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勋贵子弟和大将军一样,要等一会才能行动,在这段时间里,气氛更加宽松,连韩孺子也不再时刻紧盯韩星,扭头对东海王说:“那人是谁?总往这边看。” 东海王早就注意到了,平淡地说:“他叫柴悦,是柴韵的小叔,不用理他,一个小人物,生母从前是歌伎,我们都不带他玩儿。” 柴悦二十岁左右,比柴韵大不了几岁。 “他是新来的吧?”韩孺子虽然叫不出所有人名,但是大致脸熟,对柴悦却感到陌生。 “谁知道,这些天总有新人来凑热闹,也不知道来干嘛,最后连个匈奴人都看不到。” 大将军韩星的兵车开动了,引路官、旗牌官、传令官、参将、牙将前后夹卫,然后才是勋贵散从。散从也有序列,韩孺子和东海王并列最前。 撤退比进攻花费的时间还要长,韩孺子等人回到大营时,天已经擦黑,后面的队伍还在路上。 入营之前所有人都得下马,将马匹交给随从,随从将马匹牵到指定的区域,以后凭牌领取。 大营依山而建,绵延十余里,分成若干小营,相互间不准随意进出,勋贵子弟的营地位于中军营后面。 只有带军将官的部曲才能入驻大营,像韩孺子这样虚有其名的将军,部曲只能留在塞内,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一进营地,东海王就被朋友叫走,韩孺子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愿与这些勋贵子弟厮混,回帐休息,张有才帮他脱下盔甲,留在营内的另一名随从去领取晚餐。 张有才只穿了一件皮甲当外衣,负担少了许多,脱下主人的甲衣之后,掂了两下才送到架子上,“东海王说这有一百斤,我看最多也就二十斤。” 韩孺子笑了笑,盔甲的确不是很沉,勋贵子弟不用上战场,盔甲只求好看,不求防护,韩孺子的这套盔甲一多半是绢帛,真正的铁片没有多少,倒是有许多金箔,他曾经想过,这样的盔甲会不会过于显眼,可勋贵子弟穿的都差不多,未受禁止,他也就不在意了。 军中的伙食不错,有肉有米,还有一点酒,韩孺子正吃着,东海王不请自来,两人的帐篷紧挨着,他总是不经通报掀帘就进。 “你还在吃这个?”东海王面露鄙夷。 “挺好吃的。” “嘿,你的口味真是独特,这些肉干的年纪恐怕比你还大些。”帐篷里有小折凳,东海王坐在韩孺子对面,脱掉盔甲之后,他显得轻松不少,“听说了吗?” “什么?” “这就是你不爱结交朋友的后果孤陋寡闻。”东海王拿起酒壶闻了一下,放下,“军营离马邑城不远,大家都派人去城里买东西,三五天一趟,带回好酒好肉,你却吃军粮,是没钱吗?不像啊,这么多勋贵,就你有一千名部曲,比正经的将军还要威风,养得起一千人,舍不得吃点好的吗?” 张有才和另一名随从直翻白眼,两人都不喜欢东海王。 “你打听到的就是这个?” “匈奴人退兵了。” “真的?”韩孺子吃了一惊,时值初秋,按惯例,以后的两三个月,正是匈奴大举入侵的最佳季节。 “确凿无疑,我比大将军还早知道一会呢。” “这一仗就这么结束了?”韩孺子大失所望,连酒肉都吃不下去了。 “离结束还早着呢,这是匈奴人的战法,楚军初集,锋芒正劲,他们不敢交战。可楚军数量太多,在塞外每驻扎一天,都要消耗不计其数的粮草,咱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分散驻军。匈奴人到时候会派出小股军队到处试探,等到明年春夏之际,再调集大军,突然袭击最弱的地方。” “楚军为什么现在不追击匈奴?”韩孺子记得很清楚,武帝时期若干次派军深入塞北,每次都能大获全胜,匈奴因此而分裂成东西两部。 “就韩星那把老骨头,能活着来到北疆就已经了不起了,追击匈奴?半路上就得暴毙。老家伙擅守不擅攻,已经决定分军驻守边塞了,我来找你就为这件事。” “咱们要被分到哪去?” 东海王扭头看了一眼韩孺子的两名随从,两人虽不情愿,还是默默地退出帐篷,顺便将剩下的酒肉带走。 “随从慢慢会变得跟主人一样,你的随从都是愣愣的,那个太监还好些,另一个是从哪来的?跟个野人似的,连行礼都不会。” “你见过的,他叫泥鳅,来自晁家渔村。” 东海王摇摇头,表示不记得,然后正式地说:“说是分派,其实是有选择的,你是镇北将军,韩星怎么也得分你一座城,他会找你商量……” “会吗?”自从到了北疆,韩孺子就没单独见过韩星。 “会。听我的,不要选塞外的城池,环境都很差,还容易受到匈奴人的袭扰。也不要选东北,那里的冬天特别冷,而且是南军的防守区域,你不想听崔宏的号令吧?” 韩孺子摇摇头。 “更不要选西北,那里归北军管辖,冠军侯对你可是不怀好意。” “那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还有中间一段呢,马邑城号称直挡匈奴,由大将军亲自坐阵,匈奴人再傻,也不会来这里试探,直到明天春天之前,都很安全。你就说愿意留在大将军身边,多多学习之类的。捱过今年冬天,大军重新集结,更不怕匈奴人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东海王道:“我特意提前来通知你的,你可不要乱想主意,真要被派到一座孤城去,被匈奴人包围,咱们可熬不过去,这不是开玩笑,你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得先活下去。” “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吧?” 东海王冷冷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这是做给崔宏看的,让他明白,离开崔家,我也有路可走。” 张有才进帐,“主人,大将军请你去一趟。” 帐内的两人同时起身,东海王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声道:“远离险境,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军营,面见大将军要正式一些,韩孺子在张有才和泥鳅的帮助下,重新穿戴盔甲,走出帐篷,在一名传令官的指引下,前往中军帐。 韩星已经脱下盔甲,身着便衣,坐在一张毛皮椅子上,他的年纪的确太大了些,需要休息。 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唯一的受邀者,白天经常盯瞅他的柴悦,正垂手站在大将军身边。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柴家人的一计 大将军的帐篷极尽奢华,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虽然只是暂住,其中的桌椅几案、屏风、字画等物却都应有尽有,而且没一件是凑数的简易之物,光是一张长案,就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到车上去。 韩星慈祥地向韩孺子招手,大概是白天累着了,身体倾斜,发出沉重地喘息声,“怎么样,倦侯适应军中的生活吗?” 韩孺子拱手行礼,尊敬的不是大将军,而是宗室长辈,“还好,学到了不少东西。” “呵呵,年轻就是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参加过伐虏之战,当时的大将军是邓辽,在他麾下真能累死人,骑马连跑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出征,无论带多少粮草,不见匈奴骑兵不回头。” 邓辽是武帝时期的名将,天下无人不知,韩孺子道:“邓将军百战百胜,为大楚立下不世奇功,大将军曾经在他摩下作战,令后生晚辈艳羡不已。” “是啊,跟着他打仗很危险,但是晋升得也快,我不到二十岁就凭军功封侯……哈哈,我竟然在倦侯面前吹嘘这种事,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衡阳侯的幼子,刚从京城过来,叫柴……柴……” “在下柴悦。”那人矜持地向韩孺子点下头。 “柴公子远来辛苦,京城有什么消息吗?” “平静如常。” 两人客气地寒暄数句,都没话说了。 韩星再次招手,让韩孺子走近一些,在勤政殿,他是可有可无的顾命大臣之一,极少与其他人争执,连话都不爱说,在这里,他是三十万大军的统帅,说一不二,即使笑容慈祥、语气柔和,也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韩星仍然斜靠在椅榻上,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好像突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刚得到的消息,匈奴人退兵了,这回是真退,一退千里,带不走的东西都给烧了。当然,匈奴人还会再回来。战争就是这么奇妙,太强大了,没人跟你打,太冒险了,又承担不起损失。” 韩星长叹一声,呼吸越来越重,像是打起了呼噜,“总之,今年是不会有大战了,三十万将士,再加上壮丁与奴仆,总有五六十万人,留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是事,但也不能一走了之,分到塞北各城防守一阵吧,匈奴人不会全跑光,总有一些不怕死的家伙会找机会偷袭。” 东海王猜得很准,韩孺子和柴悦只是点头,这是军机大事,轮不到他们提出建议。 “柴小公子有个计划……呃,还是你来说吧。”韩星累得只剩喘气,说不了太多的话。 柴悦拱手行礼,然后对韩孺子说:“楚军倾力出战,未得一战,未斩一虏,有损国威,因此我想出一计:引诱匈奴人进入埋伏,挫其锐气。” “这不就是大将军一直在用的计策吗?”韩孺子至少参与过三次埋伏,每次都是大张旗鼓,最后无疾而终,最好的一次,据说匈奴大军离埋伏地点只有十余里,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还是逃跑了。 柴悦微微一笑,“相似而不相同,正好可以迷惑匈奴人。” “愿闻其详。” 柴悦正色道:“匈奴大军远遁,明春之前是不会回来了,但是有数位匈奴小王没有随东单于一块离开,大概有万余人,分散各处,任务是袭扰边郡。” “嗯。”到目前为止,韩孺子还没听到实质内容,一切都在东海王的预料之中。 “我的计划是,选一座边城,吸引匈奴人侵袭,等匈奴人为此聚集在一起,不一定非得是全部,超过五千就行,大军将其一举歼灭。经此一战,一则师出有功,二则鼓舞士气,三则震慑敌虏于千里之外,若能令东匈奴纳贡称臣,更是功莫大焉。” 韩星笑着摆手,“东匈奴不会投降的,据说东单于老迈,掌权者是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想立功,以争夺单于之位,今年若是战败,明年必然大举前来报复。” “那更是求之不得。”柴悦躬身道。 韩孺子不吱声,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叫来倾听一项本应是秘密的计划,绝对没什么好事。 帐篷里沉默了一会,气氛略显尴尬,柴悦问道:“倦侯觉得此计如何?” “很好啊。”韩孺子微笑以对,“柴公子真是聪明,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柴悦勉强笑了一下,“此计有一个难处。” “嗯。”韩孺子仍不表露兴趣。 “作为诱饵的边城好选,守城者却是难得:守军太多,匈奴人不会攻打,守军太弱,匈奴人打完就逃,还是不会聚集一起,非得让匈奴人觉得此城值得一攻、还能攻下不可。” “怪不得我想不出好主意,原来制定一顶计策这么难。”韩孺子就是不肯顺着对方问下去。 柴悦看了一眼韩星,说:“我觉得倦侯是最合适的守城人选。” “你一定弄错了,我不会带兵打仗,匈奴人也没必要非得攻击我,让我守卫边城,无异于投羊喂虎。” “不不,倦侯请听我解释……” 韩星挺起身体,开口道:“我也觉得不妥,过于冒险了,倦侯身份特殊,真有意外,我没法向朝廷交待。柴小公子,你还是另寻他人吧,实在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匈奴大军明年怎么也会来打一场。” 柴悦极不情愿地应了声是,退后两步,再不说话。 韩星笑道:“倦侯不要多心,让你来一趟,不只是为这件事,大军从后天开始分批撤回马邑城,我打算让倦侯带一只军队试试,不知倦侯意下如何?” “大将军太客气,尽管下令就是。” “倦侯没意见就好,唉,来了一大堆勋贵子弟,上书的时候全都慷慨激昂,真到了疆场上,一个个娇惯得不成样子,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我想试用一下都不敢,唯有倦侯是个例外,哦,柴小公子也不错。” 韩孺子告辞退下,柴悦站在一边没有吱声。 勋贵营里的帐篷一顶顶争强好胜,有几顶看上去比大将军的住处还要华丽,虽然明令只能带两名随从,许多人都超出了限制,在大营以外数里,还有许多零散营地,里面居住的奴仆更多,随叫随到。 韩孺子的帐篷与普通士兵一样,只是里面的摆设稍好一些,住的人也少,一眼看去,就像是旁边那顶大帐篷的附属之物。 东海王站在大帐篷门前,大声问道:“怎么样?能留在马邑城吗?” 天已经黑了,别的营地都很安静,只有勋贵营里欢声笑语一片,隐约还有女子的笑声。 韩孺子进入自己的帐篷,东海王跟进来。 帐内已经点燃蜡烛,韩孺子坐在床上,东海王自己掇了一只小折凳,坐在他的对面。 “你是猜的,还是早就知道?”韩孺子问。 “你在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大将军要让我带军,你早知道了吧?” 东海王笑了几声,“说实话,这个真是猜的,你有镇北将军之号,又是……倦侯,不让带兵说不过去,打仗的时候不放心,撤退时总可以试试。韩星说是哪部分军队了吗?” 韩孺子摇头,“你再猜猜,我觉得你猜的事情都很准。” 东海王又笑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意外的话,肯定包括勋贵营,韩星对这咱们这些人一直不满,却不敢管得太过分,早就想交给别人,你最合适:熟人少,身份高,天天不苟言笑的,像是位将军。” 韩孺子哼了一声,东海王之前还说自愿留在倦侯身边,其实是不得不如此,韩孺子若是稍微糊涂一点,很可能会被感动。 “我能帮你,这些勋贵我基本都认识,你说想收拾谁,我立刻能提供把柄,让他心服口服,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不想收拾谁。我在大将军那里见到了柴悦,他向大将军进言献策。”韩孺子将柴悦的计划简单说了一下。 东海王听到一半就已摇头,韩孺子刚闭嘴他就道:“这明摆着是个陷阱,借匈奴人杀死你。我可听说了,柴家人恨你入骨,据说衡阳主亲口承诺,满堂儿孙谁能杀死你,谁就继承侯位。” 韩孺子也有耳闻,皱眉道:“跟柴韵一块去归义侯府的有好几个人,为什么非恨我入骨?” “谁让你保护归义侯的儿女,还将他们放走了呢?在柴家看来,整件事就是你与胡尤勾搭成奸、骗杀柴韵。” 韩孺子眉头皱得更紧,一边的张有才忍不住道:“主人之前根本不认识什么胡尤,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东海王并不回头,只对韩孺子说话,“我相信你,可柴家不信啊。” “反正我拒绝了,大将军也没有强迫,柴家人想报仇,放马过来就是。” 只要不去守卫孤城,东海王就满意了,起身道:“别想那么多了,咱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到马邑城好好玩一冬天吧。” 韩孺子不想玩,他有一只千人军队,却不知该用在什么地方,颇为郁闷。 东海王没回自己的帐篷,去找狐朋狗友喝酒去。 韩孺子在帐中看书,打算等外面的喧闹声消下去一点再睡觉,心中在想,等自己获得正式任命之后,该不该给这些勋贵子弟一个下马威。 外面有人咳嗽一声,“倦侯安歇了吗?” 张有才惊讶地走出去,很快回来,小声道:“柴悦柴公子求见主人。” 柴悦还没死心。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位公子 柴悦个子很高,一身长袍遮住了身形,背部微驼,脸上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好像受惯了冷落,不愿显山露水,却因此更讨人嫌。 韩孺子并不讨厌他,却不能不提防。 刚到边疆不久,就有传言说柴家人要向倦侯寻仇,可倦侯的地位摆在那里,甚至没几个人敢公开与他说话,更不用说寻衅滋事了,勋贵营中的确有几名柴家子弟,顶多表现得比别人更冷淡一些而已。 柴悦是第一个敢于采取行动的人。 韩孺子倒有点佩服他,可又觉得招数过于直白,因此想听听柴悦还有什么花言巧语。 柴悦拱手鞠躬,他是无名无位的衡阳侯庶子,韩孺子踞坐在**上,微点下头,故意表现出傲慢,没有下地还礼。 柴悦的礼貌也就到此为止,一开口就显得生硬而急迫,好像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大声呼喊之后,众人还是不肯清醒。 “我能跟倦侯单独交谈几句吗?”不等倦侯回应,柴悦向两名随从分别拱手,希望他们能出去。 张有才和泥鳅可不听他的命令,等了一会,从倦侯那里得到明确的示意之后,才一前一后走出帐篷。 韩孺子依然坐在**上,没有请客人坐下。 柴悦站在那里,身子微弯,像是怕碰到帐篷顶部,其实相隔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倦侯不相信我吧?” “你的计策?嗯,我相信那是一条妙计,只是对我来说过于冒险了些。” “不不,与计策无关,倦侯明显不信任我,因为我姓柴吗?”柴悦直愣愣地问道,颇有一番追根问底的架势。 韩孺子也算认识不少勋贵子弟,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公子,柴悦与渔民出身的马大倒有几分相似,于是不怒反笑,“我问你几件事。” “请说。” “你恨我吗?” 柴悦一愣,“我与倦侯此前从未谋面,怎么会恨你?” “你觉得我与柴韵之死有关吗?” 柴悦摇摇头,“我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天夜里,倦侯与其他人一样,只是陪着柴小侯四处游玩,去哪里、怎么玩都是柴小侯的主意,他的死……与别人无关,唯一该负责的是金家。” 说起那位备受**爱的侄子,柴悦目光微垂,显出几分小心来。 “是我将金家人带到边疆,让他们回草原的。” 柴悦耸了一下肩膀,“归义侯已经死了,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柴家必要的时候也得尽弃前嫌。” 柴家庶子的口才比望气者可差远了,韩孺子正色问道:“换成你是我,会信任一位初次见面的柴家人吗?而且这位柴家人还想让我去当诱饵。” 柴悦张着嘴寻思了一会,“换成是我……我不会信任柴家人,但是我想倦侯不是寻常之人,而且我的计策与金家……” 帐篷外面的喧闹声突然大起来,张有才的尖细声音清晰可闻,似乎在阻止什么人闯帐。 韩孺子虽无明确的军职,但毕竟顶着倦侯和镇北将军的头衔,位比诸侯王,从来没人敢公开在他面前胡闹,不禁有些纳闷,扭头向门口看去。 柴悦大概觉得这是一个讨好倦侯、取得信任的机会,大步走向门口,“有我在……” 话未说完,从外面冲进一个人来,正撞在柴悦怀中,柴悦双手将那人推开,只看了一眼,立刻松手,踉跄后退,好像真被撞得站立不稳似的。 来者是崔家二公子崔腾,他也是勋贵散从之一,大哥崔胜留在父亲军中,他则与其他勋贵子弟一样,跟在大将军韩星身边,对于各大家族来说,这是向朝廷表露忠心的常规做法。 崔腾明显喝醉了,两颊通红,目露凶光,身子摇摇晃晃,先是盯着柴悦,没认出是谁,目光又转向韩孺子,脸上慢慢露出傻笑,“呵呵,妹夫,你怎么……不跟我们……喝酒啊?” 张有才跑进来,气急败坏,却也不敢拉扯崔腾,崔家二公子有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举拳就打,打了也是白打,谁拿他也没办法。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下手,表示自己能应付得了,张有才站在门口,泥鳅则守在外面,不让其他人再进来。 夸下半句海口的柴悦尴尬地向倦侯点下头,匆匆离去,他可惹不起崔腾。 崔腾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印象,一步三晃地走到**前,坐在韩孺子身边,打了个嗝,酒气直奔韩孺子涌去。 “妹夫……” 韩孺子侧身躲开最浓的味道,“叫我倦侯。” “嘿嘿,没有外人,那么客气……干嘛?”崔腾的脸色平时很白,酒后显得特别红润,“你怎么不去喝酒啊?” “白天太累了……” 崔腾瞥见**上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随手扔回去,“累了还看什么国史啊?” “找我有事吗?”韩孺子忍不住想,大将军若是真让自己掌管勋贵营,第一个需要收拾的人大概就是这个家伙。 崔腾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升官了。” “升什么官?” “呵呵,跟自家人还要隐藏吗?大将军要任命你当中护军,领兵三千,还有五百散从小将,都归你管。” 韩孺子的确“孤陋寡闻”,连自己的事情都知道得比别人晚一步。 “我还没有接到任命。” “一两天的事。恭喜你啊,大家让我来请你喝酒庆祝呢。” 韩孺子摇头道:“匈奴远遁,咱们寸功未立,中护军也不是多大的官儿,有什么可庆祝的?” “说得有理,不愧是我的妹夫。”崔腾做势欲呕,韩孺子急忙下地,让在一边,崔腾拍了拍额头,笑道:“没事,我能忍住。妹夫,帮我一个忙。” “叫我倦侯。” “妹夫,你放我回京城吧,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白天热、晚上冷,风沙又大,再这么下去,我会死在这里。” “刚来一个月,你就受不得了?”韩孺子对崔腾本来就没好印象,现在更瞧不起他了。 “一个月?我觉得有十年了,我要回京,老君和母亲也盼着我回去,崔家的男子都在北疆,总得有一个留在家里吧,这也是人之常情。回京之后,我会替你争功,让你当更大的官儿,取代韩星那个老家伙,就是他迟迟不肯派兵出击匈奴,才会一直耽搁下去。整个冬天啊,妹夫,起码让我回家过个年,明年我再来,一开春就回来。” 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我帮不了你,就算我真当上中护军,也没有随意放人回京的权力。” 崔腾努力站起身,凑过来低声说:“回京之后我替你看着妹妹,不让她接触别的男人。” 韩孺子怒道:“你把小君当成什么人了?” 崔腾在额头上敲了一下,“说错了,妹妹不是那种女人,我是说我帮你看着侯府,不让别的男人靠近,城里寻花问柳的高手我都认识……” 韩孺子更怒,冲门口的张有才使个眼色,对崔腾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不要再喝酒了。” “我没喝多少,真的,心情不好,这边的酒也不好。妹夫,你一定要让我回京,自家人帮自家人,你帮我一个忙,我一定会十倍、百倍回报……” 张有才过来搀住崔腾,向门口引领。 韩孺子不愿与酒鬼争执,因此沉默不语。 崔腾已经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推开猝不及防的张有才,扑向韩孺子,可是距离计算失误,没有扑到人,而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不在意,爬行两下,抱住韩孺子的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大叫:“我要回家!妹夫,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这儿……” 这么一闹,崔腾连最后三分人样也没了,韩孺子哭笑不得,与张有才一快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崔二公子抱腿的两只手掰开。 “嘿,他居然睡着了!”张有才既鄙视又佩服。 崔腾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我去叫崔公子的随从,把他抬回去。”张有才道。 韩孺子摇摇头,这毕竟是崔小君的亲哥哥,不能以常礼对待,“把他抬到**上去,让他在这儿睡吧。” “让他睡我的**。” “反正我也睡不着,正要出去转转。” 韩孺子和张有才一块将崔腾抬到**上,张有才叹道:“夫人那样一位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人物,居然有这样一位哥哥。” 韩孺子也解释不清,笑道:“去把崔家的随从叫来吧,让他们守着,等他醒了,自会离开。” 崔腾带来了五名随从,都在帐外守着,听到招唤,马上进来,不停地向倦侯道歉。 韩孺子出帐,从晁家渔村跟来的泥鳅吁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呢。看到这帮家伙,我算是知道百姓为什么过得苦了。” 夜色已深,连勋贵营也安静下来,韩孺子不能随意乱走,于是来到旁边的大帐,想听听东海王有什么好主意对付崔腾,二公子醒来之后肯定还会再闹。 东海王果然没睡,对进来的韩孺子笑道:“领教崔老二的本事了吧?” 韩孺子对东海王的兴灾乐祸不在意,对柴悦的在场感到奇怪。 柴悦原本坐在东海王对面,这时起身道:“怪我一直没说清楚,倦侯还不知道吧,金家兄妹已落入匈奴人之手,危在旦夕。” 东海王道:“说这个没用,早告诉你了,想让倦侯涉险,你得更大的利益才行。” “有。”柴悦肯定地说,“我的计策对倦侯大有好处。” 韩孺子示意两名随从退下,来到两人身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一桌残羹剩炙,说:“给我倒酒。” (求订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后一次机会 烧鸡只剩下骨架,熏肉唯余一些碎渣,浊酒微凉,韩孺子饮下一杯,点头赞道:“的确比军营里的酒好一些,是从马邑城买来的吗?” 东海王笑道:“马邑城可没有如此好酒,这是母亲派人从京城送来的,没剩多少,早让你过来品尝,你却总是推三阻四。” 自从遭到舅舅的背叛之后,东海王比从前老实多了,但毕竟锦衣玉食惯了,受不得苦,即使在塞外,吃住也要舒舒服服,只比崔腾强一点,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家。 韩孺子打量斜对面的柴悦,“说服我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没成功,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柴悦稍显慌乱,双手按在膝盖上,姿态拘谨,想了一会才说:“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嗯。”韩孺子晃晃手中快要见底儿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这就是给你的时间。” 柴悦更显慌乱,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思考一会,坐在主位的东海王微笑着旁观。 “是这样,我一直在收集匈奴人的情报,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金家兄妹三人一个月前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军队取得,但是东单于忙着应对楚军,没有见他们。” 韩孺子将杯中酒喝下去一半。 柴悦稍稍加快语速,“匈奴的一位王子喜欢上了金家的女儿,向她求亲。” 东海王饶有兴趣地观察,韩孺子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扯下一根鸡骨,啃食上面最后一点残肉。 “匈奴王族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贵族提出反对,理由有好几条,比如怀疑金家并非真心归顺,而是楚军派来的奸细……” 韩孺子将杯中的酒喝光,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出来,多半杯,可以分两次喝,也可以一饮而尽。 柴悦急忙省略无关紧要的事情,“匈奴人盛传,金家的女儿与倦侯有染,已非处子之身,他们很在乎这个。” 韩孺子举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皱眉道:“金家小姐是不是……处子之身,匈奴人自己查不出来吗?再说匈奴人连父亲的妻妾都能继承,还会在乎这种事情?” 柴悦认真地说:“匈奴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继承、夺取别人的妻妾,但是很在乎未出嫁女子的贞节,倦侯……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我有夫人。”韩孺子想喝酒,未到嘴边又将杯子放下了。 “嗯,那事情就清楚了,匈奴王子想娶金家的女儿,可是人言可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可能是觉得金家人受到了羞辱,所以自愿留下,为的就是要找你报仇,他的士兵最多,差不多有三千人,其他匈奴人也都听从他的命令。”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困惑地说:“你能相信吗?居然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找我报仇。” 东海王面露沉思,然后点头,“相信,你忘了,柴小侯和崔老二交恶,就是因为金家的这位小姐,结果两人谁也没得着她。所谓红颜祸水,说的就是金家小姐,她可能没做什么,但是跟她有关联的男人都会倒霉,你跟她的关联太深了。”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虽然见过金垂朵,对她的美艳印象极深,暗地里为她投靠草原而感到可惜,可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他可以远离祸水。 “金家人呢?没有辩解吗?”韩孺子向柴悦问道,几乎忘了面前的那杯酒。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以金家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估计说话也没人听,总之,这位叫札合延的王子公开声称要活捉或是杀死倦侯,为金家的女儿恢复名誉。” 韩孺子无话可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柴悦急忙道:“所以我希望倦侯去当诱饵,与柴小侯之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因为倦侯能够吸引札合延王子。” 韩孺子放下酒杯,“这一切也可能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只为骗取我的信任。” 柴悦一脸愕然,“我不会……” 韩孺子抬手打断柴悦,“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说说你的计划吧。” “此去西方八百余里有座碎铁城,倦侯知道吧?” 韩孺子点头,碎铁城在长城以北,距离最近的关口二百多里,是抵挡匈奴人的前方据点之一,据说那里极冷,铁器冻得与冰块一样,一敲就碎,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此城却因此得名。 一说起军情地势,柴悦自在多了,双手飞快地摆弄桌上的杯盘,介绍道:“碎铁城离神雄关二百一十六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中间山谷众多,可埋伏大量骑兵。东南、西南有观河、流沙两城,三城互为犄角。城外有十二座亭障,深入草原百余里,能够提前预警。” 韩孺子没开口,东海王先说话了,“你把碎铁城说的这么好,匈奴人就算想报仇,也不会去攻打吧?毕竟这位札合善王子能动用的骑兵最多只有万余人。” 柴悦解释道:“碎铁、观河、流沙三城孤悬塞北,不易补给,自从匈奴分裂为东西两部之后,三城的驻军逐年减少,如今只有碎铁城还有士兵把守,另外两城和大部分亭障已被放弃。不过放弃的时间不长,稍加修葺就能再用。” “假设匈奴人上当,一万骑兵都去进攻碎铁城,楚军需要多少?”韩孺子问。 “至少三万人,多多益善,只要倦侯点头,我去向大将军要兵。” “大将军能听你的?” “大将军听的不是我,是军功,三十万大军齐聚塞外,一仗没打,实在很难向朝廷交待,若能歼灭札合善的军队,足够大将军坚持到明年了。” 韩孺子沉吟不语,柴悦却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催道:“事不宜迟,离入冬还有两个月,札合善若想攻城报仇,只能在这个两个月内进行,一入冬,草料稀少,匈奴人必须分散驻扎,不要说万人,连千人也很难见到了。冬尽春来,匈奴大军杀回,诱敌之计也就没用了。” “好吧,让我考虑一下。” 柴悦大失所望,可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准备告辞,还有点不死心,指着桌面上代表神雄关的酒杯说:“此关的重要,不用我多说吧?” 韩孺子抬头看着柴悦,一句字也不说,柴家的这位庶公子或许有些真本事,但是的确不太会选场合说话。 柴悦退出帐篷,东海王指着“神雄关”说:“这里离京城六百里,有道路直通,京内有事,两三天即可回去,快的话,一天也有可能。” 韩孺子摇头,“指望京内出事,只是万一之想,即使真的有事,由神雄关回京,还需通过两道关卡,任何一关都足以将我挡住。” “呵呵,我只是一说而已,真要那么容易,韩星也不会允许你去驻守碎铁城。” “你怎么改主意了?天黑之前你还建议我留守马邑城。” “此一时彼一时,我是对柴悦感兴趣,原以为他就是一位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听他说了一阵,觉得他还有些本事,定下的计策很可能成功,反正入冬之前就能完成,到手的军功为什么不要呢?这算是首功,朝廷的封赏足够你养活部曲两三年。” 韩孺子心中其实早有打算,但还是被这句话所打动,养活一只千余人的军队可不容易,崔小君已经尽其所能金钱与补给,可还是捉襟见肘。 “嗯,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跟你去,匈奴王子恨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立功,马邑城挺好的,我还是留在大将军身边混日子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问道:“崔腾怎么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跟疯了一样。” “他就是这个脾气,等明天你去问今天的事情,他肯定一个字也不承认。不过我可听说了,为了能够回京,不少人都向大将军行贿,韩星一个匈奴人没见着,却着实发了一笔大财。” “韩星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崔腾回京,崔腾其实是崔家留在这里的人质。” 东海王冷笑一声,“是啊,他是崔家的人质。” 东海王在嫉妒,他与崔家的关系中断,连当人质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孺子没有安慰他,指着“神雄关”说:“这一带归北军防守吧?” “没错,所以到了碎铁城,你需要提防的不只是匈奴人,还有冠军侯。” “你觉得我会去碎铁城?” “嘿,我还不了解你?一说起马邑城的安逸生活,你就无精打采,一提起要当围歼匈奴人的诱饵,你的耳朵就开始动,我要是柴悦,根本不来说服你,耐心等着你送上门来。” 韩孺子笑了,不得不承认东海王的确摸准了自己的心事。 东海王严肃地问:“你就是想立功,不是想救美人吧?” “我若有异心,又何必放金家人回草原呢?” “也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在想心事,东海王则在旁边观察,突然心中一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就算韩星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我在想什么?”韩孺子笑着问道。 东海王更确信了,腾地站起来,“你想将勋贵营带去碎铁城,给你当保障。不可能,不可能,韩星不会放人,这么多勋贵子弟,任何一人出事,他都担待不起。” 韩孺子冷冷地说:“大将军担待不起,我就向朝廷请命,勋贵营的确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求订阅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官上任 韩孺子获得了任命,与传言一模一样:担任中护军之职,领勋贵营五百人、清卫营三千人,最重要的职责不是带兵打仗,也不是勘察地势或驻守一方,而是护送大将军的私人物品。 三千名士兵当中,倒有两千人是马夫与杂役,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将士。 据韩孺子观察,楚军当中这种现象并不罕见,许多将军都变兵为奴,用朝廷的粮饷养自己的部曲,数量不一,大将军地位高,部曲数量也最多,相较之下,南北两军比较正规,就连名声不佳的北军,也极少滥竽充数者。 韩星将自己的部曲交给倦侯掌管,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 任命过程极为简单,韩星坐在椅榻上,看上去更加疲惫,冲倦侯勉强笑了笑,挥下手,有人将官印和相关文书捧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转交给两名随从,告辞退下,就算完成了。 清卫营就在勋贵营旁边,出了中军帐,拐个弯,走不多远就到了。 中护军有自己的军帐,主簿、军候、校尉等将官早已等在帐中,恭迎新上司。 楚军即将撤回马邑城,大将军的私人物品一件也不能落下,清卫营任务繁重,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交接与安排进行了整整一天,韩孺子基本上只是倾听并交付令牌,具体事情由将官们负责。 东海王又一次说准了,大将军韩星收到不少贿赂,一些送到了京城的家中,更多的则直接送到大将军面前,务必让他看上一眼,撤军的时候东西一下子多出不少。 东西虽多,却一点也不能乱,大到帐篷,小至一根绳绦,无不准确地记录在案,有正册、副册,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定期互相查证,搬运时各司其职,一块银子掉在地上,无关者谁也不能触碰,必须由专职者自己拣起来,否则即是触犯军法。 以军法管理私人物品,万无一失。 韩孺子中午独自在军帐里吃饭,东海王一个人踅进来,翻了翻厚厚一摞的簿册,说道:“老家伙这是将孙子辈要用的钱都捞足啦。” “你不该来这里。”韩孺子说,楚军虽然有不少问题,但营中军法还是很严格的,任何人不得在各营之间随意通行,勋贵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胡作非为,却也不敢进入其它营地。 东海王笑道:“谁让我是你弟弟呢,你当上中护军,我就算是你的第一幕僚。” 韩孺子指着几案上的酒肉,“吃饭了吗?” 东海王瞥了一眼,不感兴趣,而是问道:“你考虑好了?” “没有,现在事情多,到了马邑城再说。” “事情多?哈哈,你知道你算什么吗?堂堂倦侯给韩星当管家呢。” “嗯……当管家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与运送军中粮草是一样的。” “嘿,你看得真开。”东海王和大多数勋贵子弟一样,宁可无所事事,也绝不屈就无权之官,“韩星是个老滑头,任命你当中护军,表面上是信任,也是一种防范,以你的身份,想向朝廷递送奏章千难万难。” 韩星受贿太多,已到了必须加以掩饰的地步。 韩孺子听出东海王话中有话,“你觉得我没法向朝廷请命,无所不能带勋贵营去碎铁城?” 东海王不肯回答,笑道:“勋贵营也归你管,不要厚此薄彼,待会去看看吧,大家也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不等韩孺子发问,东海王已经转身离去。 直到傍晚时分,韩孺子才回到勋贵营,这里也有一座军帐,在一片争奢斗侈的华丽帐篷当中极不起眼,大小将官十几人,却都不管事,交上名册,就退到一边,仔细研究自己的靴子。 礼物甚至没有送到韩孺子的私人帐篷,直接堆在了军帐里,主簿等人详细记下了清单,许多条目后面还有送礼人自己加注的内容,有人恭喜,有人攀交情,有人直截了当地提要求,大都是想在入冬之前回京过年。 韩孺子粗略扫了一遍,他接到的礼物当中没有多少真金白银,大都是裘皮、珠宝、字画一类的东西,张有才和泥鳅两个人肯定拿不动。 韩孺子又看名册,勋贵营里共有散从将军四百八十七人,“扈从士兵”八百六十四人,居然比两倍之数少了一些,有职位的将士一百二十人,总数不到一千五百,可韩孺子知道,常住在勋贵营里的人至少有两千。 相比于大将军的受贿所得,勋贵营才是真正的千疮百孔。 这片营里的事情比较少,大军撤退的命令已经传下来,那一百二十名专职将士的任务就是确保所有勋贵子弟将私人物品打理好,后天上午能够按时出发。 看似简单的一项任务,进行的时候可挺麻烦,将官们需要上司的帮助。 韩孺子看完相应文书之后,主簿上前,又递上一张清单,谄笑道:“这是属下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 韩孺子接过清单,上面记载的礼物比较寒酸,只是几套盔甲与数十件兵器,还有纹银三百两。 韩孺子也不拒绝,笑道:“多谢了。” 上司收下礼物,这是一个好兆头,十多名将官都松了口气,平时见倦侯不喜玩乐,还以为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将军,原来也是入乡随俗的人,不由得大为高兴,主簿拱手道:“后日上午本营开拔,军令如山,晚一刻也不行,大人……”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所有人明天都会做好准备。” 新上司通情达理,众将官更加放心,同时发出讨好的笑声,不少人心里却想:怪不得倦侯守不住宝座,“通情达理”可不是皇帝该有的素质。 入夜不久,韩孺子准备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刚走到门口就被东海王拽到旁边的大帐篷里。 “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能只挨累不放松啊。” 东海王的帐篷里灯火通明,数张桌子拼成一排,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还都冒着热气,十多名勋贵子弟热情地打招呼,抱拳恭贺,将中护军推上主位。 营中勋贵近五百人,有资格参加聚会的只有十五人,首先凭地位,其次要看与东海王的交情。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当上中护军的是他,东海王却从中获益不少,就像那些望气者,只要运用得当,“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东海王正在这种“帮助”。 崔腾自然是恭贺者之一,与东海王一左一右,坐在韩孺子两边,负责敬酒、挑起欢快气氛,对送礼与回京之事一字不提。 崔腾昨晚醒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随从送走,一早醒来,果然将醉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举止得体,在他的带动下,宴会从始至终完美无缺,人人尽性而归,就连韩孺子也喝得微醺,觉得面前的每张面孔都那么和蔼可亲。 子夜过后,东海王和崔腾亲自送韩孺子回帐休息,看着他**躺下之后,崔腾小声说:“他不会醒来之后不认账吧?”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性吗?”东海王比崔腾小两岁,说话时却一点也不客气,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是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 东海王向**上看了一眼,“嘿,得感谢老家伙韩星,他贪得太多,谁看谁心动,**上这位一心要养活那只千人部曲,当然不会拒绝……出去说吧。” 两人往外走,崔腾道:“一千人能做什么?他要是真带着那一千人去当诱饵,就有意思了……” 韩孺子似睡非睡,听到了这些话,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因为他很快就要做点更有“意思”的事情。 东海王和崔腾离开之后,张有才、泥鳅才能进来服侍主人,帮他脱掉外衣、洗脸洗脚,韩孺子吐了一次,感觉舒服不少。 “主人,柴悦柴公子来过两次。”张有才道。 “说什么了?” “没有,见主人在喝酒,他就告辞了。哦,姓张的来过一次。” 张姓勋贵不少,张有才自己也是这个姓,但是他嘴里“姓张的”只有一个人,曾经几次陷害倦侯的张养浩。 韩孺子笑了一声,不用问,张养浩肯定是害怕了。 “泥鳅,有人欺负你了?”韩孺子问道。 晁家渔村的少年一直冷着脸干活,这时将抹布往盆里一扔,大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好皇帝,起码是个清官,原来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虽然提醒过多次,泥鳅有时候还会说出“皇帝”两字,张有才斥道:“你懂什么?竟敢对主人无礼。”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向泥鳅问道:“你很擅长捕鱼吧?” “当然。”泥鳅不明白倦侯的用意,可提起拿手的本事,还是十分得意,“我都不用鱼网,只用双手就能抓到大鱼。” 韩孺子笑道:“我不懂捕鱼,可我想,你总得先发现大鱼在哪,再游过去吧?” “呃……一般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憋气多等一会,等大鱼游到手边再一把抓住。” “对啊,眼下正有一条大鱼向我游来,你说我是立刻出手呢,还是等它游得更近一点?” 韩孺子倒在**上沉沉睡去,泥鳅仍然不明所以,向张有才小声问道:“倦侯是什么意思?” 张有才轻声笑道:“过两天你就有大鱼吃了。” 泥鳅直挠头,虽不理解,对倦侯的不满却渐渐消退。 (求订阅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指点迷津 韩孺子向勋贵营将官许下的诺言没能完全实现,直到开拔的前一刻,营地里仍然一片混乱,众多未记名奴仆忙碌地收拾着,四找寻找主人不小心丢在别处的某件物品。 勋贵子弟们不在意这种小事,早早地穿好盔甲、骑上骏马,觉得这就算尽职尽责,甚至为此得意。 韩孺子的物品很少,收到大量礼物之后,一下子多出几倍,身为掌管清卫营的中护军,运送私人物品自有特权,只需分出几辆牛车就行了。 大军行进速度很慢,前后望去,队伍不见尽头,第一天才走出几十里,又要安营,由于只住一晚,那些华丽的大帐篷用不上,勋贵子弟也只能住进普通的帐篷,不由得怨声载道,感慨行军之难。 柴悦来过一次,韩孺子没有请他进帐,只说了一句:“我还在考虑。” 柴悦的话已经说尽,点下头,失望地离开。 入夜之后,张养浩前来求见,韩孺子有意拖延了一会才让他进来。 张养浩灰头土脸,他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投靠崔家,结果大事未成,全因为朝廷不想追究,他才躲过一劫,回家之后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顿,差点一命呜呼,参军之后更是霉运不断,由于受到东海王的憎恶,他几乎没有朋友,多次受到柴家子弟的欺侮,家里也不提供多余的金钱,他是极少数过得跟普通士兵一样辛苦的散从将军 一直以来,张养浩尽量躲着韩孺子,直到躲无可躲,他才硬着头皮主动前来求和。 韩孺子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细读,张有才和泥鳅守在门口,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张养浩的背影。 张养浩站在那里不敢吱声,等了一会才轻轻咳了一下。 韩孺子翻了一页,冷淡地问:“来有何事?” 张养浩急忙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递上前去,“倦侯上任,卑职无以为敬,些许薄礼……” 韩孺子抬了下手,张有才走过来,从张养浩手里拿过包裹,掂了两下,知道里面是银子,而且不多,怪声怪气地说:“张公子真体谅我们这些下,又给我们添重量了,添就添吧,也不多添一点。” 张养浩面红耳赤,就这点银子还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可他毕竟是辟远侯嫡孙,不屑于与奴仆争辩,尴尬地小声说:“倦侯,我能与您……单独谈几句吗?” 韩孺子将一页书看完,终于将目光转向张养浩,“有必要吗?” 张养浩顾不上面子,扑通跪在床前,哀求道:“倦侯,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韩孺子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冲门口的两名随从点下头,张有才与泥鳅退出,在帐外小声议论张家的不肖子孙。 “辟远侯军功显赫,曾是邓辽邓大将军的左膀右臂。”韩孺子冷冷地说。 张养浩羞愧得无地自容,喃喃道:“我对不起祖父……” “说吧,有什么事?” 张养浩仍然跪在地上,抬头说道:“倦侯要去守卫碎铁城?” 勋贵营中无秘密,即便没什么朋友的张养浩,也能听到许多传言。 “我还没决定呢。” “倦侯不要去,那是个陷阱。”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你知道些什么?” 倦侯表露出一些兴趣,张养浩心中一喜,说话声音变得比较自然,“柴家人一直要向倦侯和我寻仇,我听说碎铁城是座孤城,朝廷已经打算放弃,城里只剩老弱病残,倦侯去那里十死一生。” “嗯。”韩孺子又拿起书本,张养浩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张养浩有点着急,如果不能讨好倦侯,只怕今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不只是柴家人,想报仇的还有崔腾。” 韩孺子多看了张养浩一眼,“崔腾与柴韵势同水火,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这两位闹腾得欢,其实情比亲兄弟,柴韵若是没死,他们早晚还会和好如初。” “柴韵不是我杀的。” “可倦侯放走了金家小姐,倦侯难道忘了,崔腾曾经向金家求过亲,他是极要面子的人,就算不为柴韵报仇,也会记得夺妻之恨。” 金垂朵真是红颜祸水?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这都是你的猜测,怎么说都行。” “不不,不只是猜测,倦侯记得谢瑛吧?” 韩孺子当然记得,谢瑛是当时与柴韵一块进入金家的同伴之一。 “早在京城的时候,崔腾就将谢瑛狠狠揍了一顿,说他不够义气,没有救下柴小侯。谢瑛倒是因祸得福,在家养伤,没有参军。还有一个丁会就比较倒霉了,在营里天天被崔腾那帮人欺负。” “你呢?也受欺负了?” 张养浩低下头,“我还好些,不是天天受欺负,不过崔腾若是知道我来见倦侯,肯定会找借口揍我一顿。” 韩孺子可不同情眼前的这个人,“好吧,我知道了,会提防的。” 张养浩惊讶地说:“倦侯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没挨打,也没打受欺负,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可不是玩笑,崔腾那帮人什么都敢做,碎铁城孤悬塞北……” “我若是没本事保护自己,也不会活到现在。张养浩,你做下背叛之举,我就当你是背叛者,你来告密,我就当你是告密者,你无力自保,我就当你是弱者,辟远侯不可能一直保护你,你是什么人要由你自己决定。” 张养浩脸红如晚霞,他比倦侯大几岁,这时却像是受到责备的小孩子,张嘴要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郑重地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韩孺子继续看书。 没一会,东海王进来了,“那个王八蛋来找你干嘛?” 最恨张养浩的人不是韩孺子,也不是崔腾,而是在河边寨里被抛弃的东海王,可他不会用打骂发泄怒气,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说崔腾要为柴韵报仇。”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崔腾当然要报仇,他被柴韵设计羞辱,天天都在想着如何反击,结果倒好,人死了,他这一股火自然要撒到别人头上。”东海王顿了顿,“崔腾一身毛病,就有一个优点,对家里人看得极重,你娶了他妹妹,只凭这一点,他就不会向你寻仇。” “我知道。” “你知道?” “崔腾恨谁不恨谁都摆在表面上,他若是能藏住心事,就不是崔家二公子了。” 东海王大笑,“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韩孺子微微一笑。 足足花费了四天时间,韩孺子才率军回到马邑城,后面的队伍仍是绵延不绝。 勋贵营和清卫营进城安顿好之后,韩孺子立刻出城前往自己的部曲营。 营地建在河边,左右两边都是草地,可以用来训练骑射,韩孺子召来的义兵都是农民,还有少量江湖人,一切军事技能都得从头学起。 晁化监营,请来十几位老兵当教头,林坤山以军师的身份也跟来了,韩孺子来找的就是他。 将士们见倦侯都很高兴,身为部曲,他们的待遇比大楚的普通士兵要好,远远优于平民百姓,这让他们很过意不去,都希望能为倦侯做点什么。 韩孺子将他在勋贵营里得到的贿赂都带来了,堆在营中,由晁化分发,尽量人人有份,如果不够,就拿银子补偿。 这只队伍还没有成形,韩孺子不着急使用。 进到帐篷里,林坤山笑道:“倦侯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都是别人送的,慷他人之慨,倒是挺舒服。” “哈哈,倦侯心怀大志,这只军队跟定你了。” 韩孺子不是来听吹捧的,而是来寻找建议的,无论在东海王等人面前表现得多么镇定,他心中其实犹豫不决,迫切地需要指点,最好是杨奉,可这位北军长史不在马邑城,而且很久没与倦侯联系了,他只好来找林坤山。 望气者不可尽信,可在他们肯说实话的时候,还是很有帮助的。 韩孺子将柴悦提出的计策说了一遍,林坤山几乎没做思考,直接说道:“柴悦并不重要,重要的人是大将军韩星。” “韩星?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从来没劝过我。” “嘿,人老成精,韩星在朝中多年来屹立不倒,地位反而越来越高,自然有他的本事,跟望气者一样,他也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放手让别人去做,成功了,身为统帅,他总是获益最大,失败了,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韩孺子一点就透,“你说得没错,柴悦在军中无官无职,手下更是没有一兵一将,他却敢于提出这样一条计策,还敢来劝说我,必然是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 林坤山点头,“我敢保证,柴悦其实说不出他受到了什么支持,可他的信心必然来自大将军。” 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该怎么做?” 林坤山微笑道:“我就只会一招,顺势而为:大将军想顺你的势,你就顺大将军的势。如果大将军并不急迫,那么你杀死多少匈奴人都不算立功,如果大将军很在意这件事,早晚会表露出来,到时候,你提出的所有条件都会得到满足。” 韩孺子拱手致谢,心里终于踏实,连夜回到城中。 留在城外的林坤山却有点担心,望气者看中的这株幼苗,是不是成长得太快了。 (今日一更,晚上八时群里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匈奴人的诱兵之计 (求订阅求月票) 金纯保手脚上的皮索被解开,喝了一小口酒,缓缓神,讲述自己的经历。 几个月前,金家兄妹三人和一个丫环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人遭遇,说明身份之后被送到东单于的大营里。 他们来草原寻找自由,结果找到的却是另一个“大楚朝廷”。 “东匈奴也分裂了。”金纯保沮丧至极,尤其是面对一群熟识的勋贵子弟,这些人曾经在京城嘲笑、欺侮过他,现在又看到他最为狼狈的一面。 武帝时期,匈奴分为东西两部,西匈奴坚持与大楚为敌,结果连续兵败,被迫西逃至数千里之外,多年来杳无音讯,东匈奴则向大楚称臣纳贡,数十年间相安无事。 就在这数十年间,东匈奴内部发生了明显的分化,普通匈奴人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包括东单于在内的大批贵族则定居在河内地区,用马匹、兽皮等物换取关内的衣食器具,除了每年固定季节进入草原狩猎,他们基本上与放牧无关。 齐王谋反的时候,曾向匈奴人许下慷慨的诺言以换帮助,匈奴贵族们心动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定居生活,早就觊觎关内的花花世界,自知实力不济,敢想却不敢做,齐王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可是贵族们需要骑兵,大量骑兵。 北方的牧民年年纳贡,为的就是换取和平,听说要征兵打一场胜负难料的大战,许多人选择了逃亡,许多部落向北、向西迁徙。 为了征集到足够的骑兵,并阻止部落溃散,东匈奴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等到大军终于集结,齐王已经兵败。 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大军不能说散就散,于是在经过激烈的争吵之后,匈奴人向大楚发起了进攻,夺到不少财物,好歹满足了一些贵族的野心。 等到楚军主力赶到,匈奴人害怕了,尤其是那些参战而没有分到多少战利品的普通士兵,大量逃亡,东单于不得不率军退缩,他必须先平定草原各部的叛乱,集结更多的骑兵,才能与楚军一战。 也有一种说法,年老的东单于根本不想与楚军决战,他放纵骑兵逃亡,以此为借口避而不战。 另一批匈奴贵族却坚信大楚已经衰落,该轮到匈奴复兴了,草原人缺少的不是骑兵,而是胆量,只要取得几场以少胜多的战绩,就能重新唤起所有引弓之民的雄心,击败腐朽的数十万楚军不在话下。 王子札合善就是这一派贵族的代表,他的野心不至于此,甚至梦想着统一整个草原,不再分什么东西匈奴。 了解金家人的来历之后,札合善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金家的祖先是匈奴右贤王,与西单于是近亲,札合善爱慕金垂朵的容颜,还想利用金家的身份声索右贤王之位,于是见面第二天就派人前来求婚。 西匈奴早已不知去向,右贤王也只是一个中断数十年的名号,札合善此举无非是为了抬高声望,以便在老单于升天之后争位。 金垂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札合善四十多岁,妻妾成群,对金家也没有真正的尊重,她当然不愿意嫁过去。 对于任何一位匈奴王子来说,求婚遭拒都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札合善身为东单于势力最强的几个儿子之一,尤其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在数次劝说无效之后,他宣布要在草原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迎娶金垂朵,无论生死。 金家兄妹想逃走,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反而被看管得更严,金纯保一开始表现得比较顺从,获得了札合善的信任,就在几天前,他带着弟弟、妹妹再次逃亡,结果遇到阻截,他侥幸逃出来,却与弟、妹失散。 金纯保对草原不熟,也不知该去投奔谁,骑着马一路乱闯,终因体力不支摔下马,被一家匈奴牧民救下。 他不太会说匈奴话,这家人以为他是楚地来的逃兵,于是捆绑起来,打算交给匈奴贵族领赏。 “倦侯,求你救我妹妹吧,她性子刚烈,被逼急了,宁可自杀也不会嫁给札合善。你有多少人?太少了可不行……” 韩孺子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帐篷。 天已经黑了,数十名士兵守在半里以外,房大业手持幡旗,仰望天空,好像是旗杆的一部分。 其他勋贵子弟还在帐篷里,崔腾一个人走出来,与韩孺子并肩站立,望着同一个方向,半晌方道:“看来金家的小妮子就是不爱嫁人啊,谁求亲她都拒绝。” 崔腾也曾向金家求过亲,遭到回绝,连人都没见着。 韩孺子嗯了一声。 “我算看透了,胡尤就是一个扫把星,跟她扯上关系的男人都会倒霉,我还算幸运的,只是被……这位小杜兄弟送到树枝上坐了一会。” 站在倦侯另一边的杜穿云嘿嘿笑了两声,他不认识金垂朵是谁,也不在意,低着头,用靴子尖轻轻戳地。 “柴韵就比较倒霉了,为了胡尤连命都搭上了。”崔腾长叹一声,虽然闹过别扭、打过架,他还是挺怀念柴小侯的,“你也倒霉过一阵,舒舒服服的倦侯当不了,跑到塞北受风吹日晒……”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在劝你,离胡尤远点,就让她将霉运带到匈奴人那边吧,没准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其成。” “我又没说要去救人。” “这还用说?瞧你这副模样:不说话,目光涣散,一脸忧郁。柴韵教过我,说这就是想女人的神情。我可以不告诉妹妹,但是你得保证不去救胡尤,还有,你今后对我要优待几分……”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我在想,金纯保的话跟柴悦有点对不上。” “哦,那我白操心了。是啊,柴悦不是说匈奴王子以为你破了胡尤的身子,要找你报仇吗?金纯保怎么只字未提啊?我去给你问问,这小子从前很怕我,绝不敢对我撒谎。” 韩孺子没有阻止崔腾,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去,命令通译再次审问匈奴人,弄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帐篷里传出几声惨叫,没多久,崔腾一伙人簇拥着金纯保走出帐篷。 金纯保哭丧着脸,“倦侯,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情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崔腾等人一瞪眼,金纯保什么都不在乎了,急忙道:“妹妹是喜欢倦侯的,她常说自己当过大楚皇后,怎么能当匈奴王妃?札合善因此非常嫉妒,声称一定要杀死倦侯。” 韩孺子伸手阻止金纯保再说下去,他显然是受到威胁才“招供”,那明显不可能是金垂朵会说的话。 通译也过来报告,“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实话,的确是从西边过来的,他们有亲戚在札合善军中,赶着牛马是要投奔亲戚的。” 房大业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神情,韩孺子必须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稍作思考,他下达了几道命令:“放走匈奴人,不给马匹,将牲畜全都带走,将金纯保也带走。” 崔腾笑道:“金镯子,听见没,你和牲畜一个待遇,自己上马。” 金镯子是金纯保小时候就有的绰号,没想到了逃到草原也没躲过。 七名匈奴人哀求,希望能留几只牲畜,没有这些牛马羊,他们过不了冬天。韩孺子命令士兵引弓,匈奴人不得已,哭哭啼啼地连夜离去。 “不如将他们杀死,带七颗首级回去,怎么也算一点功劳。”崔腾感到遗憾。 韩孺子看着匈奴人消失在夜色中,对全体将士说:“匈奴骑兵必然在追踪金纯保,离此地不会太远,我放走七名匈奴人,是要让他们迷惑匈奴骑兵,以为楚军会就地扎营休息。我的命令是即刻撤退!带走牲畜,半路上放行。” 众人一惊,马上准备出发,崔腾更是大惊,“匈奴骑兵就在附近?” 韩孺子看着金纯保,“匈奴人故意放他逃走,想引诱楚军进入圈套,为了让咱们将他带回碎铁城引诱更多楚军,匈奴人或许不会追得太紧。” 崔腾抬脚踹向金纯保,怒道:“原来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叛徒!” 金纯保拼命摇头,“倦侯,我真的没有撒谎……” “你或许没有撒谎,你只是被匈奴人利用了。” 金纯保哑口无言。 崔腾又道:“不对啊,匈奴人既然故意放走金镯子,为什么又让人把他抓起来呢?” “这是意外,这些匈奴妇孺不知道札合善的计划。” 众人上马,赶着数十头牲畜赶夜路,速度自然快不了,许多人频频张望,就怕黑暗中突然蹿出匈奴骑兵。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柴悦为了劝说倦侯来碎铁城,不仅夸大地利,也夸大了札合善对倦侯的敌意,匈奴人为了引诱楚军,夸大了内部的分裂和金垂朵所处的危险。 匈奴人与柴悦的做法一致,说辞却不相同,说明他们并无勾结,但柴悦低估了匈奴王子的才智。 韩孺子轻叹口气,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以为他对金垂朵别有用心。 一个时辰之后,他下令撵走牲畜,希望能迷惑一下追上来的匈奴人,然后加快行军速度,可是想在黑夜中认准方向并保持队形不乱,还是不敢太快。 极少主动开口的房大业突然说话了,“匈奴人认得旗帜。” “什么?”韩孺子扭头问道。 “你放走的那几名匈奴人,只要记得这面长幡的形状,稍加描述,那些匈奴骑兵就会猜出有大将在此,以他们的脾气,舍不得放走楚军大将。” 长条状的幡旗既是将军的象征,有时候也是麻烦,韩孺子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猜测?” 房大业没吱声。 韩孺子下令加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老将不老 (求订阅求月票) 楚军抛掉了一些暂时无用的物品,包括大部分干粮,随身只留兵器、酒水和喂马的豆子,天亮时回到草原边缘,稍事休息,尤其是让马匹吃饱,接下来,他们要连续驰骋,尽快回到碎铁城。 大多数士兵借机睡了一会,韩孺子不太困,觉得自己能够坚持,房大业对他说:“你让大家越来越紧张了。” 韩孺子笑了笑,找了一块舒适干燥的地方,裹着披风躺下,本想闭目休息一会,结果眼睛合上没多久就进入梦乡,被推醒的时候甚至感到一股愤怒。 杜穿云小声说:“出发了。” 总共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因为要连续奔驰,不敢让马匹跑得太快,有前驱、有殿后,尽量保持队形不乱。 直到午时后面也没有匈奴人的影子,众人稍感放心,让马匹休息的时候,韩孺子找来金纯保,问道:“东匈奴分裂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金纯保伤势未愈,先是被牧人捆绑,又跟着楚军骑马跑了多半天,显得十分憔悴,喃喃道:“谁告诉我的?匈奴人都这么说……札合善说得多一些,他经常跟我聊天,说那些还想坚持草原生活的匈奴人有多么愚蠢。” “追你的匈奴人大概有多少?” “有……有几百人吧,我不知道,我一直逃,有时能听见马蹄声,有时听不到……” “瞧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干脆杀掉算了,只带头颅还方便些。”崔腾再次提出建议,握着刀柄,打量金纯保的脖子。 金纯保急忙挺身睁眼,大声道:“我没事,还能骑马再跑三天三夜。” 韩孺子传令上马,正要出发,殿后的一名士兵挥动旗帜,引起前方众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向后方望去,只见数里之外出现三名骑兵。 “是匈奴人。”崔腾的声音有点发颤,“快跑吧。” 命令已经到了嘴边,韩孺子却改了主意,“向那座山进发,正常行军即可。” “碎铁城在西边,山在北边……”崔腾问出了许多人的疑惑。 韩孺子又向三名匈奴骑兵望了一眼,“那三人追踪百名敌军而不惊慌,背后必有大军跟随,咱们若是逃跑,大军也会紧追。咱们往山区行进,让他们以为有埋伏。” “没准真有埋伏,全是匈奴人。”崔腾只想快马加鞭。 “那也认了。”韩孺子让殿后的数名士兵赶上来,一百人结成一队,以正常速度向西北方的一片山脉进发。 三名匈奴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半个时辰之后,离山脚还有三四里远,匈奴人的大部队出现了。 “天呐,至少……有一千人。”崔腾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别慌,匈奴人不知道咱们的底细,不会轻易进攻。” “如果他们不怕呢?”崔腾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韩孺子也只是强作镇定,瞥了崔腾一眼,冷冷地说:“那就边打边退。” 一百人对阵一千人,毫无胜算,崔腾却不敢开口质疑了。 韩孺子放慢速度,匈奴大军远远跟随,前驱的三名匈奴人离得更近了,勒马长嘶,嘴里发出唿哨声,显然是在挑衅。 “够了!”房大业突然冒出一句,勒住缰绳,将手中的幡旗递给杜穿云,对镇北将军说:“你们慢慢走,不用停下来等我。” “老将军……” 韩孺子话未说完,房大业调转马头向队尾驰去,在一名身强体壮的军官面前停下,说道:“把你的弓借我一用。” 房大业的身份是囚徒,担任旗手之后,配发了普通弓箭,被借弓的那人是军中小校,臂力超常,携带的是特制硬弓,可不愿意轻易交给外人,尤其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快点!”房大业厉声喝道,小校身子一颤,向镇北将军望去,见将军点头,才不情愿地将弓交出去。 房大业接过硬弓,也不感谢,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硕大的肚子奇迹般地缩了回去。 “驾。”房大业拍马冲向那三名匈奴人。 虽然他说过无需等待,韩孺子等人还是驻马观望。 三名匈奴人分散开,同时迎战。 远处的匈奴大军也停下了。 一名匈奴人先射一箭,房大业不躲不避,也不放慢速度,任凭那箭从身边掠过,突然挺身还射一箭,没有击中。 “唉……”几名勋贵子弟发出遗憾的叹息。 三名匈奴人几乎同时射箭,房大业伏在马背上躲过,随后再度挺身引弓。 一名匈奴人中箭落马。 一半楚军轻声欢呼。 另外两名匈奴人急忙还击,一支箭从目标身边掠过,另一支箭却好像射中了。 包括韩孺子在内,所有楚军都惊得叫出声来。 马还在奔驰,房大业又一次挺身射击,用的是敌人的箭,第二名匈奴人落马。 只剩一名匈奴人,大吃一惊,转身逃跑,房大业紧追不舍,将距离缩短到只有三十几步时,发出第三箭,准确命中,顷刻间,连杀三人。 房大业这时的位置离匈奴大军更近一些,他没有立刻退回,而是又向前跑出一段距离,单手高举硬弓,做出挑战的姿势。 “这个老家伙!”崔腾实在找不出别的话,将这几个字接连重复了五六遍,看向左右的同伴,只见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既惊讶又敬佩。 匈奴大军里无人出阵迎战,房大业这才调转马头,驶回本队,长须飘飘,吐出一口气,肚子又凸了起来,将硬弓递给小校。 小校急忙摆手,“请老将军留下,我不配再用这张弓。” 房大业也不谦让,留下硬弓,将自己原有的普通弓交给对方。 “走吧,到山脚下休息。”房大业虽然还是一名旗手,说的话却自有一股威严,韩孺子点头,队伍出发,速度仍然不快,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踏实了一些。 杜穿云眼光向来很高,这时却也心甘情愿地替房大业举着幡旗,他敬佩的不是箭术,远远看去,房大业与三名匈奴人的对阵并无出奇之处,他敬佩老将军的胆气,面对上千名敌军,居然敢冲上去迎战,这份镇定从容,杜穿云自忖没有,隐隐觉得就算是爷爷杜摸天在此也不敢。 队伍来到山脚下时,天已擦黑,匈奴大军没有追上来,远远地观望,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又开始紧张了,崔腾问道:“怎么办?真要边打边退?” 韩孺子看向自己的那面幡旗,“匈奴人不会马上进攻。” “你肯定?”崔腾越来越沉不住气,“匈奴人看样子不会撤退啊。” 韩孺子对匈奴人没有多少了解,与老将军房大业不同,他的镇定来自于性格和读过的一些史书,“匈奴人部族众多,常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 韩孺子向房大业拱手道:“房老将军……” “匈奴人不会撤退,你得派人回碎铁城搬取救兵。那边的山坡可以阻挡一阵。”房大业了解匈奴人,而且观察过周围的地势。 韩孺子点下头,对杜穿云说:“你回去……” 杜穿云立刻摇头,“虽然我的箭术一般,但我得留下来,我跟你来塞外不是为了搬取救兵,是要贴身保护你。” “让我去吧。”崔腾主动请缨,相比于停在这里与匈奴人对峙,他更想策马西奔,就算那边没有救兵也无所谓,只要能离匈奴人远一点就行。 房大业连杀三人所建立的信心快要被夜色逼退了。 韩孺子目光扫过,与崔腾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敢像他一样公开提出来。 韩孺子点名,两名部曲士兵、一名正规楚军士兵、一名勋贵子弟,最后点到了崔腾,“你们五人带十匹马,入夜之后我会点火吸引匈奴人,你们去搬取救兵,速去速回。” “一定!”崔腾大声答道,紧紧握着缰绳,这就想跑。 “带上金纯保,他能保护你们。”韩孺子说。 金纯保一愣,崔腾则是一惊,“带他干嘛?跑得反而更慢了。” 韩孺子却坚持自己的猜测:“匈奴人最不想杀的人就是他,他们追的是这面旗。” “把旗留下,你跟我们一块走吧。”崔腾说。 韩孺子心中一动,太祖韩符十有**会抛弃众人独自逃亡,可他不会,太祖争雄的时候已有根基,总能卷土重来,韩孺子身边的可用之人本来就不多,若是露怯,只怕更没有追随者了。 “旗在将在。”韩孺子说道,“准备吧。” 山坡不是很陡,宽数十步,两边是峭壁,倒是易守难攻,但是一旦遭到封堵,再想冲出去也很难。韩孺子率队到了坡下,这一带很荒凉,草木稀少,他命人将一部分马鞍卸下来,堆在一起点燃。 崔腾等人押着金纯保沿山脚向西而去,韩孺子望着他们消失,匈奴人果然没有分兵追赶,他心中稍安。 火势渐旺,楚军牵马登上山坡,距离火堆百余步,站成三排,持弓外向,韩孺子站在第一排中间,杜穿云护持身边,一手握着旗杆,一手持盾,小声道:“这和江湖人比武真不一样啊。” 房大业站在韩孺子另一边,望着山下的火堆,说:“回到碎铁城,将军若是还有兴趣,咱们谈一谈吧。” 韩孺子微微一笑,能说动老将军的不是言词,而是战斗。 山下火光里人影幢幛,匈奴人逼上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塞外的“芦苇” 黑夜放大了对面的声音与影像,加深了自己的猜忌与恐惧,山下的荒野中似乎布满了匈奴人,如同群狼一般嗥叫不止。 山坡上的九十多名楚兵尽皆变色,他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人,已经退无可退,援军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到达,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山下的呼啸声突然升高,无数支箭矢射来,在火光映照的地面上留下诡异的影子,看上去像是用床弩发出的重箭,第一排的不少人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杜穿云也在犹豫,但他多看了一眼倦侯,尤其是老将军房大业。 房大业已在弓上搭箭,但是没有引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天,目光紧盯着山下的幢幢身影。 杜穿云于是也不动。 那些箭只是虚张声势,飞到半途就掉在地面上,根本不是铺天盖地,只有十几支。 房大业突然收腹引弓,后两排的士兵马上照做,只是手臂全都微微发抖,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只好对准燃烧的火堆。 韩孺子握着刀,大声道:“除了房老将军,其他人听我命令,不准随意放箭!” 众人接受命令,却没人开口应声。 匈奴人的叫喊声渐消,山下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楚人稍安,我是匈奴使者,不是将士。” 等了一会,有人骑马进入火光的范围内,张开双臂,表示自己不是来挑战的。 韩孺子对杜穿云另一边的小校说道:“问问他的来意。” 小校点头,盾牌护在胸前,下行几步,大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名会说中原话的匈奴人没有通名报姓,向上方不住打量,“带兵的是哪位将军?” 小校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有事就说,没事……”他想邀战,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匈奴人笑了几声,“哪位将军并不重要,我来告诉你们,匈奴大军已经将你们包围,你们速速投降,或可逃过一死,否则的话……” 房大业一箭射出,贴着马身掠过,坐骑受惊,扬蹄躲避,差点将马上的人掀下来。 匈奴使者伏在马背上,转头就跑。 片刻之后,匈奴骑兵呼啸而至,越过火堆,向半山腰冲来。 房大业弯弓射箭,他的箭术与金垂朵截然不同,动作慢而舒缓,由于两臂比较长,引弓的姿势也不标准,像是刚拿到弓箭的少年在射击十几步以外的兔子。可他射出的箭远而有力,远远超出普通士兵,更强于力量不足的金垂朵。 居高临下,他的箭直射百步以外,每箭必中,非人即马。 可匈奴骑兵还是不停冲锋,老将军射了三箭,数十骑已经冲到五十步以内。 韩孺子也算是有过战斗经验了,可这是第一次面对匈奴人,他仍然感到紧张,胸中憋闷,像是被孟娥戳了一指,早在房大业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就想下令射击,心里却明白,并非人人都有老将军的本事,他必须等待。 等得越久,胸中的憋闷感越强。 匈奴人的箭也射来了,有几支甚至到了楚军头顶,第一排人举盾格挡,韩孺子在指挥,房大业正射箭,后两排将士严阵以待,都得露出上半身。 不能再等了,韩孺子大声下令:“放箭!” 第二排士兵放箭,接着是第三排。 数十支箭齐射出去,准头虽然差了些,声势却是房大业一个人无论如何制造不出来的。 匈奴人退却了,留下两匹死马,伤者、死者都被带走了。 房大业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叹道:“匈奴人表面凶猛,内心里怕死,冲锋大都是虚张声势,引诱敌军迎战,一有人中箭就会退却,可现在天太黑了,后面的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反而变得勇敢了。” 队伍里有人发出空洞的笑声,虽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匈奴人很快发起第二轮进攻,看上去人更多,但是非常谨慎,骑士都伏在马背上,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挺身射一箭立刻趴下。 房大业射中两匹马,落地的骑士立刻跳到同伴的马背上。 这批进攻者当中有几人的箭射得颇远,两名楚兵被射中,韩孺子不得不提前下令放箭。 匈奴人又被击退了,除了几匹马,骑士没有伤亡。 不用房大业介绍,众人也看懂了匈奴人的战术:以车轮战术消耗楚军的体力与箭矢,然后一拥而上结束战斗。 匈奴骑兵将近千人,可以不停地轮番进攻,九十几名楚军的箭矢却不能无穷无尽,唯一的优势是居高临下,又是原地引弓,普遍射得更远一些。 五轮进攻之后,双方都没有伤亡,楚军的箭矢却已消耗近半。 进攻间隙,房大业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身子晃了两下,说:“我累了。” 韩孺子马上命人搬来几套剩余的马鞍,摞在一起,正好到屁股下面,老将军靠在上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张天喜、骆英华……你们跟我一块放箭,其他人尽量少放箭,想办法自保吧,被射中的人拖到后面去。” 房大业点了五个人的姓名,他从未回头,却知道谁的箭术更好一些,他极少与别人交谈,突然间叫出姓名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被叫到的五人调整位置,站在房大业身后,其他人暂时放下弓箭,以盾护身,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自保手段。 房大业缓缓扭头,对韩孺子说:“匈奴人早晚会换用步兵,你想办法应对吧。” “骑兵攻不上来,步兵更不行吧?”杜穿云一直没有参与战斗,听说有步兵上阵,开始兴奋了,看着一手旗、一手盾,不知待会要放弃哪一个,好腾出手来拔刀,“匈奴人也有步兵?” “有。”房大业冷淡地回道,低着头,弓箭横放在腿上,像是要睡觉。 韩孺子没见过匈奴人的步兵,可他马上就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我会想办法。” 匈奴人又来了,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进攻节奏,知道在哪里既能威胁到山上的楚军,迫使敌方消耗箭矢,又能迅速调转马头,安全撤退。 可这一次他们迎来的箭矢不多,却出奇地准,六支箭射来,总有一两支能够射中人或马。 匈奴人很快退却,又试探了一次之后,他们明白楚军是在节省箭矢,于是再度进攻的时候,冲到了三四十步以内,对于胆战心惊的人来说,敌人几乎就在眼前,杜穿云将幡旗用力插进土里,拔出了腰刀,其他人也都做好了准备,以为要进行一场肉搏战。 匈奴人胜券在握,却不想冒险近战,射出一批箭之后,又撤退了。 房大业等六名将士射倒了五名匈奴人,己方却有十几人倒下,这个距离太近了,盾牌保护不了全身。 死伤者被拖到后面,惨叫声不止,剩下的人更加害怕,韩孺子身后的一名勋贵子弟小声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房大业没有放弃,有条不紊地又搭上一支箭,只要敌人没有攻上来,他总是一副垂头丧气、昏昏欲睡的样子,匈奴人逼到近前也不惊慌,射中了也不兴奋。 韩孺子也不想放弃,虽然从里到外都绷得紧紧的,斗志仍未消退。 夜深了,月光散下,照得大地出奇的明亮,山下的匈奴人让韩孺子想起了拐子湖岸边的芦苇,成群成片,随风飘动,只是塞北的“芦苇”动得更快,也更加凶残。 “差不多了。”房大业抬起头,望向远方,“匈奴人的耐性快要耗光了,应该派步兵上阵了。” 韩孺子转身,招呼三十多名部曲士兵,“跟我来,匈奴人用步兵,咱们就用‘骑兵’。” “要冲下去吗?”杜穿云眼睛一亮,战斗进行半天,他却一刀未出,憋闷坏了。 “马冲,人不冲。”韩孺子早已想出一个计划。 百余匹马正在后方的山坡上吃所剩无几的豆料,对人类的争斗视而不见,只在喊声太刺耳的时候,不耐烦地甩甩尾巴。 韩孺子等人将马匹聚在一起,为了不让敌人提前防备,仍然留在后方。 杜穿云还得保护幡旗,也跟房大业一样唉声叹气,心想自己大概没机会立功了。 匈奴人的骑兵又来了两次,人数不多,逼得也不够近,有点敷衍的意思。 月过中天,山下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像是一群步兵在稳步前进,又像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在蠕动。 山下的火堆早已熄灭,“怪兽”到了山脚下,山上的楚军终于看清,那是一群持盾步兵,他们不只挡住了前方,连头顶也给罩住了,最前一排的士兵只能透过缝隙向外张望,行进速度因此特别缓慢。 再多的箭也击不破这只盾牌军。 “匈奴人真有步兵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骑射呢。”杜穿云得到过提醒,这时还是有点吃惊。 “从前没有,投降大楚这么多年,也该学会了,只是不愿轻易使用。”房大业的声音如同久病者一样沉闷,顿了一下,又说道:“再用从前的打法与匈奴人交战,会吃大亏。” 这正是韩孺子担心的事情,柴悦很聪明,但他对匈奴人的了解全来自于武帝时期的记载,与大将军韩星倒是一拍即合,用来对付在河内定居数十年的匈奴贵族,只怕会有不小的漏洞。 但这不是眼前的麻烦,他得用马匹冲破匈奴的盾阵,此战若是失败,那真的就是一败涂地,至于马匹用光之后,拿什么阻挡下一次进攻,他也不知道。 (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之险 马群如果有智慧,在它们无所顾忌地吞吃豆料时,就该猜出接下来不会有好事,看到前方的人类纷纷让开时,就该紧张,甚至害怕了。 可它们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这是一顿普通的“夜草”,老老实实地站成数排,它们是战马,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三十多人站在马群后面,已经亮出手中的刀。 “行了!”杜穿云的声音传来,表面前方的楚军已经让到两边。 韩孺子想用刀身拍马,举刀之后他明白过来,若是不让这群马“疯狂”一下,将会白白浪费他的退敌之计。 其他士兵根本没有这种犹豫,数十柄刀落下,或刺或削。 一匹马受惊,通常都能让整群马慌乱,何况几十匹马几乎同时受痛?一阵响亮的嘶鸣,马群甩开蹄子向山下狂奔,临跑之前也做出一点小小的报复,好几名楚兵被马蹄子踢飞,怪他们自己,就站在马后,全忘了一刀下去会惹来多大的怒火。 韩孺子躲过了,望着疾驰而下的马群,在心中默默催促,希望它们跑得更快、更野一点。 下山只有一条路,马群与匈奴人的盾牌阵撞上了,这是真正的“人仰马翻”,人的惨叫、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楚军士气为之一振。 杜穿云振臂欢呼,房大业一把将他抓过来,喘着粗气问道:“你是来保护镇北将军的?” “当然。”换一个人敢这样抓自己的胳膊,杜穿云立刻就会翻脸,房大业却不同,杜穿云简直崇拜这位老将,很高兴自己要领到任务。 “带将军上山,看看有没有离开的道路。” “啊,这不就是逃跑吗?” 房大业冷冷地说:“怎么,你不想逃?那你下山开一条血路出来,我们跟着你,突围之后一块向你磕头,像对佛祖一样把你供起来。” 杜穿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没说不同意。” 房大业松开手,“别带走太多人。” “是。”杜穿云转身刚要走,房大业又道:“把旗留下。” “哦。”杜穿云从来没这么听话过,跟爷爷他都要经常反驳几句,对房大业却是言听计从。 韩孺子和一群士兵正往下走,希望将山下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点。 盾牌阵被破了,马群已经跑远,嘶鸣声偶尔传来,山脚处留下一片死伤者,这回没人将他们带走,能跑的都跑了,自顾不暇,帮不了同伴。 山上看不太清下面的情况,山下的人更是一头雾水,很长时间没有匈奴人攻上来,也不收回收死伤者。 杜穿云跑到倦侯身前,“走吧。” “往哪走?”韩孺子一愣。 “上山看看,或许有别的道路。” 韩孺子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时他就观察过,山顶全是石头,向东延伸,西边陡峭,处于匈奴人的包围之中,“哪来的路?” “或许嘛,不看怎么知道?” 韩孺子叫来小校,命他整顿士兵,听从房大业的指挥,他带着十来个人上山查看。 山顶看着没有多远,越往上越陡,最后一段路寸步难行,黑暗中看不清危险,士兵们都劝倦侯不要再往上走了,只有杜穿云仗着轻功了得,说:“你们留在这儿,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等韩孺子同意,杜穿云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没一会就消失了。 山下传来叫喊声,山顶听不清,一名士兵得到倦侯的示意,大声向半山腰喊道:“怎么样?匈奴人又攻上来了?” “匈奴人又改劝降了!”半山腰的人回道,“等我们射他几箭!” 黑夜成为楚军的保护,匈奴人显然弄不清山上的状况,等到天亮,发现楚军产并未得到援助之后,他们肯定会再度发起进攻。 韩孺子等人登得高,看得却没有更远,只觉得山风猛烈,他向山顶望去,希望杜穿云真能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杜穿云在上面开口了,“我爬上来了!黑咕隆咚看不清,好像……咦,山后有野兽,不是野兽,是匈奴人,等我……” 隐约有兵器相撞的响动,很快消失,再无声音。 韩孺子一惊,想不到匈奴人从山后爬上来了,要不是他们过来查看,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估计人数不会太少,杜穿云以一敌多肯定不行,想要上去帮忙,却没有攀爬的本事。 “杜穿云!”韩孺子叫了一声。 “他在山后,声音传不过去。”一名士兵提醒道。 “还有谁能爬上去?帮帮他。”韩孺子看向几名部曲士兵,当初在京城从军的江湖人不多,这三人是其中一部分,也是他的侍卫。 如果还有谁能爬到山顶,那就是他们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块抬头望去,其中一人说:“我试试。”说摆收起腰刀,像壁虎一样趴在山石上,慢慢向上攀爬,轻功明显比杜穿云差一大截,但是逐渐上升,没有掉下来。 “小心石头,倦侯到这边来吧。”另一名江湖人侍卫说。 韩孺子让到一边去,虽然看不到什么,仍然抬头仰望。 第三名江湖人侍卫低声与其他几名士兵交谈,劝他们到半山腰帮助房大业,这里地方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 韩孺子过了一会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两名江湖人侍卫,而且这两人都拿着刀。 山顶传来第一名江湖人的声音,“没人,好像都掉下去了,匈奴人要是能爬上来,咱们应该也能爬下去,就怕山下还有匈奴人守着。” “知道了!”两名江湖人齐声道,然后一块面朝倦侯,抱拳行礼,手中的刀却没有收起来。 韩孺子看着他们,本想装糊涂,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问道:“为财?为名?为禄?” 两名江湖人没有回答。 “‘开路神’王灵尚、‘风刀’古聚仁,上面那位是……‘老猿’宋少昆。”韩孺子叫出三人的绰号与姓名。 “倦侯好记性。”王灵尚刀尖冲下,古聚仁站到了倦侯身后。 “你们是在京北加入义军的,我当然记得,嗯,让我猜测的话,你们是为柴家做事?” 王灵尚微微一笑,“倦侯不仅记性好,人也聪明。” 韩孺子身后的古聚仁低声道:“说这些干嘛?动手吧。” 韩孺子心中一紧,他远远不是这两人的对手,就算呼叫,山腰处的士兵也来不及相救。 他在一个最想不到的时刻,陷入最想不到的险境。 王灵尚摇摇头,“倦侯待咱们不薄,应该对他说清楚,而且等匈奴人再进攻,咱们才好趁乱动手。” 古聚仁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王灵尚向山下望了一眼,匈奴人暂时没有进攻的迹象。 “没错,我们是被柴家重金请来的,至于出钱的人具体是谁,不说也罢。” 韩孺子的心揪得更紧,勉强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你们等的时间可挺长。” “没办法,倦侯身份特殊,死在军中的话,我们跑不了,柴家也逃不掉干系。我们本想等到与匈奴人开战的时候找机会动手,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倦侯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是死于匈奴人的刀剑。” “杀了我,你们还是逃不掉。” “嘿,试试呗,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只带倦侯的头颅,逃跑的机会还要更大一些。待会我们从后山翻下去,没有匈奴人,那就是侥幸,有匈奴人守着,我们就交出头颅投降,找机会再逃。” “柴家出多少钱?”韩孺子背靠山石,握着刀柄,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拔刀出鞘。 “这不只是钱的事情,我们欠着人情,不得不还,说实话,倦侯人不错,可是论交情,咱们还是差着一层,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 古聚仁插口道:“我们不过是比匈奴人抢先一步而已,拿你的人头,好回去交差。” 山顶又传来宋少昆的声音,“还等什么?快上来吧。” “不急。”王灵尚回道,“山下的匈奴人好像又要进攻。” 山顶掉下几块碎石,王灵尚喝道:“小心点儿!” 几个人都往山下望去,隐约见到成片的人群在移动。 “也是我有眼无珠,居然让你们都成为我的侍卫。”韩孺子叹了口气。 “倦侯无需自责,部曲当中会武功的人不多,我们稍显身手就被杜穿云推荐为侍卫,要说有眼无珠,也是杜穿云,他信任江湖好汉。” “杜穿云。”韩孺子绝不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一名部曲士兵爬上山,他是渔民出身,不是江湖人,说道:“房老将军让我问一声,山上到底有没有机会,不行的话……” 王灵尚笑着迎上去,“有机会,你听我说……” 士兵对他毫无防备,待到惊觉,喉咙已被割断,王灵尚抱着他,就让鲜血喷到自己身上,望向半山腰,似乎没人注意这里,他对身后说:“准备动手吧,不等匈奴……” 韩孺子没有拔刀,那根本来不及,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击出一拳。 古聚仁却有防备,伸手扣住倦侯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刀,冷冷地说:“瞧不出倦侯真有几分力气。把嘴闭严,我给你一个痛快,一下的事儿。” 韩孺子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古聚仁更想不到。 一柄剑从上方刺下来,悄无声息,直到刺进古聚仁头顶,才突然加速。 古聚仁的嘴闭得很严,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韩孺子惊讶地抬眼看去,倒挂在山石上的杜穿云对他做出嘘的手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刀盾 王灵尚也算是老江湖,突然间觉得不对劲儿,立刻推开身上的尸体,转身挥刀,正好格住袭来的短剑,再晚一步,他就要被一剑穿心。 “你没死!”王灵尚大吃一惊。 “我命大。”杜穿云说着话,连刺两剑。 两人就在山石边上打起来,杜穿云有刀,使用的却是更擅长的短剑,靠着腿上的功夫,围着敌人不停击刺,王灵尚刀法厚重,将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杜穿云不敢硬接。 七八招之后,杜穿云又被逼退,王灵尚正要趁势追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哎”,听出那是倦侯的声音,可也不敢大意,转身瞥了一眼,心中惊骇,险些叫出声来。 已经死去的同伴古聚仁,目光呆滞,向他合身扑来。 惊骇只是一瞬间,王灵尚马上醒悟,古聚仁是被倦侯推过来的。同一瞬间,杜穿云又刺一剑,王灵尚挥刀格挡,另一只手拍向尸体。 剑被挡住,尸体被拍中,王灵尚却觉得肚子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一柄刀已经刺中自己,那刀跟在尸体后面,最后一刻直接刺透,速度不快,却是悄无声息。 王灵尚大吼一声,举刀向尸体后面的倦侯砍去,胁下又是一凉,这回是致命伤,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人也随之倒下。 杜穿云收回剑,绕到倦侯身边,“嘿,行了,已经死了。” 韩孺子这才慢慢拔出刀,退后两步,“死了?” “算我杀死的,你别害怕。” “我不害怕!”韩孺子略带恼怒地说。 “随你。你的手劲儿可不小,要是跟我爷爷再多练个一年半载就更好了。” “是啊。”韩孺子挤出微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点力气从何而来。 山腰处跑来几名士兵,看到三具尸体,全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有匈奴人吗?” 韩孺子摇摇头,指着王灵尚和古聚仁的尸体,“他们是暗藏的刺客。”指着部曲士兵,“他……为救我而死。” 赶来的几名士兵又惊又怒,他们也是拐子湖的渔民,举刀在侍卫尸体上砍了几下以泄愤,然后抬着同伴的尸体往下走,韩孺子与杜穿云随后。 “山后的匈奴人怎么样了?”韩孺子问。 “山崖不好爬,就上来两个匈奴人,我杀了一个,另一个自己掉下去了,我也差点掉下去,算是拣回一条命,刚爬上来,就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杀你真是抱歉,是我将他们选为侍卫的。” “与你无关,是我让大家陷入险境的。” “我和王灵尚打斗的时候,你怎么不喊人,反而自己上阵了?” 韩孺子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想尽办法杀死王灵尚,全忘了喊人过来帮忙,“糟了,应该留一个活口,我还没弄清到底是谁收卖他们。” “现在没办法,以后你就有经验了,先解决山下的问题吧。” 山下的匈奴人又有动向,许多人骑马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像是要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 韩孺子向远处望去,夜色无尽,他们这些人已经走投无路。 房大业看到了尸体,一点也不在乎,直接向杜穿云问道:“有路吗?” “后面是峭壁,除非咱们都是猴子,否则的话九死一生,不不,九十九死一生。” “嗯。”房大业平时从不兴奋,这时也不沮丧,“箭已经不多,得留一些白天使用,等匈奴人再攻上来,咱们得肉搏一轮了,把弓箭都放下,拿起刀盾。” 众人应是,放下弓箭,有人将它们搬到更高的地方,其他人在山腰处排队列阵,匈奴人已经来到山脚,正在将伤亡者和满地的盾牌、兵器挪开。 韩孺子和杜穿云也加入到队伍中,房大业走过来说:“你们到后面去。” “不,我和大家一块战斗。”韩孺子坚定地说。 房大业盯着他看了一会,“你是镇北将军,说点什么吧。” 韩孺子走到队列前方,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匈奴人,转身面对自己带来的楚军,心中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又都觉得无聊。道歉吗?那没有任何意义;利诱吗?一切许诺都离得太远;威胁吗?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比眼前的匈奴人更可怕;忠君卫国吗?队伍中的部曲士兵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参军抗击匈奴,江湖人只想趁乱杀死倦侯,那些真正的士兵大概也是奉命行事。 韩孺子大声说:“同生共死。”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握刀,为自己没能说出更加激励人心的话感到羞愧。 “同生共死!”身后突然响起齐刷刷的叫声。 韩孺子心中稍安,还有点激动,没错,有人要杀他,可是也有人救他、跟随他。 房大业上前,将一面盾牌递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向老将军点点头。 房大业退后两步,他不用盾牌,一手握着幡旗,一手持刀。 匈奴人将战场清理干净,一人骑马来到山脚下,高声道:“最后一次机会,投降者可免于一死。” 韩孺子想提醒众人,匈奴人在撒谎,第一次劝说还只是“或可”免死,现在变成了直接免死,全无半点诚意。 身后响起一句清脆的咒骂,杜穿云抢先回答了匈奴人的劝降。 那人调转马头离去,一群匈奴士兵列队上前,也是一手盾一手刀,与楚兵的配置完全一样,只是数量更多,至少有三百人,站成十几排,缓缓向山上走来。 楚军唯一的优势是山坡狭窄,匈奴人无法采取包围战术。 匈奴人走走停停,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保持队形整齐,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与楚军极其相似,身上的盔甲还要更加厚重些。 相距越来越近,月光之下,盾牌上的兽头图案显得分外狰狞。 韩孺子口干舌燥,恍惚间觉得身后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在独自面对成群的敌人。 楚军没有放箭,匈奴人开始加快脚步,稍稍放下盾牌,高高举起手中的刀。 韩孺子再也无法忍受战前一刻的寂静,突然纵声大吼,要将体内的浊气与恐惧一块释放出来。 这吼声还有些稚嫩,可他不在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匈奴人冲去,他害怕,非常害怕,越是这样越要上前迎战,要用最真实的恐惧压制原地不动时的虚幻恐惧。 片刻之后,吼声连成一片,两边的身影跑得比镇北将军更快,杜穿云一马当先,房大业庞大的身躯两步就超过了韩孺子,将他挡在身后,更多的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紧随其后。 韩孺子再不感到孤单,所谓的恐惧也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跑得更快一些,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房大业像块滚动的巨石挡在前方,让他无法超越。 很快,房大业就不是问题了,楚军与匈奴人不约而同选择刀盾战术,免去了许多中间过程,展开激烈的厮杀。 韩孺子面前终于出现空当,他没看到匈奴人的面孔,只看到对方的盾牌,于是狠狠地挥刀砍去,对方也同样砍来。 钢刀砍在漆木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韩孺子左臂一麻,差点向后摔倒,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压去,与此同时尽量将盾牌推出,让对方不能立刻拔刀,他自己则尽力从对方的盾牌上拔出镶在上面的刀,又是一下砍下去。 砍的是谁?砍的是哪个部位?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将刀砍出去就是了。 盾上的压力消失,韩孺子继续前冲,脚下似乎踩到了人。 战斗持续了一会,突然响起房大业的声音:“后退!后退!” 韩孺子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杀得兴起,根本停不下脚步,总算还能分清敌我,发现拦路的是房大业,正想发问,已被房大业拦腰抱起。 房大业左手持幡,右手握刀,胳膊下夹着镇北将军,大步向山上攀爬。 韩孺子挣扎了两下,突然看清了撤退的原因。 匈奴人在射箭。 一队匈奴骑兵追随刀盾步兵上山,正在几十步以外乱射,不分敌我。 箭如雨下,大批士兵倒下,辗转哀嚎,韩孺子没有中箭,纯粹是运气,还有房大来的快速反应。 楚军退到更高的地方,脱离了匈奴人的射程。 韩孺子被房大业放下,一眼看去,身边只剩二三十人,大部分士兵都倒在了箭雨之下。 匈奴人停止射箭,他们的刀盾士兵同样伤亡惨重,幸存者想要退却,没跑出多远又被逼回来,这次他们将占据绝对优势,只需用刀杀死伤者。 “去帮忙!”韩孺子大声道。 房大业伸手拦住,摇摇头。 “我说了,‘同生共死’,杜穿云还在那里……” “该咱们用弓箭了。” “可是……” 房大业的目光变得严厉,“你是将军,得做将军该做的事情,别让我们失望。” 房大业将幡旗用力插进地面,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一套弓箭,递给镇北将军。 韩孺子扔下刀,将弓箭接在手中,却怎么也没办法抽箭搭在弓身上。 房大业又接过一套弓箭,“将军是打算等匈奴人将楚兵都杀死吗?” 匈奴刀盾兵已经重回战场,正在寻找楚兵,不论生死都要砍上几刀,很快就能扫清战场,接着又要继续前攻。 韩孺子猛地搭箭引弓,对准山腰处的匈奴人,然后稍稍抬起手臂。 “天亮了。”韩孺子吃惊地说,就在不久前夜色还深沉如墨,这时却只剩下薄薄一层。 二三十名楚兵全都准备好了射击。 “等等。”韩孺子放下弓箭,“你们看!” 晨曦中,匈奴人的大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他们的斜后方,有一只军队正快速驶来,扬起漫天灰尘。 “不可能。”房大业没有放下弓箭,“他们这时候还没到碎铁城呢。” “不只是碎铁城才有楚兵。”韩孺子也没看清,心中却升起一股小小的希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援军 (求订阅求月票) 朝阳初升,远方驶来一只军队,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土,轰隆隆的马蹄声在山上听得清清楚楚。 “是匈奴人吧?”一名楚兵问道,实在不敢怀有美好的希望。 “是楚军,是从西边来的楚军!”韩孺子重新举起弓箭,平直射出一箭,箭矢越过半山腰的战场,飞向山脚,势头已消,没有多少杀伤力,“救兵来了,咱们冲下去,里应外合!” 楚兵所剩无几,听到镇北将军如此肯定,也都跟着信心倍增,纷纷扔下刀盾,拿起弓箭,向山下射去。 只有房大业无动于衷,扭头看着镇北将军。 “这是救兵。”韩孺子十分肯定地说。 房大业终于也拉开弓弦,射出的箭甚至落到了山下的匈奴骑兵群中。 韩孺子带着二三十人向山下走去,三四步一停,开弓射箭。 匈奴人也发现了这只正在快速接近的军队,烟尘笼罩之下,似乎有上万人马在其中奔驰。 站在半山腰的匈奴刀盾兵直接感受到了上方楚兵的兴奋,转过身,望见奔腾而至的烟尘,心中大骇,拔腿向山下冲去,他们刚刚被牺牲过一次,这一回,谁也不能拦住他们逃亡了。 山脚的匈奴骑兵最为迷惑,他们看不到远处的烟尘,却能感受到外围骑兵的慌乱,从半山腰再次冲回来的步兵,更让他们惊恐不安,至于从更高处射来的箭,虽然没有杀伤力,却显露出楚军不可遏制的兴奋。 陷入绝境时还能再度振作,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楚军援兵真的来了。 混乱不是一下子产生的,一部分匈奴骑兵试图拦阻逃走的步兵,甚至射出几箭,结果惹来更疯狂的崩溃,几百名步兵不要命地冲进己方阵营,将骑兵从马背上拽下来,翻身上马就跑。 韩孺子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下的匈奴人已经乱成一团,从将帅到士兵,从外围到里层,所有人都在夺路奔逃。 昨天楚军奔向此山的时候,匈奴人就怀疑过会有埋伏,观察了一段时间才上前攻击,远方突然出现的烟尘,正是伏兵出现的迹象,只是来得比较晚一些。 韩孺子止住楚兵,命令一半人继续射箭,另一半人寻找伤者。 杜穿云被人从两具尸体下面拽了出来,肩上中了一箭,但是没死,“轻点、轻点,老子流血呢。匈奴人怎么了?那是咱们的救兵吗?哈哈,大难不死,大难不死!” 伤者都被集中在一起,韩孺子下令所有人停止射箭,将死者也都找出来。 杜穿云右肩上还带着箭,用左手握剑,“再杀一阵啊!” 韩孺子拦住他,“穷寇莫追,匈奴人虽然溃退,人数仍然占优。” “有救兵啊,怕什么?”杜穿云还在跃跃欲试,似乎感觉不到肩上的伤。 房大业将杜穿云拽到身边,“将命不可违。”说罢一手按在杜穿云肩上,同时抓住箭杆,另一手将露在外面的部分折断。 杜穿云惨叫一声,疼得差点坐倒在地上,再不提追杀匈奴人了。 匈奴人都有马,即使是那些步兵也不例外,只是不在身边,所以要抢夺别人的坐骑,他们跑得很快,远处的烟尘刚来到山脚,匈奴人已经逃至数里之外。 幸存楚兵的兴奋之情迅速减少,他们看到,烟尘之中没有多少人马,顶多三百。 就连这个数目也高估太多了。 “咦,援兵……不多啊。”杜穿云说出大家的疑惑。 援兵只有一百来人,每匹马身后都拖着酒囊、头盔等物,用以制造大量烟尘。 柴悦带队上山,跳下马,向倦侯下跪:“令将军受惊,卑职死罪……” 韩孺子上前将他扶起,“谁找到你们的?” “不就是我?”崔腾骑马出现,没有下来,不停地向东边遥望,“他们送金镯子回城,我突然想起柴悦带队往东北方向去的,应该正在返程,离着或许不远,所以就去找他。还真让我猜对了,他一开始还不相信我呢。快走吧,匈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上当了。” 崔腾说得没错,匈奴人是被吓走的,一旦发现楚军没有想象得那么多,很可能会恼羞成怒,调头再追上来。 楚军可以留下来继续坚守,等待碎铁城大军到来,可那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早晨,甚至更晚一些。有机会逃跑,谁也不想留下,就连杜穿云,也希望快点上马。 柴悦的队伍中有三十几匹驮东西的马,正好让出来,伤势不是特别严重的士兵全都自己乘马,一些重伤者与别人共乘,还有几十具楚军尸体,想带走就太麻烦了,只能堆在那里,日后再来收拾。 匈奴人还在遁逃,对于楚军来说,形势与昨天全然不同,是一次极其难得的逃生机会。 一百四五十人向东行军,韩孺子带队居前,柴悦领兵殿后。 途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午时之后,马匹必须停下休息,有些马已经累得吐白沫了,柴悦调集十匹最强壮的马,指定八名士兵,命他们保护镇北将军先行撤退,“楚军纵然战败,大将不能落入匈奴人之手。” “不,我得……”韩孺子话没说完,杜穿云等人已经将他托上马背。 柴悦对杜穿云道:“抱歉,伤者不宜跟随将军。” 杜穿云不在意,“哈,我还没打够呢。我留下没问题,可是有一个人一定得跟倦侯走。” “哪位?”柴悦看向队伍中的勋贵子弟,他刚才指定的八人有一半来自世家,看不出剩下的人当中还有谁有资格随行。 韩孺子也不再推辞,指着一人道:“房老将军得和我一块走。” 柴悦微微一愣,以为倦侯是要带着将旗,于是道:“将军的幡旗最好留下,可以迷惑匈奴人。” “旗留下,人跟我走。” 令柴悦更加惊讶的是,那些幸存的将士似乎与倦侯有着同样的想法,纷纷让开,神态恭谨,对老旗手的随行没有任何争议,就连几名幸存的勋贵子弟也是如此。 柴悦又分出一匹马,十个人十一匹马,多出一匹是给镇北将军准备的。 休息片刻,韩孺子等人出发了,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心里不停地计算着匈奴人大概什么时候会追上柴悦。 入夜不久,韩孺子与碎铁城援兵相遇,一共两千多人,碎铁城的马匹几乎都被带出来。 韩孺子等人换马,由一百人护送回城,剩下的援军继续前进,去接应柴悦。 回到城里已是深夜,韩孺子又累又饿,可他吃不下、睡不着,在张有才的苦劝之下,才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命人好好安置房大业。 房大业太老了,连下马都需要几个人同时搀扶,刚一沾床就呼呼大睡。 “把金纯保带来。”韩孺子不想枯等。 张有才没法劝说主人休息,只好让泥鳅去唤人,没多久泥鳅匆匆跑回来,“金老大被带走了。” “带走?被谁带走?带到哪去?”韩孺子发出一连串疑问。 泥鳅挠挠头,转身跑了出去,服侍倦侯至今,他也不太懂规矩,腿脚倒是利落,说去哪就去哪,回来得也快,“被大军使者带到神雄关去了。” 神雄关外的山谷里驻扎着三万楚军,等候围歼匈奴人,他们的将帅留在神雄关内,每天派使者来碎铁城通报信息,正好赶上金纯保被送回来,于是使者将他带走。 韩孺子顿足,他还是经验不足,忘了下达严令将金纯保留在城内,急忙让张有才备纸笔,写了一封信,命人即刻出发,送往神雄关。 他在信中提醒楚军大将:金纯保的逃亡明显是匈奴人安排好的,所说匈奴人分裂之事不可尽信,很可能是诱兵之计,留在边塞的匈奴人或许不只一万人。 送信者出发,韩孺子心里却不踏实,金纯保所言句句有据,他的反驳却全是猜测,最强大的理由只有一条,他却没法细说。 如果匈奴人只想引诱倦侯,就应该像柴悦一样,多拿金垂朵做借口,可金存保说来说去却都是匈奴人再次分裂的事情,这番言辞想引诱的人绝不只是镇北将军和碎铁城,而是职位更高的将军以及更多的楚军。 金纯保在不自觉的状况下遭到利用,自以为说的都是实话,更具蛊惑力。 “定居的匈奴人与楚人越来越相似,不仅学会了楚军的战法,也学会了同样的计谋。”韩孺子自言自语,越来越担心,甚至后悔当初没有杀掉金纯保,可当时他要利用金纯保搬取救兵,没有太多选择。 匈奴人果然没有追捕金纯保,更证明他是被故意放出来的。 韩孺子又写了一封信,让泥鳅找来望气者林坤山。 “麻烦林先生去一趟神雄关。”韩孺子将自己的猜测全说了一遍。 林坤山不住点头,最后道:“我这就出发。” 韩孺子直到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由林坤山去说服楚将,比他更有效果。 天亮不久,一队楚军回城,带来最新的消息,援兵已经接回柴悦等人,与匈奴人遥遥相对,匈奴人立刻撤退,这回是真退,没再回来,双方没有发生战斗。 韩孺子又松了一口气,可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来,等到大军陆续进城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悬念的事情是什么了。 他与柴家人还有一笔账没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柴家人” 洪伯直是一名江湖人,号称“摘星神鼠”,长得瘦瘦小小,确有几分老鼠的模样,但他摘不到星星,也极少有人在意这个威风的绰号,大家更习惯叫他“老伯”。 老伯不喜欢当兵,规矩太多,日子太苦,比坐牢还要无聊,他更不喜欢碎铁城,城里差不多都是军营,少量民居里住着士兵或囚徒的家眷,丢只碗也会闹得满城风雨。 老伯是名窃贼,他更喜欢另一个称呼侠盗,可惜,愿意这么叫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早就想当逃兵,一听说“开路神”王灵尚、“风刀”古聚仁和“踏破铁鞋”宋少昆刺杀镇北将军失败,并死于荒山之上,他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碎铁城进入戒严状态,想逃走并不容易,老伯暗中收集了一些水和食物,打算入夜之后悄悄离城,如果能带走一匹马,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不能,他打算步行,走个十来天,怎么也能到达神雄关。 只要能进入关内,老伯就将如鱼得水,总能找到江湖好汉接待自己。 一切顺利,镇北将军惊魂未定,一整天都在将军府中休息,除了要求加强戒备,没有发出别的命令。夜至二更,其他士兵还在酣睡,老伯悄悄走出营房,背着一个包袱,腰上缠着绳索,向碎铁城东南角走去。 城池的这一角有座靠墙的大土石堆,腿脚灵活些,能够爬到城墙上去,对老伯来说不在话下。 途中,他特意绕行到将军府,心存侥幸,万一能带走镇北将军的头颅,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府内一片安静,老伯看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这个过分大胆的计划,如果头颅就摆在某间密室里,他有**分把握能够顺手牵羊,,至于拔刀杀人,他的功夫还不如一些普通的士兵。 老伯爬上土石堆,扒着墙头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守城的士兵明显增多,一队一队来回巡视,他只有极短的时间越墙而出。 老伯从包袱里摸出特制的三指铁爪,将绳子一头牢牢系在上面,趁着巡逻士兵拐弯,他贴着地面快速爬到对面,用铁爪抠住城墙,自己越墙而出,慢慢松绳下降,他计算好了时间,绝对够用。 脚踏实地,逃亡的第一步成功。 老伯轻轻晃动绳索,这也是一门功夫,能将铁爪晃下来,许多武功高强的好汉都做不到,老伯对此颇为自得。 绳索松动,铁爪从高墙上掉下来,老伯抬头仰望,双手快速收绳,在黑夜里接铁爪更需要胆大心细,得在最后一刻躲开,让铁爪自由落地,同时紧紧抓牢绳子,减少冲击,经免铁爪发出太大声响。 自从出师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嘿!” 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招呼,老伯大惊,猛一回头,只见黑夜中有十余人正举着弓箭对准自己,他一心躲避城墙上的巡逻士兵,全没料到城外会有埋伏。 无数个念头在老伯心中闪过,只有一件事他给忘了。 “啊!”老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被自己的铁爪准确砸中,被送到将军府里时还昏迷不醒。 要跟柴家人算账,必须得有证据,韩孺子绕过自己的部曲士兵,那些渔民虽然忠于他,但是与江湖人同吃同住数月,交情不浅,也不用大将军韩星指派来的正规士兵,他们与江湖人不熟,却可能接受柴家人的收买,他派出碎铁城原有的几队士兵,以巡查的名义出城,任务只有一个,抓住任何偷离碎铁城的人。 韩孺子只是在碰运气,猜测王灵尚等人在城中可能还有同伙,他们要么继续刺杀镇北将军,要么逃亡,如果今晚抓不到人,韩孺子就只能将部曲营中的十几名江湖人通通囚禁起来拷问。 那是最差的选择,极可能冤枉真正的忠诚士兵。 韩孺子白天睡了一小会,虽然还有些疲惫,但是精神尚可,看着郎中为洪伯直敷药疗伤。 他记得这名瘦小的江湖人,甚至能说出此人的绰号。 疯僧光顶曾经说过,倦侯不懂得如何与江湖人打交道,所以留不住奇人异士,更不能让他们为己效命。 韩孺子看着昏迷的洪伯直,纳闷柴家并无侠名,如何能取得江湖人效忠? 郎中已经尽力了,说道:“天亮之前应该能醒过来,要是不能……卑职也没有回天之力。” 韩孺子点下头,回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将军府看似平静,其实戒备森严,可他仍不放心,连部曲中都藏着刺客,还有谁值得相信?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太祖韩符,他在争夺天下时遇到过多次背叛,杨奉说太祖对叛徒从不手软。 马军校尉蔡兴海求见,韩孺子相信这名太监,城外的埋伏者全是碎铁城老兵,指挥者却是蔡兴海。 “暂时就这一个。”蔡兴海是来报告情况的,“我派人暗中查过了,名单上的其他人都在营中安歇,没有异常。” 韩孺子已将部曲营江湖人列入名单,严加提防。 蔡兴海没有告退,欲言又止,韩孺子说:“蔡兴海,在我面前无需拘束。” 胖大太监还是跪下磕头,起身道:“有件事我得提醒倦侯,希望倦侯能早做准备。” “说吧。” “倦侯出城时带着十七名勋贵子弟,有七人在荒山上阵亡,可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那十几人无不家世尊贵,曾利用父兄的关系想调至神雄关,被韩孺子拒绝,带着他们伺察敌情,没想到真会遇上匈奴人。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的侄儿是亡者之一吧?” “是。冯世礼坐阵神雄关,指挥三万伏军,肯定……不会高兴。” 韩孺子叹息一声,“我明白。” “老实说,所有勋贵子弟都是隐患,派上战场怕伤着,放任不管是祸害。” “既然是打仗,就会有伤亡。” “话是这么说,但是身为勋贵后代,总会有一点特权,一个人的命比得上百名、千名普通将士。” 韩孺子沉默片刻,说:“大楚就是这么衰落的,一人之命重于百千名将士,却连一人之力都发挥不出来。” 蔡兴海又一次跪下磕头,起身道:“无论如何,请倦侯轻易不要前往神雄关,在碎铁城,我们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保得倦侯安全。” 韩孺子微笑道:“你觉得我的命比你们更重要?” “重要万倍。”蔡兴海认真地说。 韩孺子又笑了笑,“我明白了,你退下吧,我会小心的,洪伯直若是醒了,立刻通知我。” “是。”蔡兴海退下,比倦侯更加忧心忡忡。 韩孺子拿出几页纸,上面列出了十几名江湖人的姓名,还有十一名柴家勋贵。 说是柴家勋贵,大都却不姓柴,各个姓氏都有,都是通过姻亲关系与柴家紧紧捆绑在一起,被视为“柴家人”,还有更多的勋贵子弟与柴家有着或远或近的亲属关系,就连韩孺子本人,也因为老公主的原因,算是柴家的亲戚。 蔡兴海说一名勋贵的性命抵得上百名、千名普通将士,从影响的广泛上来说,确实有一点道理。 韩孺子打算休息了,张有才突然推门进来,“主人,那个家伙醒了。” 韩孺子将几页纸折叠,放入怀中,迈步走出房间,要去亲自审问洪伯直,对于收买刺客的柴家人,他绝不会手软。 外面天还黑着,韩孺子和张有才迎面遇见了东海王与崔腾。 “还好你没睡,我找你有事。”东海王说,他也住在将军府里,崔腾不是,傍晚时来见东海王,一直没出府。 “我有要务,待会再说。”韩孺子急着审问犯人。 东海王却不肯让路,“我的事情更重要,进屋说话。” 东海王的脾气在碎铁城收敛许多,这还是第一次坚持己见不肯让步。 韩孺子看了一眼崔腾,崔家二公子站在东海王身后,他刚刚立下大功,带着柴悦等人救回镇北将军,这时却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好像犯下了大错。 “好吧。”韩孺子向张有才使个眼色,让他去通知蔡兴海好好看守洪伯直。 韩孺子习惯素净的屋子,住进将军府之后,几乎没有添置任何摆设,墙上连幅字画都没挂,桌椅也都是从前的旧物。 韩孺子和东海王坐下,平时总自认为是“一家人”的崔腾,却垂手站立,不敢入座。 “崔二,你自己说吧。”东海王略显气愤。 “什么都说?”崔腾还有点犹豫。 “废话,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难道非要让倦侯自己查出真相?” 崔腾皱眉想了一会,突然跪下了,哭丧着脸对韩孺子说:“妹夫,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真会动手,我跟他们说过要等我的命令,没想到……” “原来是你收买的刺客。”韩孺子怒火烧心,真想起身拔刀,狠狠砍下去。 “没花钱,是别人介绍来的。妹夫,我是曾经想过要为柴韵报仇,可我发誓,我没想杀你,就算为了妹妹,我也不会这么做……” 崔腾不停自辩,韩孺子连摆几下手才将他打断,“谁把刺客介绍给你的?”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沮丧地说:“是花虎王。” 韩孺子一愣,自从宫变失败之后,花家人不是身陷囹圄,就是亡命江湖,没想到居然在碎铁城与他又发生了联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招供 俊侯丑王布衣谭,名扬天下不虚传。 俊阳侯花缤既是皇亲国戚,也是江湖豪侠,在朝堂的时候,花家连着江湖,逃至江湖的时候,花缤与朝堂的关系并未中断,就在一片紧锣密鼓的追捕声中,花缤与儿子花虎王仍受到一些勋贵家族的庇护。 衡阳主发誓要为心爱的孙子报仇,一怒之下,甚至声称谁能杀死倦侯谁就可以继承侯位,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任何一位柴家子孙,只要与谋杀废帝扯上关系,都将必死无疑,就算是宠爱她的武帝还活着,也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行。 她需要非常手段,需要那些传说中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刺客,为了找到这样的人,她首先需要找到逃亡在外的花缤。 柴家与花家的关系只能说是一般,衡阳主无处寻找隐姓埋名的逃犯,就在这个时候,崔腾登门了。 崔腾与柴韵的交情非同一般,即使打得不可开交,也是朋友之间的冲突,崔腾怀念与柴小侯一块寻花问柳的日子,尤其是在诱引富贵人家女儿的时候,唯独柴韵同时兼具胆量与手腕,剩崔腾一个人,就只能以势压人,他试过,效果非常不好。 崔腾前往柴府吊唁,与衡阳主抱头痛哭,很快就提到了报仇,尽释前嫌之后,又提到了俊阳侯花缤。 花虎王是崔腾的另一位知心朋友,虽然比不上柴韵,但是彼此信任,花家父子逃亡的时候,曾在崔家的庄园里住过,几张通关文书也是从崔腾手里拿到的,因此一直保持联系。 花虎王颇有豪侠气派,接到书信之后亲自回京面见崔腾当然,他也没什么可怕的,愿意保护他的勋贵不只崔家,只要不是招摇过市,没有人真会抓他还带来了衡阳主期盼的江湖高手。 可惜,这些高手做不到来去无踪、杀人于无形,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论谁杀死倦侯,都会牵涉到柴家,于是花虎王定计:让四名江湖人混进倦侯的义军,到战场上伺机暗杀,栽赃给匈奴人,柴家人不受任何影响。 崔腾那时候真想杀死倦侯,在马邑城,以及前往碎铁城的路上,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只是时机不对,他只能强行忍耐。 在碎铁城,崔腾改变了主意。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崔腾仍然跪在地上,时不时懊悔地拍打自己的脑袋,“所谓打仗就是来玩玩,顺便避避风头、拣点军功什么的,当你撵走多余的随从、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在装样子,无非是为了显示你与崔家无关,以此讨好太后……” 崔腾想给自己一巴掌,手举起来,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改为在额头上狠狠拍了一下,手掌生疼,脑袋也有点晕沉沉的,轻轻晃了两下,继续道:“可是到了碎铁城不久之后,我觉得你可能真是要做点事情,等你亲自出城当斥候,我终于相信你不是闹着玩。” 东海王呸了一声,“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是花虎王特意提醒我不能向你泄密,他说你想法太多,不会专心为柴韵报仇……”崔腾倒是没有隐瞒。 东海王又呸了一声,“当然不会,柴韵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报仇吗?” 房门突然被撞开,张有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情惊慌,伸手指着崔腾,韩孺子点点头,示意这里没事,张有才退出,将房门关上,另一间屋子里的洪伯直显然已经招供。 崔腾继续往下说:“我发誓,改变主意之后,我立刻命令王灵尚等人罢手,他们答应得挺好,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你的话当回事。”东海王冷冷地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神情,“你也不想想,那些江湖人讲的是义气,他们的的义气都在花虎王和花缤那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利用你而已。” 崔腾垂头小声道:“花虎王亲口要求他们听我的命令……” 东海王怒极反笑,向韩孺子摇头道:“瞧,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韩孺子端正坐姿,开口道:“我不杀你……” 崔腾立刻面露喜色,韩孺子抬起手掌,表示自己的话没完,“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带着援兵救过我,而是因为你是小君的哥哥。” “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崔家的兄弟姐妹当中,小君和我的关系最好……哦,你接着说。” “可你对我动过杀心,亲情已断,从此以后,不要再对我提起小君。” “别这样啊,妹……倦侯,给我一次机会。”崔腾一下子急了。 东海王轻叹一声,“笨蛋,倦侯的意思是说你得将功补过,或许还能恢复亲情。” 崔腾疑惑地看向倦侯,见他点头之后,才露出笑容,“那还好,等你下次遇险,我一定拼命救你。对了,城里还有一名江湖人……” “洪伯直,他已经落网了。”韩孺子说。 崔腾脸色一变,摸着自己的脑袋,“还好我认错认得早。” 韩孺子心里清楚,这份“功劳”属于东海王,也不点破,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你问吧,我肯定老实。真的,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废物,可我生在崔家,又不像你们两个有机会当皇帝,不当纨绔子弟还当什么?其实我也想建功立业,只是没有机会,在倦侯之前,我还没遇到过真敢训练勋贵子弟并让我们上战场……哦,倦侯想问什么?” “花虎王,还有那四名江湖人,有没有向你提到过望气者?” “望气者?”崔腾仔细想了一会,“没有。” “淳于枭、林乾风、林坤山、方子圣、袁子圣……望气者不只一位,名字很多。” “花虎王提起过一个人,叫……鲜于雄。” “就是他,花虎王说什么了?” 崔腾更加仔细地回想,“大概意思是说,这位鲜于雄正在帮助他父亲东山再起,我说‘花家犯的是不赦之罪,怎么可能东山再起?’花虎王就不再说了。” 韩孺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 刚刚获得原谅的崔腾,吓得一哆嗦,马上哀求道:“我还没成亲,没给崔家传宗接代……” 韩孺子没理他,看向东海王,“我犯了一个错误,把林坤山派到神雄关去了。” “你觉得望气者要杀你?可是……没理由啊。” 韩孺子慢慢坐下,“望气者没想杀我,起码现在还不想,他们……顺势而为,可大势到来的时候,他们得保证自己真能有所为。望气者在悄悄布局,等待一个时机,或者杀我,或者辅佐我,那些江湖人本应一直潜伏在军中,可他们不了解望气者的真实用意,提前动手,坏了望气者的大事。” “你把望气者想得太厉害了吧?”东海王笑道。 “不止如此。”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崔腾和东海王不明所以,留在原处。 在门口,韩孺子转身道:“崔腾,你留在这里,不准出屋半步。” “我留下,一个指头都不出去。” “你跟我来。”韩孺子推门出去。 东海王不情愿地站起身,对崔腾说:“谁都有居于人下的时候,你不也是说跪就跪了?” 崔腾笑道:“我没想当皇帝,所以不在乎居于人下,你不一样,嘿嘿。” “口无遮拦,有勇无谋,崔家早晚会亡于你手。”东海王出去追韩孺子。 崔腾愣了一会,大声道:“崔家才不会灭亡,起码不会亡于我手,还有大哥和三弟呢,喂……”崔腾起身,喃喃道:“将军的屋子跟监牢没什么两样。” 韩孺子对追上来的东海王说:“你应该给你舅舅写封信……” “不写。”东海王拒绝得很干脆。 韩孺子也不劝他,自顾说下去:“望气者不会只在我一个人身边布局,那对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南军崔太傅、北军冠军侯、大将军韩星十有**都是望气者的目标,还有你。” 韩孺子突然止步,“望气者不会对你弃之不理。” 东海王不以为然地撇下嘴,“监视你的人,大概顺便也在监视我吧。” 韩孺子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管怎么说,他与东海王目前同在一条船上。 走出不远,东海王道:“当心,你不能怀疑每个人,人至察至无徒,等你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都去除之后,身边也就没有人了。” “嗯,我有分寸。”韩孺子可以不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但是不能装糊涂,必须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一间厢房里,洪伯直正跪在床上求饶,他已经交待一切,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什么江湖义气、豪侠风度,都被抛在九霄云外,他是一名窃贼,只想承担窃贼的责任。 韩孺子和东海王进屋,看守洪伯直的蔡兴海和张有才躬身行礼,张有才问道:“怎么处置这个奸细?” “他招供了?”韩孺子问。 “还没拷打就招了。”蔡兴海鄙夷地说,瞥了一眼东海王,继续道:“是花虎王将他们介绍给……崔二公子的。” “我知道了,还有别人吗?” “花虎王、崔腾,还有三人已死,就是这些,他没再招供别人。”蔡沧海说。 洪伯直磕头道:“我没撒谎,将军想要谁的名字,我可以……” “花虎王给你们安排的任务都有什么?” 洪伯直抬起头,“任务?一个是伺机暗杀……我也不明白王灵尚他们为何要提前动手。还有,让我们盯着……东海王。” “这个混蛋。”东海王恨恨地说。 “还有呢?” “还有……没了,真没了。” 韩孺子使个眼色,蔡兴海拔出刀,洪伯直一下子瘫软在床上,“我们的任务就这些,可我知道柴家人的事情,他们好像要杀谁。” “杀倦侯?”张有才问。 洪伯直摇头,“不是,他们要杀的好像是自家人。” “自家人?”韩孺子心中一动,“是柴悦!”(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掌印大将 城里的百姓已经在街上苦等了将近一天,心中的怒气一旦发泄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开始还有些忌惮,等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也只能身不由己地冲进城楼,与卫兵碰撞在一起。 卫兵砍伤了几个人,可是涌来的百姓太多,将梯阶上的卫兵一一掀翻,一级级逼近楼上。 房大业是始作俑者,在局势失控之前挤了出来,来到镇北将军面前,“从别的地方上去。” 城楼有两道门,一道位于地面,一道直通城墙。 崔腾带领百余杂兵,以“保护左将军”的名义冲到楼上,这时也出现在城墙上,向韩孺子奋力挥手。 韩孺子立刻带人进入东边的一条巷子里,与城墙上的崔腾时不时挥手响应,走不多远,有台阶直通城顶,十余名士兵守在入口处,惊慌失措,朝城门的方向不住眺望,崔腾等人跑下来时,谁也不敢阻拦,甚至不敢询问。 韩桐是被几个人架下来的,面如土色,身子瑟瑟发抖,“造反了,这是造反了……” 崔腾将官印扔过来,得意洋洋地说:“完成,就这么简单。” 韩孺子抓住官印,在人群中找到主簿,对他说:“可以下令开城门了吧?” 主簿方寸大乱,虽然跟着崔腾上上下下,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听到镇北将军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韩孺子正要正式下令,房大业开口道:“先不要开城门。” “房老将军有何见教?”韩孺子对这位老将军十分尊敬。 “百姓大乱,此时开门,只会乱上加乱,而且会将混乱带到关内。镇北将军应该召集城内将士,然后传令城中,让百姓去往衙门领取出关文书,一批一批地放行。” 韩孺子毕竟缺少经验,经房大业指点,立刻醒悟,先带人去往衙门,留下一些士兵,让他们稍等片刻再去城门口发布命令。 衙门里空无一人,连扫地的老差人都被崔腾带走了,门口的车辆无人看管,东西丢了一多半,遍地的字画、布帛等物,拣东西的一群人看到官兵回来,一哄而散。 主簿顿足捶胸,“我可怎么向吴将军交待?”站在街上犹豫了一会,主簿想出了主意,顾不得收拾剩余的东西,追上镇北将军,从此寸步不离,他“交待”不了,只好让地位更高的人承担责任。 韩孺子下令将街上的车辆挪开,衙门大门开放,所有士兵站在街道两边,以维持秩序,庭院内反而不安排士兵,大堂里也只留十名卫兵,韩桐被送到后衙,由部曲士兵看守。 韩孺子坐在书案后面,手持官印,崔腾拿着印泥,主簿执笔,又让人搬来大量公文,只需添上姓名、事由、日期、物品等项,持有人就可以顺利出关,一路通行无阻。 第一张通关文书写给房大业,事由“返乡”,物品“马一匹”,韩孺子盖印,房大业拿过文书,看了一眼,仔细收好,躬身行礼,退出衙门。 连主簿都看不下去了,“这位……老者什么来头?在公堂上也这么不敬?” 韩孺子虽然留不住房大业,对他的敬意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天下太平,这就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天下大乱,这就是千里良驹。” 需要韩孺子签发的命令太多了,放行百姓只是一小部分,他还要调集关外军营里的士兵、向更远的郡县征调兵将、安排斥候前去打探碎铁城情况、检查关内的驻防与库存…… 主簿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好几名军吏和将官及时赶到,神雄关群龙无首,他们一直在寻找掌印大将,之前的主簿不敢担责,北军左将军只守城门,拒绝接见下属,因此这些将吏见到镇北将军手持官印之后,立刻服从,绝无二话。 赶到衙门的人越来越多,百姓从城门口调转方向的时候气势汹汹,接近衙门看到两边林立的士兵时,气势开始下降,完全不知道那些士兵比他们还要紧张。 等进到肃静的衙门里,百姓的气势衰落,许多人甚至不敢进来,几名胆大者进衙,顺利领取了文书,出门之后将文书举在手里,众人怒气全消,规规矩矩地排队,与此同时,城内的将士也都陆续赶到,更没人敢闹事了。 事情越多越杂,韩孺子反而越清醒,干脆站起身,在大堂里来回行走,一边向军吏口授命令,一边监督主簿签发文书,偶尔向进来的百姓询问几句。 神雄关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几名将吏观察了一会,开始向镇北将军提供建议,被问的时候也是知无不答,眼看天色渐暗,神雄关恢复了平静。 大堂里不知签发了多少文书与命令,一盒印泥都用光了,崔腾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是托着印泥盒跟随镇北将军在堂上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却比将军还要兴奋,一会点头,一会咬牙,一会瞪眼,几次想要开口,又都强行忍住。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韩孺子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身边的崔腾,轻轻一拍头,“糟了,忘了让你出城。” “妹夫,不,镇北将军,让我留下吧,送信这种事谁都能做。” “不行,这封信是要送给崔太傅,最好是东海王亲送,他去不了,就得是你。”韩孺子立刻让主簿签发文书,交给崔腾:“带十名士兵出发,但是杜穿云不能跟你走了,我另有任务交给他。” 崔腾接过文书,拍拍怀里的书信,“我这就出发,妹夫,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弄个官职回来,父亲不同意,我就自杀给他看!” 崔腾跌跌撞撞地跑出大堂,叫人备马,连夜出发。 杜穿云已经跃跃欲试,“倦侯,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立刻回京。” “回京做什么?” 韩孺子本来在心中草拟了一封信,觉得不妥,放弃了,说道:“我要你回倦侯府去见夫人,然后立刻回来。” “就这么简单?有信吗?要我带话吗?” 韩孺子摇头,“不用,但你得快去快回,路上可能会遇到阻拦……” “嘿嘿,明白了,那你不用给我通关文书,那东西没用,我也出发。”杜穿云大步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转了回来,“出神雄关的文书给我一份,在这里用不着爬上爬下。” 韩孺子笑着命主簿签发文书,看着杜穿云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重。 国舅吴修突然返京,冠军侯派韩桐守关,阻止韩孺子南归,崔小君将近半个月没有书信,这都是不祥之兆,预示着京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一无所知。 大敌临境,韩孺子不能弃而不顾,只能让杜穿云回京打探消息。 夜色已深,城门按规矩关闭,还没有出关的百姓却已不那么恐慌,干脆推车回家,反正文书已经到手,新来的将军虽然年轻,却像是值得依靠的人,老实待在家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衙门逐渐安静下来,街上的士兵各回岗位,那些临时穿上盔甲的家丁、奴仆也都恢复本来身份,打扫庭院、收拾房屋、升火做饭,将街上残留的物品收回衙门,主簿对着它们流了一会眼泪,跟在镇北将军身边更紧了。 韩孺子也需要这名主簿,他带来的人不多,派出去之后剩下的人更少,孟娥是贴身侍卫,做不了别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的追随者。 事情忙得差不多之后,韩孺子去后院探望北军左将军韩桐。 有崔腾的例子摆在前面,韩孺子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主簿与其他将吏只能安抚神雄关,一名有官职的宗室子弟却可能收服更广大的区域与将士。 百余名北军守在后院门口,看到镇北将军走来,全都恭敬地行礼,他们早就来了,却没有试图救出左将军。 后院的一间屋子里,韩桐还在瑟瑟发抖,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韩孺子独自进屋,对韩桐的信心先减了三分,说道:“神雄关已经安定,我也没有离开,你可以放心了。” 韩桐抬起头,目光中尽是惊慌与困惑。 韩孺子取出怀中的官印,“这东西只是一个象征,真正的权力还是要自己争取,有它,事半功倍。” 皇权在于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十里之内。 韩桐显然没听懂韩孺子在说什么,目光里越发困惑,好一会之后他说:“我就不该接受冠军侯的邀请,老老实实留在京城里多好。唉,普通人有野心总能得到回报,甚至封侯拜相,宗至子弟却只有一个结果死。为什么我如此倒霉?我没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也不想抵抗匈奴人。这都是意外,都是噩梦……” 韩桐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韩孺子终于确认,此人不值得拉拢,与此同时,对冠军侯也有了一点轻视,虽然冠军侯地位更高、掌握的军队更庞大、所知的消息也更多,韩孺子却不将他视为第一大敌。 韩孺子没再多问,出屋之后命人备马,他要去追房大业,无论如何也要将杨奉推荐给他的老将军挽留住。(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谈 夜路难行,尤其是在冬天,寒风呼啸,地面冰滑,行人、马匹走路时都要小心翼翼,房大业牵着马,在官道上踽踽独行,不停地被后面的人超过,那些人推着车、赶着牛羊、怀里可能还抱着孩子,奋力前行,好像匈奴人就跟在屁股后面似的。 慢慢地,后面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少,而且也不那么急迫了,一位妻子边走边埋怨自己的丈夫:“就你着急,左邻右舍有不少都决定留在城里,看看情况再说走不走……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那十几只鸡鸭今晚还没喂呢。你锁好门了?” 丈夫也有点后悔,不想承认,也不想争论,只是不停地说:“我知道了。” 房大业转身望了一眼,迎着北风,黑暗中早已没有神雄关的影子,虽然稳定民心的主意是他出的,年轻的镇北将军执行得似乎不错。 路边一堵破败的墙壁后面,燃起了一堆篝火,几十人围成一圈取暖,有人向官道上独行的老人喊道:“别走了,前面没村没店,过来烤烤火,明天再赶路吧。” 房大业找地方将马栓好,取出一点豆料喂马,然后挤进人群,分享一点温暖。 周围的人大都互相认识,正在热烈地讨论“天下大势”。 “几十年了,大楚从未败给匈奴人,这次也不会,咱们可能离开得太早了。” “今非昔比,小伙子,今非昔比,武帝爷的时候,都是楚军出关追着匈奴人打仗,哪有匈奴人逼近神雄关的情形?唉,我可记得,一直到河北几百里以外都有楚军的岗哨,楚人可以随意来往、放牧牛马。自从武帝爷升天,我就再也没出过神雄关北门。” “新来的镇北将军看上去不错,好像是个会打仗的将军。” “太年轻了,武帝爷的时候,像他这么年轻的人,不管出身有多高贵,只能当校尉,跟着老将学习几年之后,才有资格独立带兵。不行,镇北将军太年轻了,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咱们走得对,就是……太着急了一点,其实可以等一晚。” “唉,急急忙忙地返乡也不知是好是坏,听说关内不少地方有暴乱,希望我的老家没事,千万不要让我遇见。” “嘿嘿,最倒霉的不是遇见暴乱,是回乡之后赶上官府征兵,又被送回神雄关。” 神雄关内的百姓大都是商人,因此急着离城返回原籍,又怕被征兵、征钱,众人连连唉声叹气,“武帝爷的时候”被频繁提起,相隔没有几年,百姓忘了武帝晚期的残暴,只记得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老丈,你是从北面来的吧?”有人问道。 房大业嗯了一声,他不喜欢闲聊天。 “碎铁城怎么样,能守住吗?” 房大业寻思了一会,“大概能守住十至十五天,关内援军若是迟迟不至,那就危险了。” “关内哪还有兵啊,都去平定暴乱,内忧外患赶到一块了。” “大楚自知有内忧外患,匈奴人未必知道,他们连败了几十年,必定心虚,楚军只要显出斗志,或许能将匈奴人逼退。” 房大业说话不像普通百姓,周围的人对他肃然起敬,又为他让出一点地方,甚至有人递过来一壶烫过的热酒,房大业喝了两口,一股暖意由腹部流向四肢,倍感舒适。 “听您的意思,应该先除外患,再平内忧了?”有人问道。 房大业在镇北将军面前惜字如金,面对一群百姓却能侃侃而谈,“关内暴乱频发,无非是因为百姓财力不足,这几年赋敛过重,因此民不聊生,一受鼓动,就加入了盗匪团伙。这里面,重赋为因,暴乱为果,重赋主要又是为了与匈奴决战。平定内忧并不能减赋,击败匈奴却能还利于民,暴乱自消。” 众人听不太懂,却越发敬畏,一名老人问道:“如今暴乱分散在郡县,若不及时平定,只怕冬后就会连成一片,到时候减赋也没用了吧?” “对暴乱当然不能放纵,可是不用非得剿灭,各郡县守住关口,阻止乱民离开本地就是了。只怕一点,匈奴人远在塞外,暴乱近在腹背,朝廷惧近轻远,兵力都用在平乱上,最后内乱未平,匈奴人却已进关,再想撵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百姓不懂那么多,只觉得老人说得极有道理,一名中年女子笑道:“您能看得这么透彻,朝廷不至于犯错吧。” “应该不会。”房大业不想惊吓这群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说这些干嘛,可想法油然而生,非要脱口而出,遗憾的是,眼前没有合适的听众。 突然间,老将军意兴阑珊,垂下头,专心烤火。 又有一人恭敬地问:“老先生,您是朝廷命官吧?” “我是一名犯人,刚被释放。” 此言一出,篝火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木柴噼叭作响,以及风声呼啸。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敢在这样的夜里和这样的地面上疾驰,有点奇怪,众人都向官道上望去。驶来的是三名骑士,有人热心地喊道:“过来烤烤火……” 话未说完,三名骑士已经停下,穿着盔甲,一看就是军中将士。没人吱声了,一是怕官,二是不敢耽搁军务。 “请问可有人见过一位老者?六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独自一人,骑马。”一名骑士大声询问。 几乎不用打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新加入的老丈。 房大业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官道上的骑士看到了他,“那不就是……将军……” 韩孺子跳下马,心里很高兴,总算追上了,比预想得要顺利,他准备了许多话,无论如何也要留住这位老将军。 房大业牵着马来到官道上,向镇北将军行礼,问道:“镇北将军能调动多少军队?” 韩孺子没料到首先提问的会是房大业,愣了一下,“我正在争取……” “换个问法吧,镇北将军希望调动多少军队?”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希望调动所有楚军。” “好,我跟你回去。” 房大业跳上马。 韩孺子又愣住了,可目的毕竟达到,他也翻身上马,与房大业并驾,一同顺原路走向神雄关,很快就谈起了当前大势,房大业一反常态,嘴里滔滔不绝,韩孺子只有听的份。 路边篝火周围,一名老者道:“我就说这不是普通人,肯定是落难的大官,又被请回去了,你们都记得吧,刚才是我把他叫住的。” “三叔,你看谁都请人家过来,不只是他。” “请人的那位将军,你们没认出来吗?神雄关大堂里就是他给咱们签发的文书啊。” “镇北将军?你说那是镇北将军?天这么黑,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哪还有如此年轻的将军?” 众人沉默了一会,一位老者道:“有这两位在,楚军何愁不能打败匈奴人?等天亮,咱们回神雄关吧,不受远行之苦了。” 回关时再不用纵马疾驰,韩孺子却觉得时间过得比出关更快,房大业的一番分析令他茅塞顿开,“明天我就派兵前去支援碎铁城,分批前往,每天上下午各一批,数量不多,却要让匈奴人感觉到关内在不停地调兵遣将。” “频繁派兵能够迷惑匈奴人,可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粮草,碎铁城没想过要容纳两万多名楚军,所存粮草坚持不了多久,神雄关必须守住粮道,如果前方楚军能将匈奴人挡在河北,万事大吉,如果不能,得在沿途设几个据点,保证粮草供应。镇北将军若是不觉得我老,就派我去吧。” 守卫粮道比守卫碎铁城危险多了,韩孺子不想让老将军冒险,正好到了城门口等候开门,他笑着说:“冒昧一问,是什么原因让房老将军决定跟我回神雄关?” 城门咔啦地响,房大业说:“我需要一个人听我说话。”顿了顿,他继续道:“镇北将军大概是唯一愿意听并且有能力照做的人。” 韩孺子笑了笑,“实不相瞒,之前我还没到碎铁城,就有人向我推荐房老将军。” “哦?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城门敞开,包括主簿在内的一群将吏迎出来,他们真怕镇北将军一去不返。 “前中常侍、现北军长史杨奉,向我力荐房老将军。” “杨奉?没听说过此人。”房大业常年驻守边疆,后来又去齐国为官,对宫中太监了解不多。 回到将军府已是后半夜,关内几座军营里的将士正好奉命赶到,韩孺子和房大业也不休息,开始安排军队前去支援碎铁城,在房大业的坚持下,韩孺子终于决定派老将军出关,但是要求他稳定粮道之后,立刻返回神雄关。 仓促间,神雄关总共只能召集到五千多名将士,分成六队,保证今后三天的上下午都有援兵前往碎铁城,在这期间,韩孺子必须找到更多援兵。 韩孺子在神雄关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另一边的碎铁城,全体将士同样不眠不休。 第一批援兵尚未出关,匈奴人已经过河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神机妙算 寒冷没有将铁甲冻裂,但是能让它们显得更加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柴悦也能感受到铁片的坚硬以及附着在上面的寒冷,走路比平时更加艰难,像是背负着一大块生铁。 入夜不久,柴悦亲自率领一千名士兵由岭下绕行至流沙城,马匹全被原路带回,将士徒步进城,少数士兵站在城墙上观望,大部分站在城墙下方待命,人人手持劲弩,可是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匈奴人过河的迹象。 刚才下了一阵小雪,现在已经停了,柴悦守在城墙上方,借助微弱的月光望向大河。 河水已经结冰,白天时,柴悦看到几名匈奴人往河床上抛掷石块,由此猜测他们今晚将会度河,现在却不那么自信了,只能来回踱步,小声提醒士兵们盯紧一些。 如果第一战不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碎铁城很快就会失守,柴悦肩负的重任,比身上的铁甲沉重多了,不仅是碎铁城,还有将近三万名楚军的性命、镇北将军的信任和京中母弟的安全。 柴悦需要一次大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寒冬已至,匈奴人急于开战,一有机会就会度河,可是只有事实能证明他是正确的。对于塞外的这只楚军来说,柴悦的统帅地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次判断失误就足以令众将士失去信任。 墙上墙下一千人还都尽忠职守,没人发出声音,更没人抱怨,可柴悦明白,天亮的时候匈奴人若是还不出现,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望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柴悦来到城墙下方,在士兵中间缓步走过,小声说:“凌晨是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十有**会选在天亮前一刻度河。” 将士们保持沉默,柴悦能猜到他们心中的疑问:十万匈奴人何必偷袭三万楚军把守的小城?既然凌晨时分最危险,为何要整夜守在这里? 柴悦有解释:匈奴虽然兵众,但也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攻下碎铁城;凌晨最危险,并不意味着其它时候就是安全的,为了应对各种可能,他只好在流沙城等候整夜。可这些解释没必要说出来,大家要看到的是偷偷度河的匈奴人。 柴悦身后,有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干脆冻死算了,匈奴人倒省事了。” 那是一名被东海王强制送来的勋贵子弟,柴悦假装听不到,事实与战绩能够征服普通士兵,大概只有身份地位才能压制这些勋贵。 城墙上有人用石子轻轻敲了两下,柴悦整个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升到头顶,顷刻间将寒意驱逐一空。 全体楚军也被这轻轻的敲击声所震动,甩动手臂,将劲弩握得更准,准备****引弦。 柴悦装出镇定的样子,控制步行的速度,慢慢走上台阶,走到最后几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一队匈奴骑兵真的过河了,可是数量太少,粗略估算,大概有一至三百人,而且他们没有直奔碎铁城,而是纵马来到岭上,目标是流沙城。 柴悦等人急忙躲在墙垛后面。 匈奴骑兵的数量远远多于楚军,可仍然非常谨慎,先派人过来勘察情况。 柴悦率领的这只伏兵一下子进退两难,发射劲弩杀死这些前驱的匈奴人轻而易举,可如此一来就会暴露伏兵。 城下的匈奴人在小声交谈,北城门早已关闭,他们进不来,于是绕城而行,显然要找别的入口。 柴悦立刻走下城墙,悄声命令众人躲进附近的屋子里,城内的房屋大都残破不堪,连屋顶都没有,匈奴人只要稍一搜查就能发现楚军,可柴悦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等了一夜,不能在最后时刻放弃。 匈奴人真的出现,众将士对柴悦的信任增加了几分,立刻领命躲起来,那些勋贵子弟仍很麻烦,柴悦从他们身前经过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威胁道:“你已经得罪了柴家,还要得罪所有人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柴悦甩开此人的掌握,冷冷地说:“楼忌,在这里你是士兵,不是胜军侯之子。” 楼忌哼了一声,与其他人一块走进残存的房屋,担心用不着匈奴人进攻,墙壁坍塌就能将他们压死。 并非所有勋贵子弟都厌恶这次行动,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在柴悦经过时小声说:“匈奴人急于进攻,不会查得太仔细。” 柴悦笑了笑,也躲进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流沙城没有多大,匈奴人很快绕至虚掩的西门,撞开城门,驰马进城,在路上驰骋往返。 楚军进城的时候在路上留下一些脚印,好在来得早,脚印已被霜雪覆盖,楚兵站了多半夜,城墙下的脚印却仍然清晰,只要点起火把,或者下马仔细查看,匈奴人就能发现异常。 柴悦这时候完全是在赌博了。 匈奴人胆子渐壮,开始大声呼叫,最近的时候,与某些楚兵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们没有停留,叫声很快消失了。 柴悦走出藏身之地,真想仰天欢呼几声。 几名将校也走出来,惊讶地说:“他们居然没留下来守城。” “匈奴人不喜欢城池。”柴悦平淡地说,其实他对此并不肯定,起码有一部分匈奴人已经习惯定居,对城池并不陌生,但是这一队斥候显然不想留在城内。 在将士们眼中,柴将军却有了神机妙算的形象,当他们一队队从柴悦身边经过登上城墙时,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敬畏,就连楼忌那伙勋贵子弟也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走上台阶,没敢要求留在下方。 一千名楚兵在城墙上站成三排,尽量弯腰,脚踩劲弩,双手引弦,轻轻搭上箭矢。 劲弩能够射到河边,令匈奴人无处躲藏。 柴悦从墙垛中间向外望去,一切如他所料,大批匈奴骑兵正在陆续过河,在岭下集合,一些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显然是要在天亮之前向碎铁城发起进攻。 柴悦心中的犹疑与紧张全都消失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油然而生,无论身边、身后的将士有多紧张,他却一点也不着急,默默地观察,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匈奴人在岭下集结完毕,第一批前锋开始前进,柴悦转身走到传令官身边,冲他点下头,会令官会意,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兽角,活动活动两腮,运气吹角,楚军通常以锣鼓传令,但是作为一只伏兵,号角更实用些。 第一排楚兵挺腰前行,在墙垛中间射出弩箭,完毕之后立刻后退,第二排、第三排前行。 柴悦没有观看岭下的战况,能听到外面的人叫马嘶就够了,他扶着刀柄,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监督士兵们轮番射弩。胜利已在手中,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急着查看战果,而是尽可能让胜利更完美一些。 他做到了,在将军的监督下,三排楚兵不停地****、引弦、搭矢、射击,循环反复,一丝不乱,即使柴悦走远了,士兵们也觉得他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察觉到柴悦走近,胜军侯的儿子楼忌变得有些慌张,连续两次没有将弩弦牵引到位,本排士兵上前的时候,他还在手忙脚乱地****引弦。 柴悦示意楼忌前行几步,保持队形,不要占据后退者的位置。 楼忌面红耳赤,这一轮他无矢可射,重新退后,他才使出力气,一次引弦成功。 柴悦继续前行,越来越有感觉,这一千名士兵已经被凝聚成为一个人,全是他的臂膀与耳目,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指挥。 岭下惨叫声不断,数名观战的将校匆匆跑来,“柴将军,匈奴人撤退了。” 直到这时,柴悦才走到墙垛中间向外望去,黑暗笼罩的地面上留下许多尸体,更多的匈奴人则向对岸逃去,跑得太快,在冰面上人仰马翻。 “要追杀吗?”将校问道,胜利让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撤退,全军撤退。”柴悦心里很清楚,匈奴人最擅长在追逐过程中发起反击,就算碎铁城的所有楚军全在这里,追过河也是败多胜少。 他只想挫败匈奴大军的锐气,然后等待关内援军的到来。 没有马匹,楚军离开流沙河之后一路跑回碎铁城,此时天已大亮,城内大军听到了战斗的声音,也派斥候查看了战况,立刻打开城门,迎接毫发无伤的“敢死之军”,还有他们的统帅柴悦。 东海王亲自到城门口****,送来大批酒肉,当场就让军吏记下所有人的功劳,尤其是将军柴悦。 一整天,对岸的匈奴人都很老实,直到傍晚时分才再次度河,收拾尸体,派兵占据了流沙城。 柴悦一早就派出信使前往神雄关,众将前来恭贺,他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受挫的匈奴人只会暂缓进攻,偷袭不成,他们就只能采取最直接的战术白天攻城,这才是真正考验碎铁城的硬仗。 夜里,柴悦踏实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被叫醒,匆匆前往西城墙,全城的将官几乎都在城墙上,连东海王也在,一看见柴悦,他松了口气,“柴将军快过来看看,匈奴人这是要干嘛?” 柴悦向西望去,前晚给楚军带来胜利、昨天还耸立在山岭上的流沙城不见了,一夜之间,已经被匈奴人拆得干干净净。 “匈奴人火气好大,拆城泄愤吗?”东海王问道,多数将官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柴悦看了一会,心中猛然一惊,“匈奴人要堆土攻城!” 将大量泥土堆到城下,形成土坡,敌军到时就能直攻墙上,柴悦本来预计碎铁城能坚守至少十天,这时却要将时间大打折扣,不由得向南望去,希望能尽快看到神雄关的援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攻城 真正的守城之战就要开始了,匈奴人正在远处排兵布阵,骑兵守在岭下,大量步兵聚在岭上,手持盾牌,背着一筐筐的泥土,流沙城是座土城,被拆毁之后提供了现成的材料。 匈奴人毫不掩饰进攻意图,步兵将把泥土堆在西城门以外,形成一道缓坡,直通城墙之上。 东海王远远望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堵,表面上却要保持镇定,向周围的将士笑道:“匈奴人真懂礼貌,知道大楚放弃了流沙城,特意帮咱们拆墙当见面礼。” 大家只能敷衍地发出笑声,目光都望向柴悦,东海王也不例外。 柴悦的表现更像是真正的镇定,站在墙边沉思片刻,开始下达命令,这些命令大都平淡无奇,普通将吏也能想到,但是由柴悦嘴里说出来,似乎多了几分成功的把握。最后,柴悦命令一只队伍专门取水,将城里所有的桶、锅、槽通通装满。 东海王虽不擅战,却是第一个明白柴悦用意的人,心中稍安,终于能够坦然地大笑出声,离开城墙,将守城之责全权托付于柴悦。 他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来到旁边的部曲营,为了显示守城的决心,韩孺子只带走极少数人,将大部分部曲士兵留在了城内。 东海王没有下马,停在营门前,派随从叫来部曲营头目晁化。 晁化身上还保留着拐子湖渔民与河边寨兼职强盗的习惯,来到东海王面前只是稍一拱手,生硬地问:“找我有事?” 东海王微笑道:“匈奴人就要攻城了,镇北将军不在,就由我保护你们的安全,请大家放心,城里有两万多正规楚军,只要他们还在,就不会动用镇北将军的部曲。” 晁化和身边的几名士兵冷脸不语,东海王继续道:“万不可鲁莽行事,我就在将军府,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东海王走了,晁化脸色铁青,一名部曲士兵说:“咱们跟随镇北将军这么久,就是吃干饭吗?” “东海王能安什么好心,分明是在用激将法。” 晁化抬手制止大家说话,命令道:“牵马来。”然后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东海王多此一举,他不来激将,我也要向柴将军请战,我意已决,你们准备好了吗?” 几人同时点头。 晁化再不多说,等马牵来,上马直奔西城。 柴悦已经从城墙上下来,正与几名将吏安排士兵汲取井水。 碎铁城里有十余口深井,外面修建了屋子以阻拦风霜,还能正常使用,打出的井水不能露天放置,西城的大量房屋被腾出来,专门存放水桶、铁锅等物。 晁化下马,跟在柴悦身后,在街巷里走来走去,听他下达一道道命令。 安排得差不多了,具体事务交给将吏处理,柴悦又向城墙上走去,向晁化招手,示意他过来。 “准备这多么井水干嘛?”晁化还没有看明白此举的用意。 柴悦笑道:“匈奴人要堆土攻城,等他们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来个水冻城墙,看他们能不能爬上来。” 晁化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有什么事吗?”柴悦问道。 晁化拦在前面,正色道:“守城的不只是楚军,还有镇北将军的千名部曲,柴将军好像把我们给忘了。” “我没忘,一只军队有前锋、有中军,也有后备,部曲营属于后备。” “我们想当前锋。”晁化有点着急。 柴悦沉默了一会,他不动用部曲营是有理由的,一则这是镇北将军的私人将士,主人不在,不可擅用,二则部曲营的训练仍不充分,与正规楚军不可同日而语。 柴悦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对练兵、用兵天生感兴趣,对他来说,训练有素、服从命令这两项素质远比勇猛善战重要得多。他喜欢正规的士兵,这些人总能准确理解主将的想法,临阵时不胆怯,也不冒进,即使领军不久,柴悦也能像运用手臂一样指挥众将士。就像前晚的伏击,换成一只不成熟的军队,肯定会有个别士兵忍受不住匈奴人的马蹄声,冲出藏身地点与敌人搏斗,从而坏了大事。 正规的楚军,哪怕是平时名声不佳的北军,也能严守将令,立于危墙之下一声不吭。 “让你的人做好准备。”柴悦对部曲营不太熟悉,但是尊敬他们的求战之心。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晁化大喜。 “战无常势,你们可能要等很久,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让你们作战,没我的命令不可擅动,明白吗?” “明白,就有一个要求,如果柴将军要派兵出城,务必第一个派遣我们。” “好。”柴悦点头。 一名传令兵跑来,“柴将军,匈奴人向碎铁城进发。” 晁化离开,柴悦带领卫兵与将吏登上城墙,向西望去。 匈奴人步骑并进,速度不快,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爬虫,又像是一大片逐渐吞噬荒地的野草。 东海王无法安坐在将军府,又跑来观战,走到柴悦身边,脸色有点发白,“咱们就这么等着?” “匈奴人势众,理应首先进攻。” 东海王勉强笑了两声,左右看看,“大家的士气不错,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用柴将军下令。” 柴悦嗯了一声,目光一直不离远处的匈奴人,“这就是楚军的长处,平时训练得好,危急时刻自有应对手段。” 柴悦挥手叫来身后的一名将官,“通知北城小心提防,匈奴骑兵很可能会进攻那里。” 将官领命而去,东海王疑惑地说:“北边邻河,地方狭窄,匈奴骑兵为何选在那里攻城,而不是空阔的南城?” 柴悦猜测匈奴步兵会在西城推土,骑兵则在北城响应,至于南城,他反而不太担心,“这是匈奴人的习惯打法,三面围堵,留一条出路,诱使敌军逃亡,骑兵趁胜追击。瞧远处的那队骑兵,就是用来拦截逃亡者的。” 东海王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的确有一队骑兵,数不清有多少人,停在原处没有动,看上去离南城官道还很远,可一旦纵马奔驰,很快就能从侧翼拦截逃亡的楚军。 东海王脸色更白了一些,“如果匈奴人堵住南方的山口,神雄关的援军是不是就过不来了?” “嗯,过不来。”柴悦又叫来一名将官,命他清理城墙入口,不要造成阻塞,然后转身走到城墙另一边,向下方的街巷观察,觉得哪里可能会有拥堵,就派人去处理,宁可拆墙破门,也不能耽误待会送水上城。 对他来说,战斗的主要内容从来不是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也不是勇猛拼杀,这些事情当然很重要,但是都有人专门负责,身为一军主将,他的职责是确保己方准备充分、阵势不乱。 东海王既敬佩柴悦的镇定,又恼怒他的冷淡,正要追问,柴悦腾出工夫,说:“匈奴人暂时不敢靠近山口,害怕那里有伏兵。” “暂时不敢,以后总会有胆子的。” “所以咱们得相信镇北将军,相信他能尽快带来大批援军。”柴悦平淡地说,他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能想办法应对土攻,可这些手段都是拖延,孤城难守,如果没有援助,碎铁城终将落入匈奴人之手。 东海王愣了一会,跟着柴悦回到对面,心中不由得一惊,不知不觉者,匈奴人已经很近了,岭下靠河的骑兵正在加速,如柴悦所料,要从北城发起进攻,正面岭上的步兵则竖起了长盾,他们不仅携带着泥土,还有大量的木头。 “来人,送东海王回将军府。”柴悦不希望有人破坏楚军士气。 “柴将军勉力,我在府中备酒,静候佳音。”东海王强自镇定,匆匆下城,上马走出没有多远,听到了城墙上的战鼓声。 部曲营里,近千名士兵已经排列整齐,牵着自己的战马,身边竖着长枪,就等一声令下,上马出城与匈奴人战斗。 东海王冲他们挥挥手,经过将军府,来到勋贵营,在这里,他更能找到声气相投者。 勋贵营里剩下的人不多,所有随从都被征调,打水、运送器械,为全体楚军做事,而不是只服侍主人。 一多半勋贵子弟加入了战斗,剩下一百四五十人,以种种理由留在营内,柴悦对他们没有强求。 城墙上的鼓声时紧时缓,中间夹杂着人群的叫喊声、不知来源的轰轰声,营内的勋贵子弟全都走出营房,聚在一起互相寻求安慰,结果却更加惊恐。 在这群人面前,东海王终于恢复了一点信心,策马进营,立于众人面前,“穿上你们的盔甲、拿起你的兵器,准备证明你们是大楚的精英与栋梁,城在人在,城亡人记!” 没人开口回应,但是他们都有点害怕东海王,纷纷跑回自己的房间,穿戴盔甲,拿着刀剑出来了,没有随从的帮助,许多人的盔甲穿戴不整,只好互相帮助着紧系丝绦。 东海王稍感满意,不想独自回将军府,就留在勋贵营里。 不知何处又传来几声轰响,没多久,一名传令兵骑马跑来,在街上大声喊道:“部曲营,即刻前往北城!” 部曲营那边传来马蹄声,传令兵连喊几遍,又来到勋贵营,停在营门口,向里面看去,他没接到命令动用这些勋贵子弟,可是看着一百多人无所事事,觉得有些怪异。 传令兵没有开口,拍马离开。 东海王道:“还等什么?都去守卫北城门!”心中却是一惊,西边的土堆应该还没成形,北边的城门就要被攻破了? 匈奴人攻得太快了,东海王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怀念韩孺子,那是他的兄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出城 碎铁城年久失修,看得见的漏洞都得到了修补,还有一些隐藏颇深,无法提前检测,北城门即是如此,表面上很正常,内里已经腐朽,经不起打击。 匈奴骑兵向城上射了几轮箭,派出百余名步兵,以长盾掩护,抬着攻城木槌来砸门,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十几下之后,真将大门砸得倾斜。 一队楚军用几根圆木将大门暂时支住,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发现北门易攻之后,匈奴人立刻派来更多的步兵支援,墙下的骑兵也越来越多,一点点逼近,弓箭已能射到城墙上,楚军受到压制,很难再对门外的敌人发起进攻。 与关内的大城相比,碎铁城矮了一截,最初的作用只是屯聚粮草,面对大军攻城,准备严重不足。 战争不只是枪林箭雨,部曲营将士来得正及时,可手中的刀枪没有用武之地,他们立刻下马,在几名将吏的安排下,搬取土石封堵北门。 楚军展现了优良的素质,数千人络绎不绝地运送土石,丝毫不乱,像蚂蚁一样井然有序,十几名将吏站在中间,协调队伍,背负土石的士兵从右侧排队跑步前进,将土石抛在下,脚步不停地从左侧撤退。 可堵门的速度还是慢了一点,东海王率领勋贵营赶到的时候,门上多了一个大洞,能看到木槌狰狞的样子。 一名小校跑来,请东海王和勋贵子弟们离开,城门就这么大,暂时不需要更多人手,他们站在街上反而误事。 东海王等人也无意留下,立刻调转方向去往战斗最激烈的西城,走出没多远就被客气地拦住,除了东海王,其他人都不能随便登城。 碎铁城不大,近三万守军数量也不算少,只有三成士兵在城墙上防守,大多数人都在墙下忙碌,道路必须畅通无阻,一群跑来跑去的勋贵子弟只会增添麻烦。 东海王独自登墙,一路上不停地给上上下下的将士让路,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皇帝亲临,也别指望得到尊敬。 十几名鲜血淋淋的士兵被抬下去,惨叫声不断,东海王不敢再往上走了,反正也没人注意他,急忙转身,跟在抬送死伤者的士兵后面,匆匆下来,上马跑回将军府。 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等在大门外,没有战斗任务,他们反而更加紧张。 “跟我来。”东海王叫道,马不停蹄向南城门跑去,众勋贵子弟纷纷上马,跟在后面。 南门相对安静,在此守卫的士兵却一点不敢大意,墙上墙下严阵以待,东海王在这里获得了应有的礼遇,带领几名勋贵子弟登城的时候,士兵给他们让路。 东海王跑上城楼,向西望去,心中一凉,从这里看不到土堆的高度,但是匈奴人已经逼近城墙,正与楚军互射,楚军劲弩已不占多少优势。 东海王没找到柴悦,就算看到,信心也增加不了多少,此前时急时缓的鼓声变得不绝于耳。 碎铁城坚持不到天黑,东海王自己得出结论,再向南望去,群山耸立,对人世间的小小争斗无动于衷,哪有援军的影子? 东海王一把拽过来一名勋贵子弟,“带人去神雄关求救,这就去!” “是……”勋贵子弟惊慌地应道,与几名同伴跌跌撞撞地往下跑。 “打开城门。”东海王对跟来的南城守将说。 “开城门?柴将军……” “我是东海王,不管什么将军,都得听我的命令,开门,让信使出去,没有援兵,咱们都会死在这里!” 守将犹豫了一下,传令打开南门。 一队而不是几名“信使”冲出碎铁城,听说有机会逃离,一百多名勋贵子弟一个也没留下,不叫随从,也不带干粮,就这么骑马绝尘而去,有人甚至连随身刀剑、头盔都给扔了,只为减轻一点重量。 “关闭城门。”东海王命令道,站在城楼之上,哪也不看,只盯着那队越跑越远的勋贵子弟,那里有不少他认识的人,称得上是朋友,可跑的人没有回头张望,看的人也没有挂念之意,东海王只想知道匈奴人会不会拦住这群人。 “不该相信别人。”东海王低声自语,后悔没有趁早逃离。 西南方的荒野中有一大批匈奴人,离得很远,过了一会,东海王看到有一队匈奴骑兵向官道驶去,速度看上去不快,似乎拦不住逃亡者。 东海王提着一颗心,一会担心勋贵子弟们逃不掉,一会后悔自己没有跟着逃走,没准浪费了唯一的机会。 事实证明,匈奴人对距离的估算比东海王和那群勋贵子弟要准得多,一百多人跑出不过五六里,与匈奴人相遇了。 匈奴骑兵没有拦在路上,而是与逃跑者并驾齐驱,中间相隔三五十步,然后从容不迫地侧身引弓射箭,勋贵子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拼命催马跑得更快,可是怎么也快不过箭矢。 逃亡者与追杀者驶下一道斜坡,不在城楼的观察范围内。 东海王呆住了,站在一边的南城守将也惊得目瞪口呆,那一百多名勋贵子弟全都出身世家,身边的随从死了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这时却像野草一样被匈奴人收割殆尽,东海王可比镇北将军狠多了。 勋贵子弟再没有出现,反倒是那队匈奴骑兵回到斜坡上,顺着官道向碎铁城驶来。 这也是匈奴人的习惯,杀死敌人之后要来炫耀与示威。 东海王脸色惨白,连强装镇定的心事都没有了,匆匆下楼,骑上马,独自一人在城中乱跑,也不知要去哪,只觉得哪里都比城墙上安全,可是又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值得放心。 “我要当皇帝,我不会死在这里。”东海王反复念叨这句话,像是在与看不见的神灵谈判。 不知跑了多久,一队骑兵迎面驰来,带头的正是晁化,满身尘土,但是手里又握上了长枪。 “北门失守了?”东海王大吃一惊。 “堵上了。”晁化大声道,虽然疲惫,却是中气十足,“我们要支援南门。” “南门……”东海王这才想起,一队匈奴骑兵正在驶向南门,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看样子柴悦或者某位将官得知了消息,正在调兵遣将,“你们没有弓弩,不是……” 一名部曲士兵骑马来到东海王身边,强迫他的坐骑改变方向,也朝南门跑去,“别光看热闹,一块去吧!” 东海王认得此人,这是那个既叫驴小又叫马大的莽汉,别人可能只是开玩笑,他可会真逼着东海王去战场。 “我不去……”东海王叫道,想要调转马头,可是更多骑兵跟上来,无论他怎么用力,马匹还是只能跟着大队人马一块走。 部曲士兵的训练的确差了一点,还没出城,队形就已经乱了。 “那几个大铁块砸得真够劲儿。”马大兴奋得像是孤身下河摸到了一条大鱼,骂了一句,“怎么早不用上?让咱们背了半天土。” “笨蛋,当然要等匈奴人聚集在一起才能使用。”有人回道,马大也不生气,呵呵地笑。 原来北城门也有准备。 “西城怎么样了?开始浇水了吗?”东海王大声问,没人回答,部曲士兵刚从北门离开,不知道别处的情形。 “让路,我要去西城……”东海王大叫,可是没人服从他的命令,这群刚刚放下土石的士兵,急不可耐地奔赴另一个战场,好像那里有好东西等着他们去抢似的。 东海王身不由己的出了城门,每次他勒紧缰绳,都有人“好心”地在后面拍马,让他甚至怀疑这是韩孺子事前安排好的借刀杀人计。 城外的战斗已经开始,一队楚军出城,以劲弩逼退了过来示威的匈奴骑兵,另一队枪盾楚军在路西建立了临时路障,防止城西的匈奴人趁虚而入。 部曲营与之前出城的楚军骑兵合并,顺着官道向南疾驰。 东海王心中一喜,以为这是要护送他逃离碎铁城,再不勒缰,而是与部曲士兵一块加速。 他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又关上了,再向西望去,夕阳半落,看不清匈奴大军在哪,但他知道,肯定有一股匈奴骑兵正在迅速接近官道,要拦住他们这些人。 “再快点!”东海王大声呼吁,楚军却只按既定的速度前进,不慢,但也不算快。 远处传来号角声和狼一样的嗥叫,匈奴人真的来了,数量多极了,路西的整个荒野似乎都被他们占据。 部曲营士兵不擅长骑射,保护侧翼的是随行楚军,马上用不了劲弩,他们也用弓箭与匈奴人对射。 东海王趴在马背上,盲目地跟着前方的人奔驰,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不像是来自西边的匈奴人,倒像是悬在头顶,离他只有几尺远,无论跑得多快都甩不掉。 前后的部曲士兵突然吼叫起来,速度明显加快。 东海王惊讶地抬起头,发现侧翼的楚军已经进入荒野,与匈奴人混战成一团,部曲士兵则在冲锋。 前方的一座小小高地上,大批匈奴刀盾士兵正在构筑临时防线,他们刚到不久,马匹停在附近,只来得及竖起长盾。 部曲士兵从盾阵两边冲过,高高举起长枪,从上方刺下去,不管中与不中,都要立刻撒手。 东海王手里没有兵器,只能跟着众人驶上高地,又顺坡下行。 在最高处,他终于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南方的山口里,一只楚军正鱼贯而出,官道边上的这座小小高地,一下子成为必争之地,占据此处,就能方便地掌控整条官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关内关外 房大业风尘仆仆地赶回神雄关,为韩孺子带回第一手消息。 两天前,在部曲士兵的猛攻之下,匈奴士兵被迫放弃路边高地,仓皇逃离。 碎铁城城西的坡道已经堆成,守城士兵泼上了大量水,可天还没有冷到瞬间成冰的程度,好在坡道狭窄,匈奴骑兵无法一涌而上,楚军依靠弓弩勉强支撑。 神雄关第一拨援军赶到得正及时,虽然只有一千多人,在匈奴人看来,山口里涌出的楚军却是连绵不绝,匈奴大军退却了,他们不想在河南的狭窄地域与楚军展开决战。 夜色降临,碎铁城还楚军手中。 房大业与柴悦会面,稍经商议,两人得出同样的结论,碎铁城经不起再次攻击,必须将匈奴人“吓”阻在河北。 柴悦派出大批楚军驻守在流沙城废墟上,表现出死守之志,并在岭上遍插旗帜,让对岸的匈奴人误以为岭下尽是赶来支援的大批楚军,然后派遣斥候过河查看地势……总之,楚军表现出想要渡河决战的架势。 东海王以为自己终于能离开碎铁城了,可两位将军没跟他商量,也没有争取他的同意,在碎铁城竖起了高大的王旗,那上面的“东海王”三个大字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用红布拼凑而成。 迷惑战术成功了,匈奴大军当夜退却十几里,但是没有逃走,似乎也想决战,河北开阔平坦,有利于匈奴骑兵发挥实力。 房大业赶回神雄关的时候,六拨援兵已经派遣完毕,从关内又赶来三千多援兵,可也仅此而已,冠军侯的北军、韩星的中军、崔宏的南军离得比较远,尚无消息传来,附近郡县要留兵自守,分不出多少兵力支援神雄关,而且许多官吏对镇北将军发出的命令感到困惑。 夺印毕竟不是正常手段,群龙无首的神雄关愿意接受镇北将军的指挥,附近的郡守、县令和将官,却对此疑虑丛丛,许多人既不派遣士兵,也不给回执,信使只能空手而归,有两个县甚至将信使也扣下不放。 碎铁城楚军依靠虚张声势对抗匈奴大军,韩孺子在神雄关却已接近无兵可遣,他缺的不只是兵,还有名份。 房大业猜到会是如此,在路上想了一个主意:“一百六十七名勋贵子弟在守卫碎铁城时阵亡……” “一百六十七?”韩孺子吓了一跳,勋贵营共有四百多人,竟然伤亡将近四成,“只是勋贵,不包括随从?” “随从没有直接参战,伤亡极少,不到十人。是东海王,他派出一百五十一名勋贵子弟出城大概是想试探一下匈奴人的实力吧,结果全军覆没。” 没人相信这种说法,久经战阵的老将军心里很清楚,东海王这是惊慌失措之余使出的昏招。 “还有一种说法,那些勋贵子弟急于逃跑,擅开城门,没想到被匈奴人拦截。”房大业补充道,这种说法更没人相信,只能用来隐瞒一时。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怎么样?” “东海王……受了一点惊吓,但他后来与镇北将军的部曲营一块冲出碎铁城,从匈奴人手里夺下一块至关重要的高地,大家都说他很勇猛。” 韩孺子哭笑不得,他太了解东海王了,那绝不是勇猛,出城参战必然另有原因。 房大业想出的主意与这次伤亡相关,“我建议镇北将军马上将消息散布出去,好让朝廷以及关内诸军明白,匈奴大军真的来了。” “勋贵子弟同气连枝,整个朝廷恐怕都会恨死我了。” “越恨越会派兵支援,毕竟还有二百多名勋贵子弟活着,而且”房大业顿了顿,“让勋贵子弟出城是东海王的命令,与镇北将军无关。” 韩孺子笑了笑,“只要我是主帅,一切伤亡都与我有关。不过房老将军的计策很好,就按你说的做,我马上写信。” 碎铁城需要的是大军支援,韩孺子只写四封加急信,分别送给三军与京城。 “碎铁城还能坚持多久?” “五至十天,如果匈奴人一心准备在河北决战,碎铁城坚持得还能更久一些。” 北军大营离神雄关最近,次日一早,韩孺子接到了回执文书,看完之后却不明所以。 文书回应的不是昨天才送走的加急信,而是五天前的书信,那时韩孺子刚刚夺印,写信求援,并且解释了自己不得不接管神雄关的特殊情况。 北军的回执已经有点晚了,平时来往要五天,碰到紧急军务,顶多四天就能一去一返,北军至少耽误了一天。 回执内容更是莫名其妙,极其简短,只说“军情已知,坚守待命”。 韩孺子找来经验丰富的房大业,出示回执,老将军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守卫碎铁城的将士大都来自北军,我还以为他们立刻就会派兵前来支援。” “只有这份回执,再无一兵一卒。”韩孺子更是纳闷,“难道冠军侯怨恨我夺取桐将军的官印?” 房大业摇头,“左将军也没有朝廷任命,严格来说,官印只属于吴国舅,镇北将军和北军左将军都是夺印,一早一晚而已。匈奴人是大楚强敌,北军大司马就算心怀怨恨,也不至于见死不救,何况他要救的就是北军将士。” 房大业想了一会,“信使见到北军大司马本人了吗?” 信使是一名普通驿兵,自然见不到北军大司马,韩孺子已经问过。 “北军大司马派左将军接管神雄关,专门为了阻挡镇北将军入关,可那时候匈奴人还没出现,镇北将军并无理由离开碎铁城,除非”房大业没有说下去,他愿意留下辅佐镇北将军,可事情总有个限度,打仗他义不容辞,朝廷夺权他却不想参与。 “冠军侯也悄悄回京了。”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北军无人做主,所以才会给出这样一份回执。” “镇北将军和东海王在京中的消息不太灵通啊。”房大业说。 韩孺子又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京中的来信了,“看来我得想办法接管整个北军。” “镇北将军……不想尽快回京吗?”房大业不愿参与朝廷内斗,问出这句话就是他的极限。 “匈奴,京城。”韩孺子不可能心无犹豫,京城必定发生了大事,吴修和冠军侯才会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我要留下。”韩孺子权衡之后做出决定,“匈奴人一旦入关,大楚江山残破,我就是千古罪人,而且,我现在回京,恐怕也是自投罗网。” 韩孺子在朝中几无根基,只身回京,斗不过冠军侯,他起码要在北疆站稳脚跟。 韩孺子不想马上回京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杨奉就跟在冠军侯身边,却没有送来只言片语的提醒,他要么被挟持,失去了自由,要么觉得冠军侯胜券在握,干脆真心辅佐新主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韩孺子回京都不利。 房大业扶刀,向镇北将军躬身行礼,“北军兵多将众,镇北将军不宜前去犯险,让我去吧。” “房老将军去的话更加冒险。” 房大业迄今没有得到朝廷任命,真实身份只是一名获释不久的普通百姓,他却一点也不怕:“冠军侯回京,右将军冯世礼陷没,左将军韩桐应该是职位最高的人了,我带他去北军,十拿九稳。” “冠军侯回京只是咱们的猜测,而且他很可能给北军下达过命令……” “那样的话,镇北将军更不能去了。若无镇北将军坐镇神雄关,关内关外的楚军很快就会溃散,你不能动。” “还是太冒险……” 房大业厉声道:“老夫从军多年,冲锋陷阵的风险都冒了,还怕自己人吗?请把左将军韩桐交给我,再有十名卫兵,这就出发!” “起码定个计划。”韩孺子好不容易留住一员大将,不希望白白失去。 “见机行事吧,需要了解什么,我在路上问左将军。事不宜迟,我这一去一回,至少五天,加上整顿大军的时间,可能还要更晚一些,总之七天之内必有回信,镇北将军只管守关,稳定碎铁城军心。” 韩孺子再不犹豫,写信、签发文书,派人带来左将军韩桐,唤入十名部曲士兵,一并交给房大业。 听说要回北军大营,韩桐很高兴,比房大业还急着出发。 韩孺子又命人给碎铁城送信,声称北军正在调动,七日内到达神雄关,十日内必至碎铁城。手中无兵,韩孺子只能利用谎言稳定军心。 两天后,又有数千援兵到达神雄关,带兵将领出身世家,一进关就要求镇北将军从碎铁城召回自己的弟弟,韩孺子拒绝,两人僵持了半天,恰好大将军韩星的军令到达,解决了这场争执。 韩孺子终于得到正式任命,仍以镇北将军之号,总管碎铁城、神雄关以及关内十县的一切楚军抗击匈奴,可以便宜行事。 送上门的数千楚军一下子成为镇北将军的部属,将领再不敢违令,只得带兵出关,前去支援碎铁城。 碎铁城的形势还算安稳,匈奴人接连受挫,没再发起进攻,一直留在河北。 又过了三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韩孺子先后接到两封至关重要的来信。 一封来自柴悦,他在碎铁城得到一条令人意外的信息:匈奴人提出和谈,但是有一个要求,只跟镇北将军本人谈。 另一封来自京城,写信者是崔小君,字迹潦草,只有一句话:妻染重疾盼君速归。(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独自决定 “一剑仙”杜摸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一封只有几个字的书信交到倦侯手中。 自从倦侯从军北上,杜摸天送走了孙子杜穿云,自己就搬出了倦侯府,每日里与京城知名的豪杰往来,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十几天前,侯府的账房老太监何逸突然找上门来,请他喝酒,大醉之后,交给他一封信,并传达了倦侯夫人的请求。 也就是从那时起,杜摸天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他没有立刻出发,多等了两天,继续呼朋唤友的生活,直到得罪了一位江湖中地位颇高的豪杰,不得不“逃”离京城。 一路上,杜摸天得到了不少江湖旧友的帮助,也受到多次阻挠,甚至遭遇过两杀暗杀与一次公开挑战,杜摸天必须遵守江湖规矩,于是接受挑战,却没有获胜。 “一剑仙”毕竟老了,接连数日的奔波耗尽了他的精力,在比武时败给了对手,只能选择返回京城。 因此,将书信交给韩孺子的人不是杜摸天,而是他在比武之前托付的一位朋友。 这人二十来岁,随身没有通关文书,不知怎么混进了神雄关,在衙门前逡巡半日,不找任何差人或卫兵通报,直到黄昏时分,见到随同镇北将军出府的孟娥,他才上前开口。 孟娥化名陈通,穿着打扮以至容貌举止都与男性卫兵无异,偶尔开口,别人也听不出破绽,跟随镇北将军多日,从未被任何人认出来,送信的年青人却一眼认定这是一位“江湖人”,远远地抱拳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可否赏口饭吃?” 孟娥吃了一惊,止住准备抓人的卫兵,将此人请进府内,详细问明之后,带他去见镇北将军。 青年直身不拜,将韩孺子上下打量了几眼,交出书信,转身就走。 韩孺子想要挽留,被孟娥阻止,“你不是江湖人,用不着跟他们打交道。” 如果有时间,韩孺子真想问问一心想要复国的孟娥算什么江湖人,那些行为怪异的江湖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扫了一眼书信之后,他没心情考虑江湖人了。 那的确是崔小君的笔迹,送信过程却匪夷所思,陌生青年甚至不肯透露姓名,对杜模天的经历讲述得也过于简略。 韩孺子已经派杜穿云回京,显然在路上与爷爷杜摸天没有相遇。 韩孺子拿着信思索良久,整个神雄关里,唯一能与之商量的人只有孟娥,“你相信这个人吗?” “我相信他并无恶意,可我也知道,许多无辜的人会受到利用,到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回答对韩孺子毫无帮助,他笑了笑,将信凑近点燃的蜡烛,犹豫片刻,还是烧掉了,“假设一切都是真的吧,小君自然没有病重,她没有写明,我猜是另外有人病重,不是太后就是皇帝,所以吴国舅和冠军侯急着回京。可小君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匈奴人入侵,也不了解我在北疆的情况……” 韩孺子陷入沉默,他是在自言自语,孟娥也不说话,守在一边,目光缓缓转动,耳中倾听外面的声音。 “小君希望我回京,必然有所准备,可房老将军说得没错,我一离开神雄关,碎铁城楚军很可能会溃散,匈奴人是大患,真正的大患……” 韩孺子又拿起另一封信,是柴悦派人送来的,里面说匈奴人希望与镇北将军和谈,柴悦特意注明,他不太相信匈奴人,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三场雪,再坚持一段时间,即使关内楚军没有大批增援,匈奴人大概也会退兵。 大概、可能、几分把握……韩孺子越来越理解杨奉曾经说过的话:皇帝因为掌握太多信息,反而比一无所知时更难做出决定。 柴悦是前线的将军,将每种可能都提前想到是他的责任,但他不用做出最终决定。 崔小君深居府内,为丈夫谋求最大利益是她的目标,可她不了解边疆的危机,无需权衡利弊。 韩孺子坐在那里,没有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而是在想,做决定是一件多么艰难、又多么有趣的事情。 “朕仍孤家寡人……”韩孺子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从前的记忆中,祖父武帝坐在勤政殿的阴影里,威严而孤独,现在这副场景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武帝仍然独自坐在阴影里,但他并不孤独,或者说他享受并喜欢那份孤独。 “把金纯保叫来。”韩孺子说。 孟娥目光转来,稍显惊讶,她是保镖,倦侯极少向她发令。“是。”她应道,走到门外,压低声音让卫兵将主簿找来。 即使是守城大将,也不能随口一句话就召见在押犯人,得签发命令,加盖官印之后,才能去监狱领人。 平时极少参与具体事务的孟娥,完成了整个流程,从倦侯手里接过官印,在文书上按下去。 韩孺子一直没说话,甚至没注意到在让孟娥做随从的事情。 没过多久,金纯保被押来了。 金纯保受了不少苦,为了确认他的话是否属实,狱吏施加了酷刑,右将军冯世礼陷没之之后,他又被折磨一番。 昔日的归义侯长子已经面目全非,卫兵一松手,他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匈奴大军已经攻到碎铁城。”韩孺子从金纯保身上只看到一个教训:没有远见会带来多大的后患。 金纯保抬起头,好一会才认出那是倦侯,颤声道:“倦侯救我……” “你是楚军的俘虏,没人能救你。” “我不当匈奴人了,救倦侯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留在大楚当平民、做奴隶也行!” “想做大楚臣民,就要与匈奴人作战。” “我愿意,我愿意。”金纯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听说有希望挣脱囚徒的身份,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带他下去。”韩孺子命令道。 两名卫兵将金纯保架出去,到了屋外他还在大声喊道:“我愿意为大楚效力……” 韩孺子对主簿道:“真是失礼,共同守城多日,我还没有请教主簿大人的姓名。” 主簿前趋道:“敢劳将军动问,是卑职之罪。卑职姓华,名报恩。” “华主簿是吴将军带到神雄关的吧?” 华报恩腿一软,扑通跪下了,与这位少年将军相处越久,他心里越害怕,“卑职受吴将军荐举,但卑职是大楚七品主簿,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分忧,不敢有丝毫私心。” “请起。”韩孺子笑道,“前段时间吴将军不在的时候,华主簿将神雄关治理得很好。” 华报恩哪敢起身,“位卑而执重印,卑职无功,卑职死罪。”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你也下去吧。” 华报恩磕头告退,出门之后好一会才缓过来,不明白镇北将军对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又没这个胆量。 孟娥也不明白,等屋子里再无外人,她忍不住问道:“你明明知道看过名册,知道主簿的姓名,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能让孟娥感到好奇,这种事情可不多见,韩孺子笑道:“我要将这位主簿知道,从现在起,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孟娥还是感到疑惑,但她没有追问,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她宁愿保持距离,“你也要小心,有江湖人拦截杜摸天,就可能有江湖人一直在盯着你。” “嗯,但我相信你能保护我的安全。” 孟娥退到一边,心中莫名地有一点警惕,从前是她提出条件,倦侯接受,现在却是倦侯下令,她无条件接受,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意志。 韩孺子已经做出决定,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在等房大业那边的结果。 房大业前往北军的第五天,终于派人送回消息,他与左将军韩桐说服了北军众将,两日之内将能率领五万人到达神雄关,再有不到两日即可支援碎铁城。 韩孺子接信之后即刻下令亲率城中所有将士前往碎铁城,主簿华报恩留守神雄关,手下只有数十名衙门差人,唯一的任务就是迎接援军并放行。 金纯保受命随军,没有盔甲与兵器,身份还是犯人。 自从看到希望之后,金纯保就在冥思苦想,自己究意有什么能帮到倦侯,因此随行的时候,韩孺子刚一开口询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想明白了,札合善王子想利用我引诱禁军上钩,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未必全是假的,以我在匈奴营中的所见所闻,东匈奴的确分裂了,一部分希望抢夺大楚的城池与百姓,就此定居关内,一部分还想逐水草而居。札合善和大单于都是前一种人,后一种人数量虽多,手中却没有权势,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另立大单于,在本部贵族当中找不到合适人选,就只能去找别的匈奴贵族。武帝时西逃的匈奴人,他们肯定还保留着传统。我在营中的时候就听过一些人说起西匈奴,甚是怀念,对源自西匈奴的金家颇为友好……如果我猜得没错,西匈奴人又回来了。” “西匈奴为什么要和谈?”韩孺子最关心这个问题。 金纯保说不出来了,他给出最大胆的猜想,只是为了立功保命。 韩孺子每日浏览大量前线公文,已经确定河北的敌人就是东西匈奴的联军,“匈奴人所谓的‘闹鬼’还有别的含义吗?” 那还是伺察途中遇见金纯保的时候,几名匈奴牧民信誓旦旦地声称西方闹鬼。 金纯保不太懂匈奴语,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与匈奴人进行过的交谈,“如果我没弄错,匈奴人神鬼不分,闹鬼也可能是神谴,至于所谓的神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各有计策 北军勋贵众多,数代为将者比比皆是,在这里,看的不只是职位高低,还有家世根基,有时候,连大司马都指使不动自己的部属。 刘昆升身为北军都尉,乃是大司马的副手,按惯例,大司马不在营中,就由都尉掌管全军,可是往上追溯,刘家只有两代人从军,祖父是农夫,以这样的家世,在北军必须加倍小心谨慎。 刘昆升做得到,他担任皇宫宿卫多年,可以连续几天一个字也不说,虽然不受尊敬,却颇得上司信任。 于是,他看着大司马冠军侯带着少数随从悄悄离营,看着众将在自己面前飞扬跋扈,看着镇北将军派来的信使请求援救,看着大家争论不休…… 他什么也不说,即使心里想法再多,也不让它们冒头,直到一位新客人到来。 房大业和左将军韩桐来得正是时候,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的死讯刚刚传到北军,众将义愤填膺,发誓要为弟侄报仇,手段却各不相同,有人拒绝出兵,要借匈奴骑兵之手杀死仇人,有人希望立刻前往碎铁城,先将幸存的子弟带回关内,其它事情以后再说。 不出韩孺子所料,虽然是东海王将勋贵子弟派出去送死,镇北将军所承担的恨意却更多,是他不顾反对将勋贵营带到碎铁城,是他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坚持将勋贵子弟留在险地,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兄长,两人之间的争斗,外人所知甚少,反而觉得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与沉默寡言的北军都尉刘昆升一样,左将军韩桐也宁愿远离一切纷争,在中军帐里,两人互相谦让,都希望对方掌印,数十名将领则当两人不存在,激烈地争吵,甚至口出狂言。 “恒帝的两个儿子已经没希望了,宫里早想将他们除掉,只是没有宣之于口,咱们去杀死这两个混蛋,有功无过!” 房大业坐在一边,以客人的身份静静地听着,偶尔喝杯茶水,自斟自饮,虽然与韩桐一路同来,他却从来没有指望从这位宗室子孙身上得到帮助,他在等待这场争吵水落石出。 争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有人会被说服,有人会被压服,还有人纯粹就是累了,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只要大家能够闭嘴。 终于有一位将军占据了优势,他一开始的支持者就比较多,在争吵的过程中又拉拢了一批人,逐渐占据上风,凭借人多势众,将几位最顽固的对手撵出帐篷,腾出手来对付两位谦让不止的大将。 他叫柴智,是衡阳侯的弟弟,柴悦、柴韵两人的叔叔,现为北军军正,执掌军法。 柴智大步走到刘昆升和韩桐身前,伸手指着一边,“请两位大人到那边去聊。” 韩桐脸色微红,刘昆升却无动于衷,微笑着点头,为谁先迈步又谦让了一会,真与左将军走到一边,继续讨论该谁掌印。 柴智胆子再大也不敢夺印,而且他也用不着大司马印。 韩桐和刘昆升让开之后,房大业暴露在柴智面前,几十位将官走过来,站在柴智身后,一块虎视眈眈。 “阁下怎么称呼?”柴智双腿叉开,左手扶刀,右手按在皮带上。 房大业缓缓站起,“在下镇北将军麾下参将房大业。” “房大业?你是那个……房大业?” “我没听说过还有别的房大业。” 房大业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是从军的年头长,在边疆立下过赫赫战功,年轻时以勇猛闻名,年老之后胆气也没有衰落,敢在京城劫狱救主,虽然失败,名声却不小,尤其是在楚军之中,许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与事迹。 柴智神色略缓,微微点头,“镇北将军倒有几分眼力,选中阁下当参将。阁下从塞北而来,可见过匈奴人?” “见过?” “真有十万之众?” “历经数战,匈奴人有些伤亡,剩下的至少八万。” “楚军呢?” “原有两万七千多人,去掉伤亡,加上后期增援,我离开的时候还有三万一千多人。” 柴智回头看了一眼,“北军有五万人,赶到碎铁城,就能与匈奴人势均力敌,以楚军的实力,必然大获全胜,只可惜兵力不够围歼匈奴人。” 众将纷纷称是,有人提出疑问:“匈奴人没有后援吗?” “这是冬天,匈奴人哪来粮草支持更多兵力?”柴智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转向房大业,“阁下是老将,立过军功,也犯过王法,正好给我们提供一点建议:多大的军功能弥补杀死皇子皇孙的罪名?” 站在一边的韩桐打了一个激灵,谦让得更坚决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大司马印。 众将争吵的时候,房大业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柴智等人准备杀死镇北将军和东海王,然后击破匈奴人以功赎罪。 “嗯”房大业认真想了一会,“军功可以赎罪,但是无故杀害皇子皇孙乃是不赦之罪,多大的军功也赎不了。” “无故杀害不可赦,‘有故’呢?”柴智冷冷地问。 “那要看是什么‘故’了,如果赶上朝廷用人之际,赎罪的可能还会更高一点。” 柴智再次转身面对众将,“我会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是朝廷重用我辈平定天下之际。”他顿了一下,“冠军侯已至京城,有他在,还有什么不可赎之罪?” 如果这是一群普通将官,柴智断不敢当众说出这种话,众人也不会被说服,可这些人不同,不仅是勋贵,还是掌权的勋贵,而且消息灵通,即使远离京城,也能提前感受到朝中的风雨,这给予他们做大事的胆量。 其他人却只想置身事外,普通出身的刘昆升如此,宗室子弟韩桐更不例外,外姓勋贵可以在混乱之际选择支持某一方,韩氏子孙却难免会受到过多的猜忌,冠军侯对韩桐表现出足够的信任,韩桐却仍然不敢抛头露面,将大司马印牢牢按在刘昆升手中,就是不肯接受。 只有一件事出乎韩桐的意料,他以为房大业是镇北将军的亲信,没想到这位老将军不仅没有为镇北将军说话,反而对柴智等人的计划点头。 柴智向前逼近一步,“阁下是楚军老将,也是待罪之身,打算跟随北军建功立业,还是要像对待齐王世子那样,为主尽忠?” 柴智等人对镇北将军派来的使者早有杀心,完全是因为房大业的名声才没有立刻动手。 “我在齐国为傅,是朝廷所任命,自然要为主尽忠,镇北将军给我一个参将的名衔,从未得到过朝廷的承认,他不是‘主’。我只为大楚尽忠,为碎铁城抵抗匈奴人、等待援兵的楚军将士尽忠。” “全军出发,即刻前往神雄关、碎铁城!”柴智直接下令,然后对房大业说:“我要你给镇北将军写一封信,就说援军马上就到,让他不要担心。” “好。” “别的不要多说。” “请到了援军,我也没别的可说。”房大业表现得十分配合。 柴智又走到两位“推印者”身前,左右扫视,韩桐立刻后退两步,他在神雄关受过苦,心中最后一点胆量都已耗尽,宁可遭人耻笑,也不想承担责任,“刘都尉掌印乃是冠军侯的安排,我宁死也不能接印。” 柴智对刘昆升比较满意,也不想换人,“刘都尉,下令吧。” 刘昆升无奈,“这个……既然大家已经做出决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谁来书令,我来盖印。” 几名军吏上前,在书案上铺纸研墨,柴智口授,另一人书写,刘昆升捧着大司马印,一脸无奈,无意中与房大业的目光对上,立刻扭头看向别外。 房大业面无表情,目光中却没有无奈。 五万北军启程的第三天,韩孺子率领神雄关剩余的全体将士,出关奔赴碎铁城,与此同时,东海王正为刚刚从京城传到的消息焦躁不安,柴悦站在流沙城的废墟之上遥望匈奴大营,努力猜测匈奴人的底细,心中越来越不安。 对岸绵延数十里的营地里,金垂朵踏着碎雪闯进一顶帐篷,门口的卫兵对她颇为尊敬,没有上前阻拦。 帐篷里铺满了毡毯,十几只铜火盆放置在各处,烘得帐内一片春意,一名肥胖的老者斜靠在床上,身边环绕着数名姬妾,对面的三十多人或坐或站,都是匈奴人将领名王,与大单于相谈甚欢,时不时暴笑。 金垂朵一进来,交谈停止,众将领名王纷纷回头张望,大单于笑道:“欢迎我的女儿,住得还习惯吗?缺什么东西吗?” 大单于说的是匈奴语,金垂朵只能勉强听懂,上前以中原话说道:“女儿一切都好,只有一个疑问:大单于要与楚军和谈,可是营中将士频繁调动,又是何意?” 有人将她的话翻译给大单于听,大单于不住点头,很快给出回答,金垂朵没听懂,看向译者。 匈奴人译者道:“大单于说,楚人狡诈,匈奴人应该学习这一点,和谈要有,可是也要准备好战斗,匈奴人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在积雪超过膝盖之前,从楚人手中夺取一块牧马之地。” (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发稿会有延迟,上午八-9时,下午1八-19时,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开与到达 (求月票求订阅) 北军将领的桀骜不驯是有名的,在他们中间,身份地位、交情义气都比军法重要,身为执法军正的柴智,人缘相当不错,利用手中的权力,赢得大批将官的欢心与追随。 这些交情用来号召夺印还差了一点,引发同情与愤慨却足够了。 如今,他在中军帐前倒下,背上的鲜血在飘飘雪花的映衬下极为醒目,旁边站着东海王,手举大司马印,心中困惑,脸上却还残留着刚夺印时的兴奋与喜悦。 “柴军正遇害了!”有人叫道,一声声传下去,中军帐前的混战再度停止,众人慢慢聚拢,看着那具尸体。 东海王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引火烧身,急忙放下手臂,后退两步,“他不是我杀的,我连刀都没有。” 然后他想起来,杀人者必在中军帐内,就在自己身后,于是转身又退后两步,“谁是凶手,赶快站出来……” “东海王杀死了柴军正!”一名军官大声喝道,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在表明这件事实,至于东海王的辩解,他没听进去,更不会相信。 “是东海王!”更多的声音喊道,人群慢慢逼近,这毕竟是韩氏诸侯王,众人还没决定该怎么做,只是互相影响,一步步前行。 “我杀的人,与东海王无关!”一人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手中握着匕首,它上面还沾着血迹。 东海王大吃一惊,低声道:“怎么是你?我还没下令……” 东海王的随从小声说:“请殿下退到一边,远离险地。” 不用他说,东海王一直在后退,心里也很明白,自己能夺得大司马印,全靠随从的帮助,可他还是心生埋怨:没有更好的办法夺印吗?非得杀死柴智?为什么随从会如此愚蠢? 一名随从激不起众将士的敬畏,数十人加快脚步,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冲向目标。 东海王眼睁睁看着凶恶的将士从身边经过,眼睁睁看着随从只凭一柄匕首以一敌多,东海王有心持印下令,又担心命令没人听从。 两双手臂突然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东海王大惊失色,正要挣扎呼救,耳边有人道:“东海王,跟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架他的人是两名部曲士兵,而且是林坤山的人,专门来保护他的安全,之前被士兵拦住,没能与随从一块冲进中军帐。 东海王也埋怨他们,按照原计划,部曲营里的这些“好汉”本应一拥而上,与随从一块进入中军帐,助他夺印,并控制帐内的全体将吏,结果却被张养浩等人抢先一步,东海王来不及下令,好汉们一犹豫,失去了先机。 东海王总算保持着一丝理智,没有真的开口埋怨,与数十名部曲营士兵汇合,仓皇上马,向中军帐望去,自己的随从正奋力战斗,可是寡不敌众,处于明显的下风,身上已经中招,鲜血遍体。 这是一位武功高强而又忠诚的随从,东海王心生遗憾,可他不记得随从的姓名,更担心另一件事:回京之后怎么向母亲交待? 其他重要将领都被拦在中军帐内,只有柴悦提前出来,这时匆匆跑向东海王,叫道,“官印!官印留下!” 东海王这才反应过来,大司马印还在自己手中,众将士急着为柴智报仇,把它给忘了。 中军帐前的混乱似乎传到了河对岸,那里明显发生了骚动,哨兵按时喊“平安”,声音却有些不同寻常。 东海王看了看对岸,又看了看跑来的柴悦,喊了一声“驾”,驱马前行,将官印收入怀中。 他不能留在这里,将士们杀死随从之后,很可能会将矛头转向他,即使他们不敢杀王,也会将他囚禁,东海王受不了这种羞辱,他相信自己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东海王带着数十名部曲士兵驶下山岭,向碎铁城跑去,在他们的右手边,相隔不过几十步,排列着大量的器械与士兵,混乱暂时还没有传播到这里,可士兵们正在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楚军即将大乱,东海王得出这样的结论,策马跑得更快。 他没有进入碎铁城,在南门外遇见了林坤山,望气者正在这里观望形势,看到惊慌归来的东海王,不免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别说了,计划有变,即刻回京,这就出发,一刻也不耽搁。”东海王望向南方的官道,恨不得插翅飞行。 “镇北将军……” “他完蛋了,就算回来也是个死。根本没有那么人支持他,匈奴人不杀他,北军也会。林坤山,你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林坤山翻身上马,“当然是东海王,但是别急,此去神雄关距离遥远,大雪封堵,路不好走,得带够给养。” “山口有北军新建的营地,那里能得到给养。”东海王心里早有了成形的计划,向西望去,无人传令,岭下的大军却开始移动,向中军帐聚集,在他看来,这更是不祥之兆。 他失败了,韩孺子也失败了,可他还有机会,能够尽快返回京城参与夺位,或许可以先去投奔舅舅,在南军的簇拥下返京。 东海王摸了一下怀中的大司马印,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一败涂地,甚至还立了一功:没有此印,北军必然陷入大乱,再不是南军的掣肘。 “驾!”东海王当先进入官道,向南奔驰,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 他忘了以命护主的随从,忘了正与匈奴人和谈的韩孺子,忘了混乱的北军,甚至忘了身后的林坤山以及数十名随从,他只想跑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东海王逃离中军帐的时候,北岸发生了一阵骚动。 按照约定,北岸有一万名楚军,一部分充当哨兵,剩下的分为五队,如有万一状况,四队用来迎战匈奴人,中间一队的职责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和谈地点,救下镇北将军。 这一队的将官是蔡兴海,手下的士兵不多,只有五百人,个个都是精兵,而且值得信任,一半来自部曲营,另一半则是蔡兴海亲自挑选的北军将士。 蔡兴海曾在北军挂职为督军,他很擅长结朋交友,在森严的皇宫里,以贱役的身份尚且能成为“苦命人”的重要一员,进入北军之后,很快就融入进去,甚至能带着一批人进城救助当时的倦侯。 他自知今天的任务极为重要,带着五百人尽可能靠前,直到与第一拨匈奴哨兵在雪中互相能够望见为止,距离大河四五里远,他自己又前行半里左右。 中军帐内外的混乱一直没有传到这里。 楚军哨兵已经传信说镇北将军的信使正在赶回,因此望见雪中一骑驶来,蔡兴海并不意外,只是紧紧盯住来者,希望听一句“将军平安”,这比哨兵定时传来的“平安”更具说服力。 韩孺子低着头,直接驶到蔡兴海面前,勒住缰绳,抬头小声道:“别吱声。” 蔡兴海险些从马上跌落,很快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急忙点头。 “让大家退后二里,然后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是。”蔡兴海调转马头,尽量抑制心中的兴奋,以正常的速度回到队伍前,传令退后。 不远处的三名匈奴哨兵看到了这一切,松了口气,与一队楚军相隔如此之近,实在让他们感到紧张。 韩孺子跟在后面,逐渐加快速度,在两里以外与队伍汇合。 镇北将军竟然独骑返回,所有人都是既吃惊又高兴,可是已经得到蔡兴海的命令,不敢表露情绪。 附近没有匈奴人,只有楚军哨兵,他们应该不会多事,韩孺子立刻命令几名士兵去打探南岸的情况,他独骑返回是要平定混乱的,如果一切太平,他就得执行另一套计划。 士兵很快返回。 南岸中军帐不仅混乱,而且是一场大混乱,随时都可能失控,漫延至全体楚军。 韩孺子稍稍安心,与此同时还感到悲哀,他料到了混乱,却无力提前阻止,只能采取出人意料的办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他可预料不到混乱的程度,更预料不到自己的声望是否足以平定混乱。 韩孺子带着蔡兴海的五百人向大河疾驰,南岸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过河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中军帐前的混战。 更多的士兵看到了镇北将军。 韩孺子摘下普通士兵的头盔,身后没有将旗,但是有五百名将士的追随与衬托,即使是没见过镇北将军的人,也在几乎一瞬间认出了他,甚至不用向同伴询问。 南岸距离中军帐最近的一些士兵已有乱相,他们想知道岭上的将领们是不是在互相残杀?楚军还有没有统帅? 镇北将军的出现立刻阻止了混乱的萌芽,他就是统帅,没人怀疑。 韩孺子没有停留,他知道,如果想迅速制止混乱,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直达混乱的核心,这样的做法有点冒险,但是值得。 岭上的将士还没有发现镇北将军的回归,正在恶言争吵、刀枪相向,指责对方是混乱的始作俑者,各种关于阴谋的猜测层出不穷。 蔡兴海带领一队骑兵冲进人群,强行将大家分开,并辟出一条直达中军帐前的通道。 韩孺子骑兵前行,终于,帐前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意外、惶恐、惊喜、猜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绪,但他们终究停止了争吵,全都安静下来。 安静并不是屈服,镇北将军一句话说错、一道命令不对,都可能重新引发混乱,而且是再也无法平定的混乱。 三具尸体摆在帐前,一具是军正柴智,一具是东海王的随从,一具是某名军官,虽然寡不敌众,无名随从最后还是抓住一名陪死者。 韩孺子跳下马,发现事态比他想象得要严重,柴智该死,死得却非常不是时候。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没看到东海王的身影。(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同仇敌忾 (求月票求订阅) 韩孺子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周围的人成千上万,却都敌我难料,他们可能成为最强大的助力,也可能突然举起刀枪杀过来,决定一切的关键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片雪花…… 韩孺子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中军帐内,十几名将领慢慢走出来,他们之前害怕受到复仇者的波及,全都躲在最里面,直到这时才敢露面。 北军都尉刘昆升总在犹豫不决,与镇北将军对视的一瞬间,他跪下了,这是第二次了,少年在最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其他将领也都跪下,即使此前支持柴智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韩孺子坦然接受他们的跪拜,没像平时那样请他们起身,他转过身,解下披风,接着开始脱身上的甲衣,蔡兴海早已跳下马,守在一边,这时趋步上前,帮助镇北将军解甲。 韩孺子动作比较慢,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刘昆升等人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又都垂下头。 柴悦带着一批人跑过来,在镇北将军两边跪下,韩孺子仍不说话,也不请众将起身,继续一件件地解脱甲衣。 周围的普通将士先是莫名其妙,渐渐地感受到恐慌,中军帐前擅动刀枪已属死罪,大敌当前扰乱军心,更是罪不可赦。 “是东海王……”有人高声喊道,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话说出一半就闭上嘴,心中更加恐慌。 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想吸引注意,并拖延时间,等他脱下全部外甲,身上只剩棉衣,张开双臂,正要开口说话时,附近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平、平安!” 帐前哨兵仍在尽忠职守,对岸的声音不太响亮,到他这里与中军帐近在咫尺,声音显得十分突兀,喊完之后,他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望向半空。 他这一声的影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笼罩在中军帐前众将士头上的恐慌因此大为减弱,终于有人喊出来:“东海王的随从杀死了柴军正!我们在报仇!” 韩孺子挥手,命令蔡兴海手下的士兵后退,这样一来他就与闹事的将士直接面对。 他前行数步,离众人更近,柴悦、蔡兴海等人都吃了一惊,未接暗示,不敢跟上去,只有孟娥以普通士兵的身份紧随其后。 “我们只想报仇……”一名离镇北将军最近的军官紧张地说。 “我在这儿。”韩孺子一直走此人的五步之内才停下,“没有盔甲、没有刀剑,你想报仇,出手吧。” 军官更紧张了,急忙摇头,“是东海王……”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刀,急忙抛在地上,“是东海王的随从……” “东海王是我的弟弟。”韩孺子宁可自己说出这个事实,也不想待会被别人捅出来,他抬高声音,“在这里还有多少韩氏子孙?” 一些人羞愧地低下头,北军当中的确有不少宗室子弟,地位最高的是右将军韩桐,此刻也与其他将领一样,跪在中军帐门前,身边就是三具尸体。 “还有多少人是皇亲国戚?是勋贵后代?” 更多人低头,北军的勋贵子弟本来就多,中军帐前尤其众多,无不与宗室沾亲带故。 光凭这些话可止不住众人心中的不满,韩孺子终于想到了办法:只有一件事能令众将士暂时放弃纷争与矛盾,那就是同仇敌忾。 韩孺子指向北方,雪花仍在飘扬,视线受阻,远方因此更显神秘。 “十万匈奴人就在对面严阵以待,另有十万匈奴人已经杀到马邑城,只待大单于一声令下就要攻城,还有更多匈奴人藏在北方,随时南下支援。”韩孺子将进攻马邑城的匈奴人数量翻了一倍,两个“十万”比较顺口,更惧威慑力。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之后,所有人无不大惊,众将敢于闹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岸有一个现成的“大功”,如果匈奴人比预料得更加强大,楚军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就不是“胡闹”,而是“重罪”了。 “你们是大楚的将士、大楚的精英,强敌当前,不战自乱,有何面目返回关内?”韩孺子走进人群中,众将士纷纷让开,抛下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走到最高处,望着北方说道:“东西匈奴已经合并,楚军却要分裂,诸君纵不在乎大楚存亡,难道连自己的性命也当成儿戏吗?”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周围的将士大都出身勋贵之家,最怕的不是军法,而是与“不忠”沾边,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最后所有人跪成一片,纷纷叫嚷着请战。 韩孺子心中稍安,大步走到中军帐前,第一道命令是将三具尸体送进帐内,然后让所有高级将领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就在众人面前商议军务。 柴悦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提醒镇北将军,大司马印被东海王带走了。 “印不重要。”韩孺子必须淡化这件事的影响,否则的话,有可能引发另一场混乱,他甚至没有立刻派人去追东海王,真视大司马印为无物,“刘都尉继续执掌北军。” 刘昆升羞愧难当,“刘某无能,不堪大任。”说罢又要跪下。 韩孺子这回阻止他下跪,“许你戴罪立功,集结全军,采取守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渡河。” 一名将领惊讶地问:“不和匈奴人作战了吗?” “起码今天不能作战。”韩孺子刚刚消除混乱,楚军的稳定还很脆弱,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与匈奴人一战,“冯右将军、桐左将军辅佐刘都尉,护送中军帐退回碎铁城,柴将军留在前线……” 韩孺子接连下达数道命令,最后道:“我还要回去与大单于谈判。” 这个决定比镇北将军独骑回营还要令众人意外与惊讶。 “镇北将军,万万不可……”刘昆升等人可不希望镇北将军这时候离开,他们几个都没信心掌控全军。 韩孺子挥手阻止他们的劝说,“你们有你们的职责,我有我的,无论谈判中发生什么,无论我能不能回来,楚军今日绝不可渡河,明白吗?” 刘昆升等面面相觑,好一会才点头应允。 由于丢失了大司马印,刘昆升与左右将军只好亲自去传令,韩孺子留下柴悦,低声道:“尽可能多要士兵留守前线,这是你的职责。” 柴悦点头,心里还是不放心,“镇北将军真要回去继续和谈?” “将领不和,上下离心,你觉得这一仗还能打吗?” 柴悦不语,来了五万援兵之后,楚军的战斗力反而下降,的确不适合发起进攻。 蔡兴海一直留在旁边,上前道:“我送镇北将军回去……” 韩孺子摇头,“必须是我一个人。蔡兴海,你立刻带一百人前往神雄关,给大将军写信,提醒他马邑城危险,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把东海王劝回来。” 蔡兴海领命离去,韩孺子又对柴悦说:“对岸就是匈奴大军,楚军此刻没有大司马印,也没有真正的统帅,你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接下来得争取自己的地位。” “我?”柴悦心中惴惴不安。 “如果我回不来,楚军需要一位大将,如果我平安回来,我需要一位得力的帮手。柴悦,你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柴悦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才好。 韩孺子招手,命人牵过来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孟娥,冲她点点头,缓缓驶向河曲。 众将士已经听说镇北将军还要回去与匈奴人和谈,全都感到不解,慢慢地有人给出了解释:“楚军内乱,不足与匈奴人一战,镇北将军为了保住楚军将士,不得不去和谈,以牵制匈奴人。” 这个解释说服了许多人,也让许多人感到羞愧难当。 柴悦呆呆站了一会,孟娥上前道:“柴将军。” 柴悦猛然醒悟,挥手叫来碎铁城的一群将官,向他们布置任务,“匈奴人对镇北将军的态度,取决于楚军的强弱,楚军要撤回南岸,整顿再战,就像之前的两战一样。” 柴悦稍稍修改了镇北将军的说法,不提楚军内乱,不提实力稍逊,更不提退回自守,他敬佩镇北将军,但是对如何指挥军队,他有自己的想法。 在柴悦的命令中,前方一万楚军的退回更像是蓄势待发。 然后,他带着十余名将官走向刘昆升等人,他们的动作比较慢一些,正在指挥卫兵抬出尸体,拆解中军帐。 柴悦走到刘昆升面前,拱手道:“中军帐回城,请将北军将士留在前线。” “全部?”刘昆升吃惊地问。 “是。” “镇北将军说得很清楚,今天不渡河。”右将军冯世礼道。 “正因为今天不渡河,才要做出开战的架势,令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我要立刻将木桥全部架好,全军向河边集结。” 刘昆升目瞪口呆,“你这不是……不是逼着匈奴人对镇北将军出手吗?” “不然,匈奴人提出和谈,是因为觉得楚军强大,所以,越是示弱,对镇北将军越不利。” 刘昆升哑口无言,冯世礼和韩桐打量柴悦,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勋贵为何突然强硬起来。 “镇北将军任命我掌管前线。”柴悦道。 冯世礼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刘昆升道:“就按柴将军说的来。” 刘昆升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镇北将军的亲信,也没有能力指挥全军,将权力“让”给柴悦,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刚刚经历过一场混乱,左右将军都不想反抗北军都尉。 帐篷还在拆卸,柴悦护送北军都尉和左右将军提前回城,一路上向岭下的各营将领传令,让他们听从将军柴悦的命令。 刘昆升成为活着的大司马印。 河对岸,脱掉盔甲的韩孺子正策马疾驰,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和谈帐篷。 匈奴哨兵已经发现异常,一路传话回去,很快得到无需理会的命令,在大单于看来,这正是镇北将军“退兵承诺”的体现。 韩孺子顺利回到原处,却不能立刻进帐,一名匈奴人进去请示,得到大单于的许可之后,才让这名奇怪的卫兵进去。 帐内,大单于和房大业也都脱去甲衣,正在把酒言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遥远的西方 (公历六月最后一天,阴历猴年马月还剩四天,求月票求订阅,别等下一个猴年马月啦。) 金垂朵的匈奴语不足以应对所有对话,一旦偏离既定的和谈内容,开始随意聊天的时候,金垂朵的翻译更加笨拙。 房大业的匈奴语比她还要好些,他在边疆从军数十年,战时与匈奴人打过仗,和平时也与匈奴人有过来往,甚至结交过朋友。 大单于首先提起了往事,他问老将军是否参与过几十年前那场著名的马邑城大战,房大业点头,那是武帝早期的战争,就是在那一战之后,大楚由守转攻,连战连胜,最终迫使匈奴人分裂为东西两部。 在那一战中,双方兵马众多,而且互不服气,大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战场逐渐向北方的开阔之地延伸,匈奴人想将楚军引入更利于骑兵作战的地方,楚军气势正旺,真的紧随其后进入草原。 双方锋芒毕露,最后是禁军更胜一筹,匈奴人输得心服口服。 大单于当时还是王子,房大业则只是一名普通小校,手下管着五十名士兵,都不是战争中的重要角色,但是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都对那一战的印象最为深刻。 “大将军邓辽用兵如神,他说往哪去,我们就往哪拼命地追,过一段时间之后,总能撞上逃跑的匈奴人,那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立功……” “匈奴人不是逃跑,引诱敌人追赶,等敌人疲惫的时候转身再战,这是我们一贯的打法。” “大将军看穿了你们的把戏,紧随不舍,根本不给你们转身的机会。” 两人说着说着,用匈奴语吵了起来。帐篷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杯壶碗碟,两人就在上面规划地图,重现当年的战场,一个力证楚军大获全胜,一个想说明匈奴人幸存者众多,不算惨败。 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与对面的“镇北将军”面面相觑。 “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金垂朵冷着脸点下头。 “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张有才笑道,“咱们其实见过面,一块北上的时候,我就在军中,金小姐平时不怎么露面,有一次我去送……” “我记得你。”金垂朵说。 “金小姐的两位哥哥还好吧?两国交战,倦侯不能对他们特殊照顾。” “嗯,他们很好。” “蜻蜓呢?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多一些。” “她也很好,我们失散过一段时间……我想咱们还是不要说话了。” 张有才闭上嘴,偶尔冲金垂朵笑一下。 “拿酒来!”大单于吼道,丝毫没有愤怒之意,反而很兴奋。 不知怎么回事,两位老人由争执不下,变成了互诉衷肠。 金垂朵出帐,张有才也差点起身跟出去,突然想起自己是镇北将军,及时坐稳,房大业走到帐篷门口,冲楚军士兵喊道:“拿酒来,让匈奴人尝尝楚地的烈酒!” 塞外的士兵通常都会随身带酒,当解渴的水喝,两名士兵送来几囊酒,大单于和房大业边喝边谈,越来越投机,将金垂朵与“镇北将军”完全忘在了脑后。 张有才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儿,“大单于……是不是认出我的身份了?” 金垂朵也只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自从真正的镇北将军离开之后,大单于就没再提起过和谈的事情,一想到自己的背叛行为已被看穿,金垂朵脸红了。 大单于扭头对金垂朵说了几句,然后又与房大业举囊喝酒。 “他说什么?”张有才问。 “房老将军当年可能在战场上追杀过大单于。” “那他还这么高兴?”张有才很难理解。 金垂朵也理解不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她听说过,可匈奴人与楚军正在对峙,离“泯恩仇”差远了。 各自喝了半囊酒之后,两位老人的交谈没那么起劲儿了,大单于在严肃地讲述什么,房大业倾听,时不时点头。 “大单于又说什么?”张有才问。 “他说……我也听不太懂,等他回来再说吧。”金垂朵话中的两个“他”分别指不同的人。 大单于说完了,又开始与房大业喝酒闲聊。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有才确定无疑自己已被看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盼望主人快点回来,对面的金垂朵反而比他镇定,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一名匈奴人卫兵进来通报说有一名楚军士兵回来时,张有才差点跳起来欢呼。 韩孺子走进帐篷,身上没有甲衣,头上也没有盔帽,像是遇难之后逃出来的幸存者,张有才腾地站起身,总算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多问。 大单于费力地站起来,缓步走来,对这名楚军“小兵”说了几句,金垂朵脸更红了,译道:“大单于说,看来你一切顺利,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很高兴,认为以后可以继续谈下去。” 韩孺子一愣,“他认出我了?” “大概早就认出来了,我说过,大单于要看人,不是听话。” 韩孺子微鞠一躬,“请你代我向大单于道歉。” 金垂朵说了一句,大单于笑着回了几句,向韩孺子点头,走出帐篷,金垂朵道:“匈奴与楚人建立互信不容易,总得有一方先表示善意,大单于愿意由他开始。” 金垂朵也走出帐篷,心怀愧疚。 房大业上前道:“大单于跟我说了一些事情,镇北将军打算现在听,还是回营再说?” “回营。”韩孺子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点迷惑,但他必须先解决楚军的问题。 回到南岸时,天已经擦黑,韩孺子多半天的时候都花在了路上,心中没有一刻安宁,他成功平定了混乱,可这份成功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溃,而他根本没办法提前预防。 柴悦给了他一个惊喜。 镇北将军的嘱托,以及同父异母兄长柴智的死亡,终于让柴悦下定了决心,他明白,无论事实怎样,在柴家人眼里,柴悦已是彻底的叛徒,站在了柴家仇人的一边,除了追随镇北将军,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八万多名楚军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他留在了前线,没有大司马印,柴悦就亲自前往各营传令,人数虽多,他却调派得丝毫不乱,跟随其后的将吏谁也不挑不出错来。 之前守卫的两万多北军早已被他折服,他们对柴悦的帮助最大,受同袍的影响,新来的五万北军也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将军,暂时忘记中军帐前的混乱与死亡。 镇北将军安全返回,仗不用打了,柴悦仍然亲力亲为,安排大军或驻守、或回营,忙得马不停蹄,只来得及与镇北将军远远地打声招呼。 韩孺子需要这样的将军,他没有回城,就在流沙城旧址上搭起帐篷,与守卫前锋线的士兵连成一片。 需要他解决的事情也不少,第一件就是要任命一名新军正,他还不能在北军里随意安排自己的亲信,派人去向城内的北军都尉询问意见,刘昆升、韩桐、冯世礼三人立刻骑马赶来,一翻谦让之后,他们推荐了一位北军老将暂领军正之职,以待朝廷批准。 新军正与三位将军一道,连夜审问张养浩等人,以弄清中军帐的混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任务,既要让众将士信服,又不能牵连太广,对刘昆升来说,这却比排兵布阵更容易一些。 一切安排下去已是后半夜,韩孺子睡不着,请来房大业,问他大单于都说了什么。 对战争的回忆房大业一语带过,他转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这件事,导致西匈奴人东归,而且希望与大楚和谈。 西方并非荒野一片,也有众多国家与人民,西匈奴人占据了一块肥沃的草场,以此为根基,向四方扩展,尤其是南方、西方诸国,匈奴骑兵深入数千里,先后击败几十个国家,迫使各国称臣纳贡,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早已无意东归与楚军争雄。 大概在十年前,某个小国里的一群奴隶造反,匈奴人没当回事,只派出少量骑兵前去助剿,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奴隶胜利了,击杀了所有匈奴骑兵以及该国的王公贵族。 获胜的奴隶向邻国扩张,接连获胜,大单于却没有及时给予重视,之前的胜利来得太轻松了,以至于匈奴人普通轻视西方各国,更不用说一群无名无姓的奴隶。 可就是这些奴隶,攻城掠地,势力迅速膨胀,他们不像匈奴人那样只要求称臣纳贡,而是直接占领城市,上至王公下至百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军队,要么接受奴役。 几乎所有国家都选择前者。 最奇怪的是,这群奴隶自称匈奴人,据说是更早以前西迁的匈奴人后代,他们的语言确实与匈奴语很相似。 一开始,这些奴隶对北方的匈奴人很客气,愿意奉匈奴为宗主,将死亡的匈奴骑兵送回,还赔偿了大量金银。 大单于接受了金银这让他后悔至今冷眼旁观周围各国的战争,打算选择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一举剿灭这群奴隶,结果更让他悔恨莫及。 只用了五年,奴隶军队征服了大多数国家,开始向宗主挑战,但他们已不只是奴隶的军队,也不是林立的小国,而是一支拥有骑兵、步兵、车兵等各军种的庞大军队。 西匈奴迎战,连败三场,终于明白,他们面对的敌人已经不是从前的软弱小国。 大单于率领族人东迁,只要一停下,敌人就会追踪而来,又用了五年,西匈奴人回到故地,与大楚接壤,顺便收服了东匈奴。 整个过程的确匪夷所思,韩孺子很难相信,房大业却倾向于认为大单于说的是实话,“那群奴隶自称匈奴人后代,他们的首领号称‘神鬼所立众生所敬万王所拜大单于’,大家都称他‘神鬼单于’。” 原来西方所谓的“闹鬼”是这么回事,韩孺子觉得有必要再见一次大单于,他在意的不是远在西方的威胁,而是眼前的局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左右为难 (最后几小时,求月票求订阅。) 张养浩将“屡赌屡败”的原因归结为运气不好,赌徒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嘴上发誓立刻戒赌,心里却希望再来一次:倒霉了这么久,万一就要转运了呢? 可赌徒终有输得精光的时候,张养浩也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机会下注了。 北军都尉等几名将领连夜审问相关人等,最后一致得出结论: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与东海王早有嫌隙,为报私仇挟兵闯帐,死罪,与他人无涉;东海王的随从护主杀将,已伏诛,也与他人无涉;东海王夺印逃亡,派人追讨,并上奏朝廷。 总之有罪的活人就是张养浩等三人以及他们的随从。 至于东海王等人高喊的“画剑之令”,谁也没见过送令者本人,因此也就联系不上镇北将军,与冠军侯一晃而过的密令一样,都被略过不提。 说是死罪,勋贵子弟却享有特权,不能立刻斩首,需要上报朝廷,很多时候,他们可以用自己或者父兄的爵位赎罪,张养浩等人因此被关押起来,等候朝中降旨宫中已经很久没有批复任何奏章了,但是规矩不能破。 韩孺子暂时也没有精力处置这三人,他正面临着左右为难的处境,需要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值得他信任并重用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柴悦,一位是房大业,他们的意见却正好相左。 “匈奴大单于值得信任,大批匈奴人冒雪东迁,证明西方的确发生了大事,我觉得可以继续和谈。”这是房大业的意见,与大单于喝的那顿酒是多年来最舒畅的一次。 三人在帐中议事,韩孺子居中,房大业与柴悦一左一右,孟娥坐在角落里,张有才端茶送水,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柴悦已成为楚军事实上的统帅,自然要站在将士们一边说话:“无论西方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匈奴人是否有诚意,八万楚军是来与匈奴人作战的,这是他们前来碎铁城的目的,也是功劳。军中人人以为和谈只是借口,突然变虚为实,很多人难以接受,军心会因此更加动荡。” 北军是碎铁城楚军的绝对主力,状况却极为尴尬,正式的北军大司马弃军潜返京城,多日未有音讯,留守的北军都尉刘昆升弄丢了官印,手持密令的军正柴智不幸身亡……军心一直不太稳定,同仇敌忾几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服从指挥的理由,一旦失去匈奴人的威胁,韩孺子和柴悦都很难控制全军,更不用说威望不足的刘昆升等人。 这正是让韩孺子左右为难的地方。 房大业毕竟不是匈奴人的说客,他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案:“如果真想和谈,就建议匈奴人调兵遣将,吓一吓楚军,等到谁也不想开战,和谈水到渠成。如果不想和谈,那就干脆趁机渡河开战,大单于看样子很相信镇北将军,防备不会大严。” 吓唬己方军队这种事,韩孺子不会做,柴悦更是反对,可是说到开战,柴悦也有难处,“就算匈奴人没有后援,想围歼匈奴人也是不可能的,之前的作战计划完全不可行,八万楚军不能分散,必须集合在一起。匈奴人很可能会退却,这样就会变成边追边打。楚军不怕匈奴人回头迎战,怕的是粮草不足。” 只是留在碎铁城不动,粮草供应也维持不了几天,一旦变成追击战,消耗还会更快,而匈奴人的打法向来是敌人一调头他们就跟着追上来,很难摆脱。 韩孺子难以抉择,只好召集更多的将领,结果更乱,带兵的将领都希望尽快开战,消灭匈奴人好立大功,管理杂务的军吏却都表示担心,以为粮草不足,一旦开战,顶多维持三天,到时候战斗若不能结束,楚军危矣。 争论了一个时辰,带兵将领逐渐占据上风,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天就能击溃匈奴人大军,三天追击结束,全军退回碎铁城,绝不给匈奴人反败为胜的机会。 韩孺子被将领们说服了,北军就像是一只刚刚来到新主人身边的猛犬,这时候若是不是得不到一点可口的食物,猛犬立刻就会暴怒。 对楚军来说,对岸的匈奴人就是美食,几十年来,楚军从未败过,之前的不到三万楚军尚能面对强敌守住碎铁城,如今数量相当,胜利不在话下。 韩孺子传令下去,全军准备,次日天亮前吃饭,日出过河,直击正北方的大单于营地,匈奴人若是迎战,自然最好不过,若是逃跑,楚军的战术不是追击,而是继续北上,将绵长的匈奴人营地切断,放过东蹿者,转而包围西部的匈奴人,力争一天就结束战斗,不再追击。 柴悦之前做过详细伺察,西部的匈奴骑兵数量最多,将其消灭,能够极大地削弱匈奴人的实力。 这是一个目标小许多的作战规划,尤其是准备放过大单于等人,只求消灭西部的大量匈奴骑兵,整个过程比较简单,也能为日后的战斗确立优势。 柴悦等人去布置任务,韩孺子将房大业留下,向他咨询意见:“这一战之后,大单于绝不会再与大楚和谈了,值得吗?” 房大业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讲起一段往事,“武帝后期,东西匈奴尚未分裂,但是被打怕了,于是派使者向大楚称臣,当时的大将军邓辽亲自去匈奴人营中与大单于谈判,取得了匈奴人的信任。过后没几天他率领大军将匈奴人包围,歼灭了至少五万匈奴骑兵,逼得一部分匈奴人投降,再不敢提任何条件,另一部分匈奴人向西逃蹿,至今方归。” “邓大将军觉得匈奴人太多,不好管制吗?”韩孺子笑着说。 “嗯,但这不是我想说的。兵不厌诈,镇北将军,兵不厌诈,你在这里担心失信于人,没准大单于正准备着来一场偷袭,击溃楚军,直捣神雄关。” 韩孺子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愧疚,可他心里的确有些犹豫,这都瞒不过老将军房大业,他站起身,说:“楚军做得还不够,请允许我以使者的身份即刻前往匈奴人营地,与大单于约定明日继续和谈,同时也观察一下匈奴人的准备是否充分。我会留在匈奴人营中,派别人回来报信,若是约定明日午时之前和谈,那就是可战,若是约定午时之后,镇北将军就要谨慎了。” 韩孺子也站起身,惊讶地说:“老将军怎可留在匈奴人营中?一旦开战,大单于不会放过你的。” “还是那句话,兵不厌诈,如果我一个人能让匈奴人守备松懈,那就是赚大了。” 韩孺子还要说话,房大业道:“这里没有外人,镇北将军,对外你可以说苦劝了我三次,是我自己坚持要去匈奴人营地的,现在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反正你总会同意的。” 韩孺子尴尬不已,最后只好说道:“失去房老将军,对我来说损失更大。” “我是军人,不是谋士,出谋画策并非我的优势,而且我未必就会死在匈奴人军中,请镇北将军给我安排两名胆大心细、值得信任的卫兵吧。” 韩孺子从营外叫来两名部曲士兵,部曲营里虽然出过叛徒,但都是半路加入的外人,河边寨附近的那些渔民一直忠心耿耿,丝毫没有叛意。 第一次做这种“兵不厌诈”的事情,韩孺子确实有点不太适应,回到帐篷里来回踱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她一直都在,只是很少受人注意。 “你会信任一个在战斗中使诈的人吗?”韩孺子问道。 孟娥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寻思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你更像皇帝了。” 韩孺子笑了,人人都有左右为难的时候:没能力的人不值得追随与辅佐,有能力的人却可能对追随者忘恩负义。 但是每个人都得做出选择,韩孺子选择“兵不厌诈”,孟娥选择相信眼前的少年。 “你在担心那位金姑娘吗?”孟娥突然问。 韩孺子一愣,“金垂朵?不不……你没见过她吧?” 孟娥摇摇头,“没见过,有所耳闻,江山配美人,金姑娘据说是位美人,你想当皇帝,自然也要美人。” 韩孺子惹不住大笑,“还好,倦侯府中有一位美人,足以配得上大楚江山。” 孟娥垂下目光,看样子不打算再问,但也没有被说服。 韩孺子正色道:“京城肯定有事在发生,而我被困在塞外,连争夺帝位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我会在乎一位匈奴的‘美人’吗?明天,一切自见分晓。” 孟娥点下头,再未说话。 韩孺子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帷向外望去,斜阳半落,大地上铺着一层雪,门口的张有才和泥鳅正往手心哈气,离得稍远一些,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寒风中站立不动。 他无需对匈奴人负责,即便远在西方的所谓“神鬼大单于”敢于进犯楚地,大楚也用不着非得与逃亡的匈奴人联手。 他对碎铁城八万楚军负责,以后也需要这些楚军将士的效忠与支持。 韩孺子抹去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 傍晚,跟随房大业前往匈奴人营地的马大回来了,“和谈定于明日午时之前,还是原来那个地方。” 这是房大业给出的进攻信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打开城门(求保底月票) 东海王归心似箭,希望离身后的混乱越远越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适合乱中取胜,跟韩孺子比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他更擅长庙堂之上的运筹帷幄。 身后有人大提提醒,东海王茫然地抬头向前望去,一名骑士从神雄关的方向迎面驶来,正挥动手臂,示意南下者暂停,“神雄关……镇北将军……” 东海王就听到这两个词,拍马加快速度,从骑士身边掠过,谁也不能留下他,谁也不能。 马匹不能一直跑下去,无论东海王如何催促,它还是慢了下来,后面的人追上,林坤山长出一口气,笑道:“东海王无需心焦,楚军大乱,没准正与匈奴人交战,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追不上来吗?不不,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我要尽快回京城,我想明白了,只有在京城,我才能如鱼得水,才能安全,才能独揽大权。林坤山,将我送回京城,你就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东海王不去找南军了吗?” “不去。”东海王已经改了主意,而且不容置疑,“我要直接夺得帝位,然后再召舅舅回京。” “好啊。”林坤山也无意当面质疑。 东海王扭头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是异想开天,我有准备,比夺取北军大司马印充分得多,而且不受外人控制。” 东海王点到为止,眉头微皱,“刚才拦路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神雄关的信使,我派人问话了,咱们继续行路就是。” 东海王喜欢这种替他着想的手下,抬头望去,两边山峰耸立,白雪皑皑,道路倒是挺宽敞,只是曲折较多,一眼望不到头,“离神雄关还有多远?” “路程已经过半,东海王别急。” 东海王叹了口气,满腹心事,拍拍马颈,不敢催得太紧,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一队缓速行驶的马队中显得十分突兀,他吓了一跳,然后想起,这应该是那名问话的手下。 他的手下只有不到五十人,还都是林坤山找来的,他一个也不认识,唯一的忠诚随从已经死在了中军帐前,还有一名随从被扔在了碎铁城,根本没带出来。 东海王又叹口气,没有回头,继续前行,林坤山停下等候消息,很快追上来,与东海王并驾齐驱了一会,说道:“关内一股暴民攻到了神雄关。” 东海王一勒缰绳,“什么?暴民攻占了神雄关?” “还没攻占,据说正往神雄关逼近,大概是想抢夺关内的粮食。” “这、这不是暴民,这是逆贼、乱贼。我怎么如此倒霉?前有逆贼,后有乱军……” “先到神雄关再说。” 东海王突然想起往事,“望气者认识暴民,没准乱局就是你们挑起来的!”他越说越兴奋,并不在意暴乱本身,“你能劝说他们让路,对不对?” 林坤山苦笑道:“东海王高估望气者的本事了,我们顶多推波助澜,事情做与不做、成与不成,我们决定不了,认识的人也没那么多。” “嘿,这时候你倒谦虚上了。” 接下来的路程中,东海王等人又遇见几拨信使,信使都以为这一小队人马是去支援神雄关的,非常高兴,说了几句立刻匆匆赶路。 信使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重,数千暴民已经冲到南门以外,占领了无人把守的几处军营,正在城外叫嚣,准备攻城,城内可用的士兵不到百人,百姓倒是有上千人,可都吓得闭门不出,拒绝守城。 林坤山每见一人都提同一个问题:“攻城者百姓居多,还是盗匪居多?” 他向东海王解释道:“如果百姓居多,那就是形势失控,就算淳于恩师亲自出马,也未必有用,如果盗匪居多大家都是江湖人,我或许认识几个,能为东海王通个话。” 信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守城的主簿都快急疯了,不停地派人向镇北将军求救,甚至声称,实在守不住,就要献关投降。 东海王真想对着老天骂脏话。 当天傍晚,一行人到达神雄关,守门人也以为这是救兵,虽然看上去人数少点,却也令人激奋,立刻开门放行,带他们去衙门面见主簿华报恩。 华主簿正在堂上拜神求佛,佛祖菩萨、三清玉皇等各路神仙的雕像与牌位在书案上排成三行,彼此间相处得倒也和谐。 他不认得东海王,可在这种时刻,任何人只要是从北边来的,都是救命的神仙,华主簿立刻跪下,迫不及待地将守关职责让出来。 东海王也不客气,一脚将主簿踢开,命林坤山带人到南城门查看情况,速速回报。 大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主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东海王同样又急又怕,但是比主簿要镇定些,而且他不服软,面对着众多的小像与牌位,发出的不是乞求,而是威胁:“保佑我平安回京,少不了你们的香火,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先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或许神仙真怕威胁,很快,林坤山的手下接连送来消息,南门外聚集的大都是各地盗匪,趁乱聚合在一起,听说神雄关内粮食多、守城者少,因此跑过攻城,气势高涨,却没有攻城器械,十几具梯子还不到城墙一半高度,因此一直没有发起进攻。 最大的好消息是,林坤山真的认识其中一位头目。 东海王大喜过往,立刻授权林坤山与盗匪谈判,只要别拦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但是不能打开城门,用篮子将林坤山吊放出去。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东海王给自己鼓劲儿,突然走到华主簿身边,又是一脚踢过去,“还不赶快烧香拜神?越多越好,全拿出来,神仙不保佑你,却保佑我。” 大堂里很快香烟缭绕,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东海王心中患得患失,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出去,叫来一名差人,命他去通知北城门守卫,“没我的命令,不准再给任何人开门。” 差人不明白这道命令的含义,不敢多问,撒腿向外跑去,东海王心焦如焚,大司马印在他身上,楚军就算大乱,也会有人前来追讨,他绝不能在神雄关停留太久。 一名士兵前来报告,林坤山与盗匪头目们谈妥了,可守城者不肯开门让他进城,也不肯再度放下篮子,说是怕带进来奸细。 东海王匆匆向外跑去,在门口又折返回来,揪着华主簿的耳朵,逼他跟自己一块去南城门。他接受了教训,只有官印和地位不行,对那些普通将士来说,最管用的还是熟面孔。 夜已经深了,东海王刚到南门,还没登上城楼,就有人骑马追来,“北边又来了一队楚军……” 不等这人说完,东海王就大声回道:“不准开门,无论如何也不准开口,那不是楚军,他们是……是匈奴人的奸细!” 这样的谎言维持不了多久,东海王拖着华主簿匆匆上楼,向城外望去,只见官道上布满了火堆、火把,周围影影绰绰也不知聚着多少人,离城门十几步远,林坤山独自站在那里,手举火把。 “是韩将军吗?”林坤山喊道。 东海王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东海王的名号对盗匪们来说过重了些,林坤山这是在保护他,马上回道:“是我,谈得怎样了?” “各路好汉愿意放将军过去,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今秋收成不好,又值寒冬季节,各寨无粮,难以为继,希望能从将军这里借点粮食过冬。” 林坤山的语气好像就是盗匪中的一员,东海王却只能相信他,大声道:“等我下去。”对华主簿连踢带推,一块下楼,“打开城门。” 华主簿饱受拳脚,对东海王反而越发顺从,立刻下令开门,他的命令对守城士兵有效,城门缓缓打开,东海王控制住心中的急迫,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原处,等林坤山进来,不住地回头张望,生怕有楚军出现。 林坤山进来了,他本来独自站在外面,这时身后却跟着两个人,东海王一惊,再想下令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接待。 林坤山来到东海王面前,介绍道:“这两位都是当阳山的好汉,人称……” 一名高壮的汉子粗声道:“江湖贱名,不足为将军道,咱们爽快一点,给粮还是不给?给多少?我们一共十七座寨子……” 东海王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给,不只给粮,整个神雄关都给你们。” 两名强盗头子愣住了,华主簿更是吓得瘫在地上,东海王在主簿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把城门开得大一点,然后你跟我走。” 东海王又对强盗说:“实不相瞒,北边的匈奴人就要攻来了,楚军大败,守不住神雄关,与其被外族人攻占,不如交给楚国百姓,你们若能守住此关,也是大功一件,日后定能得到朝廷重赏。” 强盗头子互视,他们可不想替官府守城,可是粮仓就在关内,还有数百户富裕人家,只需一两天时间就能抢掠一空,于是同时点头道:“好,韩将军这么大方,我们也得仗义,想带多少人出城,你随便,我们送你一程,路上绝不会受到拦阻。” “那咱们出发吧。” 东海王早已急不可耐,带头向城外走去,林坤山的数十名手下牵马跟随,华主簿更是紧跟左右,守门的十余名士兵互相看了看,扔下兵器,也跟着出城,将领都放弃了,他们不想独自面对群盗。 出城数十步,众人上马,东海王最后瞧了一眼神雄关,心想,这是自己的江山,早晚要夺回来,现在,就让一群强盗阻挡身后的追兵吧,韩孺子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困扰了。 神雄关北门外,蔡兴海率领百名士兵,刚刚叫开城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做决定的总是一个人 (感谢读者“海蓝珠”的飘红打赏。) 韩孺子睡得不太好,一觉醒来,帐篷里漆黑一片,寒气逼人,炭火已经熄灭,如果是张有才服侍,夜里总会起来拨几次炭,孟娥却不做这种事,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她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韩孺子也能承受得住,何况寒冷有好处,能让头脑更加清醒一些。 他悄悄起床,穿上外衣和靴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孟娥的床上毫无声响,但她必然也醒了。 韩孺子走出帐篷,一股更猛烈的寒气迎面扑来,一只脚还没迈出去,他的心就已经后悔出门的决定,怀念那处并不温暖的被窝。 可他还是走出去,缓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慢慢适应环境。 原来他不是最早起床的,前方不远,一批士兵刚刚换岗放哨,岭南,不少人正在做饭、喂马,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经由寒气的过滤,清晰地传到岭上,韩孺子甚至能听到几句毫无关联的叫喊。 战斗即将开始,韩孺子却比昨天做出决定时更加犹豫。 无论如何,犹豫情绪不能传染给军中将士,韩孺子退回帐内,坐在床上等待天亮。 “大单于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韩孺子说。 帐篷里只有一位听者,孟娥交谈时的反应总是慢一会,她问:“你觉得匈奴人会设下埋伏?” “我只是奇怪,大单于为什么选择与我和谈?” “因为你是楚军主帅。” “不对,我这个主帅是争来的、抢来的,并非朝廷任命,即便是大将军韩星给我的任命,也是几天前才到,可在那之前,大单于已经指定要与我谈判。大单于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断不会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和谈上。” “这位不普通的大单于,在西方可是被一群奴隶打得惨败。” “呵呵,我不知道西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单于之所以惨败,是因为轻视敌人,可他不会轻视大楚,两战连败之后,更不会轻视。” “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得开战,楚军将士已经做好准备,这是望气者所谓的大势,可顺不可逆,我只能尽可能想得更全面一些。排兵布阵有柴悦,打探消息有房老将军,我要做的事情是了解敌人的首领。” 韩孺子沉默良久,不想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方面,专心回忆他所见过的大单于,最后他说:“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她对战斗本不感兴趣,之前开口说话只是为了配合韩孺子,帮他理顺思绪。 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要找柴悦,看看能否将作战计划稍作调整,多留一些后备兵力,结果帐外先响起一个急迫的声音:“镇北将军,您醒了吗?” 韩孺子走出帐篷,惊讶地看到来者正是柴悦。 见到衣甲整齐的镇北将军,柴悦也很意外,可消息紧急,他说:“神雄关派人求助。” “怎么了?”韩孺子马上问道。 “信使说,数千暴民正在攻打神雄关,关内空虚,很可能守不住。” “这么快!”韩孺子离开神雄关的时候,特意收集过情报,附近数县虽有暴乱,据说规模都不大,而且都往南方漫延,没有北上之意,未想到才几天过去,就有暴民攻到了神雄关。 “我觉得信使可能有所夸大,就算只有百余人把守,神雄关也不至于立刻就被攻下。” “东海王。”韩孺子发现自己犯下两个错误,一个是将神雄关留给胆小怕事的主簿华报恩,一个是放走了东海王,这两个错误当时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单独来看没有太大问题,如今交集在一起,很可能变成一个大错,令神雄关不保。 在柴悦等将领的计划里,打败匈奴人之后,楚军立刻就要南归,在神雄关取食休整,然后再返回关内诸营。神雄关一旦失守,碎铁城八万多名将士、两万余名仆从几天之内就将不攻自败。 “立刻派兵回神雄关助防。” “我已经派三千人出发。” “好。”韩孺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今天的作战会有影响吗?” 消息还没有传开,岭上岭下井然有序,可这隐瞒不了多久,等到将士们听说神雄关有难,后果就很难说了,可能激发斗志,希望尽快与匈奴人决战,也可能惶恐不安,斗志全消。 柴悦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战斗,很难做出准确的预测,“我建议按原计划开战,即使要回防神雄关,也应该先解决匈奴人的威胁。” “好。”韩孺子只能这么说,柴悦领命离开。 韩孺子心中无法镇定自若,无论看过多少史书、听过多少经验,前方仍然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每一步都是选择,有些选择尤其重要,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他可以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却不能骗过自己。 韩孺子叫醒了附近帐篷里的部曲卫兵,一刻钟之后,他带着一百多人骑马过河,来到数里之外的一座高地上,饿着肚子静等天亮,如果今天必须开战,他要第一个看到战场。 天边泛亮,战场与匈奴人的营地尚未显露,对面先传来一阵马蹄声。 楚军虽然驻扎在南岸,在北边一直有哨兵,通常十人一队,可这阵马蹄声明显只是一骑,直奔高地而来。 晁化拍马迎上去,大声道:“来者何人?” “是晁大哥吗?”对面一个急迫的声音问 “梁通?”晁化认出此人也是自己手下的部曲士兵。 韩孺子昨天给房大业派出两名随从,一名是马大,昨晚返回,另一名就是梁通。 晁化将梁通带到镇北将军面前,梁通道:“房老将军要与匈奴人重新确定和谈时间,他说希望安排在正午。” 韩孺子一怔,他与房大业之前有过约定,和谈时间若选在午时之前,就是可以对匈奴人开战,这也是马大昨天带回来的消息,若在午时之后,则表示房大业发现了陷阱,楚军不宜过河,可正好选在午时是什么意思?难道身处匈奴人营地中的老将军也无法做出判断? 梁通就带来这么一句话,别的都不知道。 韩孺子还是需要自己做出决定,而且是迅速做出决定。 “回营。”他说,带头驶下高地,向南岸驰骋。 楚军将士已经骑上马,第一批队伍越过山岭,守在河边,只待一声令下,就将全线渡河。 韩孺子调转方向,由西向东行进,检阅即将投入战斗的楚军。 他不看军容、不看器械、不看马匹,只看每个人的脸,驶出里许之后,他再次调转马头,来到岭上,柴悦等众多将领都在这里,就等镇北将军到来之后下令。 神雄关的消息显然已经散开,就连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那座关的重要性,他们也在害怕、紧张,也在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先击败匈奴人还是回防粮草重地。 韩孺子来到柴悦、刘昆升等人面前,目光扫过,说:“取消作战,全军分批返回神雄关,留三千人守卫碎铁城。” 众将沉默,然后几乎同时点头,柴悦、刘昆升等人开口称是,稍做商议,亲自率领大批将官前往各营传令。 韩孺子留在原处,观察岭上岭下楚军的动向,很安静,没有反对,没有叫嚷,没有混乱,大家似乎都能接受撤退的决定。 韩孺子还是不太放心,让晁化带领一些部曲士兵过河,仍是一里一哨,做出准备和谈的架势,他要向全军表明,镇北将军会留下与匈奴人和谈,最后一个撤离碎铁城。 出外传令的将领很快返回,柴悦没说什么,刘昆升等人都劝镇北将军尽快前往神雄关,甚至有人自告奋勇要代替他与匈奴人和谈。 韩孺子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然后给他们安排任务:柴悦担任回防神雄关的前锋,最先出发,然后是北军都尉刘昆升,最后是左将军韩桐,前锋马不停蹄,后两支队伍正常行军,右将军冯世礼率军留守至明日。 韩孺子在给柴悦创造一次机会,希望他能在神雄关将整支北军牢牢掌握住。 大军由攻转撤可不容易,尤其背后就是强敌,韩孺子一直留在岭上,将旗飘扬,尽量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监视着每一支队伍的动作,不允许任何人急躁。 临近午时,大军刚刚撤走三成,就这样,他还觉得太快了,不停地派人前去提醒各营将领务必带齐所有物品,不可遗漏。 然后他带着十名卫兵出发了,在众多楚军的注视下,驶过木桥,去与大单于继续和谈。 对他来说,这又是一次吉凶难测的冒险,不仅前方的匈奴人敌我不明,后方的楚军也很难完全信任,对镇北将军的威望,这倒是一次检测。 起码在镇北将军驶出南岸楚军的视线之前,一切太平。 这一次,大单于先到了一会,仍然只带金垂朵一人。 房大业站在门口迎接,韩孺子将卫兵都留在外面,有房大业当翻译足够了。 “抱歉,我不能给镇北将军更明确的建议。”房大业低声说,“匈奴人没有后援,可他们有背水一战的决心,这次是楚军攻、匈奴人守,我猜不出结果。” “老将军送来的信息对我非常重要。”韩孺子笑着说,迈进帐篷的那一刻,他终于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相信后方的楚军不会背叛自己。(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单于的女儿(求月票求订阅) 人到老年,即使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也愿意放弃姿态与礼貌,大单于斜躺在软椅上,喘着粗气,笑着欢迎镇北将军的到来。 “他向镇北将军道歉,不能起身欢迎,他昨晚喝多了,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房大业代为翻译,顿了一下补充道:“大单于的确喝了不少。” 韩孺子请房大业替他寒暄几句,坐到了对面。 大单于收起笑容,严厉地说了一通。 房大业说:“大单于知道楚军的动向,他很遗憾……楚军今晨没有发起进攻,让匈奴人白做了准备。” 房大业听了一会,又与大单于交谈数语,然后向镇北将军道:“匈奴人希望与楚军大战一场,在胜利中找回自信,他们觉得,如果自己能击败楚军,就能调转头去击败西方的假单于。匈奴人已经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他们磨利了刀、备足了箭、钉好了马蹄……匈奴话比较繁琐,总之他们不会再逃再退,若是开战,匈奴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射杀营中马匹以外的所有牲畜,以示退无可退,一定要在楚军的营地里取得食物。” “请房老将军告诉大单于……”韩孺子正斟酌语言,房大业说:“我已经对他说了,楚军退路已断,若是开战,同样有进无退。” “嗯,楚军确实快要没退路了,今早刚刚得到消息,一群暴民已经攻到神雄关,这时候关口已不知在谁手里。”韩孺子说。 房大业重重地喘了口气,“镇北将军随便说点什么吧,我向大单于……”他看了一眼金垂朵,“镇北将军说吧。” 韩孺子清清嗓子,“我理解匈奴人拼死一战的决心,也相信匈奴骑兵的实力,但是大单于想从楚军这里寻找信心,大错特错,三万楚军尚能以少敌多,守住碎铁城,何况十万大军?在广阔的草原上边跑边打,匈奴人或许还能占据一点优势,两军争锋,却是楚军之长。我们只怕匈奴人跑得太快,从不担心战场上的争强斗胜。没错,楚军没有进攻,而是转身撤退,即便如此,碎铁城仍是大楚之城,再多的匈奴人也夺不走。” 房大业照实翻译,大单于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最后大笑,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咱们已经见过面,取得过互信,何必浪费时间耍弄聪明呢?楚军没有进攻,匈奴人也没有趁机反扑,这更说明双方皆有诚意,还是跨过互相试探,有什么说什么吧。” 房大业不知不觉带上大单于的语气,他翻译得很好,旁边的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 韩孺子点点头,“匈奴人必须退走,远离大河,不准侵犯楚地的任何城池。” “大单于说可以,只要和谈达成,他们立刻撤走,东匈奴人在北方的山谷里经营了几处营地,预备了大量牧草,足够匈奴人过冬。大单于也希望楚军不要北上,每一处营地都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损失一处,匈奴人也会跟大楚没完。” 这是和谈的基础,韩孺子同意了,此后双方轮流提出条件,都在合理范围内,基本上没有争议,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韩孺子说:“有一件事本应是大单于提出来的,他不说,只好我自己来:我只是楚军的一名将领,许多事情可以答应,但是做不得主。” 这是谈判的一个重大漏洞,大单于却好像当它不存在,听完房大业的翻译,他在软椅上费力地动了动,说话时语速慢了许多。 “大单于说他的野心并不大,只希望双方的互信程度能够一点点加深,他听说镇北将军是武帝的孙子,曾经当过一阵皇帝,这就够了,他相信镇北将军前途无量,如果需要,匈奴人甚至愿意提供帮助。”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垂朵,大单于十有八九从她这里了解到镇北将军从前的身份,他说:“替我感谢大单于的好意,但是也请他相信,任何情况下,即使我命在旦夕,也绝不允许匈奴人入关,更不会提出邀请。” 大单于不住点头,通过房大业说:“只要达成和谈,匈奴人绝不会渡河南下。镇北将军替大单于提了一个问题,大单于也要礼尚往来:镇北将军不关心西方发生的事情吗?假单于的势力正在迅速膨胀,他不仅自称是匈奴人,还公开声称要完成匈奴人从未达成的事业,攻占整块楚地,将楚人全部杀光。” 韩孺子当然关心此事,但他不打算再听匈奴人的一面之辞,“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大楚在西域有官吏,我会让他们收集更多、更准确的消息。” “假单于离西域还有一段距离,镇北将军让官吏多做打听吧,你会知道假单于的强大与手段,从而明白匈奴人为什么逃离西方,为什么一定要与大楚和谈,那不是远在天边的威胁,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假单于必定率军东进,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将西方诸国全部征服。” 和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韩孺子说:“要写成文书加盖印章吗?” 房大业摇头,“匈奴人没有文字,也不相信纸上的东西,等我问问。” 大单于缓慢地直起身体,双手比比划划说了一通,一直没参与交谈的金垂朵开口了,说的是匈奴语,韩孺子能分辨出来,她说得很笨拙,好像还很生气,最后,还是她闭嘴屈服。 房大业觉得大单于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等了一会才翻译,只说了一句话:“大单于要与镇北将军和亲。” “什么?”韩孺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亲,就是……” “我知道什么是和亲,大单于想娶大楚的公主?这不可能……” “不,大单于是要与镇北将军和亲,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 韩孺子呆住了,和亲之事古已有之,通常是中原公主嫁给草原之王,也有反过来的时候,但不管怎样,娶亲者必是帝王。 大单于又说了许多话,房大业道:“大单于很清楚,想让大楚相信匈奴的善意和西方的威胁是很难的,镇北将军敢于和谈,勇气可嘉,他希望与镇北将军成为一家人。他还说……” “不必了。”韩孺子道,想了一会,“告诉大单于,我是大楚之臣,不能擅自与异族和亲,如果他真有此意,我只能上报朝廷。” 韩孺子没提自己已有夫人,因为这对匈奴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大单于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不求立刻和亲,可以等大楚对西方有更多了解之后再做决定,但是楚匈若想真正结盟,和亲是必不可少的,或者是镇北将军,或者是大楚皇帝,别人都不行。大单于只有一个要求,请镇北将军移步,去见见大单于的女儿,起码让匈奴人知道和亲有望,能够安心北上。” 大单于也跟韩孺子一样,担心自己的威望不足以压制刚刚合并不久的匈奴大军,需要一点外力帮助。 韩孺子却觉得此事大大不妥,于是摇头道:“告诉大单于,我来和谈就已经在冒很大的风险,和亲之事,哪怕只是一点苗头,也会给我惹来大麻烦。” 房大业是楚人,当然明白这会给镇北将军带来多少猜疑,于是很认真地向大单于解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久,最后房大业说:“大单于愿意让步,镇北将军无需移步,他会派人将女儿接来,进帐站一会,镇北将军看不看都行。” 大单于看上去很严肃,直接冲镇北将军说了几句。 “大单于说,别看他年老,身体一点不弱,女儿正值……” 韩孺子打断房大业的转述,问道:“我该同意他吗?” “我再跟他说说。” 房大业又与大单于一番争论,最后道:“还是……同意吧,就当是为皇帝相亲。” 韩孺子清楚得很,自己没有率军与匈奴人决战,回京之后必将惹来无数指责,为皇帝“相亲”更是无稽之谈,可是看大单于的样子不会再做让步,他勉强道:“好吧。” 金垂朵去帐外传令,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又看了她一眼。 金垂朵有意避开。 接下来的和谈就比较轻松了,大单于夸赞自己的女儿美貌无双,然后又讲了一些西方的事情,在他的描述中,那个神鬼大单于十分残忍,对于敢于抵抗他的城池,攻破之后必然杀尽所有男子,不分老幼,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西匈奴与之打过几仗,已被列为反抗者…… 韩孺子觉得大单于肯定是在夸大其辞,于是只听,没有提问。 大单于大概早就做好了准备,金垂朵传令不久,他的女儿就到了,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镇北将军和皇帝……可以各娶一位。”房大业翻译道,他毕竟是楚人,虽然对匈奴颇有了解,还是觉得此举过于违背礼仪。 大单于说得没错,他的这两个女儿都很年轻,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很美丽,站在门口,微微低头,脸色羞红,韩孺子只看了一眼,此后目不斜视。 和谈终于结束,大单于希望镇北将军尽快与朝廷取得一致,“匈奴人顶多等到明年春天。” 金垂朵送大单于的两个女儿出帐,大单于又说了几句,房大业没有立刻翻译,而是在回营的路上对韩孺子说:“大单于说,他让镇北将军看的女儿不是两位,而是三位,他还说” 房大业一点也不想参与朝堂之争,可这句话他不能不译,“匈奴人愿助镇北将军夺回帝位,他让镇北将军仔细想想。”(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城墙上下(求月票求订阅) 蔡兴海刚刚进城,就看到对面众多火把摇晃,守城士兵说得没错,东海王真将暴民放进来了。 他面临着好几个选择:或者逃,敌兵如此众多,这一选择无可厚非;或者迎,战死在街道上,虽然愚蠢,但也落得一个忠臣的名声;或者躲,城池虽然不大,建筑却不少,其中一些颇为坚固,足以守一会。 但在蔡兴海眼里,这些选择都不够大胆,就连迎战,也带有一丝无计可施的胆怯,皇宫割掉了这名老兵的命根子,却没有去除他的胆量,他没有房大业的丰富经验,没有柴悦的谋略,但是两军狭路相逢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 “登城!”蔡兴海喊道,然后带头骑马向上跑去。 神雄关南宽北窄,北城墙的登城之路有两条,分别位于城门两边,一条是台阶,一条是平坦的斜坡。 蔡兴海带来一百名骑兵,加上北门守卫,总共一百五十多人,对面的敌人却有几千名。 蔡兴海下马,站在城墙上向南望去,周围的士兵个个恐慌,尤其是那几十名守卫,身体瑟瑟发抖,闹不清这位新来的将官到底要做什么。 蔡兴海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过了一会,他大笑道:“大家无需担心,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他转过身,对众兵道:“这些人进城之后若是直扑北门,神仙也难守,可是你们瞧,火把四散,说明这是一群强盗,只想着抢掠,根本不懂得抢占要地。” 众人稍稍心安,蔡兴海越发显得镇定,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道:“顶多一天,碎铁城肯定会派来援兵,咱们只需守住这段城墙,就能为援兵留下一条通道。” 一名原有的守卫颤声道:“那城门呢?” 蔡兴海大手一挥,“让给他们好了,神雄关两边是山崖,敌人绕不过来,咱们只需守住这两条通道。” 蔡兴海将自己带来的骑兵与北门原有的守卫分成两队,城墙上存着一些滚石擂木之物,但是不够用,他亲自带人下城,从库中又抬出一些,丝毫不乱,甚至喊号子,对满城乱蹿的强盗全当不存在。 小半个时辰之后,城内的火把离北门越来越近,蔡兴海带人上城,做好迎战准备。 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强盗们分属多个团伙,首先攻打并抢劫的是衙门和各大仓库,大多数人家紧闭门户,多少能够抵挡一阵。 北城城墙下方有几座军械库,引来了一批强盗,他们对城楼和城门都不感兴趣,冲进已经敞开的仓库,发现里面大都是木头、石块、铁球一类的东西,不由得大失所望,抢走一些兵器之后,他们退了出来,终于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士兵。 少量强盗试图登上城墙,可是两条通道的尽头有鹿栅阻拦,后面更有士兵持弩相向,喝令他们退下。 强盗倒不坚持,扔下几句狠话就下去了,满城都是宝物,实在没必要非得攻占一段城墙。 蔡兴海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为两边的士兵鼓劲儿,他是老兵,会讲笑话,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太监身份,“挨刀的时候不痛苦,养伤的时候才难熬,就跟死而复生一样,所以说太监都不简单,区区几千名强盗,老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城楼里还有一些食物,蔡兴海亲自分发,至于那些马匹,在一边吃自己携带的豆料。 后半夜,几名强盗头目过来劝降,蔡兴海既不恼怒,也不争辩,站在城墙上回道:“我们就是一群当兵的,家里有老有小,不敢与诸位好汉一块逍遥自在,只希望守住这段城墙,日后对上司有个交待。总之我们不能下去,也请好汉们别上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吧。” 强盗们以为城墙上的人都是驻守神雄关的士兵,对蔡兴海的话倒也相信几分,他们商量了一会,有人要硬攻,有人想火攻,争论一会,还是决定先抢东西,但是派喽罗将下方的城门占据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天亮时,强盗们还在瓜分仓库里的财物,甚至发生过几起火并,站在城墙上都能看到,一切如蔡兴海所料,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士兵们信心倍增,虽然食物已经吃完,他们却不像昨晚那样惶恐。 强盗头目们似乎进行了一次商议,天亮不久,城中没有那么混乱了,大量的粮食、器物堆积在街道上,看样子是要事后再分,强盗们分成十几股,分占不同区域,逐门逐户地敲门、砸门,向里面的住户发出威胁。 终于,一队强盗来到北门,严厉地要求强墙上的士兵立刻下来投降,如若不然就将如何如何,蔡兴海知道这回躲不过了,于是持弩向墙下射击,劲道很足,准头差了些,贴着喊话强盗耳边掠过。 强盗既惊且怒,立刻下令进攻,可他显然不太了解攻城的难度,也低估了守城者的决心。 数百名强盗兵分两路,同时走上两条通道,可通道比较狭窄,顶多能容下十人并排前进,而且由下向上行进,不能走得太快。 只是一轮齐射,强盗们就退却了,扔下数具尸体和十几名伤者不管不顾,他们是来抢夺财物和粮食的,如果城墙上有金银珠宝,他们或许愿意拼命冲锋,只是为了占领,没人愿意卖命。 受伤者连声惨叫,蔡兴海很大度,站在城墙上方冲街道上的强盗大声喊话,允许他们派人抬走死伤者。 进攻受阻,强盗们再次分散,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来一群人,试着用各种方法攻城。 最常见的是劝降,许下种种好处,辅以重重威胁,蔡兴海并不严辞拒绝,而是跟他们聊,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等到对方发现上当受骗,怒声喝斥时,他也不生气,反而拱手告别。 也有强攻,直接进攻是不行了,再没有喽罗愿意接受这项任务,一伙强盗尝试火攻,远远地射来火箭,掉在墙下的雪地中,很快熄灭。 另一伙强盗搬来了神雄关储藏的床弩,在街道上摆弄了半天才射出一箭,没有飞向城墙上方,而是直接对准了城门,门洞里守着一小伙强盗,被来自同伴的突然袭击打个了措手不及,一人被巨矢洞穿,一声不吭地死掉,其他人抱头鼠蹿,连城门也不要了。 临近中午,城内居民胆小者主动开门,门户不牢的人家被撞开,剩下的都是深宅大院,一时难以攻下,强盗们越来越多的向北门聚集,这一小块地方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强盗们派出了高手,二十几人在街上一字排开,手持劲弓,向城墙上射箭,两轮尝试之后,他们找准了位置,能够射到墙上。 蔡兴海不许任何人还击,命令士兵们全都躲在城墙和盾牌后面。 高手们射了几轮之后,发现没有用处,只好放弃。 城墙上的士兵对神雄关没有直接威胁,强盗们的进攻之意不是特别急迫,他们忙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早就又累又饿,于是抢灶做饭,没多久,炊烟四起。 又有强盗拿着煮好的食物来劝降,蔡兴海倒是希望能骗点食物过来,结果被对方识破,互射了几箭,谁也没伤着谁。 下午,强盗们酒足饭饱,一部分人仍在四处搜刮财物、敲砸房门,另一部分则铁了心要攻下北城墙,这与抢劫无关,而是事关各寨的面子。 他们拆下门板,挂上一些甲衣,组成十几块简易的巨盾,数十人或举或抬,护住前后左右与上方,形成一间移动的房子,从斜坡通道缓缓向上推进。 这一招造成了实质威胁,城墙上的强弓劲弩只能勉强射穿巨盾,对里面人难有伤害。 蔡兴海很快下令停止射击,命士兵们站在斜坡上方,往下抛石头、铁块,一些滑落,另一些留在了门板上。反击奏效了,强盗们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重量,离入口鹿栅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终于扔下门板,哄然而散,一半人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好一会才逃走。 蔡兴海没有趁势射击,他不想过分惹怒敌人,这群强盗若是不要命地蜂拥而上,他还真守不住。 强盗们决定采取最简单、最有效的攻城方式,围困,直到将守城者饿死。 他们不知道,三千名楚军正向神雄关急行。 日落西山,援兵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蔡兴海重重地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白守这段城墙,援兵皆是轻装前进,若无人开门,几个月也攻不进来。 接下来,蔡兴海还得打开城门。 这是最危险的一刻,城内的强盗们正在分赃,还没有发现北门外的异常,可是有一批人盯着城墙,蔡兴海刚一挪开鹿栅,带兵从台阶通道下城,就被强盗发现。 神雄关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发生了,蔡兴海亲自带领五十名士兵下城,以盾护身,剩下的人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向街道上射箭,阻止强盗们接近,可还是有人闯过箭雨冲到了城门前。 被巨矢射死的喽罗还在门洞里,蔡兴海身先士卒,与四十名士兵堵住城门洞,另外十人打开城门。 大多数强盗还没有反应过来,因此进攻者不是太多,饶是如此,蔡兴海等人也要承受数倍于己的敌人。 蔡兴海肩上挨了一刀,可他终于听到了马蹄声,攻门的强盗也终于发现事情不对,转身逃跑。 蔡兴海等人立刻让路,他冲援兵大喊道:“占领南门,快去占领南门!” 他要困住满城的强盗,送给倦侯当礼物,不枉此行。(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杨奉的选择 “太后疯了?”韩孺子大吃一惊,“这、这……杨公见过太后?” “还没有,我现在不能随便进宫,但是我有消息来源。”杨奉顿了一下,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没有那么猛烈了,“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一度以为你会受不了诱惑留在神雄关。” “诱惑?什么诱惑?”韩孺子没听明白。 “枭雄,留在神雄关,你有机会当枭雄,却会失去称帝的机会。”一见面杨奉就以师傅的语气说话,而且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可枭雄需要坚实的基础,你得花费至少五年以上的时间与军中将士培养交情,还得用更长的时间一步步控制神雄关周围的郡县,保证以后的粮草充足,否则的话,今天看上去最支持你的人,明天很可能会背叛你。” “我明白。”韩孺子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杨奉没说出什么,就像是回味已久的儿时的一道菜,终于有机会再度品尝,表面上一切都没变,味道却很寡淡,“我回来了,杨公……有什么打算?”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两人面前:北军长史到底辅佐谁,倦侯?还是冠军侯? 杨奉回避了这个问题,“接待你的是哪一位望气者?” “淳于枭。” “他本人?”杨奉露出明显的惊讶。 “嗯,他是这么自称的。”韩孺子转身指向河床,由于他所在的位置较高,看不到垂钓的老者身影。 杨奉大步走去,韩孺子跟在他身后,河就在眼前,冰窟窿、钓竿、木桶俱在,就是人消失了。 “刚刚还在。”韩孺子疑惑地说,淳于枭肯定没有进屋,或许是顺着河道离开了,速度够快的。 “他说他叫淳于枭?”杨奉问道。 “嗯。” “亲口说的?” “当然。”韩孺子不明白杨奉为何不相信他。 杨奉对这件事却越来越感兴趣,“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韩孺子不是特别高兴,但还是努力回忆道:“我们聊了一会,我觉得他很奇怪,对宫里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于是就问他究竟叫什么,他开始自称渔翁、钓鱼者,后来又说他用过的名字太多,于是……” 韩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犯的错误是什么了,心中微惊,收起语气中的那一点不耐烦,继续道:“我说‘阁下是淳于枭?’,他说‘这的确是我用过的名字,倦侯喜欢,我就叫淳于枭吧。’” “所以,是你先说出‘淳于枭’这个名字的?” 韩孺子点点头,突然有些脸红,就在他自以为成熟,不需要杨奉指点的时候,他却犯了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错误,“是我自己给出了答案,望气者顺势而为,我……” “与望气者交谈一定要小心,他们的手段各不相同,有的口吐莲花,有的沉静少言,有的故弄玄虚,有的装傻充愣,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相信他。” “是,我记住了。”韩孺子恭谨地说,“可他说太后要让诸子争位……” “这是真的,所以我说太后疯了,争位肯定是望气者的主意,太后竟然同意了。” “我更奇怪冠军侯为什么会同意,他不是已经得到宰相与群臣的支持了吗?” “因为太后掌握着宿卫军和广华群虎,这段日子里,太后并没有闲着,宿卫八营已经扩充至五万多人,京畿周边随时能够再召集五万将士,足以拱卫京城。崔宏的南军正是因此不敢踏入京城半步,冠军侯也不愿得罪太后,何况争位的规则对他十分有利。” 谁争取到的大臣数量最多,谁就是下一位皇帝,冠军侯先行一步,当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杨公是代表冠军侯来的?”韩孺子问道。 杨奉点头,“我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观察倦侯的情况。” “我独自回京,身边只有孟娥与杜穿云两人,杜摸天和不要命接我渡河,但他们应该是你的人。” “他们现在为倦侯夫人做事。”杨奉点下头,表示自己观察得够多了,“第二个目的,是给倦侯带句话,冠军侯希望倦侯不要参与争位,等他登基之后,会封倦侯为王,给你一生的荣华富贵,这是天子的许诺,绝不会食言。” “他都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担心我的竞争?” “冠军侯希望自己的登基是天命所归,没有任何争议。” “他给东海王什么条件?” “为王一方,永不朝请。” 韩孺子想了一会,“冠军侯真的很大方。” “嗯,冠军侯和朝中大臣都不希望用武功解决帝位之争,他还向崔太傅许诺,娶崔家的女儿为妻,登基之后立其为后。” 当韩孺子还是皇帝的时候,也娶了崔家的一位女儿,“我记得冠军侯已经娶妻,连儿子都有了。” “这不重要,冠军侯与崔太傅各有所需,联姻对双方都有好处。” “崔太傅同意了?” “起码他没有拒绝。” “北军呢?冠军侯不停地催促北军与匈奴人决战,那是他的军队,他不要了吗?” “这里有一些私人恩怨。” 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冠军侯居然为了一些私恩怨而抛弃整支军队,“多大的恩怨能让冠军侯自断其臂?” “我不是很了解。倦侯的回答呢?” 韩孺子向前走出几步,转身道:“请转告冠军侯,他不在意北军,北军将士却记得他,此时此刻,若无意外的话,八万北军正由神雄关南归返京,意欲救主。” 见面之后,杨奉第一次显出几分意外,“冠军侯并不需要北军返京……” “我知道,冠军侯知道,北军将士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回答,起码我也没有‘拒绝’。” “好。”杨奉难得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喊了一声“驾”,策马离去。 韩孺子向屋子走去,孟娥、杜穿云、杜摸天、不要命四人正好也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回倦侯府。”他大声宣布,说来说去,望气者与杨奉其实只告诉了他一件事:京城是安全的。 杨奉顺着河先到达白桥镇,守卫在这里的南军将士已经撤走,他们驻扎在不远处的怀陵县,等候朝廷的旨意。 一名身穿红袄的孩童,手里举着糖葫芦,连蹦带跳地从桥上跑过,追赶前方的父母,杨奉这才想起,新年即将到来,风雨飘摇的“无为”年号,居然将坚持到第二年。 一队士兵等在桥头,与北军长史汇合,一块驶向京城。 天很快就黑了,他们住进了离城最近的一处驿站,驿站规模很大,挤一挤的话,能住四五百人,现在是冬季,驿站的一多半房屋都是空着的,杨奉选了一间,挑灯夜读,毫无睡意。 夜至二更左右,驿站来了一批新客人,带头者崔宏直接来拜访杨奉。 崔太傅不打算住在这里,见过杨奉之后,他还要连夜返回怀陵县,与冠军侯不同,他信任南军、依赖南军,绝不会轻易放手。 “东海王回来了。”崔太傅省掉了客套与寒暄。 “是,我已经奉冠军侯之命见过东海王,向他提出很不错的条件。” “东海王不会同意退出竞争的,他为帝位而生。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止他,但是请冠军侯理解,我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南军将士很快就会退却三百里,远离京城,绝不以武力干扰帝位之争。条件只有一个,他得尽快遵守诺言,迎娶我的女儿。” “崔家的女儿够用吗?” “哈哈,还好,崔家三个女儿,出嫁两位,还有一个待字阁中。”崔宏似乎胸有成竹,走到桌前,借着灯光俯视坐在桌旁的太监,“南军撤离京城,北军也会一直留在塞外,对吧?” 杨奉寻思了一会,郑重地点头,“冠军侯是这么承诺的,他一定会做到。” 崔宏拱拱手,准备告辞,临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倦侯真要参加争位?” “总之他没有拒绝。” 崔宏笑了几声,随后叹息一声,“崔家浪费了一个好女儿,早知如此……唉,这是小君的命。” 朝中没有人比崔宏准备得更充分,三名争位的皇子,都与崔家有着深厚的联系,他可以安心地率军离开京城了。 北军南归的消息,还没有追上连夜赶路的韩孺子,杨奉也不打算说。 第二天一早,杨奉回到城内。 冠军侯已经无需隐藏行迹,侯府门前一大早就挤满了访客,谨慎一点的留下拜贴就告辞离去,执着的人则留在门口,讨好门吏,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向冠军侯贺喜。 冠军侯正式向崔家下聘礼,过完正月就将迎娶崔家的女儿过门,至于冠军侯原配夫人——所有访客都明白,还是少打听这件事为好。 身为北军长史,杨奉也没有资格立刻见到冠军侯,但是不用等在大门外,可以进到前院,在厢房里坐等,中午还与府丞一块吃了顿饭。 直到下午过去一半,杨奉才得到召见。 冠军侯红光满面,心情非常不错,笑着问道:“杨长史见过倦侯和崔宏了?” “见过了,崔太傅那边一切顺利,南军会后退三百里,绝不干涉京城事务。” 冠军侯耸耸肩,不是很在意,“听说崔家的女儿都很美,是真的吗?” 杨奉摇摇头,“我不了解。” “对了,你是太监。倦侯那边呢?” “他没有拒绝冠军侯的提议,也没有接受。” 冠军侯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意外,倦侯……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在皇宫里待过几天,觉得宝座就该归他所有,跟东海王是一个脾气。无所谓了,他们不接受也好,我倒可以放手去做了。” 杨奉仍然没提北军南归的消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冠军侯身边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冠军侯惊讶地问。 “北军长史的官印,冠军侯此后一路顺风,已经不需要我的建议了,请允许我致仕为民。” 冠军侯的脸色阴沉下来。 ... 第二百零四章 联姻(求月票求订阅) 崔府里张灯结彩,却与东海王没有多少关系,这让他深感人情冷暖,回京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向内宅走去,每次看到熟悉的面孔都感到亲切,可是一看到对方的笑脸,又觉得厌恶,就像嫉妒的丈夫看到妻子也对别人笑语嫣然。 东海王从小在崔府里长大,可以自由进出内宅,没人拦他,他先去往母亲的住处,快到门口了突然想起母亲已经离开崔府,正在皇宫里,生死未卜,东海王越发黯然神伤,只好去往老君的房间,那是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外祖母,或许能给他一点安慰。 老君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脸上全都似笑非笑,像是一群持弓待发的士兵,只需一个暗示,他们就将同时发出笑声,分为浅笑、微笑、嬉笑、大笑、暴笑……绝不能乱,东海王到的时候,一名婆子会错了意,突兀地大笑了一声,被众人所鄙视,讪讪地退到一边,半天抬不起头来。 若在平时,东海王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现在,他不仅注意到了,还有点同情这名犯错的婆子。 “冠军侯……” 东海王听到这三个字,立刻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与整个崔府的张灯结彩一样,老君这里也在庆祝崔家与冠军侯联姻。 东海王转身想走,却已被人发现,跟往常一样,许多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里面的老君一发话,立刻有几名婆子颠颠地跑来,簇拥着东海王,像献宝一样将他推进屋子里。 老君坐在椅榻上,双手各搂着一名孙女,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乖外孙,你的三妹妹就要出嫁了,你怎么才来道喜?” 东海王勉强笑道:“我才不要在这么多丫环婆子面前道喜,俗气,我要单独道喜,为三妹妹送行。” 屋内屋外的丫环婆子们遭到鄙视,笑得却是更欢,老君尤其喜欢外孙的这股傲气,笑道:“你的三妹妹已经许给冠军侯,你想单独道喜可不行喽。” 东海王顿足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都出嫁了,我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啊?老君,您光想着孙女,把孙子和外孙都给忘啦,我和崔腾都没娶亲呢。” 儿孙辈越是耍赖,老君越是高兴,指着东海王笑骂道:“皇子皇孙,娶不上媳妇倒怨我了,怎么不去找宗正府?” 东海王装出沮丧的样子,周围的人大笑。除了两名太监,屋子里全是女子,东海王待了一会,正式地恭喜三妹妹即将嫁给佳婿,告辞离去。 东海王走得不快,屋内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崔家注定要出皇后!”老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东海王加快了脚步,却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偏门外等着。 没多久,他等的人出来了。 “嘿,小君妹妹,这么快就要走了?” 崔小君转身,冷冷地打量东海王,“说起‘走得快’,我怎么比得上你?” 东海王脸上微微一红,知道崔小君嘲讽他从边疆抛弃倦侯回来得太快,“咱们是同病相怜,就不要互相讽刺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崔小君看了一眼丫环,示意这就离开。 东海王急忙道:“崔府上下都以为冠军侯必定要当皇帝,你就不着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工夫在这里陪你闲聊。” 东海王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崔家的女儿与他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没想到一出嫁,全都变了一副面孔,“倦侯快要回来了,跟他说,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和他,还是得联手。” “再被你背叛一次?” 东海王严肃地说:“臣子才有‘背叛’之说,对我不要用这个词。小君妹妹,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妥协,你天天往崔府跑,不也是强颜欢笑,就为了给倦侯要钱要物,哀求崔家对他网开一面吗?” 崔小君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带着丫环离开。 “我原谅你!”东海王大声道,“以后你会来求我的!” 东海王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他却毫无留恋之意。 林坤山来了,悄悄走进屋子,静静地站在门口。 “我在崔府住了十几年,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东海王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擦得很干净,挑不出毛病,“结果我却是外人。” 东海王转身看向林坤山,“你还跟着我干嘛?大势已经清楚,冠军侯将要称帝,望气者不是顺势而为吗?去顺冠军侯的势吧。” 林坤山微笑道:“势者如水,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在我看来,东海王并没有一败涂地,你还有机会,而且是不小的机会。” “嘿,你们望气者弄出一个什么‘皇子争位’,居然让我们靠讨好大臣竞争帝位,这真是……不管怎样,争位还没开始,冠军侯已经胜券在握,满朝文武谁不支持他?” “果真如此吗?”林坤山问。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望气者虽然个个心怀鬼胎,可他们的势力的确在一点点扩张并上升,“你知道些什么?” “东海王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能向我开诚布公,我该怎么辅佐你、为你提建议呢?” “辅佐我?”东海王轻声一笑,“冠军侯身边也有望气者吧?” “当然。” “望气者就跟崔家一样,四处下注,以为无论谁胜出,自己都能得到好处。可天下没有这种好事,自古以来,帝王要的都是独一份,崔家今天为女儿嫁得好而高兴,明天就得为不够忠诚而付出代价。望气者也一样,你们辅佐许多人,最终,没有一个人会视你们为心腹。” “在‘最终’到来之前,望气者和崔家都会做出唯一的选择,此时此刻,我选择的是东海王,将帮助你击败冠军侯以及他身边的望气者。东海王不愿屈居人下,我又何尝喜欢败给同门、接受他的施舍与羞辱?”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大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没有递给林坤山,而是放在桌上,“这是母亲进宫前留给我的,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已经替我制定了计划。” “哦?”林坤山没有拿信,等东海王自己说出来。 “冠军侯原本有一位正妻,是他微贱时的糟糠之妻,并非名门之后,出自东城谭家,你想必听说过。” “朝堂三侠,‘俊侯丑王布衣谭’,江湖中人都听说过。”林坤山道。 “为了迎娶崔家之女,冠军侯只能休妻,或者将原妻贬为妾。” “谭家宁可将女儿接回家中,也不会让她当妾。” “母亲已经派人与谭家联系过,只要我去求亲,谭家就会将女儿嫁给我不是冠军侯的原妻,是另一个女儿,与我年龄相当。可母亲在信里没说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如果只是给冠军侯一点羞辱,实在没有必要,如果真是为了讨好谭家我不明白,谭家无权无势,也没有人在朝中当官,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真有好处的话,冠军侯又何必放弃?” “呵呵,崔太妃果然有眼力,这是一着妙棋啊。” “我对谭家了解不多,你跟我说说,谭家既是布衣,为何被称为朝堂之侠,能与俊阳侯并列?” “谭家可不简单,早年在关东经商,家财巨亿,后来又有一部分族人前往北方放牧,牲畜多得数不过来。谭家仗义疏财,帮助过不少人,江湖和朝堂都有人受过谭家的好处。武帝时期要与匈奴人开战,军用不足,谭家主动向官府献出一半财产以及北方的九成牲畜,震惊天下。武帝非常高兴,想要重赏谭家,封侯封官,随谭家选择,可谭家人不愿为官,只想经商放牧,他们说击败匈奴对谭家好处多多,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嘿嘿。”东海王笑了两声,“接着说,国史里对这一段记载的少。” “武帝不能白受百姓的好处,十天之内,封谭家三人为侯、给予另外二十多人不同的爵位。” “谭家人口还不少。” “谭家人丁兴旺,擅长经商、放牧、种地,就是不爱做官。” “谭家三人封侯,我怎么没见过?”东海王对京城勋贵了若指掌,没听说过姓谭的列侯。 “武年晚年对天下豪杰大肆杀伐,唯独对谭家网开一面,谭家上奏,原以另一半家产和全部爵位,换取数十位豪杰的性命。” “还有这种事?谭家人胆子真大。”东海王有点感兴趣了,“武帝不会同意吧?” “当然不会,武帝削夺爵位、没收家产,将谭家迁到京城,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对豪杰一个也没放过。” 东海王对武帝的手腕悠然神往。 “经此一劫,谭家名声更响,谭家立誓代代不得为官,以布衣的身份侨居京城,十几年间,又成巨富。” “谭家会点石成金吗?” “谭家最值钱的东西是信用,任何人做生意想要取信于人,都要找谭家居中作保,还有许多人仅仅因为仰慕,带着赚钱的生意来找谭家合作,结果总是皆大欢喜。谭家仍然仗义疏财,帮助过许多武帝时期被杀者的后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平民身份的冠军侯。” “原来如此,可谭家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需要讨好的是大臣,不是布衣。” “这就是冠军侯目光短浅的地方了,他以为有宰相的支持,朝中大臣尽入其手,可大臣并非独自一人,总有不当官的亲朋好友,这些人,多多少少与谭家都有往来。谭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对朝中大臣的影响只怕不比殷宰相差多少。” “谭家这么厉害,冠军侯看不到?” “谭家的声名传播于江湖,冠军侯大概没有注意到吧,最关键的是,谭家不会轻易对朝堂开口,这会违背他们的祖训,即使东海王与谭家联姻,想取得谭家的支持也很困难,冠军侯就是先例。” “可母亲已经想到了办法……”东海王喃喃道,眼前不再是一片迷雾。(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书与残酒 崔小君还没进侯府大门,就有仆人出来道喜,说倦侯已经回来了。崔小君微笑以对,命人看赏,她几天前就派杜摸天和不要命出城迎接倦侯,可是听到消息之后还是又惊又喜,下轿之后,步子忍不住有点发飘。 可她控制得很好,没有在仆人面前表现得过于兴奋,回到内宅,倦侯却不在,问起来才知道,倦侯回来不久就直奔书房去了。 丫环跑去书房查看情况,很快回来,报告说倦侯正在小憩,说过等夫人一回来就将他叫醒。 崔小君没人让叫醒倦侯,反正她有事情要做,去往后厅,命人去将倦侯的随从请来,如果他们没有休息的话。 不要命回醉仙楼去了,杜氏爷孙和孟娥来见夫人。 对杜氏爷孙,崔小君只是表示感激,没有像对待普通仆人一样给予奖赏,这是大恩,目前的倦侯夫妻还没有能力报答。 对卫兵“陈通”,崔小君有点困惑,她从来没听说过此人,而且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女扮男装,这与破绽无关,完全是一种直觉。 孟娥没有刻意再用男声说话,“我叫孟娥,从前是皇宫侍卫。” 听说孟娥是侍卫,杜氏爷孙都吃了一惊,崔小君却十分高兴,上前拉住孟娥的手,特意与她多说了几句话,送行时,已经对她以“孟姐姐”相称了。 崔小君又处理了府中的一些事务,终于不想再等了,移步前往书房。 丫环将酒食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上,悄悄退出,崔小君站在屋地中间,盯着小上的倦侯看了一会,多半年未见,倦侯容貌发生了些变化,即使在睡梦中也有几分风霜之色。 韩孺子累坏了,多日来的奔波显出了威力,昨晚那一觉没有睡够,回家之后没多久就哈欠连天,本想睡一小会,结果一个多时辰以后也没醒过来。 倦侯不在的时候,崔小君经常来书房,与丫环一块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也会坐在椅子上看书,因此走到书桌旁,一眼就看出了上面的变化:倦侯又翻出了国史,已经看了十几页。 崔小君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拿起书继续看下去,屋子里很安静,她能清晰听到倦侯的呼吸声,她不是很喜欢这一类的书籍,今天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慢慢转动,偶尔呷一小口。 不知过去多久,丫环突然跑进来,向夫人做手势,表示事情很急。 崔小君放下酒与书,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倦侯,走出书房,将房门轻轻关好。 “太后有旨,请夫人即刻进宫,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太后……”崔小君一愣,想叫醒倦侯商量一下,可她之前进过几次皇宫,每次都是待一小会就出来,以为这一回也是如此,犹豫片刻,没有打扰正在熟睡中的丈夫,与丫环一道匆匆走向前院。 半路上遇到了孟娥,她已经换上女装,与府中的丫环一样,上前道:“我陪夫人进宫。” “那当然再好不过。”崔小君让自己的丫环留下,“等倦侯醒来,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来。” 皇宫来了十多名太监与宫女,还有一队宿卫,排场比从前要大一些,崔小君认得其中一名女官,没有多问,与孟娥上轿,前往皇宫。 天黑之后,韩孺子终于醒来,备感振奋,失去的力量与精气神似乎都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书与残酒,“来人。” 丫环推门进来,“倦侯,您醒啦。” 韩孺子不认得她,“你是……” “奴婢叫绿竹,是夫人身边的丫环。” “哦。”韩孺子离家时,崔小君身边的侍女还是从前的宫女,不知为什么换人了,他并不在意,问道:“夫人来过了?” “嗯,来过,不让我们唤醒倦侯。” 想到妻子刚才就在身边,韩孺子露出微笑,“她现在去哪了?” “奉旨进宫,刚离开……” “什么?”韩孺子一惊,连声音都变了。 丫环绿竹笑道:“倦侯不必担心,夫人经常进宫,从不在里面过夜,顶多两个时辰也就出来了。” “夫人经常进宫?”韩孺子更惊讶了,他在崔小君的信中从未见她提及过此事。 “是啊,之前都是我陪夫人进宫的,今天换了人,是倦侯带回来的那个……” “孟娥。” “对,孟娥姐姐送夫人进宫的。” 韩孺子稍觉放心,“夫人进宫见谁?” “不是崔太妃,就是王美人。” 韩孺子的心又放下一点,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夫人若是回来,马上来通知我,不管我在做什么。” “是。” 丫环退下,韩孺子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白天的时候,他与那个不知真假的“淳于枭”谈得不多,许多问题没有说清楚,现在反而没了头绪。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隐约觉得那上面还有夫人留下的余温,拿起书看了看,崔小君又翻了二十多页,显然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她在倦侯看过的那一页放了一枚竹制的书签。 “来……”韩孺子想起张有才不在身边,他的亲信大都留在了神雄关,于是起身,将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亲自去找来杜氏爷孙,有件事情他还一直没问。 “不要命什么时候为夫人做事了?还有,你们怎么与望气者上的?” 杜穿云毕竟从小练功,体质极佳,比韩孺子奔波的时间更长,恢复得却更快,昨晚睡了一觉,今天已经与平时无异,可他不愿意进书房,站在门口,随时都能推门出去。 杜摸天回道:“不要命是一个月前主动找上门来的,他曾经帮过倦侯,所以夫人很信任他,望气者一直跟不要命。” “不要命怎么称呼那位望气者?” “皇甫先生。”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果然犯了错误,望气者是淳于枭的可能性更低了。 一名仆人匆匆跑进来,韩孺子心中一喜,以为夫人回来了,结果仆人只是说大门外有人求见,自称叫杨奉,是倦侯的熟人。 倦侯府里换了不少新人,不认得从前的总管了。 韩孺子立刻起身,跑出书房,亲自前去迎接。 杜穿云让到一边,对爷爷说:“咱们欠杨太监的人情什么时候能还清啊。” “他的人情早还清了,仔细算算,他还欠咱们呢。” “咦,你不早说,那咱们留在倦侯府干嘛呢?” “唉,人情是山,翻完一座还有一座,咱们不欠杨奉,却欠倦侯和夫人。” “不是,他们欠咱们还差不多。”杜穿云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亏欠倦侯,就像是掷骰子,明明赢多输少,最后一算账,银子却少了几两。 杜摸天心情极佳,在孙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跟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人情向来是一笔糊涂账,你欠我我欠你,最后就变成了交情,现在让你离开倦侯,你能做到吗?” 杜穿云挠挠头,“这个……是有点舍不得,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跟着倦侯当将军呢。” “你当将军?还是少害点人。” 杜穿云嘿嘿笑了几声,“那杨奉又是怎么回事?人情债还清了,咱们跟他也没什么交情。” 杜摸天收起笑容,“杨奉是个怪人,他了解江湖、利用江湖,却从不留恋,更不欠下人情债,对他,务必要小心应对。” 杜穿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太监都是怪人……也不对,蔡兴海就跟杨奉完全不一样。” 韩孺子将杨奉带进来了,杜穿云立刻闭上嘴,记得爷爷的话,矜持地向杨奉点下头,神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反而是杜摸天,抱拳致意。 杨奉根本没理杜穿云,只向杜摸天还礼。 韩孺子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大声道:“杨公已经辞去北军长史之职,从今以后,他又是倦侯府总管了。” 杜摸天微笑道:“恭喜倦侯又得一员大将。呃,你们聊,我们爷俩儿就不打扰了。” 韩孺子争位之意早已公开,不急于密谈,说道:“你们二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就不见外了,请两位留下,一共商议大事。” 杜摸天看向杨奉,杜穿云嚷道:“太好了,终于让我参与大事了,别再让我跑腿啦,施展轻功很累的,可不是专门用来送信的。” 韩孺子笑着请三人入座,然后向杨奉问道:“冠军侯怎么会放你走?” “冠军侯用不着我了。”杨奉平淡地回道。 “你帮冠军侯做过不少事?”杜穿云问道,听说人情债已经还清,他对杨奉没有顾忌了。 “嗯,不少。”杨奉大方承认,“冠军侯刚回京的时候不宜露面,是我与宰相以及众臣,劝说他们支持冠军侯,望气者找上门来,也是我劝冠军侯接纳他,我做得好像太成功了,那名望气者现在深受冠军侯信任,完全能够替代我的位置。” “嘿嘿,原来杨公在冠军侯那边没位置了,才回倦侯这边。”杜穿云有点瞧不起杨奉。 “我这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留给杨公。”韩孺子却不这么觉得,他曾经骄傲地以为自己就能做成大事,现在却不这么想了,能重新得到杨奉相助,是他回京的第一场胜利,这场胜利来得如此轻松,连他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杨奉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冠军侯的儿子被接进皇宫,倦侯夫人也是这样?” 韩孺子终于明白,小君这次进宫并不寻常,“这是望气者的安排?” “应该是。还有,我刚得到消息,这次争位增加了一条规矩。”杨奉对倦侯夫人进宫不感兴趣,目光停在韩孺子脸上,“你必须得到至少一位一大臣的推举,才有资格争夺帝位。”(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定计 次日清晨,孟娥独自回府,带来确切的消息,倦侯夫人的确被留在了宫内,一同留宫的人还有东海王的母亲崔太妃,以及冠军侯的儿子一名两三岁的小孩儿。 出乎意料的是,韩孺子的母亲王美人没有被当成“人质”,而是留在太后身边。 韩孺子在河边见过的垂钓望气者亲自出面,向三方保证,无论争位结果如何,各自的亲属都可以自由出宫,他尽量避免扣押、人质、释放这些词,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为了实践一种从无先例的选帝方式,必须保证每一方都能遵守规则。 望气者显然了解孟娥的真实身份,对她看得很严,整个晚上,她没有机会离开皇帝去见任何人。 韩孺子感到愤怒与悔恨,送走孟娥,只剩他与杨奉两人时,他说:“望气者真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家遵守所谓的规则吗?争位失败者真想反抗的话,会在意宫里有多少人质?” “望气者的意图还没有完全暴露,招数也肯定不只这些,猜测无用,还是先想想怎么玩这个游戏吧。” “这是一场游戏。”韩孺子看向书桌上堆积的书籍,“史书上记载过这种事情吗?” “公开的记载没有,楚朝肯定没有过。”杨奉起身,很快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送到韩孺子面前,“如果追溯得久远一些,还是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上古时代,帝王继承由禅让改为世袭,可大臣的支持非常重要,驱旧迎新的事情发生过不少,尤其是那些明君,总是先要得到大臣的支持,才能施展拳脚。” 韩孺子拿起书,翻了两页,没有马上看,“望气者不是真心要复古吧?” “先别管望气者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笼络大臣在任何朝代都是必要的,倦侯从神雄关返京,心中想必有一个计划。” “左察御史萧声前往神雄关时,我猜冠军侯与崔太傅很可能再度联手,于是安排一些人鼓动北军以冠军侯名义返京,消息一旦传来,或许能激起他们之间的猜忌,再度反目成仇。南北军在外僵持,京城空虚,我原想……组织一股力量,冲进皇宫,夺取宝玺,强迫太后立我为帝。如果冠军侯与北军闹得不可开交,我希望能让北军更坚定地支持我,以做外援。还有夫人,她两次传信让我回京,我想她总有一些准备,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是我让夫人给倦侯传信的,她的计划就是我的计划。” “你?”韩孺子很意外,他在边疆的时候,杨奉应该正“忠心耿耿”地辅佐冠军侯。 “我说过,我会辅佐最可能成为皇帝的人。” “嗯,我记得。” “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即便是在现在,即便北军返京与南军对峙,倦侯再度称帝的机会也不多,但是我要修改之前说过的话,我辅佐的人,不仅要成为皇帝,还得能从谏如流,能听进去我的话、接受我的建议。” 杨奉的话从来就不怎么耐听,但很真实,韩孺子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笑道:“杨公的建议是什么呢?” “先按望气者的安排行事,争取大臣的支持总是有用。” “我该怎么做?当初我退位的时候……没有一位大臣站出来支持我。” “倦侯在位的时候,可曾经有人站出来反对你?” “嗯……没有,叛逆的齐王算是一个,可他反对的主要是太后。” “所以,轻易不要用坚持与反对给大臣分类,倦侯更应该将大臣看成不相干的一群人,只有真正接触之后,再对每个人做出判断。带着先入之见,对倦侯并无好处,反而会让倦侯失去一些潜在的支持者。” 韩孺子笑道:“我没有先入之见,愿意争取任何一位大臣的支持。”他想了想,又道:“杨公为冠军侯争取殷宰相的支持,就是为了加强他的‘先入之见’吧?” 杨奉微微仰头,“我提出过其它建议,冠军侯不愿接受。宰相殷无害曾经是钜太子的师傅,钜太子遇害之时,他在武帝面前喊过冤,他对钜太子遗孤的支持,在外人看来理所应当,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提醒过冠军侯,他没有在意。” “什么问题?”韩孺子突然有点走神,夫人崔小君留下的书签露出一小截,触动了他的心思,他急忙移开目光,认真听杨奉说话。 “第一,殷无害位极人臣,年事已高,再没有上升余地,无论立下多大功劳,也只能留给儿孙,他公开支持冠军侯,更多地是出于人情。” “这的确是个问题。”看了那么多的国史,韩孺子明白一个道理:人情很有用,但是在利益相争的关键时刻,人情也最为脆弱。 “第二,当初给两位太子定罪的那些大臣还在,当今圣上并无实权,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手段,冠军侯不同,他登基之后,必然大权在握,而他不先与从前的仇人和解,会让这些大臣惶惶不可终日。” 韩孺子眼睛一亮,“这些大臣就是我要争取的对象吗?” 杨奉摇摇头,“暂时还不行,他们太害怕了,不敢支持你,甚至可能跑去向冠军侯告密,以保平安,只有等到你建立起势力,能与冠军侯、东海王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才可能站在你这一边。” “最难的还是开始。” “没错,不过我有安排,只是需要倦侯亲力亲为。” “我休息得够多了。”韩孺子当然不会坐在侯府里等待。 “倦侯还记得自己曾在国子监读书吧?” “记得,杨公想让我去太学,可宗正府只肯同意我去国子监,在那里我只点过卯,没真正读过书。” “这不重要,倦侯的名字毕竟列在其中,有不少同窗,他们就是倦侯首先要争取的一批人。” “他们都是学生,连官职都没有吧?” “国子监的学生想当官,得熬许多年。” “他们现在对我能有什么帮助?”韩孺子没太明白杨奉这一招的用意。 “解释起来比较复杂,过两天我会与倦侯一道去拜访同窗,到时候再慢慢说吧。” 韩孺子点点头,他眼前就有一道难关,确实不急于考虑太远的事情,“望气者制定新规则,要求争位者必须有一品大臣的推举,好像是专门针对我的:冠军侯有殷宰相,东海王有崔太傅,我连普通大臣的支持都没有。” “嗯,朝中一品臣总共只有十几位,想让望气者挑不出毛病,只能找正一品大臣,数量更少,只有五位,宰相、大都督、太傅、太师、太保,殷宰相与崔太傅各为其主,还剩下三位……” “崔太傅会支持东海王?”韩孺子问。要说人情冷暖,崔太傅就是证明,他是东海王的亲舅舅,可是一旦发现更有价值的目标,立刻就将外甥抛弃。 “会,就算现在有所犹豫,等他知道北军返京的消息,也会支持东海王。” 韩孺子无意中帮了东海王一个大忙。 “那就只剩三位一品大臣了,太师、太保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太师王寄、太保邓祝,都是武帝时的老臣,致仕多年,一个在江南,一个在燕地,离得远,久已不参与朝政。” “那就只剩下兵马大都督韩星了。” 杨奉点头,“韩星领兵在外,没有圣旨不得回京,他目前驻扎在函谷关,指挥楚军平定各郡县暴乱,他对倦侯似乎很欣赏。” 韩孺子回想片刻,“起码他没有为难过我,我的请求他也都接受,就是因为他的任命,我才能守住神雄关和碎铁城。” “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函谷关。” 虽然还没有取得任何大臣的支持,韩孺子却心安不少,“争位之举毕竟罕见,能不能坚持下去很难说,咱们还需要其它计划吧?我相信冠军侯和东海王都有。” “当然,东海王或许会与崔太傅和解,依托南军以自保,冠军侯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也会与北军和解,或者拉拢宿卫军,如今宿卫八营已经大幅增员,中郎将上官盛是太后的侄子,他非常担心上官家未来的命运。我曾经代表冠军侯与他接触过,上官盛愿意支持冠军侯,但他的话不能全信。” “这么说来,东海王的根基反而最稳了?我跟他聊过,他肯定会与崔太傅和好如初。” “所以倦侯最后的对手肯定是东海王,眼下的对手则是冠军侯,我本来非常担心北军,所以冠军侯为泄私愤催促北军进攻匈奴人时,我没有特别反对。可倦侯做得更好,如果倦侯真能将北军拉拢过来,则大事无忧,最起码也要让北军分裂,不能专心支持冠军侯。至于宿卫八营和上官盛,交给我好了,我不敢保证他们会支持倦侯,至少能让他们置身事外。” “东海王……东海王……”韩孺子想起自己其实曾经有机会杀死这名对手的,然后他笑着摇摇头,塞外是他拉拢人心的地方,轻易不能杀人,尤其不能杀死自己的弟弟,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两人一边分析大势,一边制定计划,心中越来越有数,中午连饭都没吃,午后不久,一位客人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崔家二公子崔腾来了,他之前奉命去向父亲求取一纸任命,一直没有返回神雄关,原来是跟随父亲回京了。 一进屋他就嚷道:“妹夫,你可太厉害了,居然将北军给弄回来了,快跟我逃跑吧,待会就有人来抓你啦!”(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勤政殿对质 崔腾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瞥了一眼杨奉,不认识,也不在意,抓住韩孺子的胳膊,嚷道:“妹夫,你可太厉害了,居然将北军给弄回来了,快跟我逃跑吧,待会就有人来抓你啦!” 崔腾拽着韩孺子往外拖,“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干粮、金子,足够咱们出去躲几个月……” “等等。”韩孺子一只脚抵在门槛上,全身用力,勉强抵消了崔腾的拉扯,“先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做的事情,让我说清楚?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崔腾又拽了两下,发现妹夫的力气不小,只好松手,质问道:“北军是不是你调来的?” 韩孺子当然不会承认,“从头说,北军回京了?” “对啊,还没到京城,正在路上,前锋军离白桥镇只有两三日路程,南军正要退后三百里,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父亲快要气疯了,已经下令全军布阵,绝不让北军经过白桥镇,他还说要向朝廷参你一本,这回你逃不掉了。” 崔腾又伸过手来,韩孺子让开,退后两步,“北军回京,崔太傅为何要参我一本?” “因为是你将北军调回来的啊。”崔腾一脸的惊奇,不明白这有什么疑问。 “我若调回北军,干嘛自己跑在前头?跟随北军一块回来岂不是更好?” 崔腾张口结舌,寻思了一会,“也对,我本来还想带你兜个圈子,绕开南军,投奔北军的,那……北军干嘛回京?是谁下的命令?” “别急,后继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到。” “妹夫不逃?” 韩孺子摇摇头。 “我怎么办?我从父亲那里偷出不少金子,他不会饶过我的。” “你先留在我这里吧。”韩孺子神情一端,“崔腾,我派你去南军求助,你怎么一直没回神雄关?” 崔腾脸色都变了,双手连摆,“妹夫,不关我的事,我让父亲发兵,或者给我一纸任命,结果他给了我一脚,还让人打了我几棍,说我是个蠢货,把我留在军中不让走,直到昨天才没人看着我。” 韩孺子沉吟片刻,“好吧,算你无功无过。” 崔腾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父亲的处罚不算什么,唯独妹夫的满意才重要,“北军真不是你调回来的啊,我还以为你要做大事,所以马上跑来……” “我当然要做大事,你没听说过诸子争位吗?” “听说过,那是玩笑吧,谁会当真?从来都是皇帝选大臣,哪有大臣选皇帝的道理?” “崔太傅也不当真吗?”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杨奉,杨奉坐在书架旁边,没有参与交谈。 “我父亲说了,别管京城怎么折腾,只要他还是南军大司马,崔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曾经犯过错误,今后再也不会交出官印,至于谁当皇帝,他都不在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对北军返京之事特别愤怒,以为你要偷袭南军。” 韩孺子正要开口,曾府丞慌慌张张地跑来,他过了一段舒心日子,自从倦侯回来,他就预感到大事不妙,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倦、倦侯,来人、来人啦!” “什么人?来有何事?” 府丞发了一会呆,“是、是官差……等我去问问。” 府丞匆匆跑出去,崔腾指着他的背影大笑道:“好一个糊涂蛋,连来人是谁都没问清楚就敢来通报。对了,我的马和金子还在外面呢,别让人偷走了。” 崔腾拔脚就往外跑,速度比府丞还快。 韩孺子转身道:“冠军侯的底细,很快就能知道了。” 北军返京是对冠军侯的最大考验,他若是应对不当,极可能失去到手的巨大优势。 杨奉点点头,“那是崔腾吧?” “对。” “他可信吗?” 韩孺子想了想,“这个人不好说,今天跟我是朋友,明天一言不合就会反目成仇,但他不虚伪,不会演戏,这次跑来‘救’我,应该是真心实意。” “好,让他回南军。” “嗯?” “他留在这里对你毫无帮助,在南军或许能给你通风报信。” “可他骗不过崔太傅……” “何必要骗?北军返京,南军必然要留在怀陵县,崔宏很快就要主动传信给你了。” 韩孺子明白过来,又道:“崔腾说大家都不将诸子争位当真……” 府丞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是兵部的公差。” “找我有什么事?”韩孺子问。 府丞又是一呆,咽了咽口水,“我再去问。” 府丞为吏多年,也算是经验丰富,还从来没这么丢三拉四过。 崔腾双手提着包袱走来,包袱不大,却显得很沉重,与府丞擦肩而过时,他笑出了声,来到书房门前,将包袱扔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金子真沉啊。妹夫,没事了,我帮你说清楚了,门外是兵部的几名小吏,接到消息说北军南归,跑来这里向你质问,我将你说过的话转述给他们,他们一个个全傻眼了,已经告辞,托我给妹夫道歉呢。” “崔腾,你得回南军。” “啊,为什么?我是逃出来的,回去之后父亲肯定又要揍我。” “你妹妹昨天被叫到皇宫里,据说要很久之后才能出来,我需要……” 崔腾怒容满面,“太后拿我妹妹当人质吗?这可不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拼着再挨一顿打,也得让父亲出面,将妹妹要出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这次回去不会挨打。” 崔腾深吸一口气,双手拎起包袱,艰难地向外走,在庭院中间又与府丞相遇,他实在累了,松手扔下包袱,大声道:“先存在这里,有斤有两,以后得还给我!” 崔腾跑了,府丞看着脚边的包袱发了会愣,急忙跑到书房门前,“兵部的人走了。” “嗯,我知道了。” “可是宫里又来了几个人,请倦侯去一趟。” “去宫里?” “去勤政殿。”府丞这回问清楚了。 “他们有圣旨?” 府丞摇头,“他们说是宰相大人请倦侯去一趟。” “好,让他们等一会。” 府丞实在跑不动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提着衣襟向外走去。 韩孺子回道书房里,坐在椅子上,向杨奉道:“有什么提醒吗?” 杨奉想了一会,“表现最激烈的大臣,有可能是冠军侯最坚定的支持者。” 韩孺子点点头,坐在那里看了会书,府丞又跑来三次,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走,没敢催促。 韩孺子出发的时候,天色将晚,门外的几名太监急得不行,立刻请倦侯上马,护送他前往勤政殿。 勤政殿里点上了蜡烛,几名重臣今晚别想准时休息了。 宰相殷无害、右巡御史申明志、礼部尚书元九鼎、吏部尚书冯举、兵部尚书蒋巨英等人都在,还有几位大臣,韩孺子看着也都眼熟,共是十人,正在讨论什么,看到倦侯进来,全都闭上嘴。 宝座上空无一人,听政阁前也没有太监、宫女把守,说明太后不在。 “诸位大人召我前来有什么事情?”韩孺子问道。 已经公开表示支持冠军侯的宰相殷无害,反应却一点也不激烈,笑着走来,“一点小事,之前有些误解,现在弄清楚了。” “离一清二楚还远着吧。”一名大臣厉声道。 殷无害停下脚步,略显茫然地看着这位同僚。 插言者是右巡御史申明志,他长着一张严峻的瘦脸,这时更显阴沉,“倦侯想必已经听说,本应驻守在塞外的北军,突然无召而归,宣称要为北军大司马讨说法,还说他们是在护送匈奴使者前来和谈。” “听说过一些传言。”韩孺子有些意外,申明志一向是骨鲠谏臣的形象,在朝中很少拉帮结派,居然会归顺冠军侯。 “那倦侯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言:说是有人挑拨北军将士作乱,却嫁祸给冠军侯?” “有这种事?”韩孺子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料到什么了?”申明志快步走来,比殷无害还靠前一点。 “左察御史萧声,他突然前往神雄关,却没有携带圣旨,言行古怪,当时我就觉得有异,可他有大都督府以及兵部的公文,我也没办法,只好离开。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居然挑拨北军将士。我也有错,不应该轻易离开神雄关,以至北军落入奸人之手。” 殿中众臣一个个目瞪口呆,殷无害苦笑道:“此事另有原因,肯定不是萧大人所为。” “有殷宰相担保,萧大人应该没问题,是我猜错了,希望诸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对萧大人提起。” 申明志脸色越发阴沉,“北军返京,与倦侯没有一点关系吗?” “我是宗室子弟,又曾与北军共守碎铁城,要说关系,总该负一点责任,诸位大人需要我去劝说北军将士吗?他们或许能听我说几句。” “我跟倦侯一块去。”冠军侯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身穿全副盔甲,只是没有带兵刃,“也请诸位大人同去,北军返京的真相为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冠军侯走到韩孺子身边,冷冷地盯着他。(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粮仓 满仓是一座大城,城墙多达三层,由内向外,一层比一层矮,最外层只有一人多高,而且是土墙,可是与护城河配合,仍能极大地阻滞敌人的进攻,总之,这座城的防护远远超出一般城池。 顾名思义,满仓城里囤积着大量粮草。 为备不时之需,大楚在前朝遗留的基础上,修建了数座囤粮之城,分布在东南西北各处,满仓即是其中之一,位于京城以北二百多里的一小块平原上,城内密布着粮仓与草场,一旦天下有变,单凭城中的粮食,整个关中地区就能坚持十年之久。 自从太祖定鼎以来,大楚出现过几次危机,满仓也数度做好了开仓的准备,但都无疾而终,除了定期处理陈粮,并向各军供应少量粮草之外,从未大规模开仓,即使饥民遍地,也与满仓无关,它的职责是在动乱时期供养朝廷,赈灾自有其它措施。 满仓不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往东偏了几十里,柴悦指挥北军南归的时候,第一目标不是京城,而是这座囤粮之城。 大军真回到京城,柴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真与南军开战,所以他选择满仓,既解决了过冬的粮草问题,又能静观京城事变,等待镇北将军的下一步指示。 前锋军由督军蔡兴海率领,共是三千人,直奔满仓城。 在城外,蔡兴海命令全军停在五六里之外,只带数十名士兵前去叫门,声称自己是北军粮草官,前来支取本月粮草,后方尽是运粮的劳力。 守城楚军还是比较谨慎的,今年不太平,到处都有饥民暴乱,过去的几个月里,满仓受到了三次攻击,军官出城,仔细检查了蔡兴海等人的文书,一切无误,全有北军大司马的印章,军官抱怨道:“光来取粮,就不能派点人支援我们吗?” 蔡兴海嘿嘿笑道:“谁不盼着躺在满仓城里睡大觉啊,可朝廷不发话,想来也没用。” 满仓城门大开,蔡兴海派人去内城交接文书,自己留在外城门下,等候“运粮”队伍到来。 三千北军疾驰而至,守城军官目瞪口呆。 不到半个时辰,蔡兴海已经占领满仓,客气地请城中官吏继续办公,“你们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好比大雨倾盆,我们来屋檐下避避雨,你们在屋子里该干嘛干嘛,不用搭理我们,就当我们不存在。” 可这群客人有刀有枪,光是三千前锋军,数量就已超过城中的全部守军,官吏们不明所以,只好点头应允,躲在衙门里埋首办公,真的假装北军将士不存在,但是悄悄派人去向郡守以及京城通报情况。 北军陆续赶到,一半进驻城内,一半在几十里以外的官道附近扎营,进可攻,退可守,柴悦等主要将领都留在城外,韩孺子的部曲营则去守卫满仓。 大军扎营的第二天,南军使者到来,警告北军立刻退回神雄关以北,刘昆升早已准备好一封信,请使者带给南军大司马崔宏,他在信里声称北军疲惫,请南军去塞外换防。 第三天,消息说南军北上,占据各处要塞。 第四天,京城的书信雪片般飘来,有相关部司的质问,有各勋贵家族的询问,更多的是命令,有的直接命令北军,有的命令相熟的亲朋好友,要求他们尽忠职守,返回塞外,杀敌立功。 柴悦并不阻止信使,而是向众将暗示,京城已经被南军控制,所以大家众口一词,对北军的要求与崔宏一样! 第五天,北军大司马的使者到了,携带冠军侯的亲笔信,使者还向众将口头表示,京城正在选立新帝,冠军侯十拿九稳,北军不可在这种时候添乱。 在北军将士看来,这都是南军胁迫的结果,也有人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塞北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粮草难以为继,谁也不愿意离开身后的大粮仓,前去守卫一座孤城。 “匈奴人与镇北将军和谈,已经北上过冬,咱们去塞外干嘛啊?” “朝廷运转不畅,对塞外的支援一直不够,满仓有粮,每次只肯发送一点,北军若是再次出塞,还不得饿死在外面?” 北军将士此时就如同一名叛逆的少年,本来心中就有不满,觉得自己受到冤屈,受到各方的指责之后,不满情绪没有减弱,反而水涨船高。 尤其是还有柴悦和刘昆升在推波助澜,这两人一位是受全军将士敬仰的将军,一位是把持大司马印的北军都尉,很容易取得将士们的信任。 伴随大量书信来到北军营中的还有数不尽的传言,现在人人都知道诸子争位了,而且知道冠军侯与镇北将军都是参与者,他们很高兴,觉得无论谁当上皇帝,对北军都有好处。 韩孺子的信来得比其他人稍晚一些,不是一封,而是十几封,分别送给不同的人,有一些自认为与镇北将军不太熟悉的将领,也接到了信,在此之后,他的信几乎每天都有。 信的内容都差不多,先回顾北军在碎铁城的艰苦战斗大部分北军是后去的,但他们的确在最关键的时刻稳定了军心接着表示理解北军南归的举动,最后声称他与冠军侯关系融洽,两人有可能一块来北军。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联手争位,一个当皇帝,另一个就当宰相,或者兵马大都督。”类似的传言马上传开,连几十里以外的满仓城都听说了,守城官吏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走出衙门,慰问北军将士,悄悄打探京城密闻。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迟迟未到,北军占据满仓半个月之后,正好是元月初一,进入无为二年,深宫里的皇帝虽然快被人遗忘,朝廷也一直没有旨意颁布,各地还是按惯例庆祝新年。 困在北军营中的左察御史萧声就在这一天重获自由,立刻上路奔向京城,带着数百名随从与卫兵,还有他在北军营中的所见所闻。大部分北军将士不了解争位的真相,支持的目标仍是冠军侯,可是在萧声眼里,北军已然变质,完全投向了镇北将军,他得提醒冠军侯小心提防。 京城里,冠军侯虽然在勤政殿公开声称要与倦侯一块去北军对质,却一直没有成行,等得越久,冠军侯越觉得北军暗藏陷阱,柴智已死,他在北军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心腹之人,而且中途还得经过严阵以待的南军地盘,同样不安全。 韩孺子经常催促,但他并不着急,冠军侯当时没有立刻出发,他就知道此人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他受到耽搁,不能去函谷关见大将军韩星,只好等年后再说。 元月初一,韩孺子派人给宫中带去许多礼物,分别送给太后、母亲王美人与夫人崔小君,连东海王的母亲崔太妃也有一份。 除了崔小君,其他人都没有回礼。 冠军侯那边还在犹豫不决,一品大臣的推举也没有得到,韩孺子与杨奉却没有闲着,每天都在分析情况,开始拉拢国子监和太学的师生。 “如无意外,宰相致仕,继任者必是两位御史之一,左察御史主管京官,机会更大一些,可右巡御史申明志同时还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机会不小,他支持冠军侯,那就是对宰相之位志在必得,与萧声必有一场好斗。”杨奉此前一直辅佐冠军侯,但是后期地位下降,许多事情都没有参与资格,只能依靠猜测。 “冠军侯若是登基,殷无害即是立下大功,他还会放弃宰相之位、致仕返乡吗?”韩孺子尤其猜不透殷无害的底细。 杨奉猜到了,“这正是殷无害老奸巨滑之处,他的计划大概是这样:放出口风,声称冠军侯登基之后,自己心愿已了、年事已高,将会交出丞相之印,然后稍加暗示,让两位御史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接替丞相之位,于是争着为冠军侯做事,以立大功。” 韩孺子一点即透,“殷无害什么都没做,只凭一份未来的许诺,就使得两位重臣全力支持冠军侯,事败,是萧声与申明志的责任,事成,首功归于殷无害,他根本不会交出丞相之印。” “他会交的,但冠军侯不会同意。”杨奉对这种君臣之间的推让把戏见得多了。 “能对申明志和萧声挑拨离间吗?” 杨奉摇头,“咱们还是得从头做起。” 杨奉列出一份名单,多达百人,都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博士或弟子,有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有默默无闻的年轻书生。 韩孺子先是派人去各家送拜贴,结果却不乐观,大多数人都有回贴,但是无一例外地拒绝倦侯来访或是应邀来倦侯府,理由千奇百怪,最简单的只有两个字:莫来。 杨奉没有死心,一进入元月,就向各家送礼。 事情在元月初四发生了转机,此前一天,左察御史萧声返京,在朝中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杨奉正到处打听萧声对冠军侯说了什么,一位有名的大儒不请自来,登门拜访倦侯。 郭丛曾经给皇帝讲过经典,与刘昆升一道将太祖宝剑送给大都督韩星,事后返乡避世,不肯领功,也不见任何人。 前些日子,郭丛悄悄回到京城,知道的人不多,在家里待了几天,他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从前自己避而不见的倦侯。 这位讲经时极尽含糊其辞之能事的大儒,此番拜访却是直截了当,互相见礼,进入书房之后,他说:“为大楚江山着想,请倦侯退出帝位之争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读书人的立场 一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郭丛打定主意要从此隐居乡间,两耳不闻天下事,可事情长了腿,会自己找上门来。≯ 当韩孺子还在塞外遥望京城、对宫中生的事情苦思冥想而不得要领之际,同样远离京城的郭丛,已经听说诸子争位的大致情况,迫不得已,与两名送信的学生上路,一个月前回到京城,未入旧宅,而是借住在朋友家中,闭门不出,只接待过寥寥几名拜访者。 饶是如此,这位垂垂老矣的大儒,对京城形势的了解仍远远多于一般的大臣。 郭丛身体不好,韩孺子命人搬来舒适的软椅给他坐,杨奉有自己专享的一张椅子,在书架旁边,离书桌后面的倦侯相对远些,能够不着痕迹地脱离交谈,也可以随时加入。 仆人退下之后,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郭丛默认了杨奉的存在,开始劝说倦侯退出帝位之争。 韩孺子没料到郭丛的到访,更没料到他会向自己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当初,为了让这位老师傅在讲经时多说一点内容,还是皇帝的韩孺子费了多少精力啊。 他没有生气,微笑道:“为了大楚江山?我有何德何能,参与争位虽然会影响到大楚江山的安危?” 郭丛呼吸粗重,让韩孺子想了老将军房大业,但是有区别,后者粗重而有力,像是正被用力拉扯的风箱,前者粗重而绵软,总像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大臣选择皇帝?不不,自古以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大楚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韩孺子手边有一本史书,里面记载着上古时期的事迹,颇多荒诞不经,但是正如杨奉所说,里面有几段记载,换个角度想的话,很像是大臣在选帝王,经过写史者的粉饰修改之后,变得隐讳不清。 韩孺子没有向郭丛推荐这本史书,说道:“请郭老先生相信,我也绝不想开这种先例,可形势如此……” “形势可以改变。”一向儒雅到有些懦弱的郭丛,这时候却显出几分咄咄逼人,“如果争位的皇子只有一位,那就不是大臣选择皇帝了。” 韩孺子看了杨奉一眼,忍不住笑了,心中有很多疑惑,决定先提最古怪的一个,“大臣选皇帝这种事虽然古怪,不合礼仪,但是对大臣很有好处,郭老先生为何反对呢?” “问题就在这里,倦侯刚刚将‘不合礼仪’四个字说得多轻松啊,可这不是蚁穴,这是溃堤,此前历朝历代莫不亡于此,大楚绝不能重蹈覆辙。就因为选帝对大臣有好处,我才反对,大臣一旦尝到甜头,将很难放弃,以后的皇帝都将由大臣选立,倦侯接受吗?” “嗯……未尝不可。”韩孺子其实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如果大臣们选出的皇帝不姓韩呢?” “不至于吧。” “大权在握,为何不用?选出异姓皇帝还不是最差的结果,大臣僭越帝权,自然就有人僭越臣位,以下犯上将会成为惯例,最终是人人都选自己当皇帝,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大楚亡矣,中原也将从礼仪之邦沦落为豪强之地。” 郭丛真是一名腐儒,韩孺子有点厌倦这场交谈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凌云阁里听课听得昏昏欲睡,可他现在毕竟有选择了,于是打断老先生的礼仪之谈,说道:“好吧,皇帝不可由大臣选择,可是为什么非得让我退出呢?郭师觉得我不配做皇帝?” 郭丛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会,说:“倦侯会是一位好皇帝,可时机不对,我劝倦侯退出,也是为了救你一命。眼下的形势很明显,冠军侯是前太子遗孤,已经取得多数大臣的支持,争议最小,也合礼仪,冠军侯天命所归,选帝之权不算落入群臣之手。” “还有东海王呢。”韩孺子心生怒意,仍没有显露出来,他打算听郭丛说完,这毕竟代表着许多文臣的看法。 “见过倦侯之后,我就去见东海王,劝他也退出。” “郭师觉得东海王会同意?” “总得试一试,如果不行,我就去劝说崔太傅,他之前已经有意支持冠军侯,回心转意应该很容易,没有南军做靠山,东海王总该退出了吧。” “我会考虑的。”韩孺子敷衍道。 郭丛当然能听出来,他又叹了口气,“倦侯所依仗者,无非是满仓城北军,人人都说北军效忠于倦侯,我却不这么认为:北军勋贵子弟众多,哪有父兄支持冠军侯,而弟侄转投他人的事情?传言必不可信,已经有人前去查看事实,一旦真相大白,倦侯更不会取得大臣的支持,何必冒天大之险争不可得之物呢?违时逆命,实不可取,莫不如激流勇退,安享富贵。” 这已经近于直接威胁了,却是一个十分有力的威胁。在柴悦等人的配合下,韩孺子的确夸大了北军对他的拥护,打算以此为基础,在朝内寻求大臣的支持,反过来再展示给数百里之外的北军。这是一个需要精细操作的游戏,一步走错,就可能导致北军与大臣同时抛弃韩孺子。 迄今为止,出错的都是冠军侯,韩孺子一直在受益。他打量对面的老先生,推测此人及其追随者的实力,“郭师非支持冠军侯不可?” “我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冠军侯称帝,带来的混乱最少。”郭丛顿了顿,“换成倦侯,我照样不会反对。” 韩孺子大笑,当初他当皇帝的时候,唯一为他说过的话人是名太监,而不是大臣或者儒生,他站起身,“小子顽劣,没有郭师教导,何知礼仪之重?不过,总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吧。” 韩孺子没什么可考虑的,但是除非必要,他不想当面拒绝。 郭丛费力地站起身,“倦侯尽管考虑,等北军那边传来消息,倦侯再做决定不迟。” 郭丛再次重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摇摇头,告辞离去。韩孺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书房里,纳闷地向杨奉道:“郭丛致仕多年,国子监里又没有几位大臣,诸子争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何出头,跑来趟混水?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礼仪?” 郭丛劝说韩孺子的时候,杨奉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送行,这时露出微笑,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倦侯应该高兴,水面起澜,意味着水下有鱼,郭丛出面,则意味着大鱼。” “你得好好跟我解释一下。”韩孺子彻底糊涂了。 杨奉站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停下,说:“勋贵讲祖上,武将讲军功,江湖人讲交情,商人讲利益,文臣讲仁义、讲礼仪。” “嗯。”韩孺子还是没听明白。 “文臣从何而来?” “文臣……从读书人而来。” “没错,可读书人千千万万,成为文臣的能有几人?” “不多,所以有科考、有荐举,从众多读书人之选拔可用之材。” “文臣会忘记读书人吗?” “不会吧?不会,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开国时用武将,守国时用文臣,文臣上位之后,总是大力提升读书人的地位,前朝如此,本朝也不例外。” “读书人反过来也会影响文臣。” “那些落榜的书生能影响朝中大臣?”韩孺子不太相信。 “读书人不只是落榜的书生,还有拒绝参加科考的人,还有隐于朝中不愿当大官的人,读书人虽然无权无势,但是数量众多,口口相传,他们掌握着文臣的名声。” 韩孺子突然想起来,杨奉从前就是一名读书人,这名太监对从前的经历不愿意细说,可他对读书人显然非常了解。 “郭丛就是那个掌握名声的读书人?” “别用掌握这个词,那有点过了,但是郭丛肯定很有影响力,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返京参与此事。” “罗焕章呢?影响好像更大。”韩孺子想起了另一位讲经教师。 “罗焕章影响很大,但他拒绝科考,与朝廷毕竟隔着一层,跟郭丛还是比不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我还是不明白,读书人为什么要反对诸子争位,这能提升文臣的地位,自然也就是提升读书人的地位。” 无论如何,韩孺子不相信这仅仅是“礼仪”的问题。 “或许,郭丛这些读书人感觉到了威胁,觉得他们最终会失去对文臣的影响。” “被谁威胁?” 杨奉没回答,陷入沉思,好像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望气者吗?”韩孺子自己给出回答,他很佩服望气者的本事,可是仍觉得杨奉有点过于高估这些人的实力了。 杨奉开口了,没有提起望气者,“郭丛的老奸巨滑不亚于宰相殷无害,倦侯刚才应对得很好,永远不要当面得罪这种人。” “恐怕这只是早晚的事。” “不不,郭丛其实给倦侯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 “嗯,郭丛说得很清楚,他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因为冠军侯占据优势,他才希望倦侯与东海王退出。”杨奉顿了顿,“这说明郭丛根本不看好冠军侯,这也是读书人的立场。他还说,北军勋贵子弟众多,绝不会违逆父兄这是在提醒倦侯,只有得到勋贵的支持,你才能击败冠军侯。” 韩孺子一呆,他可一点也没听出来郭丛的“善意”。(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一十章 宗室长辈 熬好的粥刚端出来,还没有放在架子上,队列就乱了,人人都往前挤,手中举着木条这是领粥的凭证。维持秩序的官兵挥舞棍棒,不分清红皂白地一通乱打,队列没有恢复,只是增加了一片鬼哭狼嚎。 韩孺子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着城门外的混乱场景。 商县不大,离京城也不远,快马加鞭,多半日就能到,是向东前往函谷关的必经之路,和许多地方一样,商县也有大量灾民、流民,每天一次的施粥,对许多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一餐。 数十名随从停在倦侯身后,杜穿云怒声道:“好一群官府爪牙,我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杜摸天伸出马鞭拦住孙子,“少惹事,你打了官差一跑了之,这些百姓怎么办?今后你每天来施粥?” 杜穿云哑口无言,可是又看不得老弱妇孺受欺负,只得对前边说:“倦侯,快走吧,停在这儿干嘛?” “嗯。”韩孺子没有动。 城门外的众公差早已看到这队人马,知道是从京城来的权贵,但不认得身份,公差头儿比较谨慎,悄悄命令手下的人收敛起,自己走来,抱拳笑道:“大人是从京城来的?有何公干?” 韩孺子指着领粥的队伍,“这里有多少灾民?每日需米多少?” 公差头儿一愣,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不敢得罪,茫然道:“灾民……五百多人,需米……我不太清楚,这个得问县老爷。敢问大人怎么称呼?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不必。”韩孺子拍马进城。 他是应约而来。 郭丛登门拜访之后不久,韩孺子接到一封信,大将军韩星邀他来商县会面。此前,杨奉以倦侯的名义给大将军写过数封信,这是第一次接到回信,是个好兆头。 与崔太傅一样,韩星也玩了一个小花招,在京畿以外与倦侯见面,不算回京,他选择的时间也很微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也是冠军侯迎娶新妇的日子。冠军侯急于修复与崔太傅的关系,将成亲的日子提前了。 县城的街道两边张灯结彩,行人却不是很多,韩孺子来到县衙前,派人去通报。 出来迎接倦侯的人既不是韩星,也不是商县县令,而是一位郡守。 商县以东直至函谷关,皆属弘农郡,郡守卓如鹤是位驸马,夫人是武帝之女、桓帝以及衡阳公主的妹妹。 卓如鹤四十岁左右年纪,白面微须,出身于书香世家,韩孺子听说过此人的名字,想必也在泰安殿里见过面,只是没什么印象了。 卓郡守彬彬有礼,亲自将倦侯迎入衙门后厅,本县县令没资格露面,也不想参与这种事,在前面大堂上照常办公。 两人不熟,客套话自然比较多,一杯茶喝过,仆人续水之后,韩孺子说道:“卓驸马是与大将军一块来的?” 卓如鹤笑道:“本官巡视各县灾情,大将军正在路上,很快就会到。” 韩孺子弄不清卓如鹤的用意,于是闲聊道:“我在城门外看到施粥,灾民有五百多人,不算太多吧。” “唉,这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有些进山为盗,有些前往它郡,有些留在乡下,初冬的时候乱民最多,有七八千人,四处流动,求取粮食,求不到就抢,还好各县守卫得当,没出什么大乱子。” “本郡遇到什么天灾?” “要说天灾,去年的雨水比往年少一些,倒也不是特别严重,入秋之后却有阴雨,毁掉一些收成。” “既然如此,粮食因何不足?” 卓如鹤笑了笑,似乎不太愿意回答,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天灾虽弱,**不断。” “都有哪些**?”韩孺子已经不是闲聊天了,打算问个明白。 “前年齐王作乱,朝廷大军东征,天下骚动,弘农郡地处要冲,军队来往、粮草转运皆从此过,地方都要接待,消耗不少。去年大军北上与匈奴人作战,全国征收秋粮以供应边疆,中间还有过一次地震,民力疲竭,粮价飞涨。” 韩孺子还是没明白,“武帝时几乎每年都有战争,没听说对民间影响如此之大。” “武帝之前,唯有烈帝好武,规模不大,成、安、和三帝皆以休养生息为要务,有数十年储积可供使用,武帝在位四十余年,备战十年,才与匈奴人一战,饶是如此,大楚的家底也几乎消耗一空。如今突逢战乱,事前准备不足,各地只好加重赋敛。” “据我所知,满仓粮草充足,各郡县官仓也都有粮,为何不肯开仓赈灾?” 卓如鹤又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倦侯总督神雄关军务,也曾为粮草发愁吧?” “粮草不足,比匈奴人的威胁还要大。” “倦侯向诸县征集粮草的时候,是不是希望立刻得到满足、送来的越多越好?” “当然。” “这也是朝廷的想法,一纸令下,哪个郡县准备的又好又快,郡守、县令立功,准备得迟,或者数额不足,则是重罪。所以,一旦预料到会有征发,各地都要提前准备,以应对不时之需。” 韩孺子终于明白了,“先是齐王叛乱,后有匈奴人侵边,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因此要多多囤粮,对应对朝廷日后的征收。” “正是如此。” “官府强行征粮,以至各地暴民作乱,朝廷派军平乱,又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于是各地更要囤粮,仓中有粮也不敢发放,怕的是明年、后年无粮可用。” 卓如鹤点头,“还有一点,朝廷不稳,乱象已成,官民皆有自守之心,人人都想为自己储备一点粮食,如此一来,粮价更贵,大楚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 “满仓粮草足够供应边疆大军,为什么朝廷不肯拿出来使用,非得让我从神雄关周边征发呢?” 满仓在神雄关三百里以外,不属于镇北将军的总督范围,但韩孺子还是多次请粮,满仓却只肯按惯例每月供应少量粮草,甚至比不上周边的一个小县。 “满仓是帝王之仓,非大楚之仓、非楚军之仓、更非百姓之仓,只有……天子也感到饿的时候,才会动用。” “没有百姓就没有楚军,没有楚军就没有大楚,没有大楚又何来的天子?” 卓如鹤起身,向倦侯拱手行礼,“倦侯睿智。” 一名仆人进来,卓如鹤道:“大将军到了,请倦侯稍候,我去迎接。” 韩孺子独自坐在厅内,还是没明白卓如鹤到底想说什么,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尤其需要杨奉。 杨奉留在倦侯府内,没有跟来。 没多久,韩星进来了,独自一人,没有随从,卓如鹤也没有跟来。 韩星是宗室长辈,韩孺子起身相迎,韩星笑道:“想不到马邑城一别,竟在一座小县衙内重逢,唉,整整一年,我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让镇北将军去守碎铁城,换一个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若没有大将军的支持,我与数千楚军早已经埋骨碎铁城了。” 韩星让镇北将军总督碎铁城、神雄关及周边十县军务的那项任命至关重要,没有它,韩孺子想要服众,会更加困难。 韩星笑着点头,坐到椅子上,示意韩孺子也坐下,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公函,放在桌上,推给韩孺子,“镇北将军应该需要这个。” 这是一封调遣令,命镇北将军回京向兵部、大都督府报告边疆军情。大将军韩星自己不能无故回京,但是可以将麾下的将军送回京城。 韩孺子起身致谢,他的确需要这纸调令,否则的话,他在京城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全因为宫内不肯批复奏章,才暂时无事。 可这不是韩孺子来此与大将军相会的真正原因,“我写的信,大将军都收到了吧?” 那些信是杨奉写的,韩孺子都看过,加盖的也是他本人的印章。 韩星点头,“我真是老了,居然还能碰到这种事情,诸子争位谁出的主意?” “据说是一些望气者,他们说服了太后。” “唉,世事难料,就在十几年前,谁敢稍微表露出一点对帝位的关心,哪怕是私下里表露,哪怕只是问一声皇帝安否,都有可能惹怒武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倒好,皇帝还在宫里呢,‘争位’这种说法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四处传扬,谁也不觉得这是大罪。” “大楚需要另一位‘武帝’。” 韩星探过身来,“不是大楚,是韩氏,女主专权,宗室衰落,这才几年工夫啊。等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太祖?” 韩星在朝中向来沉默少言,以清静无为著称,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韩孺子很是惊讶,“大将军反对诸子争位?” “争位可以,但不能由一群江湖术士做主,太后真是疯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 韩星笑了笑,“宗室需要团结,冠军侯忘了自己的姓氏,一心依靠大臣,可还有倦侯,还有……其他人,韩氏枝繁叶茂,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子弟齐心协力,也能保住大楚江山。” 韩孺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这可不是他与杨奉的期望。 韩星拍了两下手掌,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人。 东海王向韩孺子拱手笑道:“兄长,你会原谅我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两虎 孟娥回来了,在皇宫里没有见到倦侯的夫人与母亲。 平恩侯夫人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她所谓的进宫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由于太后有病在身,命妇们要轮流进宫探视、侍候,以尽臣子之责,但也仅此而已,太后并不真的需要这些人,她们在皇宫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送了出来。 史官会一本正经地记下命妇们的忠诚,而不管真正发生过什么。 韩孺子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他多看了孟娥两眼,忍不住说道:“你的模样变化真大。” 孟娥化过妆,平添几分艳丽,与平时的她极为不同。 “宫里有人认识我,总得稍微遮掩一下。” 韩孺子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孟娥却转身走了,好像有点生气。 从这天下午开始,韩孺子突然忙碌起来,先是跟杨奉参加城里一家诗社的聚会,在这里见到不少文人雅士,其中包括户部的一位官员。 各郡县存粮多少都要上报给户部,说起开仓放粮,这位官员毫不犹豫地摇头,“粮食是国家根本,重中之重,绝不可轻举妄动,想大事化小?不可能,必须有圣旨,户部才能下令各地开仓。” 韩孺子提出许多假设,户部官员毫不留情地加以否决,“郡守与县令手里的确有一点权力,可以要求本地富人放粮,官府也可以施粥,但这都是正常年景时的手段,如今流民众多,各地报上来的数字就有三十多万,实际情况只会更糟,小打小闹地放粮,解决不了问题。” “我在史书上看到过,曾有官员开仓放粮,事后再向朝廷上报,以取得许可。” 户部官员笑着摇头,“倦侯说的是钦差,地方官可没有人敢做这种事。可钦差本身就有便宜之权,可以开仓,即便如此,回京之后也会受到处罚,贬级是最轻的了,何况朝廷现在根本派不出钦差。还有一个问题,钦差顶多在某地开仓,如今流民遍布天下,听说开仓放粮,必然大量涌来,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的确比韩孺子预料得更复杂,户部官员劝道:“倦侯的爱民之心可以理解,但是的确没办法,好在春季将至,等野菜长出来,百姓们忍一忍也就熬过去了。” 韩孺子只能笑着点头,没有争论,他在书上看到过,春季恰恰是最难熬的季节,挨饿的农夫会将种粮吃光,到了春天无粮可种,流民将会再度暴增,所谓吃野菜度过饥馑,只是文人的想象而已。 韩孺子没有放弃希望,他要约见更多官员,瞿子晰和郭丛都在,愿意帮忙,甚至给他出主意,列了一份名单。 傍晚,东海王派人将韩孺子请去,名义上是饮宴,实际上是与“广华群虎”中的两位刑吏会面。 这两人一个是刑部某司主事,一个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参军,品级都不够格参与选帝,一度却都威风凛凛,他们可以绕过上司,直接与太后议事,但凡抓捕、告密、刑讯、供状等事,文书正本交给太后,副本才在本部司衙门留存。 但是好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仍去广华阁议事,却不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都在担心万一太后失势,自己会遭到报复。 “京城内外的江湖术士不只是几名公开亮相的望气者。”司法参军连丹臣是名五十多岁的老吏,温文尔雅,像是一位书生,“据我得到的消息,望气者至少有十五人,还有其他的算命人、讲书者、行走郎中、杂耍艺人等等,总数不下五百人,七成以上是最近几个月从外地来京城的。” 刑部主事张镜比较年轻,三十来岁,目光灵动,好像时刻都在揣摩对方的心事,与连丹臣一样,对“江湖术士”的限定很宽泛,“还有上万流民,撵走一些,还剩下两三千人,全都藏了起来,里面很可能藏着江洋大盗,我已查到几处据点,就是没法抓人。” “抓人也要圣旨吗?”韩孺子对官府的运作方式越来越感兴趣。 两名刑吏互视一眼,连丹臣说:“如果只是抓几个人,没有问题,可那样会打草惊蛇,而且” 一直旁听的东海王替他说下去,“望气者眼下是太后、冠军侯身边的红人,一句话传来,衙门就得放人。” “不用圣旨?” “放个人而已,要什么圣旨?” 张镜补充道:“刑部大牢里的犯人轻易放不得,但是可以报病故,偷偷放人,不能太多,而且此人还得隐姓埋名。” 即使朝廷一切正常的时候,各级府衙也有办法绕过皇帝的许可,自行其事。 两名刑吏来见倦侯,不是为了诉苦与清淡,许丹臣首先道:“倦侯今天下午去参加诗社了?” 韩孺子点头,以他的身份,在京城想要保密实在太难了。 许丹臣犹豫不决,东海王鼓励道:“许大人无需避讳,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倦侯、东海王得加快行事了,冠军侯这些天来接连宴请群臣,据说他们准备发起一次连名上奏,只等当今圣上驾崩,就要求太后立刻选出新帝。” 冠军侯也不想干等六个月,尤其是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他更心急。 “宫里的皇帝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东海王稍稍压低声音,“林坤山曾经不小心向我泄露过,说望气者能够决定皇帝什么时候” 东海王做了一个手势,林坤山当时说的没有这么直白,但东海王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迄今为止,韩孺子与东海王还没有得到一位大臣的公开支持,就连崔太傅和大将军韩星,也是首鼠两端,不忘与冠军侯暗通款曲。 “放心,我一点也不比冠军侯慢。”韩孺子镇定地说。 两名刑吏露出喜色,东海王也满意地点点头,他请来韩孺子,就是为了给“广华群虎”树立信心,这个目的看来是达到了。 韩孺子问道:“英王那边怎么样?” 东海王一愣,“英王?谁关心他啊。” “英王是太后选择的争位者,不可轻敌。”韩孺子很关心这位小竞争者。 连丹臣正色道:“倦侯说得没错,英王那边的确没什么举动,既未拉拢大臣,也不结交勋贵,可我听说,选择英王参与争位,乃是望气者的主意,以便在万一的情况下,冠军侯还能有一位竞争者。” “万一?什么万一?难道难道还有人想杀死我们两人不成?”东海王紧张地说。 连丹臣摇头,“那倒不会,太后曾经亲自下令,要求宿卫八营维持京城安定,还让我们暗中保护倦侯、东海王、英王、冠军侯四人,若有异常,务必追查到底,请倦侯、东海王放心,保护你们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绝不会出问题。” 张镜补充道:“所谓万一,是指有人离开京城,失去争位资格。” “谁会那么傻啊?”东海王笑道,看了一眼韩孺子,收起笑容。 韩孺子道:“我们会小心防范,也请两位大人多多帮忙,代我们向广华阁群英说一声:大楚的根基是部司之吏而不是科举之官,官员数量既少,且升贬不定,主管之官往往三五年一变,部司之吏却终生只任一事,累功升迁,不离本衙门。两位一直都是刑吏吧?” 连丹臣与张镜频频点头,倦侯的话简直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太后与望气者只许五品以上的大臣选帝,说明他们目光浅显,只见到地上的草木,不见地下的根基。我与东海王则保证,若得成功,必将重用天下之吏,以保大楚江山安泰。” 两名刑吏离椅,跪倒在倦侯面前,磕头如捣蒜。 这只是第一次会面,还不到制定详细计划的时候,东海王派人送走连丹臣和张镜,向韩孺子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那两个家伙走的时候,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多看书。”韩孺子说。 “我怎么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吏比官更重要?我读过的书只比你多,不比你少啊。” “就在国史之中:太祖定鼎,两三年间天下就已恢复稳定,靠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太祖麾下的那些武将,他们会打仗,不会治国,也不是前朝大臣,他们所剩无几,不是被杀,就是沦落为民,更不是科举之官,要到二三十年以后,科举才大行其道,选出的官员充盈朝廷上下。是前朝遗留的小吏,他们像对待前朝一样,辅佐大楚皇帝和官员治理天下,勤勤恳恳,至今未变。” 东海王张口结舌了一会,“嘿,你看书的方法跟我不一样啊。不过这也说明吏不忠诚,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反正最终谁都需要他们。” “没错。” 东海王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不能依赖广华群虎?” “嗯,广华群虎知道的事情太多,掌握的权力太大,冠军侯没理由不拉拢他们,他们也没理由非要与冠军侯为敌。” “可大臣们不喜欢广华群虎,他们之间有仇恨” “仇恨可以化解,何况大臣的仇恨只会针对几个人,不会针对所有刑吏。” 东海王本来挺高兴,被韩孺子几句话说得大失所望,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外面响起敲门声,一名丫环说:“殿下,王妃求见。” 东海王的妻子还没有得到册封,但是府内已经称她为“王妃”。东海王先是一怔,随后面红耳赤,小声道:“她来做什么?这个这个她怎么能见别的男人?” “别的男人”也感到意外,但是很想见见这位谭家的女儿有多凶悍。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谭家的女儿 东海王妃谭氏比夫君年长两岁,个子稍高一些,貌美如花,举止端庄得体,进屋之后向倦侯行礼,口称“臣妾谭氏”,将倦侯当成君王看待。(?〈? 东海王面红耳赤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与韩孺子还没有熟到可以让妻子现身的地步,可是不敢吱声,一想到自己挨打之形已被看破,更觉羞愧。 韩孺子对这位凶悍到敢打东海王的谭家女儿很好奇,见过之后却也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臣妾偶然听到倦侯与东海王交谈,颇受鼓舞,然意有未尽,冒昧求见,以献一二浅见,万望倦侯恕罪,不以臣妾无礼。” “有我在这里就够了。”东海王生硬地说,马上又补充道:“要是与谭家有关,还是由你来说吧。” 韩孺子拱手道:“请王妃赐教。” 东海王警惕地左瞧右看,努力捕捉两人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谭氏并不在意夫君的监督,说道:“倦侯说部司之吏是朝廷根基,没错,东海王说小吏不忠,也没错,由此得出结论说刑吏不值得依赖,却有一点错误。” “错在哪?”东海王问道,配合得恰到好处。 韩孺子也点头,表示感兴趣。 “宗室子弟都想当皇帝吗?”谭氏问道。 “没有几个。”东海王抢着回答,“其实就我们兄弟二人和冠军侯,英王都不算,他是被人利用的小孩子。” “勋贵子弟全都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吗?” “碎铁城内,不少勋贵子弟与普通将士一道坚守在城墙上,英勇奋战,我亲眼所见。”东海王说。 谭氏向倦侯微微躬身,相信自己表达清楚了:人人各有品性,不能一概而论。 韩孺子当然明白,问道:“谭家凭什么能笼络住‘广华群虎’?” 东海王曾经说过谭家与京城刑吏关系密切,但是仅凭这一点无法让韩孺子信服。 “凭私交。”谭氏的回答与东海王差不多,稍作停顿,她做出更详细的解释,“连丹臣虽是刑吏,却非常清廉,从不接受犯人亲属的贿赂,为此得罪不少人,只有谭家敬重他,一直为他开脱,接济连丹臣及其家人至少已有二十年。” 东海王插口道:“是暗中接济,连丹臣几年前才知情,感恩戴德……你接着说。” 东海王称谭氏为“你”,生硬之中显出一丝敬畏。 “张镜出身贫寒,十三岁时想要学吏却求告无门,是谭家资助他七年,直到他二十岁时领取俸禄为止。谭家帮助过的刑吏不只这两位,‘广华群虎’当中有七人受过我家的恩惠。” “我相信这些刑吏也都回报过谭家吧?”韩孺子问。 谭氏微笑道:“帮过一些小忙,可谭家不拿从前的恩惠提出要求,每次请他们帮忙,必有回报,即便这一次,谭家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是连丹臣等人主动找上门来,希望能向倦侯效力。” “我?”韩孺子觉得不可思议,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位刑吏。 “太后曾经称赞过倦侯。”谭氏说。 “太后称赞他?”东海王更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谭氏不理自己的丈夫,继续道:“那还是在去年,倦侯随军前往边疆效力,太后有一次在广华阁说起执政之难,感叹宗室衰微,无人可用,唯倦侯可为依托。” “太后……只说倦侯一个人?”东海王问道。 谭氏严厉地扫了东海王一眼,“当然,以太后的眼光,怎么会看得上你?” “随便问问而已。”东海王小声嘀咕,又问道:“太后这么看重韩孺子,怎么不让他继续当皇帝?” 谭氏更严厉地看向夫君,东海王脸一红,“太后想要继续掌权,要的是傀儡,不是真皇帝。” 谭氏向倦侯道:“‘广华群虎’是太后的心腹之臣,对太后极为崇敬,太后虽然只是称赞了一句,他们却一直记在心里。若没有此次争位、选帝,他们也不会有所作为,可一旦有机会,他们觉得太后的眼光不会错。” 韩孺子沉默不语,对谭氏的话半信半疑,良久之后方道:“谭家又为何参与进来?据说谭家人不愿做官。” 东海王想说话,张嘴又闭上,让妻子回答。 “谭家也是被逼无奈,谭家无人做官,本意是远离朝堂,以免授人以拉帮结派的口实,可谭家这些年来帮助过的人太多,其中一些当了官,还是大官,朝臣之间的斗争免不了会波及到谭家,尤其是最近几年,朝争越来越严重,已经有人放出话来,要效仿武帝铲除豪侠的先例,将谭家除尽。” “朝争?谁和谁争?”韩孺子还以为大臣们都很团结呢。 “倦侯不知道吗?朝中大臣分为数派,最重要的有两家,一派是进士出身的文臣,以宰相殷无害为,一派是世家子孙,以大都督韩星为,两派争斗多年,不分胜负,武帝压制世家扶植文臣,桓帝反其道而行之,但是没来得及实施。太后听政以来,表面上对两派一视同仁,提拔了一大批两派都不重视的刑吏,经过齐王之乱,大家才明白,原来太后是站在文臣一边的,刑吏抓捕的谋逆者大都是世家一派的大臣。” 东海王补充道:“所以咱们拿到的五品以上大臣的名单上,进士派占据了一多半,宗室和勋贵出身者只有一百余位。” 早就有人对韩孺子说过,太后在讨好大臣,可他还是觉得困惑,“崔太傅也是勋贵,可是不少文臣支持他。” “当然,所谓分派只是大概言之,文臣与文臣有争斗,世家与世家也有矛盾,比如两位御史都是进士出身,彼此却看不顺眼,同时又都与宰相不合,平时各找靠山,与世家联姻,可是到了文臣与世家决一死战的时候,这三人都站在文臣一边。” 韩孺子有点听糊涂了,“如你所言,刑吏打击世家,维护文臣的利益,可现在文臣支持冠军侯,刑吏为何害怕冠军侯称帝呢?” “因为刑吏大都没有进士功名,他们只是太后的爪牙,文臣虽然得到保护,但是也失去不少权力,‘广华群虎’越过上司直接向太后提交奏章,令大臣们非常不满。而且冠军侯与太后有隙,称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这些爪牙。” 东海王笑道:“我就知道母亲让我与谭家联姻是有理由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谭氏冷冷地说:“谭家不想争权夺势,可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参与朝堂之争,出手之前,总得先将对手的情况打探清楚。” 东海王嘿嘿地笑。 韩孺子没笑,朝堂的复杂远远出他的想象,他有点明白父亲桓帝为什么要抱怨大臣不可靠,祖父武帝又为何要在宝座之上喃喃自语“朕乃孤家寡人”了。 “谭家的产业很多吧?”韩孺子问。 谭氏微微一愣,“有一些,不算少。” “分布得也很广吧?” “谭家的产业主要在京城和北疆,但是与各地的商人都有联系,倦侯需要钱吗?” 东海王猜到了韩孺子的目的,大声向妻子道:“别上当,他想让谭家开仓放粮、赈济流民!” 谭氏又是一愣,“谭家一直在施粥,只要倦侯开口,就算倾家荡产也可以,就怕谭家的产业没那么多,救不得天下的所有流民。” 韩孺子微笑道:“当然不能让谭家担负所有流民的温饱,我只是想,如果官府肯开仓放粮,谭家愿意配合吗?” “义不容辞,而且会以倦侯的名义……” “不不,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而且也不急,总得先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再说。” “好,我会与父亲商量,让谭家先算账,看看各地能动用多少粮食,然后只等倦侯一句话。” “感激不尽。”韩孺子拱手行礼。 谭氏还礼,“仁者心即是帝王心,倦侯心怀天下,帝位非君莫属。” 韩孺子没再客气,“那就还按照原计划进行,谭家联络刑吏,我提供一批死士,只待宫中有变,尽快行动,抓捕望气者与冠军侯。” 东海王现自己受到了忽视,急忙道:“关键是上官盛,谁得宿卫八营谁就能掌控京城。” 韩孺子告辞,对谭氏很是敬佩。 东海王也敬佩自己的妻子,可是对她今天的现身有点不满,“你对韩孺子说得太多了吧,有必要吗?”只剩夫妻二人时,东海王问道。 “必须取得倦侯的信任,这比什么都重要。”谭氏冷冷地说。 “太后称赞韩孺子的话是真的?” 谭氏点点头,东海王的神情一下子阴沉下来,“难道咱们真要老老实实地帮助他称帝?” 谭氏看向夫君,打量片刻,说道:“崔太妃向谭家求亲的时候,许诺给我的是大楚皇后,不是东海王妃,如今我嫁给了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东海王露出笑容。 韩孺子回到府中时已经很晚了,还是命仆人去请杨奉。 杨奉没睡,很快就来到书房。 韩孺子详细说了一遍自己在东海王府中的经历,最后问道:“为什么你从来没对我说过朝中的这些派别与争斗?” 杨奉安静地听完,“倦侯不记得了吗?我对你说过,太多的消息比没有消息更糟糕,现在你知道了大臣之间存在明争暗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韩孺子哑口无言,的确,这些信息对他眼下争夺帝位并无直接帮助,同时他还反应过来,谭氏说了那么多朝堂秘事,却没怎么提起谭家的事情。 “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各地官府全都开仓放粮。”韩孺子转移话题,他这一天还是有所收获的,而且收获不小。(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二十三章 放粮 接连三天,韩孺子与杨奉每天都去拜访深巷中的学堂,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有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未授官的进士、各部司的官员虽然都不是大官,对朝政却都十分了解,而且热心于救助百姓。 韩孺子只想弄清一件事:正常情况下,官府该如何赈灾? 慢慢地,朝廷运作的方式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了:地方上出现灾情,官员要迅速收集情况,根据轻重程度上报给相关部司以及宰相府。如果灾情比较轻微,地方官当时就可以解决,只需将解决办法与成本上报灾情稍重一些,地方官不能做主,但要给出解决方案,由上司决定可用否灾情十分严重,地方官就只能请罪,然后等朝廷的命令。 其实办法总是那些,开仓、借粮、劝农、抑商、减租、免租等等,可是非得由皇帝许可,才能显出皇恩浩荡与大权在握。 自去年秋天以来,各地的灾情文书早已送达户部与宰相府,那时宫里还在正常批复奏章,因此能做的事情各地都做了,只是杯水车薪,等到灾情需要大规模放粮的时候,宫里已经不出圣旨了。 韩孺子想要大事化困难重重。 第三天,韩孺子从东海王手里拿到了谭家的初步估算,他们能在几十个县里直接放粮,还能联络三百多个县的富商参与赈灾,差不多占受灾地方的六成,但是接受能力有限,不超过十万人,只能坚持一两个月,而据户部统计,天下流民几达五十万。 这天下午,韩孺子终于见到一位地位比较高的官员户部侍郎刘择芹,他是有资格选帝的大臣之一,敢于来见倦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一见面他就说:“我不是来支持倦侯的,只想为百姓做一点事。” “我也不是来寻求支持的。”韩孺子笑道。 刘择芹身为户部官员,对灾情最为了解,但是没有带来好消息,“必须有圣旨,其实相关文书早已拟好,只等圣旨出宫,就能分送各地,立刻执行。” 韩孺子对圣旨不抱希望,问道:“有没有可能将文书直接下发呢?” 刘择芹用力摇头,“就算户部胆子大,可是由谁来送呢?驿站归兵部管理,没有兵部关文,一份文书也送不出去,就算到了地方,没有抄送的圣旨,官员们也不敢执行,各地刺使肯定会上书询问详情总之不可行,寸步难行。” 韩孺子这些天来一直在听,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曾经带兵从马邑城前往碎铁城,一路上由各县供应粮草,这也需要圣旨吗?” 刘择芹寻思了一会,“其实是需要的,只不过早就颁布了,是圣旨给予大将军总督边疆军务的权力,大将军因此才能向郡县下达命令。” “大将军平定内乱时也得到过圣旨吧。” “当然,否则的话,大将军离开边疆就是重罪了。” “如此说来,大将军其实是可以征粮的。” 刘择芹又寻思了一会,回答时不那么自信了,“应该可以,但是只能用来养军,不能用来赈济灾民啊。” “俘虏呢?” “俘虏?” “平乱就会有战斗,有战斗就会有俘虏,各地在供应军队的同时,应不应该养俘虏呢?” “这个我觉得应该可以,但是俘虏太多的话,地方官还是得上报朝廷,驻军也要上报兵部与大都督府。” “可俘虏不能挨饿,地方官是先养俘虏后上报,还是先上报再养俘虏?” 刘择芹想了好一会,“只能暂养俘虏,等候朝廷命令,可是” “可是没有圣旨,朝廷对这些上报不能承认,也不能否决,地方上就得一直暂养俘虏。” 刘择芹盯着倦侯,终于相信他真想做点什么,“问题是大将军同意吗?就算他同意,各地军队又怎么可能将流民全抓为俘虏?” “可以招安,也可以收编入军。”韩孺子说,俘虏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还是那个问题,大将军会同意吗?这个责任不等朝廷恢复正常,他需要解释的事情可不少。” “大将军那边由我来解决,我只希望各地的文书到来时,户部不会驳回。” “户部是有权力驳回的,不过眼下情况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不只户部,兵部、大都督府、宰相府、御史台等等,都会接到文书,有一家衙门不同意,地方官员就得停止供养俘虏。” 老先生郭丛咳了一声,插言道:“赈济灾民,事关大楚国运,不能只让倦侯一人出力,诸君读书多年,空谈仁义,如今也该实践一下了,右巡御史申大人曾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找到谈一谈,赈灾无关帝位之争。” 一名年轻的书生开口道:“倦侯赈灾之名一旦传扬出去,再说无关帝位之争,只怕也没人相信吧?” 韩孺子早想到此节,说道:“谭家放粮,只用谭家的名义,地方收编流民,一切归功于大将军,我的名声绝不出此庐。” 瞿子晰年纪不大,在读书人当中地位却最高,赈灾之题最初也是他提出来的,这时道:“郭先生说得没错,空谈仁义这么多年,也该咱们实践一回了,纵不能让各部官员支持赈灾,也绝不能让他们坏事。” 十几年书生称是,纷纷出言献策,利用同窗、同年、同乡以及师生关系,读书人能与朝中几乎所有官员取得联系。 杨奉走到倦侯身边,小声问:“倦侯与我都不能离京,大将军不能返京,怎么劝说他?” “我想派孟娥去。” 杨奉微微一愣,他认得孟娥,知道那是一位只擅长武功的女子,口才比不上普通人,让她劝说大将军,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将军的一个女儿是汶阳侯夫人,与平恩侯夫人交情不错,汶阳侯现在大将军麾下任职,还有几位命妇,其夫都在军中,夫妻分离多日,急盼一聚,商县离京城很近” 杨奉已经明白了,韩孺子是要先礼后兵,大将军韩星如愿配合,再好不过,如果拒绝,就只能让孟娥出面了,“她一个人不行,我再给你介绍几个合适的帮手。” 瞿子晰走过来,拱手道:“倦侯想必已有妙计劝服大将军,可是也需有人代为传话,瞿某不才,请缨前往。” “瞿先生肯亲自出马,再好不过。”韩孺子大喜。 众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回到倦侯府,韩孺子向杨奉问道:“读书人里也出说客,与那些望气者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讲仁义,一个讲天命吗?” “天命无常,仁义有道,望气者的顺势而为,其实是见机行事,不执一端,读书人或许固执、或许迂腐,也不乏见利忘义之徒,但是毕竟有所坚持,不肯随波逐流。如果只是争权夺势,望气者可能更有用,如果意在治国平天下,倦侯需要一大批读书人,即使他们可能不讨你喜欢。” 韩孺子笑了笑,以他现在的处境,更多的还是争权夺势,可是受杨奉影响,他一点也不相信望气者。 孟娥回来复命,几名贵妇很愿意与夫君会面,也愿意带上孟娥,对于劝说大将军“招安”流民,她们却不太热心,只是表面上答应试一试。 第二天,杨奉找来三名女子,粗手大脚,看样子都是练过武功的人,换上侍女的服装之后,她们将与孟娥一块前往商县。 又过去三天,孟娥等人与数名贵妇离开京城。 东海王也给韩星写了一封信,可他并不觉得赈济灾民是当务之急,“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开仓放粮、普天同庆,多好,现在赈灾,名声都归给了太后和大将军,人家还不情不愿的,唉,浪费啊。一群读书人而已,值得费这么大心事拉拢吗?” 韩孺子也在等着读书人能带来“奇迹”。 国子监与太学的师生利用重重关系劝说朝中官员不要阻止赈灾,结果不错,大多数人都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只有一个人例外。 “左察御史萧声已经放出话来,他会尽一切所能阻止赈灾。”郭丛来见倦侯,额头上渗出细汗,他的确老了,跑几步路就已气喘吁吁,“这是他与倦侯之间的私人恩怨。” 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萧声在神雄关受辱,绝不肯与倦侯和解。 读书人向韩孺子显露出自己的一点力量。 萧声放话的第二天,十几份奏章分别送到御史台,弹劾对象正是御史台两名御史之一的萧声,理由多样,从能力到品行都被贬得一无是处。 萧声大怒,可是没等他反击,更多的弹劾奏章涌向御史台,宰相府和吏部也接到不少。 由于太后和皇帝不肯批复奏章,这些弹劾不会产生实际效果,但是对萧声的名声却是一大打击,在僵持了整整三天之后,经过若干次的对抗与谈判之后,萧声屈服了,身为言官,他比一般的官员更为重视名声。 “萧声提出了条件,只要所有的来往文书里不提倦侯两字,他就不会干涉。”郭丛代为传话,整个过程中,韩孺子与萧声没见过面。 韩孺子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大将军韩星那边的消息。 商县离京城很近,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去探望夫君的贵妇们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丢印 大将军韩星找了许多理由推脱送上门来的麻烦,先是声称官印不在身边,然后又说调兵之事太复杂,他一个人决定不了,最后不得不透露真实想法。 “这是让我拿身家性命支持倦侯啊,这种把戏骗得了谁?冠军侯称帝,必然拿我开刀,就算是倦侯登基,也会忌惮我的权力,功高震主这种事情,我是明白的。” 作为一名武将,韩星已经达到顶级,再没有提升的余地,与宰相殷无害一样,他希望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远离大风大浪。 “可是,父亲,您已经荐举倦侯,早就被认为是倦侯这边的人,大部分宗室子弟也是因此才决定暗中支持倦侯的啊。”韩星只有一个女儿,备受宠爱,嫁人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随夫姓,一个改性韩,名义上过继给韩星的一个侄子,其实是要传承他家的香火。 韩星唯有苦笑,面对女儿,他没法再隐瞒下去,“其实这是冠军侯的主意,与其将倦侯逼得无路可走,以至冒险起兵造反,不如给他一次参与选帝的机会,留在京城里更好对付……” 韩女目瞪口呆,“父亲,我还以为……我可是真心在帮倦侯,还有你的女婿……” 韩星无奈地说:“你们一家不用担心,有我在,冠军侯登基之后不会为难你们。” “还有其他人,宗室、勋贵……平恩侯夫人……” 韩星长叹一声,“当初钜太子被杀的时候,宗室没有为他求情,反而纷纷指责他忤逆不孝,冠军侯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而且……而且想杀钜太子的是武帝,没人敢反抗武帝。” “没办法,皇帝登基总是要除掉一些人,为钜太子报仇大概只是借口而已,冠军侯想通过倦侯找出哪些宗室子弟对他不满,为父没有别的本事,只能保你们一家的安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京城安稳了你再回去。” 韩女面色苍白,“好几位侯夫人跟我一块来的,我该怎么对她们说?” “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好了,总之开仓放粮之事必不可行,这是冠军侯登基之后要向天下显示皇恩的大事,怎么可能提前进行?倦侯太年轻,那些读书人想得也太简单。” 冠军侯要几个月以后才能登基,在这期间灾民的生活无人关心,大将军父女也不关心,他们只想在惊涛骇浪之中自保。 韩女告退,既震惊,又感到一点踏实,起码父亲已经为她的一家人安排好了退路。 夜色正深,小小的商县里也没有什么深宅大院,韩女叫上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丫环,去往自己的房间,她得想一些合适的托辞以应对平恩侯夫人等人的追问。 “你干嘛抖成这样?”韩女不满地问,虽然外面很冷,但是丫环抖得太厉害,未免有失体面。 丫环颤声道:“夫人……院子里有鬼……” “呸,是你心里有鬼,再敢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丫环再不敢吱声,努力控制身体,不去想刚刚见到的“鬼影”,心想自己身贱人轻,鬼也看不上吧。 “鬼”的确看不上一名丫环。 离京足足五天了,偷听到韩氏父女的交谈之后,孟娥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 大将军韩星所住之处守卫森严,但那是对外,女眷居住的内宅里,没有士兵巡视。 就因为卫兵众多,韩星心里很踏实,连房门都没有闩。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孟娥轻轻推门进入大将军的卧室,绢帕一扫,大将军鼾声消失,觉轻的他,睡了多年来第一个深沉的好觉,片刻之后,服侍他的贴身随从也沉沉睡去。 韩星声称官印不在商县,孟娥可不这么认为,韩孺子派她出来时说过:南、北军对峙,大将军的权力此时最重,绝不会让官印离身。 孟娥先在韩星床上搜了一会,没有发现印匣,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又到随从的床上搜索,还是没有,又站在地上想了一会,伸手去摸随从脑下的枕头,上面有缝隙,它不只是枕头,还是长方形的盒子。 迷药能让人酣睡,但是动作太大的话,还是会惊醒对方,孟娥将随从放在一边的外衣卷成一团,极快地推开枕头,将衣服垫在随从脑下。 随从翻了个身,喃喃几句,继续酣睡。 孟娥拿起枕头,轻轻摸了一遍,这果然是一只上锁的木盒。 孟娥夹着木盒,直接去韩星那边寻找钥匙,她猜得没错,钥匙就挂在大将军的脖子上。 她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钥匙,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对准匙孔,咔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木盒里还有一只匣子,没有锁,里面装着一颗印,孟娥取出,将另一颗大小差不多的印放进去,随后将一切恢复原样。 假印与真印差别甚大,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孟娥此举只是为了骗一时。 次日一早,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来向大将军辞行,他已经竭尽所能劝说,从倦侯的信任、百姓的生存、朝廷的稳定一直说到天下的期待,大将军每样都认可,就是不肯配合。 在韩女的劝说下,一块来商县的几名贵妇也不再催促丈夫,他们对开仓放粮实在不怎么关心,觉得这对倦侯争位也没有多大帮助。 当天中午,韩星终于发现官印被调包,既惊且怒,立刻派兵去追早晨离开的瞿子晰,关闭城门、围住宅院,搜查所有客人,不分男女。 为了安抚同伴,韩女第一个宽衣自查,然后才是其她贵妇以及侍女,孟娥与三名五大三粗的侍女被搜查得最为彻底,平恩侯夫人一边道歉一边劝说,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孟娥表示理解,但是发誓说自己没偷走任何东西。 众人借住在县衙后院,连县令及其家眷也被搜过一遍,闹得人人胆战心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一向好脾气的韩星真的愤怒了,穿上全套盔甲,手持宝剑,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两边排列着大批卫兵,就等瞿子晰被带回来,那样一名文士,跑不快。 天黑前,瞿子晰被一群士兵推进大堂,他也很愤怒,面对韩星立而不跪,“大将军好威风,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韩星冷着脸,“瞿先生还是反省一下自己的为客之道吧。” 两名卫兵上前,将瞿子晰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又有人带进包袱,打开之后扔了一地,瞿子晰大笑,“原来是怀疑我偷了东西,瞿某总算读过几年书,没想到在大将军眼里竟然是一名窃贼,此名不除,瞿某何以为人?” 瞿子晰颇有读书人的倔脾气,推开卫兵,就在大堂之上宽衣解带,脱得干干净净,嘴里大声背诵《论语》与《孟子》中的片断,以示坦荡无愧。 韩星的锐气没了,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他知道瞿子晰在读书人中间的地位,也知道这帮读书人一旦被惹恼会有多难缠,想当年武帝滥杀无辜的时候,宗室噤若寒蝉,大臣俯首听命,只有翰林院、国子监和太学的一群书生敢于上书指责武帝,挨打、免职、下狱全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参与者反而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武帝虽然没有因此改过,却也将读书人全部释放,一个没杀,算是一次破天荒的退让。 韩星离座,亲自为瞿子晰披上外袍,将追人的士兵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然后将瞿子晰请入后宅,再次道歉。 瞿子晰也不多说,只是反复强调自己声名受损,回京之后一定要向朝廷讨个说法,坚持到半夜才勉强原谅大将军,被送回原来的房间休息。 韩星睡不着了,那名随从是他的心腹之人,即便如此,也挨了一天的拷问,早已遍体鳞伤,还是一点线索也供不出来。 后半夜,韩星迎来一位他最不想见到的客人。 一名望气者就在商县,替冠军侯传话,同时也在监视大将军,经过一整天的观察,望气者疑惑重重,“大将军印真的丢了,还是……虚张声势?这个时候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冠军侯相信大将军,也希望大将军以忠心回报冠军侯。” 韩星焦头烂额,赌咒发誓说官印真的被盗,自己忠于冠军侯,无论如何也要将官印追回来,“光有官印没用,没有我,大将军幕府不会制定军令,明天一早我就回函谷关,亲自坐镇,绝不给人以可趁之机。” “大将军亲自坐镇,冠军侯应该放心了,只是官印丢失,毕竟是个麻烦。”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冠军侯相信我?”韩星被逼到绝路,就差跪下磕头求饶了。 “盗印显然是倦侯指使手下人所为,大将军不肯下狠手,才会陷入困境,如今多等一天,官印就离得更远一些,大将军得当机立断了。” 韩星呆若木鸡,按照原计划,选帝结束之后,倦侯承认失败,大将军则做出表率,承认冠军侯为帝,各方皆大欢喜,如今他却要提前与倦侯决裂,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可官印不追问来,总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韩星暗自埋怨倦侯坏事,也恼怒冠军侯与望气者的步步紧逼,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实力更强的一方。 “好吧。”韩星走到门口,向一名卫兵说道:“去将倦侯府的四名侍女叫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太会说话 孟娥等四人受到大将军传唤,平恩侯夫人不得不跟来,她得对这四人负责,而且还想弄清楚风向的变化,她已经察觉到大将军韩星对倦侯的支持三心二意,为保险起见,将韩星的女儿也一块拉上。 韩星不想在自己的卧室里拷问侍女,也不想在大堂之上被太多人注意,在后院找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数十名卫兵在外面把守。望气者提醒大将军那四名侍女很可能会武功,韩星选派十名强壮的卫兵进屋,既是保护者,也是行刑者。 孟娥等人来到,韩星看到女儿和平恩侯夫人,不由得眉头微皱,但是没有逐客,他不打算立刻动手,如果能劝说侍女承认盗印并交出来,自然最好不过。 在韩星眼里,这只是四名极为普通的侍女。 在望气者眼里,她们不过是普通的江湖人,会点武功,仅此而已。 孟娥等人向大将军行礼,韩女与平恩侯夫人站在卫兵身后,无意为侍女求情,只想亲眼看到大将军如何选择。 韩星目光扫过四女,“你们是倦侯的人吧?” “是。”孟娥代为回答。 “倦侯只怕是有些误解,听说他在神雄关夺过官印,非常成功,可他忽略了一件事,神雄关当时无主,将士惶骇不安,愿意听从任何楚将的命令。函谷关不同,那里驻军数万,将校俱全,别说一枚大将军印,就算将我本人挟持,也未必能让众将士听令。” 韩星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女,稍稍停顿了一会,“我知道,这是里应外合,你们盗走大将军印,交给外面的人,那人带着印去函谷关,可是没用,那人一亮出大将军印,立刻就会被活捉,如何处决,就等我的一句话。” 韩星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很照顾倦侯,在军中给予他不少特权,倦侯在神雄关争需支持的时候,我任命他总督军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孟娥看了一眼大将军身后的望气者,“我不太会说话,只想知道这人是不是冠军侯派来的?” 望气者露出微笑,沉默不语。 韩星没有回头,神情渐渐冰冷,“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当初冠军侯的确想除掉倦侯,谁让他是桓帝之子、曾经当过皇帝呢?倦侯只需死守神雄关与碎铁城,让冠军侯知道他已有一定势力,自然就能躲过一劫,可倦侯非要潜回京城。冠军侯要当天命所归的皇帝,不希望看到朝中发生混乱与反对,所以他容忍了倦侯,甚至默许我荐举倦侯。可倦侯若是因此以为自己真有机会夺取帝位,那就太可笑了,他的确可以为自己争得更大的名声,让冠军侯登基之后封他为王,可是这中间有一条界线。” 韩星用手在腹部和胸前各比划了一下,“一无所有的倦侯和威胁太大的倦侯,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只在这两者中间才是安全的,你们明白吗?” 孟娥等人点点头,另外三女受她影响,也不爱说话。 “倦侯拉拢读书人,甚至拉拢几名大臣,都是可以的,那只会令冠军侯的胜利名至实归,可是盗取大将军印”韩星严肃地摇摇头,“他过界了,你们都过界了。” 孟娥开口道:“倦侯只是想借助大将军的权势开仓放粮。” 这算是对盗印的间接承认,韩星笑了一声,“没人知道倦侯真正想做什么,连你们也不知道,用大将军印他能做许多事情,起码能制造许多麻烦,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冠军侯同意倦侯留在京城,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能随时监督他的所作所为,可倦侯非要让人猜不透,这就不对了,冠军侯不能接受这种事,我也不能。” “听上去冠军侯已经掌控一切。” 韩星点头,“倦侯以为北军会支持他吗?不不,那只是好感,并非支持,冠军侯登基之后,就算命令北军将士放下兵器,全体下跪受缚,他们也不会反抗。倦侯争来争去,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名声,名声有好处,但是不能让他成为皇帝。” 韩星成功地说服了一个人,不是四名侍女中的任何一位,而是一直在旁听的平恩侯夫人,一旦确认大将军对倦侯的支持并不真诚,她也要及时改变态度。 平恩侯夫人知道孟娥才是倦侯的亲信,上前一步劝道:“大将军说得很清楚了,也很宽宏大量,孟姑娘,如果你知道大将军印的下落,还是说出来吧,这也是为倦侯着想。” 孟娥低头想了一会,抬头道:“你说的都是真话?” 韩星心中稍宽,以他大将军的身份,肯对几名侍女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如果冠军侯不是胜券在握,我又何必押上自己的一世英名呢?” “冠军侯怨恨宗室子弟背叛钜太子呢,不是真的?” “是真的,那又怎样?皇帝本来就不可能喜欢每一个人,可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杀死所有惹怒他的人,就连武帝也不会,冠军侯已经掌握宗室与勋贵的立场,知道该提防谁,也知道该奖赏谁,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 平恩侯夫人身子一颤,退后两步,紧紧抓住韩女的胳膊,她因为大将军而支持倦侯,待会也要通过大将军向冠军侯表露忠心。 “说吧。”韩星命令道。 孟娥又想了一会,“我不太会说话找回官印对倦侯真有好处?”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会当这件事不存在,冠军侯也不会追究。”韩星转身看了一眼望气者,望气者开口道:“冠军侯绝非睚眦必报之人,只要不影响选帝,只要倦侯还在可控范围内,他还是会原谅倦侯,也会原谅那些曾经三心二意之人。” 平恩侯夫人觉得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激动万分,将韩女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好吧,我知道官印的下落,但我只告诉大将军一个人。” 韩星没有多想,迈步就要上前,望气者却很谨慎,立刻上前拦住大将军,他对这四名侍女不太了解,只知道孟娥曾在宫中当过侍卫,身手应该不会太差,“有什么话当众说就好。” “可是这件事会牵涉到大将军身边的人”孟娥欲言又止。 韩星与望气者同时看向韩女,大将军的女儿急忙甩开平恩侯夫人的掌握,大声道:“与我无关,真的,父亲,我不可能” 韩星挥手,表示信任女儿,对其他人,他的信任就没有这么牢固了。 望气者与韩星对视一眼,上前道:“对我说吧。” 孟娥还在犹豫,韩星道:“对他说无妨,无论牵涉到谁,都不必隐瞒。” 屋子里的十名卫兵有点紧张,虽然都觉得自己是清白的,但是相处已久,不希望看到同伴惹上麻烦。 孟娥走向望气者,望气者问道:“她身上没有兵器吧?” 平恩侯夫人马上道:“没有,我搜过。” 望气者放心了,孟娥走到他身边,凑在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望气者没听清。 孟娥又凑近一些,说了几个字,望气者扭头看向大将军,面露惊讶,韩星一呆,心想不管这名侍女说些什么,自己都有办法辩解,只要找回官印就好。 望气者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就那么一直盯着大将军。 孟娥退后,与另外三名侍女站在一起。 韩星被盯得发毛,“方先生方先生” 一名卫兵最先发现不对,大声道:“他在流血,刺客!有刺客!” 十名卫兵同时拔刀,护在大将军身前,平恩侯夫人与韩女吓得瘫倒在地上,发不出声音。 望气者的心口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鲜血浸湿衣裳,越来越明显。 刺客毫无疑问是孟娥,十名卫兵持刀相向,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三名侍女挽起袖子,守在孟娥身前。 韩星愣了好一会,终于清醒过来,指着侍女,“你、你” 孟娥平静地道:“我不太会说话,大将军不如将瞿先生请来,让他吧。” 韩星怒火中烧,哪听得进去劝告,“杀死这四个贱婢,我去向冠军侯解释。” 卫兵持刀向前,韩星的女儿突然醒悟,颤声道:“父亲,等等。” “还等什么?她们盗走了官印,如今又当着我的面杀死方先生,冠军侯肯定以为” 韩女就为这件事着急,强撑着站起身,“方先生是冠军侯心腹,这四人只是奴婢,杀死她们也不能求得原谅,反而会让冠军侯更添怀疑。” 韩星一惊,急忙示意卫兵止步,寻思了一会,“去叫瞿子晰来。” 一名卫兵领命而起,韩星越想越惊,问道:“是倦侯让你这么做的?” 孟娥不肯开口。 韩星又问道:“你用什么杀死” “簪子。”孟娥说,她有一枚特制的簪子,外表是金制,里面藏着一根钢针。 韩星犹疑不定,退后两步,“倦侯有什么打算?像你这样的手下很多吗?” 孟娥又不开口了。 没一会,瞿子晰来了,虽然没睡多久,依然穿戴整齐,不露倦容,以为又要与大将军争执,结果刚一进屋,正好望气者的尸体倒下,把他吓了一跳。 “倦侯的手下杀死了冠军侯的心腹之人。”韩星道。 “我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卫。”孟娥补充道,“我不太会说话,请瞿先生向大将军说说吧。” 眼前发生的事情太古怪、太惊悚,瞿子晰却马上领悟到其中的契机,咳了一声,对劝说大将军支持倦侯开仓放粮,有了十足把握。 “大将军以为倦侯无根无基,支持者甚少,大错特错”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一份公文 商县那边太久没有消息传来,韩孺子有点担心了,“让孟娥肩负如此重大的责任,我是不是过于鲁莽了?” 杨奉这两天没怎么出门,坐在书架旁边,抬头问道:“倦侯怎么对她说的?” “如果大将军只是猜疑不决,那就做点事情坚定他的信心,比如留张神秘纸条什么的如果大将军已经投向冠军侯,那他身边必有冠军侯的心腹之人,我让孟娥杀掉这个人,以此离间大将军与冠军侯。” 杨奉露出微笑。 “杨公觉得我的计划很幼稚吗?”韩孺子问,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所以声音略显严厉。 杨奉笑着摇摇头,“有人腰缠万贯,走在街上却与普通人无异,有人勉强维持温饱,却能让人以为他挥金如土。帝王要让自己的权力延伸到十步以外,得做后一种人,倦侯深得其中精髓。” 要不是对杨奉的理念十分了解,韩孺子会以为这些话是在嘲讽,笑了一声,喃喃道:“除了虚张声势,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虚张声势是帝王之术,掌握此术的人不只倦侯一个。” 韩孺子微微一愣,正想细问,外面传来脚步声,很快房门被推开,两个人冲进来,跪在地上向倦侯磕头,呜咽着叫喊“主人”。 张有才和泥鳅回来了,他们一直留在满仓城,作为镇北将军的亲信安抚众将士的情绪,直到大部分勋贵子弟离开之后,才动身返回京城。 韩孺子安慰一番,让两人下去休息,然后对杨奉说:“四百七十多名部曲士兵,应该都回京了,只有泥鳅能联络到他们。”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这不是虚张声势。” “倦侯确信这些人不会走露风声,而且会追随你赴汤蹈火?”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不敢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但他们会为我赴汤蹈火。” 杨奉对这些部曲士兵不熟悉,韩孺子解释道:“我不只养活这些部曲士兵,还在接济他们留在拐子湖的家眷,小君夫人一直在替我做这件事,她进宫之后,账房何逸负责每月拨银送粮,这应该够了吧?” 杨奉不了解部曲,却了解江湖与官场,他想了一会,“只要倦侯一直在上升,忠诚不会是大问题,关键是如何利用这四五百人,虚张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韩孺子对杨奉的第一句话更感兴趣,“一直上升?等我当上皇帝如果的话就没办法再上升了吧?” 杨奉盯着倦侯看了一会,“倦侯从太祖的经历当中学得许多手段,从今以后,应该多看看武帝的实录了。” 韩孺子正在争夺帝位,经历稍有相似之处的太祖当然更吸引他,而武帝是他的祖父,曾经有过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模糊,比陌生人更难把握,“武帝实录还没有整理出来吧。” “嗯,也对,等你当上皇帝,就能看到了。”杨奉很少预测未来,但是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里,却透露出强大的信心。 韩孺子受到感染,“杨公,你刚才说虚张声势的人不只我一个,是说冠军侯吗?” “尤其是冠军侯。”杨奉曾当过将近一年的北军长史,韩孺子身边的人没谁比他更了解冠军侯。 韩孺子深感意外,几乎得到所有大臣支持的冠军侯,怎么会比他更“虚张声势”? “冠军侯最大的软肋不是虚张声势,我说过,这是帝王之术,有野心的皇子皇孙都应该掌握,他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骗人骗到连自己都相信了。” 韩孺子笑了一声,他可没有杨奉这么镇定的心态,在他看来,冠军侯仍然占据不可动摇的强大优势。 又有人不经通报跑了进来,东海王每天必至,今天来得算是晚了,一进屋就气喘吁吁地说:“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扭头看见杨奉,东海王闭上嘴,喘了两口气,“你没出门?” 杨奉嗯了一声,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留下,东海王也不问,转向韩孺子,“户部接到第一份公文了,说是大将军传令,要求各地多备粮草” 韩孺子拍案而起,兴奋得大叫两声,将东海王吓了一跳,连杨奉也侧目而视。 “成功了!”韩孺子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他没法掩饰心中的激动,绕过书案,来回走了几圈才冷静下来,向东海王笑道:“你继续说。” “没了,只要没有衙门明确提出反对,各地开仓放粮势在必行,你的目的达到了,读书人也高兴了,可这有什么用?唯一的效果就是惹怒了冠军侯,我听说他真的非常、非常生气,他本来想在登基之后借助赈灾来笼络人心的,却被你抢了先。” “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与我有关,天下百姓只会感谢朝廷、感谢大将军。” “反正冠军侯的风头被夺走了,他只怨你。” 兴奋过后,韩孺子感到困惑,“大将军同意接收流民,为什么瞿先生他们没有给我传信?” “大概是害怕事前走漏风声,会受到冠军侯的阻挠吧。”东海王猜道。 只要还没有圣旨颁布,这次开仓放粮随时都可能中途夭折,韩孺子问道:“有部司衙门提出反对吗?” “第一份公文今天才到户部,没有圣旨,任何一个衙门都没办法向所有郡县下达命令,只能接到文书之后,挨个做出回应,或者不做回应。”东海王对各大部司的运作颇为了解,而且有“广华群虎”相助,他的消息也很灵通,“听说户部官员都被叫到衙门里,正在商议对策,冠军侯那边也在” 府丞跑来通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可这一次还是显得惊慌失措:一大群官员同时前来拜访倦侯,气势汹汹,仅仅是余威,就足以将一名小吏吓得两腿发软。 来的人不少,左察御史萧声、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书冯举、兵部书蒋巨英一共十几名大臣,大步走进书房,毫不客气地训斥倦侯,有说他破坏选帝规则的,有说他动摇大楚根基的,有说他自寻死路的,或威逼,或利诱,总之都是要求他立刻写信给大将军,停止所谓的招安与捉拿俘虏。 对这些大臣的激烈反应,韩孺子很意外,却无惧意,反而越发镇定,坐在书案后面,微微扬头,看着他们一个个唾星横飞。 东海王替韩孺子辩解了几句,很快就败下阵来,对方人太多,他一个人孤掌难鸣,韩孺子与杨奉都不肯帮忙。 这次兴师问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大臣们离去的时候,府丞、府尉瘫倒在门口,以为即将大难临头,受他们的影响,府里的奴仆个个不知所措,张有才、杜穿云等人闻讯跑到书房,结果却看倦侯、东海王、杨奉三人互相庆祝。 韩孺子笑着向张有才说:“去,让厨房准备酒菜。” 张有才应了一声,叫其他人一块离开,边走边挠头,“我好长时间不在府里,错过什么了?仆人哭,主人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穿云舔舔嘴唇,“管它怎么回事,又有好酒喝了。” 书房里,东海王满脸惊讶,“真是想不到,冠军侯竟会出此昏招,他逼着这群大臣来此闹事到底是图什么?希望看到大臣表露忠心?可是有人来有人没来,殷无害就没露面,岂不更加露怯?他不会真以为大臣们叫嚷一番就能改变一切吧?” 韩孺子也不理解,冠军侯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更暴烈,而是更软弱,那些大臣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都心虚得多,离开的时候,甚至有人偷偷向倦侯拱手。 他有点理解杨奉之前所说的话了,“冠军侯开始怀疑大臣对他的支持了,东海王,让广华群虎多做打探,任何一个部司想要驳回任何一份公文,哪怕只是一个小县,也要提前告诉我。” “放心吧,这么看来,开仓放粮对冠军侯还真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让他乱了阵脚读书人真够阴险的。”东海王告辞,比离开时信心更足。 “东海王什么时候会亮出真实面目?”韩孺子问道。 杨奉想也不想地说:“一个是冠军侯大势已去的时候,一个是你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东海王自己做决定,很可能会选前者,他的性子有点急,如果有聪明人辅佐,更好的选择是多等一阵。” 韩孺子马上想到了谭氏,还有东海王的母亲,她在进宫之前为儿子选了一位得力的妻子。 户部接到的第一份公文扰乱了朝廷,大臣和东海王离开不久,郭丛登门了,与第一次拜访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回他是主动来帮忙的。 “大楚有数十处郡、上千座县,其中六七成有流民,是否愿意开仓放粮,全在郡守与县令的一念之间,尤其是郡守的选择,影响极大。倦侯已经实现诺言,我们这些书生不能只看热闹,已经有四十多人离京上路,携带大量书信前去劝说相识的郡守与县令,或许能助倦侯一臂之力。” 韩孺子起身,一躬到地,向郭丛致谢。 郭丛走后,韩孺子说:“读书人开始显示他们的实力了。” 杨奉道:“不只如此,此时人人以为开仓放粮是大将军的功劳,等这些读书人走过一遭,倦侯的所作所为就将天下皆知,最早支持倦侯的官员或许就在这些郡守当中。” 杨奉终于辅佐倦侯取得第一个胜利,对他来说,真正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开始,“冠军侯不会就此认输,也不会只派大臣叫嚷,倦侯准备接招吧,胜了这一战,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减少一位。”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势变 冠军侯没有认输,在经历最初的无谓愤怒之后,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指使大臣们做出切切实实的反击。 第一个行动的大臣是兵部书蒋巨英,大将军韩星品级更高,但也没权力独断专行,重大的军令必须及时上报给兵部,再由兵部转交给皇帝,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军令有错,兵部可以退回,要求改正,在错误十分明显的情况下,兵部还可以直接否决此道命令。 所谓的错误,通常是字句不通、语义含糊、犯了避讳等等,改正即可,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军令中的某句话会出现明显的歧义,这个时候,兵部就可以暂时否决此令,无需上报皇帝。 兵部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反复阅读大将军派人送来的军令,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却连笔划错误都挑不出来,熬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兵部还是要否决军令,理由很简单:印章不清,有可能是伪造。 这是个荒唐的理由,除非大将军本人亲自携印回京,谁也无法证明印章为真,兵部实在无法可想,才撕破面皮做出这种事。 与此同时,兵部还要向各地驻军直接发文,禁止将领们执行军令。 天还没亮,东海王就跑来敲门,有“广华群虎”相助,他的消息十分灵通。 韩孺子只有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阻止兵部,这是他与冠军侯之间的短刀相接,比的是眼准手快。 兵部书蒋巨英与崔家沾亲,东海王已经派人与他联系,蒋巨英只回了一句话:“职责所在,不论私情。” 杨奉立刻去找郭丛,京城一大批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有人露头,兵部算是首当其冲。 半个时辰之后,兵部被一群赤手空拳的书生包围,他们堵住门口,不许任何人出门,高呼蒋巨英的名字,让他出来对质,解释一下为何要阻止各地赈济灾民。 兵部离皇宫正南门只有百步之遥,成队的宿卫士兵来回巡视,却没有加以干涉。 蒋巨英派人冲了两次,可是这些书生不是翰林院的学士,就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差人们不敢真的动手,数量上又不占优势,两次硬冲都以失败告终。 书生越聚越多,天光大亮之后,又来了一批老先生,其中一位白发苍苍,是被弟子们搀来的,双手颤抖着,当众念出一份“绝交书”,断交与蒋巨英的师生关系。 事情越闹越大,连周围的其它各部衙门也受到牵连,只好大门紧闭,干脆不办公了,以免书生们冲进来 期间来过几队士兵,试图驱赶闹事的读书人,没能成功,自己反而被驱逐了宿卫八营不允许有人携带兵器接近皇宫。 韩孺子没有闲着,天亮不久,他与东海王一块去见英王。 英王身边的望气者名叫袁子凡,两人一块接见到访者。 韩孺子带来一份请愿书,希望各部司衙门以苍生为念,不要阻止各地开仓放粮,并许诺今后绝不会追究失职之罪,韩孺子与东海王已经签字盖印,来请英王加入。 英王还没怎么睡醒,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哈欠,要笔要印,想将两位侄儿打发走,袁子凡笑着阻止英王,然后与到访者唇枪舌剑地争辩一番。 “虽是皇子皇孙,却无实权官职,又在争位选帝时期,何敢干涉朝政?” “朝政拥滞,正是宗室子弟效命之时,争位选帝,英王既是参与者之一,正该趁机扬名,为何置身事外?” “扬名的是倦侯与东海王,与英王何干?” “所谓顺势而为,我们两人造势,英王借势,我们已经留下空白,英王是长辈,印章在前,我们不争。” “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为何不先去找冠军侯?” “我们正有此意,先见英王,乃是表尊长之意,英王若有兴趣,我二人愿奉英王为首,一道去见冠军侯。” “英王年幼,不会参与此事。” “既能参与争位选帝,何出年幼之言?” 韩孺子与东海王以二敌一,渐渐占据上风,袁子凡身为望气者,擅长的是因势利导,原以为能够轻松击败两名年轻人,没想到左支右绌,即将败下阵来,脸色不由得忽青忽红。 韩孺子压制袁子凡,东海王转攻英王,小声劝他自己做主,“你是武帝之子,今后想当皇帝,现在就得练习一言九鼎,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 “英王,别听他乱说。”袁子凡一边应对倦侯,一边还要注意英王,更加慌乱,心中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拒见这两人。 英王却已被说服,跳到地上,大声道:“一起去见冠军侯,问问他凭什么藏着酒肉粮食,不肯拿出来!” “对,非得让他解释清楚。”东海王卖力撺掇,也不管英王的理解有多少错误。 袁子凡毕竟只是一名望气者,不能直接干涉英王的决定,仆人们早已准备好,立刻送上笔墨印章,英王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比韩孺子的字迹还要潦草。 然后叔侄三人出府,一块前往冠军侯府。 出门之前,韩孺子向袁子凡拱手道:“顺势而为,势既已成,袁先生为何不顺。” 袁子凡大笑,也跟着出发,半路上遇见了林坤山,他到处找东海王,已经跑了好几处地方,一见面就苦笑道:“东海王为何撇下我,一个人出行?” “我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打扰你,来吧,一块去见冠军侯。” 队伍逐渐扩大,消息不知怎么传扬出去,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加入进来,大将军与读书人的举动,显然给宗室和勋贵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不少世家派人支援倦侯、东海王与英王,但是比较谨慎,家长没有出面,派出的都是年轻子弟,许多人曾是倦侯麾下的勋贵营士兵,回京没有多久。 名义上这支队伍的核心是英王,他走在最前头,不认得路,全由两边的倦侯和东海王指引,小家伙很少出门,因此非常开心,又蹦又跳,时不时高喊一声:“冠军侯交粮!” 世家子弟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加入之后都向倦侯致意,有人甚至以军礼相见,仍当他是镇北将军。 王侯府邸离得都不算远,韩孺子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前时,队伍已经扩充到百余人,后面还跟着众多仆人,以及数量更庞大的百姓,这可是天子脚下难得一见的奇闻,谁都想看看热闹。 韩孺子和东海王故意放慢速度,中间几次停下,向新来者介绍英王,将小孩子哄得更加开心。 他们在给冠军侯反应的时间。 杨奉对冠军侯的评价是少谋多断,常常因考虑不周而犯错误,事后则归罪于别人。因此,对冠军侯不能搞突然袭击,一惊之下,他有可能做出两败俱伤的决定,给他一点时间,让身边人多劝劝,一旦怒气消失,冠军侯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将烂摊子甩给手下,自己只管指责。 将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门前,将半条街都给堵住了,与兵部门前的读书人遥相响应,很难说哪一方的声势更大一些,不过侯府门前的人比较客气,没有振臂高呼,没有横冲直撞,一大堆拜贴送到门吏手中,请他交给冠军侯。 冠军侯新婚不久,侯府门上的灯笼、喜联等物还在,上百人站在外面,就像是来贺喜的客人,只是手中没有拎着礼物。 正如杨奉所料,冠军侯早已得到消息,在经历暴怒、诅咒与一连串的混乱命令之后,他又一次冷静下来,随之而生的还有胆怯,冠军侯终于发现,整个朝廷并非如他希望的那样坚定地支持他称帝,大多数人其实仍在观望,冠军侯暂时占优,大臣们表现得忠贞不二,冠军侯稍一失势,他们立刻露出骑墙之态。 一直将钜太子挂在嘴上的宰相殷无害,几天前就声称得病,闭关不出。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为争夺宰相之位,在冠军侯面前最为活跃,又是监察之官,没有圣旨的情况,他们的权力最大,却也不肯出面阻止放粮,反而劝冠军侯暂忍一时。 兵部书蒋巨英独木难支,冠军侯也招架不住了。 为了颜面,冠军侯拒绝接见倦侯等人,望气者鹿从心只好独自出府,他比袁子凡更识时务,没有与来客争执,反而笑脸相迎,声称冠军侯要务在身,不能出来相见,但是与倦侯、东海王、英王的意见完全一致,以为放粮事大,越早越好,谁也不能阻止,兵部所为,令天下人寒心。 不知情的兵部书蒋巨英,就这样遭到出卖,成为众矢之的。 鹿从心将请愿书带进府内,请冠军侯签名盖印,位置与英王并列,高于倦侯、东海王,随后出府将请愿书交还。 事实上,人人都清楚,由于皇宫不肯批复奏章,这份请愿书根本无处可送,任何一个衙门都不会接受,它只是一种表态。 队伍转而前往兵部,走出几条街之后,英王认出道路,撒腿跑得飞快,对他来说,这是难忘的美好一天。 消息总是比双腿跑得更快,衙门里的蒋巨英终于听说了冠军侯的屈服,大吃一惊,反应倒快,立刻命手下官员出门,向众人保证,兵部绝不会反驳或是否决大将军的命令,一切都是谣言,他自己则在随从的帮助下,翻墙逃跑,回到家中真的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没再出门。 韩孺子又获得一场胜利,可是如同对峙已久的两军,一旦交锋,战斗就将持续不断,直到一方战败退出,韩孺子远未取得最后的胜利。 杨奉觉得时机已到,建议倦侯开始拉拢大臣,第一个目标就是对倦侯怨恨最深的左察御史萧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宰相要负责 韩孺子在柴家见到了左察御史萧声。 萧声的一个侄子是柴家的女婿,就是他居中引荐,促成了这次会面。衡阳公主薨了,自家子弟被放回京,柴家没理由再与倦侯为敌,为了表示感谢,愿意提供帮助,但是真正的柴姓人一个也没现身。 京城正处于最为混乱的时期,人人都急着表态,所有的表态却都不那么真诚,脚踩两只以至数只船可以是公开的选择,谁也不以为耻,相反还要彼此介绍经验与门路,务必让自家的脚根站得更稳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韩孺子与萧声的会面注定尴尬。 两人并非单独会面,都带来随从,韩孺子这边是杨奉,萧声带来的是望气者鹿从心。 在韩孺子见过的所有望气者当中,就数这个鹿从心最为少言寡语,阴沉得不像是江湖术士,倒像是一位身怀绝世武功的落寞侠客,不过杨奉早已打探清楚,鹿从心不会武功,他的沉默只是望气之术的一种流派。 萧声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能成为朝廷高官并非侥幸,身着便装而来,对倦侯笑脸相迎,客气地拱手致意,落座之后,不卑不亢地向倦侯表示祝贺,祝贺他最近这段时间里取得的一场又一场胜利,韩孺子也感谢对方的配合,没在开仓放粮这件事上横加干涉。 客气维持了一盏茶的工夫,萧声是不会首先挑明态度的,这里是他所熟悉的京城,不会再犯神雄关那边的急躁错误。 “不妨明说吧,萧大人,我需要你的支持。”韩孺子先出招。 萧声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明说,倦侯的确做得不错,如果你早有今日的名声,太后当初也没办法将你废黜,可惜,时过境迁。别的我不多说,倦侯的废帝身份是个大麻烦,废帝再立这种事太罕见,本朝更是从未有过,而且将你重新立为皇帝,意味着整个朝廷之前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到时候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韩孺子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也早想好了回答,“皇帝被废,自然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蒙骗了朝廷,也蒙骗了整个天下。” 萧声眉毛一扬,“敢问奸人为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总能找出来一个,不多,只有一位。”韩孺子不肯说出姓名。 萧声呵呵一笑,也不追问,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倦侯以为这一次登基就能掌权吗?” “不能吗?” “南、北两军滞留京外,宿卫八营每天都在扩充,新帝凭什么掌权?” 韩孺子看了一眼望气者鹿从心,问道:“萧大人是觉得我不能掌权,还是以为无论谁登基都不能掌权?” “我当然不会专门针对倦侯。” “那大臣们支持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萧声变得严肃起来,“身为大臣,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朝廷稳定、天下安泰,新帝必须是一位能忍耐的人。太后不可能千秋万岁,上官家也不会一直把持宿卫八营,新帝终有亲自临政的一天,但是在这之前,新帝得安于现状。倦侯与东海王能做到与太后平静相处吗?尤其是倦侯?” 太后弃桓帝之子不选,改立前太子遗孤称帝,仅此一点,仇怨就已根深蒂固,起码在外人看来,兄弟二人无论谁登基,都不可能放过太后。 韩孺子笑道:“我说‘能’,你们也不会相信。” 萧声同样笑着摇摇头,“倦侯自己也不信吧,你刚刚说过,会将‘废帝之罪’归咎于太后一人。” “必须有人为当初的废帝之举负责,但我说的不是太后。” 萧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倦侯只说要有人负责,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太后,却没有听倦侯亲口说出来。如果对方是位老谋深算的家伙,萧声会装糊涂到底,可是面对十几岁的少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敌。 萧声冷冷地盯着倦侯,过了一会才问:“不是太后又是谁呢?” “一个多余的人。” 萧声接受了教训,一声不吭,也不追问,韩孺子补充道:“宰相殷无害,他是群官之长,还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首,可他辜负了武帝与桓帝的嘱托,宫中废帝,他一言不发,另立前太子遗孤,他俯首称臣,全忘了当初废除太子的是武帝。” 萧声面露惊讶,这是真正的惊讶,不是假装出来的,“你说的这些事情,全体大臣都做了,不只是宰相一人。” “既然是宰相,就要负起最大的责任,当初如果他肯站出来,废立之事还会那么轻而易举吗?” 萧声沉吟不语,太后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实权,与宰相殷无害的纵容与无为态度确有直接关系。 “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如萧大人所言,新帝登基之后,离亲自临政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天下重任皆在宰相一人身上,他若继续‘无为而治’,大楚将病入膏肓。” “倦侯既然愿意与太后平静相处,又哪来的权力撤换宰相呢?” “我若重新称帝,太后也需要给天下一个解释吧,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劝服太后。” 萧声再度陷入沉默。 韩孺子向望气者鹿从心笑道:“阁下有何高见?” 鹿从心站在萧声身边,摇摇头,拒绝开口。 萧声站起身,说道:“倦侯……善用奇招,在下佩服,可是治国之道以守正为根基,所以我还是不能支持倦侯,这句话必须当面说清,以免生出误会,这也是我来见倦侯的最重要原因。” 韩孺子也站起身,拱手道:“萧大人守正不阿,不愧为大楚的中流砥柱,我也很佩服,请萧大人相信,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私怨,即便是对宰相的看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对殷大人同样没有怨恨。” 萧声告辞,倦侯在这次会面中所说的话,虽然不可相信,但是的确对他有所触动。 望气者鹿从心跟在后面,经过倦侯身边时,停下脚步,终于开口道:“我们知道谁是凶手。” 韩孺子微微一愣,“凶手?” “她不在京城之内,也不是受保护的目标,我只是通知倦侯一声: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韩孺子笑了笑,“那我会很伤心的。” 鹿从心也走了。 韩孺子从柴家告辞,回到家中,向杨奉问道:“萧声会动心吗?” “那不重要,他会将倦侯的话向外宣扬,逼迫殷无害做出反应,显出他真正的立场,还有右巡御史申明志,也会受到影响。” 两位御史按惯例是宰相的继位人选,宰相之位的任何变动,都会在两人的心中引起涟漪,殷无害虽已承诺冠军侯称帝之后会致仕,但这种老滑头的话,大臣们不会完全相信。 冠军侯感激殷无害,而倦侯要拿宰相问罪,在哪位皇帝的治下宰相之位会空缺出来,一目了然。 这是杨奉制定的计划,迄今为止,大臣们的立场还很一致,必须想办法砸出一个缺口。至于一定要通过萧声传话,杨奉也有考虑:萧声与倦侯不和,他的话众臣可信可不信,必要的时候,倦侯还可以否认得一干二净。 杨奉就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为了追捕猎物无所不用其极,陷阱、弓箭、网罟、毒药、刀剑……能用的都用上,没有半点犹豫与慈悲。 韩孺子敬佩他,偶尔也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但是现在,杨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大将军那边为什么还没有来信?”韩孺子问,京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冠军侯也相信韩星彻底站在了倦侯那边,偏偏是韩星本人,一直没有来信,瞿子晰、孟娥也一直没有回京。 “他在观望,如果开仓放粮之事畅通无阻,韩星将不得不选择倦侯,如果事情不成,他还有机会争取冠军侯的原谅。” 韩孺子叹了口气,“朝中大臣都是这种老滑头,我若称帝……” “倦侯若称帝,必须感谢这些老滑头,而且要重用他们。” “为什么?让他们继续和稀泥?”韩孺子有点不甘心。 “倦侯看过许多史书了,见过完全一样的皇帝吗?” 韩孺子摇摇头。 “新皇帝登基,有几个人能完全不违背先帝的意旨?” 韩孺子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表面上所有新皇帝都会赞颂老皇帝的功劳与伟大,声称一切不变,可是暗地里,每个人都有所改动,桓帝改变了武帝的策略,太后也没有遵守桓帝的遗志…… “所以,如果大臣们全都忠心耿耿,朝廷就不存在了,他们要么坚守前帝的朝政,与当今皇帝格格不入,要么附和当今皇帝的主意,对前帝不忠不孝。纯粹的忠心耿耿是不可能的,也没有用处,皇帝与皇帝不同,就像是两辆不同辙的车,必须有和稀泥的人,新车才能在旧路上行驶得顺利一些。” 韩孺子觉得杨奉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很难接受,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大臣的支持,因此对大臣也就没办法真心接受。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杨奉说,他得帮助倦侯解决近在眼前的战斗,“鹿从心并非无缘无故地挑衅,他想诱使你离开京城,失去争位资格。冠军侯开始重视你,也开始后悔当初把你拉进来了,所以接下来他要想尽办法把你推出去,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韩孺子点点头,“但是我得派人通知孟娥。” “那样的话,倦侯就上当了。” 通知孟娥,即意味着倦侯重视这名女侍卫,不通知,望气者也不会轻易放过这名杀死同伴的凶手。 韩孺子这才明白,望气者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点燃怒火 留给“广华群虎”捉拿刺客的时间只剩下一天,除了满城搜捕江湖人,他们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成果倒是非常丰硕,监狱都快要装满了,倦侯府中有十余位保镖从前是江湖人,现在连大门都不敢出。〔[(?〔] 韩孺子也不出门,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全是杨奉一人在外面奔波。 日上三竿,东海王姗姗来迟,经过妻子的教导,他不像昨天那么激动不安了,热情地打招呼,安稳地坐下,随手翻了几本书,对韩孺子说:“明天上官盛就要露面,顶多十天,宿卫八营就能掌控整座京城,咱们都知道,所谓追查刺客只是一个借口,上官盛的手肯定越伸越长,直到进入南、北军的大营里。” “想必如此,不解决南、北军的威胁,太后不会心安。” “所以咱们得有一个最终计划,不能就这么等着。” 韩孺子沉默一会,抬臂招手,东海王马上起身走过来,韩孺子小声道:“先让南、北军都来白桥镇驻守,给太后和上官盛一点压力。” “这个没问题,已经在进行了,五天之内,南、北军就会像亲兄弟一样共同驻扎在白桥镇。” “等时机一到,我希望南、北军能生一点冲突。” “啊?让那帮家伙生冲突很容易,可是时间不好掌控,南、北军就是那等着分家产的亲兄弟,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北军只会派一小部分将士前往白桥镇,带队的将领应该是蔡兴海,他会听我的安排,平时隐忍,在关键时刻惹怒南军。但是你得让崔太傅克制一点,不要以多欺少,将蔡兴海率领的北军一下子全都消灭,要让事态一点点展,直到引起朝廷的注意。” “我明白了,南、北军僵持不下,太后与上官盛想要夺权,或许会派出宿卫旦城里守卫空虚……” 韩孺子点头,他与东海王联手,能支配一千多名死士,足够起一场夺政宫变。 东海王想了一会,“如果太后和上官盛不上当呢?” “那我就得想办法逃出京城。” “就这么定了,最多半个月,咱们就可以动手。宿卫八营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已经联络了一些人,最后的时候,他们也能帮上忙。” “不到动手之际,不要泄露消息。” “那是当然,我会犯这种错误吗?那些人都以为咱们还在争位选帝呢,就算帮忙,我也会找别的借口,等他们反应过来,你已经在泰安殿登基了。大臣们就有这点好处,只要宝座上有一位皇帝,不管是谁,他们都会老老实实地磕头。” “还有,得想办法与宫里联系上……” “我的母亲也在宫里,我绝不让太后伤害到她们。事实上,王妃已经联系到宫里的一些人,据说太后现在‘疯’得更严重了,天天躲在太祖衣冠室里忏悔,总是认错人,以为思帝还活着呢。哼,装得倒是挺像,宫里的人一点都不怀疑。” 两人开始商议计划的细节,都觉得只要上官盛上当出城,宫变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与崔家上一次搞出的宫变不同,他们一旦攻占皇宫之后,不用避开大臣,反而可以指望他们的支持。 东海王的一名随从跑来,在门外求见,东海王出门与他交谈一会,回来之后笑道:“那帮读书人又闹事了。” “嗯?” “是你安排的吧,国子监和太学的一帮弟子正在皇宫正门前请愿呢,希望皇帝即刻降旨,他们要投笔从戎,去北疆与匈奴人一战。” 可这的确不是韩孺子安排的,他根本没找郭丛等人帮忙,“这么说,金纯忠他们已经将消息传开了。” “匈奴人的动向总能在朝野引起争议,就看太后如何应对吧。” 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匈奴使者声称再不进行和谈大单于就将率兵南下,在大楚臣民听来,怎么都像是挑衅与威胁,自从武帝击溃匈奴人之后,楚人早已不习惯看到如此蛮横的行为,听到传言,无不愤怒异常。 连年的灾害、无为的朝廷、贪婪的官吏……楚人早已憋着一肚子火气,出乎意料地被匈奴人的“威胁”给点燃了。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加入宫门请愿,普通百姓的仇恨更直接一些,成群结队地走出城门,来到城外的驿馆,要将匈奴使者打死。 事态的严重程度远远出了韩孺子的预想,东海王却以为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每得到一次消息,扭头就向韩孺子祝贺,“了不起,你又成功了,原来你掌握着这么多的力量,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哈哈,看太后还怎么装疯?” 宫门请愿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也没人出来驱散,城外的驿馆却是危险重重,驿丞亲自出面,向百姓求情,以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劝退了一部分人,却架不住来的人越来越多。 黄昏时分,辟远侯张印又来求见倦侯,这回他带来一小队人,全是装成楚民的匈奴使者。 驿丞知道自己阻挡不了多久,可是又不能让匈奴使者死在驿馆里,于是自己在前门劝说百姓,暗地里请辟远侯将匈奴使者从后门带走。 辟远侯没什么亲戚与朋友,也不敢留在自家,于是送到倦侯府。 十余名匈奴使者个个神色慌张,金纯忠也吓坏了,没想到自己传出的消息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 东海王还没有走,强烈建议韩孺子不要收留这些人,“你是点火的人,怎么能将火往自家引呢?给他们找一家客店,瞒得住最好,瞒不住,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不管结果如何,对你都没有影响,就算以后你想与匈奴人和谈,大单于也不会在乎这几条性命。” 韩孺子还是将他们留下了。 他是少数坚定的和谈派,不愿横生枝节,倒不是为了应对远在天边的敌人,而是因为亲眼见过太多的内患,知道大楚经不起再来一次大规模战争。 辟远侯松了口气,为了表示自己并非胆小之辈,他也留在了倦侯府,与匈奴使者一同住在后宅的一座小院里。 天黑了,东海王刚走不久,郭丛与数名国子监博士登门拜访,这一回他们不是来表示支持的,而是质问倦侯对匈奴人的立场。 正如杨奉所说,读书人与望气者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有所坚持,其中一条就是礼仪之邦绝不能向化外蛮夷低头。 韩孺子指天誓,自己绝不向匈奴人让出一寸土地,“大楚的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城池,对我来说都是碎铁城,只要我在,就不会退让,麾下有百万大军我守,只剩一个人,我还是会留在城墙之上。” 郭丛等人满意了,韩孺子趁机说道:“大楚乃是上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匈奴人想开战,很好,边疆之外自有广大的战场。匈奴使者就在我的府中,我不仅收留他们,还要带领军队将他们送回塞外,让他们通知单于,楚军前来应战。” 打动郭丛等人的不只是这番表态,还有倦侯在碎铁城的表现,他已经证明自己是寸土不让的镇北将军,所说的话自然更值得相信。 韩孺子没有提起和谈与西方的威胁,这些事情,行伍出身的辟远侯能够理解,苦读圣贤书的郭丛等人却很难接受。 几人告辞,郭丛晚走一步,悄悄对倦侯说:“瞿先生来信了,他已出关,正在游说关东各地的郡守,向他们力荐倦侯。” 韩孺子拱手致谢,郭丛又道:“鱼跃龙门,只在一争,万望倦侯坚持不懈,勿令天下人失望。” 郭丛曾经劝说倦侯退出争位,但是当他觉得倦侯值得辅佐的时候,又是最坚定的一位。 将近子夜时分,杨奉回来了,他奔波了一天,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京城数得出的豪侠我都托人问过了,最近几个月里,谁也没有接待过少年强盗。我不能再隐瞒消息,中午时通知了连丹臣,他向监牢里的犯人询问,也没有得到线索。” 杨奉很累,神情却依然紧绷,坐在椅子上寻思片刻,“我想咱们犯了一个错误。” “杨公请说。” “光盯着刺客是没用的,咱们得找到那几名望气者。” “那些假冒的望气者?他们是太后的人,不是躲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就是已经被杀灭口,到哪去找?” 杨奉摇摇头,“倦侯对我说过,英王遇刺,袁子凡表现得非常吃惊,倦侯觉得那也是假装的吗?” “嗯……我觉得袁子凡是真的吃惊。” “所以袁子凡或许对刺杀真的不知情,看到英王遇刺,他非常害怕,不会向太后求助,更可能逃之夭夭。” “杨公说的有道理,能找到他吗?” 杨奉疲惫地叹息一声,“先让上官盛找一遍吧,他忽略的地方,就是我要关注之处。如果上官盛先找到人,咱们就得另想其它办法。” “咱们最初制定的办法?” 杨奉点头,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响起敲窗的声音,不是敲门,而是敲窗,声音不大,刚刚能让屋子里的人听到。 韩孺子与杨奉互视一眼,都没有开口询问,杨奉起身,开门查看,看到外面的人他显然一愣,退后两步,扶着门,请来者进屋。 孟娥的哥哥孟徹走进来,站在韩孺子面前,张开双臂,表示自己没带兵器,然后说:“我来替太后传话。”(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城 孟徹来得十分突然,站在那里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太后别来无恙?”韩孺子没有起身,不知为什么,他对孟徹的到访并不觉得特别意外。 孟徹看了一眼门口的杨奉,迈出两步,说道:“太后希望倦侯立刻离开京城。” 韩孺子没吱声,他在等待解释。 孟徹却与妹妹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书案之上。 韩孺子等了一会才伸手拿信,打开之后心中一震,他认得母亲的笔迹,信的内容很简单,劝儿子离开京城,放弃帝位之争,宁为边疆守将,平安度过一生,不要在京城丢掉性命。 随信一块送来的还有一枚竹制书签。 韩孺子放下信,良久未语。 孟徹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太后?” “我需要更多理由。” “你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自己能想出理由,若不是够聪明,再多的理由你也不会接受。”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看向杨奉,“孟教师的这句话颇有杨公韵味。” 杨奉嗯了一声,开口道:“太后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日午时。”孟徹回道。 杨奉没有问太后想做什么,沉吟片刻,“我们不会就这样离开京城。” 孟徹摇头,“不是‘你们’,只是倦侯,你得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 杨奉思考的时间更长一些,“给我们一点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再来。”孟徹说走就走。 杨奉关上门,韩孺子仍然望着门口的方向,惊讶地说:“太后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京城?她若有后招,完全可以将我一块除掉,若是没有,我何必离开?她以为我一定会输吗?” 太后此举充满了诸多不合理,韩孺子越想越糊涂。 杨奉似乎很了解太后的用意,“对倦侯来说,这的确是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是离开京城保得平安,还是留在京城冒死争夺帝位。” 韩孺子想了一会,倒不是他真在思考,只是给杨奉一点尊重,“这不是选择,只是太后的计谋。如果有什么选择,也在杨公手里。一直以来,咱们只是配合,你做的你的,我做我的,各取所需。可现在不行了,太后即将动手,东海王也在跃跃欲试,冠军侯更不会坐以待毙,这种时候我对身边人的要求也得高一点:要么随我赤膊上阵,要么站在一边,再不要说什么辅佐我、帮助我一类的话。” 杨奉并没有全心全意地辅佐倦侯,他在暗中忙着什么事情,韩孺子早有感觉,但是没有捅破,现在,他觉得没必要客气了。 杨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一直在找淳于枭的下落。” “嗯。” “我与太后没有过,但是宫里一些人愿意向我传递信息,所以我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皇帝当初的确生病了,非常突然,太后也的确失常了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受到诅咒,身边的所有皇帝都出过意外。” “那是吴修悄悄回京的时候?” 杨奉点点头,皇舅没那么好骗,他返回京城是因为皇帝生病的消息确切无疑,“后来有人指出,皇帝并不是简单的生病,很可能是中毒。” “中毒?”韩孺子真的吃惊了。 “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总之太后的病情开始好转,一直找人为皇帝解毒,为此甚至引入许多江湖术士,大概就在那段时间里,她制定了报复计划。” “报复谁?下毒者?那肯定是宫里的人。” “想必如此,可是主使者必然在宫外。”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太后将崔太妃召进皇宫,这是她第一个怀疑的目标,接下来是冠军侯,第二个受到怀疑的人,可太后觉得不够,于是编造出所谓的争位选帝,把我和东海王都给引回来。按太后的想法,下毒的主使者必定也会参与争夺帝位。” “嗯,这很可能是她的一部分想法。” “太后让我离开京城,意味着她不再怀疑我了,原因呢?” 杨奉指了指书案上的信,唯一能改变太后想法的人大概只有王美人了。 韩孺子的手指划过书信,几乎能感觉到母亲留下的气息,“太后的计划很宏大,寻找下毒的主使者只是附加的一部分。” “太后的目标永远都是掌握权力,她依赖过大臣和刑吏,都不够安稳,所以她要打造一支属于上官家的军队。” “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太后动手太早了,宿卫八营尚未成熟,南、北军的实力也没有削弱,大将军韩星仍在函谷关领军,我要是太后的话,一定会先挑起南、北军之间的战斗,再剥夺韩星的大将军印,然后才会……”韩孺子闭上嘴。 杨奉道:“太后是被迫提前动手,她的计划被打乱了。” “派人刺杀英王的不是太后。”韩孺子喃喃道,“或许是冠军侯情急时的鲁莽之举,也可能是东海王……是东海王,只有谭家能请来江洋大盗当刺客,而且还能隐藏得踪影全无,可也因此漏出破绽,太后认准了刺杀者和下毒者只能是崔家,所以明天中午她要向崔家动手!” “我的猜测与倦侯一样。”杨奉道。 “可这还是不解释太后为什么让我离开京城,这算什么?网开一面吗?” “倦侯的母亲显然说服了太后,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就猜不出来了。” 韩孺子也猜不出来,只知道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他有机会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也可以选择闯进风雨之中,争夺里面的至宝。 “太后让我离开,却要求杨公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那是什么?”韩孺子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杨奉本人。 “我了解太后,太后也了解我,我一直对她说,存在一群神秘的人,下至江湖上达朝堂,他们的手能伸到几乎所有地方,却从来不肯露面,望气者只是一小部分,他们背后还有更强大的一群人。” 韩孺子听过这套说辞,杨奉显然对所有可能的掌权者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仍然……相信?”韩孺子忍不住问道。 杨奉点头,“我从未放弃追捕淳于枭,他就在京城,我能感觉到,他不会远离这样一场好戏。” 杨奉抬头四顾,仿佛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微弱气息,有那么一刻,他显出一丝令韩孺子不安的疯意。 “太后已经认准下毒的主使者是崔家,但她没有完全忽略我的推测,她让我留下,那就是要重新给我追查望气者的一切权力。” 韩孺子没问杨奉查到了什么线索,杨奉是个聪明人,但他有自己的偏执,谁也无法劝说,韩孺子不想参与进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韩孺子不说自己是去是留,杨奉也不说自己是要继续追查那个“神秘组织”,还是要全心全意辅佐倦侯。 孟徹悄无声息地进屋,问道:“怎么样?” “我只需要离开京城,太后没有别的要求?”韩孺子问。 “我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倦侯如果愿意离开,我会护送你出城,我妹妹在城外接迎,送你前往北军,。” 韩孺子眉毛一挑,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听说孟娥的下落,“太后原谅她了?” “嗯。”孟徹没有多做解释。 “到了北军也没用,我很难劝说他们返回边疆,到了边疆也很难养活这样一支军队。” “我有两封圣旨,出城之后才能交给你。” “圣旨?真是难得,什么内容?” 孟徹不做回答。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得带两个人一块走。” “可以。”孟徹答道。 韩孺子转向杨奉,“麻烦杨公将张有才和泥鳅叫来。” 杨奉嗯了一声,出门叫人。 孟徹道:“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你和我妹妹都是一样,太后的宽宏大量只有这一次。” 韩孺子没吱声,心里在想太后、东海王、冠军侯各会出什么招。 张有才和泥鳅很快就到了,泥鳅睡眼惺忪,不住地打哈欠,张有才却显得很精神。 “牵三匹马来,跟我出趟门。”韩孺子道。 “是,主人。”张有才应道,惊讶地瞥了一眼孟徹,认得这是宫中的侍卫、孟娥的哥哥,但他什么也没问,与泥鳅一道去备马。 府里没什么可带的,韩孺子安静地等候,杨奉与孟徹也都不说话。 他们从偏门出府,没有惊扰其他人,杨奉送到门口,拱手道:“恕我不能远送,我得去见一个人。” 韩孺子拱手道:“杨公留步。” 倦侯府离北城门不远,一行人到达时天还没有亮,不到开城门的时候,今天却是特例,数名太监守在城门口,看见孟徹之后,立刻下令推开一条能让马匹过去的缝隙。 张有才越来越惊,还是没有多问。 孟徹只送到这里,将两封信函交给倦侯,说道:“出城意味着什么,倦侯明白?” 所谓的争位选帝只是一场骗局,但是对于许多不知情的人来说,它是真实的,倦侯出城,就等于向这些人宣布放弃帝位。 韩孺子笑了笑,对孟徹他没什么可说的,甚至没做停留,骑马出了城门,张有才与泥鳅跟在后面,惊讶至极。 城门关闭,再过一会,它才会正常打开。 孟徹走了,那几名太监却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接管城门。 孟娥守在护城河对岸的路边,独自一人骑着马。 韩孺子继续前行,孟娥跟上,谁也没有说话。 拐过一道弯,脱离城墙的视线之后,韩孺子勒马调头,对泥鳅说:“去找人,从今天算起,第三天夜里二更汇合。” “是。”泥鳅拍马离开。 满脸困惑的张有才露出喜色。 韩孺子看着孟娥,“你在宫里见到我母亲了?” 母亲的信里有一枚竹制书签,是他交给孟娥的,本来是要送给宫里的崔小君,让她放心,兜了一圈又回到韩孺子手中。 孟娥点头。 “她怎么说?” “她让倦侯看圣旨。” 韩孺子取出信函,打开之后看了一遍,那果然是加盖宝玺的圣旨,一张任命韩孺子为北军大司马,一张免除崔宏的职务。太后不仅要倦侯去守卫边疆,还希望他夺取南军。 韩孺子收起圣旨,说道:“我已出京,不用再遵守任何规则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东海王准备好了 东海王暴跳如雷,“他怎么敢?他承诺过的,承诺过的” 一边的谭氏冷冷地说:“承诺能有什么用?”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谭氏恨恨地说:“都是你,之前还说韩孺子表态离京是在假装,让我一点点试探,现在可好,他真的跑了,咱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还是商量一下对策吧。” 谭氏的神情稍一严厉,东海王泄了气。 “先弄清事实,倦侯真的离城了?” 东海王怒气未消,点点头,“这是宫里的消息,有人亲眼看到韩孺子出城,带着两名随从。” “不会认错?” “韩孺子骑马,没有遮掩面目,肯定是他,错不了。”东海王忍不住又发出抱怨,“早就跟你说过,韩孺子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没被当成皇帝培养,那点野心维持不了多久,到了生死关头,肯定会退缩。我不一样,我才是真正的皇帝,前面是匈奴人,我会转身,前面是皇帝的宝座,打死我也要冲过去。” 谭氏平淡地说:“那就冲吧,谭家会陪着你一块冲。” 东海王有点感动,上前握住谭氏的手,“很快你就是大楚皇后了。” 谭氏抽手掌,“倦侯本是阻挡刀剑的盾牌、冲在前方的猎犬,他被撵出京城,意味着太后就要出手了。” “怎么办?”东海王心里其实有主意,但是更想听听妻子的决定。 “你去一趟南城。” “啊?” “神农坊百草巷有一家德润药铺,你去哪里。” “去那做什么?” “躲避太后,你想当皇帝,先保住性命。” “你跟我一块去。” “太后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为何要躲?我留在这里迷惑太后。” “可是” “谭家人自会去见你,向你通报计划进展,记住你自己的话,宝座在前,你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东海王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过“不顾一切”,可还是郑重点头,“放心吧,为了当皇帝为了让你当皇后,我绝不会像韩孺子一样退缩。” 谭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开始安排离府计划。 这时天刚亮不久,消息说上官盛正前往京兆尹府,要从连丹臣那里接手案件,同一时刻,东海王与王妃乘轿前往谭府,带着大批仆从,显得惊慌失措。 东海王其实只在轿子里坐了一会,期间探头出来骂走了两名手慢的仆人,在门厅里换人抬轿的时候,他下轿,独自返内宅,换上已经准备好的普通衣裳,不带任何随从,从后门离家。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不免有些慌张,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频频望,街上的每个人都那么面目狰狞,像是围攻碎铁城的匈奴人,那是东海王印象中最可怕的记忆。 走出几条街之后,让东海王感到恼火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他自己的两条腿,平时的他,不是骑马就是乘轿,就算是逃跑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全靠步行前进。 他感到累,更感到慢,南城似乎远在天边。 午时过后,东海王终于到了南城神农坊,没有发现跟踪者,街上的行人也越看越正常,或是悠然自得,或是忙忙碌碌,上官盛正在布局,朝廷即将发生巨变,普通百姓却一无所知,东海王暗自发誓,他绝不能沦落至此。 神农坊里挤满了药材铺,行人更多,有来买药的,有来看病的,摩肩擦踵,大都愁眉苦脸,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东海王不得不四处躲避。 在神农坊绕了小半圈,东海王才找到百草巷里的德润药铺,这是一间老店,额匾、幌子都很破旧,进出的顾客却不少,显然声誉很高。 东海王正犹豫着进去之后该找谁,附近突然走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架起他就走,东海王大吃一惊,正要尖叫,突然看到认识的面孔,记得那是谭家的某个仆人,却想不起名字,“你是” 那人点点头,示意东海王不用担心。 共是五个人,簇拥着东海王进入旁边的一间小药铺,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一名掌柜在低头算账,对闯进者不闻不问。 在后间的药材库里,东海王坐在一张粗木凳子上,四人退出,只有熟面孔留下,向东海王跪下,“请东海王在此暂歇,我会保护您的安全。” “你是” “我叫谭雕,是王妃的堂弟。” “哦。”东海王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谭家的仆人,而是自己的亲戚,当初迎亲时见过一面,“你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黑之后转移。”谭雕起身道。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城门封闭三日,宿卫营将要逐户搜查。” “啊,那我怎么办?这里藏不住吧。”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弥漫着刺鼻的怪味。 谭雕笑道:“东海王勿忧,宿卫营搜查的是刺客,不是您,就算他们想找您,谭家也能保得住。” “那就好。”东海王心中稍安,咳了两声,恢复威严,“谭冶什么时候来见我?” 谭冶是王妃的哥哥,谭氏曾经说过,家中大事都由他做主。 “大哥正在安排一些事情,等东海王安顿好,他就会到。”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感到肚子饿,“这里除了药材,还有别的东西能吃吗?” 谭雕笑着退出,很快送来食物,有米有肉,味道一般,用来充饥却足够了。 整个下午,东海王被困在狭窄的库房里,除了药材,再无他人陪伴,连谭雕也不来了,只好独自来踱步,一遍遍发誓必须当上皇帝。 夜色渐黑,库房里没有灯,东海王越发害怕,心生重重疑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谭家?或者说母亲为什么会相信谭家?从前可没听说过母亲与谭家有过往来。 门开了,东海王吓了一跳,听到谭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随我来。”谭雕说。 铺子里的掌柜已经不见,柜台上放着几个药包,谭雕说:“请东海王捧着它们。” “为什么?” “掩护。” 东海王不太情愿地捧起药包。 门外还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向谭雕点下头,走在前面,谭雕与东海王随后。 街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店铺却都敞开门户,里面的人大都在闲聊,似乎在等什么。 东海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事了。 神农坊大门聚集着一群官兵,东海王一眼就认出他们都是宿卫士兵,急忙低头,这些人名义上是在搜索刺客,谁知道还接受了什么秘令? 郎中上前,与守门军官说了几句,军官打量郎中身后的两人,挥手让他们通过。 过关如此简单,东海王觉得自己浪费了许多紧张情绪。 坊外的大街上同样没有行人,虽说已经入夜,这样的寂静也显得有些诡异,谭雕小声说:“京城宵禁,入夜之后普通人不准上街,这位刘太医去给平恩侯看病,才能出坊。” 东海王恍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谭家真有办法第二,平恩侯肯定是自己的支持者。 拐来拐去,东海王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蹿出来一名男子,又将他吓了一跳,那名男子是来接替他的,拿过药包,跟着郎中继续前行,去给平恩侯看病,谭雕叮嘱一句“在这等着”,也跟着走了。 东海王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心惊胆战,甚至开始怀疑谭家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太后总不至于立刻就对争位者下狠手。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然后一只手掌握住了东海王的胳膊,一个声音说:“走吧。” 东海王明知这是谭家的人,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段路不长,很快进入一户人家,院子不大,四周的房屋却很齐全,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在一间屋子里,东海王看清了护送者的容貌,松了口气,“谭冶,是你。” 谭冶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脸鹰鼻,颇有豪侠气度,点下头,说:“这里已经被搜过了,东海王不会再受打扰。” 东海王来不及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急切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大后天夜里宵禁取消,就是动手之时。” “再将计划对我说一遍。” “刑部司主事张镜效忠东海王,大后天晚上,他会去向上官盛告密,将他引入陷阱,宿卫骁骑营将军宁肃将挟持上官盛以令八营。” “好。”东海王知道宁肃是自己的坚定支持者。 “与此同时,三妹会去冠军侯府拿取一些私人物品,趁机刺杀冠军侯,这是她的私人恩怨,与谭家和东海王都没有关系。” 东海王心头一颤,谭家人极要面子,“三妹”就是冠军侯休掉的夫人,为了洗刷羞辱,甚至敢于刺杀前夫,东海王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对待谭氏,面对谭冶的神情也客气了几分。 “刺杀英王比较简单,还是那些人。” “不会再出错了吧?”东海王有点不满,上次的刺杀竟然没有杀死英王,实在不应该。 “再出错,他们提头来见。” “嗯。”东海王示意谭冶继续说。 “倦侯也不能留。” “咦,原计划”东海王吃了一惊。 “原计划要改变,倦侯提前离京,终究是个麻烦,他一旦掌握北军,对东海王登基将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起码是个后患。” 东海王沉吟片刻,“我若是封他为王不行,读书人喜欢他,大臣们暗地里其实也喜欢他,你已经派人了?” 谭冶点头。 “做大事者必须无情。”东海王喃喃道,再没有提出反对。 “这几件事做好之后,只要宿卫八营旁观,我们就能护驾进宫,您立刻登基,贬黜太后,召南军,一日之内,大功告成。太后怀疑东海王,但她绝对想不到您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 “是谭家准备得充分。”东海王笑道,心里却在琢磨着登基之后如何铲除谭家的势力。未完待续。 里面小说更新速度快、广告少、章节完整、破防盗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冠军侯的机会 冠军侯患得患失,一会觉得成功在即,一会觉得大难临头,放眼望去,既看不透未来的走势,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忠臣。 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一边低声抽泣,冠军侯冷笑道:“崔家真是舍得本钱啊,把亲生女儿送到火坑里。” “夫君何出此言?”崔氏更加悲伤,明知这是讥讽,还是忍不住询问。 “崔宏眼看我陷入险境,却不肯发一兵一卒前来相助,我是外人,不算什么,可是你呢?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吗?娶你之前,我真应该好好打听一下你在家里的地位。” 崔氏大哭,委屈得无以复加。 冠军侯听得心烦,怒道:“哭有什么用?眼泪能化成士兵吗?再说你有什么可害怕的?你是崔家的女儿,等我死了,崔家自会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没准就是倦侯,你还有机会当皇妃。” 崔氏在家里年纪最平时备受宠爱,从来没听过这么重的话,心都碎了,哭道:“如果真有万一,我追随夫君去黄泉,绝不苟活。” “嘿。”冠军侯冷笑一声,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相信。 门外有人咳嗽,冠军侯大步走出房间,对夫人不屑一顾。 一名老仆低声道:“两位御史大人到了。” “居然还有人肯登门,真是个大惊喜,我该怎么做?张灯结彩地欢迎吗?” 老仆尴尬不已,垂首说道:“萧大人、申大人乃是朝中重臣,他们到来” “连你也能出谋划策了,不如说说我该怎么才能当上皇帝?” 老仆立刻跪下,“冠军侯恕罪,是我一时糊涂” “带我去见他们。”贬斥一名老仆,宣泄不掉冠军侯心中的紧张情绪。 左察御史主管京官,右巡御史负责外地官员,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都有机会接任宰相之职,天然就是对头,萧声与申明志也不例外,明争暗斗了多年,可是到了危急关头,两人还是立刻尽弃前嫌,联手自保。 冠军侯总算没有糊涂到底,对两位肯上门的大臣比较客气,笑脸相迎,好像他仍然胜券在握。 两名御史可没有这么镇定,宾主落座之后,萧声道:“倦侯离京了” “什么?”冠军侯大吃一惊,手一抖,茶水洒在身上,旁边的仆人急忙上前擦拭,冠军侯放下茶杯,挥手命厅内的仆人全都退下,心中困惑不已,不明白这个消息是喜是忧,“什么意思?倦侯退出争位了?” “看来是这样。”萧声也很意外,他甚至准备好了在必要的时候投向倦侯,没想到倦侯说走就走,在京城折腾了半天,却在最后一刻退却,好比将要比武的勇士,在场外耀武扬威了半天,对手一进场,他立刻逃之夭夭,令观众大失所望。 冠军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申明志更老成一些,说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申大人怎么想?”冠军侯的语气更加客气。 “我得到确切消息,倦侯是被宫里太监送出城的,这意味着倦侯得到了太后的命令。” “也就是说太后其实没疯。”冠军侯喃喃道。 萧声与申明志互相看了一眼,在这种时候才想到太后是装疯,冠军侯的反应确实太慢了一些,可是两人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争位是假的、选帝是假的、崔宏的支持是假的大臣呢?宰相府里已经三天没传来消息,两位大人” 萧声先开口:“殷宰相随风摇摆,我们对冠军侯忠心耿耿,您是钜太子唯一的后人,最有资格继承帝位,我们也都曾经辅佐过钜太子,绝无它想。” 钜太子被杀的时候,可没听说这两位御史站出来护主,冠军侯忍住心中的讥讽,说道:“英王遇刺、倦侯离京,就剩下我和东海王了,东海王没什么本事,不用惧他,关键还是太后,上官盛的宿卫八营正在掌控全城,我该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办?” 萧声与申明志当然不是来求助的,他们带来一个计划,互相看了一眼,还是萧声开口,“事态还没到无可挽的地步。” “哦?”冠军侯探身过来,在向崔太傅求助遭到婉拒之后,这是他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萧声继续道:“太后是个聪明人,很短的时间里就将大臣分而治之,掌握了朝堂大权,可她聪明过头,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极大的祸患。” “此话怎讲?”冠军侯立刻将萧声当成自己新的左膀右臂。 “这得从头说起。” “我不急。” “桓帝在位四年,思帝登基不满一年,太后参政满打满算也才六年多,为什么能够掌控大权?” “为什么?”冠军侯配合发问,心里却有一些不满,他现在没心情听陈年旧事。 “根子在武帝。” 冠军侯不吱声了,说起武帝他的心情极为复杂,那既是他的祖父、大楚最为强大的皇帝,亲手创建了一个鼎盛时代,也是杀死钜太子的暴君。 “武帝先是压服了宗室与勋贵的势力,防止任何人觊觎帝位。”因为涉及到钜太子之死,萧声对这段往事一语带过,“等到武帝立思帝为太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太子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于是在最后几年里,又着力打击大臣。” 冠军侯对“没有可信之人”几个字深有体会,尤其是满朝文武,即使在最支持冠军侯的时候,也显得矜持与冷漠,令冠军侯感到愤怒,现在则感到绝望。 萧声想起了往事,长叹一声,“详细情况我就不多说了,武帝驾崩之前将宰相以下的官员几乎换了个遍,殷无害和韩星能够得到重用,就是因为软弱无能,不会凌驾于皇帝之上。” 提起殷无害,冠军侯冷笑一声,“我明白萧大人的意思,可这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经过武帝的调整,满朝文武都养成一个习惯,绝不参与宫内斗争,武帝以为这样一来,桓帝可以无为守成。可桓帝登基之后,性子发生变化,他不想守成,希望像武帝一样有所作为,却找不出锐意进取的大臣。” 萧声与申明志再次互视,同时轻叹一声,他们两人也不想“锐意进取”。 “桓帝曾想撤换大臣,却没来得及完成,然后就是思帝登基,太后临政。冠军侯应该明白,经过武帝无情的训诫和桓帝差一点出手的打压,大臣我们这些人做事是多么的小心谨慎。” 冠军侯突然醒悟,萧声并非无缘无故地讲述往事,他在用一种迂的方式辩解,辩解当初全体大臣为何没有站出来为钜太子申冤。 冠军侯被说服了,他理解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每次宫中有变,他在家里都会吓得睡不着觉,就怕自己某一天会步父亲的后尘。 “太后利用了大臣的谨慎。”冠军侯替萧声说下去,“太后扶植刑吏、抓捕与齐王有关联的宗室子弟,但是尽量不动大臣,这几年来,宫中接连生变,朝廷却少有变动,所以你们也就心满意足,看着太后折腾。” 两名御史脸色微红,萧声道:“宰相失位,满朝文武群龙是” “我不怪你们,换成我在朝中为臣也是一样。”冠军侯安抚道,“你说太后聪明过头是什么意思?” “太后的折腾让大臣看到了真相。在此之前,大臣谨慎行事是因为我们互相忌惮,实不相瞒,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怀疑申大人别有用心。” 申明志微微一笑,“我也以为萧大人是崔家的附庸。”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视,彼此仍然存有怀疑,但是暂时不想表露出来。 “可是太后一次又一次的阴谋诡计让我们明白一件事,原来大家都不会多管闲事:没人反对太后,可也没人真的支持太后,对倦侯、对当今皇帝,大家的态度都是如此。” “这是好事?”冠军侯冷冷地问。 “对倦侯来说,这是好事。”萧声肯定地说,在神雄关,他一时轻敌,败给了倦侯,在京城,准备充分的他却能轻松“击败”对手,“冠军侯应该这么想,太后其实势单力薄,无人反对只是假象,真相是无人支持。冠军侯只需极少的助力,就能扭转乾坤。” “极少的助力”自然是指两位忠心的御史大人。 “可上官盛掌管着宿卫八营” “如果有官印就能掌控数万将士,当初的上官虚就不会失去南军”萧声及时打住,因为冠军侯也正在失去北军,“太后这过于急躁了,宿卫八营还有一半是旧人,上官盛没来得及替换或是笼络住他们,这,就是冠军侯的机会。” 冠军侯的信心水涨船高,“这些旧人会效忠于我?” 萧声不得不强忍心中的鄙视,笑道:“这些人随波逐流,效忠于谁都有可能,只要冠军侯去争取” “来不及吧。” “来得及。”极少说话的申明志开口道,“京城格局混乱,有一个漏洞未被太后和上官盛注意到:韩星驻扎在函谷关,大都督府空虚,只要占领那里,取得里面的调兵虎符,就能号令宿卫八营。” 冠军侯一惊,“只有虎符,没有兵部公文和宫中圣旨,能让宿卫八营听命吗?” “即使不能让他们听从冠军侯的命令,也能制造混乱,让上官盛的地位更加不稳,冠军侯才有机会冲入内宫,抢夺宝玺。” 冠军侯还以为两位御史大人带来了万无一失的计划,没想到竟然是一次大冒险,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夸张。 申明志还要劝说,萧声使个眼色,说道:“让冠军侯考虑一下,我们去联络其他大臣,或许还有人肯出手相助,天黑之前我们再来。” 冠军侯茫然地点点头。 出了侯府,申明志对萧声说:“只怕冠军侯没这个胆量。” “推也得把他推上去,咱们还是不够谨慎,出头太早了。”萧声叹道,心中暗自佩服殷无害,老家伙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坐山观虎斗了。 “你去试探兵部的动向,我去打听东海王和倦侯的消息,或许还有转机。”申明志道,萧声没有别的办法,点头应允。 侯府内,冠军仍处于震惊状态,犹豫不决,老仆走进来,轻声道:“小侯爷的生母来了,被夫人请到后宅。” 冠军侯嗯了一声,对两任妻子的见面毫不在意。未完待续。 里面小说更新速度快、广告少、章节完整、破防盗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宫中的小君 冠军侯的儿子在宫女的扶持下蹒跚学步,嘴里时不时蹦出简单的词汇,逗得周围几个人欢笑不已。[( 崔小君也是观众之一,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觉得这个小东西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今日的天真无邪,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吵闹顽皮,最后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韩氏子孙,你看着他们长大,却怎么也不明白变化是怎么生的。” 六名宫女躬身后退,另一名宫女抱起小孩儿,也退到一边。 崔太妃露出逗弄小孩儿的笑容,她也喜欢这个小东西,只是看得更远一些。 她的到来破坏了屋子里的气氛,崔小君低声道:“姑母,去我那里吧。” 崔小君带头出屋,崔太妃向宫女们说:“你们没带过小孩儿吗?把这里的桌椅都搬出去。” 崔小君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屏退了宫女,亲自为姑母奉茶,站在一边,恭敬地执子侄之礼。 崔太妃端坐,抿了口茶,说道:“易变的又何止是孩子?普通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像咱们,三年就够了,没准明天坐着的就是你,我却要在下面向你磕头。” “姑母言重了。” “重,但是真实。”崔太妃放下茶杯,向前探身,伸手轻轻抚摸一下侄女的脸颊,“崔家这么多子孙,数你的脾气最好,也最聪明,等你母仪天下,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崔小君脸色微红,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说道:“姑母若是成为太后,也会变化吗?” 崔太妃笑着收回手臂,“我不会变,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成为太后。我错过了皇后,不会再与太后失之交臂。” “恭喜姑母,您总能心想事成。” “你不嫉妒?” “只要能与倦侯厮守终生,我不在乎身份。” 崔太妃先是笑,随后长叹一声,“世间难得有情郎,皇家更难,这里多的是薄幸之徒,小君确信自己找到了吗?” 崔小君目光微垂,“姑母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就将天下人都看透了。” “哈哈,好一个‘看透’。说来说去,年轻人总是不肯接受老人的指引,非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才行,想当初,我的想法与你何尝不是一样?等到一切成空,唯有踩在身上的那只脚是真实的,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傻。你还年轻,可以再天真几年。” “姑母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崔小君厌倦了崔太妃的冷嘲热讽,可她们住在同一个院里,很难躲开。 崔太妃似乎没听出话中的逐客之意,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盯着侄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然后说:“倦侯离京了。” 崔小君先是一惊,紧接着长出一口气,“他放弃争位了……”她终于不用时刻悬念了,自从听说英王遇刺的消息,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即便是隔壁的可爱小孩儿,也不能让她完全忘掉忧惧。 没多久,崔小君又感到奇怪,姑母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还隐瞒着什么事情,“姑母,倦侯他……”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崔小君愕然。 崔太妃脸上重新显露笑容,“倦侯这一招明显是以退为进,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看样子,你也是被瞒的人之一。” “倦侯离京,就意味着退出争位,再也得不到宿卫八营的保护,哪来的以退为进?而且……而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嘿,你以为皇宫里人人都是太后的心腹吗?倦侯若想与你联系,总能找到人帮忙,他要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千里迢迢跑回京城争夺帝位,就是天下最愚蠢的举动。至于以退为进,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倦侯已经取得一批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读书人,他们押上的可不只是仁义道德,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算倦侯本人想退出,他们也不会同意。” 崔小君的心又悬了起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姑母专门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 “我不愿看到你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万一倦侯真的绝处逢生呢?崔家的皇后总得提前做好准备。” 崔小君一点也不笨,当然明白姑母的用意,“无论姑母如何试探,我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帮不到您。” 崔太妃却不放弃,“你帮不到我,有一个人却能帮到你。” 崔小君不肯接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王美人绝非寻常之辈,不要被她的谦逊柔和所欺骗,那是一个极有心机的女人。太后已经上当了,将她留在身边当侍女,表面上是一种羞辱,实际上受损的是太后,不知不觉间,太后正受到王美人的影响。” 崔小君还是不吱声。 崔太妃站起身,“不为我着想,也不为崔家着想,你总得为自己、为倦侯着想,王美人工于心计,但她从前毕竟只是一名侍女,出身贫寒人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她来说,争权是一场豪赌,赢了,她是太后,输了,反正她也一无所有。这种人很聪明,也很危险,她不给自己安排退路,因为她没有可退之处。如果只是害死自己,倒也没什么,最可怕的是,她会连累别人。” “倦侯是她的亲生骨肉……” “也是她手中唯一的赌注。”崔太妃笑了笑,“你每天早晚两次拜见婆婆,今晚何不多留一会?” 崔太妃离去,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侄女,至于事后怎么再从侄女嘴里挖出真相,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一点也不担心。 崔小君毕竟年轻,斗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辈,明知姑母别有用心,她还是心动了,崔太妃抓住了她的软肋,一想到王美人的计划会对影响倦侯的生死存亡,崔小君再也没法处之泰然。 王美人平时贴身服侍太后,但她在寝宫的厢房里有自己的住处,独占一间,这是她与普通宫女的最大区别。 崔小君早晚各请安一次,每次都要在庭院里先向太后的房间行礼,然后再去厢房见王美人。 偶尔太后也会出房相见,每次的神情都不一样,有时冷淡,有时仇恨,有时却欣喜异常,会向崔小君打听皇帝的饮食起居,这比仇恨的神情更让崔小君毛骨悚然,她非常清楚,太后嘴里的“皇帝”是指死去的思帝。 今天傍晚,太后也出来了,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然,没有半点疯意。 崔小君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太后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崔小君,半晌之后才冷冷地说:“韩孺子与你通信了吗?” “回禀太后,自从臣妾入宫之后,并未与倦侯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系。” “嗯,等等看吧,韩孺子若是带兵前往边疆,老老实实为大楚抵抗匈奴,你和王美人很快就能出宫与他团聚,韩孺子若是玩什么花样,你们婆媳今晚就彼此告别吧。” 崔小君一直就比较害怕太后,此时更是惊恐。 太后回屋,太监们守在门口。 崔小君又跪了一会,才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去厢房拜见婆婆王美人。 每次见到儿媳,王美人都很高兴,她为桓帝生过儿子,却一直地位低微,甚至要给太后当侍女,她却从未露出受辱的样子,反而兢兢业业,服侍太后时比普通宫女还要用心。 “太后吓唬你了?”王美人笑着问道。 崔小君勉强笑了一下。 宫女们退下,只剩婆媳二人,王美人道:“别在意,太后现在疑心很重,对谁都是一副冷面孔。” 崔小君忍不住小声问道:“有传言说太后是……是……” “装疯?”王美人笑着摇摇头,“没人能装得这么像,又这么久。如果我的儿子年纪轻轻生意外,自己选中的后继者又总是一波三折,我也会疯掉。” “可是太后刚才的样子不像是……有疯病。” “太后真疯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好转,也不意味着她失去了全部理智。即使是疯掉的太后,也会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可能更紧一些。” 崔小君感到一阵寒意,寻思了一会,说:“倦侯已经离京,婆母大人听说了吗?” “嗯,是我劝太后将倦侯送出京城的。” 崔小君心中一紧,“婆母大人不希望倦侯争夺帝位了?” “倦侯根基太浅,拿什么争夺帝位?太后也不是真心选帝,她在为思帝报仇。” “思帝?” “糊涂的时候,太后以为思帝还活着,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却相信思帝是被害死的,只有将京城搅成一团混水,凶手才可能冒出来,这就是她的计划。思帝出事的时候,倦侯与我还住在宫外的小院里,没有任何势力,所以太后不怀疑倦侯,愿意放他出京。代价是倦侯得去守卫边疆,替她抵挡外患。” “太后说,如果倦侯真去边疆,她会将婆母大人与我也送过去。” “希望如此吧,以后谁是太后还不一定呢。” 崔小君吃惊地看向王美人。 王美人笑道:“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崔太妃。太后最怀疑的人是崔家,崔家最憎恨的人也是太后,这是他们之间的战斗,倦侯、你我最好置身事外,虽然你也是崔家人。” “嫁给倦侯,我就是倦侯的人。” 王美人起身,走到儿媳身边,轻声道:“那就让咱们一块祈祷倦侯一帆风顺吧,还要祈祷太后能够取得胜利,形势对她不是太有利,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希望崔家一直犹豫下去,不会再出奇招。” 崔小君离开时心情舒展许多,相信婆婆没有欺骗自己。 王美人坐在屋子里却是心事重重,希望儿媳能将“太后还没有准备好”的消息带给崔太妃,促使她尽快动手,否则的话,太后不久之后就将胜券在握,任何人都没有机会了。 她还希望儿子能明白自己的用意,趁着最乱的时候返回京城,夺取帝位。 这一回,她与孺子必须赢。(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出一入 太傅崔宏人不在京城,消息却极为灵通,倦侯出京不久,他就得么通知,派出大批士兵封锁整个白桥镇周边,务必要截住目标,不敢再像上次一样,让倦侯悄悄渡河。{[〈((〔〔({< 他必须弄清倦侯与太后的真实意图。 当士兵进来通报说倦侯求见的时候,崔太傅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觉得这个女婿总算知一点时务了。 可是等倦侯走进房间,崔宏愣住了,继而感到愤怒。的确,他与女婿见面不多,但也不至于认错,眼前这人虽然穿着皇室的服饰,却分明是一名少年太监。 崔宏按住了刀柄,他不需要亲自动手,这是一个示意,两边的十余名卫兵心领神会,都将腰刀拔出半截。 小太监吓坏了,抬起双臂,大声道:“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奉命来见崔太傅。” 崔宏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张有才语更块地补充道:“倦侯让我扮成他的样子,说这样见太傅更快一些,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崔宏终于开口。 张有才看了看身边的握刀卫兵,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倦侯还说,看完这个东西,太傅就不会生气了。” 一名卫兵拿过信函,送到崔宏身前的桌案上,崔宏松开刀柄,拆开信函查看,卫兵们仍然保持着拔刀的姿势,大司马只需哼一声,他们立刻就将这名胆大妄为的太监砍成肉泥。 只扫了一眼,崔宏脸色微变,随后仔细看了一遍,收起信函,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小太监,“倦侯还说什么了?” 张有才嗯嗯了两声,不肯回答,倦侯交待得很清楚,等崔太傅看过信函之后,怒气肯定会消退,张有才可以小小地矜持一下。 崔太傅看上去还很恼怒,张有才的矜持自然也就显得很勉强,更像是紧要关头得了遗忘症。 崔宏挥下手,卫兵们收刀入鞘,鱼贯而出。 张有才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的胆子并不小,可从前身边不是有倦侯就是有杜穿云,最不济也有一个泥鳅,独自一人面对手握兵权的太傅,他没办法保持镇定。 崔宏仍在盯视,张有才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没回答,“哦,是这样……咳嗯,倦侯说,‘暴雨将至,请崔太傅尽快找妥避雨之处,别再犹豫不决了。’” 崔宏放声大笑,张有才吓了一跳,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可是想到自己穿着倦侯的衣裳,强行忍住,只是身体颤,声音也颤,“倦侯……倦侯就是这么说的。” 崔宏止住笑声,冷冷地问:“倦侯人呢?” “回、回城了。” “既然出来了,为何又回去?” “倦侯说,出城就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他回去不是争夺帝位,而是……而是恢复帝位。” 崔宏冷笑不止,突然拿起醒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卫兵们立刻从外面进来,将张有才团团围住。 张有才抖得连牙齿都在打架,眼前的情景与倦侯事前预测得可不太一样。 “押下去,严加看管。” 卫兵们架着张有才退出。 一名儒生打扮的老人走进房间,未经通报,与崔太傅显然很熟,走到书案前,问道:“倦侯送来什么消息?” 崔宏将信函推到书案对面,老者拿起,很快看完,笑了一声,“太后果然是装疯,居然还想罢免你的南军大司马之职。” “不能让营中将士看到这份圣旨。”崔宏很清楚,正是军心不稳的时候,任何一件意外都可能引难以想象的混乱,何况是几个月来的第一份圣旨。 “倦侯到底是什么意思?讨好你吗?” “肯定是太后给倦侯这份圣旨,想利用他来对付我,倦侯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将圣旨给了我,这是想利用我对付太后。嘿,据说他已经回京,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崔宏突然醒悟,这才是倦侯传给他的真正消息。 “原来倦侯希望太傅率领南军前往京城。”老者也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以为崔太傅会支持他吗?” “倦侯怎么想的不重要,我的确应该前往京城,无论东海王与冠军侯谁胜谁负,都需要我的帮助。” “太傅不觉得倦侯能胜?” 崔宏打量老者几眼,“他在故弄玄虚而已,凭什么胜出?” 老者笑笑,“太傅应该前往京城,但是要小心北军。” “无妨,我只带六万人前往京城,足以压制宿卫八营,剩下的四万人留守,北军只过来几千人,大部分仍留在满仓城,等他们得知消息南下,至少需要五六天,届时京城大事已毕,北军不敢造次。” 京城形势瞬息万变,南、北军之间的关系也随之起伏不定,前段时间还在对峙,几天前化敌为友,共守白桥镇,数千北军已经到达,被安排在镇外驻守。 老者拿起圣旨又看了一遍,放到桌上,说:“此物不宜久留。” 崔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收起信函,打算待会烧掉,“我妹妹到底怎么得罪太后了,太后真是将崔家当成死敌啊,步步紧逼。倦侯算是忙了我一个忙,看在小君的份上,日后给他一个王号吧。” 老者笑而不语,崔宏有些不满地说:“俊阳侯,我接受你的投奔,是看重你的经验,希望听到建议,你总是笑,是将自己当成望气者了?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吧。” 俊阳侯花缤一年多以前参加宫变,中途逃离,凭着自己的侠名,在江湖中如鱼得水,一直没有被抓到,一个月前,他来投奔太傅崔宏,留在北军营中。 崔宏看重俊阳侯的不只是经验,还有他的名声与提供的奇人异士。 “我觉得太傅不用再犹豫了,夺取帝位的必然是东海王,宫里有崔太妃,城内有谭家和我引荐的一批豪杰,城外有太傅的北军,凭此三者,帝位已是囊中之物。” 崔宏叹了口气,“冠军侯没希望了?” “外强中干,到手的北军给弄丢了,本来有大臣支持,冠军侯却没有充分利用,反而被一无所有的倦侯所击败,再无转机可能。倦侯回京也只是增加一些小波折而已,他没有稳定的支持者,只凭一群读书人,成不了大事。” 崔宏点点头,紧接着沉下脸色,“你一直说我妹妹在宫里会有举动,却不肯告诉我真实情况,现在该说了吧。南军一旦跨过白桥,我头上可就多了一项无旨回京的罪名。” 俊阳侯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在江湖上的这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介绍了几位给谭家,给崔太妃也送去两位,崔太妃很看重他们,将一位送给东海王当随从,可惜死在了碎铁城,另一位以侍女的身份被带进皇宫。” 崔宏越听越惊,“这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俊阳侯点头,“崔太妃很重视与花家的友谊,即使我与犬子沦落江湖,联系也从未中断。” 崔宏愕然,没想到妹妹背着自己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进宫的那位奇人……” “她就是崔太妃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可以刺向任何人。” 崔宏脸色大变,渐渐缓和,“我妹妹为何不找我帮忙?里应外合,胜算更大。” “我这不是替崔太妃开口求助了嘛。” 崔宏再无犹疑,如果只是东海王与谭家瞎折腾,他还想观望一阵,如果妹妹参与进来,而且手握“尖刀”,他必须尽快表明立场。 “好,南军过桥。” 崔宏说做就做,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率领数千精锐过桥,剩余将士6续动身,明天天亮之前,六万大军都将踏入返京之路。 白桥镇忙碌了一个晚上,马蹄声几乎就没有中断过,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敢出门,直到天亮之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出来查看。 十万北军不可能长时间驻扎在同一个地方,营地分散,六万人过河,剩下的人善后,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向白桥镇聚集,如今这里只有两三千驻军,防备镇外的北军,对镇子里看管得不严,传言满天飞,都说皇帝与太后遇害,太傅率军回京平乱。 韩孺子与孟娥在午时左右过桥进镇,他只是打算回京城,还没有成行。 两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像是一对赶路的夫妻,若在平时,他们会被北军士兵叫住严加盘查,如今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身份,倒是有人见们从京城的方向而来,上前询问情况。 韩孺子顺着问话者的意思,也编造出不少谣言。 两人前往镇内唯一的客店投宿,声称被大军吓着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店内的客人不多,没过多久,晁化前来拜见,他此时的身份是一名马贩子,因为马匹被南、北军征用,留在这里等着结账。 见面不久,晁化告辞,出店前往镇外的北军营地,以要账的名义求见督军蔡兴海。 北军人数众多,没多少人认得倦侯私人部曲的头目,尤其是他穿着商贩的服装,更不像将士了。 蔡兴海认得他。 入夜不久,晁化再度拜访,这回带来两个人。 大帐里,蔡兴海与数名知情的将领迎接走进来的倦侯,韩孺子出示另一张圣旨,表明自己已被正式任命为北军大司马。 圣旨传递一圈,看过上面的宝玺之印,蔡兴海等人着甲下跪,承认新的北军大司马。 韩孺子说:“太后安然无恙,圣旨就是明证,崔太傅率军返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谓平乱全是谣言。奉旨平乱的不是南军,而是北军。蔡督军,即刻派人去传召满仓北军。诸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进入白桥镇,向剩余的南军将士晓喻圣旨,降者得赦,不降者斩之。” 故弄玄虚只是手段,韩孺子明白,真到了决战的时候,手里必须掌握最真实的力量。(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四十四章 白桥夜袭 父亲率军过桥之后,崔腾给卫兵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要打扰他睡觉,反正有哥哥崔胜在白桥镇掌军,用不着他出面。??{?〔 可觉不能一直睡下去,一个晚上就腻了,天亮之后,崔腾叫进来卫兵,一块喝酒、赌博,总算找到一点乐趣。 崔二公子的酒品、赌品都一般,几名卫兵对此早有体会,因此尽量让着他,想方设法地灌酒。这一招成功了,天还没黑,崔腾昏昏睡去,卫兵们叹着气,将桌面上的散碎银两收走,崔二公子赌品不好,却不在乎钱,事后从来不追问银子去哪了。 等到外面鼓声如雷,崔腾猛地跳起来,原地跑了两圈,嘴里叫喊“卫兵”,自己套上靴子,冲出房间,一下子呆住了,整个白桥镇已经乱成一团,士兵们没头苍蝇似地乱跑,鼓声来自镇外,混杂着叫喊声、马蹄声,好像有几万人在同时进攻。 崔腾的酒劲还没过去,脚步踉跄,向前摔倒,顺势抓住一名卫兵的胳膊,“怎么回事?匈奴人打来了?” 卫兵茫然地摇头,“不是匈奴人,是北军,说是北军大司马来了,要咱们投降。” “冠军侯来了?”崔腾很惊讶。 卫兵不知该怎么回答。 白桥镇不大,外面的北军已经冲到镇子边缘,正与守军对峙、碰撞,还没有生直接战斗,只是喊声比较响亮。 “找我哥哥!”崔腾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拔腿就跑,几名卫兵紧随其后,他们的职责不只是保护崔二公子,还得哄他开心、监视他的去向。 大公子崔胜奉父命留守白桥镇,这时正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 “北军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冠军侯不是在京城争位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崔胜也是不知所措。 好在有留下来辅佐他的老将,事情虽然紧急,他却已经弄清了大概事实,“北军大司马不是冠军侯,是倦侯,据说他得到了皇帝的任命……” “倦侯?莫名其妙,他不是……北军有多少人?咱们多少人?能守住吗?”崔胜出一连串疑问,身为主帅,他一点主见也没有,对麾下将士的数量都不了解。 “北军很可能得到了支援,人数只怕不少于一万,南军有四万人……” “咱们占优,肯定能赢。”崔胜松了口气。 “南军四万人分驻不同营地,白桥镇只有三千人。” “啊?”崔胜脸色骤变,三千对一万,那可是一点胜算也没有,“赶快过桥去追我父亲吧,还来得及吗?” “将军勿忧,南军三千人虽然不多,足以抵挡一阵,我已经派人去各营调兵,最快的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天亮之前,能够聚集到至少一万人,坚持得越久,对南军越有利。” “有道理,你做得很好,派人去通知我父亲了?” “派了。” “好好,你立了一功。” “守住白桥镇乃主帅之功,末将奉命行事而已。”老将不只会打仗,也深谙为官之道。 崔胜笑逐颜开,“嗯,守住,一定要守住。” 外面的叫喊声突然更加响亮,崔胜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老将军也不明白,正要派人出去查看情况,一名军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不、不好了,北军进镇,已经占领白桥。” 白桥一失,连南下追赶北军主力的通道都没了,崔胜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拍案而起,冲着老将军大怒道:“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白桥怎会失守?” 老将军面红耳赤,“我、我……末将出去看看……” 外面传来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比南、北两军的叫声还响,“投降啦!投降啦!崔将军有令,南军投降!全体投降!恭迎北军大司马!” 这回轮到崔胜面红耳赤了,他认得这个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弟弟崔腾,不由恼羞成怒,“谁把他放出来的?” 崔胜带头冲出去,其他将领跟随在后,都觉得事情要糟,如果只是北军偷袭还好说,主帅的亲弟弟明目张胆地鼓动投降,那就难办了。 白桥镇就一条主街,崔胜眼睁睁看着大批北军骑兵正驰往白桥,离他只有几十步远,还有一些北军分成若干队,在镇子纵横驰骋,将南军分割包围。 崔胜目瞪口呆,身后的老将军说:“崔将军,白桥镇已经失守,赶快转移吧。” “没有白桥,怎么过河?”崔胜就像昆虫一样,能看到的唯一光源就是父亲率领的南军主力,河倒是不宽,可刚刚化冻,有水有冰,他肯定过不去。 “不是过河,去其它营地,还来得及调兵遣将,夺回白桥镇。” 崔胜这才反应过来,“快走!” 崔胜身边只有十五六人,护着他寻找马匹,准备从镇子边缘绕行,去往另一处军营。 崔二公子骑马蹿了出来,挡住前路,兴高采烈地喊道:“大哥,你要去哪?妹夫不在这边。” 一看到弟弟,崔胜怒从心头起,大步迎上去,“吃里扒外的混蛋,丢了白桥镇,看你怎么去见父亲!” “倦侯是自家人,把白桥镇交给他,怎么算是丢?再说你是主帅,要说去见父亲承担责任,也是你吧。” 崔胜眼都红了,拔刀去追弟弟,可他只有两条腿,崔腾却是骑马,调头就跑,几步之后又停下来,转身道:“大哥,你不是来真的吧?伤着我,就算父亲不说什么,母亲和老君……” 崔胜快步赶上,崔腾急忙又跑。 眼看着兄弟二人离主街越来越近,十几名将领与卫兵面面相觑,全都看向老将军。 老将军左右为难,正确的做法是抛下主帅,自己去其它营地调兵,或许还有机会夺回镇子,可那样一来,他却要担负弃帅之罪,就算将崔胜救出来,事后也很难解释清楚。 “唉,崔将军在此……咱们同甘共苦吧。”老将军带头,一行人去追赶崔家兄弟。 等到崔胜反应过来,前后左右都已经是北军士兵,北军忙着占领白桥,还没有注意到他,崔胜原地转了一圈,心中惊恐再度占据上风,向追上来的老将军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还有办法吗?” 老将军无奈地说:“既然是倦侯率兵偷袭南军,那就去质问他为何背信弃义。” “对,质问他……不会惹怒他吧?他在碎铁城的时候,对手下可是冷酷无情。” “呃……崔将军的妹妹是倦侯夫人,倦侯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该顾及几分亲情。” “北军大司马驾到!”崔腾的叫声传来。 崔胜抬头望去,只见一群骑兵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人正向自己驰来,咳了两声,尽量保持镇定,琢磨着待会如何质问。 老将军看着北军来来往往,很快估摸出准确数字,原来还是驻扎在外面的那几千人,并无奇兵支援,心中大为后悔,他若是再坚定一些,只凭镇子里的三千南军,也不至将要害之地拱手让出。 老将军看了一眼身边的主帅崔胜,暗自叹口了气,终于认输。 韩孺子准备了完整的进攻计划,一路从正面佯攻,一路从侧翼直扑白桥,结果崔腾的几嗓子让他的计划没了用武之地。 京城的传闻已经让南军将士心慌意乱了一整天,北军突然反目,更令众人一头雾水,士气低落,崔二公子人人认得,他一喊投降,三千将士立刻放下兵器,倒是免去一场惨斗。 崔腾骑马跑在倦侯身边,一个劲儿地解释:“妹夫,不是我不给你通风报信,实在是父亲看得太紧,他把我当成犯人,派六名卫兵日夜看守……不管怎么说,我没实现诺言,是我的错,可我劝降南军,能将功补过吧?” “嗯,记你一功。”韩孺子表面上冷淡,似乎不将崔腾当回事,其实是小心应对,过于冷漠,崔腾会怒,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过于亲近,崔腾又会没上没下,韩孺子选择了微妙的中间态度,才能勉强驯服崔二公子的驴脾气。 崔腾欢呼一声,“我一看北军的进攻架势,就觉得像你的风格,没想到你真当上北军大司马了,接下来做什么?去打匈奴人?上次我错过了,这回我一定跟上。不对,咱们去京城,那边正热闹……” 韩孺子没理他,骑马来到崔胜等人面前。 蔡兴海上前,“北军大司马在此,尔等行礼。” 周围的南军士兵都已成为俘虏,北军正式占据了整座白桥镇,崔胜面如死灰,想好的质问忘得干干净净,犹豫一会才说:“北军大司马是冠军侯,不是……不是……” “陛下与太后亲传圣旨,封倦侯为北军大司马。”蔡兴海道。 “不对,太后与皇帝遇难,我父亲率领南军前去平乱,怎么会有圣旨?” 蔡兴海正要开口,韩孺子拍马上前,俯视站在地上的崔胜,说:“太傅手里有一份圣旨,我怎么会没有?崔胜,别耽搁我的时间。” 崔胜脸色更白,崔宏接到一份免职圣旨,崔胜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他开始相信倦侯真有圣旨了,心中慌乱,双腿不由自主地弯曲,最终跪在地上,他一跪,其他将领再不犹豫,也都跪下投降。 韩孺子没什么特别感受,旁边的崔腾却是热血澎湃,看着倦侯,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妹夫应该当皇帝。(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四十五章 真中有假 白桥镇地处要冲,却无险可守,韩孺子夺下了镇子,还得想办法守住它。 南军俘虏被聚集在一起,蔡兴海当众宣读圣旨,然后所有的将官、军吏被叫出来,轮流上前“欣赏”几个月来朝廷所发出的第一份圣旨,没几个能辨出真假,但是数名负责文书往来的军吏却都点头,认为圣旨肯定是真的。 俘虏没有被绳捆索挷,但是士兵与军官被分开看管。 接下来,十余名高级将领被带到一间屋子里,韩孺子亲自出面说服他们。 “太后与皇帝的确得过重病,但是早已康复,他们知道有人意欲作乱,因此传出密旨,命我为北军大司马,挥军南下,大将军韩星也已经调集各地军队从函谷关出发,两路大军将与宿卫八营里应外合,平定内乱。”韩孺子严肃地说,连自己都不觉得这是在撒谎。 众将领面面相觑,尤其是崔胜,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却不敢开口反驳,也拿不出明确的证据。 “我夺取白桥镇实乃迫不得已,南军是大楚的精兵强将,肯定不会参与叛乱吧?”韩孺子问道。 众人急忙摇头。 “你们有何疑问,尽管发问就是,我可以代表太后与陛下给予回答。” 没人吱声,崔腾站出来,大声道:“我来问。” 韩孺子做出请便的手势,心里希望崔二公子别乱问,他们两个事前可没商量好。 崔腾张口结舌,想了半天,冒出一句:“妹夫,咱们干脆杀进京城,立你当皇帝吧,反正你本来就是皇帝。” “大胆!”韩孺子的担心成为现实,他是要当皇帝,现在却不是公之于众的时候,“拖下去,严加看管。” 几名北军士兵走过来,将崔腾往外推。 “咦,妹夫,不同意你就说,干嘛翻脸啊?我这都是为你好”崔腾被带出去,远远还传来叫声,他发怒了,开始痛骂士兵。 韩孺子对其他人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就直接回答吧。作乱者是冠军侯,他在争位中失利,不肯认输,想要引兵作乱,因此编造太后与陛下遇害的谎言,欺骗南军进京。崔太傅上当了,他以为自己是在率军平乱,其实是无旨返京,犯下重罪,可是南军无罪,你们更加无罪。”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反驳,也没人赞同。 韩孺子扫了蔡兴海一眼,进攻之前,蔡兴海曾提出建议,杀死一批南军将领以树军威,韩孺子没有同意,他此刻孤军深入,北军主力要几天之后才能到达,无端惹怒北军将士,只会令自己更加孤立。 可这些人若是继续沉默以对,他将不得不接受蔡兴海的建议。 “南军将士不是崔太傅的私人部曲,你们是大楚的军队,如今朝廷有难,你们做出选择吧。”韩孺子不想多费口舌,虽然他不在意撒谎,但谎言还是越少越好。 等了一会,终于有人开口,那是一名年轻的将官,胆子大一些,“倦侯离京,不打算争位了?” “平乱比争位更重要,太后与陛下既然传旨于我,我义不容辞。” 有人开始,就有人追随,另一名将官开口问道:“我们算什么?俘虏,还是囚犯?” “我说过,南军无罪,我要求”韩孺子摇摇头,“我命令你们接受我的指挥,与我一同平乱。” “可是南军大司马不在倦侯说大司马上当,为什么不去劝说他,反而来夺镇?”一名老将军开口了,除了崔胜,他的官职最高,说话份量也越重。 韩孺子转向崔胜,“这件事你来解释吧。” “啊?解释什么?”崔胜神情慌乱。 “崔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崔家未来的生死存亡此刻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崔太傅做了错事,还有得挽回,若是一意孤行下去,罪无可赦,整个崔家都会受到牵连。” 对陌生的南军将领,韩孺子信心不足,对崔胜,他却是十拿九稳。 果然,只是稍加恐吓,崔胜就已吓得魂飞魄散,犹豫片刻,问道:“大将军真从函谷关发兵了?” “不只是大将军,北军主力早已受命秘密出发,不日即至。”韩孺子只能继续圆谎。 南军将领们都信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倦侯为何敢带着三千北军攻占白桥镇,崔胜更是没有一点怀疑,全身都在发抖,转向其他人,颤声道:“宫里传出一道圣旨,免去免去了我父亲的南军大司马之职” 众将哗然,老将军问道:“新任大司马是谁?” “还没有任命。”韩孺子这回没有说谎,“但我受命平乱,总督京北军务,因此命令你们服从指挥。这不是请求,也不是谈判,而是圣旨,接受者随我返京平乱、建功立业、受封得赏,不接受者,即是谋逆之罪。” 众将又是一惊,他们看过圣旨,那上面没说平乱的事情,可此时谁也想不了太多,倦侯的所作所为,都在表明他的确是在奉旨行事。 “我父亲我们崔家”崔胜乱了方寸。 “崔太傅受冠军侯蛊惑,只是无旨返京,还没有犯下大错,若是能悬崖勒马,可保住性命,至于崔家,就要看你的了。” “我?”崔胜虽是崔家长子,却没有准备好接过如此重大的职责。 韩孺子让崔胜自己去想,目光转向那名老将军,知道他才是关键人物。 老将军叹息一声,“南军是朝廷的军队,我们拿的是国家俸禄,既然倦侯有圣旨,我愿从命。” 老将军心里是有一点怀疑的,可还是跪下,最在乎的不是圣旨,而是真实站在面前的倦侯,与反复无常的崔太傅和懦弱无能的崔胜相比,倦侯显然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其他人都跟着跪下,他们想得不多,以为自己是在接受圣旨。 崔胜也跪下,终于想出自己该怎么做,“倦侯大司马,请允许我即刻返京,去劝说父亲回心转意。” 韩孺子露出微笑表示鼓励,“甚好,若能劝说崔太傅弃暗投明,你将立下大功。” 崔胜也笑了,门口的蔡兴海向韩孺子使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走崔胜。 韩孺子眨下眼,表示自己明白,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先要去晓谕白桥以北的南军将士,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要求各营将领即刻前来听命。” “是是,我这就去。” 崔胜急于立功,马上就要出发,韩孺子思忖再三,决定跟他一块去,白桥镇暂时安全,蔡兴海率领的北军足以看住少量南军,外面的各营南军才是大麻烦,只要有一座营地不肯服从命令,他建立起来的优势都可能转眼消逝。 蔡兴海等人坚持不同意倦侯出去冒险,可韩孺子固执己见,他很清楚,此时若不冒险,以后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了。 蔡兴海留守白桥镇,韩孺子与崔胜带领五百军士出镇,这五百人一半是北军、一半是南军。 出发之前,韩孺子亲自去见被关押的崔腾,既不道歉,也不斥责,甚至不提释放,只是冷淡地说:“跟我来。” 崔腾喜出望外,“妹夫亲自来放我啊,怎么好意思。我反思了,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种话,以后等你想听的时候,给我一个暗示咱们去哪?” 一行人出发的时候,四更刚过,夜色正深,刚出镇不远,就撞上了一队南军,他们是接到消息赶来支援的,没想到事态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崔胜与老将军亲自迎上前去传令,由他们两人出面,比韩孺子劝说众将要容易多了,带队将领驰到倦侯马前,下马跪拜。 韩孺子也不多做解释,命令这队南军调转方向,与自己一块前往各处营地。 如此一来,队伍中的南军占据了绝对优势,韩孺子毫无惧色,也不戒备,甚至允许南军将士接近自己,众人越发相信倦侯是奉旨行事,有些人连圣旨的内容都想出来了,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南军营地分散在三十余里范围内,共有二十几座,越往北,营内的将士越多,最北面的营地位于一座军寨之中,易守难攻,是南军警戒北军的前沿阵地。 崔宏率军返京的时候,以为倦侯已经潜回京城,他所忌惮者一是京城的宿卫八营,二是满仓城的北军主力,因此自己带走六万人,军寨内的一万人也没有调动,对白桥镇没怎么在意,以为长子崔胜能够守住,镇外的少量北军绝不敢轻举妄动,怎么也没料到倦侯会出现在这里。 韩孺子一路北上,天亮时已经连收十余营南军,身后的将士增加到六千人,他与二百多名北军成了点缀,可他一点不怕,率军急行,各营只有老弱病残与劳役者留下,其他人一律上马跟随。 日上三竿,韩孺子身后的队伍已经达到两万多人,只是抻得很长,首尾相隔十余里,好几座营地的将领愿意服从命令,却还没来得及整队出营。 军寨前,崔胜和老将军照例前去劝降,之前都很顺利,偏偏这时出了问题,寨中的一万北军拒绝服从命令,甚至不肯打开寨门。 韩孺子午时之前必须收服这支军队,这样才来得及转身返回白桥镇。 如果一切正常,出发已有两日的崔太傅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并派军反扑。 韩孺子要在一天之内连打两场硬仗。 明日一更,下午1八时左右上传,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崔家的选择 崔胜为了挽救父亲,也算是拼了命,途中只休息一次,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京城外面的南军大营,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三名刺客正在迎风寨里逡巡,东海王刚带着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前往皇宫北门。 崔宏对长子的安全到来十分意外,担心他的出现会扰乱军心,于是带他去卫兵的帐篷里交谈。 崔胜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对倦侯的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最后道:“父亲,还来得及,倦侯再怎么说也是崔家的女婿,不会害咱们” 崔宏冷着脸,抬手在儿子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崔胜呼痛,急忙躲在一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宏甚至没心情向儿子解释,家门不幸,几个儿子都不像样,崔太傅只能独力支撑,希望孙子辈成长之后能出现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城里很快就能出结果,无论谁当皇帝,倦侯都将陷入绝境” 崔胜捂着脸,壮起胆子问道:“父亲,倦侯也是您的女婿,您又那么宠爱小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支持倦侯呢?多留一条路也好啊,我看他还是挺有本事的,当皇帝没问题。” 崔宏转身看向儿子,真想再扇他一个巴掌,想了想,还是缓和语气说道:“你觉得倦侯有能力当皇帝?” “韩氏子孙当中数他最有能力,比东海王和冠军侯都像皇帝。” “既然如此,太后当初为什么要废掉他?” 崔胜愣了一会,“太后恰恰是忌惮倦侯的能力,她想要的是傀儡。” “崔家的想法跟太后有什么不同吗?” 崔胜彻底愣住了,半晌无语。 崔宏无奈地叹息一声,心想这或许也是自己的问题,太少与儿子交流,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说出口,就算是父子之间也不能说。 今天是个例外,长子明显被倦侯折服,若不及时将他从坑里拽出来,崔胜就是另一个崔腾,明明是崔家人,却要为外人着想。 “倦侯聪明过人、善谋敢断,颇有武帝遗风,当初我将小君送进宫的时候,可没想到倦侯会是这样一个人。” “武帝不好吗?大家都说武帝时的大楚最为强盛。”崔胜小心地问。 “可是给武帝当大臣并不容易,天天提着脑袋上朝,崔家能坚持下来,一多半靠的是运气,武帝若是再多活几年,肯定会对崔家下手。”回想往事,崔宏仍然心有余悸。 崔胜那时还是孩子,在父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全然体会不到武帝对群臣的压迫,不过刚刚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的他,倒是能理解大臣们对武帝既崇敬又恐惧的心情。 崔宏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别将我看得太自私,不只是我,大臣们都不希望再出现一位武帝,不仅是为自保,也是为大楚江山着想。武帝之前,有数位皇帝积累家业,武帝基本上挥霍一空,才能开疆扩土,建立一代盛世。大楚如今是家道中落,非得休养生息数十年,才有财力再养一位武帝。倦侯生不逢时,我只能这么说。” 崔胜无言以对,觉得父亲过于武断,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寻思了一会,只好说:“我不懂那么多,可我跟崔二不一样,我听父亲的,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 听话大概是长子唯一的优点了,虽然有时候也会被外人利用,崔宏总能及时将他拽回身边,不像次子崔腾,认准了倦侯,怎么劝说都听不进去。 “天亮之后,宫里会确立新皇帝,不管是谁,我必须立刻进城拜见,有许多事情需要我解决,腾不出手来处理后方,你只能再跑一趟。” “我?”崔胜不只是敬佩倦侯,还有点怕他。 “我会分你一万士兵,多派老将随行,你也不用战斗,一路上宣布我的命令,要求南军士兵归队,到了迎风寨,只围不攻。” “南军会听我的吗?” 崔宏目光一冷,“你的胆子若是再大一点,一个人就能召回南军,我分一万人给你,谁敢不从?” 崔胜不敢再问。 “迎风寨如果花缤推荐的三个人能成功,万事大吉,如果不成崔胜,到了迎风寨,只围不攻。” “是,父亲。”崔胜不明白父亲为何将同样的话又说一遍。 “我是说倦侯如果还活着的话,只围不攻,但也不接受投降,明白吗?” “明白。”崔胜更糊涂了,仍不敢多问。 崔宏也不想解释,反正他会直接向麾下老将下令,不给儿子太多指挥权力,以免临阵坏事。 崔宏正想着如何分兵、如何应对城里的变化,帐外突然响起卫兵的急迫声音,“大司马,中军帐着火了!” 崔宏几步走到门口,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中军帐,以及旁边自己的寝帐,都已燃起大火。 一名卫兵道:“我去找人灭火。” “等等。”崔宏极为警觉,看到火光有人影晃动,却不扑火,也不呼救,转身对儿子说:“跟我走。” 崔胜走出帐篷,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会失火?” 崔宏甚至不要马匹,带着儿子和数十名卫兵徒步行走,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军中有人要暗害自己,长子崔胜虽然无用,却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 崔胜全然不知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随着父亲越走越惊,忍不住又想起倦侯的话,觉得正被验证。 哗变的将士没找到崔太傅,开始叫喊“大司马”,崔宏全不理睬,只顾前行。 营里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出帐观望,但是未得命令不敢动乱。 崔宏低着头,不想被人认出。 迎面跑来一队巡营士兵,军官喝道:“停下,何人敢在营中乱闯?那边的火是怎么回事?” 崔宏上前,低声道:“是我,全都下马。” 军官借着火把,认出乱闯者居然是大司马本人,吓了一跳,急忙下马,“卑职不知” 崔宏一把推开军官,想要上马,第一次没上去。崔胜上前,托着父亲的一只脚,将他送上马背。 站在营帐门口的士兵也认出了崔太傅,向他指指点点。 崔宏朝寝帐的方向望去,火势越来越猛,他若是在里面休息,必死无疑,心惊不已,参与哗变的将士似乎不少,一批人正向他这里跑来。 在这座营地里,除了儿子,崔宏已经没法相信任何人,“崔胜,挡住追兵,事后去你二叔营里找我。” “是,父亲。”崔胜早已手足无措,可是对父亲的命令,他从来不会违背。 “二叔”是崔胜的堂叔,名叫崔挺,现任南军右将军,营地离中军比较远,但他是崔宏最信任的人之一。 崔宏将卫兵都留给儿子,独骑向营外驰去。 崔胜夺过一柄刀,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数量似乎不少,心中惊恐不已,一咬牙,向附近的帐篷喊道:“我是崔太傅之子、南军中护军崔胜,命令你们” 追兵已至,双方斗在一起。 崔宏没走正门,而是跑向通往隔壁营地的小门,守门士兵正向着火处遥望,突然见到大司马独自出现,一时间呆若木鸡,崔宏连声下令,他们才立刻打开营门。 南军军纪较严,士兵不敢乱动,隔壁营地里只有数名将官跑来查看情况,正撞上大司马。 崔宏已是惊弓之鸟,不敢依仗这些人,也不说中军哗变,只是严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带兵前去救火,说罢自己先跑了。 将官们莫名其妙,可大司马的命令不敢不听,马上传令,要去中军救火,全然不知那边已经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崔宏一路疾驰,每到一处营地,都命令将士们前去救火,偶尔他也会回头张望,火势没有变反而更大了,这意味着哗变者没有被消灭,很可能说服了更多的人加入。 崔宏顾不上担心长子的安危,只管狂奔,天亮不久,终于看到了右军营地。 右将军崔挺是唯一敢自己做出决定的人,看到中军起火,立刻召集全体将士,但也比较谨慎,先派人去打探消息,迟迟不得要领,这才率兵前往中军,刚刚出营就遇上了崔宏。 见到堂弟,崔宏松了口气,可还是放慢速度,观察了一小会,确认对方没有恶意之后,才迎上去,也不多说,立刻接管右军,然后分批向中军派送,沿途命令所有将士放下兵器,不从命者杀。 右军不断送来消息,局势逐渐得到控制,真正的哗变者没有崔宏想象得那么多,只有寥寥数百人,引起的混乱却极广泛,许多士兵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就打了起来,一旦得到命令,大都顺从地放下兵器。 天光大亮之后,传来一条噩耗:大司马的长子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崔太傅直到这时才感到悲痛,亲自带着剩余的右军出发,要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更多消息很快传来,哗变者喊的是奉旨诛杀大司马,一开始崔宏以为这又是倦侯使计,可是消息却说,失败的哗变者正向京城方向逃亡。 崔宏终于醒悟,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不是北边的倦侯,而是城里的太后。 这意味着太后其实准备充分,东海王和冠军侯都不可能成功。 “倦侯”崔宏突然发现,如果倦侯被刺客所杀,崔家就真的完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燃烧的军营 不管是谁派来的三名刺客,都意味着京城的帝位之争即将出分晓,所以有人觉得没必要再让倦侯继续活下去。 韩孺子因此决定立刻返京,他没时间等待北军主力到来,也没时间稳固自己在南军中的地位。 天亮时,韩孺子点齐迎风寨三千名士兵,立刻出发。 为了保证行军的速度,韩孺子只能带这些人,人数再多一些,就只能等到午后出发,至于山下的南军,经历过昨天的急行军之后,尚未得到恢复,急缺帐篷与粮草,许多人连兵器和盔甲都不全,无法再次上路,只能让他们陆续返回本营,整顿之后再出发。 在白桥镇,韩孺子稍作停留,命令蔡兴海做准备,一个时辰之后率领镇内的南、北军士兵前往京城。 事实上,韩孺子给南军各营都下达了类似的命令,只是出发时间不同,如果他们能够严格遵守的话,他在京城每隔一个时辰就能迎来一支军队。 崔腾一直很好奇倦侯要让自己做什么,从白桥镇出发之后,韩孺子透露了自己的计划:“我不是南军将领,也不是去跟你父亲打仗的,所以这支军队归你指挥,你要带着这三千人进入南军大营,当然,我也就跟着进去了。” “呵呵,这叫不请自来。妹夫,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父亲看到你肯定会特别生气,我甚至怀疑那三名刺客就是他派来的。” “刺客的事情不用追问,你想帮我,就在进入南军大营之后公开宣布我的到来,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你想悄悄进营,进去之后却要大肆宣扬,这个……我怎么听不懂啊?” “悄悄进营是让南军没有防备,以免他们以为我是来打仗的,进营之后大肆宣扬是让你父亲不得不保护我。” 不管怎样,朝中最憎恨倦侯的人,也只能派遣刺客暗杀,不敢直接动手,所以韩孺子既要悄悄进营,也要大肆宣扬。 崔腾还是没太听明白,但他有一个优点,听不懂就置之脑后,不费心事猜想。 孟娥昨晚藏在暗处保护倦侯,这时又出现在他的身边,很注意听他的每一句话。 白桥镇离京城不是很远,韩孺子与三千南军入夜之后望见了南军大营的灯火,已是人困马乏,都想赶快进营休息,崔腾一马当先,“我带你们进营!挺顺利,一路上没什么人阻拦。” 韩孺子却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南军向来以军纪严明著称,六万南军驻扎于此,居然没有派兵在路上设卡,甚至没有斥候和哨兵的身影,实在是一桩怪事,尤其是白桥镇失守,崔太傅更应该加强后方的防御才对。 离营地越来越近,连崔腾也觉得怪异了,“怎么没人出来欢迎我?” 终于,南军大营展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他们之前看到的不是灯火,而一处处燃烧的火焰,营地里一片狼籍,看不到活人。 崔腾面无血色,陆续赶到的南军也都目瞪口呆。 “妹夫,这是怎么回事?” 韩孺子调转马头,看向三千将士,抬高声音说:“咱们来晚一步,京城显然已经开战,不知谁胜谁负,咱们远道而来,必须随机应变。”他停顿片刻,“前方陷阱无数,我需要你们一丝不差地执行我的命令,或可免于大难,如果有人不愿意,请离队,我不勉强。” 这三千南军全都来自迎风寨,对倦侯又敬又怕,眼见南军营地毁于大火,京城局势难以预料,全是他们解决不了的巨大难题,正如迷路的人迫切需要一位引路者,他们此刻也最依赖倦侯。 “听倦侯指挥!只听倦侯……”众将士七嘴八舌地回道。 韩孺子的第一道命令是让所有人排成进攻阵势,派出多名斥候,前往不同方向探查,尤其是京城那边的情况。 崔腾自告奋勇,带着十几名士兵朝京城疾驰,韩孺子带领剩下的人缓速行军,从这时起,队伍不能再乱了。 韩孺子向两边望去,绵延数十里的南军营地似乎都已被烧毁,可是目光所及,火光的范围内却没有一具尸体。 去往侧翼的斥候很快返回,带来消息说南军营地的确都已付之一炬,奇怪的是,除了中军的位置,其它营地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那些帐篷似乎是南军将士自己放火烧掉的。 韩孺子望向京城,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相隔二十多里,也听不到声音,他的心中越发惊疑不定,如果是南军自己放火烧营,那崔太傅是要拼死一战了。南军的军纪果然还是很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离队。 崔太傅若是夺下京城,韩孺子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对方用不着再派刺客,以朝廷的名义就能将他囚禁或者杀死。 又有一批斥候返回,前方有一些民宅,显然遭到过南军的破坏,一见到南军士兵,居民无不四散奔逃,远远地放声咒骂。 南军是京城守卫军,竟然被城外的百姓视为仇敌,众人更加惊惧不安,也更加依赖倦侯。 韩孺子稍稍加快速度,很快就见到了被火烧过的民宅,居民已经扑灭了大部分明火,烟味还没有散去,滚滚飘来,令人窒息。 百姓再愤怒,也不敢靠近正在行进的大股骑兵,或有咒骂,也都淹没在马蹄声中,只有一些尖锐的哭泣声仍能钻进耳朵里,在黑夜中倍显诡异。 将近半夜,韩孺子等能够望见京城的大火了。 正好来到一处荒地,韩孺子下令全军停驻,在这里等待前方斥候的消息。 没过多久,最前方的斥候回来了,崔腾却不见踪影。 “南军与宿卫军正在交战,据说南军已从西门攻入京城,二公子让我们回来复命,他去西门找大司马。”一名斥候说。 韩孺子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听说之后还是大惊,太后与崔太傅都是隐忍之人,惯用阴谋诡计,争夺军队也是用来造势、借势,从未显示出立刻就要决战的架势,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使得双方不得不孤注一掷。 而南军竟然只用一天就攻破京城西门,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怪事。 南军主力正在城内与宿卫军决战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韩孺子带来的三千人无不兴奋,都想去支援南军。 韩孺子经常冒险,这时候却明白谨慎最重要,他之前的冒险大都是趁人不备的偷袭,如今城内则是两虎相争,每一方都处于张牙舞爪的状态,贸然撞上去不会有好结果。 “今晚就在这里扎营。”韩孺子下令,然后派出更多斥候,但是不允许他们进城。 说是扎营,这支队伍却没有携带帐篷等必需之物,只是下马,放松马匹的肚带,喂一些豆料,自己也吃一点干粮。 韩孺子取下鞍鞯,放在路边,坐下之后闭目养神。 事实上,他控制不住这三千名南军将士,只能顺其自然。 没多久,三名南军将领走来,站在倦侯面前。 韩孺子睁开双眼,问道:“有事?” 三人点头,一人说道:“倦侯曾经说过,要来搭救崔大司马,我们因此才愿意追随您,可是……南军正与宿卫军决战,倦侯为何按兵不动?” “崔太傅带兵多少?” “大概是六万人。”将官答道。 “宿卫军有多少?” 将官摇摇头,表示不太了解。 “三万以上,最多不过五万,一半以上是新人,训练不足半年。”韩孺子站起身,“可宿卫军自有其优势,他们一直驻守在城内,占据各处要害,熟悉街道,拥有地利,附近的县里还有两三万散军,很可能正在赶往京城。崔太傅全军进城,是想速战速决,可万一战斗今晚结束不了呢?咱们这三千人投进去无益,留在外面却可能成为一支奇兵。即使崔太傅就在这里,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三名将官被说得哑口无言,道歉之后又去劝说其他将士。 韩孺子坐下,继续闭目养神。 斥侯回来了,确认崔太傅的确已经率军由西门进城,战斗正在进行,城墙挡住了嘶喊,北边听不到。 他们还带回一名受伤的南军士兵,此人了解的事情更多一些。 先是中军将领作乱,意图谋杀崔太傅,结果却杀死了崔家的长子崔胜,太傅大怒,率领右军平乱,杀死不少将士,然后焚烧营地,发动全军抬尸问罪,那时候还没说要进攻京城,只是想迫使城里交出逃亡的一批南军将士。 恰好东海王占据了西门,派人来请南军,崔太傅改变了主意,调转方向进攻西门,宿卫军也从城内赶到,双方在城门内外展开大战,最终宿卫军败退,南军入城,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太后、冠军侯等人的情况全都不明。 韩孺子恨不得插翅飞入京城,起码救出皇宫里的母亲和妻子,可他仍然下令不动,他的人太少,只能等待,等到形势稍稍明了之后,再做决定。 蔡兴海赶到,带来五六千人,其中一半是北军,还带来一些帐篷,虽然不多,但是能够搭建真正的营地了。 有了北军将士的保护,孟娥自告奋勇去城里打探情况,也不征求同意,只说了一句:“我去城里看看,午时之前回来。” 韩孺子留不住她,他也的确迫切地需要了解城内的形势,只好看着孟娥消失在夜色中。 天亮之前,又赶到一队南军,韩孺子身边的将士已经达到万余人,可他仍然下令休息,不准任何人出营,甚至连斥候都不派了。 太阳升起一半,崔腾骑马回来,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一见到倦侯就大喊道:“疯了,全都疯了,城里竟然有三个皇帝!”(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位皇帝 韩孺子必须尽快建立起一处牢固的营地,否则的话,城里任何一支军队冲出来,他都抵挡不住。 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军队为了保证快速行进,携带的物资少得可怜,只能就地取材,砍伐周围的灌木,而且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片低凹的荒地,有经验的将军一致认为此地乃是最差的驻营之处,必须前进或者后退一段距离。 韩孺子选择前进数里,地势稍高一些,离京城更近,只有十余里,一旦开战,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很短,只能随时处于战备状态,长久下去,战士和马匹都受不了。 南军将士倒是不太在乎,他们急于进城参战,离得越近越好。 韩孺子用各种借口拖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城外还有宿卫八营的援兵,南军若是全都进城,很容易腹背受敌。这一点他倒是没有说谎,斥候在这天中午送回消息,京城各个方向都有军队调动,显然是要支援宿卫军。 这是韩孺子一生中最为动荡不安的上午,城里的战斗、四处赶来的军队、自家营中的将士任何一股势力只要下定决心,都能置他于死地,他就像一只小羊,周围尽是狮虎与狼群,它们还没有下嘴的唯一理由,是要先击败别的猛兽。 韩孺子不想当小羊,他身边有三千北军将士,数量虽少,此刻却愿意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冠军侯遭到毒杀的消息已经传出来,这些北军再也不用摇摆不定。 在他背后,还有一支正在赶来的北军,他们将能奠定胜局,唯一的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在城里,也有一批人支持倦侯。 天亮不久,韩孺子刚刚改换扎营地点,后续的南军仍然每隔一个时辰左右到来一批,崔宏派来了信使。 崔宏没有亲自前来,韩孺子松了口气,他这点影响力,无法与南军大司马本人抗衡,庆幸的是崔宏没有这个胆量。 信使是南军的一名将军,带着数百名卫兵,想要直冲营地,被蔡兴海率领的北军将士拦下,只许他一个人进营拜见倦侯。 信使站在倦侯面前,正式宣布:“南军已经夺下整个京城,东海王登基称帝,大司马委托我给倦侯带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倦侯应立刻交出南军,只身进京拜见新帝,封王建国,不在话下。” 韩孺子笑道:“崔太傅是我岳父,东海王与我同为桓帝之子,我当然要识他们的时务,不过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只要大臣们愿意承认新帝,然后出城向我传旨,我立刻膝行进京,伏地请罪。” 信使发出一通威胁,韩孺子全都笑纳,只坚持一条,必须有大臣和圣旨,他才肯交出南军并承认新皇帝。 他有意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名北军士兵进帐点头示意,他才客气地请信使离开。 上官盛的信使来了,是宫里的一名太监,带着一百余名宿卫士兵,他们从北门出来,距离更近一些,但是出发得晚,落在了南军信使后面。 两拨信使在营地门口相遇,互相怒视、观察。 太监的态度比南军信使要客气一些,“崔宏这是在造反,他只占领了西城的一小块地方,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很快就会被撵出京城。倦侯应该听说了,各地援军正在加速赶来,倦侯这支军队是朝廷之援还是朝廷之敌,全在您的一念之间。请倦侯速做决定,再晚一会,崔宏败退,您就没机会做出选择了。” 韩孺子仍然笑脸相迎,“我是韩氏子孙,无论如何不可能与朝廷为敌,公公既是为朝廷传话,可带来圣旨?” 太监脸色微红,咳了一声,“陛下不幸驾崩,宫中已立英王为新帝,又有崔宏作乱,诸事仓促,难以颁布圣旨,可也正因为如此,这才是倦侯的机遇。” 韩孺子本来只是试探,如果对方拿出圣旨,他自会再找其它借口,可太监的神情表明,在宫中立英王为新帝的上官盛,竟然拿不出一份圣旨,这可有点蹊跷。 韩孺子虚与委蛇,最后还是归结为一点:“抱歉,我得看到圣旨。” 太监没有发出威胁,但是离开的时候显得很不满。 南军将士赶到得越来越多,三千北军越发显得渺韩孺子可以轻松对待崔宏和上官盛的信使,对自家营中的南军却要十分小心。结果他发现,南军将士数量越多,进城参战的意愿反而越低。 韩孺子放纵城内双方的消息在军营里传播,尽量让大部分人明白一件事:京城之战远未结束,这时候参战要冒极大的风险。 南军蠢蠢欲动,但是一直没动,好几次险些发生哗变,蔡兴海等人紧张万分,兵甲不敢离身,韩孺子却稳坐帐中,不召见南军将士,也不出去与他们见面。 在诸多传言之中还有一条:城里的一些人不承认英王和东海王为新帝,他们宣称倦侯一直就是皇帝,现在也是。 倦侯就是崔腾所说的三位“皇帝”之一。 可是倦侯的追随者一直没有出城,他们显然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本来许诺说中午返回的孟娥也失言了,直到夜色降临,也没有显身。 韩孺子度日如年。 倦侯率领的南军迟迟不动,也不表态,数量却越来越多,韩孺子知道军心极度不稳,城里的人却不知道,天黑不久,崔宏和上官盛先后派来第二拨信使。 上官盛的信使这回先到,只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宿卫营将军,态度十分客气,送上一道“圣旨”,英王以大人的语气赞扬了倦侯的诸多功劳,然后指出毒杀冠军侯的罪人正是东海王,如此一来,四名争位者只剩英王一人,他继承帝位名至实归,接下来就是要求倦侯立刻进京平乱,至少也要宣布立场。 韩孺子仔细读完,将“圣旨”交还,笑道:“我知道朝廷混乱,可也不该犯这种错误,这不是圣旨,印玺不对。” 皇帝有十二枚印玺,只有宝玺能够印在圣旨上面,其它印玺的用途就小多了,或祭天、或祭祖、或祈雨有两枚纯粹就是摆设,为的是凑够十二之数。 四人被当场拆穿,全都面红耳赤,一名宿卫营将军请其他三人退出帐篷,单独留下,看了看两边的十名卫兵。 韩孺子没有屏退任何卫兵,他现在绝不会单独接见陌生人。 宿卫营将军上前两步,低声道:“实不相瞒,宿卫军与南军此刻正处于胶着状态,崔宏的确占据了西城,军队数量也更多一些,可宿卫军保住了皇宫,北城与东城也都在我们手中,倦侯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韩孺子故意装糊涂。 宿卫营将军等了一会,开口道:“大臣和勋贵都在宿卫军的掌握之中,还有宫里的人。” “将军不妨明说。” “王美人和倦侯夫人都在宫中。” 韩孺子早料到上官盛会用这一招,心中虽怒,脸上却是大笑,“上官盛也算出身于贵戚之家,怎么如此没见识?崔太妃也在宫中,东海王可曾因此投降?” 宿卫营将军尴尬不已,咳了两声,“倦侯误会了,上官将军并无威胁之意,王美人和倦侯夫人在宫中绝不会受到半点伤害。我得回去复命了,倦侯要我怎么说?” 韩孺子想了想,“既然你们掌握了大臣,派一位大臣出来跟我谈吧。” 上官盛的信使告辞,没多久,崔宏的第二位信使到了,而且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臣。 右巡御史申明志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期间经历的跌宕起伏,比他多半生的官场生涯还要剧烈,以至面容憔悴,可是仍能维持几分尊严,他带来崔宏的最后通牒:“天亮前,崔太傅希望看到南军全都进城,否则的话,他要亲自率军出城,先平内患,再定大势。” “南军将士肯定很高兴见到崔太傅。”韩孺子此刻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倦侯想必是听说了城里有人拥你为帝。”除了崔腾,申明志是第一个提及此事的人。 “谣言四起,不足为信。” “我就是来消灭谣言的,能与倦侯单独谈谈吗?” 韩孺子认识申明志,对他的戒备没有那么重,想了一会,命令卫兵退下,申明志也示意跟来的同伴出去。 只剩两个人时,申明志跪下,磕了一个头。 韩孺子很是意外,急忙起身,“申御史这是何意?” 申明志没有起身,说道:“谣言是真的,城里确有一批人支持倦侯,而且数量不少,我冒着危险出城,就是为了告诉倦侯,请坚持,东海王、英王皆不得民心,您才是大楚需要的皇帝,也请您给我们一点信心。” 韩孺子更加意外,申明志先是支持冠军侯,这时却表面上支持东海王,而暗地里向倦侯通风报信,实在韩孺子说不清这种举动是什么意思。 “十万北军已在路上,顶多三天就能赶到京城。”韩孺子给了申明志一点“信心”。 申明志大喜,“杨公说倦侯不会无故出城,必能带回强援,果然没错。” “杨奉人呢?”韩孺子心中一动。 “据说他进宫了,眼下不知去向。” “嗯,你回去吧,请大家耐心等待,告诉崔太傅他想出城,我欢迎,他想让我进城,让东海王来吧,我们兄弟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申明志起身退出帐篷,回去向崔宏复命。 韩孺子坐在帐篷里沉思默想,知道未来几天将很难度过,北军仓促动身,三天之内未必能到。 蔡兴海掀帘进来,一脸惊慌,“倦侯,南军一大群南军将领闯营,要立刻见您,面色不善,要不要将他们抓起来? “请他们进来。”韩孺子说,他不能总是躲避,该面对的事情总得面对。 外面的喧哗声已经来到帐篷外面。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诱之以利 小小的帐篷里挤满了人,一半是北军卫兵,一半是南军将领,彼此怒视,却又隐忍不发,一具具高大的身材遮蔽了烛光,使得整个帐篷昏暗而危险,像是一片丛林,里面潜伏着毒蛇猛兽。 蜡烛放置在帐篷中间的一张高凳上,正好照亮走出来说话的人。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名南军将领,向倦侯抱拳拱手,直截了当地说:“城内大战正酣,数万南军进城,可一举定胜负,崔大司马几次派人来请兵,倦侯为何迟迟不肯下令?我等疑惑,请倦侯解释。” 韩孺子等了一会开口回道:“南军并非崔太傅的私人部曲,而是朝廷的军队” 将领开口道:“那是当然,如果皇帝还活着,我们当然听从朝廷的命令,可是传言说皇帝已经驾崩,城里数人自立为帝,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大家各为其主,我们也得选择一位主人了。” “东海王?崔太傅?”韩孺子提出两个选择,见对方不回答,继续道:“崔太傅曾一度失去南军,在他夺印的时候,诸位可曾相助?太后的兄长上官虚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南军大司马,诸位可曾服从?” 将领一愣,“只要是南军大司马的命令,我们就得服从,至于夺印,也轮不到我们相助,左、右将军才是大司马的亲信。” 南军将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崔太傅当年夺回南军的时候,左将军赵蒙利、右将军崔挺出力最多,其他将领顺其自然而已。 韩孺子又问道:“崔太傅事后没有报复任何人?” 将领向同伴们看了一眼,回道:“是有几个人被免职,都是上官虚提拔的亲信,与我们无关,大司马当然不会报复我们,还给了许多赏赐。” 韩孺子习惯称“崔太傅”,南军将士只叫“大司马”。 “所以旁观不仅没让你们受到报复,还给你们带来不少好处?” 南军众将领都是一愣,带头者说道:“这个情况不一样吧” “诸位当中有谁是东海王或者崔太傅的亲信吗?”韩孺子目光扫过,虽然烛光昏暗,还是能看到大多数人的眼睛,“如果有的话,请即刻带兵进城,我绝不阻拦。” 没人开口,崔太傅的亲信基本都带在身边,后方只留下一个赵蒙利,帐篷里的众人谁也不敢自称是亲信。 韩孺子继续道:“大家也看到了,城里有两个皇帝,分别派出信使,白天来了一次,晚上又来了一次,可他们只是来劝说我进城相助,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好处。诸位,我不隐瞒,如今的朝廷的确名存实亡,咱们来晚一步,身份很是尴尬:帮助强势一方,事成之后得不到多少感谢,帮助弱势一方,又有兵败身亡的危险。我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他们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诸位也希望混乱结束之后,能够加官晋爵、得钱得地吧?” 南军诸将互相看看,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的确都同意倦侯的话。 “起码等到一个承诺。”韩孺子站起身,“不为诸位每人争取到官升三级,不让营中将士每人得到百两、千两的赏金,我绝不松口。” 有人发出了笑声。 带头将领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可是城中战斗一旦结束,就没人开条件了吧?” “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应该明白攻城有多难,崔太傅已经进城,整整一天却没有击败宿卫军,那就是遇上难以攻克的障碍。皇城也是城,而且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没有十天半月,绝攻不下来。城里的信使只会来得越来越频繁,给出的条件也会越来越好。” 诸将互相议论了一会,带头将领说:“如果英王一方开出的条件更好,难道我们真要帮助他吗?那可是背叛南军。” “南军是朝廷的军队。”韩孺子再次重复这句话,“你们拿的是国家俸禄,我不只看谁的条件更好,还要看哪一方更可能取得胜利,胜利者即是朝廷,服从朝廷的旨意理所应当,何来背叛之说?” 将领们被说动了,带头者犹豫片刻,小心地问:“如果胜利的是倦侯呢?” 韩孺子微微一笑,“那诸位就是开出条件的人,而不是接受条件的人了。” 带头将领莫名地傻笑一声,扭头看向北军卫兵,“大家都说北军主力三日可到,是真的吗?” “最多三日。”韩孺子坦然地说,事实上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南军将领告退,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上,倦侯说得没错,暂时按兵不动乃是最好的选择。 韩孺子与南军将领不熟,只能诱之以利,对北军卫兵,他只说一句:“你们都是我的亲信。” 北军卫兵离开的时候,比南军将领更加满意。 蔡兴海留下,他不只是亲信,还是心腹之人,有资格与倦侯讨论真相。 “倦侯有没有想过,崔太傅天亮之后真会带兵攻营,外面的南军很可能望风而降,三千北军可坚持不了多久。” 韩孺子笑了两声,“崔太傅多谋少断,欠缺的恰恰是胆量,他遭到刺杀,一怒之下进攻京城,却迟迟没有占领全城,说明他将六万南军全都集中在一起,这不是为了攻坚,而是害怕再遭到背叛。” 韩孺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崔太傅对身边的将士有疑虑,何况是城外的南军?这些南军在我夺取白桥镇的时候没有反抗,在我杀死赵蒙利的时候没有复仇,肯定会令崔太傅疑心更重。他不敢来,东海王也不敢来。” 蔡兴海被说服了,“恕卑职冒昧地说一句,当皇帝也得有胆量,唯独倦侯有这个胆量。” 韩孺子没有否认,“我更担心上官盛,此人性格暴烈,可能意气用事,在他眼里,南军自然要帮南军,他若是想趁机分头击破,派兵从北门直接杀出来,倒是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的军营离北门太近,宿卫军一旦冲出来,他只有极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蔡兴海道:“三千北军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愿为倦侯赴汤蹈火,大不了我们辛苦一些,时时防备,怎么也能挡上一阵,给倦侯争取一点时间。” “也不要太过劳累,在路上多备鹿角栅,别让城里的军队一下子冲过来就行。” 蔡兴海想出一个主意,“前方五六里有一大片民房,倒是一块天然障碍,在那里设置鹿角栅,事半功倍。”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进攻敌城,尽量不要惊扰京城百姓。” 蔡兴海甚感羞愧,红着脸告退。 韩孺子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心中其实惴惴不安,可他实在太疲惫了,只好躺下睡觉。 他做了许多梦,一会是北军赶到,一会是城里有军队冲出来,一会又是东海王在哈哈大笑 他突然醒来,以为天该亮了,结果帐篷里一片漆黑,蜡烛早就熄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韩孺子起身走出帐篷,站在门口仰望天空,子夜应该刚过去不久,空中繁星点点,再向远处望去,军营里也有火光点点,一片安静,大部分人都在踏实睡觉。 这是好事,表明南军将士不再急于进城参战,这也是坏事,心安理得的军队,最容易遭到偷袭。 韩孺子心想,自己若是上官盛的话,就该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不仅能击溃北门外的军队,还能惊吓到城里的南军。 “带我去见蔡督军。”韩孺子对门口的卫兵说。 蔡兴海没睡,北军营地位于最前沿,正对着官道,他在指挥士兵们彻夜建造更多鹿角栅。 “先暂停吧,如果敌人进攻,咱们得留点劲儿打仗。”韩孺子让蔡兴海撤回将士,然后传令下去,各营熄灭所有火把,只在中军营里保留数十支。 从京城的方向望过来,四万余人的营地里似乎只剩下几百人。 上官盛虽然鲁莽,但毕竟是名将军,一处假冒的陷阱,或许能吓住他。 韩孺子还没有真正掌握南军,绝不想在此时开战。 时间一点点过去,韩孺子没回帐篷,命蔡兴海去休息,由他监督前方。 官道上突然有马蹄声响,不是偷袭者,是一名北军斥候,举着火把,在鹿角栅中绕来绕去,很快来到倦侯面前,通报说崔太傅又派信使来了,这回只有一个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大臣。 信使被带过来,远远地看见倦侯,立刻跳下马,双手抱拳,呵呵笑道:“倦侯别来无恙。” 望气者林坤山代表的不是崔太傅,而是东海王。 韩孺子屏退卫兵,就在鹿角栅后面与林坤山交谈。 “东海王说,他没有忘记约定,只要倦侯公开宣布要恢复帝位,东海王立刻就会去除帝号,奉倦侯为主。” 韩孺子摇摇头,微笑道:“这可不是望气者的水平,直接说你自己准备好的话吧。” “受人之托,总得先传到。嗯”林坤山望了一眼漆黑的军营,“我没破坏倦侯的什么计划吧?” “无妨,我的计划没那么容易被破坏。” “呵呵,是我想多了。是这样,城内虽然僵持不下,但是大势正在倒向倦侯,我们这些望气者,自然要顺势而为。” 韩孺子不开口。 “皇帝宝玺和太祖宝剑,倦侯感兴趣吗?” 韩孺子脸色一变。 今日一更。下午3点左右进群跟大家聊聊,一直在线到晚八点,不用非得是问答形式,随便聊聊,没什么可聊,就一块潜水沉默。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大势如水 林坤山被关在小院里,正计算着自己还能活多久,一群人将他拖出去,匆匆带到东海王面前,强迫他跪下,并口称“陛下”。 东海王躲在重重卫兵中间,看到林坤山,只问了一句:“宫里到底有没有你的人?” 林坤山曾向东海王暗示过,望气者能够掌控宫中的某些事务,东海王仍然记得,如今战斗胶着,南军迟迟攻不破皇城,他又将这件事给想起来了。 林坤山跪在地上,抬头仰望“皇帝”,茫然地摇摇头,像是被皇威所折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东海王一脚将望气者踢开,没再搭理他,也没有杀他,直到韩孺子提出要求,非让东海王亲自去谈判,他又把林坤山叫来。 东海王绝不会去军营里见韩孺子,在他看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他得找个人代替自己去,“望气者不是最擅长游说吗?你去见韩孺子,劝说他与我联手,我愿意将皇帝之位让给他。” 林坤山接受任务,只有一个要求,他要独自出城,不带任何卫兵,或是监视者。他顺利见到了倦侯,一句话就将东海王的意思传达完毕,然后提起了皇帝宝玺和太祖宝剑。 蔡兴海没睡多久,又出来监督路口,韩孺子带着林坤山去帐篷里问话,身边留着两名卫兵。 韩孺子没有急着开口,坐了一会,才对站在对面的林坤山说:“那两样东西在你手里?” “当然不在。” “那你就是来戏耍我了?” 林坤山干笑两声,“我哪有这个胆量?不知倦侯注意到没有,上官盛在宫中立英王为帝,可他却一直没有颁布圣旨,这可有点奇怪,对吧?” 韩孺子沉默以对。 “城内的战斗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上官盛不发圣旨,只有一个理由,他发不出来:宫里不缺笔墨纸砚,不缺皇帝太监,缺的只有一样,宝玺。” “这都是你的猜测之辞,林坤山,我现在需要的恰恰不是猜测。” 林坤山想了一会,开口时不再说自己的猜测,“我可以进宫寻找宝玺的下落,还有太祖宝剑,这柄剑对别人没有多大用处,对倦侯却有一点意义吧?” “你怎么进宫?又怎么寻找宝玺?”韩孺子相信,上官盛肯定已经将宫里搜了个遍。 “我自有办法。”林坤山发现倦侯有点感兴趣,又开始故弄玄虚了,“我只想知道,倦侯是否想要这两件东西?” 韩孺子紧闭双唇,他很清楚,林坤山“只想知道”的事情绝不是这个。 “物极必反,大楚乱了这么久,也该稳定下来了。战斗只进行了两天,城里已是一片惨状,缺水少粮,尤其是没有蔬菜,许多人家的房屋被士兵占据,甚至被毁掉,皇宫以西直到西市,几乎成为空地。倦侯有把握让这一切结束吗?” 韩孺子站起身,“大家都有把握,关键是你选择相信哪一位的把握,还有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林坤山大笑,“倦侯,我选择倦侯,至于想从中得到什么望气者还是太脆弱,经受不住大风大浪,希望倦侯恢复帝位之后,能够赦免我们头上的罪名,望气者从此只行江湖,不入庙堂。” 望气者被认为是齐王叛乱的唆使者,虽然也能公开露面,但是顶着这样的罪名,终归是个麻烦,官府说抓就抓,不用通报朝廷。 可林坤山的要求如此之低,韩孺子反而难以相信,也不说破,道:“把这两样东西带来,我给你们无罪之身。” “这是帝王之诺吗?” “是。” 林坤山告辞,临走时发出几句感慨:“望气者也会走眼,在普通人身上犯错也就算了,看错倦侯却是不可原谅” 林坤山走后不久,蔡兴海求见,“京城北门出来一批探子,观察之后又回去了,宿卫军再没派人出来。”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事却不在这上面,盯着蔡兴海,心中左右衡量。 蔡兴海不明所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好像没什么毛病。 “蔡大哥” 蔡兴海扑通跪下了,“请倦侯收回这个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韩孺子笑了一下,“蔡督军请起。” 蔡兴海这才起身,“倦侯有什么吩咐?” “我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韩孺子实在找不到其他帮手,蔡兴海是身边唯一的可信之人。 蔡兴海面露喜色,“倦侯说吧,是攻打北门,还是堵住西门,北军人数虽少,使用得当,也能收到奇效。” 韩孺子摇头,在他身后有一支正在赶来的大军,没必要追求“奇效”,“都不是,我要你进趟城,独自一人。” “进城?”蔡兴海没明白。 “南军与宿卫军在城里对峙,对城外暂时没有威胁。有一批人支持我,大都是读书人,手无寸铁,被困在城里出不来,我担心他们会受到伤害,需要有人去保护他们。” “我愿意去,可是”蔡兴海拍拍肚子,他不怕死,怕耽误倦侯的大事。 “泥鳅他们应该都在南城,能有几百人,你去升荣客栈,找到泥鳅,就能找他们。” “升荣老店?我知道在哪,没问题,等天亮就出发,从北军借一套衣裳,混进城很容易。” 韩孺子想要再交待一番,又不想给蔡兴海施加更多压力,“自保为重。如果见到杨奉,听他的命令。” 韩孺子相信杨奉必然掌握着什么,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与杨奉取得联系,但他没有对蔡兴海特意强调这一点,倒不是怀疑胖大太监的忠诚,而是不愿让对方过于冒险。 天很快就亮了,宿卫军没有偷袭,崔太傅也没有亲率大军来进攻。 蔡兴海身穿北军盔甲出发的时候,望气者林坤山刚刚绕过京城西北角,一队南军前来接应,将他带回西城。 西城变成了一座大军营,百姓都被撵走,一些房屋被推倒,木石泥土用来封堵街道与城墙。 东海王就住在西门以内,万一有变,上马就能出城。 屋子的原主是一名商人,地上堆积着铜钱和散碎金银,他本来是要带着这些东西逃走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装起来,人就被架出去扔在了街上。 东海王对这点钱不在意,崔太傅更看不上,甚至没有派人收拾一下。 一看到林坤山进来,东海王离开椅子,问道:“怎么样?韩孺子相信你吗?” 林坤山摇摇头,“倦侯不相信我,但他自以为安全,总是没错的。” “我就知道他会上当。”东海王转向坐在一边的崔宏,“舅舅,该做决定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崔宏神色暗淡,他最初只想抬尸问罪,弄清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东海王竟然占据了西门,他一时脑热,受邀率军进城,甚至烧掉了后方的大营,原以为能一举得胜,没想到竟然陷入僵持状态。 僵持得越久,对南军越不利,即使城外没有倦侯虎视眈眈,各地陆续赶来的援兵,也会将南军压垮。 “没时间计议了。”东海王压抑心中的恼怒,“想当初,楚、赵、齐三国争夺天下,楚赵鏖战,齐国旁观,贪图渔翁之利,太祖和当时的赵王是怎么做的?” 崔宏不语,东海王抬高声音:“太祖和赵王暂时罢手,南北夹攻,击破齐国,若是没有这一战,太祖定鼎天下至少要推辞三五年。韩孺子自以为能够坐山观虎斗,来一次双虎齐出,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东海王觉得这是一条妙计,所以显得十分兴奋。 崔宏又考虑了一会,“当初楚赵争锋,各退百里,然后才同时出兵,夹攻孤齐,不用太担心对方的偷袭。可南军与宿卫军在城内对峙,谁也不可能退出城外,万一我派兵去攻打倦侯,而上官盛举兵攻我,被夹攻的就不是倦侯,而是南军了。” 上官盛肯定也会有同样的忧虑,彼此怀疑的双方,不可能同心协力。 “可是这样耗下去,我和英王谁也当不上皇帝。”东海王有点心急,“韩孺子背后还有一支北军哪,北军一到,咱们与宿卫军就算联手也打不过啊。” 林坤山上前道:“让我去劝说上官盛吧,形势逼人,双方都得各让一步。” 崔宏寻思了好一会,“那就麻烦林先生走一趟,如果要夹攻倦侯,最迟明日午时就得各自出兵,倦侯声称北军三日可到,我担心到得会更早一些。” 崔太傅写了封短信,派将官带林先生去找两位御史大人,通过萧声与申明志想办法进宫与上官盛谈判。 只剩下舅甥二人时,东海王没那么自信了,“林坤山能说服上官盛吧?” “只要他想,林坤山还是有这个本事的。”崔太傅比较看好望气者,“花缤的手下可用吗?上一次他派了三名所谓的高手去刺杀倦侯,可没成功。” “放心吧,我见识过那几个人的身手,没问题,今晚爬进皇宫,等上官盛派兵出城,他们夺钥匙打开宫门,谭家人前驱,数千南军随后,必能夺下皇宫。到时候外摧韩孺子,内擒英王,帝位就是我一个人的,嗯,也是崔家的。” 舅甥二人相视而笑。 “有你母亲的消息吗?”崔宏问。 东海王神情一冷,“担心也没用,所以我当她已被太后所谋害,谁也不能阻止我夺取皇宫。” 虽然这是自己的外甥,崔宏仍然在想,今后与新皇帝打交道时,得小心行事。 蔡兴海混进西门,正想办法前往南城时,林坤山已经获准进宫。 林坤山向倦侯提起了宝玺,却没有透露东海王的真实计划,自愿为崔太傅当说客,却没有指出宝玺很可能已经丢失。 对他来说,大势如水,怎么流都行,只要拿到宝玺,望气者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上官盛之怒 上官盛有一百个理由感到愤怒,却找不到一个人让他宣泄怒火,林坤山和萧声正好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来。 没有朝拜的群臣,同玄殿显得太空旷、太阴森,上官盛不喜欢那里,所以选择小许多的勤政殿,当作接见之所。 英王坐在宝座上打盹,上官盛站在正中间宽大的桌子边上,左手扶着剑柄,这是他赋予自己的一项特权,可以在勤政殿里携带兵器。 林坤山和萧声在宿卫士兵的带领下进入勤政殿,一看到上官盛的架势,就知道这不是一场平等的谈判。 要说趋炎附势,左察御史经验更丰富一些,可要说心无挂碍,望气者更胜一筹,萧声一路上都在寻思如何面对英王和上官盛,林坤山却连想都不想,一见上官盛神情不善,马上急行两步,跪在地上,向远处的宝座行叩首之礼,大声道:“草民林坤山拜见陛下。” 英王被这一声惊醒,急忙挺直身体,“咦,我好像认得你。” “草民林坤山,曾与东海王一块听宣争位规则。” “哦,我就说嘛。东海王怎么没来?他说要带我出去玩,好几天没露面了。” “东海王也一直惦记着陛下,听说陛下龙体欠安,东海王不好过来打扰,派我过来探望。”林坤山怎么说都行,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对称谓更是见风使舵。 萧声一下子尴尬了,站了一会,也跟着跪下,嘴里嗯嗯吖吖,还是没法说出“陛下”两个字。 英王倒不在乎,拍拍自己的瘦小胸膛,咳了两声,急迫地说:“瞧,我已经好了,还当上皇帝,让东海王进宫,我封他……上官将军,什么官比王更大?” 上官盛也很尴尬,说道:“陛下忘了吗?东海王是坏人,是陛下的敌人,要夺陛下的宝座。” 英王双手按在宝座上,“对,你说过,东海王和崔宏作乱,包围皇宫,不让我……不让朕出去,快把他抓来,我要问个清楚,凭什么抢我……抢朕的宝座!” 上官盛使个眼色,站在宝座旁边的一名太监躬身上前,在英王耳边说了几句,英王点点头,由太监抱着,被送到阁间里休息。 林坤山和萧声这才起身,都觉得自在多了。 上官盛压下去的怒火又蹿升起来,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四名争位者当中,倦侯出城、东海王毒杀冠军侯,只有英王无辜,由他继承帝位,顺理成章!” 萧声被迫进宫,不负责谈判之事,所以低头不语,林坤山叹息道:“唉,好好的一场争位选帝,续上古之后,开万世之先,若能成功,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上官盛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瞧不起望气者的谄媚,心里却很受用。 “不过说到谁最有资格称帝,只怕是众说纷纭,一时之间争论不出结论,何不……” “确立正统,乃是朝廷头等大事,一点也不能马虎,更不能耽误,英王称帝,谁有意见?萧御史,你说呢?” 萧声最头痛、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问题,低着头、拧着眉,长长地“呃”了一声,像是要发表长篇大论,又像是要打一个酝酿已久的喷嚏,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上官盛大怒,他最恨的不是东海王、崔太傅,也不是望气者,而是大臣,英王称帝两三天了,居然没有一名大臣进宫参拜,全都托病在家,要不是忙着与南军交战,上官盛早就派士兵将这些“病重”的大臣一个个拖进宫来。 “萧御史,你是朝廷重臣,身负监察之责,眼见朝廷动荡、群魔乱舞,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这个……我只是送林先生进宫,其它事情……”萧声后悔自己参与得太深,要不然此时此刻也能像其他大臣一样,躲在家中静观事变了。 林坤山上前几步,隔着宽大的桌子对上官盛笑道:“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谁当皇帝不仅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也是整个天下的头等大事,上官将军想要讨论……” “这不是讨论。”上官盛冷冷地纠正,“这是事实,接不接受,就看你是不是大楚的忠臣。” “我是草民,也是忠臣。”林坤山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变,“不过讲述事实也需要时间,等到倦侯进京,讲述事实的人就是他了。” 上官盛眉头一皱,“倦侯?他凭什么进京,他已经出城,意味着退出争位。” 上官盛一门心事只认可争位的结果,别的事情全都视若无物。 “倦侯眼里另有一种事实,他觉得自己从前是皇帝,退位乃是被迫为之,算不得数,所以他要恢复帝位,而不是争取帝位。” 上官盛在桌上又是重重一拍,“倦侯无德,退位理所应当,天下人所共见,他怎么敢说出‘恢复帝位’这种大逆不道、无耻至极的话来?” “只凭倦侯一个人,他当然不敢说,可是若带着十万北军、四万南军进京,他怎么说都行。” 上官盛怒不可遏,但是不再盯着萧声,转向北方,大声道:“我就不信天道无眼,倦侯若敢带兵进京……” 林坤山插口道:“上官将军要请他进宫讲‘事实’吗?” 这话颇有调侃意味,上官盛神情骤冷,“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与其让倦侯进城来讲‘事实’,不如出城给他一个‘事实’。” 上官盛冷笑,“让我出城,给东海王和崔宏腾地方吗?” “崔太傅愿意出兵四万,城内只留一万人,上官将军也在城内留一万人,剩下的能派多少是多少。”林坤山随口给出数字,好像这都是崔太傅安排好的。 上官盛就是这么以为的,“崔宏明明带来六万人,还有一万人哪去了?” “伤病者,留在城外,本来就没有进城。”林坤山答道。 “只留一万人在城里……你是让我派出九万人出城作战吗?”上官盛随随便便就将宿卫军变成了十万人。 林坤山也不戳穿,笑道:“想要一举剿灭倦侯,就得以雷霆之势出击,派出多少人都不嫌多。” “我怎么知道崔宏不是在骗我出兵,然后他趁机进攻?” “互派将领监督,谁也不能在城里超过一万将士。” 上官盛思忖良久,突然冷笑一声,“东海王和崔宏担心倦侯有北军相助,是因为他们孤立无援,坚持不了多久。我有什么可怕的?整个天下都支持当今圣上,赶来救驾的义军将会越来越多,今天就有一支军队到来,正驻扎在东门外。” 援兵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肯进城,已经表明了观望态度,林坤山仍不戳穿假相,笑道:“能提前轻松解决的小问题,何必养成大麻烦呢?何况京城乃是天子脚下,越早荡清越有助于提升陛下的声望。” 上官盛冷淡地说:“崔宏还真是看不上自己的女婿啊,毒杀一个,现在又要杀死另一个,他若是肯向当今圣上俯首称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林坤山笑而不语,让上官盛自己去思考崔宏会不会屈服。 上官盛深吸一口气,“可以考虑。” “临事不决,必受其害,倦侯声称北军三日可到,很可能会提前,明天若是不能将其剿灭,后日必成大患。” 上官盛受到催促,疑心陡生,“成为谁的大患?” 林坤山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笑了两声,瞥了一眼身边的萧声,说道:“萧大人好像有些疲倦,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啊?我……我的确有点累了。” 上官盛将萧声叫来,就是想训斥一顿,被望气者将目光引到倦侯身上之后,痛骂大臣的心情也就淡了,“萧御史可以出宫,请萧御史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自己配不配得上左察御史之职?” 萧声面红耳赤地告退,发现除了东海王,自己已是别无选择。 勤政殿里,林坤山收起笑容,直接问道:“上官将军找到宝玺了吗?” 上官盛脸色巨变,“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如今三方争帝,谁有宝玺谁就能发布圣旨,不管另外两方承不承认,大臣们却会承认。” “哼,大臣有什么用?全都躲在家里当看客,等我腾出手来,要一个一个地收拾。” “大臣眼下用处不大,可是争帝之战僵持下去呢?倦侯被灭,还有东海王。我不太懂打仗的事,但是听人说过,大军交战,三天之内比的是将士强弱多寡,五天之内比的是士气与谋略,超过五天,决定胜负的只有粮草。京城富户众多,藏粮想必不少,可以就地取食,就算能坚持十天吧,十天之后就得调运粮草。没有圣旨,没有大臣的配合,调粮、征粮千难万难,除非去抢,这可不像帝王之师会做的事情。” 上官盛一下子被说动了,恨恨地道:“宝玺本应该在我手中,可是太后……太后……”上官盛终究不敢说太后的不是,“我猜宝玺被杨奉藏起来了,他不肯交出来。” “杨奉还在宫中?” “嗯。” “给我半天时间,子夜之前,我让他交出宝玺。” 上官盛再次警惕,“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皇宫在上官将军的掌握之中,我顶多找不到宝玺,但凡有一点线索,还能逃出去不成?” “你不是来谈判的?”上官盛疑惑地问。 “我是来谈判的,倦侯不灭,数日之内帝位必然归他所有,到时候宝玺也就没用了,上官将军应该立刻派人去与崔太傅接洽,商谈合攻倦侯之事,动手越早越好。我留在宫中当人质,顺便为上官将军找回宝玺。” 上官盛本应找人商量一下,可他现在不相信太后,只能自己做决定,想了好一会,说:“那就先灭倦侯,明日清晨可以出兵。今晚子夜之前,你给我找回宝玺。” 一提起宝玺,上官盛果然减少了对进攻倦侯的怀疑,林坤山笑着点头,“让我去见杨奉吧,若能劝服他,将是望气者的一大荣幸。”(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高山仰止 杨奉是所有望气者的敌人,因他被抓或被杀的江湖术士有数百人,直接死于他手的望气者就有七八人。 “打败你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林坤山笑吟吟地说,“顺势而为,从前你的势太强,我们没法动手,派刺客?那不是我们的风格,淳于恩师说过,‘势者无形,观者有形’,只要耐心等待,总能等到自己所需要的大势,即使它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只要紧紧抓住,就能实现之前看似不可能的目标。” 杨奉靠柱而坐,身上缠着绳索,身上明显带伤,目光冷漠,对望气者不理不睬。 相对于谋士,上官盛更相信直接的武力,怀疑杨奉得到宝玺之后,立刻对他加以严刑拷打,甚至亲自动手,结果一点线索也没问出来。 杨奉没有被关进监狱,而是被缚在太祖衣冠室外面的一根柱子上,上官盛怀疑杨奉就是在这里得到宝玺的,已经搜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林坤山坐在台阶上,扭头就能与杨奉平视,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你的失势只有几天,一旦倦侯进京,杨公就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太监,不过”林坤山笑着摇摇头,“你得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杨奉盯着自己的脚尖,“淳于枭派你来?在我见过的望气者当中,你的水平顶多算是二流。” “这就是势的重要。”林坤山对杨奉的贬低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一点兴奋,庭院里没有别人,他可以畅所欲言,“腰缠万贯的时候,官老爷见你也要客气三分,等到一贫如洗,挑夫商贩也能喝斥你几句。林某固然不是一流的望气者,可杨公更不是从前的自由身了。” 林坤山无端地长叹一声,“气势流转不休,人生境遇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好比上官盛,伯父上官虚若是再强势一些,也轮不到他今日独掌宿卫兵权;好比崔宏,他若是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本应左右逢源,也不至于只剩下东海王这一条路可走;还好比倦侯,势之起伏,在他身上最明显不过,就在明天,若有北军及时相助,他是英明神武的皇帝,若无,他是狼子野心却遭天谴的废帝。此时此刻,谁能看破倦侯明天的命运?” 杨奉静静地听着,“这就是望气者扰乱天下的目的?让‘气势流传不休’?” “何为因?何为果?杨公的想法还是太死板了一些,我们看到大势将变,上前轻轻推了一下,势越多变,我们推得越多;我们推得越多,势越多变。顺势而为,也是与势深浮。” 杨奉沉默片刻,“我终于知道平时的自己是多么令人讨厌了。” 林坤山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杨奉是在讥讽他好为人师、喋喋不休。 “哈哈,请杨公原谅我一时得意忘形。”林坤山稍稍侧身,靠近杨奉,“上官盛怀疑你将宝玺藏在衣冠室里,可他已经搜过了,没有找到,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杨公已经将宝玺转交给宫中的某人。” “还有一种可能,宝玺根本就没碰过我的手,太后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太后的心事已经不能用‘势’来解释了,但我相信,她的确将宝玺给了你。” “继续说。” “杨公显然是要将宝玺送给倦侯,以我望气者的眼光来看,杨公做决定太早了一些。” “嗯,接着说。” “我能理解杨公的用意,不建奇功,怎得重赏?为此受点苦也很值得。不过奉上宝玺也看时机,时机不同,功劳也不同。北军一至,倦侯以势压人夺得帝位,宝玺不过是锦上添花,带来的功劳还不如杨公眼下所受的捆缚之苦。可要是现在,明日天亮之前,将宝玺送给倦侯,倦侯能用它号令群臣、瓦解南军与宿卫军,这份功劳可就大了。” “嗯,再说。” “为杨公着想,宝玺必须尽早送到倦侯手中……” “真巧,你在为我着想,我却在替望气者着想。” “呵呵,是很巧。望气者的想法很简单,希望洗去罪名……” “不行,换一种说法。”杨奉严厉地说,不知不觉又露出好为人师的严厉。 林坤山脸色微微一红,“望气者顺势而为,倦侯的大势最为明显,所以……” 杨奉摇头,“再换一种。” “奉送宝玺乃是大功一件,望气者不想看到杨公独专……” “稍好一些,但是不够,还得再换。”杨奉仍不满意,非要将林坤山的全部想法逼问出来不可,甚至可能逼问出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想法,被缚在柱子上的他,反而更像是审问犯人的刑吏。 林坤山挠头,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突然止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想到了,杨公的确聪明,你不当望气者,真是可惜。” 杨奉冷脸不语。 “我要将宝玺送给倦侯,助他恢复帝位,同时也要选择一个恰当时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崔宏和上官盛,劝他们尽早逃离京城,各奔东西。嗯,上官家本是东海国人士,那里与齐国接壤,上官盛若能合并两国,向外扩展一点,足以自守。东海王在东海国没有根基,崔太傅可以带他去江南,那里盗匪众多,通过花家,也能凭江自保……” 林坤山有点兴奋,“如此一来,三分天下,气势运转更加快速,望气者如鱼得水可杨公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仔细想。”杨奉就是不肯主动透露心中的想法。 林坤山再次陷入沉思,突然笑了一声,“我是来劝说杨公交出宝玺的,怎么反了过来,变成杨公劝说我了?” 杨奉身体不能动,稍扬下头,示意林坤山别分神。 “杨公觉得倦侯即使有北军相助,也未必能夺得帝位?不对,北军势众,肯定能……啊,所以上官盛与崔宏到时候必须联合,不管现在打得如何激烈,只要北军出现,双方只能联合。然后是一场大战,倦侯即使胜利,也会是惨胜,城内城外会死许多人,走投无路的宿卫军与南军很可能会在城里大开杀戒,宫人、大臣、读书人杨公好像很在乎读书人?” 杨奉不屑于回答这种问题。 林坤山笑了几声,“总而言之,杨公希望倦侯能得到一个比较完整的京城和朝廷,为此宁可三分天下,让倦侯慢慢收拾另外两股势力,对吗?” “你能想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再多的事情你也理解不了。”杨奉平淡地说。 林坤山大笑,“没错,只要能够互相理解就行,没必要挖得太深。怎么样,杨公愿意告诉我宝玺在哪,让我把它带给倦侯吗?” 杨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一字一顿地说:“不愿意。” 林坤山脸色微变,干笑道:“杨公引我说了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消遣吗?” “反正坐在这里也是无聊,顺便看看你的聪明才智有多少。” “杨公可还满意?”林坤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嗯……”杨奉仔细打量了一会,“可做走狗,不可做谋士,我建议你重回师门,再学十年。” 林坤山大笑,这是望气者的惯用招数,用笑声掩饰尴尬,用笑声让对方捉摸不透,用笑声争取思考时间。 这一招对杨奉无效,他闭上眼睛,看样子是要小睡一会。 林坤山盯着杨奉看了一会,转身走出院子,脸上没有笑容,他又败了,这与宝玺无关,而是身为一名望气者,竟然被杨奉灌输了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合情合理,以至于他不能不想,也不能驱逐。 “还不如杀死他……”林坤山推门的一刹那,冒出这个最简单的做法,一只脚迈过门槛,他又改了主意,赌徒就算抢劫,也要选择不相关者,不能正掷骰子期间突然改为抢劫对面的赌友,那样的人品,不配被称为“赌徒”。 望气者与杨奉之间进行的就是一场赌博,杨奉暂时领先,望气者却没有认输,林坤山跺下脚,想出一个主意。 上官盛正在布置明天一早的进攻,安排得差不多了,命令众将退出,才对早就等在一边的望气者说:“拿到了?” “天还没黑呢。”林坤山笑道,他承诺的时间是子夜,还有几个时辰,与杨奉交手之后,他急需在别人身上重建信心,脸上的笑容因此倍显真诚。 “倦侯必须除掉,越早越好。”上官盛头也不抬地说,好像这是他最先想出的主意。 望气者最喜欢这种人,上前几步,走到上官盛对面,笑道:“若是拿到宝玺,能除掉的就不只是倦侯了。” 上官盛冷冷地说:“在我面前不要玩弄望气者那一套,有话直说。” “是是,我现在不是望气者,只是一名想要立功的草民。”林坤山停顿片刻,“杨奉将宝玺交给了宫里的某人。” “谁?” “他不肯说。” “嘿。” “但我有办法找出来。” 上官盛终于认真地看向望气者。 “请上官将军放出风去,说明天一早就要合攻倦侯。” “这是事实……不怕泄密吗?”上官盛皱眉道。 “倦侯就算知道也没有办法,他如今骑虎难下,若是撤退,不仅手下的南军会溃散,北军也可能对他失去信心。” “那放风给谁听呢?” “给宫里的人,让偷藏宝玺的人明白,事不宜迟,今晚必须将宝玺送到倦侯手中,然后……” “然后我将守卫放松一点,今晚谁偷偷出宫,谁就拿着宝玺。” “妙计,上官将军大事必成。”林坤山赞道。 “你真的效忠于我?”上官盛问。 “顺势而为,大势尽在上官将军这边,我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必须、不得不效忠上官将军。” 上官盛冷冷地哼了一声。 与杨奉交手就像是攀爬高山,虽然没有登顶,过后再爬小山,却变得十分轻松,光凭这一点,林坤山就觉得应该留他一命。 林坤山相信,今晚这一计足以打败杨奉,只要一次胜利,望气者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杀死这名太监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务之急 重新回到皇宫,不再是任何人的傀儡,韩孺子最大的感受不是手握大权的酣畅得意,而是危机四伏时的如履薄冰。 他必须尽快建立起十步之内的安全。 部曲士兵被调进皇宫担任侍卫,由蔡兴海和晁化共管,原有的侍卫则一律留在外围待命,接受中常侍杨奉的指挥部分侍卫包括孟娥的兄长孟徹,失踪不见,在他们现身之前,侍卫得不到皇帝的信任。 部分北军与南军负责守卫皇宫与京城各门,宿卫军则在城西建营,赦免并召集流散各处的将士回营,表面上这是临时安排,韩孺子对何时招回这支军队,其实没有任何安排。 这些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朝野上下都认为皇帝有权力这么做,各部司全力配合,即使“圣旨”上没有宝玺,也得到了承认。 逃亡的宫人全都回来了,由于不少内官死于宿卫军之手,韩孺子得以顺利地提拔他所信任的人:太监刘介获释,继续担任中掌玺,韩孺子甚至想封他为中司监,但是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因此先官复原职,一大批身份低贱的“苦命人”得到重用,填补内官空缺。 这项安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皇帝再度入宫,任用亲信本是常有之理,只能说刘介和那些“苦命人”当初眼光独到,选对了主人。 至于更大范围的调整,韩孺子并不着急。 重返皇宫的第五天,韩孺子得到宰相殷无害的死讯,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可立刻选择一位新宰相,坏处是他还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而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后天上午,太后与百官将去太庙告祖,正式迎回皇帝,到时候,百官需要一位领头人。 告祖之前,同玄殿和勤政殿都不适合作为议政之所,韩孺子暂时也不想跟大臣们商量事情,他选择当初读书时所用的凌云阁,在那里与柴悦、房大业等人商议军情,或者单独召见一名名支持者,不用多说话,褒扬几句就行,双方心照不宣:皇帝自会奖赏忠臣,只是时机未到。 他不用在阁内席地而坐了,这里摆上了全套桌椅,更像是一间书房。 这天下午,韩孺子要见的人只有一个。 杨奉也很忙,人还没到,韩孺子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对站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真不想当官吗?” 张有才被关在南军营中,崔太傅投降,他立刻被放出来,重回皇帝身边,却几次拒绝担任内官,这时仍然摇头,“我不想当官,能服侍陛下,我就很开心了。” 韩孺子笑了笑,张有才很忠诚,但是年纪小、没有学识,的确不适合掌管一方。 “别只是服侍,也帮我参谋一下” 张有才欲言又止,韩孺子笑道:“又没说朕?” 张有才点头。 “别急,没有宝玺不也颁布圣旨了?不说朕我也一样是皇帝。”韩孺子无意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威严,他宁愿慢慢来,“现任中司监向我请罪,要为宫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负责,我不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但他的确不适合掌管宫内事务,我想换一个人,你在宫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可有推荐?” 向皇帝推荐人选,这是一项极大的权力,张有才却没注意到,皇帝让他想,他就认真地想了一会,“杨奉啊。” 韩孺子摇头,“杨奉并非宫中旧人,对管理皇宫也不感兴趣。” “嗯,也对,杨奉连倦侯府那么点儿人都管不好刘介呢,他是宫中老人,中掌玺离中司监只差一级。” 韩孺子笑着摇头,张有才推荐的人都是皇帝的亲信,在意的显然不是谁能管理好皇宫,而是谁值得皇帝信任,“刘介当中掌玺就很好” 楼下的太监上来通报说杨奉到了,主仆二人之间的“商议”到此结束,韩孺子与杨奉商量的才是正事。 张有才识趣地退下。 杨奉进来磕头,得到允许之后,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辅佐的第二个学生成为真正的皇帝,他的脸上却没有喜色,更没有谄媚,仍像严厉的教师一样,带着一丝审视。 杨奉先开口,他有许多事情要向皇帝报告。 “宝玺还在孟娥手中,那晚出城之后,她很可能受到追杀,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路向东,在函谷关附近消失。”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杨奉摇头,是他将宝玺委托给佟青娥送出皇宫的,没想到中间会发生意外。 “追杀孟娥的人是谁?她哥哥?” “看来是这样,孟徹带走了十四名皇宫侍卫,行进路线与孟娥相同,而且都在函谷关失踪。” 韩孺子眉头微皱,“孟徹究竟在为谁做事?” “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太后或者上官盛。” 韩孺子越发不解,“那他拿到宝玺也没有用。” 杨奉解释不了,沉默片刻,见皇帝没有再问,他继续道:“大将军韩星今日与上官盛交战,最迟明日午时就能传来消息。” “嗯。”韩孺子对这件事倒不是特别在意,上官盛麾下只有数千名宿卫军,没有粮草、没有目标,更没有支援,韩星镇守函谷关,兵将数万,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京城的江湖人大都逃亡,许多本地豪杰也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离京,不再是威胁。” “不是威胁?谭家随时能将他们招回来,云梦泽仍是他们的老巢,花缤也还是他们的首领。” “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杨奉改变说法,“这几次的事件都表明,江湖人不堪大用,让他们分散,然后由各地方官府剿灭就好,至于谭、花两家,也不值得陛下亲自出手。” “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 “交给刑部和京兆尹府处理。” “那些刑吏和谭家”韩孺子刚想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突然醒悟过来,“众刑吏人心惶惶,担心遭到我的报复,正好让他们去调查谭家,给他们一次表露忠心的机会,若是查出事来,可以消除谭、花两家的后患,若是查不出来,日后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肯定能查出来,江湖情义没有那么牢固。”杨奉平淡地说,对结局不做它想。 韩孺子恢复帝位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宽赦所有人,只有上官盛不肯投降,乃是自寻死路,至于谭家和花缤,之前的事情可以得到饶恕,以后却不能,有一群急于立功的刑吏天天盯着,两家早晚会落网。 谈起江湖人,韩孺子想到了几位旧相识,“杜氏爷孙和不要命呢?我一直想召他们进宫,却找不到人。” “他们也走了。杜摸天委托我给陛下说一声,危急时刻他和杜穿云没出上力,很抱歉。” “可我不在乎他们之前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杨奉微微一笑,他能感受到“新”皇帝的那股急切心情,与初登基的思帝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是江湖人,就让他们留在江湖吧。” “不要命呢?还要继续当厨子?” “嗯,但是不在京城。” “我真是不明白,我无权无势的时候,他们拼命保我,如今大事已成,他们却离我远去,这是所谓的江湖规矩?” “再等几年,如果他们还是不肯来见陛下,陛下颁布旨意表扬他们几句,恩情就算两清了。” “又是名声?” “江湖中还有人在乎名声,陛下应该感到高兴,否则的话,世上将只剩下逐利之徒。” 江湖毕竟不是韩孺子在意的领域,他点下头,将这件事放下,问道:“望气者呢?有消息吗?” 在帝位之争中,江湖人没有创造奇迹,过于依赖他们的东海王一败涂地,连带着,望气者的力量也显得渺小了许多,除了杨奉,没人特别在意那群江湖术士。 京城之乱的那一晚,杨奉选择帮助韩孺子夺回帝位,这让他失去了一次将望气者一网打尽的机会。 “林坤山在上官盛手里,其他人还会露头的,迟早而已。” 杨奉认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韩孺子顺其自然,开始商议最重要的事情,“关于宰相人选,殷无害怎么说?” 杨奉昨天探视了病重的宰相,按照惯例,询问殷无害对继任者的意见,如今宰相已亡,这个问题变得迫在眉睫,“殷宰相一开始说相信陛下的选择,经我一再询问,他推荐了一个人。” “谁?” “瞿子晰。” 韩孺子一愣,“瞿子晰只是国子监博士,而且人在关东殷无害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确看好瞿子晰吧?” “嗯,但我没想过要让他现在就当宰相,总得慢慢观察一段时间,逐级给他升官。” “我猜殷无害是想提醒陛下:选择宰相并不容易,即使陛下最看重的人,也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他推荐瞿子晰,其实是告诉我不能任用此人?真是一只老狐狸。”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真不能将瞿子晰立刻任命为宰相吗?” “能,但那会是一件大错。” “真正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真正的皇帝尤其不能。”杨奉站起身,拱手行礼,然后道:“人的一生大致有两次成熟,第一次成熟知道能做什么,想的是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第二次成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要的是举重若轻、无迹可寻。陛下想当真正的皇帝,务必先弄清自己不能做什么。” 韩孺子生出一股恼怒,但他没有发作,而是说:“好吧,就让我看看自己不能做什么。” 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 第二百七十三章 意外消息 韩孺子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崔小君,朦胧中,那是一张微微起伏的侧影,只有鼻尖稍显清晰,韩孺子伸出手臂,想要轻轻触碰一下,临到最后,他却笑了笑,悄悄下床,准备进行这一天的工作。??]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朝廷积累了大量奏章,必须一一批复,像是一座山,等着皇帝一个人铲平,由于还没有正式恢复帝位,手里也没有宝玺,韩孺子还不能正式批复奏章,但是可以提前审阅。 凌云阁几乎成了仓库,堆满了一箱箱、一摞摞的纸张,每一张都在相应的部司衙门里存留副本,有据可查,皇帝想偷懒藏起几张的话,很快就会被现。 宰相府、勤政殿的职责之一就是帮助皇帝处理奏章,韩孺子希望能在朝廷恢复运转之前了解一下各地情况,因此一直没有恢复勤政殿议政,至于宰相府,更是瘫痪已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韩孺子并非漫无目的地乱看,命令中书省将有关各地灾情的奏章集中在一起,他要优先查阅。 情况不是太好,韩孺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外面天亮了,张有才熄灭蜡烛,等到皇帝放下一份奏章之后,轻声道:“陛下,该用早膳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就在凌云阁里用餐,抬眼望向窗外,花园里已有几分春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被迫读书时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向张有才说:“杜氏爷孙离开京城了,你听说了吗?” “嗯,杜穿云请蔡大哥送给我一封信,说……说什么时候在宫里待得无聊,就去找他玩儿,只要在江湖中提起‘杜穿云’三个字,没人不知道,肯定能找到他。” 韩孺子大笑,一听这就是杜穿云的狂妄口吻,“可惜他们不肯留下,我正想重用他们呢。” 食物早已准备好,韩孺子去隔壁房间用膳,等他吃得差不多,张有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杜氏爷孙,尤其是杜穿云,还真重用不得。” 韩孺子的思绪已经转到别的事情上,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为什么?” “他们爷俩儿都不守规矩,一次两次行,次次这样,陛下可就为难了,放过他们,其他人也不守规矩了,不放过他们所以他们还是行走江湖更好。” 韩孺子怅然若失,这世上真有他想用而不能用的人,杨奉说得或许没错,皇帝必须了解哪些事情是自己不能做的,但不是就此放弃,而是绕过“不能”,用“能”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名太监匆匆跑上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份文书,打断了皇帝的思绪,“兵部加急。” 文书已被拆开,兵部显然已经看过,觉得十万火急,于是加盖印章,直接送到皇宫里,而不是按照正常程序逐级上交。 韩孺子看了一眼,脸色骤变,“去勤政殿。” 皇帝虽然不来,勤政殿的议政大臣们却不能旷工,每天上午都要过来打声招呼,彼此说几句客气话,然后再回本衙办公。 殷无害一直病重,韩星和崔宏在外,勤政殿因此变得冷清,只剩下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和礼部尚书元九鼎三人,元九鼎尤其尴尬,他是太后选入勤政殿的,如今太后失势,他的位置变得非常危险,不能不来勤政殿,又不敢表现得理所应当,每次都像被罚站一样守在门口,随便什么人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出去。 韩孺子在路上下达了几道命令,召集兵部尚书蒋巨英、南军大司马崔宏、北军将领柴悦和刘昆升,一同来勤政殿。 南、北军大营都在城外,将领们来得慢一些,兵部尚书离得近,比皇帝到得还早。 消息已经传开,大将军韩星兵败,函谷关已被上官盛夺去。 韩孺子想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生,韩星拥兵数万,又有城池之坚、地势之利,面对只有残兵数千人的上官盛,断无大败之理。 他一走进勤政殿,在场的四位大臣和中书省的数名吏员立刻跪下,韩孺子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大步前行,没有坐在一边的宝座上,而是站在桌前,向蒋巨英道:“给我一个解释。” 四位大臣面面相觑,皇帝所处的位置平时是属于宰相的,他站在那里可有点不同寻常,但是没人敢吱声,兵部尚书蒋巨英尤其不敢,他曾经受冠军侯指使,公开与当时的倦侯对抗,收获一场惨败。 冠军侯最后起事的时候,蒋巨英没有跟随,可身上毕竟有过污点,十分害怕,一听到皇帝的质问,立刻跪下,“臣……” “起来说话。”韩孺子道。 蒋巨英起身,什么都没做,已是满头大汗,偷瞥了一眼右巡御史申明志,心中稍安,“前线混乱,第一封信是商县送来的,有可能是失误,再等一等,才有更准确的消息……” “嗯,可以等,但不能干等,不管什么原因,假设大将军兵败、函谷关失守,朝廷该如何应对?” 几名大臣你瞧我我瞧你,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杨奉走进来,站在皇帝身后,他不是议政大臣,用不着通报。 蒋巨英是兵部尚书,只能先开口,“依臣愚见,上官盛即便获胜,也是侥幸,无需朝廷大动干戈,稍假时日,大将军定能反败为胜。” 申明志、冯举都支持兵部尚书的看法,礼部尚书元九鼎嗯嗯了几声,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直到皇帝的目光看来,他才说:“大将军……必能……反败为胜。” 韩孺子听得不太认真,他知道这些大臣的才智不在战事上,肯定拿不出好主意,他只是利用四人说话的工夫,回想自己看过的奏章。 北军军正柴悦和北军都尉刘昆升赶到,路上已经听闻函谷关兵败的消息,参拜之后,柴悦立刻道:“函谷关必有异常,要么是消息有假,要么是大将军本人出了问题。” 在大臣们听来,“出了问题”另有含义,吏部尚书冯举吃惊地说:“不至于吧,大将军乃宗室重臣,对朝廷向来忠心耿耿……” 柴悦解释道:“我是说大将军有可能意外亡故,给了上官盛可趁之机。” 韩星年纪不小,的确有突然病故的可能,只是时机太巧了一些。 柴悦继续道:“事不宜迟,朝廷应立刻派大将东行,还有机会招聚败兵,夺回函谷关。” 韩孺子早有选择,就是柴悦本人,正要开口,身后的杨奉轻轻踢了一下皇帝的脚后跟。 韩孺子马上明白了杨奉的用意,柴悦只是皇帝心目中的“大将”,对于天下人来说,柴悦的职务、名声与威望都不够高,由他东行,很难聚集起韩星的旧部。 他收回嘴边的任命,说道:“如果上官盛真的夺取函谷关并且固守,问题反而不大,再夺回来就是,朕只担心一件事:关东灾情严重,放粮赈灾太晚,执行又不得力,入春以来,流民必然增多,上官盛若与各地盗贼同流合污,才是大麻烦。” 韩孺子曾经想方设法让各地开仓放粮,可是这几天看到的奏章,表明他的努力只成功了一部分。 没有圣旨终究是个死结,各地官员对开仓态度不一,灾情越严重的地方,官员反而越不愿意开仓,害怕粮食不够,最终引更大的混乱。 韩孺子早就想补圣旨,可是没有宝玺的“圣旨”能让京城官吏承认,送到京外,效力就会减弱,信与不信又变成地方官员自行选择了。 申明志建议将户部尚书、左察御史萧声也都叫来。 两人很快赶到,尤其是萧声,好像就等在大门外面,一叫就到,而且态度也比其他人积极得多。 事实表明,大臣都不笨,当他们努力思考的时候,还是能想出好主意的,“当务之急是昭告天下:大楚拨乱反正,陛下重返至尊,朝廷稳定,军民同心。上官盛大逆不道、劫持宗室子弟,人人得而诛之,他无路可逃,必然兵散人亡。” 户部尚书到得稍晚一些,没提出什么意见,倒是佐证了皇帝的猜测,关东的形势不容乐观,流民数量的确在减少,但是极不稳定,这些人无地可种,一旦过了春耕季节,现今年还是难有收成,很可能再度转为流民。 崔太傅来得最晚,路上几次改主意,最终还是来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皇帝又要派自己去平乱,无论如何也要拒绝,除非女儿崔小君生下一位太子,崔宏是不会感到安全的。 崔宏连理由都想好了,皇帝却没有派他出兵。 将近午时,崔太傅刚到不久,函谷关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直接送到勤政殿,兵部尚书拆封,当着皇帝的面读出来。 柴悦猜对了,大将军韩星的确生了意外,却不是病故,他的身体一直不错,无病无灾。 韩星遭到了暗杀,时机恰到好处,正是两军即将开战的时候,楚军无主,因而大乱,给了上官盛以少胜多的机会,如今他已占据函谷关,下一步动向不明。 韩孺子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杨奉。 杨奉昨天刚得到消息,孟氏兄妹和十几名侍卫一路东奔,在函谷关附近消失不见。(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人可用? 韩星之死与函谷关失守,令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韩孺子能够明显感觉到,宫廷与朝廷都不像前几天那么雷厉风行了,他发出的命令倒是无人违背或是反驳,但是得到的反馈明显变少、变慢,好像水下的诱饵被聪明的小鱼一点点吃掉,岸上的垂钓者一无所觉。 韩孺子与大臣们商议了一整天,参与者逐渐增多,最后达到了三十多人,大家的意见倒是一致,都认为必须尽快消灭上官盛的势力,而且这一战并不难打,可是派谁去却成为纠缠不休的难题。 大臣们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争执不休,一位大臣推荐的人选,必然遭到至少两位大臣的反对,理由总是非常充分,或是威望不高,或是能力不足,或者身体不适…… 韩孺子一开始还参与争论,后来干脆冷眼旁观,他明白,并非大臣们能力不足,也不是胆小怕事,恰恰相反,这些人经验丰富,一嗅到帝位变动的气息,立刻想方设法置身事外,互相帮助,既不能显得太消极,也绝不能显得太卖力,以免留下口实。 韩孺子心里很气愤,他对大臣的印象向来不好,如今变得更加恶劣。 明天是太庙告祖之日,无论怎样,韩孺子必须先正式恢复帝位,天黑之前议政结束,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各军加强防备,等函谷关传来更详细的消息之后,再做决定。 皇帝可以乘轿回宫,韩孺子将乘舆打发走,与杨奉一块步行,身前身后都是部曲士兵保护这些人还没有明确的身份,既非侍卫,也非宿卫,但是最受皇帝信任。 “真想将他们全都换掉。”韩孺子愤意难平,“你也看到了,唯一肯出主意的人只有萧声!” 不等杨奉回答,韩孺子补充道:“我明白,萧声也不是真心出力,他是害怕遭到报复我是不是太早宽赦大臣了?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压力。” 杨奉一反常态,只是嗯嗯,一句回应也没有,跟勤政殿群臣倒是非常相似,韩孺子止步,“杨公不认为大臣们有些过分吗?” 天色刚黑,前后灯笼离得都有点远,站在余光里的杨奉显得有些苍老,等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疲态,“如果是陛下,会怎么做?” “我……如果我是大臣的话?” 杨奉又嗯了一声。 “我会……”韩孺子想了一会,不由得叹息一声,他在心里愤怒了半天,却没想过一个问题:大臣的做法其实很正常,自从武帝晚年以来,宫中多事,接连几位皇帝骤兴骤灭,今天的掌权者,只因一时选择错误,明天就可能沦为阶下囚,如果他是大臣,也会在局势不稳的时候明哲保身。 申明志、萧声等人就是反面例子,他们因一时贪念参与了帝位之争,结果频频出错,没有捞到利益,反而陷入困境。 “一个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韩孺子轻笑一声,发现自己重当皇帝之后,比从前“自私”了许多。 可是不能过度自私的话,当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孺子没向杨奉提出这个问题,变得心平气和,不再埋怨大臣,也没向杨奉讨教,他明白,这一次他又得自作决定。 连晚膳都没用,韩孺子直接去见母亲,同时也拜见太后。 这不是他当傀儡的时候了,即使太后不想见皇帝,她身边的人也不敢谢绝皇帝的到来,更不敢出面阻拦,而是恭恭敬敬地迎入。 太后坐在椅榻上,王美人仍像侍女一样站在旁边。 韩孺子入宫的第一天就想将母亲接走,王美人却严辞拒绝,在她看来,服侍上官太后不仅是一种义务,还是荣耀。 在韩孺子心中,重新称帝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母亲也立为太后,两宫并立有过先例,即使皇帝不吱声,大臣也会主动提出来,礼部尚书元九鼎已经暗示过此事。 函谷关失守打乱了计划,所有事情都得延后。 韩孺子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下跪,躬身行礼,客气地请安之后,他说:“太后想必听说了吧,大将军韩星遇刺,上官盛占据了函谷关。” 太后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少了几分严厉,好像很高兴交出权力,“怪我管教无方,以至上官家出了这样的乱臣贼子,令陛下忧心,如果陛下是来问罪,我也没什么可说。” 太后虽然失势,但她毕竟是个象征,韩孺子当然不会“问罪”,说道:“太后言重了,上官盛自己作乱,与太后何干?朕来拜见太后,乃是请教平乱治国之道。” 王美人向儿子轻轻点头,表示赞许。 太后沉默片刻,“陛下真心请教?” “绝无半点虚假。” 太后又沉默了一会,“给我说说函谷关的详情。” 韩孺子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太后提出的问题,也都一一回答。 “刺杀大将军绝不是上官盛能想出的主意,他的部下也没有能做这种事的刺客,上官盛要么得到了他人相助,要么是遭到了利用。” 太后说起侄子就是像是议论不相关的外人,没有半点“母子之情”她已经替亲生儿子报仇,用不着再树立一个“儿子”。 韩孺子猜想也是如此,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上官盛占据了函谷关,接下来是留是走?” “肯定会继续东行。”太后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他身边的人不同意呢?比如说那些帮他刺杀大将军的人。” “你还是没了解上官盛,他不是走狗,而是一头猛兽,你可以利用他捕杀猎物,但是不能让他停下来,就算刺客说得天花乱坠,上官盛还是会一路跑回东海国,他以为那里是他的家。”太后顿了顿,“是我给他出的主意,他已经认准了这条路。” 韩孺子不想追究这是谁的主意,拱手行礼,又问道:“满朝文武,谁人可用?” 太后微微一笑,“陛下也撞上那堵软墙了?” “撞上了,还差点陷进去。” “我曾经试过许多办法,可那堵墙撞不破、拆不掉,也绕不过去,你想过将他们全都撤换一遍吗?” “想过。” “千万不要这么做,因为我已经试过了,发现大错特错,而且那是一个陷阱。” “怎么说?”韩孺子更感兴趣了,杨奉反对他这么做,给出的理由却很含糊,他需要更直接一些的理由,太后恰好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皇帝是孤家寡人,总得依赖别人做事,皇帝可以选择亲信,可天下官吏千千万万,你的亲信能有多少?”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的亲信甚至不够组建起议政团队。 “所以你还是得用大臣做事,换掉一批,上来的是另一批,很快也会变成一堵软墙,而且还不如上一批会做事,奏章送来得不及时、圣旨迟迟没有送到各地、租赋不足、户籍出错……一堆问题都冒出来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后皇帝只能将从前的老臣一个个又请回来。皇帝还会发现,那些老臣原来从未销声匿迹,或者被派到皇帝注意不到的地方任职,或者就在家中闲居,准确地算到了自己何时能够官复原职。” “问题究竟出在哪?”韩孺子问。 太后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若找出问题在哪,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皇帝就不是韩孺子了。 “难道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人可用吗?” “有,但是可能不合陛下的心意。” “为何?” “恕我直言,陛下此时根基未稳,忠诚可靠者少,能用者多是势利之徒,陛下心里若是迈不过‘忠诚’这道坎,能用谁呢?” 韩孺子谢过太后,告辞离去。 王美人将皇帝送到寝宫大门口,低声道:“别急,帝位越稳,忠于陛下的人越多,肯做事的大臣自然也会多起来。” “我不急,母亲。”韩孺子的确不像一开始那么急于做事了,由傀儡、废帝到重新称帝,他已经迈出一大步,至于掌握真正的权力,那是另一大步,必须稳妥迈出。 “无论如何也要将南军派出去,崔宏提出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 “是,母亲。” 王美人目光中露出怜爱之情,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儿子的脸颊,“陛下不是最幸运的皇帝,却是最聪明的,大楚江山是陛下的,以后也会传给陛下的儿孙。” 韩孺子笑了笑,只有母亲会如此无条件地看好他,给予最多的称赞。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皇帝,但他相信自己绝非最倒霉、最无能的那一个。 用膳之后,韩孺子回到寝宫,很快看出皇后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崔家派人给你送信了吧?”韩孺子笑着猜道,并不在意皇后要为家人说话。 崔小君脸上一红,“是,父亲说……他年纪太大,受不得征战之苦。” “可若是让他交出南军大司马之职,他肯定又不觉得年纪大了。” 崔小君脸色更红,“陛下……陛下真要铲除崔家吗?” 韩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就算为了你,我也不会这么做,我会给你父亲一次机会,让他主动请战,你不用为难,也不用插手,崔太傅会这么做的。” 次日天一亮,韩孺子在勤政殿召集群臣,宣布自己要御驾亲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八道圣旨 (感谢读者“翠卷”的飘红打赏。?<[?〔<]) 为了太庙告祖、宣布皇帝回归,礼部和宗正府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告祖、祭天、拜地、召见群臣、大赦天下……整套程序要从早持续到晚,韩孺子砍掉一多半环节,只有一个时辰就宣告礼毕,他又是大楚皇帝了。 右巡御史申明志被指定为群臣的带头人,这意味着他将继任宰相之职。 可皇帝想御驾亲征,却遇到不少阻力,在勤政殿里,数十名大臣轮番上阵,劝说皇帝三思而后行,理由非常充分:朝廷未稳,皇帝此时离京,会带来更大的不稳,即使顺利消灭上官盛,也是得不偿失。 大臣似乎非常在意皇帝的安危,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纷纷请战,愿意代替皇帝去剿灭叛贼。 韩孺子史书上见过类似的记载,而且不少,每次皇帝想要做点出格的事情,大臣都会全力反对,不只是出征,还有巡狩、修建新宫、改变旧法等等,很难说大臣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忠诚之余或许也有算计:既能表露对皇帝的关怀,又能建立名声,而且成本极低,只是磕头与痛哭。 只有武帝是个例外,在他中年之后,公开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直至于无,桓帝登基之后,这种做法又恢复了,无论大臣们对皇帝多不在意,该劝的还是得劝。 韩孺子这回坐在了宝座上,倾听大臣们讲述御驾出征的诸多不妥之处。 又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过,有大臣的肚子开始咕咕叫,韩孺子宣布:“朕意已决,众爱卿无需再劝。” 劝说又持续了一小会,终于停止,大臣们的行为将会被记载在史册中,后人不能指责他们不忠,这就够了。 但劝说并非浪费时间,韩孺子倾听了每一条反对理由,有一些的确是他事先没想到的,可以及时堵住漏洞。 他不打算再等群臣拿主意,直接下达圣旨,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群臣猝不及防,不等他们提出反对,“议政”已经结束了。 第一道旨意:以太后的名义布懿旨,宣布大楚宝玺暂作改变,由另一枚皇帝印玺代替。但是那枚独一无二的宝玺还是得找回来,这不仅事关大楚朝廷的颜面,在许多人眼里还预示着当今皇帝的位置能否长久。 第二道旨意:右巡御史申明志守宰相之职,留卫京城,大事小情都要请示宫中的太后。这是一项临时任命,也是对申明志的考验,只有通过之后,才能由“守”变作“任”。 第三道旨意:中掌玺刘介升任中司监,中常侍杨奉接任中掌玺,但是在职责上做了一点改变,杨奉不仅掌管皇帝印玺,同时兼管太后之印。 不少大臣反应过来,这意味着皇帝离京之后,真正掌权的不是守宰相申明志,也不是太后,而是一名太监! 又有人想要磕头反对,韩孺子不给他们机会,立刻下达第四道旨意:南、北军各出五千人,他只带一万将士征讨上官盛。 大臣们一下子炸了锅,暂时忘记太监掌权之事,再度反对御驾新征,上官盛虽说只有数千人马,却击败了大将军韩星的几万将士,皇帝只带一万人出征,实在过于儿戏。 人声沸腾,太监不得不敲响小铜锣,要求众人闭口。 皇帝不做解释,继续布第五道旨意:左察御史萧声与弘农郡守卓如鹤共任钦差,巡行天下各郡,一位负责监察吏治,一个负责督促赈灾,以半年为期。 这也是一项考验,如果萧声做得好,仍有可能继任宰相,令群臣纳闷的是弘农郡守卓如鹤,此人虽是武帝驸马,可是声名不显,连人都不在京城,居然会被皇帝选中,实在是怪事一件。 韩孺子在商县见过卓如鹤,对驸马那句“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记忆深刻,因此决定派他去赈灾。 让流民返乡不是大楚最急迫的麻烦,却是最根本的问题,韩孺子自己腾不出手里,只好选择一面之缘的卓如鹤代替。 殿中大臣正苦思冥想卓如鹤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皇帝布第六道旨意:任命辟远侯张印为宿卫中郎将,即刻率领宿卫军前往边疆备守,第一站就是碎铁城。 皇帝多做了一句解释:“这是轮守,南军、北军去年守卫边疆,今年该轮到宿卫军了。” 对这道圣旨,大臣们倒是很支持,宿卫军惹下那么大的乱子,理应受到惩罚,皇帝既然非要亲征,宿卫军更不能留在京中。 张印本人不在殿中,有几位大臣明白了皇帝的另一层用意,辟远侯到了碎铁城就能释放自己的孙子张养浩,可是想名正言顺地带孙子返京,非得立一大功不可。 韩孺子不想立刻派张印去西域,他现在更担心匈奴人的入侵。委派张印守卫北疆有点冒险,这位口讷的老将军虽然立过不少军功,却极少有过独挡一面的经历,韩孺子想趁机试探一下辟远侯的能力。 又有大臣想劝说皇帝多带兵马,并且取消太监杨奉的权力,韩孺子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接连布第七、第八道圣旨。 第七道圣旨很简单:命东海王携家眷就国,与皇帝一同出。 大臣们对这道圣旨心中称赞,皇帝亲自征讨臣子,实在有失颜面,历朝历代都会找一个公开的借口,比如巡狩、封禅之类,当今皇帝的借口更完美一些,既能顺路剿灭上官盛,又将竞争者东海王送出了京城,一举两得。 第道圣旨:准许宗室、勋贵、大臣子侄自愿参军,保护御驾亲征的皇帝。 大臣们被皇帝的几道圣旨弄得不知所措,正琢磨这最后一道圣旨是何含义,皇帝宣布散朝,天黑之前,八道圣旨必须正式颁布,明日准备,后日出征。 守宰相申明志开始忙碌起来,他可不想在得到任命的第一天就惹皇帝不高兴,对他来说,尽快去掉“宰相”前面的那个“守”字,比什么都重要。 韩孺子在凌云阁用午膳,然后召见几位真正的亲信。 对杨奉他没什么可说,反而要问一句:“此次出征,杨公可有提醒?” “绕远路、防刺客。” 韩孺子一笑,杨奉果然最了解他的心事,此次出征,剿灭上官盛尚在其次,取得南、北两军的认可,并且向天下各郡宣示皇帝的到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所以杨奉建议皇帝绕远路。 这也是韩孺子为何只带一万将士的原因,如今民生凋敝,太多人马只怕各地供养不起。 蔡兴海和晁化留在京城守卫皇宫,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全都接受杨奉的节制。 北军都尉刘昆升同样留下,在城外执掌北军和一部分曾经支持倦侯的南军,只要不出大错,足以压制住崔太傅的南军。 跟随皇帝出征的将军只有柴悦和房大业。 柴悦还接到一项任务,在宿卫军当中寻找一位持斧将军,韩孺子率兵进攻北城门的时候,差点死在此人斧下。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傍晚,申明志动作迅,八道圣旨全都正式颁布,与此同时,大量奏章涌入宰相府,通过中书省送到皇宫里,一半仍是苦谏皇帝三思,另一半则是请战随征。 人人都明白,皇帝说是要大家“自愿”参军,可是不自愿者,前途就算毁了。 韩孺子准许了所有申请,在最后一批申请中,看到了崔宏和崔腾父子二人的名字。 崔宏的奏章很长,回顾了崔家对大楚的贡献,隐讳地反思了他曾经犯过的错误,苦劝陛下留在京城,自愿前去讨伐上官盛,最后,如果皇帝非要御驾亲征,崔家父子愿做马前卒。 已经很晚上了,韩孺子仍去拜见母亲,太后早已休息,王美人却一直在等皇帝,没有请他进寝宫,就在大门口屏退众人,严肃地说:“你知道御驾亲征有多危险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做出决定之前没跟任何人商量,猜到母亲不会特别赞同,“必须如此,在京城牵扯太多,我要将崔太傅等人都带出京城,以军法行事,更快、更方便,而且能让南、北两军对我的支持更牢固一点,等我再回京城的时候,对付大臣也就更容易一些。” 王美人长叹一声,儿子说得没错,将隐患带出京城,的确比在京内的更好解决,但也更加危险,“路途艰险……” “那也比困在原地无路可走强。”韩孺子微笑道,对未来并不是特别担心。 王美人沉吟片刻,“陛下这是将一切赌注都押在杨奉身上啦。” 皇帝御驾亲征,杨奉将成为京城最有权力的人物,韩孺子制定计划时就是这么决定的,“总得有几个可信之人,否则的话我真是孤家寡人了。” 王美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韩孺子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崔小君也没睡,一看到皇帝就露出微笑。 “你的父亲和二哥已经主动请战了,只要他们认真打仗,我保证会带着他们一块返京,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韩孺子一眼就看出皇后仍有心事。 崔小君勉强笑了笑,“父亲托人找我三次,我也三次做出保证,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还有什么事情?放心吧,顶多一个月我就能打败上官盛,路上逛逛,三个月之内肯定能回来。” 看到皇帝自信的样子,崔小君的笑容自然多了,很快收起笑容,指着桌上的一柄剑,“认得吗?” 韩孺子早就注意到这柄剑,“太祖宝剑?” “嗯,听说你要御驾亲征,我觉得你应该带上它,讨些好运,可是……” “太祖连战连败,让你担心了吗?可太祖最后还是胜利了。”韩孺子笑着走到桌前,拿起宝剑,抽出半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崔小君道:“有人将太祖宝剑调包了。”(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七十六章 皇帝家事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东海王猛地跳起来,大喊道:“我拼命了!我真拼命了!是舅舅……是崔宏……” 眼前的陌生人并非王妃谭氏,东海王警惕而惊讶地问:“你是谁?”随后左右看了看,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头晕脑胀、脚底虚浮,酒劲儿还没过去,外面的天刚刚有一点黑。 “请东海王殿下跟我走一趟。” “我干嘛跟你走?你究竟是谁?” “陛下召你入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脸色都白了,“明天才出发,今天召我入宫干嘛?” 陌生人面无表情,“入宫就知道了。” “诏书呢?旨意呢?你、你是侍卫,不是宫里的太监……”东海王越想越慌,忍不住就要开口求救,突然又想起,已经没人能救他了,王府从官吏到奴仆都换了一遍,除了王妃谭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陌生的侍卫神情安静,一点也不着急,他能进府,就已经证明自己的身份。 东海王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平静一些,“我去跟王妃说一声。” “不用,王妃也要奉诏入宫,应该已经上轿了。” “让我……洗把脸,换身衣裳。”东海王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洗脸、换衣时,东海王心中涌出无数的计谋,没一条能成功,又出现无数的幻想,以为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搭救自己,直到一切准备好,也没有奇迹发生,仆人恭恭敬敬,不像隐藏的武功高手,角落、房顶干干净净,更不像是会有人跳出来。 东海王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 侍卫又催了一次,东海王只好出发,醉意全消,出府时一步一回头,他在这座王府里没住多久,此刻却留恋不已,真想就此倒下,打死也不出去。 大门外的侍卫更多,停着两顶轿子,东海王很想去跟谭氏说句话,却被侍卫客气地请上轿子。 东海王这一路上心潮起伏,身体一会虚脱,一会紧绷,下轿的时候,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送到宫中一座独立的小院里,下轿时只有他一个人,谭氏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韩孺子又忙了一整天,直到二更天才抽出工夫来见东海王,一见面就问:“你怎么了?没吃饭吗?还是刚练过武功?”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来,“要杀便杀、要剐……总之我不怕你,你的丑事早晚会暴露于天下,人人皆知……” 勇气用完了,东海王瘫坐在椅子上。 韩孺子笑道:“我的丑事?”随即摇摇头,“我要杀你,必然光明正大地进行,绝不会悄悄召你入宫。” 东海王一愣,一想也对,对方已是皇帝,要么假手他人,要么栽以死罪,没必要玩弄其它手段,心中大为放松,差点哭出声来,“你……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宫里发生一件怪事,我要找你商量。” 东海王又是一愣,“不是我做的。” “我还没说是什么。” “无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现在比吃饱的狗还老实,你派去王府的那些人可以作证,除了喝酒、吃饭、睡觉,我什么都没做过,外人也不见。真的,愿赌服输,我知道争位失败的皇子皇孙该怎么做在酒色中度过一生,酒我已经开始了,色……色再等等。” 韩孺子大笑,“现在就沉湎于酒色,你还太年轻了一些,为何不帮我平定天下,做一番事业呢?”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外人,“有话就明说吧,陛下是皇帝,我是臣子,陛下就算让我自杀,我也不敢说个不字,用不着好言好语地拉拢我。” 韩孺子坐在另一边,拿起桌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一杯,“太祖宝剑失踪了。” “什么?” “太祖宝剑。” “衣冠室里的那一柄?” “嗯。” “怎么会……陛下不是怀疑我吧?” “那晚你曾经带人冲进皇宫。” “可我没去过衣冠室,而且我要太祖宝剑也没用啊,就算用来号召群臣,也该当时就亮出来,偷藏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韩孺子从一开始怀疑的就不是东海王,“谭家人呢?” “谭家人?这个我可不敢保证,当时特别混乱……哦,所以你把王妃也召进宫,你、你……陛下是皇帝,王妃是陛下的弟媳,你可不能乱来。” 韩孺子苦笑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王妃那晚曾经跟皇后一块去过衣冠室。” 东海王想起来了,王妃跟他说过当晚的经历,“杨奉,陛下应该问杨奉,他一直被绑在衣冠室外面的柱子上,若是有人进出,他不可能看不到。” 韩孺子早就问过,杨奉什么也没看到,韩孺子当然选择相信,“关键是不知道宝剑什么时候被调包的,肯定不是杨奉被囚禁的那段时间。” “嘿,皇帝不应该相信任何……算我没说。”发现自己并无性命之忧,东海王安心许多,能够认真思考皇帝的问题了,“反过来想,太祖宝剑有什么用?那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件遗物而已。” “对绝大多数人没用,对我、对大将军韩星却有一点意义。” “哦,对了,当初你曾让人带出太祖宝剑,韩星接剑之后平定宫乱……原来他是这么被刺杀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忘了称呼“陛下”。 韩孺子了解东海王,知道对方的惊讶是真实的,“原来我以为被利用的是宝玺,现在看来,太祖宝剑更有可能,刺客大概是带着宝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误以为那是我派去的人……” “明天出征,找到韩星的卫兵,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东海王还是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太简单,皇帝肯定已经想到,想了一会,又说道:“陛下怀疑谭家?” “刺杀更像是江湖手段,谭家、花家都有可能,杨奉以为是望气者所为。” 东海王冷笑一声,“林坤山?他若是有这种本事,我也不至于……”东海王暗暗发誓要管住自己的嘴,“好吧,我可以去跟王妃谈一谈,如果真有谭家人参与,她应该听说过。但是我得要一个保证。” “对谭家,我没有保证,对王妃,我可再宽赦她一次。” 东海王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好吧,我这就去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 东海王迈步向外走去,突然止步转身,“我母亲……” “崔太妃、镛太子遗孤、冠军侯会同时安葬,大概在十天之后。” 韩射又名韩枡短暂的皇帝生涯不被承认,在大楚历史上,他将一直被称为“镛太子遗孤”。 东海王忍住心中的悲愤,“听说,她是被……毒死的?” “我没问过。”韩孺子说,这是实话,既然还得尊崇太后,有些事情就不能问得太清楚,不过太后既然将思帝之死全都怪罪于崔太妃,用同样的方法毒杀仇人乃是必然之事。 东海王没再说什么,走出房间,外面自然有人带他去见王妃。 韩孺子独自坐在屋子里,皇宫里的房间全都出奇地相似,只是大小和摆设不同,偏偏各有独立的名称,宫、阁、馆、院不计其数,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脸色青红不定,好像被骂了一通。 “王妃说她没拿宝剑,当时皇后也在,她们救下杨奉之后就离开了,谁也没进衣冠室,不可能拿走任何东西。” 韩孺子从崔小君那里已经听说详情,对谭氏也无怀疑,“谭家其他人呢?” 东海王嗫嚅了几句,“王妃不知道,她说……她说……” “说什么?” 东海王终于壮起胆子,“她说陛下别只忙着平定天下、寻找太祖宝剑,有时间也该管管家事。” “嗯?”韩孺子一怔,谭氏的胆量的确不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莫名其妙。 “陛下还不知道?皇后没提起过吗?” 韩孺子的目光稍一严厉,东海王马上道:“算我多嘴,王妃乱说的,我瞧她现在也有点不正常,说出的话未必可信……” “明天你就要离开京城了,你这么喜欢皇宫,就在这里踏实地住一晚吧。”韩孺子没有追问,反而劝东海王好好休息。 在东海王听来,这更像是某种威胁,知道自己终究没法戏弄皇帝,脱口道:“王美人……王太后想要除掉皇后。” 王美人还没有得到太后的称号,东海王先给她加上了。 韩孺子稍稍眯眼,东海王更害怕了,“王妃说,那晚她和皇后一块去太后寝宫求助,守门的是王太后,她拒绝开门,还说有皇后在,陛下以后不好对崔家动手。要不是杨奉及时找来宫中的侍卫,皇后和王妃很可能真的死在宿卫军手中。听说拙心院被烧毁了,皇后一直住在那里,她算是万幸,逃过一劫。当然,王妃说得也未必准确,我没亲眼看到……” “够了。”韩孺子站起身,“明天谭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跟随大军上路,跟你一块迁到东海国。” 东海王一惊,“圣旨不是这么说的。” “明天一早会有新的圣旨。” “可是……怎么来得及?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谭家没什么好准备的,上路就是。”韩孺子不再解释,迈步走出去,他绝不会将可疑的人留在京城。 东海王目瞪口呆,虽说在他看到皇帝就该心狠手辣,可是眼看着变狠的人是韩孺子而不是自己,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韩孺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前往寝宫,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他相信谭氏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和皇后开口。(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七章 习惯 对于那晚与王美人发生的矛盾,崔小君只字未提,在她的讲述中,离开住处之后,立刻去了太祖衣冠室,那里的太监还认得从前的皇后,为她开门,解开杨奉的绳索,一块逃走。 韩孺子同样不打算提起此事,他即将离开京城,前去“征服”属于自己的大楚江山,与其将母亲和皇后的矛盾公开,不如继续隐藏下去。 但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次日天还没亮,皇帝、皇后早早起床,崔小君亲自为皇帝穿衣戴冠,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出宫在外,不要睡得太晚。” 韩孺子笑了笑,在皇后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走出房间,他已经决定,不让宫里的任何人送行。 外面有人等候,张有才、泥鳅将贴身服侍皇帝泥鳅不想当太监,一直与部曲士兵们住在一起。还有另外十五名太监和三十名侍卫,都是杨奉亲自选定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皇帝十步之内的安全,这些人的头目是中司监刘介。 韩孺子先去太后寝宫,在大门外向太后和母亲告辞,然后直接去往太庙,进行了一次简单的祭祖仪式,礼毕之后乘轿前往北宫门。 中途,他先后召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宫女佟青娥,她如今是秋信宫女官,掌管与皇后相关的事务,韩孺子多做了几句嘱咐,要她好好照顾皇后。 另一个是杨奉,两人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过,韩孺子在临行之前再次召见,是希望杨奉能够维持宫中的稳定,“慈顺宫与秋信宫乃重中之重,万望杨公在意。” 韩孺子只能说这些。 杨奉似乎明白了什么,想了一会,点头回道:“是,陛下。” 出了宫门,天色微亮,更多的人等在这里,包括一百名仪卫、两百名卫兵、四十多名各部司官员,这些官员大都是侍郎、主事一类的副官,围绕皇帝组成一个临时朝廷,每日都要与京中的衙门保持联系,提供最新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队伍出行,由北城门出城,然后再调转方向去往东方的函谷关。 城外等候的人更多,京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大臣都来送行,还有一支千人军队,一半是以黑色为主的北军,另一半是大量采用红色的南军,皇帝本人的仪卫与卫兵则都是紫、黄色,争奇斗艳,颇有气势。 祭旗仪式就在城门下举行,三匹纯色白马成为牺牲品,鲜血染在蚩尤旗上,这面黑红两色的兵旗,与皇帝的龙旗一道,成为军中最重要的标志。 天已经大亮,皇帝准备出发,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十几名大臣跪在护城河的桥上,痛哭流涕地拦驾,希望皇帝再度三思,不要轻易出征,上有太后、下有群臣,皇帝安危系于万民 韩孺子在史书中读过类似的记载,可他已经在勤政殿里“说服”了群臣,还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且连兵旗都祭过了,断无放弃亲征的可能,结果仍有大臣闹这一出。 队伍被拦住了,韩孺子招手让身后的刘介跟上来,低声问:“怎么办?” 刘介在宫中为宦多年,见多识广,马上回道:“陛下不用出面,我来处理。” 刘介跳下马,快步走到桥上,亲手扶起三位地位最高的大臣,说了几句,然后快步走回皇帝马前,点点头、躬躬身,一个字也没说,又跑回桥上,与大臣倒是真的开**谈。 如是反复三次,大臣们终于让开,目送皇帝过桥。 韩孺子终于迎上此行随他亲征的大军,号称是一万人,加上随行人员差不多是一万三千人,由于一路上都由郡县接待,没有动用民夫,多出来的三千人都是皇帝身边的人,以及众多主动请战的宗室、勋贵与大臣亲属,还有他们的随从,数量与皇帝比不了,但是每人至少也有两名奴仆服侍。 将官数量极多,挂着将军头衔的人就有两百多,有资格在皇帝面前参议军政的人至少五十名。 还有二十名国子监博士与翰林院学士,都是获得推荐的顾问。 即使离开了皇宫与京城,韩孺子仍能感到有一张网罩着自己,大臣只是这张网最重要的一部分。 将近午时,韩孺子终于能够策马行进。 一万将士数量不多,可是皇帝亲征,仍要分为前后左中右五军,柴悦亲率前军,天刚亮就出发了,房大业指挥中军,是皇帝的最外一层保护,另外三军的将领都由兵部推荐。 太傅崔宏位高权重,留在皇帝身边,统管五军,为了突显地位,加封大将军的头衔,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名升实贬,崔家已经失势,能否再度兴起,就要看皇帝的信任程度了。 大军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就停下,住进早已准备好的营地,这时天还亮着,他们甚至没有走出京畿地界。 韩孺子召见崔宏,他以为这次会面会有些尴尬,可崔宏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三朝老臣,进帐之后神态自如,规规矩矩地行臣子礼,既不以皇帝岳父的身份自傲,也不以曾经与皇帝为敌而惊慌失措。 “大将军,三日之内能赶到函谷关吗?” “回陛下,兵无常势,以稳为上,函谷关情形不明,待前军传回消息之后,或加速、或慢行、或暂停,皆可随意选择。” 帐篷里只有数名侍卫与太监,韩孺子当他们不存在,坐在椅子上稍稍向前倾身,说:“朕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三日之内必须赶到函谷关,上官盛若是逃走,要紧追不放,若是据关固守,正好将其剿灭。” 崔宏频频点头,“陛下说得有理,可陛下乃至尊之体,若有闪失,哪怕是一点闪失,臣等即成千古罪人,生,无颜返京,死,难见先帝。” 崔宏扑通跪下,恳切地说:“臣虽愚钝,好歹带兵数十年,粗通兵法,纵然臣无能,麾下还有几十名老将,打过胜仗无数,绝不至于耽误陛下的大事。” 韩孺子不想一出京就与崔宏发生冲突,“好吧,由大将军安排,前军若有消息,随时通知我,不分早晚。” “是,陛下。” 崔宏告退,中司监刘介提醒皇帝,出征首日,皇帝得慰问全军,所谓慰问,不是像从前那样走出帐篷,而是轮流召见不同人等。 将领、官员、顾问、宗室、勋贵、大臣亲属等等,都要派出两三名代表,来帐中拜见皇帝,感恩戴德,然后将皇帝的慰问“带给”其他人。 这一套程序下来,天就黑了,韩孺子这才明白,第一天为何停下的这么早。 用过晚膳,韩孺子留下刘介,要跟他聊聊。 “刘公很了解朝中的这些事吧?” 刘介曾在勤政殿里对太后与群臣怒目而视,在皇帝身边却总是躬身垂首,与普通太监无异。韩孺子一度以为这会是一位杨奉式的人物,很快就明白过来,杨奉独一无二,刘介只是一名忠心耿耿的太监。 “略知一二,我曾经服侍武帝一段时间,见过几次武帝与大臣打交道。” 韩孺子一下子兴趣大增,“原来刘公服侍过武帝,跟我说说他帝的事情。” 刘介跪下磕了一个头,严肃地说:“陛下不希望身边的人日后嘴巴不牢、胡说八道吧?” 韩孺子一愣,随后大笑,刘介的确是名耿直的太监,拒绝谈论先帝的行为。 “那就说说大臣,那些人跪在桥上拦驾,到底是什么意思?为名?为忠?为利?” “那只是一种习惯,陛下。”刘介起身,对这种问题,他可以没有忌讳地回答,“习惯是个好东西,用来明哲保身,最好不过。” “在桥上磕几个头、流几滴泪,就能明哲保身?” 刘介微微一笑,“陛下觉得他们奇怪,觉得他们迂腐,甚至觉得他们虚伪无能,但不会憎恨他们,甚至不会特别讨厌吧?” 韩孺子没吱声,他当然不会憎恨一群向自己下跪的大臣,至于讨厌,有一点,但不是很强烈。 思忖片刻,他问道:“其他大臣为何不参与拦驾?” “各有所长,陛下以后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习惯。” “我刚刚就已经见到不少。”韩孺子摇摇头,从崔宏直到大臣亲属,都在以“习惯”应对他。 “陛下至尊之体,不可口误。”刘介认真地提醒道。 韩孺子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在亲信者面前,常常自称“我”,而不是“朕”,这也是一种习惯。 “朕明白。”韩孺子也认真地回道,他视刘介为第一个忠臣,对此人却不熟悉,正在互相了解的过程中,初步印象是,这名太监是块不肯随波逐流的顽石。 “大臣的习惯能改变吗?” “习惯是皇帝养成的,只要陛下愿意,当然可以改变。可陛下要小心,改变这些习惯要花费很多时间与心血,陛下眼下有这个余暇吗?” 韩孺子点头,刘介说得没错,事有轻重缓急,改变朝廷的种种习惯,的确不是当务之急,可也不能就这么陷在里面,“既然暂时动不得,总可以绕过去吧?” 刘介沉默了一会,“我若说能,就是佞臣,我若是出主意,就是整个朝廷的公敌,所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绕过去,这些习惯都是历代先帝一点点养成的,纵无别的好处,却十分有利于陛下的安全。” 韩孺子再度大笑,连忠心耿耿的刘介也有“习惯”。 他还是决定绕过去,因为这些“习惯”不是他养成的。 “传召东海王。”韩孺子要从这里开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跑在前面 东海王随叫随到,努力想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心中的阴郁与愤懑。 “王妃又教训你了?”韩孺子问道。 东海王看了一眼帐篷里的两名侍卫和中司监刘介,“陛下也太雷厉风行了吧,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谭家老少数十口,年纪最大的七八十岁,小的才三四岁,说上路就上路,连早饭都没吃,要多惨有多惨。” 韩孺子扭头问刘介:“是这样吗?” 刘介躬身道:“谭家共是四十七口,外加十名仆人,年纪最大者六十三岁,最小者八岁,身体康健,并无头疼脑热,今早卯时一刻传旨,辰时一刻出府,前后一个时辰,共携带金锭五十块、银锭” 韩孺子抬手表示够了,“据说谭家人人练武,所言果然不虚,加上谭家的财力,临时出趟远门不算难吧?” 东海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嗫嚅道:“都是王妃说的陛下召我何事?” 韩孺子使个眼色,刘介和两名侍卫躬身退出。 韩孺子站起身,围着东海王转了一圈,说道:“你不服气吧?” 东海王脸色本来就差,这时更是神情骤变,“你、你陛下想除掉我就明说,君要臣死,那个那个用不着编造罪名,赐死就行,上吊、自戕、闷死还是给我一点毒药吧,见血封喉的那种,反正反正我母亲也是这么死的,我们母子” 东海王说不下去了,韩孺子笑道:“别急,我没那么快下手。” “谢陛下嗯?你还是要下手?” “告诉我,谭家有什么动向,他们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毙吧?”韩孺子端正颜色。 “我、我陛下是要我出卖谭家吗?” “我是要你救他们一命,我可不会再次宽赦谭家。”韩孺子冷冷地说,大赦的时候没法将谭家单独挑出来处罚,可他一直关注着“布衣谭”,相信他们不会就此变得老实。 “我、我真不知道,只是听到一两句闲谈,谭家好像在写信向什么人求助。” “向谁?” “这个我真不知道,他们也不拿我当谭家人啊。”东海王长叹一声,自从争位失败,他在谭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韩孺子觉得再问不出什么了,退回到椅子上,无声地坐了一会,突然开口:“要不你逃跑吧。” 东海王吓得差点跳起来,“你刚才还说不会太快动手,怎么现在就改了主意?” “这支军队走得太慢,我想出营去与柴悦汇合,总得有个合适的借口,好让我绕过那些墨守成规的习惯。” “你是皇帝啊,下旨不就行了吗?谁敢不听?” “每个人都听,事后又以安全为名,将我的旨意打个折扣。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跟他们争斗,所以” 东海王盯着皇帝,“我怎么知道陛下不是别有用心,或者假戏真做,真给我一个逃亡的罪名?” “我若是真那么做了,你也没得选择。”韩孺子笑道,想取得东海王的信任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我、我回去准备一下。” “不能总让王妃替你拿主意,这件事要避着谭家,你留在这里,待会咱们就出发。” 东海王怎么想都觉得危险,却不敢反对,“既然这样好吧,我同意,反正我的命在你手里,可是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说。” “陛下擅自离营,若是有人比如那个谁趁机作乱,陛下可不能埋怨我,更不能说是我策划的,因为主意都是你定的。” 韩孺子知道“那个谁”是谁,“崔宏?没有你,他就没了旗帜,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作乱,恰恰相反,他还会立刻追上来,好表露忠心。” “陛下真那么相信崔宏?他是我舅舅,可我一点也不相信他。” “我有办法。”韩孺子眨下眼睛。 东海王一愣,总觉得眼前的人哪里不太像皇帝,忍不住说道:“这可不是开玩笑,陛下根基不稳,万一发生万一,整个朝廷可没几个人想着陛下。” “这就像打仗,朝廷一方人数众多,兵甲精良,可是没有马匹,行动缓慢,我方人数少得多,兵器也没那么好,可是骑着马,行动迅捷。如果是正面交锋,我方必败无疑,这时候就得骑马边打边跑,离得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让朝廷跟着我,而不是我跟着朝廷。” 东海王呆了一会,“这是匈奴人的打法。” “谁的打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赢。” “事后陛下会为我洗刷罪名吧?” “你的逃亡只是传言,最后我不追究,谁会提起?” 东海王认真地想了一会,决定找一位可靠的见证人,“叫上崔腾。” 崔腾一叫就到,他之前在白桥镇遇上柴悦率领的少量北军与大量旗帜,对妹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没想到那只是一次巧合柴悦当时来不及率领大军南下,于是用了这一招虚张声势,与倦侯不谋而合。 听说要溜出营地,崔腾二话不说表示同意,恨不得立刻出发。 是夜四更,皇帝突然带领一千精兵出营,随身只有三十名侍卫,连贴身服侍的太监都没带,寝帐里留下一堆未处理的奏章和写到一半的信件 等到整个军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传言四起,都说东海王趁夜逃亡,皇帝亲自去追,临行前留下旨意,让大将军崔宏掌管全军。 崔宏大惊失色,但是在皇帝寝帐中看到了半封信,让他安心不少,信里隐约表明皇后已经有孕在身。 崔宏马上派人去追赶皇帝,随后整顿全军,留下后军与大量勋贵正常出发,他则率领主力军队即刻启程。 韩孺子终于又能不受束缚地疾驰了。 时值初春,积雪正在融化,路面稍稍变软,正是纵马驰骋的好时候。 天亮不久,这支千人军队到达商县,城外已经安排好了营地,如果正常行军,这里就是皇帝第二天的驻陛之处,离上一处营地只有数十里。 皇帝突然驾到,将营地中的官吏吓了一大跳,韩孺子也不多说,只问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让对方误以为他在追什么人,然后命令将士就地取食,换下疲弱的马匹,再度上路,匆忙赶来的县令等官员,只来得及听到马蹄声响。 这支千人军仍是一半北军、一半南军,都曾经跟随倦侯参加过北门之战,对皇帝惟命是从。 老将房大业没有跟来,他年纪太大,留在中军也是对崔宏的一个监督。 接下来的营地仍是三五十里一处,按这样的安排,要用十天才能赶到函谷关,崔宏的确是谨慎到了极点。 因为是皇帝御驾亲征,各地接命之后,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这一段路走得很轻松,可以快马加鞭、轻装前进,只在夜里休息了三个时辰,驻地官员整夜守在外面,都对皇帝的行为感到困惑,可是位卑职低,没资格面圣,更没资格问东问西。 东海王累坏了,随便选了一顶帐篷,进去倒下就睡,连饭都不吃。 崔腾精力更足一些,与营外的官员们聊了一会,他是皇后的兄长,又是皇帝带在身边的亲信,虽然没什么具体官职,却极受尊重,回营之后他很开心,对皇帝说:“不错不错,这趟出来得太对了。” 韩孺子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先是崔宏派出的信使追上来,不只一个,而是接连三位,第一位以大将军的名义恳请皇帝留在原处等候大军,后两封署名的官员越来越多,连房大业都名列其中。 韩孺子知道信中会写什么,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给放到一边,相反,他向信使仔细询问大军的情况与距离,确认崔宏率军就跟在身后,他更放心一些。 他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可是只有这样才能速战速决。 天还没亮,前将军柴悦的信使也到了,看完信之后,韩孺子下令全军出发。 正如太后所预料,上官盛没有固守函谷关,放了一把火,率军逃跑。 柴悦已经率军进关,扑灭火焰,召集大将军韩星的残部,同时等候皇帝的旨意。 在最初的计划中,如果上官盛逃亡,柴悦应该在函谷关停留一段时间,直到召集到的士兵达到一万人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一段马不停蹄的行程,当天下午,韩孺子到达了函谷关,比他自己计划得还要快一些。 上官盛逃走得很匆忙,放的火并不充分,很快就被扑灭,柴悦召集到的韩星残部,加上自己带的人,已接近一万,他准备次日一早出发,赶上皇帝到来,他也吓了一跳。 在函谷关,韩孺子得到了坏消息,上官盛果然召聚了一批流民,声称要去攻占洛阳,开仓放粮,救济天下。 “上官盛有高人指点。”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肯定不是林坤山,他没这个本事。”东海王说。 柴悦还找到了韩星的卫兵,他们提供的消息证实了韩孺子之前的猜测,的确有人送来一柄剑,韩星见过之后,立刻召见此人,结果遭到刺杀,事后刺客和剑都消失了。 “洛阳城厚池深,上官盛攻不下来,他只需停留三天,大军就能将他合围。”柴悦对击败上官盛信心十足。 韩孺子却担心上官盛的计划没那么简单,命令柴悦不要再等,立刻率军出发,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剩下的留在函谷关,由皇帝整顿。 柴悦率领六千人连夜出发。 东海王一直留在皇帝身边,趁他闲下来的时候,期期艾艾地说:“我说过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是才想起来,谭家人好像提起过洛阳,他们的求助对象,或许就在那里。”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高人相助 函谷关历史悠久,历朝历代都有加固,经过种种天灾**的考验,屹立至今,上官盛乱军放的那把火,远算不上最严重的伤害,又得到了及时扑灭,只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与经久不散的烟味。{〔〈(〔网 韩孺子又一次星夜出,穿城而过时忍不住想,如此坚固的一座城池,敌人就算拥有百倍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一举攻克,何以主帅一亡,就轻易落入敌军之手?刺客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中间肯定还生了什么。 他守在城门外观察了一会,韩星手下的将士虽然不如南、北军精悍,可也都是从边疆以及各地调派的正规士兵,绝非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 韩孺子已经询问过,可这些士兵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溃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自己都是跟着别人跑的,找不出始作俑者。 由于马匹严重不足,韩孺子只能带走将近两千人,加上原有的士兵,共是三千人马,剩下的都留在城内,指派将官,布置的任务只有一项,等候大将军崔宏的到来。 根据后方送来的消息,顶多还有半天,崔宏就能赶到。 韩孺子追上前头部队,崔腾坐在马匹上打晃,东海王哈欠连天,“陛下,这是要跑到什么时候啊?” “直到击败上官盛。”韩孺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说函谷关失守之后,没有立刻出兵,整整浪费了三天时间与大臣商议对策、做各种准备,以至于贻误战机。 他的敌人已不再是性格暴躁、有勇无谋的上官盛,而是另有其人,此人不仅在京城盗走了太祖宝剑,还为上官盛出谋划策。 越是隐藏的敌人,越要步步紧逼,好让对方露出真容,可柴悦的五千人马远远不够,而且他的威望不足,未必能取得洛阳守军的支援,韩孺子越想越不安,因此要连夜追赶。 前方突然出现一阵喧哗,很快结束,一名骑兵过来,向皇帝道:“陛下,前方有人拦驾,声称要见陛下。” “有名字吗?”韩孺子很意外,他一路急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躲避“拦驾”,没想到在关东、在这样一个深夜之中,还有人在路边阻拦。 骑兵想了一会,“曲……瞿什么?他说话太快,我没听清。” 韩孺子带领卫兵让到路边,让大军继续前行,然后对送信骑兵说:“带他过来。” 果然是瞿子晰,风尘仆仆,身边只带一名仆人,连马都没有,看样子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一看见皇帝,就推开押送的士兵,展开双臂,缓缓弯曲合拢,然后躬身行礼,却不肯下跪。 “臣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崔腾看得不高兴了,怒道:“平民百姓不知礼节也就算了,国子监博士怎么也敢见驾不跪?” 瞿子晰样子虽然有些狼狈,说话时仍不失名士风度,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星夜行军,必有非常之事,臣以军礼相见,正合礼仪。” 崔腾被说得哑口无言,韩孺子跳下马,迎上前去,笑道:“京城一别多日不见,朕要赶往洛阳平定上官盛之乱,瞿先生连夜赶路,又是为何?” “正是来告诉陛下先不要关注洛阳,可惜路上坐骑遗失,臣双腿软弱,走得不快,还好在这里遇到陛下,没有耽误大事。” “洛阳怎么了?”韩孺子吃了一惊,以为洛阳又有意外生。 “洛阳还能坚持一阵,但陛下此时前去救城,于事无补,反而会助长后患。” 崔腾也跳下马,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说话好不啰嗦,到底怎么回事,直接说不就得了?非得让陛下开口询问吗?” 韩孺子挥手将崔腾撵开,“瞿先生莫怪,他就是这么鲁莽。” 瞿子晰看着崔腾的身影走开,似乎有什么想法,最后却只是点点头,开始说正事:“臣从洛阳而来,一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与盗匪,都是听说消息之后前去围攻洛阳,以为能分一杯羹,可上官盛麾下的宿卫军却没有多少。依臣所见,围攻洛阳乃是惑敌之计,上官盛的真正目标是更往东一些的敖仓。” 与北方的满仓一样,敖仓也是一座专门储粮的城池,地处中央,位置比满仓更加重要。 韩孺子脸色微变,附近的崔腾忍不住又走过来,“书生只会空谈,当兵的都知道,敖仓难守,必须先占洛阳,方可再据敖仓。上官盛就算真的攻下敖仓,那些粮草一时半会他也运不走,陛下驰援洛阳才是正道。” 瞿子晰摇头,“非也,上官盛东逃之意不会改变,他占据敖仓并非抢夺粮草,很可能是要毁掉粮草。” 韩孺子再无犹豫,转身上马,命人给瞿子晰主仆送马,并传唤军中将领,一块在路边议事。 自己的主意没被接受,崔腾不太高兴,嘀咕道:“辛苦攻占敖仓,就为毁掉里面的粮草?我才不信。” 旁边的东海王骑在马上冷笑。 “你相信?”崔腾抬头问道。 “当然。” 崔腾挠挠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向东海王笑道:“崔家数你最聪明,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从小住在崔府,被当成一家人看待,这时再听起来却有几分刺耳,东海王矜持片刻,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皇帝最担心的不是上官盛和几千名宿卫军,而是流民,那可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麻烦,一着不慎,后患无穷。可安置流民就得用粮……” “不是早就开仓放粮了吗?”崔腾插口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各地执行不一,上官盛还能招聚大量流民进攻洛阳,就说明放粮放得不够。” 崔腾再次挠头,“那上官盛更不应该毁粮了,用敖仓之粮笼络流民、壮大势力,岂不是更好?” “笨蛋。”东海王对崔腾从来不客气,“你自己也说了,没有洛阳,单守敖仓很难,上官盛哪有时间放粮收买人心?他就是要毁粮,令大楚一时无粮可用,流民得不到救济,会越来越多,然后……” “哦,我明白了,流民多,盗匪就多,盗匪多就得派兵剿灭,天下大乱,上官盛就安全了。” “上官盛肯定是这么想的。”东海王瞧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压低声音道:“这一招也就对他好用,换成我,才不管什么流民,直扑上官盛,恶既除,流民自然老实,剩下几伙盗匪有什么可怕的?” 崔腾跳上马,靠近东海王,低声笑道:“所以你当不了皇帝呢?你想的是逆贼,妹夫想是的天下。” 一向鲁钝的崔腾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东海王不由得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哼哼几声,没敢作。 韩孺子再度出,这回稍稍加快了行军度。 函谷关离洛阳不是特别远,韩孺子率兵五千,后半夜出,清晨时休息一次,随后马不停蹄,于当天下午望见洛阳,身后的士兵只剩三千多人。 柴悦已经选好地方扎营,正在打探敌情,准备次日进攻,对皇帝的迅到来,又一次感到惊讶。 “乱军大概七八千人,分成三十多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环绕宿卫军营地。”楚军营地建在一座小山上,柴悦登高指示。 韩孺子能望见雄伟的城墙和墙外大片的营地,远远看去,好像有四五万人,但是排列杂乱,毫无章法可言。 “城内什么情况?”韩孺子问,洛阳城似乎还很稳定。 柴悦眉头微皱,“我派人向城里出讯号,一直没得到回应,不知是什么原因。” 正是因此,柴悦才没有急于进攻,他只有五千人,若能得到城内驻军的帮助,胜算会更大一些。 城外的乱军倒是起过一次进攻,被打退之后,没再过来挑战。 “乱军的兵甲、马匹如何?”韩孺子又问。 “马匹两三千,兵甲倒是充足,我得到消息说,乱军之中真正的流民不多,大部分是各地的盗匪,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要进攻洛阳,几天前就赶来了,隐藏在附近的山中。” “再乱下去,流民和盗匪就更分不清了。”韩孺子越确信上官盛获得了高人指点,于是将瞿子晰的猜测告诉柴悦。 “上官盛的确不在洛阳城外。”柴悦回头看了一眼,瞿子晰没有跟来,柴悦低声道:“我听说过瞿子晰这个人,在读书人当中名声很高,为人孤傲,常常自诩为天下无双的谋士,会不会……就是他在帮助上官盛?” 韩孺子与瞿子晰交往不多,倒是有过一次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瞿先生不是这种人。” 柴悦不再多说,“既然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我的士兵急行一天,没法再走远路,待会就由我率军冲破乱军营地,为你开路,你率本部五千人马直趋敖仓,无论如何不能让上官盛毁粮。如果上官盛布下陷阱”韩孺子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望你能多坚持一会,明天一早,我会率领洛阳守军,可能还有崔宏的大军,前去敖仓支援。” 柴悦大吃一惊,“陛下怎可亲身犯险?若有万一,臣等死不足以赎罪,纵然保住敖仓又有何用?” 连柴悦都变得瞻前顾后,韩孺子有点理解大臣们的谨小慎微了,那些“习惯”有可能意味着他们真将宝座的人当成皇帝看待了。 “等乱军营地升起炊烟时起进攻,此战必胜。”韩孺子信心十足,虽然还不清楚上官盛身边的高人究竟是谁,但他相信,这位“高人”与望气者一样,更擅长故弄玄虚,却不懂得如何打仗。(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九十章 遥望齐鲁 东海国来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洛阳城。 随着越来越多消息的到来,真相终于稍稍清晰了一些,英王很早之前就被送走,当时的传言说他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大家都以为他被藏在洛阳的某处,就算去了东海国,没有上官盛的辅助,他一个小孩子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因此追查得不是很紧。 可上官盛居然还活着! 崔宏大怒,当初负责追捕叛军的人是他,立刻叫来那两名射杀与割头的将领。两人完全糊涂了,跪在地上指天发誓,声称自己当时的确杀死了上官盛,他们还抓回来上官盛的数名卫兵,可以作证。 崔宏亲自审问,包括当时亲见上官盛被杀的士兵与俘虏,每个人都是单独受讯,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他来向皇帝报告情况。 “东海国的上官盛肯定是假冒的,英王或许是真的。”崔宏非常有把握。 “先不管上官盛和英王的真假,东海国的叛军是哪来的?”韩孺子最关注的是这件事。 消息称东海国叛军正要进攻临近的齐国,必定纠集了一支军队,可宿卫叛军和黑头军都已经在敖仓城外被击溃,不是死伤就是被俘,逃走者寥寥无几,在这几天时间里,他们马不停蹄才能赶到东海国,想重新组建军队,根本不可能。 东海国必有一支已然成型的军队等在那里。 “齐国的军队早已被打败,俘虏都被发配到边疆,周边各国以及郡县驻军极少,加在一起也不过数千人,怎么会怎么会”崔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是他带兵平定齐乱,为了防止再有后患,特意奉太后的命令,调走了关东地区的大部分兵力。 “陛下,事不宜迟,请允许我即刻带兵去往东海国和齐国查看情况,兵马无需太多,五千足矣。”崔宏仍不相信东部会有大量叛军。 自从知道东海国叛乱的消息之后,韩孺子就一直忙碌,但他没有召集群臣议事,他很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官员们只会想办法推脱责任,争来争去,最后还得是他一个人自作主张。 “朕已经派柴悦率兵出发了。” 崔宏俯伏在地,在这位少年皇帝面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轻松,唯有想到很可能已经怀孕的女儿,他才会稍稍踏实一些。 “陛下已经派兵了?” “嗯,但是还不够,待会有劳大将军会议群臣,多派兵马前去支援柴将军,东海国此叛必然早有准备,万不可轻敌。” “遵旨。容臣问一句,陛下还要亲征东海国吗?” “当然,朕的建议是兵分三路,柴悦为中军,直扑叛军,视情况选择战与不战,房将军为右军,前往齐南,他曾在齐国任职,熟悉那里的情况,大将军与朕共率左军,由北方进发。” 崔宏大吃一惊,之前离开京城追击宿卫叛军时,皇帝只发兵一万,所有人都觉得少,如今东海国只是兴起一股来历不明的叛军,皇帝却如临大敌,竟然要兵分三路前去攻打。 崔宏带兵多年,虽说并非百战百胜的名将,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提醒道:“陛下是不是应该先召集群臣商议一下?” “大臣都在京城,随行官员通报消息而已,没什么可商议的。请大将军这就去安排吧,各路将士多多益善。” 崔宏不能直接反驳皇帝的旨意,磕头退下。 天已经黑了,刑吏张镜前来求见,他已经听说东海国叛乱的消息,因此来见皇帝时加倍地小心谨慎,“微臣已将范围缩小到四坊二十六巷,今晚子夜开始逐屋逐户检搜,明日午时之前,必能找回宝玺。” “嗯。”韩孺子冷淡地回应一声,挥手命张镜退下,没有告诉他还有侍卫也在暗中寻找宝玺。 他一个人在帐中坐了一会,没有大臣和将军,也没有太监与侍卫,天下大势越是危急,他越是喜欢这种孤独的状态。 “朕,乃孤家寡人”他在昏暗的灯光中喃喃自语,努力回忆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老年的武帝独自坐在宝座之上,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句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变幻不定,一会是难以言喻的寂寞,一会是高高在上的骄傲,一会又是勘破世情的坦然 中司监刘介进帐,轻声道:“陛下,人到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可以带此人进来,无论怎样,皇帝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整个朝廷都不愿意为他做事,皇帝仍是这世上能够获得最多帮助的人,起码是之一。 敖仓小吏乔万夫进帐,发现帐篷里只有皇帝一人,连名服侍的太监都没有,不由得大惊,在门口跪下,本来就有点紧张,现在更是全身发抖。 “进前说话。”韩孺子微笑道,乔万夫是名小吏,不属于朝廷大臣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一辈子也没机会面圣,令他害怕与紧张的是“皇帝”,而不是少年本人。 乔万夫起身前趋几步,立刻又跪下,离皇帝保持七八步的距离,不敢再近了。 韩孺子盯着乔万夫,心想王坚火那样的人能成为天下闻名的豪侠,或许其貌不扬的小吏当中也有能人。 “你说过,无论上官盛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是,微臣说过。”乔万夫的声音稍有些发颤,有时候预言太准也是个罪过,“可微臣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早。” “再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认为会有此乱。” “如微臣之前所说,齐国物产丰富” “不不,简单一点,别超过三句话。”韩孺子领教过此人的啰嗦,不想听他从头说起。 “呃”乔万夫发了一会呆,反复斟酌,终于道:“从齐鲁来的舟船货物多到船舷压水,返回的时候却大都空空荡荡,微臣因此说必有一乱。” “嗯,可以再多说几句。” “微臣在敖仓任职多年,亲眼所见,再加上查阅之前的历年记载,发现由东往西运送的粮食与奇珍异宝极多,返航时却没有多少可运之物,因此得出结论:京城需要东部诸国,东部诸国却不那么需要京城,诸国之中又以为齐国为最。” “可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齐国只叛乱过一次。” “陛下如果回忆一下国史,会发现诸侯之中属齐王更换最为频繁,极少能延续两代以上,新帝登基,只要来得及,都会换上亲近的弟弟或者皇子当齐王,最不济,也要在齐国附近安插一位诸侯。” “比如东海王。”韩孺子恍然,父亲桓帝也是这么做的,封幼子为东海王,其实是想借助崔家的势力抗衡齐王,却没来得让东海王就国,“从来没人告诉朕应该这么做。” “微臣不敢妄猜,只是觉得如果再等一阵,等陛下有了皇子,应该封王的时候,总会有大臣提议封在东部。” 韩孺子大致明白了,东部诸国相对独立,一旦与朝廷关系冷淡,就有可能反叛,“这次叛乱发生在东海国,而且有一支军队,你能猜出这支军队的来历吗?” 乔万夫回道:“叛军的来源可能有多个,微臣只能猜到一个。自从去年朝廷停顿以来,从东边来的船只就很少了,十几万船工多半年无事可做,只怕很容易受到蛊惑。” 韩孺子吃了一惊,“这件事朕也有责任,是朕下令,要求各地开仓放粮赈济流民,京城受灾不重,暂时无需运来更多粮食。” 乔万夫磕头,“微臣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你没有错,朕要听的就是真话。”韩孺子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治理天下如此之难,明明是出于好意做的事情,却可能带来一连串的恶果。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有人意欲作乱,利用陛下的善政,挑起叛乱。” “平身。”韩孺子说道,对乔万夫的印象变得大好。 乔万夫磕头谢恩,起身之后也不那么紧张了,甚至主动道:“齐国、东海国虽有叛乱之便利,却无叛乱之实力,陛下无需过于忧心。” “嗯,你再说说。” “齐国富饶,其民易自满,依臣所见,齐国人大都不愿西迁,乘船西上,个个面带戚容,顺流东下,人人喜不自胜,微臣是以知道齐国虽有叛乱之心,却无雄心壮志,将士恋乡,不足为惧。” 韩孺子大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乔万夫又跪下了,连称“惶恐”。 韩孺子叫人送走乔万夫,随后去附近的帐篷里参加群臣议事,乔万夫的分析都是“远水”,想救“近火”,还得依靠军队,可是听他一席话之后,韩孺子的确更加自信,这就够了。 大将军崔宏难得一次雷厉风行,就这么一会工夫,已经制定了一个粗略计划,武将领兵,文官安排粮草供应,最迟明天一早就能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支援柴悦,午时左右南路的房大业也能出发,只有北路大军需要皇帝做决定。 “两日之后,一早出发。”韩孺子说,后天中午是他与丑王的“赌局”见分晓之时,再解决一些事情,他就能离开洛阳了。 他得向众臣解释一下为什么非要兵分三路,“朕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刚刚传来消息说北方匈奴有南下之意,东海国就发生了叛乱,两者之间或有关联。中路之军诱敌,南路之军主攻,北路之军,防备的是匈奴。” 有一个理由皇帝没有说,他越来越相信杨奉的猜测:朝廷或许真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一直躲在阴影里,偶露峥嵘,都被忽略,这一次,它似乎露出了一整颗头颅。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宝玺现身 感谢读者“1111”的飘红打赏。 刑吏张镜将洛阳四坊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杂七杂八的印章搜到一大堆,没一个与宝玺有丁点相似。 天已经亮了,离午时还差两个多时辰,虽然皇帝与丑王的赌约是三天,张镜却只有两天,看着一群无奈的公差,张镜越想越怒,“洛阳公差真是厉害,在自己家里竟然还有找不到的东西。行,你们真行,我张镜算什么?刑部的一名小吏而已,拜诸位所赐,过了今天午时,我连小吏也不是了,平民百姓一个。我没有别的本事,今生今世大概只有一次机会面见陛下,负荆请罪,我没怨言,但是诸位,别指望我给你们、给洛阳说一句好话!” 张镜真是气极了,洛阳公差当中有不少他的朋友,平时往来甚密,结果在最紧要的关头,却得不到帮助,可惜他来不及调遣京城的亲信,否则的话,他能将整个洛阳掘地三尺。 刑部官员发怒,洛阳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辩解。 张镜已经无计可施,洛阳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许多狠辣的手段用不上,留给他的时间又这么短,心中对皇帝不禁也生出埋怨:既然让自己找回宝玺,就该给予相应的权力,皇帝倒好,随口一句话,让自己大海捞针 张镜强行驱逐这些想法,午时之前他还得去面见皇帝,万一流露出半点不满,下场就不只是免职了。 张镜挥手命公差散去,剩下的这点时间,他得想想别的办法,洛阳豪侠不只丑王一个 张镜回头看到一名老公差跟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好像有话要说。 “有事?”张镜生硬地说,叫不出此人的姓名。 老公差笑道:“张大人还想继续寻找宝玺吗?” 张镜心中一动,语气立刻缓和下来,拱手道:“恕我眼拙,阁下是” “洛阳的一名公差而已,有幸为大人做事,贱名不值一提,我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让大人安然度过此劫。” “愿闻高见。” “大人接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吧?” “当然,时限未到,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斗胆问一句,大人要找谁?” “本地的几位朋友。”张镜含糊其辞。 “嗯,大人有没有想过,洛阳豪侠以丑王为首,与其找别人帮忙,不如直接去见丑王本人。” “和陛下打赌的人就是丑王!” “没错,打赌的人是陛下与丑王,不是张大人。” 张镜先是一愣,然后豁然开朗,对老公差的态度越发恭敬,“我该怎么登门?要带什么礼物?” 老公差嘿嘿笑道:“大人虽在朝中为官,可是出身谭家,也算半个江湖人物,为何对丑王毫无了解?大人什么都不用带,空手去,表现得越惨越好。” 张镜沉吟片刻,“只怕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以为我有异心。” “宝玺重要,还是异心重要?陛下对大人的印象可以慢慢改变,没有宝玺,可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张镜一拱到地,“多谢前辈指引,此恩此德,张某牢记于心。” 半个时辰之后,刑吏张镜在洛阳东城的一条普通小巷里,登门拜访丑王,没聊太久,很快告辞,神情严肃,似乎不太高兴,坊间传言,都说京城官吏想要强迫丑王交出宝玺,却没能成功。 军营里,韩孺子送走了房大业。老将军对齐地颇熟,对这一战并不担心,心中挂念的仍是北疆,“匈奴人若是继续进攻碎铁城,意在报复,守住就行,无需大动干戈,若是进攻马邑城,必有大举南侵之志,陛下定要小心应对,不可轻易犯险。” 韩孺子谢过老将军,回帐之后立刻召见河南尹韩稠等当地官员,后天一早他也要出征,希望能够在走之前解决放粮一事。 洛阳官员在皇帝面前越发恭敬,即使有令平身,他们也都跪着,韩稠对自己的皇叔身份完全不当回事,跪在众官之前,报告私仓放粮的情况。 看样子形势大好,皇帝亲自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一日之间,洛阳商户承诺捐出的粮食已与官仓相差无几,以后还能更多,按韩稠的粗略估计,最终数量起码是官仓的三倍以上。 “圣恩浩荡,百姓蒙福,洛阳群商深受感动,都说放粮之事下济黎民上报朝廷,实在是一件大好事,能为陛下分忧,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报告数字只用了一小会,歌功颂德花费了几倍的时间,韩稠最后道:“微臣斗胆做主,给予洛阳群商几句许诺,让他们以后入关进京的时候能更方便一些,算是对开仓放粮的一点补偿。” 韩孺子已经听烦了,点点头,“如此甚好,也不能让洛阳商户白白损失,他们有何要求都报给户部刘侍郎,写份奏章给朕。” 在韩稠的带领下,洛阳群官山呼万岁,然后告退。 离午时还差一会,韩孺子召见随行的京城官员,任命国子监博士瞿子晰为河南郡御史,专门监督放粮一事。这是一项临时任命,所谓的河南郡御史连官印都没有,唯一的特权是能直接给皇帝写奏章。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韩孺子反而有点担心,所以要留一个人监督洛阳。 午时刚过一点,韩孺子召见张镜。 张镜匍匐在地,两手空空,显然没能找回宝玺,韩孺子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点安心,刑吏毕竟没有他想象中的无所不能,不过张镜的刑部司主事算是当到头了。 “宝玺何在?”韩孺子还是正常发问。 “微臣无能,没有及时找到宝玺,请陛下降罪。” “你既然立过军令状,没什么可说的,退位让贤吧。” “微臣不敢恋位,只是努力至今,寻玺已有眉目,望陛下宽限半日,容臣找回宝玺,以报圣恩,从此心中无憾。” 韩孺子盯着张镜看了一会,“只能延到今晚子时。” 张镜磕头谢恩,匆匆退去。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等张镜走出帐篷,说道:“他好像胸有成竹啊。” 韩孺子也看出来了,“你能想到吗?皇帝一多半时间竟然要与朝中的大臣斗智斗勇。” 东海王嘿嘿干笑。 “有话就说。” “那我就说啦,陛下有没有想过,出错的是陛下,而不是大臣?” 韩孺子扫了一眼东海王,“看来你真有话要说。” “嘿嘿,陛下让我说,我怎敢藏私?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东海王神情一暗,马上又恢复正常,“不对,应该是罗焕章说的,他说: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可也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如皇帝总不能亲自去教人种地吧?因此,君有君德,臣有臣责,民有民分,各安其位,方能天下太平,若有一方逾越,难免麻烦不断。” 这听上去的确像是儒生的看法,韩孺子道:“你说是我过界了?” “皇帝嘛,应该有这个权力吧。”东海王不肯把话说死,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之前总说自己当皇帝之后如何如何,那不叫逾越?” 东海王神情尴尬,“陛下记得真清楚。容我斗胆说一句,那都不叫逾越:皇帝可以兴建宫室,可以广纳美女,可以骄奢无度,可以报仇血恨只要是满足自己,就不叫逾越。除此之外,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天下是文臣的事,陛下却要样样亲历亲为,文臣武将不知所措,自然显得有些笨拙。” “你是让我做昏君、庸君?” “我可没这么说!”东海王瞪大双眼,随即笑道:“我是建议陛下做无为之君、逍遥之皇、至尊之帝。”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没错。” “陛下想明白了?” “就有一点不妥,你的无为、逍遥、至尊,只对太平皇帝有用,如今天下困顿,内忧外患不断,一官无为,一地之民受害,皇帝无为,则大楚危矣。” “我就是随便一说,陛下天生劳碌命,就算天下太平,也未必能悠然自得地待在宫里。” “这可不是随便一说,你的话很有道理,起码大臣的想法跟你一样,所以韩稠才会以酒色财物送我。” 韩孺子拒绝参加酒宴,送来的美女也都退回,可韩稠没有因此放弃讨好皇帝,各种奇珍异玩络绎不绝地送来,几乎要将侯府搬空,这时都堆在附近的帐篷里,韩孺子身边一件也不留。 “连丑王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他说过狮虎抓不住飞鸟、鹰隼捕不了地下的老鼠,就是在告诉我远离江湖。” “丑王太狂,陛下可以当成私人恩怨解决,这样的话就不算逾越了。” “我非要逾越过去看看。” 东海王笑而不语,他想当皇帝,却不想当韩孺子这样的皇帝。 这一天过得飞快,东方传来消息,东海国果然从无事可做的船工当中招募了大量士兵,但这些人并非主力,“上官盛”另有军队相助,具体来源尚无人知晓。 离子夜还有两刻钟,张镜来见皇帝,仍然两手空空,但是信誓旦旦地说:“子夜之前,宝玺肯定会回到陛下手中。” 张镜心中忐忑,却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宁冒杀头的危险,也不想回乡种田。 好在他没有等太久,大概一刻钟过后,宝玺真的回来了,送来者却不是丑王。 侍卫王赫捧着宝玺,呆呆地走进帐篷,比皇帝还要意外。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丑王奇招 (感谢读者“lr__lies”的飘红打赏。) 王赫叫上两名最信任的侍卫当帮手,连续两个晚上去丑王家中打探情况。 王坚火声名显赫,却不富裕,有三座宅院,两座空置,只有祖宅住人,地方颇大,一半已经废弃,另一半住满各色人等,有自家男性亲属,有来求助的,有慕名结交的,有什么都不说只想暂住几晚的,到了饭点谁都不用客气,王家有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没有亲疏贵贱之分,唯一的区别是某些客人能得到单独接见。 三名侍卫将王宅搜了个遍,一名侍卫甚至冒充客人住了一晚,结果一无所获,王宅没有女眷,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内宅,客人任何地方都能去,有一间屋子堆着不少散碎的金银与铜钱,谁都能拿,也都可以放进去一些。 令人惊异的是,这里的钱从来就没有完全空过,来者都很自觉地取用相应之数,不多不少。 那名假装客人的侍卫好奇地打听过,得到几个含糊不清的故事,据说曾有人心生贪念,拿光屋子里的金银,可事情瞒不住,仅仅三天,此人身败名裂,连自家亲人都不屑与他说话,最后是丑王亲自出面解围,此人才获得原谅,可还是一蹶不振,再不敢出现在江湖中。 另有一种说法,丑王救过不少权贵与豪侠,甚至还有大盗,这些人重新发达之后,向王宅派送仆人与食物,仆人的职责之一就是盯着金银屋,不让它变空。 同样姓王,侍卫王赫对王坚火佩服得五体投地,决定放弃任务,期限一到,就去向皇帝请罪,结果,在子夜前不久,他去自己帐篷里收拾物品时,发现宝玺就摆在床上,没有包裹,没有遮掩。 王赫立刻捧到皇帝帐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连自己曾有放弃任务的打算也都坦白。 韩孺子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先将中司临刘介叫进来,他担任中掌玺多年,对宝玺最为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真的,谨慎起见,双手捧在手中,远远地对着烛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道:“是宝玺。” “朕巡行期间,宝玺仍由你掌管。”韩孺子说。 刘介躬身应是,取出巾帕,将宝玺小心地包裹起来,收入怀中,双手护着,像是刚刚得知自己有孕在身的妇人。 一场心照不宣、洛阳皆知的打赌波澜不惊地结束,皇帝赢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跪在前方的侍卫王赫和刑吏张镜,心中暗暗摇头。 严格来说,宝玺不是张镜找回来的,可他预言了宝玺重现的时间,无功无过。 “张镜,你已经见过王坚火了吧?” “是,微臣上午去过王宅。” “那里真像王赫所言,任人出入?” “是,微臣未经通报,也找不到人通报,直接进府,很容易就见到了丑王,据传他很少出门,偶尔不在,也要留下字条,或者托人传话,几时走、几时回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丑王亲自拜见皇帝,算是给了很大面子,“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张镜茫然片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俯首道:“不愧洛阳大侠之称。” “因为他保住了你的官位。” 张镜连连磕头,不敢接话。 韩孺子命刑吏退下,又问侍卫同样的问题:“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王赫也是磕头,“我不敢轻下断言。” “他会武功吗?” “以我所见,丑王常与客人讲较武艺,自己也练拳,但只是强身健体,绝非高手。” “你们去王宅查看情况时被发觉了,这说明要么王宅暗藏高手,要么是你的手下走漏了消息。” “我能以性命相保,我们三人绝没有走漏只言片语。” “那就是王坚火身边有高手了。可宝玺就放在你的帐中,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他的高手太厉害,连重重卫兵与侍卫都拦不住,还是军营里有人被他买通了?” 王赫回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只能磕头请罪。 韩孺子挥手让侍卫头目退下,默默地想了一会,对留在身边的刘介说:“人家能将宝玺送回来,自然也就能拿回去,咱们能怎么办?你服侍过武帝,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碰到过。” 听到这个回答,韩孺子微微一愣,“这件事也要保密吗?” 刘介摇摇头,双手仍然护在肚子上,眯起双眼想了一会,说:“那是武帝二十五年的春天,我还是御马厩的一名小太监,武帝正当壮年,非常喜欢骑马,天气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马背上待至少一个时辰。当时的皇太后为此没少指责我们这些太监,以为是我们引诱陛下不务正业,时时有受伤的危险。” 回想往事,刘介露出一丝微笑,很快就端正颜色,“结果越怕什么越出什么,武帝那天心情好,召来许多宿卫赛马,别人都知道让着、护着武帝,偏偏有一个年轻人不懂规矩,抢在了武帝前头。武帝不服气,连跑三圈,一时大意,跌下马,昏了过去。” 刘介脸色微变,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感到害怕,“在场有一百多人,全都吓坏了,我们这些太监忙着救护武帝,那些宿卫将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抓了起来,要将他当场处决。” “然后呢?”韩孺子听得有点入迷,甚至忽略了这与宝玺一事没有多少相同。 “好在武帝很快就醒了,要求任何人不得将事情告诉太后,然后下令处死了自己的坐骑。” “啊?” “我还记得那匹马的样子,全身乌黑,四蹄雪白,武帝赐名‘龙骊’,是武帝最宠爱的七匹马之一,可武帝说此马虚有其表,将主人摔下来无罪,跑不过普通马才是死罪。” “那个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呢?” “哦,我记得清清楚楚,几名宿卫压着那人的头颅,一大堆人呵斥他,命令他向武帝磕头请罪,连我也跟着喊,还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不为别的,他差点将我们全都害死。”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很难想象耿直的刘介也有混水摸鱼泄私愤的时候。 “可这人不服。”刘介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好像被那个狂傲的年轻人附体,“他被迫跪下,却不肯低头,反而大声嚷嚷,说自己无罪,说什么‘赛马就是赛马,让来让去,陛下永远也挑不出真正的千里马,骑术更是得不到长进’,陛下听听,这算是什么话?” “可他说得很有道理啊。”韩孺子站在年轻人一边。 刘介又像平时一样躬身,微笑道:“武帝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赦此人无罪,还封他为将军,让他带兵打仗。”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有名的将军了?” 刘介点头,“或许是最有名的将军了,他叫邓辽,平定匈奴的最大功臣之一,可惜英年早逝,若不是武帝慧眼识珠,邓大将军一生都将默默无闻。” 韩孺子呆了半晌,“原来邓大将军是这么被武帝看中的。” “嗯,武帝看中邓辽的不是狂傲,而是他坚持做正确的事情,武帝曾经私下里说,前线军情瞬息万变,敌人诡计不断,自己人也是各持一端,难得意见一致。常常这个人想的是粮草,那个人想的是军功,还有人想的是后备兵力的多寡,更有人只在意官爵的高低,主帅必须是邓辽这种人,能够不为所动,一心只想打胜仗,管你尊卑贵贱,能战者上,不能战者退,就算皇帝亲自开口干涉,他也不接受。”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啊。”韩孺子由衷称赞,他身边可没有这种人,柴悦和房大业堪称将帅之才,与邓辽的这份执着相差还是太远。 韩孺子悠然神往,过了一会问道:“可是这跟宝玺、跟王坚火有什么关系?” 刘介捧着怀中的宝玺跪下,先为自己要说的话请罪,然后道:“陛下说得没错,能送来宝玺的人,也能再次盗走宝玺,可是换种想法,或许此人还是保护宝玺的最佳选择。” 韩孺子立刻摇头,“他是江湖人,不为帝王所用,而且他那一套江湖手段,用不到国家大事上,就连武帝,也对豪侠大开杀戒,没有重用其中任何一人。” 刘介跪在地上不吱声,韩孺子忍不住问道:“刘公认识丑王?” “素未谋面,更无往来。我只是讲一段武帝往事,至少该用何人、如何用人,那是帝王之术,我白在武帝身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到。” “是朕多心了,刘公下去吧,选十名侍卫,专门用来保护刘公与宝玺。” “遵旨。”刘介起身,慢慢退出帐篷。 韩孺子早对豪侠动了杀心,这时仍未改变,可他明白,武帝的凶残手段行不通,那只是给新一代豪侠扫清道路。 丑王的确是位奇人,他与皇帝打赌,却在最后半天悄悄交回宝玺,将胜利拱手相让,不仅没救下谭家人,还搭上自己一家子,更让许多押他获胜的赌徒血本无归。 他将所有主动权都交到皇帝手里,韩孺子反而不好选择。 还有孟娥,韩孺子最大的困惑是宝玺怎么会从孟娥手里转到丑王那里。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叫进来张有才和泥鳅,让两人铺床,换好睡衣之后,他突然问:“胆大包天的人能做什么?” 张有才没明白什么意思,泥鳅笑道:“那就包天呗。” 韩孺子笑了笑,打算明天一早召见王坚火,将这件事彻底解决。(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最重的刑罚 跟往常一样,韩孺子早早起床,浏览从京城送来的大量奏章,从中发现一点门道。 东海王说得没错,皇帝在某些地方可以随心所欲,在另一些地方却是寸步难行。 皇帝根本没提要求,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从宫里到朝廷已经开始主动满足他的种种需求,这里挖一座池塘,那里建一座消夏离宫,建议册封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的奏章越来越多,宫里甚至开始为皇帝选妃子,相关部司不仅同意,而且全力配合,没有半点推诿。 杨奉在选妃奏章上批复的是“事不宜迟”。 如果韩孺子甘心住在宫里,醉心于种种享受,那他会过得非常舒服,唯一的问题是,帝位可能不稳。 韩孺子轻叹一声,猛然一惊,自己重夺帝位才多久,竟然就已心生倦怠? 他接着阅读剩下的奏章副本,内容更加无聊,却能体现朝廷的真正运作方式,多半与官员的任免升降有关,还有大量的封赏,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比较多,的确需要论功行赏。 他越看越怒,反复无常的两位御史居然立了第一等功,在奏章里,他们是支持皇帝复位的首倡者与执行者,以后的史书里可能也会这么记载。 与皇帝出生入死的南、北军将士获得大量奖赏,以金银、布帛、土地为主,升迁者却寥寥无几,柴悦率军及时赶到,但是没有参加战斗,只有追捕之功,实授北军军正。 柴悦之前的军正之职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得到了正式承认,对于一名军中履历不深的年轻将军来说,这算是一步登天。 至于率领北军主力返京的林昆升、房大业等人,功劳更低,甚至不如许多躲在家中两边观望的大臣,奏章里说他们“一朝闻命群起响应”。 杨奉全都批复同意,甚至建议给两位御史再增加一些封赏。 韩孺子真想一把将杨奉从京城揪过来,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论功行赏”,最后怎么变成了“按官职给赏”?太傅崔宏就因为品级最高,所以祸乱京城的罪过被一笔勾销,同玄殿前的拥戴之功却被大书特书,不仅本人被封为大将军,连儿子崔腾都被封侯。 崔腾立功不小,可还不到封侯的地步,而且这次封侯与他本人无关,完全是承袭父恩。 韩孺子推开奏章,气愤难平,他明白杨奉的用意:眼下天下未平,不宜多树强敌,反而要安抚朝中大臣,让他们心无怨恨与恐惧。 静坐片刻,韩孺子变得心平气和,思来想去,杨奉的做法其实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既然如此,何必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呢?不如笑脸相迎,还能让安抚的效果更好一些。 他又拿起剩下的奏章,有一份奏章不是副本,也没有批阅,来自随行的户部侍郎刘择芹,他的动作倒快,已经制定如何回报洛阳富商的计划,皇帝审阅之后就可以照此拟旨颁布了。 这是韩孺子第一次自己批阅奏章,非常在意,正要仔细阅读,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坚火到了。 韩孺子这才发现,午时已经快到了,自己没去参加例行的朝会,由崔宏与刘择芹主持的朝会应该已经结束。 张有才、泥鳅和四名侍卫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可是整个上午他们都鸦雀无声,除了偶尔倒杯水,就跟不存在一样。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韩孺子看了一堆奏章,发了一会火,然后火又消了,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做。 韩孺子心中感到一丝惊恐,甚至有点感激丑王的到来,起码这是他此时此刻就能做成的一件事。 东海王早就等在帐外,听说皇帝闲下来,立刻溜进帐篷,行礼之后站在皇帝身边,若有外人看到,还以为他陪了皇帝一上午。 王坚火走进帐篷,恭恭敬敬地跪拜,“草民听说陛下已经找回宝玺,可喜可贺。” “只是听说?” 王坚火不作回答。 “朕倒是听说,整个洛阳都在传言你与朕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回宝玺,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而且看好你的人比较多。” “只是个别人的谣传,不值一提,草民的确曾提出打赌,可陛下没有接受,无论谁来询问,这都是草民给他们的回答。” “如果朕这个时候接受打赌,算不算无赖?” 王坚火正常的半边脸微微一笑,更显惊悚可怖,“陛下任何时候接受,都是赢的一方,都不能算是无赖。” “既然如此,朕赢了,就是你输了,你不仅失去一切,王家数十口人也都任由朕处置。” “是杀是放,皆由陛下决定。”王坚火顺从得像是一条爪牙松动的老狗。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你觉得哪一种惩罚更好?” “啊?我……我觉得……流放吧,这也不是什么大罪。” “不,这是僭越尊卑的大罪,如果洛阳一介草民都能让朕颜面无存,朕又凭什么扫荡宇内呢?” 东海王并不在意丑王的生死,他过来是想听听皇帝要如何处置谭家,这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坚火,你以豪侠著称,一诺千金,一呼百应,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与朝廷争夺民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你认罪吗?” “草民认罪,草民狂妄,身为布衣之士,却结交四方豪杰,醉心于迎往送来,以侠名自傲,对国家全无益处,罪莫大焉。” 东海王眨眨眼睛,隐约觉得这两人像是在演戏,他却不明白用意何在。 “嗯,认罪就好。让朕想想,流放太轻,死刑太痛快王坚火,你可有妻儿老小?” “草民自知容貌丑陋,无意惊扰良家女子,迄今未曾婚配,更没有子女,父亲早亡,尚有同胞兄弟二人、族中兄弟七人……” “你以后也不打算娶妻生子?” 王坚火摇头,“没有这个打算。” “很好,那朕判你接受腐刑吧。” 王坚火一愣,他想到了诸多可能,就这一条没想到。 东海王更是大吃一惊,“陛下要让他当太监?” “入宫做事的人才叫太监,只是腐刑,不叫太监。” 东海王还是张大了嘴,丑王是天下闻名的豪侠,胯下一刀对他来说乃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 “那谭家怎么办?”东海王小声问。 “谭家与此事无关,大楚不刑无罪之人,谭家只要老实本分,自然无事,用不着谁来求情,若是触犯刑律,求情也是无用。” 东海王明白了,皇帝这是将怨气都转到了丑王身上,以腐刑羞辱丑王,但是放过谭家,向世人证明,丑王的求情毫无意义。 东海王松了口气,起码一段时间内谭家是安全的,至于能持续多久,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这,他开始觉得皇帝的这一招够毒、够狠、够聪明,笑道:“对对,与谭家无关,是丑王自不量力,非要挑战陛下的威严。” 韩孺子一直盯着王坚火,那张丑陋至极的脸有过一小会的惊恐,赘疣微微颤动,可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目光平静如初。 “草民谢陛下大恩大德。” 韩孺子没有开口,东海王道:“王坚火,陛下要对你用腐刑,你还谢恩?言不由衷吧。” 丑王轻轻摇头,“陛下用刑之前特意询问草民是否有意娶妻生子,草民回答‘无意’,足见陛下仁爱之心。草民胯下之物既然无用,挨一刀也无所谓,据说洛阳候府里有一位小刀刘,手艺精湛,刀口极小,受刑者三日可下床,半月即可行动自如,能领略此人刀功,草民无憾。” 东海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心里也暗暗敬佩这位丑王,对帐中的其他人说:“退下,朕要与王坚火单独交谈。” 谁都没动,王坚火身材高大,两臂修长有力,就算身手一般,也能轻松制伏皇帝,刚刚领到腐刑,更有动手的可能,众人都不敢将两人单独留下。 “退下。”韩孺子重复道。 张有才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被皇帝的目光逼退,一个字也没敢说,带头退出帐篷,四名侍卫退得最慢,到了帐篷门口还在频频回望。 “平身。”韩孺子说。 一直跪在地上的王坚火站起来,平静地看着皇帝。 “宝玺从何而来?” “受人所托,却不知此人是谁,草民只见到宝玺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草民不是原主,陛下才是。”王坚火顿了一下,“所以陛下一开始就已赢得赌局,草民胆大妄为,拖延数日才归还宝玺,故意生出事端,罪有应得,甘心受罚。” 孟娥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带着宝玺一路东行,最后在洛阳将宝玺托付给丑王。 韩孺子越发困惑。 “你又是怎么将宝玺送到侍卫帐篷里的?” “草民自知罪重,甘受任何刑罚,唯独不敢出卖朋友。”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的罪的确很重,重到只是腐刑也不足以赎罪你想当官吗?” 王坚火呆住了。 “有一种官,比腐刑更痛苦,比死刑更决绝,那就是打破规则敢做事的官。”韩孺子看着王坚火,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阁下以侠名自诩,无名者托付宝玺,你一定物归原主,昔日仇人求助,你不惜己命也要出面帮忙,如今天下坏乱,民不聊生,百姓盼望一位有为之官如同久旱之地乞求及时雨,阁下可敢担此重任?”(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照不宣 年轻的时候,王坚火脸上的赘疣还只是比较明显,没有现在这么大,像是半张粗糙的面具戴在脸上,大家不叫他丑王,而是称他为“半佛”。 老一代豪侠被武帝杀掉一批,剩下的不是被迁到穷山恶水,就是退隐江湖,从此销声匿迹,王坚火就是这时兴起的,借助于一点皇亲的身份,他救下不少豪侠,更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他倾尽家产救济许多死去豪侠的亲眷,雪中送炭,不求回报。 大多数人无以为报,有一些人却颇有父兄遗风,非要还这个人情,一位老豪侠的女儿在安顿好母亲之后,托人转告王坚火,她愿意嫁给他,为妻为妾都行。 王坚火拒绝,以为这是趁人之危。 数日之后傍晚,老豪侠的女儿亲自登门,说自己不能平白接受他人的好处,堕了父亲的威名,反正她人已经来了,今晚不走,无论怎样明早出门都将是身败名裂,王坚火娶她就是救她。 王坚火动心了,老豪侠的女儿不仅美丽,而且聪明大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妻子,可他仍要拒绝,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事,他靠近过去,做势要吻。 她没有躲避,但是闭上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眼眶湿润,似乎有泪水要流出来。 王坚火后退,说:“你来之前就已经认准了我王坚火难以娶妻,因此想用以身相许报答恩情,这既是对我的羞辱,也是对你自己的贬低,报恩的方式有许多,姑娘若是心存此念,就先给我一点尊重,然后慢慢等待时机吧。至于名节,姑娘无需担心。” 王坚火走了,派人去将老豪侠的遗孀接来,顺势将自己的住处让给她们,母女二人用不着离开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王坚火彻底断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随着脸上的赘疣越来越大,这个念头再也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接受外人暗中所起的外号,自称“丑王”,将它变成自己唯一的称号。 丑王就是这么骄傲。 他不怕死,亲眼见过诸多老豪侠的悲惨下场之后,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做任何逃亡的准备,官府曾经要抓人,他听说消息之后主动投案,关了几天又出来了。 他也不怕羞辱,自从八岁时脸上的赘疣变得明显之后,羞辱就是他的家常便饭,但他成功地将羞辱变成了标志,从不惮于展示,也从不接受怜悯。 可是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那就是当官。 王坚火仅有过一次逃亡,就是因为洛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公差和前来庆祝的宾客都扑了个空,丑王逃之夭夭,直到府衙放出话来,声称已经举荐别人,他才悄悄回家,然后亲自去向官老爷谢恩。 至于不当官的理由则很简单: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拿了皇家的俸禄,就得当忠臣,吃里扒外的事情他做不来。 王坚火推辞过至少五次当官的机会,招募者的地位一次比一次高,前宰相殷无害曾经亲笔手书一封,劝说丑王进京,结果书信被原样退回。 如今,让他当官的人是皇帝。 王坚火再次跪下,“草民宁愿受腐刑。” 韩孺子早料到丑王不会马上同意,“阁下为侠多年,总共帮助过多少人?” “草民没有计数。” “大概估计一下。” “嗯,千八百吧,大多数人只是从草民这里拿点银两而已。” 韩孺子从桌上拣出一份奏章,“河南郡人口将近两百万,自去年秋天以来,失籍为流民者五十余万,第一次开仓放粮之后,流民减少,尚有十几万,外郡过来乞食者不计其数,天下流民近半在此,河南郡官仓存粮若是赈济全部流民,大概能坚持十天。” “洛阳富户响应号召,也要开私仓。” “嗯,这样的话能坚持一个月,而且本郡官员提醒:洛阳本来就吸引不少流民,一旦大规模放粮,还会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 王坚火抬起头,“草民明白形势之差,可草民现在没有解决办法,当官之后也是一样。” “不一样。”韩孺子又拣出几份奏章,摞在桌子上,“实话实说,赈济流民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够了,朕会尽快平定东海国之乱与匈奴人的威胁,解决后顾之忧,放敖仓之粮以解燃眉之急。朕担心的不是时间,而是官私仓中的粮食到底能不能落入百姓手中?” 王坚火惊讶地说:“陛下有什么怀疑吗?”。 “朕在京城曾经见过一些灾民,他们告诉我,官府放粮门道不少,很多时候只是拿少量粮食装装样子,然后将官粮高价转卖,对于无粮的灾民,则给予秋后减免粮租,到时候经手人再以低价买粮以补亏空,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所以越放粮而流民越多。” “天灾之后,总有**推动。”王坚火想了一会,“洛阳的习惯未必与京城一样。” 韩孺子笑了一声,“或许吧,朕的确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可是本郡官员答应得太好,事情进行得太顺利,洛阳富户又这么踊跃,朕反躬自省,觉得还没有英明到一呼百应的程度,其中只怕有诈。” “陛下自谦太甚。” “你是洛阳豪侠,尚且要与朕斗智斗勇,河南郡官员比你都老实吗?”。 王坚火磕头,“草民不敢……” “洛阳城外有数十万流民等着你救,朕更希望看到那个为谭家挺身而出的丑王,而不是跪在这里口称‘不敢’的王坚火。你不想当官,也行,朕只给你一个临时的官衔,放粮之事一了,官职收回,你仍是‘草民’,而且朕不给俸禄,咱们互不相欠,你帮的不是朕、不是朝廷,只是流民。” 王坚火目瞪口呆,他受到过不少拉拢,向来是诱以高官厚禄,到了皇帝这里,不仅官是暂时的,连俸禄都不给了。 “那腐刑……” “留着,等放粮完毕咱们再算账。”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 “那谭家?” “朕在纳闷,你这种人怎么会与谭家结仇?” “陛下听到的是哪种说法?” “谭家想在洛阳建家客栈,你不同意。” 王坚火苦笑一声,“谭家好友遍及天下,借助任何人开家客栈都是易如反掌,草民即使反对又有何用?不过草民与谭家的确有过恩怨,都是江湖上的小事,不足挂齿。” 丑王显然不愿细说,韩孺子也不追问,“谭家女眷与老幼留在洛阳,男子编入军中,给他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陛下明天一早出征?” “是。” “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天黑之前复命。” “好。” “草民告退。”王坚火起身向门口退去,几步之后抬头问道:“如果草民不同意当官,还是要受腐刑?” 韩孺子点头,“而且动手之人未必是你说的那个小刀刘。” 王坚火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帐篷。 东海王等人进来,其他人各回其位,一句也不多问,只有东海王按捺不住好奇,“丑王的样子可不像是要挨刀,陛下又反悔了?” 韩孺子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文字有点绕,给予富商的补偿似乎不是很多,一是函谷关免除一部分通关税,并且不再限制每年的通行次数,二是今后若干年内补充官仓时,优先选择洛阳商户。 东海王不肯离开,站在桌边,翻阅皇帝已经看过的奏章,“嘿,杨奉真是慷慨,瞧瞧,胆小的官员得到的封赏多,出生入死、辅佐陛下的南、北军将士反而只得小赏,他是故意给陛下树敌吧?” 韩孺子没接话,总觉得刘择芹的奏章里有点问题,他却找不出问题何在,过了一会他说:“明天出征之前,我会亲自拟指,增加有功者的奖赏,加官晋爵。”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大笑起来,“杨奉这个家伙真是……太聪明了!” “嗯?”韩孺子皱起眉头看着东海王,他现在的心事不在京城。 东海王指着那一厚摞奏章,笑道:“杨奉守卫京城,怕陛下不信任他,所以有意贬低有功的南、北军,激起两军的愤慨,就等着陛下传诏拨乱反正,到时候感激归陛下,咒骂归杨奉,同时还让陛下知道军队与杨奉有隔阂。这是一举两得,既巩固了陛下的军心,又让陛下对杨奉没有疑心。聪明,真是聪明。” 韩孺子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他都要增加南、北军将士的封赏,对杨奉的用意却没想过那么多,听东海王一说,这的确像是杨奉能做出来的事情。 “陛下若想让杨奉安心,就在圣旨里狠狠责骂他一通。” “骂他?” “君臣之道,贵在心照不宣,陛下斥责杨奉却不夺权,就是最大的信任。”东海王轻叹一声,自己从小学了那么多的帝王之术,竟然只能给韩孺子当顾问。 “心照不宣……”韩孺子觉得这四个字颇值得玩味,“传户部侍郎刘择芹。” 张有才应是,出帐去告诉刘介,东海王问道:“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想问问他的‘心照不宣’是什么。” “既然是心照不宣,当然是不能说了。” “他必须得说。”离出征只剩多半天,韩孺子一定要将放粮之事圆满解决。(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心照不宣: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规难改 东海王将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仔细看了一遍,没瞧出门道,“陛下怀疑他与洛阳富商勾结,给予他们太多好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韩孺子说不出那种感觉,让东海王等人先退下,他要单独接见户部侍郎。{[〈((〔〔({< 刘择芹受命主持每日的朝会,倒是尽职尽责,随传随倒,手里捧着一摞文书,那是朝会的详细记录,能让缺席的皇帝身临其境。 韩孺子随手翻了几页,没有细看,“刘侍郎,朕有句话问你,希望你能有话直说。” “陛下请问,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刘择芹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帝面前。 韩孺子沉吟片刻,“奏章朕已经看过了,有什么需要朕做的吗?” 刘择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面露惊讶,马上垂头,“臣考虑不周,必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暂缓一两个时辰,臣这就去修改,只是……请陛下略指一二……” 刘择芹还以为皇帝对他的奏章不满意。 韩孺子摇头,“刘侍郎误解了,奏章没问题,朕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好写在奏章里,你可以直接对朕说。” 刘择芹更惊讶了,“没有,洛阳官私放粮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切尽在奏章之中,臣不敢有半点隐瞒。” 刘择芹是那种真正的朝廷大臣,韩孺子看着他,就像是隔着一堵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有目光交流,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如此甚好。”韩孺子微笑,表示满意,心里却明白,自己的问话方式不对,只能一无所获。 他接着又召见了国子监博士瞿子晰。 瞿子晰兼任河南郡御史,非常认真,已经去城外跑了一圈,正好也要见皇帝报告一下情况。 “真是难得,洛阳官吏和商户向来以老奸巨滑闻名,我还以为他们这次又要上瞒下欺,结果却冤枉了他们,我在城外看到,放粮井然有序,粮棚绵延十几里,都有专人看管。流民先登记籍贯,凭条领粮,凑够五十人以上,选任一名甲头,给付足够的粮食和官府凭证,准许他们返回原籍。” 瞿子晰对洛阳官民的表现很满意,“陛下亲临,的确事半功倍。” 看过刘择芹的奏章,瞿子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些补偿不多,洛阳商户这回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臣要为之前的言辞道歉,那时臣以为洛阳乃贪滑之地,让陛下有了先入之见。” “有劳瞿先生在洛阳多待几日,善始善终。” “义不容辞。” 韩孺子从瞿子晰这里也没有得到帮助,可他还是不死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又与东海王商量,“把你学过的帝王之术多想想。” “那算是什么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些猜测人心的雕虫小计。”东海王又不承认了,但还是拿起奏章,重新看了一遍,良久方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用来查找破绽。” “说来听听。” “就是惯例。” “惯例?”韩孺子不是很喜欢惯例,很多时候,惯例就是他与大臣之间的那堵墙。 “对,忘了是谁对我说过,实在找不出大臣所提建议中的破绽,就问他惯例如何,当初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看看这个理由还存不存在、剩下多少,或许能找出一点线索。” 韩孺子茅塞顿开,“没错,起码得弄清当初为什么要对关东商户征以重税并限制入关次数,应该问谁?刘择芹肯定会推脱说他不了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陛下本应留在京城,整个朝廷都在身边,有什么疑惑就问宰相,宰相就算自己不清楚,也得推荐一位知情者,这是他的职责。如今陛下是在洛阳,身边没有多少人,尤其是宰相不在,该问谁?” 韩孺子身边有顾问,十名读书人随传随到,可他们的强项是引经据典,拟旨重赏有功的南、北军将士,以及斥责杨奉,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字字有力、句句用典,足以令受赏者感激不尽、令犯错者惭愧不已,可是说到洛阳商户的事情,谁也不记得当初的规定。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国史里肯定会记载。”一名读书人推测。 十名顾问退下,东海王又出了一个主意,“读书人不行,陛下应该找那些熟悉文书的老吏。” 韩孺子还真想起来一位,将中司监刘介叫进来,问道:“京城的奏章副本每天都是谁放在桌上的?” “是我。”刘介回道。 “谁交给你的?” “中书省官员。” “在京城也是这个顺序?” “对,书,再由宫里的某人转交给皇帝,通常是中司监,陛下也可以指任他人。” “刘公做这件事就很好,把随行的中书省官员叫来。” 人很快就到了,“微臣中书舍人赵若素拜见陛下。”这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颇有几分未老先衰的样子,一看就是久做文案之人。 中书舍人没资格参加朝会,韩孺子对赵若素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总是混在一大堆随从当中,离皇帝很近,中间却隔着重重障碍,若不是皇帝召见,他永远也没机会与皇帝直接交谈。 韩孺子有点犹豫,此人不像是直言敢谏的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中书舍人,能看到从前的公文吧?” “是,陛下。” “最早是多久以前?” “每隔十年,中书省与秘书省会一同抄写历年公文的副本,微臣有幸参与过一次,见过太祖定鼎以来的全部公文。” 韩孺子吃了一惊,东海王也不相信,“全部?摞在一起比山还高吧,你能看完?” “微臣擅于辨识错讹之字,负责初校,重抄的公文微臣都要过一眼。” “这不叫看,顶多算扫,你当时连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吧?” “大部分不知道,有一些还记得。” 东海王冷笑,还是不信。 韩孺子不想在小事上计较,直接问道:“朕问你,对关东商户的征重并限制入关次数是何时规定的,你有印象吗?” “有,这两项都是太祖登基第一年定下的规矩。”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都没料到这位不起眼的中书舍人居然真记得一百多年前的公文。 “太祖为何定这么高的税?”韩孺子问。 赵若素想了一会,回道:“当时的一份奏章里说,关东民富,人心仍向赵、齐,必须征以重税,以断其造反之资。” 太祖定鼎之初,赵、齐两国的势力还没有完全肃清,而且不限于现在的赵、齐,面积要大得多,因此太祖有意压制关东。 “大楚已绵延多年,当初的赵、齐两国早被百姓遗忘,为何重税未减?” “微臣不知,微臣所见的公文之中从未提起此事。” 东海王这时候的反应就快了,笑道:“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关东商户负担得起,他们这些年还不是越来越富?至于京城,用惯了这笔收入,突然减少,反而不适应,所以就一直保留,公开的理由就说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不能改。” “太祖定下的规矩真不能改吗?”韩孺子觉得重税可以稍减一点。 东海王撇撇嘴没有回答,赵若素道:“从来没人说不可以,但礼部可能会提出反对。” “礼部?”韩孺子不明白这与礼部有何关系。 “每年腊月,礼部要在太庙祭祖,其中的一项仪式是禀告陛下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礼部可能会说,改变旧规将惹怒太祖的在天之灵。” 韩孺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仔细一想,这又的确像是礼部会做出的事情。 “入关次数的限制呢?有什么理由?” “当时的理由很简单,赵、齐两国的旧臣仍未死心,曾经试图刺杀太祖及朝中大将,入关商户带的人多、货多,刺客很容易混迹其中。” “按礼部的想法,这条旧规也不能改了?” 赵若素又想了一会,“这倒未必,征税是大事,太祖当初颁布了圣旨,有据可查,限制入关次数是守关将军提出的建议,太祖许可,并没有特意颁旨,因此,在礼部看来,这可能不算是改变太祖旧规。” “有劳赵舍人解惑,朕已明白,你退下吧。” 赵若素退出帐篷。 “这是位人才。”韩孺子说。 “嘿,记性好一点而已,这种人在各大部司里一抓一把。”东海王不太在意,“刘择芹胆子好大啊,他肯定知道减税之事不可行,却故意写在奏章里,等到礼部驳回,陛下就会大怒,他则伏地请罪,一来一去,就把入关这件事给忘了。” “洛阳商户真正想要的只是增加入关次数?他们不会造反,只是想多做生意吧?” “刘择芹弄巧成拙,本来事情很简单,可他非要掩饰,陛下不可不防啊。” 韩孺子沉吟不语,明天一早就要出征,只剩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他除了一些猜测,再无别的证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介进帐通报,王坚火求见。 丑王也去洛阳城外跑了一圈,所见所闻与瞿子晰一样,得出的结论却不同,“依草民所见,城外的许多游民是假冒的,真正的流民反而得不到救济。草民愿意当官,宁可得罪千人,也要救更多人。”(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九十六章 深夜私访 王坚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没有下跪,反而昂站立,打量皇帝,说:“草民敢当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吗?” “你以为朕没做过百姓?”韩孺子刚刚摆脱“倦侯”的身份没有多久,虽说从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对民间疾苦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离开洛阳之前,陛下敢暂时做一回百姓吗?”王坚火问。 不等皇帝回答,东海王抢先道:“这叫什么话?先不说陛下,什么叫草民‘敢’当官?难道当大楚的官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王坚火只盯着皇帝,“‘丑王’几十年声望,天亮之后就将毁于一旦,天下人都会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 仍是东海王开口,“你的几十年声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时安全?” 王坚火不吱声。 韩孺子也不吱声。 “陛下不是在考虑吧?”东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仅属于自己,还事关整个大楚,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陛下若有万一……” 东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宫微服私访。”韩孺子有点心动,关于武帝私访的故事,他从小听过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点肯定没错,武帝不是那种坐在皇宫里统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时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边可信任的人很多,这位丑王……让他当官都这么勉强,只怕不可信吧?” 面对质疑,王坚火不做任何辩解。 “朕的身边不是有你吗?” 东海王绝不会说自己不可信,一时间张口结舌,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要带我一块出去私访?这个……这个……陛下真要同意?还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坚火说:“眼见为实,陛下一心为民,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阳城内守卫森严的军营里,看的是一堆文书,听的是官员众口一词,与其费心地猜来猜去,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韩孺子怦然心动,丑王说得没错,皇帝向当地官员施加压力,派驻临时御史,提拔豪侠为官……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心存疑虑,既然这样,何不走进流民中间去体察一回呢? 东海王从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结果,“陛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求将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万一……也能留下证据,别让人以为是我将陛下骗出去的。” “留什么证据?朕若有万一,你还想逃走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为大楚江山着想,桓帝只有两个儿子,陛下尚无子嗣……陛下千万不要误解,这纯粹是为韩氏子孙和大楚江山考虑……张有才,你就傻站着吗?” 张有才和泥鳅一直守在皇帝身后,有外人在,两人从不开口,可是心里绝不同意皇帝去冒险,听到东海王的话,同时前行几步,转身正要跪下劝说,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没胆子的佞幸小臣。”东海王低声道,突然有一种满朝皆奸唯我独忠的苍凉感。 韩孺子扭头问稍远些的侍卫,“保护基本安全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卫一愣,张着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去叫王赫,不准多嘴。” 侍卫小步快跑,出了帐篷,以极快的度回来,表示自己没有多嘴多舌的机会。 王赫很快也到了,看了一眼丑王,“微臣王赫拜见陛下。” “朕要微服私访,半个时辰之后出,你去安排一下,出营的时候不要被任何人现,加上你,最多六名侍卫,东海王随行,王坚火,你带几个人?” “草民只身一人。” “好,王赫,准备去吧。” 王赫扑通跪下了,刚要开口,韩孺子脸色微沉,“你是侍卫头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进谏,你觉得自己比东海王更能说会道?” 东海王无奈地眨眨眼。 王赫想好的一番话都被堵住,想了又想,说:“最少十名侍卫,不能再少了。” “随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诉刘介,明白吗?”韩孺子有预感,中司监刘介一旦听说皇帝要出营,十有八九会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松手。 “明白。”王赫脸色苍白地退下。 约好见面地点,王坚火也告退,韩孺子让张有才和泥鳅多拿一套被褥来,假装要留东海王彻夜长谈,然后警告道:“你们两个更不准多嘴,我不在期间,若有什么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张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怎么,从前夜里能出门,现在不能了?” 一想到主人当倦侯时的冒险经历,张有才真哭出来了,“从前好歹还有杜家爷孙……” “现在有十名侍卫。”韩孺子越来越兴奋,到洛阳好几天了,他一直被困在军营里,思考过度,头昏脑胀,王坚火提醒了他:奏章里的一团团迷雾,在现实中都不存在。 泥鳅却不太在意,“陛下出趟门而已,没那么危险吧?” 东海王和张有才同时狠狠瞪去,泥鳅急忙将嘴闭严,东海王甚至不能出帐,喃喃道:“好歹让我跟王妃道声别……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吗?他这人鬼心事可不少,刚用一场似有似无的打赌令陛下左右为难。”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觉,另一半则是因为孟娥。 孟娥将宝玺托付给洛阳丑王,足见在她的心目中,丑王比绝大多数人都值得信任。 如果这是一场环环相扣的骗局韩孺子觉得不可能,中间有太多的意外,只有未卜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东海王与十一名侍卫牵马悄悄离开军营,路上没遇到任何卫兵,他们都被王赫临时调离,王赫还玩了一个小花招,将自己算在十名侍卫以外,多带了一个人。 王坚火等在三条街以外,独自一人,骑着马,向皇帝点头,在前面领路。 因为刚经历过战斗,洛阳仍处于宵禁状态,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巡逻士兵,王坚火自有办法避开盘查,与皇帝汇合之后,他就更不用担心了,侍卫王赫带着军牌,可以在城中随意行走,甚至可以深夜出城。 出城数里,军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紧披风,尽量不显露官身,王坚火穿着斗篷,用兜帽挡住那张标志性的脸孔。 时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闪烁着点点火光,一直延伸到极远方,路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仍有许多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一点干草。 每隔一段距离,的确建有官私粮棚,夜里关闭,不许住人,偶尔有看管粮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哗声分外刺耳。 一行人下马,几名侍卫牵着所有马匹跟在后面,韩孺子、东海王、王坚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卫分散跟随,一只手时刻握着披风里的刀。 “这一带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时间短,没有全到,还有不少在路上。”王坚火小声介绍。 借着路边的火堆,韩孺子能看到一些还没睡的流民,他们呆呆坐在那里,个个面黄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团粟饭,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来,转身就跑。 “没有这次放粮,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坚火说。 前方突然传来争吵声,韩孺子加快脚步,听到一个气愤的声音说:“不是说领粮回乡吗?像现在这样一顿一顿地放粮,得放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声音劝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粮,你还报怨,忘了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这是要给皇帝看的,皇帝离开洛阳之前,总得看一眼吧,大家领完粮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真不自在,还不如……” “嘘,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里的妻儿老小怎么办?” 争吵结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坚火小声道:“有家有业的还好,愿意重归乡里,据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饿死,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来领粮,宁愿在山里为盗。” 韩孺子嗯了一声,放粮已经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彻底失望,铁了心要当强盗,甚至造反。 光凭目前的所见所闻,韩孺子就觉得这趟私访值了,坐在城里,他只知道流民形势严峻,却感受不到那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紧迫感。 路边的阴影里突然蹿出一名男子,后边的侍卫一拥而上,王坚火向他们摆手,表示没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烂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风的人,竟然一点不怕,反而威胁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间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总是最重要。 走出两三里之后,王坚火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离得更远一些,带头拐入荒野中的一条小路,路边也住着许多流民。 “这一带的流民是从外地来的,早就聚在洛阳附近,一召即至。”王坚火介绍道。 这里的流民大都没睡,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旁边,在听几个人讲话,讲话者穿着破烂,却不那么干瘦,显然是王坚火所说的假冒者。 “怎么样?机会就这一次,再来十家,就能凑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飞溅地大声劝说众人。 王坚火向最外围的一名老汉问道:“什么机会就这一次?” “有一位大善人,愿意出车送我们返乡,还愿意出钱帮我们买种雇牛。”老汉头也不回地说,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么。 “这是好事啊。” “嗯,就是回乡之后得拿地契做担保,秋后还不上账,地就归人家啦,想当初,我们背井离乡都没卖地,现在有了点粮食,反而……唉。” 韩孺子大怒,终于明白洛阳商户为何如此踊跃参与放粮,他们是想趁机兼并贫民土地。 王坚火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扭头对皇帝说:“再往前走,事情还多着呢。”(未完待续。)八 第二百九十七章 轻重缓急 往荒野中走得越远,见到的人越不像真正的流民,如果皇帝前呼后拥从官道上行过,肯定看不到这里的情形。 远处生起一大堆篝火,周围的人深夜不眠,大声嬉笑怒骂,倒像是一群强盗在聚会。 王坚火也变得谨慎,停下脚步,指着黑暗中的小路,轻声道:“前方鱼龙混杂,陛下不可轻进,草民容易被认出来,最好派个人过去查看,咱们在这儿等着。” 整个晚上,王坚火就这句话讨得皇帝身边众人的欢心,侍卫头目王赫立刻招来一名侍卫,小声交待了几句,让他继续前行。 侍卫点头,解下披风,里面不知何时换上了平民的衣裳,看样子王赫做了许多准备。 韩孺子站在路边,心中依然气愤难平,“能将朝廷的赈灾变成发财机会,洛阳商人真是不一般啊,河南郡官员配合无间,想必得到不少好处,就连朕的……” 想到连随行的户部侍郎刘择芹都不可信,韩孺子心中更怒。 王坚火道:“朝廷官员可能被收买,也可能只是不知情,被蒙在了鼓里,陛下先不要轻下断言。” 韩孺子哼了一声,被他寄于厚望的瞿子晰也没看出破绽,自己若不是微服私访,肯定也不会发现这些隐藏的花招。 “除了骗取流民的土地,商人还有什么发财手段?”韩孺子问道。 “多的是,陈粮、霉粮代替新粮放给流民,洛阳群商减轻不少负担。占完土地,还要人口。陛下以后会发现,各地放粮总是不多不少,坚持不到秋天,但是又足够让百姓等到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出来,百姓舍不得离开,就只好将土地、房屋、妻子儿女都押给外人。” “入秋之后不能偿还吗?” “放粮之后各地官仓空虚,肯定要想方设法加以补充,百姓的收成最后所剩无几,还不上债,只能举家为奴。到那时,朝廷以为诸事已了,根本不会注意地方上的强取豪夺。” 韩孺子自以为与百姓有过接触,对民间疾苦已经很了解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知。 王坚火又道:“陛下越想尽快安置流民,官府将要付出的代价越大,隐藏其中的利益也就越多,比如流民返乡,沿途的一些郡县不愿提供住宿,或者提供不起,但又不能向朝廷明说,只好向商人求助。” “商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们要的是通行无阻、倒卖有无,要的是专营之权、独占一方,关东各地每年要向朝廷进贡大量财物,布、纸、竹、石等等,任何人只要取得其中一项,都能稳赚一笔,多年无忧。趁着安置流民的机会,商人又都能获得大量专营之权。” “各地官员没有戒备?” “戒备什么?商人总是先解决燃眉之急,然后再要回报,至于地方官员,收集贡品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交给商人正合其意,至于商人如何从中谋利,谁也不关心。” 韩孺子关心,正想细问,突然反应过来,“白天朕请你当官的时候,你对许多事情还不了解,只是出城走了一圈,就发现这么多问题?” 王坚火轻声一笑,“任侠者不问出身,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鸡鸣狗盗之徒,都是草民的座上之宾,洛阳商户草民至少认得五成,只要开口打听,没什么问不出来的,所以明天一早洛阳听说我当官的时候,只怕有一大批人要吓得几天睡不着觉,更会有人对草民恨之入骨。” 站在皇帝身后的东海王忍不住“切”了一声,为了掩饰,接连啐了几口,好像嘴里不小心飞进了蚊虫。 去打探情况的侍卫回来了,“那边是一群江湖人,不久前才被逐出京城,准备假冒流民再度入关。” “入关做什么?”韩孺子马上警惕起来。 “说是要挽回颜面,让江湖同道知道,他们仍能随意入关。”侍卫听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添油加醋,不过他的意思很明显,江湖人现在只想入关,入关之后受到蛊惑,做什么都有可能。 篝火附近的喧闹声突然抬高,那些江湖人喝足了酒,非得闹得事情出来才肯休息。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王坚火道,与侍卫们簇拥着皇帝向官道走去。 临走前,东海王向篝火望了一眼,那里没准有他认识的江湖豪客,他摇摇头,仍觉得这些人难成大事。 一行人回到军营里,天已经快要亮了,此次私访无惊无险,王赫与众侍卫总算松了口气,一直等在帐篷里的张有才几乎要瘫倒,泥鳅倒是没那么多忧虑,躺在皇帝的床上呼呼大睡。 韩孺子全无睡意,解下披风,来回走了几圈,停在王坚火面前,问道:“朕封你为右巡御史……” 王坚火摇头,“官太大,职责太多,草民反而不能专心帮助城外的流民。” 韩孺子略一寻思,“那就是河南郡御史,瞿子晰仍然随朕出征。” 王坚火仍然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而且草民不懂官场规矩,需要一些教导,瞿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草民一直想要结交,甘愿在他手下当一名副御史。” “有副御史之职吗?”韩孺子问。 东海王笑道:“陛下说有就有,临时官职,什么名目都可以。” “好吧,朕会吩咐瞿先生,让他给你自由,专心查案、救济流民。” “查案?查什么案?”王坚火疑惑地问。 “在城外看到、听到的那些,都是洛阳官商枉法的线索。” 王坚火抱拳,正色道:“有一句话,草民必须问个清楚。” “请说。” “陛下是要查案,还是要救济流民?” “两件事不能一起做吗?” “陛下若是留在洛阳亲自监督,两件事或许能够同时进行,可陛下马上就要离开……” “朕可以多留两天。”韩孺子觉得洛阳的事情更重要。 “嗯,然后呢?顺藤摸瓜,将洛阳官商一网打尽?谁来放粮?谁来送行?谁来劝农?陛下可以将洛阳官员全换一遍,那至少也是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事情,至于商户,经此一查,必然人心惶惶,陛下以后再提出开放私仓,谁敢响应?” 韩孺子哑口无言,东海王替皇帝说道:“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事有轻重缓急,众多流民嗷嗷待哺,今后还将有更多人涌来,放粮之事更急,非得借助官私力量,才能妥善解决。在此期间,不妨让官商占些便宜,最大的危机发生在入秋收粮之后,陛下还有时间加以纠正。” “那些江湖人,总不能让他们再度入关吧?”又是东海王发问,他担心那些人会牵连到谭家。 “陛下担心江湖人会夺取京城吗?如果不是太担心,草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 中司监刘介走进来,看到帐篷里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尤其是看到丑王也在,更加意外,很快恢复镇定,上前道:“陛下,大将军那边送信,前锋将士已经出发,陛下随时可以起驾。” “召集群臣与洛阳官员,朝会之后起驾。”韩孺子说。 刘介退下,临出帐篷时,又看了丑王一眼。 “陛下若以流民为重,就请暂忍一时,不要让洛阳生疑。”王坚火最后一次劝道。 “朕有分寸。” 皇权是天下利器,韩孺子已经操持其柄,能够简单地挥舞几圈,的确威力强大,可是想要发挥全部威力,他还得学习更多样、更复杂的技巧。 这次朝会规模盛大,参加者达到百余人,仍由刘择芹主持,尽量简短,因为皇帝有话要说。 韩孺子主要是对洛阳群官说话,再三强调安置流民的重要,最后才宣布对王坚火的任命。 瞿子晰很意外,不明白皇帝给自己安排一名副手有何用意,尤其这名副手只是一名百姓。 洛阳官员更是迷惑不解,却没人敢提出质疑。 朝会散去,韩孺子留下瞿子晰,嘱托几句,瞿子晰看上去很不满,勉强答应会与丑王配合。 韩孺子还是要按计划离开洛阳,东边的叛乱与北方的匈奴毕竟更急迫一些。 已经上马了,他叫来中司监刘介,“洛阳侯送来不少礼物,你去挑一挑,看看哪些有用,又来得及带走。” “是,陛下。”刘介这一早晨都很惊讶,皇帝对这些礼物明明不屑一顾,却在临走时动了心,有点古怪。 “对了,侯府曾经送来一位琴师,叫张煮鹤,想了想,朕觉得他的琴声还是不错的。” “是,陛下。”刘介匆匆离开,亲自去挑选可用的礼物,同时派人去向洛阳侯府索要琴师。 军队由东门陆续出发,皇帝与仪卫以及随行官员由南门出城,韩孺子又看了一遍放粮情况。 临时窝棚都被拆除,路两边跪满了百姓,衣裳破烂一些,却很整洁,特别干瘦的饥民、渴望食物的孩子、偷摸抢骗的无赖,都不见了,皇帝与官员们看到的只有顺民。 刘介临时受命,出发得稍晚一些,排场却一点不小,听说皇帝终于肯接受礼物,韩稠欣喜异常,又加送了几车,他要为皇帝送行,脱不开身,派府中大总管亲自来见中司监,谄媚至极。 刘介觉得差不多了,他只选灯烛、褥垫、帷幔、桌椅等日常可用之物,金银珠宝一律退回,可是对侯府送来的琴师,他有点糊涂了。 “谁是张煮鹤?” 一名瘦高的老琴师从十名美女身后挤过来,“在下是张煮鹤。” “陛下只宣召你一人,别人不要。” 侯府总管挤眉弄眼,小声道:“陛下是不好意思直接要吧?” 刘介怒视,总管急忙退后,老琴师为难地说:“别人不要可以,唯独我的女儿要带着,没有她相助,琴音有缺,只怕不合陛下心意。” 刘介随着琴师的手指看去,他是太监,也在心里暗赞一声,心想,没准陛下想要的真是这个女儿。(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女人的战斗 (感谢读者“仙麒麟”的飘红打赏。) 崔小君陷入窘境,一方是曾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婆婆,一方是要维护崔家利益的老君,两方针锋相对,却都要拿她当作较量武器,争扯不休,而她不想完全投向任何一方,尤其不希望看到有一方受到伤害。 老君猜得没错,选妃不是必须要做的朝廷大事,尤其是皇帝不在,宗正府和礼部要来回试探几次,确认这真是皇后的本意之后,才敢着手进行。 第二天,两部司的回文追到了崔府,秋信宫女官几次想要送给皇后过目,都被老君给骂了出去,她现在不只是装病,还要装疯卖傻,没有外人时她说:“我这张老脸全卖给你们崔家了,小君,你要是斗不过王美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老君派人去与杨奉联系,得到的回应令人失望,杨奉倒是十分客气,但是绝不承认皇后与王美人之间存在矛盾,反而通过联系人劝说老君安心养病,尽快放皇后回宫,不要干涉宫里的事情,云云。 老君本来对杨奉没有期望,这时却气得大骂:“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太监,他这是投靠王美人了,好,咱们等着,等小君生下太子,看看谁才是皇宫的女主人。” 老君抓住孙女的手,泪眼婆娑,“就算我等不到,你也要记住杨奉的所作所为,千万不能再胡乱相信外人啦,万一我真入土了,谁保护你?谁帮助你?” 崔小君之前还想替杨奉解释一下,听到最后几句,只能跟着抹眼泪。 老君的本事不只是装病,崔家的势力也不依靠杨奉一人,虽然几经挫折,崔家没有倒,反而在风风雨雨中证明了自家的稳定:崔宏升任为大将军,次女小君是与皇帝共过患难的皇后,二儿子崔腾是皇帝留在身边的亲信,相比于那些明哲保身的大臣,崔家付出许多,得到的也更多。 宗正府和礼部受到多重压力,很快就明白过来,选妃果然不是皇后的真实意图,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揭穿,只能一本正经地做些无关紧要的前期准备,整理名册,在故纸堆中寻找先例,就是不肯进行具体事宜,连送到崔府的回文也要了回去,说是要做些小改动,就此没了下文。 崔府老君打赢了第一战。 王美人那边没有明显的反应,她虽然是皇帝的生母,早晚必成太后,却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布过任何命令,慈顺宫里仍是上官太后做主。 崔小君出宫的第四天,太医院里来了一位魏太医,而且是太后亲自指定的人选,年纪不小了,走路时一步三晃,看上去比老君更脆弱,耳聋眼弱,得由人引到病床前,再将他的手指搭在老君的脉上。 “嗯,嗯……”魏太医诊脉的架势倒是不错,手不抖、心不慌,看上去胸有成竹,装病的老君反而有点慌了,哼哼得比平时更惨烈一些。 “我要死啦……这个老头子是谁?小君,是你的祖父吗?他从阴间来接我啦。” 可惜耳聋的魏太医听不清她说什么,足足诊脉一刻钟,旁观者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挪开手指,向徒弟口授一张药方,尽是贵重药材,一般人家难得一见,对崔府来说却不是问题。 “老夫人此病以静养为上。”魏太医留下这么一句,告辞离去。 别人都以为太医认可了老夫人的重病,老君自己却没这么乐观,“太医肯定会告诉太后我在装病,皇帝回来之前,必须想别的办法将小君留在外面。” “非得如此吗?不过就是选几个妃子而已。”崔小君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了,“陛下……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专宠我一人。” 老君盯着孙女,“你有什么办法?” “我……这种事情很难说出来,但我相信陛下。” 老君哼了一声,随后怜爱地说:“你以为曾经共患难就能留住男人的心吗?别傻啦,对男人来说,妻子的忠诚是一项必备的德性,做到了是应该的,没做到反而有罪,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我早就打听过了,归义侯金家的小妖精跟皇帝不清不楚,全家人因此才能平安前往草原,据说皇帝愿意跟匈奴和谈也是因为她。” “是二哥和东海王说的吧?他们两个的话……不值得相信。” “别管事情是不是真的,多一重保证总是好的。” 平恩侯夫人踅进屋子,老君不再装作不认识她,瞥了一眼,冷淡地说:“干嘛?来瞧我离死还有多远?别急,我还能挺一阵儿。” 平恩侯夫人脸红红地说:“老君说哪的话,我来有要事相告。” 老君躺下,崔小君起身,客气地说:“姐姐请说。” 平恩侯夫人往外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隔墙之耳以后,说:“崔家上当了,咱们在京城提防选妃,其实皇帝在外面已经开始选美了。” 崔小君一愣,老君立刻坐起来,动作太猛了,真的头昏眼花了一会,管不了那么多,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我也是听说,河南尹韩稠挖空心事想要讨好皇帝,收罗了不少人间绝色,现在可能已经献上了。” 老君呆若木鸡,好一会才向孙女说:“瞧,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如意郎君。” 崔小君莞尔一笑,“是河南尹想要讨好皇帝,又不是陛下自己想要的,而且……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立妃纳嫔都是早晚的事。” 老君觉得孙女糊涂了,不理她,对平恩侯夫人说:“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怎么不写信回来,反倒由你来告诉我?” 平恩侯夫人笑道:“我的儿子、老君的重外孙也随陛下出征,我给他写了几封信,让他到了洛阳先跟河南尹夫人联系,因此消息来得早些,大将军的信想必一两天内也就到了。” “几封信?只怕是几百封吧,你们这群妇人的长舌都嚼到关东去了。”老君想了一会,“比我年轻时还差些,想当年,辽东郡守意外病故,我比皇帝还早几个时辰知到消息,唉……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刚好十四,老君曾经见……” “十四,没啥用。王美人果然不简单,怪不得她一点不急。” “还好大将军和二弟就在皇帝身边,找几名老成的文臣进谏,可以让陛下远离美色,若不然,等皇帝返京,带回来一位皇子或者大肚婆,那可就……哼哼。”平恩侯夫人知道老君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说话绝不端着。 “你懂什么?”老君对这个长孙女一点也不客气,“王美人才不会让皇帝随便带一个女人和皇子回来,那样的人她控制不住,她分明是想让皇帝尝尝甜头,男人嘛,一旦开了荤,就很难只吃素了。” 老君打量自己的孙女,在她眼里,这就是“素”,崔小君脸红得不想说话,祖母虽说一直口无遮拦,可这几天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实在有些过分了。 “等皇帝回来,选妃顺理成章,崔家皇后的位置也就不那么稳了,嘿,果然聪明。王美人丫环出身,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或许是……上官太后。”平恩侯夫人提醒道。 “死而不僵,她已经杀死我一个女儿,还想怎样?”老君义愤填膺,憋得脸都红了,咳嗽了几下,崔小君急忙为祖母轻轻捶背。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唉,太年轻,不经事,趁我还没死,一定要为你打理好。” “老君,不要争了,那是陛下的生母,无论结果如何,崔家都是输,明天我就回宫,跟王美人……她想选妃,那就选妃好了。”崔小君觉得事态快要失控了。 “崔家如果都是你这种想法,早就完蛋了。”老君不耐烦地挥手,将宠爱的孙女撵走,留下不受宠的长孙女。 平恩侯夫人让到一边,脸上不动声色,终于,她又回到了崔家。 崔不服祖母,只好回自己的卧室,心情忧郁,几次提笔想给皇帝写信,又都放下,皇帝御驾亲征,冒的是生死危险,实在不该用这些事情干扰他的心情。 她叫来女官,问道:“明天我能去一趟倦侯府吗?” 女官想了想从前的先例,点头道:“倦侯府如今是龙潜之邸,皇后应该可以看一眼,我这就去安排,但是皇后不能在那里过夜。” “嗯,明晚还在这里过夜,后天一早回宫。” 崔小君下定决心要从这张网里解脱。 次日下午,崔小君才=回到倦侯府,从前的账房何逸如今是府中总管,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鸡鸭成群,比从前多了不少,还真有一些新孵出来的幼雏。 崔小君喜不自胜,暂时忘记心中的烦恼,女官催促了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上车。 老君大概是放弃了对孙女的灌输,没再多说什么,听说她明天要回宫,也没有反对。 崔小君略感诧异,夜里,她终于明白原因何在。 三妹只比崔小君小一点,同父异母,也很受宠爱,在她嫁给冠军侯有机会当皇后时达到顶峰,接着就是一落千丈,不仅成为寡妇,宠爱也少多了,老君一直打算让她再嫁,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这天夜里,她来向皇后辞别,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微笑,“皇后姐姐,我要出门了,一趟远门,希望你在宫里一切安好。” “兵荒马乱的,你要出远门?”崔小君吃了一惊。 “没事,有人保护我。听说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更值得珍惜,这回我要去实践了。” “妹妹,你到底要去哪?”崔小君越听越糊涂。 三妹没有解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就告辞了。 崔小君一晚上都没睡好,次日一早,派人请来平恩侯夫人,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恩侯夫人知晓一切,笑道:“王美人不是想给皇帝选妃嘛,崔家干脆给皇帝送去一位。” 崔小君呆住了,原来三妹出远门是要“勾引”皇帝,而她的优势居然是冠军侯遗孀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崔家的这场闹剧。(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零七章 选将 晋城乃代国都城,也是北方重镇,离长城数十里,过关之后能够直达塞外的马邑城,一内一外互为依恃,皇帝一行比预估的时间早到一天,要在这里等候五万北军。 在过一座桥时,韩孺子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观察麾下的军队。 中司监刘介受到斥责之后,十分羞愧,第二天就给皇帝出了一个主意:“陛下想选人,先得用人,文在科举,武在行军,能在这两件事情中胶颖而出者,才可进一步试用,然后再看他是否受到同僚与上司的推荐,获得交口称赞者,方可委以重任。武帝就是这么做的,据我所知,前代皇帝的选人之策大抵如此。” 韩孺子觉得刘介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命令仪卫营的权贵子弟们轮流指挥行军,尤其是在过桥翻山的时候,他要看看队伍是否整齐有序,与之对照的则是樊撞山率领的千名精兵。 樊撞山勇猛有余,韬略不足,但是出身行伍,经验极为丰富,行军这点不在话下,麾下又都是南、北两军精选出来的士兵,变队迅而自然,几乎不用减就能通过狭窄的小桥。 相形之下,仪卫营就差了一些,由于将士来源复杂,互不服气,谁都不愿让路,在桥头生若干次争执,轮值指挥的十几名权贵子弟不敢直接下令,只能来回劝说,总算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 小丘上的韩孺子看在眼里,先将这批权贵子弟否决了,武将与文臣不同,如果连行军途中都不敢做主管事,真到战场上,必然犹豫不决,以致贻误战机。 但这些随行的权贵子弟并非一无是处,过去这些天里,他看中几个人,都已牢牢记在心里,打算通通轮完一遍,再对他们继续检验。 按大楚的惯例,五品以上的文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勋贵之家可以学文,出息者比较少,最主要的出路是从军,根据自家的地位与本人的功劳,升迁比普通将士快得多,韩孺子也只能先从他们中间选拔将军。 明年春天在京城有一场会试,韩孺子决定在那时多选人才,慢慢培养合格的文臣。 十年之后,他想,只要十年,自己就能让大楚变个模样,即使不能恢复武帝时的强盛,也不至于摇摇欲坠。 韩孺子心中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巴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身边的崔腾突然大笑,“陛下快看。” 崔腾早就被试用过,跟其他人一样,并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还以为只是好玩,威风十足,指挥得却是一塌糊涂,皇帝不斥责,他也不在意,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独挡一面的机会。 看在崔腾的忠心和皇后的面子上,韩孺子决定将崔腾留在身边,正好与东海王形成制衡。 东海国失陷,东海王无法就国,只能跟着皇帝北上,他非常愿意,甚至希望能够再回京城,这时也看向桥头,摇头道:“陛下看着呢,就做出这种事,成何体统?” 两名权贵子弟正用马鞭互抽,干扰了行军队伍,许多人围着相劝,却不敢靠得太近。 “我去教训他们。”崔腾兴致勃勃地说,轻轻甩动手里的马鞭,他所谓的教训就是冲进去参战,凭他的身份,没人敢还手。 “不必,一点小事,该谁管就是谁管。”韩孺子想看看轮值的指挥者如何处置,“打架的两个人是谁家的?” 崔腾眯着眼睛望了一会,“一个是韩星的孙子,另一个好像是……哦,那不是殷宰相的侄子殷小眼儿吗?” “韩星没有孙子,那是他的外孙,过继给韩星的侄儿,但是没入谱籍,不算宗室子弟。”东海王纠正道。 崔腾冷冷地扫了一眼东海王。 那两人不知为何打斗,谁劝都不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起哄,几乎将桥挡住,韩孺子遗憾地摇摇头,正要派出身边的将官去结束混乱,桥头终于有人挺身而出。 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大喝一声,命令人群让开,然后策马疾驰,从两名打斗者中间穿过去,很快调转马头,再次穿过,将两人逼得后退,不能互甩马鞭。 其他人这才一拥而上,劝说他们罢手,有人指了指远处小丘上的旗帜,两人总算回到队伍中,但是对那名冲进来的少年十分不满,用马鞭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像是在威胁。 “此人是谁?”韩孺子又问。 崔腾回答不出来,东海王故作惊讶地说:“你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认识了?” “亲外甥?我哪来的外甥?”崔腾莫名其妙。 “那是平恩侯的儿子苗援,你怎么不记得?” “哦,原来是他,可能见过吧,崔家的亲戚那么多,我哪能全认得?” 韩孺子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平恩侯夫人曾经支持过他,可那是一个随风倒的女人,吹得响亮,最后却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希望她的儿子能好一些。 皇帝该回到队伍中去了,崔腾在前面开路,东海王凑近皇帝,稍稍落后半个马头,:“陛下当心受骗。” “嗯?” “行军选将不是什么新手段,头两天大家看不出来,现在肯定有聪明人想明白了,有意要在陛下面前显示一手呢。” 韩孺子轻叹一声,“选几名能打仗的将军就这么难吗?” “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自己观察,也得有老将推荐,边疆名将辈出,总不至于个个虚有其名,单说这晋城里,就有一位有名的将军,乃是前大将军邓辽的同族后人,名叫邓粹,现为代国都尉,还是代王的妻弟。” 韩孺子多看了东海王两眼,“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东海王笑道:“我认得他们,他们可不认得我。陛下每日不是行军,就是埋于奏章之中,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替陛下分忧,于是找来兵部、吏部的随行官员聊一聊,跟他们打听一路所过之处有哪些名吏名将,心想陛下若是需要的话,我就能为陛下省下一点时间。” 韩孺子更加惊讶,默默地走了一会,“你还是得去东海国。” “当然,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为陛下做点事。” 东海王的变化太大、太突兀,韩孺子问道:“你这是为自己,还是为王妃?” 东海王脸一红,嗫嚅了几句口齿才变得清晰,“王妃的确不想去东海国,说那里太偏远,还说……还说她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实在不行就留在洛阳。” “嗯,谭家还不死心吗?” “不不,陛下误解了,谭家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如今想的只是生意,洛阳地处天下至中……” “用不着多说,平乱之战结束,谭家都得跟你去东海国。” “我只求一件事,陛下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王妃就怨不到我了。”东海王可怜兮兮地说。 韩孺子加快度没再理他,这个弟弟诡计多端,用尽手段就是想留在皇帝身边,攫取最后一点权力。 代王与国内群臣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远远就能听到鼓乐声响。 代王与武帝同辈,年纪已经很老,数次改封,入代近二十年,名声不错。 随行的礼部官员与中司监刘介早早去见代王,以皇帝的名义劳慰代王,代王则频繁派人去向皇帝谢恩。 这是一场古怪的对话,刘介在前方代表皇帝说话,韩孺子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代王感激涕零,每回几句话,都要派儿孙快马加鞭向皇帝重复一遍。 礼仪如此,代王做得不算最过分,韩孺子这一路上见过更谄媚的官员,职位太低,不敢直接对皇帝表露,全用在随行大臣和皇帝随从身上,张有才坚持立场一文不受,泥鳅却已成为小富翁,至于其他人,比如崔腾,韩孺子就不掌握具体情况了,只是听说每到一处都有车辆连夜驶向洛阳与京城,上面装载着送给崔家的厚礼。 韩孺子暂时隐忍不,一则因为有更紧迫的军务摆在眼前,二则是要摸清状况,也好有的放矢,三则他还不是十分有把握,想回京城之后向杨奉讨教。 他见到了代王,与传言中和蔼仁慈的形象不太一样,代王是个衰老的大胖子,皮肤松弛,一副酒色之徒的样子,一见到皇帝就号啕大哭,与河南尹韩稠如出一则。 显然,这也是一种习惯。 韩孺子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就在马上喝了一杯洗尘酒,感谢代王守卫边疆,称赞他是宗室砥柱。 当天傍晚,队伍到达晋城,在这里,皇帝不能再住城外的军营,代王从知道皇帝要来巡边之日起,就在准备接驾,连上多封奏章,恳请皇帝入住王府,他甘愿带领妻妾移居它处。 几番推让之后,韩孺子入住王府,占据一半房屋,另一半仍留给代王。 韩孺子很想立刻召见邓粹,然后与众将商议塞外军情,可他得先过酒宴这一关。 酒宴原计划持续到凌晨,韩孺子在半夜提前告辞,走过的地方越广、见过的官员越多,他越觉得大楚问题众多,必须下猛药才能治愈,他只是不明白,亲手创造过盛世的武帝,为何给后世儿孙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崔腾向来无酒不欢,不畅饮到最后一刻绝不退场,今天却是例外,推开东海王与太监,非要亲自送皇帝回房休息,而且醉态居然不太明显。 “陛下,我有话要说。”在卧室里,崔腾笑嘻嘻地道。 “说。” “陛下既然入住王府,有个人一定得见。” “谁?” 韩孺子还以为崔腾终于开窍,要向自己推贤荐才,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回答。 “我妹妹。” “嗯?” “不是皇后,另一个妹妹,曾经嫁给冠军侯的那个。”崔腾皱眉,想不起这个妹妹叫什么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冠军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嘛,不能送给谭家,也不能留在崔家,只好送给代国邓家,那是冠军侯的舅氏,我妹妹心软,亲自送来了。她听说皇帝驾临,求我好久,一定要见陛下一面,不为别的,只想替冠军侯之子说几句话,也算她对冠军侯仁至义尽。” 崔腾给出一个韩孺子很难拒绝的理由。(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零八章 小心眼儿 殷小眼儿眼睛不大,但也没小到成为特点,他的外号来自于小心眼儿,记仇,白天那一仗打得不通畅,越想越气恼,可他恨的不是当时的对手,而是劝架的苗援。 代王府里灯火通明,酒宴仍在继续,殷小眼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越过无数头顶,盯着灯火最明亮的大厅,冷笑不止,苗援本没有资格进厅,只因是崔家的亲戚,与皇帝沾边,也被请了进去。 跟随皇帝来到晋城的权贵子弟太多,获邀赴宴者不到三成,在这里还要分成三六九等,少数人能够进入大厅,与主人把酒言欢,剩下的人只能坐在庭院里,虽然酒菜都是一样的,地位却差了一大截。 权贵子弟们见惯了尊卑有别,早已不在意,能获邀就不错了,只有极个别人心中愤愤不平,殷小眼就是一个。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他喃喃道,想要抱怨一下,可是没人搭理,连同桌的人也不例外,“当朝宰相刚刚过世。”他抬高声意,收回目光,怒视这群从小就认识的同伴,“真是人走茶凉啊,你们的父兄是忘恩负义之徒,你们更甚,还要再加上卑鄙无耻四个字。” 还是没人理他,同桌的少年们彼此切切私语,相谈甚欢。 “楼忌!”殷小眼儿怒喝一声。 胜军侯的儿子楼忌没法再装糊涂了,斜眼道:“干嘛?” “你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楼忌冷笑,转过身,说:“忘恩负义?殷殷宰相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让你们殷家人全都回乡种地去,你怎么没走?瞧你锄土的样子,种地或许是把好手儿。” 众人大笑,殷小眼儿脸腾地红了,大声辩解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殷家人一个也没回乡……是朝廷挽留殷家,我伯父为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与太后都看在眼里,几次挽留,不让我们离京,而且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 笑声更大,谁都知道所谓的挽留只是客气,殷家已经失势,他们自己不肯承认,赖在京城不走。 殷小眼儿大怒,抓起酒杯砸向楼忌,楼忌闪身躲过,却被杯中的酒水溅到,也是大怒,但他年纪更大一些,地位也不高,不敢在王府里惹事,哼了一声,没有当场作,扭身与同伴说话。 殷小眼儿独自喝闷酒,低声将认识的人都骂了一遍,别人都不与他计较。 闷酒无趣,却能胀腹,殷小眼儿起身去找茅厕,一路上摇摇晃晃,连问了三名奴仆才找到方向。 茅厕里漆黑一片,殷小眼儿怨声连连,“嘿,解个手也要摸黑,王府里肯定有更好的茅厕,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肯告诉我。” 又来了一位,与殷小眼儿并肩站立,晚来一步却先行结束,殷小眼心生鄙夷,哼了一声,小腹用力,让声音更加响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苗援这回真是皇亲国戚了。”楼忌说,语气缓和了许多。 殷小眼儿不领情,沉默以对,实在挤不出一滴了,才说:“有什么办法?他靠着崔家这棵大树,唉。” “所以你就忍了?” 殷小眼儿扭头看去,醉酒加上黑夜,他眼里的楼忌缥缈得像是鬼魂,“调拨离间?” “嘿,你变聪明了,有件事你听说了吗?” “嗯?”殷小眼儿还没那么聪明。 “出去说话,这里味不好。” 楼忌走出茅厕,避开灯光,站在墙下的阴影里,殷小眼儿茫然地跟在后面,差点撞上他。 “究竟什么事?” “陛下不是让咱们轮流治军嘛,其实是在试探,看看谁有资格当真正的将军。” “怎么不早说?我已经轮过了。”殷小眼儿懊丧不已,他治军的时候不太认真,没显出实力。 “傻瓜,还想你自己呢,我说的是苗援。” “苗援?” “苗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白天时哪来的胆子骑马冲进去劝架?” “是啊,我还纳闷呢,皇亲国戚不只他一个,崔腾都没多管闲事,苗援哪来的胆子……哦,我明白了,这小子分明是看到皇帝在远处观察,所以故意做态,是要讨好皇帝。” 楼忌拍拍殷小眼儿的肩膀。 殷小眼儿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好小子,这点年纪就知道踩人上位,此仇不报……”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 “现在咱们都惹不起苗援,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咱们这些人当中就你最聪明。”殷,又找回几分狐朋狗友的感觉。 楼忌拉着殷小眼儿走出几步,低声道:“听说了吗?崔家的三小姐也来晋城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后的妹妹,我更惹不起。” “她不只是皇后的妹妹,还是冠军侯的遗孀。” “嗯。” “冠军侯的儿子随她一块来的晋城。” “嗯。” “这两人如今就住在王府里我只能说到这儿,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吧,大功一件,就看你敢不敢做。” 楼忌说完半截话,匆匆走开,解手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得让同桌的人看到自己,甚至忘掉他这次短暂的离席。 殷小眼儿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楼忌的话中之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三分,很快,又被这个念头打动了,喃喃道:“富贵险中求,没有伯父,殷家靠什么东山再起?皇帝憎恶冠军侯之子,崔家将他这个时候送到晋城,必有深意,与其让他们再建奇功,不如我自己……” 殷小眼儿若是再醒三分,或者身边有个人劝说几句,他也不敢做这种事,现在却是越想越胆大,迈步向外走去,身子也不摇晃了,踌躇满志,下定决心今晚要做一件大事。 他先到外面找到自己的随从,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去打听崔家小姐的住处。 权贵之家总是沾亲带故,关系复杂得很,随从自然不会多问,拿着银子离开,很快回来,“就在西边的一座跨院里,从正厅旁边的角门过去,走不多远就是。公子,要我去送拜贴吗?” “今晚不用,明天再说。” 殷小眼儿重回酒宴,又喝了几杯,不看任何人,尤其不看楼忌,也没人看他。 酒意上涌,殷小眼儿越想越觉得此事可成,起身走开,别人都以为他又要去解手,只有楼忌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极轻地哼了一声,没有靠山的人还敢胡作非为、乱得罪人,那就是找死。 酒宴将一直持续到凌晨,皇帝可以提前离席,其他人却是宁可醉到在地,也不能离开,以免被人说成无礼,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殷小眼儿的举动。 帝师守卫都集中在皇帝居住的那一边,王府的卫兵不敢与之抗衡,全都撤到外围,防止闲杂人等靠近,其它地方守卫松懈。 对殷,这是幸运的一晚,也是最不幸的一刻。 他轻易通过角门,顺着廊庑往前走,寻找跨院的门户,还真让他找到了,院门紧闭,里面没有点灯,居住者显然早已休息。 仅仅一墙之隔,外面酒宴上的喧闹声只剩下一些奇怪的笑声与叫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殷小眼儿举手要敲门,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身上没有兵器,转念又想,冠军侯的儿子应该没有多大,徒手也能处理,于是稳稳心神,举手敲门。 连敲三次,门内透出一点光亮,接着是一名女子问道:“请问是哪位深夜到访?” “冠军侯夫人住在这里吗?”殷小眼儿含糊问道。 “你是王府里的人吗?”里面的女子疑惑地问。 “我……我是崔腾。”殷小眼儿灵光一闪,给出这个回答,整个晋城,能在深夜直接拜访崔家小姐的人,大概只有崔腾了。 “原来是二弟,怎么不早说?陛下答应见三妹了?不会是现在吧?”里面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开门。 门开了,一内一外两人面面相觑。 “你是谁?”女子怒道,这里是王府,不远处就住着皇帝,她又贵为平恩侯夫人,即使见到陌生男子,一时间感受到的也是愤怒,而不是惊恐。 殷小眼儿不认得平恩侯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听懂“二弟”、“三妹”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崔家的侍女,一把推开,直闯进去,“站一边去,冠军侯的儿子在哪?” 平恩侯夫人被推个趔趄,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来者不善,放声呼救,刚喊出一个字,嘴巴被手捂住了。 殷小眼儿犹豫了一下,虽然憎恨崔家人,仍觉得这不是痛下杀手的时机,于是一手捂嘴,同时用胳膊夹住女子,另一只手拣起灯笼,向正房大步走去。 房门没关,殷小眼儿一脚踢开,门内站着两名小丫环,啊的一声,吓得倒在地上,瑟瑟抖。 殷小眼儿不理她们,扫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迈步又向里间走去,照样抬脚踢门。 平恩侯夫人哪里争得过他,只能跟着进去。 殷不眼儿抬起灯笼,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床边,也在瑟瑟抖。 “冠军侯的儿子在哪?快说!”殷小眼儿找不目标,心中着急,语气变得不善。 “不、不在这儿。”女子颤声回道。 殷小眼儿不信,推开胳膊夹着的女子,大步向床边走去,非要仔细检查一下。 年轻女子哪见过这等场面,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殷小眼儿早已昏了头脑,俯身要去查看床里的情况,忽听得身后有人怒吼一声,紧接着头上一痛,转身看去,来者竟然真是崔腾。 崔腾是殷小眼儿最怕的人之一,正要开口解释,崔腾哪有这个闲心,双手举起凳子,没头没脑地砸下去,殷小眼儿很快倒在地上。 “行了,老二,别打了,快看看三妹。”平恩侯夫人先反应过来。 崔腾怒气未消,一只手扔拎着凳子,伸手去探妹妹的鼻息,“还活着。”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殷小眼儿,崔腾问:“他来干嘛?” “来找冠军侯的儿子……不对。”平恩侯夫人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一个更好的说法,“此人垂涎三妹的美色,欲行不轨!”(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零九章 声名远扬 崔家的女儿一举成名,连闺名都被打听出来,她叫崔昭。 传言如雨后春笋,而且带着一点毒性:冠军侯贪恋崔昭的美色,不明不白地死了;殷小眼儿只是看过崔昭一眼,从此废寝忘食,终于按捺不住也死了。 殷小眼儿死得很惨,被崔腾用凳子打得遍体鳞伤,抬走之后无人敢治,哀嚎了半天,午时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传言越来越夸张,因崔昭而死的男人不只这两个,她与京城好几位权贵的意外死亡有关,她倒是没有亲自动手,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她就像是受到诅咒的美艳花朵,吸引自投罗网者,猎物只需看上一眼,从此霉运不断,一步步走向死亡…… 放在风尘女子头上,这或许是一个好噱头,对一名从小生活在深闺之中的豪门女儿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崔腾虽然是从别人嘴里听说妹妹的名字,但是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对传言感到愤怒,一上午因此揍了五个人,第五位比较倒霉,只说了一句“照此说来”,被路过的崔腾听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拳脚。 这也被算在崔昭的头上,她的“毒性”已经从目光扩展到语言上了,说一句也会遭殃。 于是崔昭的名字再没人敢提,被独一无二的“她”所代替,提起时务必压低声音,既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能辟邪转运。 崔腾的拳脚不够用,而且他打累了,终于明白这不是办法,拳头能让人闭嘴,却灭不掉传言,他必须找到源头。 崔昭的院子外面增加了十几名卫兵,其中包括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屋子里则有王府的数名女眷陪伴,外人轻易进不来,崔腾是个例外,但妹妹受惊过度,他不能进里间,也不想进去,传言对他多少有些影响。 他来找大姐平恩侯夫人。 崔腾只对同产的妹妹崔小君讲亲情,对平恩侯夫人全当成是不受欢迎的远亲。 “外面那么多人说妹妹的坏话,是不是你在捣鬼?”崔腾对崔昭妹妹的感情也不深,更在乎崔家的名声。 屋子里还有别人,平恩侯夫人一脸惊诧,拉着崔腾走到隔壁屋,“兄弟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崔家的女儿,编排这种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真不是你?我昨晚明明听到殷什么‘冠军侯的儿子’,到你嘴里却变成了‘贪图美色’。” “我的好兄弟,你昨晚喝酒了吧?又急着救妹妹,记性都差了,他说的明明是‘冠军侯的妻子’。冠军侯的儿子才一两岁,话都不会说,殷小眼儿找他干嘛?” 崔腾愣了一会,被平恩侯夫人这么一说,自己好像是记错了,“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妹妹的名声、崔家……”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是代王府,不是咱们崔府,人多嘴杂,一点小事都能闹得满城风雨,何况这么大的事?殷家的小子怎么样了?” “听说刚刚死了。”崔腾握紧拳头,一点也不后悔,也不害怕,他是为了保护妹妹,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平恩侯夫人心中一松,脸上却不动声色,“是他自己找死。陛下呢?昨晚太急,我还没问一声,陛下什么时候召见妹妹?” “我昨晚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陛下今天下午召见妹妹,太监很快就会到,可妹妹这个样子……” “下午,嗯。”平恩侯夫人想了一会,“别管了,交给我处理好了。” 崔腾点头,“交给你,可别再出什么乱子,父亲问起来,我怎么交待?” “放心吧,好兄弟,这里有什么事我担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在外面建功立来,少掺和娘们儿的事情。” 崔腾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可不是,这点事弄得我焦头烂额,光顾着揍人了,一上午没去见陛下,肯定又被东海王那个小子抢先了。” “你快走吧,对了,稍微分点心事,照顾一下你的外甥。” “谁?”崔腾一脸茫然。 “哎呀,自家人都不认了?你的外甥、我的儿子,苗援,也在军中。” “哦,原来他是你儿子,记得记得,没事,我照顾他。”崔腾大步走开。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摇头,崔家是棵大树,可父亲一旦倒下,这棵大树怕是只能由家里的女人支撑了。 皇帝那边的太监来传旨,崔昭想要起床接旨,被平恩侯夫人劝住,她亲自去见太监,先送上一盘金银,然后十分为难地说:“冠军侯夫人特意在晋城多留几天,就是为了见驾,谁想到会生……唉,她真是被吓到了,四肢无力,站都不站不起来,外面的传言又那么多,她也不敢再见陛下,劳烦公公面圣时多解释几句。” 太监早已听说这边生的事情,又得了金银,自然不会怪罪崔家,点头应允,回去见皇帝说明情况。 韩孺子已经猜到会是如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皇后的妹妹若是真来为冠军侯的儿子求官求爵,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当然不会斩草除根,也没那个必要,可是天下未定就给冠军子之子高官厚禄,实在不合时宜。 殷小眼儿这么一闹,倒是为皇帝免除一件麻烦。 “殷宰相老成持重,侄儿怎么如此不成样子?”连韩孺子也不想为殷大致经过之后,虽觉得崔腾出手重了一些,却不认为是重罪,问过刑部官员之后,更不会追究了。 “嘿,都是依仗父兄势力的纨绔子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可宰相已经去世,殷家在朝中还有大官吗?” 东海王想了想,肯定地摇摇头,“殷无害的儿子都不成才,当的是闲官,听说殷无害临终遗言是让所有殷家人回乡,可他们舍不得离开京城,朝廷按惯例稍一挽留,他们就都留下了。殷小眼儿从来就不是聪明人,反应比别人都慢,大概还以为伯父余威犹在呢。” 韩孺子哼了一声,这些朝中权贵他早晚要整顿一下。 韩孺子虽说很高兴不用见皇后的妹妹,可心里还是有一点好奇,这个上午,泥鳅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着一堆传言,一次比一次夸张,“你见过崔腾的这个妹妹?” “三妹?当然见过,我们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东海王轻叹一声,崔府的美好回忆已经恍如前世,“崔家兄弟姐妹众多,几个侄子、侄女小时候也都住在崔府,十多个人一块长大,排行也乱,兄妹姐妹乱叫,还是挺有意思的。” 韩孺子从小没有玩伴,对崔府的生活很是羡慕,“她也是你想娶的姐妹之一?” 东海王曾经大言不惭地声称要将崔家女儿都娶了,这时再提起,不由得脸红,“曾经,那只是曾经的想法,三妹……陛下也听说外面的传言了?” 韩孺子点点头。 “要说我也有几年没见过三妹了,看到小时候的样子,可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情,传言大概不真。” “当然不真,一点也不真!”崔腾从外面跑进来,他打架累了,去换身衣服,中途又跟人争执几句,因此来晚了一些,气喘吁吁地说:“陛下别听外人乱嚼舌头,我最了解三妹,她不是那样的人!” 东海王本来也不相信,可是非要与崔腾争辩,笑道:“崔二,我怎么不记得你‘最了解’三妹?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崔昭,就是……那个昭,东海王,你别乱说。”崔腾一急,额上的汗更多了。 “你找错人了,乱说的不是我。嘿,崔昭妹妹这回可是声名远扬……” 按崔腾的脾气,听到“声名远扬”四个字就要打人,可他对东海王还有几分忌惮,在皇帝面前更不敢造次,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东海王,东海王微笑回视。 韩孺子不理两人,继续伏案阅视奏章以及公文,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行军,他积攒了不少。 只从纸上看,形势还算不错,洛阳带了头,各地放粮都进行得不错,大批流民返乡,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耕地播种。 齐国、东海国的平乱之战进展不是特别顺利,叛军进攻乏力,守城却很拼命,楚军只能逐城攻占,还要防备后方海盗的袭扰,三路军队迄今还没有在临淄城汇合。 塞外没有消息,马邑城远派斥候,只现零散的匈奴骑兵,没有现大举南侵的迹象。 韩孺子安心许多,大楚起码不用同时应对内忧外患了,可是又有一点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相信的孟娥很可能说谎了。 天黑之前五万北军就将到达,韩孺子决定休息两三天之后率军巡边,顺便挑选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将,总不能白来一趟。 代国都尉邓粹,韩孺子还记得这个名字,心想名门之后总应该有点真本事,正琢磨着如何检验一下,中司监刘介从外面匆匆进来。 “陛下,外面生了一点事,我觉得陛下应该马上知道。” “何事?”韩孺子略觉奇怪,听刘介的语气,这不像是国家大事。 刘介看了一眼崔腾,说道:“代国都尉邓粹,带兵强闯冠军侯夫人住处,刚刚被拿下。” 崔腾大怒,气得哇哇乱叫,韩孺子却看向东海王,邓粹是他推荐的。 “崔昭妹妹……真成扫帚星啦?”东海王惊讶地说。(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一十章 崔家的敌人 (恭贺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成为本书盟主。√) 都尉算是代国的最高将领,但是麾下没有多少将士,愿意跟随主将赴汤蹈火者更是寥寥,代国都尉邓粹率领三十几名士兵,其中包括十余名奴仆,顺利进入王府,在冠军侯夫人的住处大门外突然拔出隐藏的利刃,起一次冲锋。 守门士兵与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大惊失色,本以为自己只需站在这里,昂挺胸就能吓退殷小眼儿这种狂徒,怎么也料不到冲来的会是一群人,为者还是有名的将军。 战斗展开,毫无准备的一方马上被击溃,皇帝的仪卫高大威猛,手中的长戟却是木制的,而且只有四个人,根本不敢阻挡如狼似虎的一群人,悄悄让到一边,不参与,也不逃跑,假装看不到眼前的场景。 将邓粹等人拦住的是大门,平恩侯夫人比较警惕,一听到外面的喧哗,立刻命丫环们上闩,找来桌椅板凳挡门。 前来陪护的王府贵妇还有几位没走,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待到听说来者是邓粹,又都莫名其妙。 平恩侯夫人也莫名其妙,她与三妹崔昭千里迢迢将冠军侯的儿子送来,虽说只是一个借口,可也有几分苦劳,前几天邓粹还派夫人前来千恩万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邓粹下令砸门,可消息已经传出去,数百名南、北军精兵迅赶来,兵不血刃就将邓粹等人全部拿下。 整场闹剧为时不到一刻钟,院门虽有损坏,却没有被攻破,可事情的影响却很大。 先是崔昭连惊带吓,真的起不来床了,泪流不止,悲叹自己的凄惨命运。 其次是代王,宿醉的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向皇帝请罪,邓粹不仅是代国都尉,还是他的妻弟,而且就在王府里闹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代王不为他求情,只希望自家不受牵连。 中司监刘介终于忍受不了,若是再出几件类似的事情,只怕连皇帝的安全也会失去保证,于是将代王全家逐出府去,由皇帝的卫兵接管整座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严密程度不亚于皇宫。 崔昭留在王府里,再出意外,就只能埋怨皇帝了。 可是有一件事谁也没弄清,邓粹究竟为何翻脸?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地位与前程? 刑吏张镜在洛阳没能立功,这回动作极快,代王还在伏地请罪,他已经审问一圈,弄清了大致原因,来向皇帝禀告。 肥胖的代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陈邓粹的悖逆无礼,以及自己的管教不严,请罪的同时,也将罪过都推到妻弟一个人身上。 韩孺子早就听得厌倦,看在长辈的份上,才忍到现在,一见张镜进来,立刻挥手让太监们将代王扶到一边,然后问道:“张镜,查问清楚了?” 张镜上前几步,“代国都尉邓粹不肯开口,但他手下的士兵与奴仆都招供了,据称,邓粹是为冠军侯报仇。” “嗯?”屋子里的好几个人同时出疑问。 崔腾被皇帝强令留下,这时更是大怒,“胡说八道,我妹妹就是冠军侯夫人,邓粹想报仇也不该找她啊,应该……”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京城传闻毒死冠军侯的人是谭家女儿,可此事牵扯甚广,连他也不敢提起。 跪在一边的代王抬起头,擦去脸上的几滴泪,也惊讶地说:“不会吧,邓粹明明很感激冠军侯夫人,曾派妻子数次探望,赠与不少礼物。” 张镜垂不言。 韩孺子挥手,太监们请代王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侍卫与寥寥数人。 张镜这才说道:“代王说得没错,邓粹本来很感激冠军侯夫人,可是自从昨晚的事情生以来,传言四起,都说冠军侯死于……夫人之手,甚至有人说冠军侯的儿子早就被杀死,送到代国的婴儿是假冒的。” 韩孺子愕然,“原因呢?” “传言如此,没人提原因,大家好像都认为此事顺理成章。又有人说邓氏衰落,被崔家压过,邓粹因此大怒,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崔腾气得脸都红了,“谁?你告诉我,谁敢这么乱说?” 张镜仍然低头,“只是传言,暂时还没查出来源。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邓粹见过冠军侯夫人,所以……也受到蛊惑。” 崔腾从来没这么愤怒过,“陛下,让我去查案吧,就算将晋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通通抓起来,不让整个晋城闭嘴,我不姓崔!” “你还嫌事情不够大?”韩孺子心里也很恼怒,恼怒的是这些权贵世家不分轻重缓急,大楚岌岌可危,他们想的却还是自家的荣辱得失,邓粹就算真有将帅之才,他也不会重用,“张镜,这件事交给你办理,与代国协商,按律处置。” “遵旨。”张镜躬身退下,皇帝那句“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已经给他一颗定心丸,知道该怎么做了。 崔腾却不满意,气哼哼地说:“陛下,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明显有人针对崔家……” 对面的东海王使个眼色,崔腾这种时候倒也不笨,马上反应过来,“也是针对陛下!否则的话,为什么要扯上冠军侯之死?” “不用说了。”韩孺子也觉得传言来得太猛烈一些,可他不想大张旗鼓,“内有叛乱,外有匈奴,国家危难当头,其它事情都不值得过分关注。崔腾,朕不允许你私下查案,更不许私下寻仇,明白吗?” “可是……” “你要是再敢打架,不管任何原因,朕就将你留在边疆,十年之内不得回京,想打架就跟匈奴人打个够。” “啊……那要是有人先打我呢?” “忍着。”韩孺子生硬地说,他才不相信有人敢先伸手打崔腾。 崔腾的脸憋得更红,东海王道:“崔腾,还不向陛下谢恩?” “嗯?”崔腾的双眼越瞪越大。 “你什么脾气自己还不知道?陛下不许你查案,是怕你坏事,换一个人,陛下才不管,就让你去查、去闹、去惹事,最后一网打尽,邓家得不着好,崔家也受牵连。这么大的事情,刑部官员能查不明白?你就老实等着吧。” “谢陛下恩典。”崔腾勉强道,心中还是不愤,可他真怕皇帝,不敢争执。 刘介带来消息,北军前锋已经到达城外,正在扎营列队,等候陛下检阅。 这是韩孺子早就决定的事情,他很高兴能够出城去与真正的将士相处,晋城就像是缩小的京城,令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是反对的声音太多,他甚至想就此搬到军营里。 北军前锋三千人,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列阵欢迎皇帝,他们刚刚在京城得到重赏,又被皇帝召到身边,这是更大的荣耀,因此呼喊“万岁”时分外响亮。 韩孺子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崔腾的郁闷却一点也没减少,趁着皇帝与北军将领商议军情,他悄悄返回城里。 可他不知道该找谁泄怒火,邓粹等人被严格看管起来,他根本见不到人,骑马兜了一圈,看到百姓在街上聚堆闲聊,他都觉得是在议论崔家。 天色渐黑,崔腾回到王府,实在找不到人撒气,他打算数落妹妹几句:不在京城好好待着,大老远跑到晋城来干嘛?惹出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门口的守卫更多了,都认得崔腾,没有阻拦。 王府的女眷已经离开,平恩侯夫人守在客厅里,一看见崔腾就迎了出来,“好兄弟你可来了,我正找你。” “找我干嘛?妹妹呢?我要跟她说话。” 见崔腾脸色不善,平恩侯夫人拦在前面,“三妹睡了,你想她哪经过这种事?魂儿都吓飞了,我让她早点休息。” 崔腾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找张椅子坐下,“有人针对崔家,皇帝不相信,可我能感觉到,崔家没倒,肯定让许多人失望。” “陛下怎么说的?”平恩侯夫人最在意这件事。 “没什么,陛下让刑部官员查案,不许我插手。” “对三妹呢?陛下没说什么?” “陛下能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没见过面。” 平恩侯夫人眉头微皱,“我能猜出是谁是在背后使坏。” “是谁?”崔腾站了起来,也不问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琴师张煮鹤和他所谓的女儿。” 崔腾一愣,“关他们父女何事?” “嘿,听说琴女擅长媚术,看来好兄弟也动心了。” “别胡说,她是陛下亲点的琴师,谁敢……” “没错,谁敢?三妹只不过想求见陛下,就遭到了忌惮,蒙上这么多的传言。” 崔腾还是不信,“张琴言是哑巴,张煮鹤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哪能操纵这么大的传言?” “或许他们得到了帮助。” “洛阳侯?” “有可能,大家都明白,谁能取得陛下的专宠,谁家就能在以后立于不败之地,洛阳侯进献琴女,必有深意。” 崔腾摇头,“都没用,陛下只喜欢小君妹妹。” “呵呵,我的好兄弟,亏你还是风月场中的高手,陛下喜欢小君妹妹,可是能永远专宠她一人吗?” 崔腾想了一会,咬牙道:“洛阳侯……”他还是不想将怒火对准张琴言。 平恩侯夫人也不在意,还在京城的时候,她与老君就决定不告诉崔腾真相,但是该利用的时候也得利用,“崔家不能被打败。” “当然,不能败。” “你能留在陛下身边,这是一个优势,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琴女与陛下单独相会。” “这个不难,陛下根本就不想……” “别想当然,皇帝也有临时起意的一刻,别让琴女趁虚而入,我得到消息,刘介被琴师收买了,你要提防他从中使坏。” “洛阳侯野心这么大?我应该告诉陛下。” “不要,咱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只要确保陛下不被琴女魅惑就好了。” “好,我听大姐的,以后再收拾洛阳侯。”有了明确敌人,崔腾心里好受多了。 “好兄弟,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给他争点气,把琴师父女当成敌人对待。” “敌人。”崔腾坚定地说,一想到张琴言那双动人魂魄的眼睛,又不那么坚定了。(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一十一章 音者生于心 韩孺子回到王府,心中终于踏实,五万北军三天之内就能全部赶到,他们即使不能围歼匈奴人,也足以守城退敌,他起码不用再担心外忧,另一边的齐国,崔宏过于谨小慎微,但是假以时日,总能围歼叛军。 放粮、选人、除奸……接下来,他要一样一样着手进行。 回房休息之前,他去见了一次孟娥,仍然隔门说话,周围没有外人。 “匈奴人还没到。” 门内沉默了一会,“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陛下。” “我明白,圣军师是望气者,十分阴险,很可能有意透露这条消息,又放你出城,但是没用,大楚兵多将广,足以同时平定内忧外患。” 门内又沉默了一会,“逃出临淄并不容易,如果说那是安排好的,圣军师得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韩孺子回房休息,心中感到遗憾,孟娥仍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她与叛军的联系太深,今后很难留在身边。 自从“奉旨受贿”以来,泥鳅就将自己听说的每句话都转告给皇帝,尤其是他觉得有用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崔家三小姐这回真是有名了,十一位男子,都是有名的世家子弟,包括皇子皇孙,五死五伤一个进监狱,啧啧,谁有这种本事?” “谁也没有。”张有才冷淡地说,泥鳅光顾着说话,连服侍陛下的专职工作都给忽略了,“你上午还说是六名男子,现在就翻了一倍。” “这个……消息总是一点点听说的嘛。”泥鳅完全没察觉到异常,脸上仍挂着兴奋的笑容,“崔家三小姐现在可不得了,大家都说她命硬,专克男子,见者毙命,接近者倒霉……” “崔腾没事,崔宏更没事,崔家还挺兴旺呢。”张有才打断道。 泥鳅一愣,挠挠头,“自家人不算,总之她命硬,一般人降不住她,非得是至尊之体这说的是陛下吗?” 张有才横眉冷对,韩孺子笑了一声,随后觉得不对劲儿,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在街上逛一圈,大家谈的都是这件事。” 韩孺子决定明天搬出晋城,与北军将士住在一块,以免惹来更多的风言风语,可他觉得奇怪,这一轮传言来势太凶猛了些。 刚刚上床,外面的琴声准时传来,这些天他几乎每晚都在琴声中入睡,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已经很少了,但是醒来之后精神倍增,令他越来越沉迷于其中。 今晚有点奇怪,琴声依然悠扬,可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总觉得琴声过于低回,必须竖起耳朵倾听,结果越听越亢奋。 “张有才。”韩孺子起身叫道。 “在,陛下。”外间立刻传来回应。 韩孺子本想让琴声放大一些,可王府里住着许多人,喜欢并享受琴声的人只是极少数,于是他改了主意,“传召琴师,父女二人。”他特意加上一句,以免张有才只叫来张琴言一个人。 韩孺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某些生活过于关心,进献女子就像是赠送天下难寻的贵重药材,而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必须要这一味药治病。 他一开始十分生气,觉得这是佞臣所为,可是在一段史书中他找到了理由:前朝的一位皇帝登基多年未有子嗣,被认为有可能动摇国体,从皇宫到朝廷,所有人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进献的女子成千上万,请来和尚作法、道士传授房中之术,个别大臣甚至就在奏章中对皇帝提出详细建议…… 当今皇帝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臣子却希望能够尽快见到太子。 韩孺子能理解母亲与刘介等人的急迫,但他不会接受,因为前朝的那位皇帝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儿子,反而在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时候早逝,虽然史书中照例隐讳,但韩孺子已能看懂,那位皇帝死于纵欲过度。 泥鳅进来点灯,在地面上铺席摆桌,琴师父女很快到来,拜见皇帝,准备抚琴。 “且慢,朕听琴多日,却连琴为何物都不知晓,有劳张琴师为朕稍加讲解。”韩孺子一直在行军、劝农,直到今天才有闲心了解一下瑶琴。 张琴言跟往常一样低头,张煮鹤跪在席上向皇帝磕了一个头,然后道:“草民之幸,请问陛下对瑶琴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知道它有七弦,而且我听说抚琴的忌讳不少,张琴师倒不见有何推脱。” 张煮鹤笑道:“琴师乃是美称,草民其实是琴匠,自幼专攻此艺,手熟而已,何来的忌讳?” “张琴师过谦,如有忌讳尽管提出,朕不会强人所难。” 张煮鹤再次磕头,“谢陛下关心,草民出身于市井,周旋于馆楼府院数十年,遍访天下名师,不仅习得一门手艺,还有一门心艺。” 韩孺子有点感兴趣了,“手艺是抚琴,心艺是什么?” “返心自守,不为外物所动,草民抚琴之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处悬崖之上,如在广厦屋中,纵有电闪雷鸣,草民只闻淙淙琴音,外人可断琴音,不可扰琴意,草民谓之心艺。” “好一个心艺,倒比手艺更难些。” “知我者陛下。陛下欲知琴,手艺、心艺两样,陛下对哪一样更感兴趣?” 韩孺子听过《乐经》,对宫、商、角、徵、羽不是很喜欢,于是道:“愿闻心艺之道。” 张煮鹤伸出左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整个人顿时一变,之前还是跪在席上毕恭毕敬的老琴师,突然间已是能与帝王分庭抗礼的世外高人,腰身笔直,神情淡漠。 韩孺子听过一次父女二人的现场抚琴,当时只在意琴声,如今却看到了人的变化。 “音者生于心,心者动于音。千万将士,闻角而起、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其音虽易,其动甚大。” 韩孺子点头,“天下四方的军旅,莫不以乐器为号令,必有道理,朕不通音律,却能为空音曲所动,也是同样道理。” “陛下高见。”张煮鹤的手只要一离开琴弦,立刻就恢复为察言观色的老琴师,“仍以将士为喻,鼓声振奋,只需反复训练,将士一闻鼓声必生踊跃前进之意。” “张琴师的心艺与此相同?” “正是,鼓声动人心,但‘反复训练’才是关键,常人闻鼓心动,声消心静,将士闻鼓一振,再闻再振,如攀高峰,步步上升,直至巅峰,弃生死、忘悲欢,一心杀敌。草民初学琴时,也学庸人立下许多规矩,非得焚香沐浴,选一静室,专为一二知音而弹。此后偶遇名师指点,将这许多规矩一一纳入心中,又一一忘却,琴音一起,如战士闻鼓,琴音再起、三起,草民心中已在浴血奋战。待到人声一响,草民如战士闻金,舍兵退后,绝无眷恋。” 韩孺子赞道:“好一个‘心艺’,非学琴如此,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身处其中时心痴若狂,置身其外时形同陌路。” 张煮鹤拨琴数下,颇有喜悦之意,张琴言也拨挑琴弦,她一柔弱女子,却奏出慷慨之志。 韩孺子原本只是闲聊,兴致却越来越高,“空音曲为何唯独对朕影响如此之大?” “空音曲精奥之义在一‘空’字,因人而宜、因心而变,陛下身为至尊,心怀天下,急欲有所作为,因此初听曲时,会有飞升之感。陛下一路巡行,所过之处万民敬仰,平乱、劝农皆有所成,陛下心事渐稳,再听此曲,应该无所感动,静心而已。常人无陛下之志,自然也无陛下之心境。” 韩孺子觉得自己早就该找张煮鹤聊聊。 “如此说来,空音曲未变,朕的心境却变了。” “万变不离其宗,皆是一个‘空’字,请陛下再听此曲。” 张氏父女同时抚琴。 韩孺子有意放松心境,听了一会,渐觉心事凝重却不沉重,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他很喜欢。 正因为如此,琴声被打断时,他感到愤怒。 “我要见陛下!我知道陛下还没睡,耽误大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张氏父女只能停止。 “让他进来。”韩孺子大声道。 崔腾笑呵呵地进屋,对跟进来的张有才说:“早跟你说过……唉哟,张琴师也在,琴言姑娘别来无恙。陛下真有闲情逸志,夜里听曲,也不叫上我,一边喝酒、一边听曲才有意思……” “崔腾,你有何事?”韩孺子问道,心中怒意渐渐消散,对他来说这也是“心艺”,听到崔腾的喧哗就该撤退。 崔腾看到张煮鹤也在,放心不少,上前几步,说:“我也是刚想起来,下个月初七是皇后的生日,陛下有准备吗?妹妹很在乎这种事……” “皇后的生日是五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呢。”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一拍脑门,“瞧我的记性,我给记错了,那下个月初七是谁的生日?” “崔腾,你又喝多了?” “没有没有,今天一杯也没喝。”发现自己的借口太烂,崔腾有点害怕,急中生智,说:“其实我来,是要建议陛下巡视城墙。” “为什么?” “因为……因为匈奴人可能会打来。”崔腾认真地说,想不出别的理由。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好,你去备马,随朕一块巡城。” 崔腾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应该找别的借口,可是瞥了一眼低头的张琴言,他又觉得值,“是,陛下,我这就去……” 崔腾跑出去,琴师父女也告辞,张有才送行之后回来说:“陛下真要去巡城?” “反正也睡不着,北军初至,主力尚在路上,我的确也有一点担心。” 张有才在心里痛斥崔腾,众多卫兵起床之后,也都埋怨崔腾。 崔腾自己不知道,高高兴兴地骑马陪着皇帝出王府、登城墙,东海王没跟来,更让他高兴。 所有人此时还都不知道,崔腾今晚立下了大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袭晋城 北方的夜晚还剩几分寒意,身上的披风呼呼作响,韩孺子双手按在墙上,望了一眼远处的军营,那里的灯光很少,好像是座只有十几户人家小村子,却能给迷路的旅者带来起死回生一般的希望。 夜风吹在脸上,韩孺子一动不动,所谓巡城只是借口,他想出来走走,琴声固然能在心中引起慷慨悲凉之意,但是只有真正走出房间,才能对“慷慨悲凉”有切肤之感。 崔腾躲在墙垛后面,他约了几位好友打算夜饮,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北方真冷,陛下去过临淄吗?” “应该没有。”韩孺子出生在东海国,离齐国都城临淄不算太远,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去过那座城。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临淄可是个好地方,要说城厚池深,肯定比不上京城和洛阳,可城里一多半地方都是商铺,半年也未必能逛完。洛阳出歌伎,临淄产舞伎,啧啧,那身段、那舞姿,美得能让人连手里的酒都忘了喝。” 崔腾裹紧披风,脸上红扑扑的,真像是喝了一坛好酒。 韩孺子遥望远方的黑夜,“如此说来,卖酒的人肯定不喜欢舞伎了。” “呃……也不是,酒虽然忘喝,可是举在手里都流在了地上,卖酒的人照样收钱。唉,陛下将自己看得太紧了,领略不到酒与色的好处,我跟你说……我还是别说了。”崔腾突然醒悟,现在若是将皇帝说通,第一个被临幸的人大概就是张琴言,对他来说那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韩孺子没有注意崔腾的鬼心事,他只是暗暗感慨江山广大,走了这么久,才经过一小块地方,像武帝那样巡遍天下,大概需要十几年,而且他还没有武帝的资本,必须等国库充实、百姓安居之后,才能遍访名山大川。 这是大楚的江山、自己的江山,韩孺子的这种感觉无法向外人讲述,只能自己默默感受。 “陛下,匈奴人……今晚大概不会来了,咱们明天……再巡城吧。”对临淄城的幻想不够用了,崔腾迫切需要几杯真正的热酒。 韩孺子向前俯身,崔腾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拽住皇帝的一条胳膊,“陛下小心。” 韩孺子指着远方一点移动的光亮,“深夜前来晋城,必有要事。” “那咱们也去城楼里等吧。” 城门楼上下三层,里面的人已经看到迅接近的光亮,守门将官正在二层临窗眺望,听说“陛下驾临”,急忙与十几名士兵跪在两边,韩孺子命们起身,该干嘛干嘛,他与卫兵站在门口,想听到第一手消息。 光亮到了城门下,有人大声喊道:“开门!紧急军情!” 若是在平时,守门将官不会多废话,顶多看一眼,也就下令开门了,可皇帝就在身后看着,他可不敢敷衍行事,忍着后背的火烧火燎,一本正经地问:“从哪来的?所为何事?要见哪一位?” 城下的人不耐烦地回道:“马邑城求助,城里谁能做主我就见谁。” 守门将官微微皱起眉头,就算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这名信使的语气也显得太狂傲了些,可他不能火,扭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回道:“我这就派人开门,你把军牌、军签准备好,以备检验。” “快点,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将官更显尴尬,还是不敢作,正要命人打开城门,韩孺子道:“告诉他皇帝在此,让他先说军情。” 将官急忙转身,躬身听命,然后又朝城门下说道:“陛下就在这里,你有紧急军情现在就说吧,马邑城遭到匈奴人进攻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大楚皇帝在你身边?” “没错,有话快说吧。”将官加重了语气,隐隐觉得这人有点古怪。 “我不相信你,让我看一眼皇帝。” 此言一出,将官再不用绷着了,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韩孺子正要上前,崔腾拦住他,自己走到窗口,推开将官,酝酿片刻,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不知深浅的东西,让你回话你就回话,还敢提要求,皇帝是你能见的吗?马粪吃多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不赶快下跪。谁谁,把弓箭拿来……” 连守门将官都觉得过分了,心想宠臣就是宠臣,崔家的势力比从前更强大了。 韩孺子十分不满,还以为崔腾能说出点什么,原来只是骂人,正要开口阻止,崔腾惊讶地说:“咦?这算什么?他居然跑了。站住!我命令你站住!我是大将军崔宏之子,你敢他还真敢,跑过桥了。” 崔腾转身看向皇帝,一脸的不敢相信,他骂过的人无数,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韩孺子大步走到窗口,果然,那名信使已经跑过护城河,将手中的火把扔到路上,疾驰而去。 “立刻通知北军营地。”韩孺子命令道。 “是……通知什么?”守门将官还糊涂着。 “有外敌……”韩孺子话音未落,从外面突然射来一箭,虽然准头不够,射在城墙上,却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早有一批人埋伏在护城河对面的土坡下方,这时冲到桥上,边跑边向城楼射箭,黑暗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 崔腾合身将皇帝扑倒在地,大叫道:“护驾!护驾!” 韩孺子一把推开崔腾,对冲过来的将官说:“通知北军,下令守城。” 守门将官这回知道该通知什么了,蹬蹬上楼,片刻之后,号角声响起,忽长忽短,这是在通知城外的北军营地,也是在警告全城。 韩孺子站起身,对随身的卫兵道:“去传各营将领,到城墙上见朕。” 几名卫兵领命退下,韩孺子也向楼上走去,崔腾又一次拦住,“陛下,这里太危险,还是下去吧。” “让开。”韩孺子厉声道,他连外面究竟生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马上离开。 崔腾只得让开,紧跟在皇帝身后,卫兵们一部分跟着上去,一部分守在下层。 顶层的士兵已经吹过号角,正等着城外的回应,守门将官急得手足无措,来回转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见到皇帝,立刻跪下。 顶层有柱子和飞檐,没有封闭的围墙,四面开放,韩孺子站在女墙边向外张望,崔腾等人紧紧护在两边。 偷袭者不是很多,只有数十人,这时都聚在护城河的桥上,向城门楼射箭,还有一些人似乎在撞门,顶层位置高,暂时无忧,可是黑夜中乱箭射来,崔腾等人还是胆战心惊,万一皇帝被擦着点皮,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远处的北军营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守门将官听了一会,解释道:“北军已经现敌踪。” 韩孺子能看到,北军营地里的火光迅增多,数十、上百,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城墙上也有士兵,数量不多,这时都聚在门口上方,向下射箭,将桥上的人逼退。 “去通知其它城门,城墙各段随时都要有人巡视。”韩孺子继续下令。 “是是是……”守门将官急忙下楼,带着本部士兵四处传令。 这次偷袭出人意料,晋城连斥候都没派出,竟然让敌人摸到了城门口,要不是崔腾的突奇想,很可能连城门都丢了。 “你立了一功。”韩孺子抽空说道。 “啊?”崔腾一脸茫然,想了一会才说:“扑倒陛下是我的职责,只要陛下别怪罪我失礼就好。” 韩孺子摇摇头,继续向外观望,偷袭者退却,支援者却已经到了,全是骑兵,度奇快,也不点火把,在黑暗中呼啸往来。 “他们是匈奴人!”连崔腾都听出来了,“这怎么可能?马邑城、关卡都失守了?咱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韩孺子猜不出原因,可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袭城,之前的信使明显是楚人,却为匈奴人效力,敌方有备而来,晋城内外却只有数千兵马。 韩孺子转身对那名吹号士兵说:“传令北军向城内撤退。” 士兵从来没这么近地见过皇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接连鼓了三次劲儿,终于吹响了号角。 城外的啸声越来越响,说不清有多少匈奴骑兵,其中颇有人能射强弓,大概是听说皇帝就在城门楼上方,疯狂射箭,韩孺子只能让开。 号角声淹没在啸声中,也不知北军听到没有。士兵不敢停下,一遍接一遍地吹。 城池四周的鼓声此起彼伏,说明到处都有敌人。 樊撞山第一个赶来,大步冲到楼上,不等他开口,韩孺子道:“带领你的士兵在门内守着,准备接应外面的北军。” 樊撞山应声是,转身下楼。 仪卫营的将领随后赶到,韩孺子让他们集结本营士兵,随时准备支援压力过大的城门。 晋城将领来得最晚,代国都尉邓粹被关在监狱里,众将群龙无,因此更显慌乱。 韩孺子亲自指挥,向各座城门派出将士,并派人在城墙上来回巡视,防止有敌军攀墙。 崔腾再次劝说,韩孺子仍不肯下楼,他在等北军回应,虽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明白一件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击退敌军,而是尽可能挽救城外的那支北军,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只要坚持到明天午时,会有更多北军赶到。(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一十三章 城门恶战 虽然号称北方重镇,晋城却算不上坚固,自从武帝对匈奴采取攻势以来,位于塞内的晋城就没有遭遇过外敌进攻,年久失修,防卫松懈,偌大一座城里,守兵还不到一千人。 在一个人人毫无防范的夜晚,匈奴人突然围城,事先没有点半点预警,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要不然就是北方的长城无缘无故地坍塌。 无论什么原因,晋城官民都为此陷入了惊恐之中。 街道上到处都是人,有出来打探情况的,有呼妻唤子想要躲藏的,还有害怕到极点放声大哭的。 樊撞山率领一千名士兵在街上列队,正对着城门,没有骑马,他们的任务是守住城门,以接应外面的北军,而不是冲锋陷阵,他对又哭又喊的百姓十分厌烦,专门派出一队士兵来回驰骋,驱赶靠近者,以免待会受到干扰。 城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即使隔着厚重的城门也能听到,樊撞山是个倔脾气,也不管外面有多少敌人,叫声越响,他越兴奋,站在最前方,轻声对自己手中的长斧说:“老兄啊老兄,今晚看你的了,别让兄弟我丢脸,兄弟我过后自有报答,用最干净的清水冲洗,用最硬的石块打磨,用最干净的抹布擦拭,保证让你跟从前一样锋利……” 身后的众将士忍住笑,看一眼手中的兵器,也在心里嘱咐了几句。 城门楼上方有人喊道:“陛下有旨!开城门!准备接应!” 樊撞山吼道:“遵旨!” 城门洞里的士兵开始动手,樊撞山大步向前,他知道,只要打开一条缝,就可能有敌人冲进来。 “不准开城门!不准开!”有人喊道。 樊撞山转身望去,只见数人在两列士兵中间骑马飞驰而至,眉头不由得一皱,战斗在即,任何人在军中乱闯都是重罪。 来者不知罪,也不怕罪。 肥胖的代王翻身下马,至少有二十年没这么拼命跑过了,几乎喘不上气来,冲着城门洞大喊道:“不准……不准开门!” 守门者都是代国士兵,听到代王的命令,全都住手。 樊撞山毕竟为官多年,面对诸侯不敢造次,耐着性子说:“代王殿下,开门接应是陛下的旨意。” “我去见陛下,这就去,跟他说不可开门,外面匈奴人太多……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开门,开门者斩。”代王晃动着肥胖的身躯向城墙上走去,踩着台阶一步一停,喘两下才能继续迈步。 樊撞山看得心焦,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抬头再看,城楼上没人探身出来,皇帝显然没听到下方的声音。 “开门!”樊撞山大喝一声。 城门洞里的士兵举着火把,没有动。 代王的四名随从留下,这时一块摆手,“不能开,不能开,代王有令……” “代王的命令比圣旨更大?”樊撞山再也忍不住,两步来到随从马前,手起斧落,将一名随从砍落马下。 众人都惊呆了,居然没人出声音。 樊撞山再次大喝:“还不开门?” 剩下的三名随从嘴里叫娘仓皇让路,门洞里的士兵也慌忙转身,开锁卸闩,用力缓缓拉开城门。 代王刚爬完一半台阶,转身看去,一屁股坐下,怒喊道:“混账!陛下与全城百姓死于你手!” 樊撞山不管那些,反正皇帝下令,他只想冲出去杀个痛快,加快脚步进入门洞。 城门的闩锁刚刚被取走,突然被从外面撞开,门内的士兵被弹倒一片。 一名身穿重甲的大汉步行闯进来,嘴里大喊大叫,手中兵器高高举起,也是一柄长斧,形制稍有不同,斧身更长,斧刃稍短,比较粗糙。 两名持斧勇士都愣了一下,同时兴起,挥斧劈向对方。 樊撞山只快了那么一点点,将敌人连盔带头劈为两半,对方的长斧几乎贴着他的肩膀砍下去,樊撞山全不在意,往地上啐了一口。 城门外全是人,大都不像是匈奴人,而是来历不明的步兵,樊撞山管不了那么多,手中长斧转着圈劈砍,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被城门弹倒在地上的代国士兵看得呆了,坐在地上一直没站起来。 樊撞山身后的士兵拥上来,长枪如林,步步推进,可外面的敌兵也不少,硬是用躯体组成一道墙。 双方血战,寸步不让。 韩孺子就在城楼之上等候消息,城外北军已经退至城门以外,相距不到一里,中间隔着一座桥和不知多少敌兵。 城外的匈奴人放弃对城门楼的射击,改为围攻北军,韩孺子向外望去,虽然天色很黑,交战双方又都没有火把,可他还是能大致看清交战的惨烈,北军在敌军的四面包围中艰难前进,不断地有人马倒下。 他希望樊撞山能快一点开出通道,接应北军士兵。 “陛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叫声,韩孺子吓了一跳,以为有别的城门被攻破,急忙转身,“什么事?” 肥胖的代王跪在地上,更像是一个肉球了,哭道:“陛下,不能开门呐,樊将军会把陛下害死的……” 韩孺子心中恼怒,沉声道:“城外有数千将士,都是北军精锐,若不开门接应,他们必然陷于敌军之中不得生还,若是有他们相助,晋城或许能守得更久一些。” “不行啊,陛下,匈奴人太多,打开城门就……就关不上了……” “你看到匈奴人了?” “还没有……据说……” “过来看看。” 皇帝就站在墙边,代王却不敢上前,瘫在那里,像是站不起来,几名卫兵上前,一块架起代王。 “陛下!陛下!”代王杀猪般惨叫,卫兵却一点也不体谅,硬将他架到了墙边。 “看到匈奴人了吗?”韩孺子问。 代王跪在地上,双手扳着城墙,只露出眼睛以上,咽了咽口水,颤声回道:“看、看到了。” “多吗?” “多。” “晋城能守住吗?” “我、我不知道。” “晋城共有六座城门,还有三段城墙有缺口,总共九处需要严加防守,城内士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千人,如果得不到城外三千北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天亮,你我皆为异族所俘,那将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大的惨败。” 大楚定鼎之初虽然处于弱势,但是从来没有皇帝落入匈奴人之手。 代王不敢吱声了,望着黑暗中呼啸往来的匈奴骑兵,心胆俱裂,双腿绵软,真的站不起来了。 城下突然传来怒吼,樊撞山终于开出一条血路,他已经冲到桥边,长斧大开大阖,所向披靡,身后的士兵长枪外向,将敌兵向两边驱赶。 “真是一员无敌猛将!”崔腾一直守在皇帝身边,这时由衷赞道,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下去与樊撞山并肩战斗,不过也只是冲动而已,他的双脚还是牢牢站在原处,安慰自己说还是保护皇帝更重要。 代王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被巨大的恐慌彻底淹没。 城外的北军前锋也看到了樊撞山,士气大振,加快度,终于在桥上相会。 樊撞山杀得兴起,差点将第一个跑来的北军士兵砍下来,认清来人身份之后,退回桥后,又向侧翼冲杀,好将通道开得更宽一些。 北军骑马过桥进城,韩孺子在城楼上默默计数,心中不由得一凉,进城的人太少了,不过一千余人,剩下的北军不知陷在何处。 可他不能再让城门敞开了,城外的匈奴骑兵尾随而至,樊撞山再是猛将,也挡不住如雨倾落的箭矢。 城墙上的士兵得到命令,对着护城河上的桥乱射,尽量将匈奴骑兵挡在对岸,樊撞山又砍翻几名敌人,才在士兵的连番催促下转身回城。 城门缓缓关闭,部分敌军跟入城中,立刻陷入重围,没能夺取城门。 下方传来消息,“城门已闭!” 韩孺子稍松口气,此次前来袭城的匈奴人没有他想象得多,而且准备得不是很充分,中途改变计划,也没有明确的主攻方向,给了晋城喘息之机。 “代王,这回你不用害怕了……代王,代王?”崔腾连喊几声,弯腰推了几下,惊慌地对皇帝说:“代王……死了。” 在酒池肉林中享受数十年的代王,居然在晋城城门楼上,被匈奴人吓死了。 韩孺子也吃了一惊,让开几步,定睛看去,代王脸色青,双唇张开,停止呼吸似乎有一阵了。 “去叫太医。”韩孺子的随行队伍中有好几位太医,虽然没用,可还是得看一眼。 崔腾心中颇多感慨,却说不出来,只能问道:“代王这算以身殉国吗?” “算吧。”韩孺子叹道,他总不能对全城军民宣布代王是被吓死的。 韩孺子离开城门楼,向城下走去,迎面遇上北军将领,将领顾不上礼仪,急切地说:“辽东,匈奴人是从辽东来的。” “辽东?”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是扶余国攻破了关卡,匈奴人入关之后一路绕城急行,各地都没来得及送信。” 韩孺子愣住了,原来孟娥说的话一句没错,可他之前已经派人传旨,要求辽东戒备扶余国,怎么还会被攻破? “有多少匈奴人?” 将领无法回答,转身看向城下,数名士兵推来一名俘虏,是名匈奴人。 军中有人会说匈奴语,开口询问,那名匈奴人骄傲地立而不跪,快地回答了几句。 “所有匈奴人,能进关的都进来了。”通译看向皇帝,脸色苍白,“前锋八千余人,后面还有更多,大单于很快就会亲自到来。” (今日一更,白天要出门处理一点事情,回来得可能比较晚,qq聊天改在下周日,谢谢大家的支持。)(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二十三章 蹊跷 太医对自己的诊断很有把握,当初太后调查中毒事件的时候,他正是参与者之一,“陛下是不是时时感到困倦,但又睡不踏实?体虚无力、食欲不振、易出汗、脚趾微麻……嗯,这都是初期症状,陛下会越来越疲惫,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可有医治之法?”韩孺子问。 太医跪在地上回道:“如果是在京城,有办法缓解症状,然后再慢慢医治,晋城缺医少药,微臣不敢轻下断言。” 韩孺子嗯了一声,如果太医院有办法解毒,当初的思帝和后来的镛太子遗孤就不会死了。 他现在很容易走神,听说自己中毒之后,只在开始时一惊,念头逐渐转到别的事情上,这时在仔细回忆镛太子遗孤的模样,依稀记得那是一个胖胖的小孩子,与英王有几分相似,更多的细节却想不起来了。 他努力回忆,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全然忘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太医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小声提醒道:“陛下。” “嗯……”韩孺子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陛下前几日还登城观战,说明中毒不久,下毒之人必然还在城中。” “下毒者也能解毒?” “很有可能。” “太后认定崔太妃是主使者,好像也没什么用。” “崔太妃当然不会制毒,当时她带进宫的一名侍女才是毒药的来源,据说是什么南方‘鬼山门’的弟子,这名侍女当晚就被处死,很可惜,如果能让她说出毒药的配方……”太医摇摇头,突然现自己关注的方向不对,急忙磕头。 韩孺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只能想一件事情,而且不能思考太久,但他的判断力依然敏锐,“传刘介。” “是,微臣还是给陛下开一张方子吧。”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同意,但他没想吃药。 太医退下,刘介进来。 韩孺子差点忘了叫中司监进来的原因,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说:“你猜到这是中毒?” 刘介跪下,“陛下的症状与当年的思帝十分相似……” “可你没有马上说。” 刘介磕头,“我没有把握,所以要请太医来诊断,而且孟姑娘一直在陛下身边……” “她要杀朕,用不着下毒。” 很多时候皇帝身边只有孟娥一个人相伴,以她的身手,可以轻松杀死皇帝。 刘介只是磕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实摆在那里,承不承认全看皇帝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劝说。 韩孺子的思绪又在飘散,“先这样吧,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思帝与镛太子遗孤都是中毒一月之后逝世,韩孺子出现症状才两天,而且他也急不起来,身体的虚弱直接带来精神上的疲惫,就像那些活了太久而又疾病缠身的老人,进入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阶段,这不是洒脱,只是疲惫。 刘介突然失声痛哭,顿觉不妥,强行忍住,退出房间。 不知何时,琴声再度传来,韩孺子自觉头脑清醒不少,于是小睡了一会,再睁眼时,张有才在给他擦汗,东海王、崔腾站在一边,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什么时候了?”韩孺子问,现琴声已经消失。 “午时刚过,陛下吃点东西吧。”张有才道。 原来自己没睡多久,韩孺子强撑着坐起来,肚子里一点也不饿,摇摇头,不想吃东西,盯着东海王和崔腾看了一会,又左右瞧了瞧,没有现孟娥。 “陛下。”崔腾突然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妹夫,你可千万不要出事,我妹妹在京城等着你呢。” 韩孺子笑了一下,觉得皇后是那么的遥远,好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不是说了吗?过几天就好。” “陛下的样子可不像……” 张有才忍不住道:“你们还是出去吧,让陛下休息一会。” 崔腾只好起身,一步三回头,东海王道:“陛下安心养病,我刚才出府问过了,诸将都说匈奴人的攻城之具毁掉之后,大营后退十余里,看样子数日之内不会再攻城,他们是要用晋城吸引楚军前来救援。” 韩孺子点点头,晋城暂时无忧,至于各地援军,他已经没法考虑了。 东海王和崔腾也住在王府里,出了院门,崔腾止住脚步,转身严肃地对东海王说:“咱们得做点什么。” “你会治病?” “不会。”崔腾一把抓住东海王的胳膊,“但是陛下的病有点蹊跷,我不信任那些太监,你比较聪明,想个办法弄清陛下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病。” 东海王挣脱崔腾的手掌,冷笑道:“连你都看出蹊跷了……” “我没你聪明,但我不瞎。” 东海王仍然只是冷笑,崔腾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几名侍卫在来回巡视,他压低声音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陛下若是有了万一,也轮不到你当皇帝。” 东海王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吗?没有陛下,晋城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城,匈奴人起狠来,一天工夫就能攻破,咱们这些人不是死就是降,朝廷听说消息,立刻就会从京城的宗室子弟里选出一位新皇帝,当然轮不到我。”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崔腾急切地说。 “别急,我这不是正在想嘛你去找太医,弄清楚陛下究竟得的什么病。” “你不跟我去?” “嘿,有我在场,太医打死也不敢透露半句,你是陛下的舅子……快去快回。” “你呢?”崔腾不太放心留下东海王一个人,怕他暗中使坏。 “别管我,一个时辰之后在我的屋子里见面。” 两人在王府大门外分头,崔腾去找太医打听情况,东海王拐弯来到仪卫营。 营里空空荡荡,大部分仪卫和权贵子弟都被派去守城,只剩少数卫兵,看管一批特殊的“士兵”。 韩孺子宁愿将不可信者留在身边,所以随行队伍中不仅有东海王,还有谭家的男子,都被编在仪卫营中,有时候也充当旗手跟随皇帝,大多数时候却被软禁起来,唯一的优待是不让他们上战场。 东海王来见谭冶、谭雕兄弟,他必须弄清一件事。 所谓军营其实也是王府的附属院落,看管得并不严格,只要不出大门,谭家人可以自由行动。 东海王很久没来探望“亲戚”了,谭家兄弟见到他都很意外,态度不冷不热。 东海王也不兜圈子,开口便道:“大势已去,我很清楚自己当不了皇帝,就算当今圣上真出什么事,各方势力也不会再选我,所以我已经死心,看来你们也死心了。” 谭氏兄弟不吱声,他们当然死心了,只想着如何保住谭家不被灭族。 “洛阳丑王帮了谭家一个大忙,陛下暂时不会动你们,可是想让陛下真心原谅你们,丑王指望不上。” 谭氏兄弟仍不吱声,但是神情略有变化,目光不再躲躲闪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皇帝身边,起码到现在我是成功的,可能我还没有本事救谁,但是想害谁还是很容易的。” 东海王不用说谭家的坏话,只需说好话,就让能皇帝对谭家一直保持戒心,谭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露出微笑,谭冶道:“妹夫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还是一家人。” “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只问一句,也只问一遍:你们有没有暗中进行什么?” “没有啊。”谭家兄弟异口同声,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谭冶道:“东海王,你可得帮我们,自从离开京城,我们一家人都老老实实的。” “暗中向丑王求助,也是老实的行为?” 谭冶尴尬地说:“那不是为了保命嘛,真的,除了找丑王相助,我们没再做过别的事情,顶多……” “顶多什么?你们今天对我隐瞒的任何一句话,日后都可能酿成塌天大祸。” “顶多安排一下各地的生意,你也知道,没有钱,谭家就彻底完蛋了。” 东海王相信这一点,想了一会,又问道:“陛下的随行队伍里有没有需要警惕的人?” “你的意思是……” “江湖人。” 谭氏兄弟又互视一眼,谭雕道:“谭家向丑王求助,等于丧失了江湖地位,就算有江湖人混进来,也不会找我们,这种事,你只能问一个人。” 东海王知道该找谁,这个人也在仪卫营里。 花缤的侯位是几年前被剥夺的,不在宽赦之列,因此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仪卫士兵,吃住与其他人无异,而且不能随意出营,但是在江湖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高。 看到身穿简陋盔甲的花缤,东海王心里舒服不少,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人。 “江湖人?”花缤仰头想了一会,一副看破世情的长者模样,半晌之后,他摇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皇帝对江湖人偏见颇深,谁敢招入?” “花家已经没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的后果,你不后悔,没关系,可你还有一个儿子,花虎王还在云梦泽吧?你打算让他当一辈子强盗?想想吧,如果有立功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花缤想了好一会,最后道:“晋城里没有我认识的江湖人,这是实话,要说跟江湖沾边洛阳侯送给陛下的两位琴师比较可疑。” “嗯,我也现了,陛下对他们的琴声好像入迷了,有点像是……他们不会与望气者有关吧?” “嘿,望气者说他手里有一条龙,其实顶多是一条虫,吹得响亮而已。我怀疑张氏父女是那种催情的琴师,在江湖中属于隐秘一派,以侍奉贵人为业,洛阳侯大概是想用这种手段讨好皇帝。” 东海王吃了一惊,“可陛下说他听琴的时候有飞升之意……” “呵呵,东海王,你与陛下同龄,也有妻室,应该明白……这种事吧?” 东海王不想讨论下去,又问道:“催情之音对身体有伤害吗?”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只是听闻一点传说而已,不了解详情。”花缤凑近东海王,小声道:“陛下……” 东海王笑着告辞,回王府等崔腾,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没去见,或许皇帝的病就应在此人身上。(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六亲不认 “中毒,又是中毒。”崔腾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东海王,相距咫尺,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直接当石丸弹射过去。 东海王坐在椅子上,身体尽量后倾,郑重地警告道:“退后。” 崔腾慢慢后退,重复道:“还是中毒。” “我听见了。” “你敢说跟你没关系?前几次下毒都是你母亲主使。” 东海王脸色一沉,“第一,之前总共只有两次下毒,第二,那是太后陷害,即使下毒真跟我母亲有关,她也没告诉我,第三,我母亲是你姑姑,姓崔,一定要说关系的话,崔家嫌疑更大。” “你说什么?”崔腾一步冲到东海王面前,这回不只目光凶狠,还举起了拳头。 东海王虽然没挨过崔腾的打,对他还是比较忌惮的,身子又向后倾,看着拳头,“崔二,你想干嘛?” “我想……”崔腾放下拳头,困惑地问:“真不是你?” “嘿,陛下带着我是要防备的,从来都是我吃陛下的东西,陛下不吃我的东西,我甚至不能往那边携带食物,你说我怎么下毒?” 崔腾心中本来有六七成把握,听东海王一说,只剩下两三成,再次后退,挠头道:“照此说来,下毒者只能是皇帝身边的人,那可多了,太监、侍卫好几十人呢。” “下毒者是陛下身边的人,带毒者却未必……” “那还是与你有关,你们家有这个习惯。” 东海王不停冷笑,上下打量崔腾,好像久闻其名,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崔腾被看得不舒服,“干嘛?你想嫁祸于我不成?” 东海王摇摇头,“你好几天没去探望崔昭妹妹了吧?” “现在这么乱,哪有时间去看她?东海王,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对中毒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说的就是此事。”东海王故作惊讶。 崔腾一愣,想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第三次冲到东海王面前,怒气冲冲地说:“好啊,原来你要嫁祸给我妹妹!” 东海王不像前两次那么害怕了,一把将崔腾推开,不耐烦地问:“你忠于谁?陛下,还是崔家?” “当然……是陛下,可我也得保护崔家。”自从大哥死后,崔腾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少。 “我跟你一样,不过我要保护的是谭家,所以我刚才与你分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问谭家兄弟有没有暗中搞鬼,确认无事之后,才找其它线索,你做了什么?” “我……不可能与三妹有关。”崔腾脸上做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三妹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可她敢来晋城。” “她是护送冠军侯之子!而且……而且她来的时候哪知道晋城会被匈奴人包围?” 东海王又发出连串冷笑,“崔腾啊崔腾,就凭你的这点聪明还想保护崔家?崔家自己人都不相信你,所以有事也要隐瞒。” 崔腾气疯了,原地转了一圈,突然蹿到东海王身边,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摔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间。 东海王身子侧倾,及时避开崔腾的锋芒,暗自嘲笑他的鲁莽,坐在那里思考一会,很想找林坤山谈一谈,可望气者是纯粹的犯人,被看守得很严,除非皇帝允许,谁也不能见。 崔腾被东海王点醒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心里越怒,在王府里大步行走,拐个弯,离崔昭的住处已经不远,却见两个人躲在廊柱后面切切私语,不时偷笑。 崔腾此时疑心极重,轻手轻脚地走近,听那两人说什么。 “老六,再跟我说说,你真见着了?” “跟你说过好几遍,早就见着了,那时候看得不严,我帮着往院里搬东西,亲眼得见,啧啧……” 另一人心痒难耐,“真跟传说中那么厉害,看一眼就能让人发狂?快跟我说说,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唉,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想连累你,我一个人倒霉也就算了。” “少来,就算倒霉我也不怕邓都尉不也没事,还升官了。” “嘿,他那是险官、恶官,日后没好下场。你就没有想过,匈奴人几十年没有入关一步,突然冒出来,而且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偏偏直扑咱们这里,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因为皇帝吗?”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仆人压低声音,“皇帝和整个晋城一样,也受诅咒啦,真正引来匈奴人的是……” “天哪,那咱们岂不是……” 崔腾再也听不下去,从柱子后绕出来,怒视两名仆人。 这两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没想到隔柱有耳,而且是脾气暴躁的崔家二公子,全都吓得呆住了。 崔腾骂了一句,飞起一脚,将一名仆人踹倒,挥出一拳,打得另一名仆人牙齿脱落,随即击出第二拳,仆人下意识躲避,崔腾的拳头重重打在柱子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握着受伤的手,连蹦带跳,不停地怒声咒骂。 两名仆人终于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崔腾追了几步没追上,怒声喊道:“我记住你们两个了!” 崔腾怒不可遏,抬脚往柱子上踢去,结果还是他输,一瘸一拐地走向跨院,恨自己不能身高十丈,将整座王府踏平。 战事紧张,守门的卫兵都没了,崔腾用完好的右手砸门,嚷道:“开门!开门!” 院门打开,平恩侯夫人惊讶地说:“兄弟,你……你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崔腾不理她,直接走向正屋,丫环婆子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闯进冠军侯夫人的卧室。 崔昭躺在床上,几天没怎么吃喝了,越发显得憔悴,勉强支起身子,说:“二哥,你来啦。” 虽然这不是一母同胞的妹妹,但毕竟也是崔家的人,看她虚弱可怜的样子,崔腾的气消了一大半,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可能是带来霉运的扫帚星,更不可能是携毒者。 崔昭被盯得心里发毛,“二哥,你……” “没事。”崔腾转身走到外间,正迎上跟进来的平恩侯夫人。 “哎呀,好兄弟,你这风风火火地到底是为什么?陛下斥责你了?伴君如伴虎,这种事免不了。陛下最近怎么样?听说他两天没出门了,城外那么多匈奴人,这可怎么办啊……兄弟,你盯着我做什么?” 崔腾恍然大悟,“是你!” “当然是我,我是你大姐,嫁给平恩侯,你外甥叫苗援,你一直不去看。” 崔腾粗暴地命令丫环们退下,然后严肃地说:“你和三妹为什么来晋城?” 平恩侯夫人茫然道:“把冠军侯的儿子送给邓家,你早知道啊。” “不对,崔家又不缺人,送一个小孩儿,用不着你和三妹同时来。” “呵呵,好兄弟,这不是做给外人看嘛,三妹与冠军侯毕竟夫妻一场,总不能将孩子托付给仆人吧?” 崔腾的怒气又升起来了,“崔淑君,你知道我有时候六亲不认吧?” 平恩侯夫人连退几步,“好兄弟,别乱来,你这是听谁说闲话了?” “你,就你闲话多,三妹的坏名声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好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 崔腾转身将桌子掀翻,里间的崔昭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敢吱声,更不敢出来。 “实话!”崔腾怒气冲冲地看着平恩侯夫人,强行忍住已到嘴边的脏话,“我的说是实话,我也要从你这里听到实话,父亲不在这里,我就是一家之主,你敢向我隐瞒,别怪我不客气。” 平恩侯夫人吓得脸都白了,姐弟二人同父异母,关系本来就一般,崔腾又是那种发起怒来六亲不认的主儿,她真是害怕,结结巴巴地说:“别、别生气,好兄弟,这都是……都是老君……老君的主意。” “嘿。”崔腾一点也不意外。 平恩侯夫人稍稍冷静一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不如劝崔腾帮忙,于是道:“老君得到消息,王美人不喜欢小君妹妹当皇后……” “王美人?” “陛下的生母,早晚会当太后,她不喜欢小君妹妹,现在就已着手想要将皇后废掉,甚至暗害。”平恩侯夫人不吝于夸大其辞。 “什么?这个……陛下也不能同意啊,他与皇后十分恩爱。” “陛下当然不会同意,所以王美人想出一条奸计,要用美色诱惑陛下,陛下一旦沉湎于此,对皇后自然不会专宠。” 崔腾嗯了一声,立刻就理解了这一招的厉害,“所以,张琴言是王美人……” “没错,我已经打听清楚,中司监刘介奉王美人之命为皇帝物色美女,但他太笨,没做成什么,是洛阳侯韩稠,他早就在暗中讨好王美人,受其指使,向陛下进献美色。”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家伙舍得交出张琴言。”崔腾点点头,突然觉得不对,“那你和三妹……不会是……” “我说了,这是老君的主意。” 崔腾打量平恩侯夫人,皱起眉头。 平恩侯夫人恼怒地说:“不是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三妹?”崔腾指着里间,压低声音。 平恩侯夫人点头,“反正冠军侯已经死了,与其守寡,不如……” 崔腾又羞又怒,“崔家这是怎么了?当初东海王有机会继承帝位的时候,恨不得将全部姐妹都嫁给他一个人,现在又要……唉。” “外戚之争向来如此,姐妹、姑侄同入宫中的事情时有发生,崔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崔腾想了又想,“可是没用啊,陛下用情专一……三妹哪比得上那个琴女?” 平恩侯夫人笑了一声,“所以我将琴师父女拉拢过来了。” “什么?” “他们现在为崔家做事,不受洛阳侯和王美人的控制了,有他们相助,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宠幸三妹,现在的问题是得让三妹尽快恢复身体。” “你让张氏父女对陛下做什么了?”崔腾心里咯噔一声。(未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五章 鲁莽人与暴脾气 匈奴人又来炫耀了,他们歼灭了一支赶来救驾的楚军,用马匹拖着尸体在城外来回奔驰,嘴里发出连串的呼啸。 此举并无实际的意义,纯粹是为了向无路可走的猎物展示自己的残忍。 守城的楚军士兵看不下去,纷纷转身,几名将领去向车骑将军通报,邓粹身穿便装接待他们,说道:“援军也该来了,没事,一开始比较鲁莽,再吃几次亏就变老实了。” 诸将愕然,樊撞山忍不住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做?” “能做什么?”邓粹问,示意身后的丫环给自己捶肩。 “这个再来一次偷袭?” “匈奴人又不是傻瓜,哪能每次都被偷袭?他们将营地退后十里,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事。” 营地退后意味着楚军出城之后往返距离更长,更容易被四周的匈奴人截断,将领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很难接受就这么按兵不动。 “陛下将守城重任托付给将军,然则将军的策略就是坐以待毙?”虽然跟着邓粹打过一场胜仗,樊撞山还是不太信任这个人。 邓粹认真地想了一会,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樊撞山大怒,扭头看了看其他将领,别人都垂头不语,只有他敢说话,“既然如此,由谁当车骑将军还不是都一样,为何非得选你?” 邓粹没有发怒的意思,仍然认真地想了一会,对丫环指向另一边的肩膀,然后道:“不一样,同样是坐以待毙,我比较从容,就算死,姿势也好看一点,换成诸位,免不了要来回折腾,仍然无法突围,死相还很难看。你们也看到了,匈奴人对死者可不太尊重。” 邓粹居然笑了,樊撞山怒气冲天,若不是尊卑有别,他赤手空拳也能将对面的小白脸掐死,“阁下枉为大将,我这就去面见陛下” 樊撞山想起皇帝正在生病,不该去拿这种事情打扰他。 邓粹无所谓地打个哈欠,“我劝樊将军少生是非,事情明摆着,晋城没有被攻破,靠的不是你我,不是几千名楚军,更不是满城百姓,而是匈奴人权衡再三,觉得利用皇帝引诱大楚各地援军更合算。如今有援军上钩,意味着晋城还能再多支持一阵,援军被歼很可惜、匈奴人拖尸很残忍,不过对晋城来说,这是好事。” 樊撞山气得几乎要吐血,可是又无法驳斥对方的话,只得转身离开,连告辞的话都不想说。 邓粹闭目养神,对其他将领的告辞不屑一顾。 樊撞山在城里兜了半圈,街上非常冷清,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士兵大都守在城头,就连这点安排也是将领们自行其事的结果,车骑将军邓粹根本没有下达过任何命令。 樊撞山想率领本部人马出去打一仗,可是没有皇帝或邓粹的许可,城门不会打开,而且他也知道,这一仗必败无疑,解不了晋城之围。 邓粹说得没错,晋城尚在的原因是匈奴人没有认真攻城,樊撞山只是忍受不了车骑将军对整个形势的无所谓态度。 “身为大将,不该全心全意为陛下分忧吗?”樊撞山大声问,身后的几名卫兵点点头,不明所以。 樊撞山还是来到王府,要见的人却不是病中的皇帝。 崔腾不在,随从接待了客人,樊撞山坐在客厅里等候,无论随从怎么暗示,就是不走。 直到天黑掌灯之后,崔腾才回来,见到樊撞山,不由得一愣,“樊将军?真是稀客啊。” 两人一个是皇帝信任的猛将,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之人,此前经常见面,私下里却没有交往。 樊撞山站起身,也不客气,拱手道:“我有件事要跟崔公子商量。” “我?”崔腾更是意外,虽然平时自视甚高,可是在真正的将军面前,他有几分自知之明,“要是打仗的事儿,我可帮不上忙。” “有关,但不是打仗。”樊撞山上前一步,“陛下很信任你,对吧?” “呃,算是吧。” “你是陛下的舅子,听说当初崔大将军支持别人称帝的时候,你宁可不孝,也要投靠陛下。” 这些都是事实,可任何一位正常的官员都不会当着崔家人的面说出来,崔腾更显尴尬,生硬地说:“樊将军有话就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陛下卧病在床,晋城军民没了主心骨” “不是有车骑将军邓粹吗?” “问题就在他身上。”樊撞山怒道,“我这人不会说话,你得告诉陛下,让陛下小心,邓粹根本没有用心守城。” 崔腾吃了一惊,“什么?邓粹想投敌?” 樊撞山一愣,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这种话,可是一转念,又觉得有理,“有可能,他在家里高枕无忧,不去巡视城墙,也不安排守卫,外面有一支援军被匈奴人歼灭,他也无动于衷,分明是找好了退路!” “好啊,邓粹居然敢做这种事!我这就去见陛下,我刚从那里回来。” 这两人一个莽一个暴,几句话就给邓粹定下了投敌的罪名,气势汹汹地要出发,樊撞山总算还记得当初来找崔腾的原因,提醒道:“你得小心说话,别让陛下生气,反而加重病情,我来找你,就是觉得你会说话。” “樊将军觉得我会说话?”崔腾身边的谄佞之徒不少,还从来没人夸过他“会说话”。 樊撞山点头,他对崔腾其实没多少了解,只知道这是崔家的纨绔子弟,深受皇帝信任,“宠臣嘛,应该都会说话,要不然你凭什么取得陛下的欢心?” 这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崔腾立时就会大怒,樊撞山却是无心之语,崔腾想了想,决定将这句话当成纯粹的夸奖,倒是因此冷静下来,“会说话你不应该找我,应该找东海王啊。” “他?东海王跟陛下争过帝位,不可信吧?” “那是从前,他现在乖巧得很,走,咱们一块去找他,他肯定能做到不惹陛下生气,又将事情说清楚。” 东海王就住在崔腾隔壁院里,听完两人对邓粹的“控诉”,问道:“你们听说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 樊撞山一愣,“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只是我,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其他将领也看到了,一问便知。” “对啊,有谁会明摆着背叛皇帝吗?邓粹再不济也是楚国大将,他想背叛,或者偷偷逃出晋城,或者联络众人直接在城里起事,每天待在家里与妻妾、丫环相处,拿什么背叛?” 两人张口结舌,崔腾不满地说:“都怪你,也不弄清楚就来乱说。” 樊撞山挠挠额头,记得自己一开始只是想通过崔腾提醒皇帝提防邓粹,或者换人整顿城防,怎么突然间就变成指控邓粹谋反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事啊。 “呃,抱歉”樊撞山仓皇离去。 “有勇无谋,谁让他是猛将呢?”东海王看向崔腾,“你也是糊涂,怎么就听他胡说八道呢?” “我这个你休息吧,我回去睡觉了。”崔腾转身要走。 “等等,我正要找你。” “什么事?” “别装糊涂,昨天你去见崔昭妹妹,回来之后就一直躲着我,今天在陛下面前魂不守舍,肯定是有事,你总自称是忠臣,现在就证明给我看看。” 崔腾脸红了,想了一会,“那你得保证不对外乱说。” “我是那种人吗?”东海王心想,自己不会乱说,只会有目的地说。 “张氏父女是催情琴师。” “嗯,我知道。” 崔腾一惊,更不敢隐瞒,“他们被平恩侯夫人收买,要将三妹献给陛下” “嘿。”东海王冷笑一声,“接着说。” “可张琴师说,陛下似乎在修炼某种特别的功法,对琴音有抗拒,所以会生病。” “陛下明明是中毒!”东海王可不相信琴音能有这种神奇的效果。 “平恩侯夫人不知道陛下中毒,我跟她说了,她很吃惊,会让张琴师今晚来向我解释。” “那一个张琴师?父亲还是女儿?” “平恩侯夫人没说。” “我知道你盼着谁来,你不打算邀请我吧?” “呃,见面之后我会来转告你。” “笨蛋,琴女不会说话,怎么向你解释?来的肯定是张煮鹤。” 崔腾大失所望,他只注意琴女的眼神,早忘了她不会说话这件事,“也可以做手势啊,我能看懂。” “那你回去等着吧,控制一下自己,别将老人家吓到。” 崔腾嘿嘿笑了两声,转身离开,心里仍存一线希望,以为来的人会是张琴言。 东海王在皇帝那里吃过饭,叫来仆人,洗漱之后准备休息,无论去见崔腾的人是谁,他今晚大概都不会来告诉东海王。 皇帝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东海王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现在就能回京城 他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上床睡觉。 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刚要进入梦乡,东海王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樊撞山去而复返,非要见东海王不可。 东海王披着外衣走到门口,不太高兴地说:“樊将军有事?” 樊撞山推开仆人,几步走到东海王面前,“我找到证据了。” “什么证据?”东海王还没太清醒。 “邓粹谋反的证据。”樊撞山肯定地说,“他今晚要派人出城与匈奴人联系,待会我就去抓人,来个人赃具获。” 东海王深感惊讶,正想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崔腾竟然也来了,脚步匆忙,跑到门前,喘着气说:“是孟娥,张煮鹤说肯定是孟娥下毒。” 崔腾与樊撞山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对方。 东海王眉毛一挑,这可是少见的情形:他掌握着两件阴谋,而皇帝却被蒙在鼓里。未完待续。 ...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告状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黑天白昼,随时都可能陷入昏睡,某个念头一起,又随时可能坐起来,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他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别人听来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从哪来的?”韩孺子坐起来问道,全身出了一层透汗,脸色微红,神采奕奕,要不了多久这点精神头就会消失,他又会变得迷迷糊糊、虚弱无力。 张有才几乎寸步不离,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皇帝一醒,他也跟着醒,有问必答,只是未来知道确切答案,“什么从哪来的?” “那支援军,刚才不是说有一支援军到来,被匈奴人歼灭了吗?” “对对。”与皇帝正好相反,张有才每次醒来都处于头脑昏沉的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清醒。 “我想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韩孺子希望自己能记住这支军队。 “嗯……据将军们观察,那支军队可能是从马邑城来的。” 韩孺子沉默一会,“马邑城与晋城之间隔着长城关卡,匈奴人故意不防关卡,放援军入关。” “应该是吧。”张有才对打仗的事情不太了解。 “会不会是卓如鹤派来的援军?” 弘农郡守卓如鹤正在塞外以钦差的身份调集军队,也不知拿到圣旨没有? “有可能吧。”张有才敷衍回答,他实在不了解情况。 韩孺子很难集中注意力,揉了揉肚子,思绪突然飘到了两年前,“粥和咸菜很好。” “啊?陛下……饿了?” “街上的小吃为什么比自家做的饭菜可口?” “因为……因为不常吃吧?”张有才突然想起皇帝在说什么了,那是刚从宫里迁到倦侯府的时候,府里没米没面,蔡兴海从街头买来粥与咸菜给大家充饥。 “我这就去弄!”张有才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向她点下头,匆匆向外跑去,皇帝好不容易有点胃口,他无论如何也要找来可口的食物。 夜色正深,整座晋城白天时尚且街道冷清,此时更是阒寂无人,张有才不管,他要找中司监刘介、找王府里的仆人、找晋城的官吏、找一切能找到的人,为皇帝做一顿京城风味的粥与咸菜。 韩孺子发了一会呆,“有才?张有才?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陛下派他去做事了。”孟娥说。 “哦,是我给忘了。”韩孺子又开始犯困,却不想睡觉,“我好像有一阵没听到琴声了。” “有几个时辰了,我让琴师停止的,陛下现在不需要听琴了。” “好吧。”韩孺子其实也是意兴阑珊,那琴声越听越普通,早已没有当初的魔力。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韩孺子突然问道:“孟娥,你在试图操控我吗?” “嗯,就快要成功了。”孟娥回道。 韩孺子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甚至愤怒一下,可他心灰意冷,什么感觉也没有,努力想要抓住这个念头,继续询问下去,外面敲门声一响,他的思绪又飘开了。 刘介进来,“东海王和崔腾求见陛下,说是有急事。” “嗯。”韩孺子点下头,觉得在自己脑子里吵闹不休的小孩子当中就有他们两个。 东海王先进来,向皇帝行礼之后站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崔腾却是个急脾气,张嘴就要说话,看到角落里的孟娥,又将嘴闭上,想了想,说:“陛下,我有要事,必须单独相告。” 韩孺子又点下头,过了一会抬头看向东海王,“你先退下。” 东海王一愣,扭头看向崔腾,崔腾急忙道:“不是东海王,是陛下的侍卫。” “侍卫?哪来的侍卫?侍卫都在外面。” 孟娥走到皇帝身边,“侍卫是我,我也在外面,随叫随到。” “好。”韩孺子觉得自己要问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崔腾沉不住气,对孟娥道:“随叫随到,不叫就不要到。” 孟娥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东海王提醒道:“小心了,真动起手,咱们两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韩孺子身体慢慢倾斜,东海王急忙上前搀扶皇帝坐起,“陛下待会再睡,崔腾带来重要消息。” “嗯,我不睡。” 崔腾上前两步,“陛下,我查出是谁下毒了?” “谁?” “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侍卫。”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孟娥?不,不是她。” “陛下不要太相信她,我有证据……” “你听谁说的?”韩孺子问。 “啊?这不重要,关键是……”崔腾得到过提醒,不愿在皇帝面前提起琴师父女。 “很重要。”韩孺子仍然面带病容,身子微微摇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他的话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威严。 崔腾立刻跪下,“是张煮鹤,不过我的确找到了证据。” “张煮鹤……”韩孺子的思绪又一次飘移,“真是个怪名字。” 崔腾膝行向前,来到皇帝面前,仰头道:“别管名字了,陛下得病之前,那个女侍卫就通过王府仆人买下许多药材,其中几味是有毒的!那名仆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院外,可以叫进来对质。” “孟娥……我会亲自问她,不用对质。” “她不会对陛下说实话,万一狗急跳墙……” “不会。”韩孺子肯定地说,虽然思维有些混乱,但他并不糊涂,有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时说不出明确的原因。 崔腾还想再说,东海王道:“别急,让陛下再考虑一会,反正这也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用不着非得今晚解决,另一件事倒是需要陛下马上拿主意。” “还有事?”韩孺子问。 东海王点头,不等他开口,崔腾已经说道:“邓粹要背叛陛下、投降匈奴。” 韩孺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个你也有证据?” 皇帝表现得如此不以为然,崔腾大失所望,看向东海王求助,东海王道:“你开的头,接着说吧。” 东海王对告状不感兴趣,他宁愿近距离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皇帝的神情,如果只看脸色,皇帝的病情可是越来越重了。 崔腾没那么多心事,说道:“是樊将军找到的证据,他一直怀疑邓粹,于是派人暗中监视邓府,发现一名女仆天黑之后鬼鬼祟祟地出府,与代王府里的两名男仆私会!” “嗯。”韩孺子对这种事更提不起兴趣。 “等他们分开之后,邓将军的人抓住女仆,一审问才知道,女仆是奉命行事,邓粹将一纸出城命令交给两名男仆,让他们四更天出城去向匈奴人投降!” 韩孺子越来越困,只觉得头沉如山,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或者匈奴人解围,他也激动不起来,推开东海王伸来搀扶的手,说道:“东海王,你处理吧,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邓粹不像是……” 韩孺子说睡就睡,睡得却不踏实,在梦里继续对东海王说话,说他不太相信邓粹会背叛,事情很可能另有原因,一定要问清楚。 崔腾茫然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压抑心中的兴奋,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听到了,陛下让我处理。” “处理什么?” 东海王想说“一切事情”,忍住冲动,说:“邓粹和孟娥的背叛。” 崔腾站起身,迷惑不解,明明是他一直在说,处理之权怎么会落到东海王手中?可陛下的确说得很清楚,他找不出破绽,只能叹道:“陛下病得越来越重,心里已经糊涂了。” “即使这样,陛下的话也是圣旨。” 崔腾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你处理,你说怎么办?” “对孟娥,先要按兵不动。” “等她成功再说?”崔腾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皇帝。 东海王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咱们得先弄清楚孟娥在城里还有没有同伴,然后一网打尽,逼他们交出解药。” 崔腾勉强点头,“好吧,按你说得做,邓粹呢?” “樊撞山是个大老粗,我得亲自审问邓府的那名女仆。” “代王府的这两人呢?” “让他们出城。” “什么?” “离四更没有多久了,让他们出城,现在把他们抓起来,很难证明什么,就让他们去见匈奴人,然后再看邓粹会怎么做。” “怎么做?开城门投降呗。” “邓粹是守城大将,必须得有最直接的证据,最好是抓现形。” 崔腾考虑了一会,“好吧,也听你的。我还是觉得陛下刚才有点糊涂,叫错了名字。” “圣旨就是圣旨,由不得你胡猜乱想,走吧,别打扰陛下休息。” 两人出屋,张有才端着食盘跑进来,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咸菜,晋城一家好几天没开张的饭馆,叫来好几位名厨专门烹制了这顿简单的饭菜,遗憾的是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看到皇帝又睡下,张有才轻叹一声,将食盘放在桌子上,为皇帝盖好被子,自己也困了,坐了一会,趴在桌上入睡。 孟娥悄无声息地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俯身观察了一会,一手轻轻托起皇帝的头,另一只手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轻抚胸膛,帮他咽下去,然后退到角落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一会,韩孺子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坐起来,躺在那里轻声问道:“你喂我吃的什么?”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群里相约。)(未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逃为上计 孟娥走过来,轻声问:“陛下在装睡?” 韩孺子点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回答。★★ “陛下想知道我喂的是什么?” “嗯。” “我已经说过了。” “什么时候?”韩孺子诧异地问,他强忍着才没有入睡,这时脑袋沉得好像整个身体上下颠倒。 “装睡就说明有效果了。”孟娥没有回答。 “什么效果?” “别强撑,能睡就睡。”孟娥将手指放在皇帝额上,轻轻下划,韩孺子感到一丝暖意,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不等他提出反对,周围的一切,连同他的怀疑,都消失了,只剩纯粹的黑暗。 “你在干嘛?”一个声音问。 孟娥头也不回地说:“没你的事。” “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张有才尖着嗓子说,双拳紧握,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孟娥,但他能喊。 孟娥不为所动,仍然盯着皇帝,观察他的呼吸、神色、眼珠的转动等等每一个细节,“陛下必须离开这里。” 张有才一愣,声音稍有缓和,“离开?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我也看了那些国史,大楚太祖好几次独身逃亡,最终才能击败敌人夺得天下,他若是每次都固守一城,早就被赵王杀死了。” 张有才对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不感兴趣,对“逃亡”倒是很在意,“外面全是匈奴人,大家都说城里的人插翅难飞……” “我出去一趟,你守在这里,别让人打扰陛下休息,这件事很重要,明白吗?”孟娥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明、明白……”张有才一头雾水,孟娥却已经走了,张有才困惑地小声道:“陛下是因为得病,孟娥没病,说话怎么也颠三倒四的?” 张有才早就认识孟娥,却一直不觉得她像宫里的人,甚至不像是正常的人。 他几步走到椅榻前,现皇帝睡得很香甜,呼吸不像前几天那么沉重,心中稍稍安定,可还是犹豫不决,一会觉得孟娥真有办法,一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正在耽误最佳的救治时机。 中司监刘介走进来,轻声问:“陛下怎么样?” “还好。”张有才转身道,决定给孟娥一次机会。 “嗯,这是太医开的药,已经熬好了,等陛下醒来,你服侍陛下服药,太医说凉了也没事。”刘介将托盘和一碗药放在桌上。 “孟娥说陛下不用吃药。” “她不在这里,而且她也不是太医。”刘介严厉地说。 张有才急忙道:“是,刘公,我听您的。” 刘介嗯了一声,看向皇帝,“陛下的病来得太蹊跷、太不是时候,如今城里沸沸扬扬、人心混乱,陛下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行。” “陛下得病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嘿,这种事情瞒得住吗?据说已经有人偷偷出城向匈奴人投降了。” “啊……” “小心看护陛下,对孟娥要防备着点,张有才,身为近侍,这都是你的职责。” “是,刘公……”张有才差点要将孟娥的事情全说出来,可是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将话又咽了回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皇帝确实睡得比前几天踏实一些。 刘介没看出来,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满意地退出房间。 皇帝一直没醒,等了两刻钟之后,张有才一狠心,自己将那碗药喝下去,味道苦涩得他几乎想哭。 又等了一会,他将托盘与空碗送出房间,刘介看到之后更满意了。 日上三竿,孟娥没回来,东海王和崔腾来了,看了一眼皇帝,各找地方坐下。 张有才觉得奇怪,这两人今天来得晚,神情也不大对劲儿,故意挑相距最远的两张椅子坐下,像是在闹别扭他们总闹别扭,通常是为了争抢同一个位置,很少会主动分开。 皇帝这一病,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张有才心里叹息,他管不了别人,只能守在皇帝身边,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陛下怎么还没醒?”崔腾忍不住问道,平时皇帝总是醒一会、睡一会,今天却一直躺在那里不动。 “醒过一次,你们来得晚,没赶上。”张有才撒谎道。 崔腾打了个哈欠,他一晚上没睡,现在真是困了,瞧了一眼对面的东海王,“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看你了吗?我自己可没注意到。”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这是兴灾乐祸,准备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状。” “何必由我告状?这是陛下必须知道的事情,你应该主动交待。” “那能怨我吗?”崔腾怒道,声音不自觉地抬高。 张有才恼怒地说:“小点声,陛下好不容易睡得熟些。” 崔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向东海王招手,示意他到外间说话。 外间没有别人,崔腾小声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东海王装糊涂。 “哎呀,快给我出个主意吧,非得让我求你吗?”崔腾急切地说。 “只能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崔腾想了一会,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只是两名仆人被我打了两下而已,我又没说非要杀死他们,至于逃出去投降匈奴吗?” “谁让你非说记得人家的样子呢?现在又是这种时候,代王薨了、晋城被围、皇帝得病,当然能逃就逃了。” 代王府的两名仆人曾私下里议论崔家小姐,被崔腾听到,踢了一脚、打了一拳,这两人吓坏了,以为必遭报复,一狠心,竟然决定出城投降外敌。 邓府女仆是其中一人的姘头,找人私写了一份出城令,偷盖上将军的印章,让这两人先出城看看情况,如果真有活路,再将她接出去。 在樊撞山那里,她却没说实话,反而栽赃给自家主人。 东海王比较谨慎,重新审问女仆,终于弄清了真相。 “都怪你,非要将那两人放出城去,这下子好了,邓粹没有谋反,倒是将我陷进去了。” “邓粹守印不严、用人不查,终归难辞其咎。” “那我呢?”崔腾颤声问。 “你?算是始作俑者吧。” “他们两个把我妹妹说成那样,难道我就忍着?”崔腾又怕又怒。 “平时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事,两个仆人而已,他们想逃也没处逃,可现在外面全是匈奴人,晋城朝不保夕,你还当这是京城,想耍崔家二公子那一套?” 崔腾更怕更怒,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是你非要将他们两个放出城去!” 东海王冷笑,“要不是我,你惹下的只有麻烦,现在有一件奇功摆在面前,你不感谢我,还要埋怨?” 崔腾松开手,“奇功?哪来的奇功?” “等陛下醒了,我自会说。” 崔腾立刻换上嘻皮笑脸,“东海王、好表弟,我知道你最聪明,你就别戏耍我了,快告诉我,难道放那两人出城还有什么好处?” 东海王矜持地咳了一声,“渴了。” 崔腾手忙脚乱地倒茶,捧到东海王面前,歉意地说:“有点凉。” 东海王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将茶杯还给崔腾。 崔腾若有期待地看着东海王,“说啊。” “说什么?” “所谓的奇功是什么?” “哦,其实很简单,邓府的女仆说了,那两人投降匈奴人是探路,如果匈奴人不杀他们,还给奖赏,他们就想办法把她也接出去。” “匈奴人看见楚人就杀,不会放过他们两人吧?” “晋城一破,所有人都会被杀,可现在正是围城的时候,匈奴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留下那两人,让他们引诱更多的人投降,令晋城不攻而破。” “啊,那我惹的祸岂不是更大了?” “笨蛋,这也是陛下逃出晋城的机会啊。” 崔腾眨眨眼,没听懂。 “那两名仆人是真心投降匈奴,肯定毫无破绽,他们还不知道女仆被抓,更不知道事实败露,等他们传来讯号,谁能出城不就由咱们控制了?” 崔腾大吃一惊,想了好一会,“这、这太冒险了,万一陛下被认出来……” “所以得有人替陛下探路,先出城,确保安全之后,告诉匈奴人自己还能引出更多人投降……” 崔腾一咬牙,“我去探路,死在匈奴人手里我也认了。” “那两名仆人认得你。”东海王提醒道。 “也是,那该让谁出城探路?” “别急,这个计划还有许多漏洞,得慢慢完善。”东海王想说的是自己,但他不愿显得太急切,以免引起怀疑。 他简直有点敬佩自己,这么短的时间想出这个计划,如果真能逃出晋城……东海王怦然心动,只要能回到京城,大楚的灾难就是他的幸运,至于如何实现,还需要更多的设计。 更有可能死在匈奴人手中,东海王宁愿冒这个险。 “陛下怎么还不醒?”崔腾有点着急。 “只有京城的太医院能为陛下解毒,所以陛下得尽快离开晋城,咱们别在这儿守着了,赶快去完善计划吧。” “不跟陛下说一声吗?” “有把握再说,别让陛下空欢喜一场。” “对对。”崔腾此时已是心悦诚服,跟在东海王身后往外走。 午后不久,韩孺子终于醒来,脸色苍白,不像平时那么神色奕奕,也没有马上坐起来,睁着眼睛了一会呆,说:“有吃的吗?” 张有才听到说话声才注意到皇帝醒了,急忙道:“有粥和咸菜,已经凉了,我叫人再做一份。” “不用,凉的就好。” 韩孺子将一大碗凉粥全吃下去,意犹未尽,但是不想再要了,扭头看了看,“孟娥呢?” “她出门了,没说去哪。” 韩孺子嗯了一所,隐约记得自己曾与孟娥有过对话,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件事,孟娥在彭城时曾经说过,要配制一副药帮他修炼内功。(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二十八章 皇帝的信任 傍晚时分孟娥才回来,先去吃饭,然后往角落里一站,好像从未离开过,张有才几次想问她去哪了,话到嘴边又都忍住,因为得不到答案,孟娥显然是在等他离开。5201314926 韩孺子下午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觉得精神不错,吃了一点食物,甚至让刘介送来一些公,与京城的已经中断,这些公都来自城里的将军与官吏,韩孺子看了一会,又感到困倦。 这几天他一直睡在椅榻上,今晚想移到大上休息,张有才叫人送来浴桶,服侍皇帝洗澡,换上新衣裳,这样能睡得更舒服一些,期间孟娥一直都在,目光移开,太监们都将她当成宫女看待,对此也不在意。 一切收拾妥当,张有才不用随时守在皇帝身边,退出房间时深深地看了孟娥一眼,孟娥却不给他任何回应。 只剩下两人,韩孺子躺在上,仍然觉得疲惫,但不再虚弱无力,体力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安静了一会,孟娥吹熄蜡烛,又要退回到角落,韩孺子只好先开口:“你在帮我练功?” “对啊,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时机不对……” “时机?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你现在被困在城里,什么都做不了,正好练功。” 韩孺子张口结舌,仔细一想,孟娥说得真没错,他现在与外界隔绝,无法处理国家大事,守城也用不着他出力,的确没什么事情可做。 “皇帝……就像一面旗帜,有事没事都得树立在那里,尽可能让大家看到,你不是想学帝王之术吗?这就是。” 孟娥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有人想毁掉这面旗,而且已经站在了旗下,旗帜还要继续立在那里?也不躲一躲?” “嗯?”韩孺子先用的比喻,现在却有点听不懂了,“你是说有人想害我?城外就是匈奴人,还用得着阴谋诡计?” “别急,几天之内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陛下自然明白,陛下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养好身体。” 韩孺子闭上眼睛,结果却睡不着,开口道:“你得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你的药会被太医误认为是中毒?两者的症状几乎一样。”没有回应,“孟娥,你还在吗?” 孟娥早已不告而别。 韩孺子叹口气,孟娥这种性格,想学帝王之术真是难上加难,不过他总算确认一点,孟娥的确没有害他之意。 他等了一会,慢慢地困意袭来,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韩孺子突然睁开双眼,发了一会呆,意识到自己在听琴声,可是与之前完全不同,曲调几乎未变,感觉却不一样,想来想去,他只能用“靡靡之音”四个字来形容现在听到的琴音。 这让他非常惊讶,于是仔细听下去,终于明白区别在哪里。 空音曲是两个人弹奏,一主一宾、一正一奇,在此之前,韩孺子听到的都是主、正之音,不知为何忽略了大多数的宾、奇之声,而恰恰是后者,是“靡靡之音”的来源。 “主”正襟危坐,“宾”想尽办法挑逗,这才是空音曲的全部内容,它取这样一个名字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 韩孺子越听越惊讶,越听越不喜欢。 琴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孟娥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看来今晚是不会来了。” “谁不会来了?”韩孺子坐起身,赤脚下地,觉得体力又恢复了许多,头脑也基本恢复清醒,那种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倦怠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法忍受自己被蒙在鼓里。 “琴师。” “琴师为什么要来?” “陛下需要休息。” “我需要的是答案。” “好,陛下想知道什么?” 韩孺子躺得太久,双腿有些软麻,在黑暗中慢慢活动了一会,先将琴师的事情放下,问最重要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有中毒的症状?” “因为陛下的确中毒了。” 韩孺子一愣,“你下的毒?” “准确地说,是陛下身边所有人共同下的毒。” “嗯?” “我点的熏香、张有才供的茶饭、刘介送来的公、东海王和崔腾随身携带的香囊……我们一块下的毒。” 韩孺子在黑暗中摸到了桌子,一只手按在上面,轻轻地轮流甩动两只脚,“好复杂的毒药。” “单独的每一样都没有毒,合在一起却是剧毒,唯有如此,下毒时才能不露痕迹,事后又极难医治。” 在诸多“下毒者”当中,只有孟娥掌握全部情况,其他人都不知情,无意中受到利用,调查的时候都说不出什么。 “可你能解毒?” “嗯,试过一遍下毒之后,我就知道如何解毒了,陛下已经吃过解药。” 韩孺子觉得双腿能支撑身体了,只是更加酸麻,“你为什么急着找出解药?”顿了一下,他又加上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在我身上尝试?” “因为真正下毒的人快要动手了,我必须抢在前面,用在陛下身上,则是要引出这个人。” 韩孺子哑然,“引出来了?” “嗯,我白天的时候去见过他了。” 韩孺子等了一会,“你不打算告诉我是谁?” “我以为陛下会接着问是花缤。” “花缤?他要下毒害我?”韩孺子有点难以相信,花缤被关在仪卫营里,自保都难,怎么能对皇帝下毒? “陛下北上巡狩,路线都是事前确定好的,在晋城原计划停留三到五天,与北军汇合之后再出发。” “对,这是兵部确定的路线。” “各地要提前准备迎接陛下,所以这条路线早就泄露出去,一群江湖人提前到达晋城,打算在这里救出花缤,如果可能的话就趁机杀死陛下。” “又是江湖人,他们为何非跟大楚皇帝过不去?” “据说有一些私人恩怨在里面,具体情形我不太了解,陛下有机会去问花缤。” “嘿,肯定要问。”韩孺子回到边坐下,“花缤有多少帮手?” “花缤没有告诉我,只有带去陛下的头颅,他才会完全相信我。” 韩孺子默默地想了一会,“琴师父女又是怎么回事?你好像对他们怀有戒心,而且他们的琴声很古怪。” “陛下听到全部琴声了?” “如果早知是这样,我绝不会带上他们。” “张煮鹤、张琴言并非真正的父女,而是师徒,张煮鹤当初是在东海学的琴艺,与义士岛的武功颇有渊源,陛下的内功已经小有所成,所以最初听到琴音的时候会有飞升之感。” “没错,好像对修炼内功有帮助,可你让我不要再练。” “物极必反,陛下并非真正的习武之人,所练内功进展缓慢,但是安全,也不耗费太多精力,如果被琴音催动,进展加快,将会得不偿失。” “可我现在能听到全部琴音了。” “因为我帮助陛下打通任督二脉,内功虽未有太大增长,但是能受控制,陛下其实可以选择听哪种琴音,不过我建议陛下还是听现在的这一种为好。” “世上真有这种琴艺,能让听者感受到不同的声音?”韩孺子已经领教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非得有义士岛的内功,才能听到不同的琴音,张煮鹤没料到陛下会内功,他们父女的最初目的只是引诱陛下接受美色而已。” “怪不得太监们不受影响,可为什么崔腾也不受影响?他只喜欢张琴言,对琴曲没有兴趣。” “对琴艺我只了解这么多,张煮鹤已经猜到是我向陛下传授内功,对我非常警惕,我问不出什么。” 韩孺子嗯了一声,“张煮鹤也算是江湖人,会不会与花缤是一伙的?” “难说,我没有证据。” 韩孺子心中的许多疑惑都得以解开,只剩下一件,严格来说这不算疑惑,因为他已经猜到答案,“是义士岛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孟娥嗯了一声。 从临淄逃出来之后,孟娥对皇帝面临的诸多危险了若指掌,突然间既会下毒又会解毒,韩孺子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义士岛希望你能取得我的信任,然后呢?他们,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义士岛希望能有一个人时刻留在大楚皇帝身边,那时候他们还料不到匈奴人如此顺利。” “你呢?” “我?我就是要取得陛下的信任。” 韩孺子没法再问下去了,孟娥将一切如实相告,的确取得了皇帝的信任,至于她今后如何利用这份信任,会不会在义士岛一声令下的时候与皇帝为敌,韩孺子无法预料,孟娥的任何回答也不足为凭。 “所以你就自行其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做了这些事情。” “陛下希望我提前说一声?”孟娥好像有点迷惑。 韩孺子哭笑不得,“当然,我是皇帝,皇帝必须知道一切,起码知道那些生死攸关的事情。” “可你说过,虚张声势也是帝王之术,我如果事先说明,陛下的病就不会这么像,我也无法取得花缤的信任。” “你还不是帝王,孟娥,你可以学习帝王之术,但不要用在我身上。花缤想对我下毒没那么容易,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你要提前告诉我,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不能让你留在身边。” “好。”孟娥回道,“现在就有一件事。” “嗯,说。” “我要带陛下逃出晋城,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只能带陛下一个人。” 韩孺子将两条酸麻的腿搬到上,笑道:“逃?我不逃,孟娥,你想学帝王之术,就认真观察,手里有刀剑,谁还赤手空拳?学会了帝王之术,谁还用只身逃亡?” “大楚太祖……” “他那时候还不是皇帝,看着,孟娥,看着。”韩孺子轻揉腿上的肌肉,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随意奔跑。(未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退一进 皇帝在病榻前召开了一次朝会,地位高些的将军与官吏守在皇帝身边,低一些的在外间排列,更低一些的站在院子里,总共一百多人。 房门敞开,可所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外面的人听不到什么,只能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韩孺子躺在椅榻上,闭目养神,一脸的倦容,皇帝得病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他没有必要再掩饰。 邓粹是守城大将,由他报告最近的战况,结果几句话就说完了,“匈奴人每次消一支援军之后,都会来城下炫耀,迄今已有三次。” 兵部官员虽然不指挥作战,但是了解所有兵力部署,于是上前填充了一下时间,将晋城各个方向的防守以及估计的敌军数量详细禀明,晋城虽然不大,但是储存了不少粮草,本来是用来供应塞外的马邑城,现在正好能用上,几个月不成问题…… 韩孺子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至于突围之法,众官也都纷纷献计,可是都立足于匈奴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及天下楚军同一时刻赶来的救援基础之上,说白了,就是等待奇迹发生。 身为主将的邓粹一言不发,甚至有些无礼地打量皇帝的住处,以消磨时间。 众人终于说完,一下子陷入沉默,皇帝连嗯的声音也不发出,好像已经睡着,没人敢打扰,也没人敢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足足一刻钟之后,皇帝终于睁开双眼,在太监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虚弱地问:“大单于在哪?” 群臣面面相觑,怀疑皇帝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人醒梦却没醒,所以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邓粹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兵部官员只好回道:“匈奴大单于的旗帜一直没有在城外出现,臣等推测,他很可能率兵南下,去与齐国叛军汇合了。” 晋城消息闭塞,对外面的形势只能猜测。 韩孺子轻轻摇头,“匈奴人可能南下,大单于不会,他不敢离草原太远。”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屋内群臣,说:“刚才哪位大人说到和谈?” 礼部的一名官员急忙上前道:“微臣曾经提到过和谈,微臣以为……” 官员急切地想给自己的建议加上一些限定条件,以免惹出是非,皇帝却已经点头,“好,就按楼大人的办法来,与大单于和谈,楼大人什么时候能出发?” “啊?”楼大人大吃一惊,“依微臣愚见,眼下尚非和谈的时机,需等楚军……” 韩孺子摇摇头,“等不了,楼大人今天准备,明天出城。” 楼大人扑通跪下,后悔莫及,不敢当场拒绝,只能从命,心里却在琢磨着如何拖延,直到此事不了了之。 可皇帝却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糊涂。 “楼大人一个人不行,还得选一位副使,哪位爱卿自愿担任?” 皇帝看上去完全不了解目前的形势,也怪兵部,习惯了多报喜少报忧,将守城说得一点也不严峻,皇帝才会在睡梦中做出和谈的决定,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群臣都用余光扫量兵部官员,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兵部官员这时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更是一个字不说。 让众人感到幸运的是,皇帝心里已有人选,“乔万夫何在?” 屋里一多半人没听说过“乔万夫”这个名字,有官员立刻转身去问外间的人,外间的官员又去问庭院里的人,终于在顾问群中找到了乔万夫。 乔万夫原是敖仓令,因为作战有功,被提升为散骑常侍,其实只是皇帝众多顾问中的一员,实权还不如小小的敖仓令。 乔万夫身材矮小,听到传召疾步前行,门口的官员却没有看到,还在问:“乔万夫,乔万夫是哪位?” “卑职在。”乔万夫应道。 官员又找了一会,终于看到了举手跑来的人,心想,皇帝真是病得不轻。 乔万夫很长时间没得到皇帝召见了,心中难免惴惴,一进里间就跪下,膝行到皇帝面前。 韩孺子又躺下了,双目微闭,似乎没注意到乔万夫的到来,要不然就是忘了,群臣没一个开口提醒。 贴身服侍的太监在皇帝肩上轻轻按了一下,皇帝再次睁开双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名使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太监张有才向中司监刘介点点头,刘介朗声道:“群臣退下,正副二使留下。” 群臣遵旨,按品级鱼贯而退,出了皇帝的住处,全都松了口气,转而为正副使者担忧。 礼部官员楼循是位持重的老臣,按惯例提出和谈的建议,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同意,而且将重任交到自己手中,一直在想金蝉脱壳之计,没怎么注意跪在身边的乔万夫。 刘介请两人平身,随后带着其他太监离开,只留两名侍卫,这是宫里的规矩,除非得到皇帝的亲口允许,中司监不可旁听君臣议事。 韩孺子问道:“楼大人打算如何劝说大单于接受和谈?” “这个……这个……依臣愚见,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那匈奴人久居草原,入关之后必有种种不适,由此着手,或可将其劝退。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大单于在哪,必须先弄清……” “出城去问匈奴人。”皇帝给出答案,转向乔万夫,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使者,可惜职位太低,临时提升有可能会被匈奴人看穿,只好安排一位正使,“乔大人有何想法?” 乔万夫完全没有准备,迅速稳定心神,“既然是和谈,陛下的目标可告知否?” 韩孺子微微点头,“当然是匈奴人退回塞外。” “难,陛下可还有低一些的目标?” “匈奴人退回塞外,双方约为兄弟之邦,关市互通。” “也难,陛下可还有更低一些的目标?” “匈奴人退回塞外,关市之外,大楚按年给予补偿,数额可以商量。” “嗯,也不容易,陛下可否在关内划出一片土地容纳匈奴人?” 不等皇帝开口,楼循已是大惊失色,“大楚列祖列宗开疆拓土,后代子孙怎可拱手让于外人?陛下,此口万不可开,这位乔大人信口雌黄,该领重罪。” 楼循瞧出来了,皇帝真正看中的使者是乔万夫,自己只是陪绑,如果能让皇帝对此人失去信心,自己也就解套了。 乔万夫立刻跪下,不敢辩解。 楼循一下子来了斗志,继续道:“乔万夫不是和谈,而是卖国,成与不成还是小事,只怕会向大单于示弱,令匈奴人围城更加有恃无恐……” “楼大人的意思朕已明白,你先去准备吧,明天一早出城,不可耽误。” 楼循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会,只好退下。 “起来说话。”韩孺子道。 乔万夫起身,垂手站立,还是没太明白皇帝的用意。 “乔大人似乎很懂得经营之道。” “微臣学大道不成,才转学此等小术。” “术业有专攻,大道需要传承,小术也得有人学,何况经营之道惠及天下,非是小术。” “陛下见识非微臣所及。” 韩孺子轻笑一声,皇帝的随便一句话都能得到称赞,想让官员们去掉这个“习惯”可不容易,“乔万夫,你明白朕为何选你当副使?” “微臣愚钝,奉旨行事而已,不敢妄揣圣意。” “城外强敌环伺,朕要的不是‘奉旨行事’,你就‘妄揣’一下吧。” 乔万夫略感惊讶,皇帝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不像重病之人,忍不住抬眼迅速瞥了一下,没瞧出什么,开口回道:“是,陛下。微臣以为,匈奴人乃化外之民,不通礼仪、不讲仁义,难以正道说之,因其贪利,需臣以经营之道诱之。” 韩孺子点头,乔万夫没有让他失望,本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现在都不用说了,“大单于肯定会见你,但是此行危险重重,大单于随时都可能杀楚使泄愤,你有准备吗?” “微臣不怕死,可是楼大人……” “他是礼部侍郎,出使匈奴、临敌守节是他的职责。”韩孺子无论如何都得派出一位大臣,楼循只能算是倒霉了。 “微臣明白。” 韩孺子想了一会,“绝不割地,其它事情,随乔大人做主,朕有一封密旨给你,必要的时候可以出示给楼大人。” 乔万夫只是副使,必须有密旨才能做主。 乔万夫领旨告退,认真地准备出使匈奴,楼循却在想办法拖延,有一些相熟的官员相助,从马匹、随从、节杖、书信措辞、城门开放、如何与城外的匈奴人沟通等诸多细节中提出为难之事,每一件都需要一两天时间解决。 皇帝连下三道圣旨,一道比一道严厉,夜色降临时,楼循终于放弃抵抗,请来城中的亲朋好友,撒泪相别。 次日天刚亮,正副使者带着六名随从出城,在城头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向匈奴人营地前进,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被一队匈奴人骑兵拦截,倒是没有射杀,而是带入营中,城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韩孺子又一次在病榻前召开朝会,这回没人敢乱说话,朝会很快结束,皇帝单独留下邓粹,大部分官员都不太喜欢这位车骑将军,觉得他要倒霉,心里又松口气。 韩孺子却要对邓粹委以重任。 “邓将军需要多少兵马才能击退匈奴人?” “二十万可以一战,三十万必胜,若得五十万人,敢教匈奴人一个也回不了塞外。” 大楚可没有现成的五十万军队,韩孺子道:“只有塞外驻军较多,加在一起或许有二三十万。” “可他们一股一股地前来救驾,只怕几个月之内就会消耗殆尽。” “所以朕要派邓将军亲去塞外协调诸军。” 钦差卓如鹤正在塞外调集军队,韩孺子也派人送出了圣旨,可他觉得不够,卓如鹤是文臣,指挥不了大军,碎铁城的辟远侯张印一直没有消息,韩孺子必须尽管派出一位大将。 邓粹没有显出惊讶,想了一会,“那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集结大军。” “二十天,今晚朕就派人送你出城。” “好。”邓粹答应得很痛快,甚至没问皇帝怎么能将他送出重围,既然能逃,皇帝自己为何不逃。 “夜逃生死难料,邓将军要有准备。”韩孺子说。(未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章 不寻常的夜晚 花缤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回想年轻时的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居然没有任何感觉,那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说,而且是个愚蠢的传说,多年前的俊阳侯全然不知自己正在浪费时间与精力。 喝一杯酒,叹一口气,花缤嘴角露出微笑,“不过如此。”他说,“不过如此。”他又说。 外边天已经黑了,仪卫营中的少量士兵早早休息,花缤自斟自饮,心情坦然,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看破人情冷暖的世外高人。 但是晋城绝非“世外”。 有人推开门不请自入,看到花缤,上前几步,扑通跪下,激动地叫道:“父亲。” 花缤轻轻摇头,自己毕竟不是世外高人,与这世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前的青年正是最重要的一缕。 “你不该来。” “父亲遇难,天下豪杰群起相救,我怎能置身事外?”花虎王越显激动,抬头仔细察看,“之前没告诉父亲,是不想让父亲担忧,今晚咱们就能离开晋城,已经无所谓了。” 花缤很想提醒儿子,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下豪杰”,江湖是个统称,囊括了各色人等,豪杰们各怀异心,永远也不能“群起”做一件事,可是一想起自己几十年来都在犯同样的错误,也就不想多嘴。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二更一刻进王府,一切顺利的话,一刻钟就能出来,三更准时出城,城外十里有人接应,也都安排好了。” 花缤点头。 “那个女人可信吗?”花虎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是陈齐后人,有义士岛为她但保,亲手向皇帝下毒,已经得到证实……”话是这么说,花缤并不相信孟娥,看到儿子花虎王之后,他更觉得谨慎一些是正确的,“今晚的计划要推迟。” “可是……”花虎王一惊。 “只需推迟一小会,三刻钟吧。” “可城外接迎的人……” “让他们等一会没关系。”花缤脑子里一直有个计划,即使儿子不出现,他也要执行,“先让别人替咱们探下路,顺便也检验一下孟娥是否可信。如果有意外发生,你立刻就走,绝不要回来找我。” “父亲……” 花缤的神情变得严厉,“咱们父子二人不能同时陷在这里,出城之后立刻让匈奴人前来攻城,还来得及救我一命,你若一时犹豫,咱们都活不到明天早晨。” “是。”花虎王只好同意。 “去吧。东海王也住在王府里,守卫不严,如果不能刺杀皇帝,你就派人去杀东海王,也好给匈奴人一点交待,他们未必知道兄弟二人的争斗,听说是皇帝的弟弟,应该很高兴。” “是。”花虎王从前与东海王算是朋友,这时却没有为他争辩一句,起身退出房间,匆匆走出仪卫营,与街上的数名同伴汇合,他们就住在附近,能够观察到代王府和仪卫营。 周围没有埋伏,看上去,皇帝对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得的确不多,因为孟娥也问不出全部计划的内容,她只知道一件事:今晚会有人来取皇帝的首级,然后连夜带着首级与花缤逃出晋城。 韩孺子对这个计划有些费解,“营救花缤的江湖人既然要对我下毒,为什么又要取我首级?” “下毒是他们最初的计划,本意是制造混乱,趁机救走花缤,没想到匈奴人将晋城包围了,他们又与匈奴人勾结,必须带着逼ia的首级出城,才能得到匈奴人的接应。” “嘿,匈奴人不想利用我引诱各地援军了吗?” “不太清楚,我怀疑匈奴人内部也有分歧,有人想围而不攻,有人想速战速决。” 孟娥的猜测有些道理,东西匈奴去年才合而为一,内部存在纷争很正常,韩孺子希望已经出城的使者乔万夫能找准谈判对象。 夜色渐深,孟娥道:“我该去接迎刺客了,逼ia小心。” 韩孺子嗯了一声,孟娥转身出屋。 孟娥曾向花缤提出由她“刺杀”皇帝,花缤没有同意,一定要自己派出刺客,孟娥只需将刺客引入皇帝的卧房,至于具体时间他没有透露,孟娥整个晚上都得守在接头地点。 想取得花缤的信任很难,想引出那些藏在城里的江湖人更难。 韩孺子坐在窗边,脑子里想的不是即将到来的刺客,而是不知人在何处的大单于。 房门打开,侍卫头目王赫悄悄走进来,低声说:“逼ia,都安排好了,为安全起见,逼ia是不是……” “朕要留在这里。” 王赫没有办法,只好说道:“我留在逼ia身边,外面的人等我发出信号就会动手。” “嗯。”韩孺子身边的确需要一名护卫。 屋子里没点灯,两人在黑暗中一坐一站,过了一会,韩孺子有点好奇地问:“侍卫用什么发信号?” “特制的瓷哨。”王赫马上答道。 “朕小时候有过一只瓷哨。”韩孺子微笑道。 王赫对皇帝的镇定感到惊讶,“我们的哨子特别一些,能发出不同的声音,今晚选用的鸟叫声,只有侍卫能听出区别。” “不错。”韩孺子指着窗纸,“该怎么监视对面的情况?” 王赫上前,“逼ia稍让。” 韩孺子起身让到一边,王赫取出一柄匕首,双手托着,在窗纸上轻轻划了一圈,挖出一小小的圆洞,马上收起匕首,退后几步,“逼ia请回。” 韩孺子重新坐在凳子上,靠近窗户,一只眼睛正好对准窗纸上的小洞,能看到斜对面的卧房,他的卧房,也是刺客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监视?”韩孺子问。 “我站门口。” “你做自己的事吧,不用总守在朕的身边。” “是,逼ia。”王赫退到门口,一只眼向外窥视,另一只眼仍时不时瞥皇帝一眼,夜色中,皇帝的身影只是模糊一团,像是摆在窗边的一只大花瓶。 对王赫来说,抓捕刺客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的安全。 皇帝太相信那名女侍卫,这让王赫深感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安静地观察对面,庭院里空无一人,偶尔有巡视的侍卫经过,也是极快地进出,不做停留。 将近二更,中司监刘介走出房间,带着一名提灯太监,四处检查,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人,不到处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他差点破坏了皇帝的计划。 韩孺子天黑前偷偷离开卧房,躲进东厢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张有才知情,刘介却不知道,他当时被支出去拿东西,回来之后交给了张有才。 韩孺子可不知道中司监会如此负责,刘介对每间屋子都要检查一下,有人住的必须从里面上闩,没人住的他则要推开看一眼。 两名太监越走越近,王赫不知该怎么办,韩孺子不想吓着刘介,站起身,几步走到门边,贴墙站立,王赫站在另一边。 刘介推开门,另一名太监将灯笼伸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刘介站在门口看了看,关上门,继续检查其它房间。 王赫松了口气,皇帝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躲开刘介的过程也是无惊无险,可就因为他是皇帝,事情就大不一样了,王赫越发觉得这位皇帝非比寻常。 韩孺子坐回凳子上,继续隔窗观望。 刘介的房间就在皇帝卧室的隔壁,检查一圈之后,他回房踏实入睡,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韩孺子这些天一直在睡觉,人倒是不困,只是觉得无聊,好在没有等太久,刺客终于现身。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刺客并非孟娥从外面引进来的,而是从西厢的一间房里走出,站在廊庑之下看了一会,悄无声息地向皇帝的卧房走去。 虽然月光微弱,韩孺子还是能认出那是张琴言。 据孟娥了解,张氏父女与花缤并非一伙,留在皇帝身边另有目的,而且是长久的目的,不争一时之功。 张琴言却偏偏在这个晚上突然出现,她是要引诱皇帝,还是被花缤劝服而要刺杀皇帝? 韩孺子不知道答案,估计孟娥也不知道,她正在府外等候另一名刺客,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王赫不想那么多,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很可疑,于是将瓷哨放在嘴边,只要琴女推门进去,他就吹哨,将刺客拿个人赃俱在。 “等等。”韩孺子极小声地说。 “嗯?”王赫将憋住的一股气呼了出来。 “这是试探,真正的刺客还没到。”韩孺子肯定地说。 王赫微微一愣,“她一进去就会发现逼ia不在……”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说:“床上有一个人,她未必能看出真假。” 王赫又是一愣,原来皇帝的准备比他想象得更充分,有一句话他没问,如果琴女就是刺客,现在躺在皇帝床上的那个人,可就要当替死鬼了。 王赫不在乎,韩孺子有一点在乎,但他必须冒这个险,今天晚上他不仅要抓刺客,还要将邓粹送出城去,这两件事紧密相关。 斜对面的张琴言停在皇帝卧房门前,韩孺子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经验丰富的王赫却能大致猜出来,同样极小声地说:“她在往屋子里喷迷药,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韩孺子能猜到她是从谁手里得到的,花缤是条老狐狸,利用张琴言试探陷阱。 韩孺子无声地冷笑,他根本不将花缤看作对手,若不是为了送走邓粹,他甚至不会费心事设置埋伏。 张琴言滑进皇帝的卧房,王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孺子却已扭转目光,心里想的还是大单于。(未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一章 难熬的一夜 战斗结束的当天晚上,东海王醒了,脑子里还残留着一具尸体从天而降的印象,猛地坐起来,伸出双手去推,结果扑了个空,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在床上,穿着干净的衣裳,身上好几处地方疼痛难忍,好像是受了伤,但他没有死,仍能呼吸、思考,仍能感受到恐惧与喜悦。 “我没死?” “你死了,这里是阴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 东海王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浑身沾着血迹的崔腾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心中更惊。 “咱们都死了,走吧,跟我去见阎王,也好早点投胎。”崔腾压低了声音,更显得阴气森森。 东海王没那么笨,只在刚醒的时候脑子有点晕,现在已经完全清醒,看着干净的被褥与衣裳,知道这是自己在代王府的卧房,绝不是地狱,可还是被吓着了,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滚!你自己去死吧,我不跟着。” “哈哈。”崔腾大笑,他连盔甲都没换就来探望东海王,可是看表弟醒来,还是忍不住开玩笑,“喝酒去喽!” 崔腾走了,东海王愤意渐平,慢慢移到床边,想下地看看自己是否一切正常,刚穿上鞋,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皇帝,一下子愣住了,“陛下……” 韩孺子站起身,“好好休息吧,我去叫人来。” “谢谢,我……陛下来多久了?” “没有多久。”韩孺子的衣裳也没换,向东海王笑了笑,迈步向外走去。 “陛下……”东海王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城守住了?” “嗯,暂时守住了,匈奴右贤王正在调集军队,如今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说不定今晚就会攻城。” “他肯定气坏了。” 韩孺子点点头,走出房间,让东海王的随从进去,自己去与外面的将军汇合,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晋城总算没有被攻破,但是损失惨重,伤亡近半,迎入援军之后,守城兵力没有增加,反而减少,冯世礼率领的军队也撤退得非常艰难,一直被愤怒的匈奴人追击,情形不明。 赶来救驾的宿卫军损失尤其惨重,来时两千余人,活着进城的只有七八百人,将军晁化殉职,太监蔡兴海跪地请罪,他已经明白自己上当了,差点成为匈奴人的前驱。 韩孺子当然不会怪他,没有这支援军,右贤王还是会找借口攻城,而且他从蔡兴海这里得到许多外界的消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我真不明白杨奉是怎么想的,居然……居然……”蔡兴海说不下去,他在行军路上听说京城那边的情况,没机会当面质问杨奉。 杨奉选立了帝位继承者,不只一位,而是两位,其中的英王尚在叛军手中,虽然此事从未正式公开,但许多人都听说了,感到不解,甚至感到愤怒,蔡兴海就是其中之一。 韩孺子却立刻明白了此举的用意,如此一来,大单于更不能攻城弑帝了,活着的皇帝能够吸引援军,死去的皇帝毫无价值,还会让大楚另立新君。 至于将英王也立为选择之一,一是为了分化匈奴人与齐国叛军,二是不给大臣趁机作乱的机会即使有人想要迅速改立皇帝,会也因为有两个选择而无法统一力量。 “不用怀疑杨公,他的做法并无不妥。”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形势仍然危急,但是有了一点周旋的余地。 蔡兴海身上多处受处,见皇帝如此镇定,他也安静下来,磕头告退。 “安葬晁将军的时候,朕要亲自到场。”韩孺子提醒道。 “是。”蔡兴海退下。 晁化并非能力超群的将军,也没有立过不世奇功,但是他与京南的那些渔民士兵对皇帝意义重大,韩孺子必需亲自为他送葬。 樊撞山保住一条命,可伤势太重,已经没法指挥守城,韩孺子亲去床前安慰,然后召集幸存的众将,安排守城事宜。 如果匈奴人今晚真的不顾一切发起进攻,晋城无力防守,士兵太少,又都极度疲惫,韩孺子只能让当时没有参战的士兵登上城头,多树旗帜,多带土石器械,希望能够吓住匈奴人。 这些士兵大都是百姓,最大的作用就是虚张声势。 幸存的老兵则一律休息。 随行的文官也曾在街道列队待战,但是没机会出城,这时就由他们充当守城将军,在城头监督士兵。 韩孺子自己没有休息,带着十几名侍卫到处巡视,三十余名侍卫白天时挤出城门,赶上了战斗,大部分都回来了,损失不算严重,但是对局势没啥影响,两军对阵,的确不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城外的匈奴人营地灯火通明,像是正在准备什么,韩孺子几次登城观望,都没想出好的计策。 崔腾说是去喝酒,换身干净盔甲、吃了点食物,还是来找皇帝,他倒没有受伤,活蹦乱跳,对近在眼前的威胁不屑一顾,“匈奴人再敢打来,就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韩孺子没有这种信心,沉默不语。 身后的孟娥走上来,小声道:“陛下什么时候让我们出城?” 崔腾没听懂女侍卫在说什么,韩孺子却是一惊,天黑以来,他曾经三次看向身后的侍卫,别人都没注意到,孟娥却已猜出他在想什么。 最大的威胁不是匈奴军队,而是右贤王,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攻城,为了洗刷姬妾被拐的羞辱,更要攻城,杀死他,似乎是最简单的守城方法。 韩孺子摇摇头,“不行,没有成功的机会。” “机会不比全力守城更少。”孟娥回头看了一眼侍卫,继续道:“我们商量出一个计划,可以利用花缤……” “你们?”韩孺子惊讶地问。 “嗯,我们都觉得刺杀右贤王是可行之计,花缤从城外带进来十个人,我们以同样的数量出城,带上一颗人头,声称是陛下的,只要能进入帐篷……” 韩孺子还是摇头,右贤王不信任楚人,断不会毫无防备地接见一群江湖客,就连最受“宠爱”的邓粹,也没机会单独接近右贤王。 “陛下还要再等援军?” 冯世礼这支援军的到来多少还在预期之中,如今他一路退却,没法再回头,至于另外两支楚军,一支在塞外的马邑城,一支正缓缓逼近燕国,都不可能来救晋城,尤其是今天晚上,奇迹不可能接连发生。 一队匈奴人出营列队,看样子是在防守阵地,真要攻城的话,匈奴人也得使用器具,他们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先防守,再组建攻城器。 “你们……可以准备,但是除非匈奴人真的攻城,你们不要行动。” “是。” 孟娥向随行太监要来笔纸,请皇帝写下一封手谕,她可以挑选侍卫,还能带走被关押的花缤。 侍卫们分为两队,一队被孟娥带走,另一队仍由王赫指挥,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皇帝。 至于花缤同不同意这个计划并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也得跟着出城。 出城地道已被封死,孟娥等人只能守在城门后面,一旦需要,立刻开门,骑马冲出去,至于能否及时取得匈奴人的信任,只能到时再说,那是他们将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韩孺子带人下城,既然要派刺客,他就不适合在城头露面。 他在军营里住下,这样随时能够得到城上的消息,越想越觉得刺杀之计不可行,几次想将孟娥等人招回身边,有一次甚至让张有才准备好笔纸,可是提笔之后,他还是放下了。 本来就没有必成的计划,孟娥说得没错,刺杀右贤王不比单纯的守卫晋城更难,机会多一个算一个,总比坐以待毙强。 城上时不时传来消息,匈奴人已经搭起十几座攻城器,派出士兵打扫战场,看样子打算天一亮就攻城,这一回不用借口,也不使计,纯粹的硬攻。 到了后半夜,崔腾困得不行,在营里找了一顶帐篷睡下,韩孺子却在挑灯夜读,他没别的事情可做,只好看书,想从太祖的经历中寻找一点信心与计策,可他根本看不进去,太祖的经历也与此时完全不同,无可借鉴。 东海王来了,刘介未经通报就将他送进皇帝的帐篷。 扫了一眼,东海王问:“崔腾没在?” “他去休息,你睡好了?” “嗯,真不明白,崔腾这小子一身血迹却还是生成活虎的?” “血迹是搬尸体时沾上的,他没来得及参战。” “嘿。”东海王自认为比崔腾聪明百倍,没想到竟然被他忽悠了,“这个家伙……” “他是没赶上,不是有意避战。” 东海王相信崔腾没那么滑头,可还是冷笑一声,表示不信,然后正色道:“匈奴人天亮就要攻城了?” “看来是这样。” “还会有援军吗?” 韩孺子沉默片刻,“不会。” “那只有一个办法能守住晋城。” “嗯?” 韩孺子以为东海王也想到了刺杀,结果他说的是另一个方案,“向大单于求助。” 大单于希望和谈,右贤王攻城是违命行事,可是有一个麻烦无法解决。 “大单于不在城外,匈奴人也不会放使者过去。” “拼一把,天一亮,使者大张旗鼓地出城,声称要见大单于,让城外的匈奴人都看到,就赌右贤王不敢直接违背大单于的命令。” “右贤王敢攻城,不敢杀使者?” “所以是赌嘛,右贤王此刻正在气头上,得让他冷静下来。”东海王咬着嘴唇停顿一下,“我去。”(未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朕之职责 死守、刺杀与和谈,表面上韩孺子有了三种应敌之策,却没有一种可行,虽然嘴上不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都属于垂死挣扎。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挣扎一下。 东海王获准去做准备,没有圣旨同样不准出城。 孟娥派一名侍卫回来提醒皇帝,如果想要执行刺杀任务,他们必须天亮前出城,否则的话,更难取得成功。 韩孺子穿上斗篷,不带旗手,只带几名太监与侍卫,在四更左右再次登城。 城外的匈奴人已经准备好了,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高大的攻城器宛如正在休息的巨人,突然,一个巨人打了个“喷嚏”,发出一声轰然震响。 攻城者在校准器具,射出一颗石弹,黑暗中看不到它的轨迹,只听得落地时的响声,离晋城还远,城上的人就已能感受到这一击的威力。 发射石弹需要十几乃至数十人同时拉拽,第一次尝试取得成功,匈奴人齐声欢呼,立刻有人骑马测量距离,这样一来,就能计算出天亮时要将攻城器推移到离城多近了。 之后不同的攻城器分别进行了试射,只有一次失败,刚刚搭建好的架子不堪重负,竟然当场垮塌,匈奴人大怒,强迫数十名工匠往晋城的方向奔跑,他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赶,偶尔弯弓射箭,每箭必中。 韩孺子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太监们跑在前面,提醒将士们不要行礼,以免引起城外匈奴人的注意。 从守城者的后背上,韩孺子感受到难以控制的恐惧,他们并非真正的士兵,看到强大的敌人与武器,不能不怕。 韩孺子连鼓舞士气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南城有两座城门,一座是正门,东海王率领的使者队伍等在里面,另一座是偏门,侍卫们藏身于此。 韩孺子先到偏门上方,准备放出刺客,他起码要目送这些人出城。 刘介下城传令。 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十名侍卫与花缤鱼贯而出,对花缤来说这与自杀没有区别,但他别无选择,留在城内也还是一个死。 说是要目送众人,韩孺子的目光却投向远方,并无明确目标,只是随意遥望,再过不久,在匈奴人正式攻城之前,他还要将东海王派出去,执行另一个自杀似的任务。 如果早就知道当皇帝会如此艰难……韩孺子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当皇帝,当真正的皇帝,起码现在是他在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人选择。 “等等,让他们先撤回来。”韩孺子急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些什么。 刘介还在城下,张有才急忙跑到另一边,让别人抱着自己的腿,他从墙头探身出去,向下方大喊:“回来!陛下有旨,传他们回来!” 韩孺子听不到下方的声音,只看到侍卫们继续骑马驰行,快要过桥的时候才纷纷勒马转身,他们出发时没有回头,这时却都望向城墙之上,黑暗中看不到表情,但他们的迷惑显而易见。 又过了一会,侍卫们遵旨回城,城门立刻关闭。 孟娥来到城墙上。 韩孺子指着远方,“匈奴派人过来了。” 确有一队匈奴人从营中驰出,大概二三十人,正在快速接近晋城。 “嗯。”孟娥不明白这与刺杀右贤王有何关系。 “他们或是宣战,或是谈判,可以先给他们一个印象。” “什么印象?”孟娥一直很理解皇帝的想法,现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孺子没有解释,对张有才说:“宣东海王上城。” 张有才跑在前面,韩孺子向孟娥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一行人很快来到正门上方,东海王接旨刚刚登城,一脸困惑地迎向皇帝。 韩孺子站在城内一侧,不让城外看到,对东海王说:“匈奴人派使者来了,你去接待,想办法让他们以为城里出了大事。” “大事……哦。”东海王明白过来,“那陛下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陛下在后面盯着,我的感觉不对。” 韩孺子带人下城,孟娥也明白了皇帝的计划,原路返回,仍在偏门后隐藏,静静地等待时机。 如果能让匈奴人相信皇帝遇害,孟娥等人的刺杀计划成功机率或许会更大一些。 韩孺子在城下守候,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随着时间流逝,这点希望又迅速下降,即使匈奴人相信皇帝已被刺杀,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楚人,孟娥等人仍如羊如虎口,只会更加激怒右贤王。 东海王的随从匆匆跑下来,跪在皇帝面前,说:“东海王请陛下登城。” 韩孺子微微一愣,东海王的任务是编造谎言,怎么要让皇帝亲自露面?可他还是迈步向城头走去,东海王这么做必有原因。 东海王迎上来,面带惊讶,“是大单于的使者,真是来和谈的。” “大单于的使者刚走不久……” “看来大单于也不放心右贤王,所以又派来一批使者,正好赶上,这位使者也是陛下认识的人。” 东海王的神情有些古怪,韩孺子走到城墙边,向外望去。 匈奴使者二十多位,当先一人竟然是名女子。 “城上是大楚皇帝吗?”女子用中原话问道。 果真是金垂朵。 韩孺子愣了一会,向身边的太监点头,张有才大声道:“陛下就在这里,我是张有才,金姑娘还记得我吗?” 金垂朵似乎点了一下头,“请陛下放心,匈奴人今天不会攻城,马上就会后撤。一个时辰之后,请陛下出城和谈,离城十里,离匈奴人营地十五里,每方只准带两人。” “等等。”韩孺子开口,金垂朵却不愿多说,调转马头,带人离开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几句话就想将陛下诓出城?”东海王得为自己做点解释,“我向她暗示了,可她根本不信,她说她知道皇帝活着……” “等等,如果匈奴人真的撤退,朕可以出城谈判。” “太冒险了!” “总得有人冒险。”韩孺子望向远方,“去让人准备三匹好马,王赫,你随朕出城,去将孟娥叫来。” 谈判双方各带两人,韩孺子选择的是王赫与孟娥。 王赫只是侍卫头目,不敢说别的,立刻去找孟娥,东海王犹豫片刻,也下去找人安排马匹。 匈奴人还看不出撤退的迹象,高大的攻城器仍然耸立在原处,大批骑兵在前方守卫。 天色已亮,匈奴人还是没有动静。 东海王回来了,带来大批将领,蔡兴海和樊撞山带伤登城,也不说什么,与其他将领一块跪在皇帝身后。 远方的匈奴人终于做出反应,攻城器还在,骑兵却开始调头,但是走得很慢,似乎不太情愿,又像是在等待转机。 韩孺子转过身,面朝众将,正要开口,得到消息的官也从两边跑来,同样一言不发地跪下。 “大敌当前,需要诸位当中的某人挺身而出时,可曾有人拒绝?朕以无德之身继承祖先宏业,抗敌守土、庇护万民,乃朕之职责,匈奴人攻城之时,诸位为将士先、为百姓先,也该轮到朕为群臣先了。诸位平身,请各司其职,如果谈判不顺,今日仍有一战。” 武官员不语,也不起身,有人痛哭出身,若在平时,这是一种惯例,此时此刻,却多少有几分真诚。 韩孺子仍不在意,再次转身向外望去,匈奴人真在退却,攻城器来不及拆卸,孤零零地留在原处。 “如果仍要开战,城外的那些东西一个也不能留,樊撞山、蔡兴海,你们两人待会分配一下。” “是,陛下。”两人匍匐在地,虽然全都有伤在身,却没有一个字的推却。 “起身。”韩孺子再次道,“大楚臣子不能跪着守城。” 众人这才一个接一个地站起,官在长袍外面套上了一两件甲衣,看上去不伦不类,足以令礼官大摇其头,这时却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走到几名读书人面前,他们以顾问的身份随行,晋城被围之后,他们的作用还不如普通士兵,只有单名仲曾经提出建议,将征发民夫改为征兵。 单名仲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韩孺子对此人有印象,这时就站在这名读书人的面前,说:“治武功,你们几位的职责不在这里,朕纵有万一,大楚不会亡,武将尽忠是战死沙场,人尽忠是守卫朝纲,城破之后,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返回京城,传朕的旨意,督促大臣尽快拥立新君。” 读书人又都跪下,放声痛哭。 韩孺子向王赫道:“给他们每人指派一名侍卫。” “是,陛下。” 韩孺子转向其他随行官,“诸位……” “臣等受命换上戎装,今日皆是武将,除了战死沙场,别无它愿。”一名大臣说。 “别无它愿。”众官员齐声道。 韩孺子最后看向刘介、张有才等太监,沉吟良久,说:“若有万一,你们随朕左右。” 众太监躬身,将这当成自己的荣耀。 “拿纸笔来。”韩孺子道。 太监们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立刻有人托举小案,有人铺纸研墨,韩孺子提笔写下一道圣旨,他不能只让读书人逃回京城,总得给他们一点凭证。 刘介捧出随身宝玺,韩孺子盖在圣旨上,折叠之后却不知该交给谁,这是万一之后的备用圣旨,不能现在就交给读书人。 东海王?韩孺子还没信任他到这种地步。 正犹豫间,崔腾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愕然道:“大家都在,怎么没人叫我?” 找到合适的人了,韩孺子又一次转身望向城外,匈奴大军退却的速度更快了一些,有人正在离城十里的路上搭建临时帐篷。 金垂朵或许可信,可她能威慑住右贤王,让他眼睁睁看着和谈而不进攻吗? ... 第三百四十三章 皇帝的困扰 匈奴人如约后撤,距离临时搭建的谈判帐篷十五里左右,比楚人多出五里,但是地势平坦,没有城墙阻隔,一旦发起进攻,这点劣势很快就会消失。 帐篷选的位置不错,正好在一座高地上,视野开阔,王赫骑马守在外面,遥望匈奴人大军,随时准备发出警示,孟娥则跟在皇帝身边。 匈奴人一方也是如此安排:两人进帐,一人守在外面,此人却不怎么关注晋城一方的动向,下马坐在一块石头上,仔仔细细地擦拭刀身,偶尔瞥一眼皇帝的侍卫,面露不屑。 金垂朵不认得孟娥,也没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进帐之后像匈奴人一样坐在毡毯上,随从守在身边,看样子对这次谈判也不放在心上。 只有金垂朵在意。 “你不该带这么点儿人北巡。”金垂朵第一句就带有指责意味。 “大单于也不该带着匈奴人南下入关。”韩孺子笑了笑,金垂朵还是那么美,与勾人心魂的张琴言不同,金垂朵有十分美丽,却不愿表露出来,要用严肃与骄傲努力压制,张琴言则用眼神与技巧将自己的美丽向上提升,对韩孺子来说,这两人都没有完全成功。 “以后的时间里,会有许多人频频提起我的错误,不急于这一时。”韩孺子能想象得到,如果能逃过这一劫,自己只怕再难离开京城半步。 金垂朵垂下目光,再抬起时说:“大单于希望你当大楚的皇帝,他说他需要一位强大的盟友,而不是软弱的臣服者,唯有如此,才能共同应对西方的强敌。” “嗯,而我需要一位草原上的盟友,不是长城以内的入侵者,匈奴人必须退出楚地。” 金垂朵稍稍向前探身,向对面的皇帝说:“我身边的人不懂楚语,所以我可以向你直白透露:大单于不会让出已经得到的土地,他渴望得到城墙的保护,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一切谈判只能在此基础上进行。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一命,因为……你曾经救过金家。” “那我也不妨直白地说,我不会当第一个让出土地的大楚皇帝,大单于也明白这一点,他让你来和谈,只是故布疑阵,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腾出手来歼灭塞外的楚军。” 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常会生出种种幻想,总以为天上会掉下金子、水里会涌出珍宝、地上会有遗失的财物……韩孺子也不能免俗,但是从蔡兴海那里了解到各地形势之后,他冷静下来,抛弃幻想,只做最简单的推断。 于是事实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大单于想要的不是一段城墙,而是整个长城,这样一来,北方有险可守,南下随时可以挟持大楚,他需强大的盟友,但这个盟友必须听话,必须接受他的指挥。” 金垂朵轻轻叹了口气,大单于自然不会将心中的全盘计划告诉她,但是凭她的了解,韩孺子的猜测不会错,“即便如此,你还是能活下来,有机会收复失地……” 韩孺子又笑了一下,“我是皇帝,大楚的皇帝,宁愿死在这里,让京城再立一位新君,也不会背负让大楚江山残破分裂的罪名。” 金垂朵盯着他,沉默了一会,说:“京城派来的使者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愿意负出一切代价,只为换取你的性命。” 韩孺子派出的使者是乔万夫,地位低下,京城的使者则是吏部尚书冯举,双方汇合,做主的只能是后者。 “京城使者秉承我母亲的意旨,做出的决定不算数。” 金垂朵恢复正常坐姿,“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等着殉国?” “我还没到必亡的地步:京城有忠臣坐镇,北方大军群集,南方有柴悦领军,正率兵进攻燕国,他的选择非常正确,大单于想必也感受到了南方的威胁,所以才想要和谈吧。” “如此说来,你出城与我谈判,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是为了请你相助,请你帮我拖延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天。” 金垂朵沉吟多时,“临淄城的齐军已经向大单于使者做出承诺,很快就会调集全部兵力,从后方向柴悦军发起进攻,匈奴大军南下配合。大单于并非一心只想击败塞外的楚军,他在择机而动,到时候你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相信大楚的将军,愿意冒险。” “你总是……”金垂朵又显出几分指责之意,马上收敛,“好吧,我会告诉大单于,说你有意和谈,但是要先见一下京城的使者,沟通一下情况,一来一往,或许能为你争取到几天时间。” “谢谢。” “这只是一点儿报答。”金垂朵站起身,“对了,你得赔偿右贤王一位大楚公主。” “嗯?” “你的一名逃兵拐走了右贤王的宠姬。” 韩孺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金垂朵嘴角动了动,忍住没笑,“不管这个逃兵是什么来头,做得都太过分了,右贤王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声称和谈成功,大楚必须赔偿一位公主,不成功,他也要从京城抢一个回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如果楚军主力接连战败,右贤王的威胁就不再是笑话了,“好。” 反正谈判只是拖延,韩孺子对任何条件都可以暂时接受。 金垂朵走到门口,转身道:“我能理解你的选择。” 为了回草原当匈奴人,金垂朵毅然决然,即使因此害死父亲也不后悔,从某种意义上,她的确理解韩孺子宁愿战死,也不向大单于臣服的心情。 匈奴人走了,韩孺子在原处又坐了一会,孟娥小声提醒道:“该回去了。” 整座晋城都处于极度紧张之中,看到皇帝归来,早早开门迎接,欢呼声从城门一直延续到代王府。 金垂朵没有许诺停战能持续多久,也没说自己如何制约右贤王,所以韩孺子没法踏实地留在城里,只是减少了值守士兵的数量,让大家都有机会休息。 傍晚时分,他参加了晁化的葬礼,这是战时,离京南老家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采取火葬,晁化与众多将士的尸体都在城中一角火化,然后埋于地下,以免日后遭到匈奴人的羞辱。 直到夜深之后,韩孺子才回到住处,樊撞山派人送来消息,匈奴人的确没有大规模前移,但是派出小股军队守卫城外的攻城器,樊撞山想带兵出城来一次奇袭。 韩孺子没有允许,匈奴人不可能再让楚军第二次奇袭成功,必有反扑的计划,而且金垂朵正在努力促成和谈,没必要招惹事端。 他睡不着觉,也看不进书,吃了一点食物,屏退所有人,独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本该休息的东海王来了,也不说话,坐在桌边,翻看放在上面的书籍。 韩孺子猜测是刘介或者张有才将东海王叫来的,不由得轻叹一声,皇帝的犹豫与焦躁不应该被任何人看到,可是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贴身服侍他的太监? “你看过不少史书?”韩孺子停下脚步,的确需要与人交谈。 “该看的都看过了,没办法,老先生们看得紧。”东海王放下书,转身道。 “我希望能当书里的皇帝,永远镇定自若、未卜先知,龙颜一怒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史官也是官,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在国史之中,陛下必然不输于武帝。” “嘿,武帝开疆拓土、大败匈奴,我怎么能与他相比?” “武帝之时国富民强,所谓趁势而为,即便咱们的祖父是位平庸皇帝,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陛下身处乱世,将要建立起死回生之功,怎会输于武帝?” 只要愿意,东海王的确会讨好他人,尤其擅长讨好皇帝,韩孺子笑着摇头,这样的吹捧对他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听着的确受用,渐渐地,笑容消失,他还是被那个问题所困扰。 “回城的时候,军民欢呼,我在想,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我拒绝向大单于投降,最终可能害死城里的所有人,如果我投降……”韩孺子长叹一声,“如果能让大单于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投降,他或许会放过晋城。” 东海王没有马上开口,等了一会,他说:“允许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我是皇帝,肯定会投降,匈奴人要什么给什么,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继续当皇帝,哪怕只剩半壁江山,我也愿意。” 这正是母亲王美人的做法,韩孺子没有应声。 东海王站起身,“所以我没能争过陛下,所以我不是皇帝,所以没人肯为我作战,陛下还不明白吗?大楚臣民曾经远离宫廷、置身事外,桓帝、太后以及陛下初次登基之时,都不能让他们有所行动。可现在,陛下被围,大楚却没有乱,京城的朝廷仍在运转,冯世礼死守西行关卡,崔宏与柴悦要与大单于决战,塞外楚军越聚越多……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陛下在坚持,所以他们也在坚持。” 韩孺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只有他知道,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在大楚最危急、陛下身处险境的时候,陛下的帝位也是最稳固的。”东海王躬身,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帝说,也是在告诉自己,他终于失去争夺帝位的所有可能。 “我要休息了。”韩孺子说,心情平静下来。 东海王躬身退下。 韩孺子回卧房休息,不久之后,屋外传来琴声,意境与之前都不同,悲凉慷慨,像是一曲挽歌。(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皇帝的困扰: ... 第三百四十四章 车骑将军 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之下,夜色愈深、美人愈美,邓粹面带微笑,看着躺在身边的匈奴女子。 女子突然嗯了一声,眉头微蹙,像是在做噩梦,邓粹凑近,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女子眉头舒展,安然熟睡。 篝火十几步以外,四名随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虽然已经过去两天,他们还是很难相信眼前的事实。 邓粹从毯子上起身,向四名随从招手,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随从们立刻跟上,对这位车骑将军,他们既迷惑又敬佩。 五人拐到一丛灌木后面,这里是下风口,说话声不会打扰到睡熟的匈奴女子。 “天越来越暖了。”邓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似有所感,然后撩开衣襟,解开裤带,顺风小便,对四名随从说:“你们不来吗?我看你们都喝了不少酒。” 随从们更加迷惑不解,还有一点受若惊,有几名士兵能受到将军的这种邀请?于是纷纷行动,一名随从笑着问道:“将军真是了不起……您能听懂匈奴话?” “听不懂。” 四名随从互相看看,既惊讶又想笑,另一人问道:“那将军是怎么……怎么能……如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邓粹抖了几下,回头望向篝火,“你是说她?注意看眼神,比如你们几个小子,既羡慕又嫉妒,对美色还有点动心,那边火光一照,我还以为对面蹲着四匹狼呢。” 邓粹并无责备之意,语气随意,四名随从急忙笑着摇头否认,一个说自己没动心,一个说自己不嫉妒,最后一致承认,可能有点羡慕。 “我就是很难想明白,匈奴大王的姬妾……怎么就愿意……” “愿意跟我走?”邓粹伸个懒腰,不急着回去睡觉,走到一边闲聊,说:“她是敌对部落的人,父母都被匈奴大王杀死,自己被掳为姬妾,早有逃亡之意,正好被我赶上而已。” “将军不懂匈奴语,还能打听出这样的消息?”四名随从不只是敬佩,已经接近崇拜了。 “打听?不不,这是我猜的。” 四名随从又是一愣,接着只能嘿嘿地笑,越发觉得车骑将军深不可测,他们当中只有一人来自邓府,另外三人是京城的士兵,可即便是那名邓府随从,也看不透自家主人。 邓粹身上的盔甲早已脱下,这时整整衣裳,对自家随从说:“把我的马牵来。” 随从不敢多问,很快牵来主人的坐骑,邓粹接过缰绳,轻轻抚摸马的脖子,然后对不明所以的四名随从说:“这么跑下去不行,匈奴人早晚会追上来,得想办法将他们引开。” 随从们点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想不出办法,于是等车骑将军的指示。 邓粹点点头,又对自家随从说:“下回我再说把马牵来,你得把鞍鞯也备好,马背光溜溜的,让我怎么骑?” 随从惊讶地说:“现在就要出发?我们这就去准备。” “慢着,给我一个人准备,你们留下。” 在见识车骑将军的种种怪事之后,四名随从还是呆住了,邓粹催道:“去取马鞍,还有酒和干粮。” 随从不敢违命,急忙去拿东西,剩下的一名随从结结巴巴地说:“将军……将军……要跟我们分开……分开行走?” “我不是说了吗?必须将匈奴人引开,说的就是你们几个,谁要是能指挥塞外的楚军,也可以跟我换换。” 几人同时摇头,他们只是普通士兵,既无将衔,又无策略,更没有胆量,绝没有指挥军队的野心。 “好,你们明天一早出发。” 邓府的随从跑回来,手忙脚乱给马匹备鞍束带,嘴里问道:“就一匹马不够?” “够了,这是一匹好马。” “那个……她也会骑马,而且骑术不错,用不着跟将军同乘一匹?”随从还是觉得将军过于托大了。 “她不跟我走,跟你们走,没有她,拿什么引开匈奴人?” 四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邓粹翻身上马,检查一下随身物,比较满意,“好,就这样,明天你们往西去,跑得快一点,再加上一点运气,或许来得及找到一座坚固的城池,你们在那暂时栖身,等战争结束再来找我,后会有期。” 邓粹要走,四名随从这才反应过来,一块上前拦住。 “等一下,将军,我们……我们怎么跟她说?” “怎么说都行,反正她也听不懂。” “可是……可是……”随从们都是士兵,宁可面对匈奴人的大军,也不想向一个满怀希望与柔情的异族女子解释她为何被半路抛弃。 “事情明摆着,我需要北上接管楚军,而匈奴人要追的是这位什么什么丝,所以只有她能引开匈奴人,你们负责保护就行,除此之外,谁还有别的妙计?” 随从们摇头,只得让开,邓粹催马上路,跑出不远,调头又回来了,随从们大喜。 邓粹对自家随从道:“如果你们被匈奴人追上,那就算了,估计你们一个也活不下来,如果侥幸逃脱,记住一件事,那个匈奴女子是你的第二位主母,保护她、服侍她,别动坏心眼儿,你、你,还有你,都要记住。” “没有没有,我们哪有坏心眼儿?也不敢啊。”四名随从摇头摆手地否认。 邓粹放心了,再次上路,这次没再回头。 四名随从回到篝火旁,远远地站立,望着仍在睡熟的匈奴女子,谁也不知道待会该如何应对这股怒火。 邓粹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一身轻松,催马疾驰,他是代国都尉,经常来往边塞,对道路很熟,深夜里也能辨别方向,饿了吃几口干粮,渴了、困了就灌一大口酒,只在马匹需要吃草的时候才休息一会。 两天之后,他到了边塞关卡,身后没有匈奴人追赶。 匈奴人想引诱塞外的楚军入关救驾,因此没有进攻这座关卡,关内的将士却都非常紧张,一直在加固城池、砺兵秣马,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在得到命令之前,唯有坚守。 守关将领是邓粹的熟人,见到他独骑到来,大吃一惊,邓粹也不多做解释,下马之后问道:“皇帝封我为车骑将军,听说了吗?” “有所耳闻,恭喜……” “别急,我知道你藏着几坛好酒,准备好,过一阵子送到我家里去,现在送我去马邑城。” “你是奉旨而来?” “当然。” “那个……有圣旨吗?” “有,被匈奴人抢走了。”邓粹顺口胡诌,因为预料到要在匈奴营中待一阵,所以他什么旨意也没带,以免露馅。 守关将领对邓粹稍有了解,只好摇头苦笑,选派士兵护送他过关,反正邓粹单凭代国都尉的身份就能对他下令,车骑将军的真假不那么重要。 又是一路风尘仆仆的疾行,赶到马邑城的时候,邓粹在马上已经摇摇晃晃,要时不时抽自己一嘴巴,才能保护清醒。 马邑城内外聚集的楚军已经超过十万,主力是从碎铁城赶来的南军,名义上的统帅是辟远侯张印,可他木讷口吃,很难服众,朝廷又迟迟没有明确命令,只说见机行事,众将连日来争论不休,一直没有做出决定。 听说晋城来了一位将军,众将无不又惊又喜,全都出城相迎,有人认得邓粹,第一反应是大概只有这小子能逃出重围,第二反应则是皇帝病急乱投医,怎么将他派出来了? 邓粹开口仍是那一句:“我是皇帝亲自任命的车骑将军,你们听说了?” 众将点头,的确听说过这个消息,但是没人当真。 南军的几名将领挤过来,带头者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邓粹跳下马,在众人簇拥下前往将军府,“吃不香、睡不熟。” “听说陛下得了重病……” “是吗?反正我走的时候,陛下正趁着深夜满城抓捕奸细。” “奸细?” “嗯,一网打尽,陛下状态虽然不太好,抓几个小贼还是轻而易举。” 众将稍稍安心,南军将领又问:“陛下派你出来,有何旨意?” “旨意多着呢。”邓粹信口胡说,来到将军府,与张印在门口相见,互相行礼之后,并肩往里走,在大厅门口转身向众将道:“我要与张将军单独交谈几句,请诸位在外面稍待片刻。” 众将只得留在厅外,心中却有不忿,纷纷议论这位“车骑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厅里,邓粹直白地对张印说:“阁下是朝中老将,但是多年来一直在别人的麾下以供驱驰,不受朝廷的信任与重视,手握大军却不知该如何使用。” 张印一下子面红耳赤,偏偏口吃,一急之下更说不出话来。 邓粹继续道:“我和你正好相反,陛下信任我,委我以重任,就是要接管塞外的大军,请张将军把官印交给我。” “圣……圣旨呢?”张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没有圣旨,张将军之前拿到的圣旨不是一块破布吗?” 张印点头,但那毕竟是一道圣旨,上面有皇帝宝玺之印。 “阁下愿意继续肩负挽救大楚与陛下的重任吗?阁下可有计策?阁下能让马邑城众将服从命令吗?” “你、你能?” “不能的话,陛下也不会派我来。”邓粹傲然道。 不到一刻钟,邓粹和张印从厅里走出来,邓粹高举将军印,向院子里的数十名将领大声道:“我是车骑将军邓粹,奉陛下旨意统领马邑城楚军,你们都要听我的命令。” 众将一片哗然,邓粹喝道:“诸位有本事在这里争吵,却没本事救驾吗?” 众将大怒,一名南军将领上前道:“你有本事救驾?好,关内是匈奴人的埋伏,十几万楚军如何击败敌军到达晋城救驾,你来说一说,有理,我们服你,无理,请阁下哪来回哪去!” 邓粹大笑,“诸位皆是平庸之辈,只知攻守,不知另有救驾良策。” 众将更怒,全都冷冷地盯着邓粹,若是听不到几分道理,“车骑将军”今天难出此门。 邓粹却不在意,神情反而更加狂傲,“想要救驾,既不能攻晋城,也不能守马邑,只有一条路可行:立即收复燕国与辽东的失地,堵住长城关卡,所谓的关门打狗。一旦与草原的通道被切断,匈奴人不攻自乱、不战自败!”(未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五章 唯一的出路 邓粹并非唯一想到先收复失地的将领,但是在他之前没人敢提出来,更没人敢于坚持,马邑城楚军数量众多,离晋城也比较近,被视为救驾的最重要力量,前往燕国与辽东则意味着离皇帝越来越远。 张印的儿子曾经参与反对皇帝,他不敢提议,提出了也没人听。 南军将领曾经与皇帝交战,更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其他将领地位比较低,也不敢随便开口。 朝廷派来的大臣受王美人的影响,对是战是和犹豫不决,只会说“从长计议”、“必须救驾”这两句话,却拿不出具体计划。 只有邓粹胆大妄为,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宠信的大将,临危受命,一切决定都来自皇帝本人的授意,其实这都是他在路上现想出来的计划。 众将还没有被完全说服,邓粹不想浪费时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准备一下,明天天亮之前出,一天之内,全军必须离开马邑城,我要去睡觉了。” 众将哪肯让他离开,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邓粹又一次举起官印,大声道:“我奉圣旨来塞外,是要指挥楚军,不是跟你们商量的,贻误军机,你们谁负责?” 没人应声,就是因为没人能负责、敢负责,他们才留在马邑城按兵不动。 “大将军崔宏和柴悦已经率军前往燕国,柴悦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大将,选择会错吗?你们不信我,难道也不信柴悦?不信皇帝?”邓粹换了一种说法。 在外人看来,柴悦的兴起颇为突然,与皇帝的复位一样,充满戏剧性,而且身为皇帝的亲信大将,他也没有直接去晋城救驾,与邓粹的计划颇为吻合,就像是皇帝安排好的一样。 邓粹离开晋城的时候,皇帝根本不知道柴悦那边的动向,邓粹却不会说明这一点。 更没人吱声了,邓粹放下手臂,点点头,“我跑了几天几夜,有资格睡觉,你们去准备,行军次序、粮草安排、道路规划、进攻方案等等都是你们的事,等我醒的时候,必须看到完整的计划,明天天亮之前,前锋必须出,明天天黑之前,马邑城只留原有的将士,其他人必须上路。事关救驾大事,别怪我治军太严,心里不满,等皇帝安全返回京城之后,你们再来找我算账。” 就算是那些认识邓粹的将领,此时也以为他真得到了皇帝的全权任命与信任,再无怀疑,纷纷领命退下,邓粹也不客气,自己找地方睡下,对来服侍的士兵下令:“两个时辰之内,就算匈奴人来了,也不准叫醒我,醒了我也没办法。” 邓粹安然入睡,不管天塌地陷,不管皇帝生死。 同一时刻,被他拐走的右贤王姬妾一会哭一会闹,将四名随从折磨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毕竟不敢停留,一路疾行,成功甩掉了险些追上来的匈奴人。 最不踏实的人是皇帝,晋城的确得到几天安全,但是局势并未得到丝毫改善,韩孺子连邓粹的生死都不了解,只能默默等待。 吏部尚书冯举被匈奴人送来,他奉命和谈,临行之前受到太后与王美人的召见,跪在地上指天誓,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劝说匈奴人撤围,将皇帝安全带回京城,出宫之后又被一群大臣叫去,以官职和名誉保证,绝不在匈奴人这边丧权辱国。 冯举也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一,个子不高,为人谨慎,在朝中各股势力之间保持平衡,多年来游刃有余,如今却被逼到了死角,没有半点腾挪的余地。 因此,一见到皇帝,几十岁的老臣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心里有多么的急迫与焦躁,韩孺子只会自己承受,不会再向任何人表露,他相信,这是当皇帝的应有代价:既然得到一切,就得为一切负责。 因此他露出微笑,亲自扶吏部尚书起身,命人赐坐,送上茶水,给予冯举应有的一切礼遇。 冯举不好意思再哭,一个劲儿地自责、请罪,觉得皇帝被困全是自己的责任。 韩孺子对大臣的印象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偏激,因此耐着性子听完,郑重地赦免所有臣子的罪过,“被困晋城完全是朕一人之责,与群臣无关,倒是有劳众卿奔波,冯大人甚至甘冒奇险亲赴匈奴人营中,朕自当牢记于心。” 冯举对皇帝的镇定感到惊讶,从此留下极深的印象,他终于收起官场上的那一套惯例,正色道:“大单于下了通牒,算上今天,三日之内,陛下若是还不肯传旨停战,就是对和谈没有诚意,他就要……” “就要让右贤王攻城。”韩孺子看到了,外面的攻城器一直没拆,从早到晚有士兵看守,昨天下了一场雨,匈奴人还派出工匠检查一遍,做了一些修补。 冯举点头,“没错,臣离城之时,曾经见过太后与……” 韩孺子打断他,“说说外面的形势,大将军那边的进展如何?” 冯举长叹一声,“大将军崔宏与柴悦前日与匈奴人交战,败退数十里,如今死守燕国南界,前进不得,据说临淄城的叛军也已出城,集结大批海上盗匪,循踪北上,要与匈奴人夹攻楚军。” 崔宏与柴悦的军队组建匆忙,缺少精兵,人数上也一直没能占据优势,战败在意料之中。 可是作为被困之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总会有一点失望,韩孺子笑了笑,“胜负乃兵家常事,匈奴人初入关时气势如虹,从辽东一路奔袭至晋城,如今却只能将楚军击退数十里,已见颓势。” 能将一次战败理解为胜利的前兆,冯举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只是……” “冯尚书但说无妨。” “眼下局势混乱,对大楚不利,匈奴人虽然势头受挫,但是兵多将广,不可小觑,大将军那边即使反败为胜,也不能将匈奴人一举消灭,更解不得晋城之围,匈奴右贤王一旦获命攻城……” 韩孺子沉吟片刻,“塞外的楚军怎么样了?” 冯举摇头,“仍在坚守马邑城,暂无消息,朝廷的意思是这支楚军不可轻易入关,以免掉入匈奴人的陷阱,太后也以为不可随意惹怒匈奴人。” 冯举所谓的“太后”是指王美人,皇帝的生母地位太低,不好称呼,只得含糊其辞,反正双方心照不宣就好。 韩孺子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邓粹身上,说:“冯尚书以为朕应该接受和谈?” 冯举这些天来反复权衡,在皇帝面前必须拿出一个明确说法了,“为陛下着想,只能和谈,为大楚着想和谈也是最好的选择。” “大单于要的不只是停战与结盟,还有大楚的土地。” “嗯,大单于说了,停战之时匈奴人所占据的土地都归匈奴,另外还要恢复故齐国,将现在的齐国、东海国等地归还给陈氏。” “嘿。” “即便如此,大楚仍剩下多半壁江山……” “多半壁不稳定的江山,没有长城,匈奴人随时可以联合叛军西进,大楚从此只能向异族俯称臣。” 冯举沉默了一会,说:“依臣愚见,莫不如这样:一面与匈奴人和谈,一面将大将军和马邑城楚军全到调至洛阳一带,只要陛下能够离开晋城,只要楚军主力仍在,就能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夺回失地。” 韩孺子沉吟不语,冯举补充道:“陛下不用担心背信之事,臣愿留在匈奴人那边当人质,到时候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臣即可,如果大单于还不放心,可以再送去一些宗室子弟,总而言之,必须保得陛下平安,大楚才有希望。” 韩孺子有点惊讶,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当傀儡皇帝时的无助状态,现在却受到一位顾命大臣的全力支持,东海王说得没错,在皇帝最危险的时候,帝位却也最为稳固。 因为大楚不再需要傀儡,而是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韩孺子道:“冯大人的计策可行,唯有一点,大单于不会就这样接受和谈,他会抢先一步违背协议,非得除掉一南一北两支楚军之后,他才能安心地解除晋城之围。” 冯举哑口无言。 韩孺子突然感到可笑,“大单于口口声声说是需要一位强大的盟友,可他的所作所为却都是要将大楚变得虚弱不堪,既然这样,他何不干脆占领整个大楚呢?嗯,他没有信心,他想要奴隶,却希望奴隶自己管理自己。” 冯举离开凳子,跪在皇帝脚边,“陛下三思,大楚若无陛下,后继者只怕连奴隶也当不上。” 朝中大臣已经选择两名继位者,英王只是用来离间叛军与匈奴人,断无可能登基,另外一名宗室子弟是韩孺子的堂侄,从血统上来说毫无瑕疵,可冯举认得此人,相信那绝不是一位合格的乱世之君。 韩孺子伸手,本想扶冯举起身,最后却将手掌落在吏部尚书的肩上,说:“你说得没错,只能和谈,但不能按大单于的意思和谈,接下来的三天里,朕要你想尽一切办法通知塞外的楚军,命他们去进攻燕国与辽东,还要想尽办法让大单于相信,京城真会拥立一位新皇帝。” 冯举抬头,吃惊地看着皇帝。 韩孺子收回手臂,在椅榻上坐直,“咱们就赌一把,赌大单于会害怕,害怕匈奴人回不了草原,害怕京城真会另立新君。冯尚书,你一定要将朕的旨意传过去,哪怕塞外的楚军只是做出向东进的架势,对和谈也有帮助。” “要是赌输了……” “朕绝不向异族臣服。”韩孺子平淡地说。 冯举匍匐在地,半晌不起。(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四十六章 坐困 救子心切的王美人越来越难对付,杨奉每次回宫的时候都要躲躲藏藏,就是不肯去见太后,他没办法向王美人解释自己的计划,更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他不能向一位悲伤、愤怒、急切的母亲说:真正需要保护的是大楚,而不是皇帝本人。 事实上,他不能向任何人说出这种话,大臣们对此倒是心照不宣,能与中掌玺配合无间。 杨奉凌晨时回到宫里的住处,他毕竟不能对皇宫置之不理,得处理一些事务,这回他接到的不是太后懿旨,而是皇后的邀请。 杨奉叹息一声,只好去见皇后,在他眼里,皇后比王美人通情达理一些。 崔小君没想到皇帝的苦难还未结束,这些天来悄悄哭干了泪水,见到杨奉之后已经哭不出来,只能下跪乞求。 杨奉急忙侧身让开,也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敢受此大礼。 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杨奉一直跪在地上。 “杨公……”崔小君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该怎么说,又不能不说,“陛下究竟为什么要受此苦难?” “大楚万幸,受此苦难的是当今圣上,大楚诸多皇帝当中,大概只有太祖与陛下能承受得起。” 如果是王美人听到这种话,立刻就会勃然大怒,皇后却挤出微笑,将杨奉的话当成一种真诚的称赞,“嗯,只有陛下能承受得起,可是……杨公真的在救陛下吗?” 杨奉磕头道:“尽我所能,不敢稍有懈怠,只是愚笨无能,迄今尚未解除晋城之围。” 崔小君沉默了一会,内心深处,她觉得杨奉与朝中大臣的做法没有错,可被围的毕竟是皇帝,是她所深爱的人,她做不到镇定自若,“听说大单于接受和谈条件,愿意解除包围,只要……” “只要大楚放弃大片领土,并且恢复故齐国。” 大单于提出的条件不少,这两条最为致命。 崔:“如果能换得陛下安全返京,这一切也是值得的吧?” 杨奉抬起头,没有起身,但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关键就在这里,陛下不会回来。” “嗯?大单于不会放人吗?” “大单于若是觉得安全,有可能解围,是陛下自己不愿回来。” 皇后沉默。 杨奉不是跟随皇帝时间最多的人,却是最为了解皇帝的人,继续道:“陛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傀儡,对此深恶痛绝,而大单于所要的正是一个傀儡,还得是自觉自愿的傀儡,陛下绝难接受。即便朝中大臣同意匈奴人的一切条件,最后还是要送到晋城,由陛下准许,我知道陛下不会同意。” 崔小君终于哭出来,哭了一会,从侍女手里接过巾帕,轻轻擦去眼泪,庄重地问:“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当今之计,唯有让大单于‘珍惜’陛下,并因此降低和谈条件,或许能让陛下妥协。” “所以杨公封武帝曾孙为侯,接下来还要封王,对吧?” 这么大的事情,是没法向宫里隐瞒的,杨奉只能磕头。 “我明白,如果京城又有一位大楚皇帝,大单于会感到紧张,觉得还是抓紧时间与陛下谈判更合乎匈奴人的利益。” “皇后明鉴。” “可大单于的心事谁也猜不透,他若是觉得陛下再无用处,干脆……干脆鱼死网破呢?” 杨奉还是只能磕头,在他与大臣中间,有一个谁也不肯宣之于口的最终计划,如果匈奴人无动于衷,也不肯降低和谈条件,则皇帝返京基本无望,他们就只能拥立新君,即使这位新君并不合格,也比天下无主的状态要强。 崔小君黯然坐下,王美人说得没错,除了她们两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全心全意地想要皇帝平安返京,可她又觉得其他人的做法或许并没有大错。 “陛下视杨公为师,将整个京城、皇宫与朝廷都托付于杨公……” “请皇后相信,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可是不得不如此,即使成为千古罪人罪过也在杨某一人身上。” 崔小君一会想要发怒,一会想要痛哭,一会想要哀求,最终她平淡地说:“杨公需要我做什么?” “安慰陛下的母亲,请她不要……算了,只需安慰就可以。” 崔小君点点头,知道这个任务一点也不容易,王美人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皇后的冷静很可能被视为不忠,“杨公……想过以后吗?” 杨奉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如果皇帝回不来,对他反而是件好事,新君登基,必然依仗于他,王美人再没有成为太后的可能,纵然心怀仇恨,也无济于事。 最麻烦的是皇帝平安归来,王美人受封为第二位太后,真正掌握权势,她大概不会轻易原谅杨奉等人的行为。 “为臣者不爱其躯,杨某无憾。” 皇后没再说什么,杨奉告退,处理了几件公务,终于下定决心,清晨时分与大臣商议,以太后的名义册封武帝曾孙为齐王,太后之印一直在他手里,事情倒也方便。 消息立刻向关东传送,所到之处,无不震动,大楚臣民这回真的相信京城将要拥立新君,各地官员与勋贵纷纷派人回京打探消息,准备与新兴的外威之家建立联系。 洛阳丑王发现监督放粮越来越难,没有皇帝做靠山,“丑王”两字的份量大打折扣,但他没有放弃,河南尹与商户不肯出钱出力,他就利用自己的名声东挪西借,总之要将事情顺利进行下去。 关于皇帝的安危,他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听说新齐王获封之后,国子监博士瞿子晰长叹一声,对洛阳的弟子们说:“百官各司其职,有人救驾,也得有人尽忠,陛下受困以来,只听说将士奋不顾身,未有文人赴汤蹈火,瞿某无能,做不到力挽狂澜,唯有亲赴晋城,与陛下共患难。” 当日午时,瞿子晰上路,十七名弟子不请而随,说是送行,却一直没有回头。 消息继续向东,传到齐国,叛军终于明白自己被骗了,他们手中的英王根本不可能继位,于是大张旗鼓北上,要与匈奴人夹攻楚军。 崔宏得到消息之后不由得大怒,以为崔家又要失去皇后的身份。 柴悦与中书舍人赵若素前来相劝,费尽口舌,让崔宏明白,认真地与匈奴人打一仗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此战若胜,晋城或许还有转机,即使事发万一,京城不得不立新君,获胜的大将军也会拥有更大的权力。 坐困晋城的韩孺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送走了吏部尚书冯举,将守城之责交给樊撞山与蔡兴海,发现自己再也无事可做,他已经用上所有手段,就看大单于是否接招、如何接招。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恢复了最初的镇定,又能看得进去书中的内容,他单独招来琴师张煮鹤,命他抚琴,或激昂,或悲凉,或超然,或孤傲,琴曲越动情,他反而越平静。 他甚至恢复了练功,对孟娥说:“不为别的功效,只凭它能提振精神,内功就值得修炼。” 孟娥比以往更沉默,教得也更认真。 “瞧,你想学帝王之术,看到的却是帝王之困。” “我在这些天学到的东西比任何时候都多。”孟娥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暗暗感到庆幸,自己及时逃出了临淄,否则的话,她现在就只能在千里之外悬念晋城了。 “如果城破,你要想办法逃出去。”离大单于的通牒日期只剩一天,韩孺子觉得自己必须对一些事情做出安排。 孟娥疑惑地看向皇帝,她从未想过要独自逃生。 韩孺子叹息道:“家事难断,如果我平安返京,需要保护的人是皇后,如果我不能,需要保护的就是我母亲了,她很坚强,也不会受到迫害,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转告母亲,我在晋城死而无憾,请她不要太伤心,更不要记恨任何人,这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孟娥想了一会,点点头,隔了好一会,她低声道:“我未必逃得出去。” 韩孺子微微一笑,这种时候,他没有什么可强求的。 天亮之后,韩孺子主持朝会,时间不长,群官也没多少事情可说,完毕之后,韩孺子起身,命太监端来酒水,分给每一个人,然后道:“诸君共饮此杯,能与诸君共守晋城,朕不虚此行。” 不分文臣武将,所有人都穿上盔甲,没人跪下磕头,也没人失声痛哭,大家举杯共饮,然后退出王府,各去自己的位置。 韩孺子巡城一圈,所过之处,山呼万岁,晋城男子胜兵者都已登城守卫,勉强凑够了八千人,兵甲不够,许多人只能赤手空拳,但是准备好了石块、铁球,也能一战。 回到王府,韩孺子向随行的太监、侍卫等人敬酒,受皇帝和全城气氛的影响,没有太监敢哭。 韩孺子对崔腾说:“朕将琴师张琴言赐与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太晚。” 崔腾已经跟着皇帝喝了几杯酒,豪情万丈,说:“不晚,**一度,价值万金,我崔腾早就没有遗憾,剩下的就都交给陛下了。”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对东海王说:“你有何心愿?” “我没有心愿,只有遗憾。” “什么遗憾?” “没能向我母亲告别。” 崔太妃亡于宫中,与儿子多日未见,最后时刻,东海王只在意这件事,对谭家,他没有什么可说。 韩孺子轻声叹息,他也没向自己的母亲告别,东海王笑道:“不过我没什么可着急的,反正总能再见到她。” 皇帝和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换上盔甲,登上南城,在城头与将士们一块吃午饭,所有旗帜都被拿出来,密密麻麻,几乎绕城墙一圈。 城外,大批匈奴骑兵聚集在攻城器附近,只等天黑,只待令下,他们就将发起最后一次攻城。(未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七章 飞石 冯世礼率领本部楚军一路逃亡,回到营中时,全部兵力只剩下一万七千多人,一想到那些凶悍的匈奴人,他仍心存余悸,打定主意在此死守,除非朝廷明确下令,不再出营半步。 朝廷的命令没有来,却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读书人。 瞿子晰从洛阳出,赶到前线时,身后的十七名弟子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十多位,他们被楚军斥候拦下,直接送到了军营里。 瞿子晰年纪不大,官职也不高,名声却很响亮,冯世礼虽是武将,却也早有耳闻,听说瞿子晰来了,立刻出营相候,以主人之礼迎入正厅。 瞿子晰也不客气,寒暄几句之后,问道:“陛下被困晋城,将军可有救驾之策?” 冯世礼长叹一声,“瞿先生由洛阳而来,应该听说了朝廷的安排,塞外楚军尽在马邑城,关内楚军或是支援燕国的大将军,或是守卫洛阳以东诸城,我这里小小一座关卡,只是诸城之一,兵力不过两万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如此,几日前我们仍出营与匈奴人一战,实不相瞒,惨败而归。” 瞿子晰点头,他的确听说了这些事情,知道冯世礼麾下兵力不足,可这仍是马邑城与燕国之外最为强大的一支楚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军之败非战之罪,天下人无不敬佩将军的胆量与谋略。” 冯世礼一下子警惕起来,在这种时候,吹捧比斥责更有杀伤力,小心问道:“瞿先生是奉旨而来吗?” “陛下人在晋城,朝中一片混乱,我哪来的圣旨?如今人人自行其事,将军也该早做打算。” 冯世礼纳闷,“瞿先生此言何意?” “据说匈奴人给陛下了通牒,明日即是期限,将军以为晋城一战之后,朝中形势有何变化?” 冯世礼笑而不语,这种事情可轮不到他来议论。 瞿子晰不怕,“无非两种结果,或者陛下平安无事,返京之后论功行赏,或者陛下殉国,京城另立新君,新君登基必然要为先帝报仇,惹不起匈奴人,只好拿自己人下手。无论哪种结果,将军离晋城最近,按兵不动都是下下之策,论功无功,论罪有罪。” 冯世礼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可是……我已经……” 瞿子晰轻轻地冷笑一声,“将军出身世家,久在朝中为官,难道不明白‘时机’的重要性?明日是决战之时,平时的一分功劳届时将变成五分、十分功劳,将军如若不信,可去打听一下,马邑城与燕国的楚军明后两日必然进攻匈奴人,以示天下。” 马邑城、燕国离此遥远,冯世礼可没处打听去,可是听瞿子晰一说,他恍然大悟,腾地站起身,抱拳道:“若非先生一言,冯某险误大事!” 瞿子晰嗯了一声,喝口茶,说:“剩下的事情将军自会处理,请将军将我送到匈奴人军中。” “这、这是为何?”冯世礼惊问道。 “陛下坚守晋城,将军挑战于外,我要去劝说匈奴人退兵。” 冯世礼更加吃惊,“瞿先生,劝您一句,如果围城的是大单于,或许还有劝说余地,如今城外的匈奴人由右贤王做主,他一直不支持围城,早想攻城,绝不会听劝。” 瞿子晰淡淡一笑,“别人劝不动,我的话他一定听。” 冯世礼完全被瞿子晰震住,寻思一会,说:“好吧,我可以派人送瞿先生一程,可是匈奴人愿不愿意见瞿先生,我不能保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将军肯派人护送,瞿某感激不尽。对了,我那些学生他们肯跟我走到这儿,足见师生之情,我将他们留在军中,请将军代为看护。” “瞿先生高足日后必是朝廷栋梁,冯某自当奉为上宾。” 瞿子晰致谢,立刻就要出营,也不与弟子们告辞,在十名士兵的护送下,以使者身份直奔匈奴人营地。 冯世礼下令全军备战,三十余名弟子等候多时不见师父,纷纷求见冯将军,听说瞿子晰已经离开,无不痛心疾,一名弟子道:“瞿先生哪是要与匈奴人谈判,他是要死在匈奴人军中,为陛下殉忠啊。” 冯世礼愕然良久,他无意殉忠,可瞿子晰话仍然在理,明天那一战不是死战,而是活战,自己只需摆出架势,然后及时带兵逃回来就行,无论皇帝的结果如何,自己都能摆脱追责。 瞿子晰很快就遇上了匈奴人,听说是使者,匈奴人倒是没有为难,要求楚军士兵原路返回,他们只收使者一人,连夜赶路,次日午时将使者送到晋城外的大营里。 同一时刻,皇帝正在城头与众将士吃午饭。 时间一点点过去,匈奴人攻城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太阳才落下一半,十几座高大的抛石攻城器开始在众多奴隶的推动下,缓缓向晋城移动。 匈奴人大概不想浪费时间了,他们已经明白大楚皇帝无意接受屈辱的和谈条件。 城内的楚军也开始准备防守,樊撞山和蔡沧海分别负责不同地段的城墙,城下的楚军则由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和军吏指挥,他们利用城内的材料,临时搭建五座抛石器,拆掉临城的房屋,腾出大片空地以容纳这几架器具。 城头有人负责观测距离并定位,城下的人射石块,希望能给城外的匈奴人一点威慑。 匈奴人的攻城器停住了,远在城头弓弩的射程之外,他们可以从容地装弹射,大批的匈奴骑兵守护在附近,楚军若是敢出城迎战,则正中他们的下怀。 每次战斗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都是最令人紧张的,东海王勉强笑了一声。 “呵,你胆子大了,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崔腾半是敬佩半是怀疑地说。 东海王又笑了一声,“你不感得奇怪吗?” “没有,就是觉得匈奴人真多。”崔腾迷惑地说。 两人并肩站在皇帝身后,韩孺子头也不回地说:“瞧那些匈奴人,从容不迫,好像是在踏青狩猎,谁能想到待会就要展开生死之战呢?” 东海王点头,这正是他感觉奇怪的地方,战争充满了残酷与混乱,可是战前却总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就连不擅阵势的匈奴人,也排列得整整齐齐,至于城内的楚军更是如此,细致到每一个士兵的位置都有详细安排。 这就像两个人衣冠楚楚地准备进入火海。 匈奴人准备好了,离天黑还有一会,他们不打算再等,也不打算派人来向皇帝询问。 第一枚石弹远远飞来,落在了护城河里,激起的水花挺大,但是对城墙没有威胁。 一群老兵带头,城头的楚军出嘘声。 其实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不算什么,攻城器很难瞄准目标,需要多次定位。 同一架攻城器第二次抛出石弹,这回从城头掠过,落在了城内,只听一声巨响,不知砸坏了谁家的房子。 城头仍有嘘声,不如第一次响亮。 第三、第四枚石弹都落在城外,第五枚石弹正中一段城墙,轰的一声,碎石飞溅、尘雾升腾,南城上的所有人都感到明显的震动,击中点上方的士兵急忙向两边躲避。 城墙没有垮塌,但是出现一块巨大的凹陷,城上的人看不到,匈奴人却瞧得清清楚楚,这回轮到他们出兴奋的啸声。 十几架攻城器开始同时进攻,小山一样的石弹在空中飞行,每个人都觉得它要落在自己头上,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可是没人逃避,因为皇帝也在城头,跟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危险。 韩孺子下令,城内的五架抛石攻城器开始反攻。 城内也有巨石飞出,着实让匈奴人吓了一跳,他们没有城墙保护,石弹落处,人仰马翻,血肉模糊。 匈奴人立刻后撤一段距离,只留少量骑兵监督奴隶们继续射石弹。 双方互射石块,楚军器具数量太少,只能起到惊吓作用,想要击中对方的攻城器,几乎没有可能,对匈奴人来说,城墙却是一个极为明显的目标,可以尽情攻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楚军的坚持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不肯就这么屈服。 离韩孺子十几步,一枚巨石砸中城墙,城头的好几名士兵被震得飞起,重重落地,韩孺子与身边的人也都感到脚下摇晃,站立不稳。 “陛下……”好几个人同时声,想要助说皇帝离开危险之地。 韩孺子迅稳住身形,下令道:“通知城内,准备修补城墙。” 城墙坚持不了多久,城内有一支队伍,准备了大量土石,专门用来堵塞坏城。 夕阳西下,城外的进攻持续不断,他们不需要重新瞄准,只需一遍遍抛出石弹。 匈奴人几无伤亡,城内死伤却在逐渐增多,城墙也塌了两处,虽被及时堵住,但都是权宜之计,等到再多几处垮塌,神仙也补不上。 匈奴人胜券在握,不急于派兵进攻,点燃大量火把,将城外照得如同白昼,谁也别想趁乱逃走。 石弹仍在飞来,守城将士对它们已经麻木,各做各事,甚至不再抬头查看,也不互相交谈。 崔腾喃喃道:“咱们到底为什么要守城啊,还不如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韩孺子双手按在城砖上,平淡地说:“死很容易,但是要让匈奴人知道杀死楚人并不容易、夺取大楚领地更不容易,这就是咱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许许多多的楚人正为他而战斗。(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五十七章 心神不宁 (感谢读者“瓴灯灯_冰大一生推”的飘红打赏。) 蜡烛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两人都不开口。 好一会之后,韩孺子问:“怎么……会是你?礼书上明明不是你的名字。” 认女儿还是认孙女,对大单于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赐名更是简单,金垂朵的新名字译成楚语就是“自由翱翔在草原上空的鹰,大单于最美丽的孙女,大楚天子最宠爱的妻子”。 难怪礼官在读那一长串音译名字的时候,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金垂朵没吱声。 “如果你是被迫的,我可以……” “可以什么?”金垂朵的声音里仍带着怒意。 韩孺子还真没有办法,这是敌对两国的和亲,不是普通的皇帝纳妃,而且两人已经举行过仪式,将金垂朵送回去,无异于更大的羞辱。 韩孺子摸黑小心地往前走,刚走出两步,伸在前面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原来金垂朵也在往前走。 她的反应很快,擒住皇帝的手腕,用力一扳没扳动,她的箭术很好,力气却不足,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踢了过去,马上觉得不妥,想要收回来,一下子站立不稳。 韩孺子手腕被擒,也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手臂用力,只听对面的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要摔倒,急忙抓住那只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来。 两人挨在一起,又沉默了一会。 “大单于……”韩孺子心中还是有不少疑惑。 “你想跟大单于进洞房?” “当然不想,我只是……我记得咱们成过一次亲,没想到还有第二次。” 那还是在京城渔村的时候,一群人起哄称金垂朵为“皇后娘娘”,抬着两人游行一圈,可没有正式的成亲。 金垂朵的手突然扼住皇帝的脖子,“你早预谋,对不对?” 那只手并没有用力,韩孺子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觉得新妃的脾气真大,若是刘介这样的内臣听说此事,必定大摇其头,甚至可能向贵妃下一道问罪诏书,“预谋什么?” “谈判的时候,你们说……你们说不在乎和亲的是谁,私下却向大单于递话,让他把我……对不对?” 韩孺子刚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变成另一个意思,“嗯,没错,大单于很聪明,理解了我的意思。” 扼在脖子上的手稍一用力,马上又松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两人再度沉默。 “你是大楚皇帝啊。”金垂朵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有欣喜,也有遗憾,好像这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你是‘皇后娘娘’啊。”韩孺子调侃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君无戏言,大楚已经正式拒绝封匈奴女子为皇后,并列也不行,只能封为贵妃,“皇后娘娘”四个字虽是玩笑,从皇帝嘴里说出来也非常不妥。 金垂朵却没在意,轻叹一声,“这是我们金家亏欠大楚的吧。” “只是大楚?” 发现皇帝的调侃意味越来越浓,金垂朵重重地哼了一声,闪身要躲开,却被牢牢搂住。 “这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花烛,只有夜。 原归义侯的女儿金垂朵竟然成为贵妃,次日一早,消息传出之后,满城沸腾,晋城百姓不太了解金家的情况,四处打听,热闹程度堪比过年,一扫城内连日来的阴霾。 韩孺子比平时起得稍晚一些,但是仍然召开朝会,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监督匈奴人退出楚地了,每一步都要小心安排,一步走错,或是双方发生误解,都可能引发另一场战争。 匈奴人或许无法赢得战争,但是仍能轻易杀死皇帝,对大楚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失败。 仍由东海王负责谈判,但是朝会结束的时候,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皇帝面前,等大臣都走了,只剩下太监与崔腾时,他上前道:“大单于真将金家的女儿送来了?” 韩孺子威严地点头,希望能用这种方式阻止东海王提及此事。 东海王却没有被吓退,摇头道:“匈奴人真会玩花样,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女儿也能变成孙女,这个……那她就是金贵妃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孺子问。 东海王笑道:“陛下是要将金贵妃带回京城吧?” “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就是……金贵妃不会再逃走吧?” 韩孺子脸色一沉,东海王仍是一脸笑容,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皇帝若是真生气,绝不会这么快摆出脸色,于是转向崔腾,“你不说几句?” “说什么?这是宫闱之事,一切由皇帝做主,当臣子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崔腾这种时候一点不傻。 东海王笑着告退,崔腾看他走出房间,立刻对皇帝说:“陛下放心,柴家不敢生事,真有意外的话,我去对付,不用陛下出面。” 金垂朵射杀柴韵,这件事京城的人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担心柴家。”韩孺子平淡地说。 老公主一死,衡阳侯柴家只是普通的勋贵,根本不敢与皇帝对抗,在夺位之争中,柴家人最后时刻选择支持倦侯,也让他们家得到不少封赏,都很满意,更不会随意挑战已经成为贵妃的金垂朵。 东海王担心的是皇后与崔家。 关于皇帝与金家女儿的传言一直比较多,就算皇后不在意,崔家也会觉得宫里多了一位强敌,崔腾聪明有限,想到了柴家,却没想到自家。 韩孺子明白东海王的意思,不由得盯着崔腾看了一会。 “怎么了?”崔腾不明所以,低头查看,身上好像没什么脏东西,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道:“胡尤……不不,金贵妃跟我从来没见过面,我在京城的时候只是听闻其名,真正对她感兴趣的是柴韵。” “少胡说八道,出去做事。” 崔腾还在重建仪卫营,领命退下,韩孺子回书房继续处理政务,身边只留两名太监和中书舍人赵若素。 韩孺子有点心神不宁,看过几分公文之后,向赵若素问道:“关于和亲,赵大人有何看法?” 赵若素是个严谨的人,想了一会,说:“陛下可否说得细致一些,和亲的哪方面?” “平晋公主并非宗室后人,大单于送来的也不是亲孙女,两者会有关系吗?” “或许有一点关系,但微臣以为,这不是大单于的主要目的。” “嗯。”韩孺子等着听赵若素的分析。 赵若素却是个慢性子,又想了一会,“大单于的目的,微臣猜不出来,况且和亲已成,匈奴人很快就会退至关外,大单于的想法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崔家。”韩孺子想到了,“朕还能做什么?崔宏已是太傅与大将军,朝廷没有品级更高的官位了,总不能让他做宰相吧?” “宰相乃众官之首,层层递进,已成定规,崔太傅久在军旅,显然对宰相之位并无兴趣,陛下想让崔太傅安心,只有两个途径。” “说。” “崔太傅尚有一子一孙,他本人的官爵太高,无法再提,可以按惯例荫封子孙。” “嗯,这个可行。”韩孺子早有封赏崔腾之意,觉得此事并不难办,崔腾又的确立过功劳,外人说不出什么。 “二是……”赵若素却不说下去了。 君臣二人还没有达成互信,赵若素说话不能不小心,韩孺子只好先行赦免:“赵大人但讲无妨,朕绝不怪罪。” “如果陛下早生嫡子,崔家自然踏实。” 韩孺子苦笑,皇帝明明拥有天下守卫最为森严的宫室,结果不仅得不到该有的安全,连个人生活都无法隐藏,不知有多少人“关心”嫡子问题。 说起嫡子,韩孺子想到了母亲,一想到母亲,他一下子想起更多的事情,“负责和亲事宜的是哪位大臣?” “礼部的元尚书。” “他是前些天从京城来的。”韩孺子记得很清楚,礼部尚书元九鼎是京城来的十几拨使者之一,官职最高,所以留下来主持朝会,现在想来,和亲一事肯定也是他负责。 “嘿,礼部真是很擅长讨好宫里的人。”韩孺子冷笑道,元九鼎当初就是最早投向上官太后的大臣之一,如今他又走老路,开始讨好王美人了。 赵若素后退,跪地不语。 赵若素有杨奉的智慧,也有刘介的刚直谨慎,韩孺子对后者不是特别喜欢,但还是笑道:“朕不该无故乱猜,赵大人请起,朕不会泄露此间之语,更不会追究某人。” 韩孺子当然不会追查,如果最后真的证明母亲暗中干预了和亲,他更难办。 纳妃一事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韩孺子宁愿保持糊涂。 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是心神不宁,赵若素三十几岁,毕竟老到些,说:“微臣已经看过,今天的公文没有急件,陛下若觉倦怠,可早些休息,以身体为重。” 新婚之人,怎么能一整天不相见呢?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继续看公文,直到再也看不下去,才起身离去,但是留下命令,如果东海王那边有新消息,立刻转告他,不可耽误。 皇帝居住的小院里还残留着许多喜庆色彩,人却不多,与赵若素一块回晋城的泥鳅,正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与金垂朵的丫环聊天,介绍自己的新名字“晁鲸”。 如果早看到这名丫环,韩孺子当时就会猜出真相,可昨天的成亲仪式他没怎么参与,根本注意不到丫环。 “我就知道。”丫环在匈奴人那边待了一阵,更不讲礼节,看着皇帝不停地笑。 “你叫蜻蜓?”韩孺子问。 “呵呵,陛下还记得我呀。” “当然记得。”韩孺子微笑道,“你为什么还穿匈奴人的衣裳?没人给你新衣吗?” “过几天就走了,换来换去太麻烦。” “走?”韩孺子很惊讶,因为蜻蜓所谓的“走”显然不是回京。 蜻蜓捂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向皇帝直摇头。 “我终归是匈奴人。”金垂朵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未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八章 胆大包天的车骑将军 中司监刘介没料到自己与车骑将军邓粹的关系这么好。 身为皇帝的近臣,刘介到哪都会受到礼遇,对谄媚之徒早已司空见惯,可是没有一个人像邓粹这样,既热情又随意,不只有自下而上的奉承,更有多年相交才能培养出来的亲密无间。 邓粹曾经下令,非得是皇帝本人叩关,而且经他认可之后,才能开门放行,这是一句狠话,执行得没有那么严格,一听说是中司监亲来传旨,关卡很快放行。半路上,邓粹亲率众多将领前来迎接,一路上旗帜招展、酒宴丰盛,人还没到营地,刘介等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刘介一点都不笨,很快就明白过来,邓粹这是做给楚军将领看的,年轻的车骑将军威望不足,全靠着狐假虎威,才能统率如此庞大的一支楚军。 刘介就是“老虎”从远处伸过来的一只利爪,邓粹要好好利用,刘介也只能好好配合,但是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 邓粹已经将辽东收复得差不多,匈奴人和扶余国人逃得无影无踪,所以他就势宣布停战。 “我等的就是这个。”邓粹拍拍身边刘介的肩膀,将他当成皇帝与圣旨的象征,“来得非常及时,可以说是正正好好。”邓粹向厅内的众将眨了一下眼睛,引来一片大笑,“陛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于是邓粹东征的做法,更像是皇帝亲自授意的妙计了,就连邓粹之前的拒绝停战,也像是他与皇帝给匈奴人演的一出双簧戏。 刘介没办法,只能微笑着点头,心里却觉得柴悦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将,邓粹则是投机取巧,外加一点运气,回去之后一定要提醒皇帝,此人不可重用。 邓粹不在乎太监心里想什么,几杯酒下肚,开始跟刘介称兄道弟,甚至敢开几句隐讳的玩笑。 等到刘介快要忍受不下去,邓粹也醉得迷迷糊糊,兀自抓住中司监的一只胳膊不放。 车骑将军人虽豪爽,酒量却是一般,众将对此都有了解,因此陆续告退,刘介几次要走,却都无法脱身。 大厅里没剩下多少人,邓粹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好像大梦初醒,茫然地看着刘介,“我刚才睡着了?” 刘介笑着点点头,顺势推开邓粹的手,准备告辞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去向皇帝复命。 “刘公明天就要回去了吧?” “是啊,皇命在身,不敢久留。” “对对,陛下还等着回信呢。”邓粹用醉酒者特有的凶狠目光盯着中司监,“刘公回去,能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吗?” “当然。”刘介保持微笑,大厅里一名军官正带着数名士兵收拾酒席,他得给车骑将军留足面子,谁让现在是非常时期呢? 邓粹抬高了声音,“谢谢,太感谢了,刘公就是……”邓粹比划了几下,没想出合适的词,接着道:“请刘公转告陛下,不要再等了。” “不要再等什么?”刘介一头雾水。 “陛下原先只有一位皇后,现在娶了匈奴公主,反正一个也是娶,两个也是娶,多多益善,起码凑足三宫六院……” “邓将军,你究竟想说什么?”刘介必须问个明白。 “我妹妹。” “嗯……” “陛下心里清楚,刘公只需对陛下提起我妹妹就行了,一点就透,陛下明白我的意思。”邓粹又向中司监眨了一下眼睛。 刘介对此非常怀疑,他记得清清楚楚,邓粹在晋城与皇帝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那正是晋城局势最危急的时候,皇帝哪有心情想着别人的妹妹? 但他只是微笑,邓粹故意说得含糊,他也采取同样的策略。 “刘公千万别忘了,要不要我写下来?” “不用,我一定记着就是。”刘介愿意代传这句话,因为他知道皇帝不喜女色,邓粹推荐自己的妹妹,只会惹来厌恶。 刘介终于能够告辞,在外人看来,中司监与车骑将军的交情真是不一般,军官笑嘻嘻地讨好道:“将军家里要出贵妃了,可喜可贺。” 邓粹却冷脸哼了一声,“走着瞧。” 军官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车骑将军。 邓粹其实是自言自语,“崔家在宫里有人,邓家也得有,冠军侯的儿子在宫里待了几个月,真相……”邓粹看向军官,“你在偷听我说话?” 军官吓得脸色都变了,邓粹却哈哈大笑,“开个玩笑,来,扶我起身,我的屁股好像粘在椅子上了。” 刘介在路上走得慢,辽东停战的消息早已由驿兵快马加鞭送回关内。 邓粹每天不是喝酒,就是骑马到各处军营里巡查,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仅仅因为看着不顺眼,就让一营士兵将一片树林全给铲倒,总之就是不让楚军闲下来。 停战数日之后,邓粹召集各营的主要将领议事。 众人还以为又要举办酒宴,高高兴兴地来了,结果到了之后发现议事厅前刀枪林立,车骑将军似乎真有要事相商。 邓粹穿上全套盔甲,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像是面临着极严重的问题。 众将心中一惊,以为关内又有变故,急忙行礼,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人到齐了,邓粹开口道:“王将军,关内的匈奴人有何动向?” 王将军掌管斥候,出列回道:“第一批匈奴人已经出关,剩下的正在路上。” “从哪里出关?” “共有三条线路,分别是代国、中山郡和燕国。” “嘿,匈奴人不敢走辽东吗?” 匈奴人最初由辽东入关,退出的时候却避开这里,有意与楚军保持距离。 邓粹目光扫过众将,说:“怎么样,来他一下吧?” 众将面面相觑,没明白车骑将军的意思,有人问道:“将军是说……” 邓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将更糊涂了,一名南军将领说:“将军是要进攻撤退途中的匈奴人?” “嗯。” 大厅里安静了好一会,邓粹皱眉道:“怎么,你们不敢打仗了?” 还是南军将领开口,“将军……得到圣旨了?” “没有。” “那……圣旨要求停战,陛下派来的使者说得很清楚。” “说得清楚,并不意味着意思清楚,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陛下为了解围,不得不与匈奴人和谈,可我知道,陛下心里不情愿。匈奴人入关烧杀抢掠,乃是我大楚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能这就样放回草原?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 人人都恨匈奴,可是没有圣旨就擅自行事,对这些将军来说,可有点过头,身为掌兵之官,他们都知道,朝廷最忌惮这种行为。 “我与陛下心有灵犀。”邓粹加上一句,还是没人说话,这与心有灵犀无关,而是大楚的律法不允许。 邓粹得一个个说服了,看向辟远侯张印,“陛下曾对张将军寄予厚望,在圣旨里点名要你领军,可张将军滞留马邑城束手无策,今后怎么去见陛下?” 张印老脸一红,本来就不是急智之人,这时更是口拙无言。 邓粹转向几名南军将领,“皇帝在晋城,你们没去,崔大将军在燕南,你们也没去,请问几位是有意如此吗?” 南军曾与皇帝交战,又是崔宏的旧部,本来就易受怀疑,邓粹一挑明,几名将领全都面红耳赤,“我们……我们是奉旨行事。” “瞧,问题就在这儿,你们奉旨行事,结果呢?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令陛下深陷困境。” “我们夺回了辽东……”一名将领心虚地说。 邓粹冷哼一声,“不客气地问一声,你们觉得这是谁的功劳?” 辽东是全体楚军一点点夺回来的,但是论到功劳,一多半都得归邓粹一人所有,众将哑口无言。 “所以你们还得立功,立一个更大的功劳,才能扭转陛下对你们的印象。” “可是……”一名将领欲言又止。 “你们觉得这次的功劳又是我的,与你们无关,对吧?” 众将正是这种想法,打来打去都是邓粹的功劳,他们只是卖命出力而已。 邓粹笑着叹了口气,“诸位真是……老实人,你们想想,大楚与匈奴停战可是有圣旨的,天下皆知,这一战之后,匈奴人会质问,楚人也会有疑问,陛下心里高兴,但是能公开宣扬吗?不仅不能,还得惩罚违旨之人,也就是我。” 邓粹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不怕,大不了功过相抵,总之陛下不会杀我。” 众将一个个目瞪口呆,早知道车骑将军胆子大,现在才知道,他是胆大包天,可是说得又挺有道理。 “咱们毕竟给大楚报了一箭之仇,陛下能不高兴吗?没法赏我,自然就会重赏诸位。”邓粹再次目光一扫,“大功就在咫尺之外,就看你们敢不敢伸手拿了。” 半晌之后,张印开口问道:“全歼,还是……还是……” “全歼匈奴人是不可能的,同时进攻三路也很难,咱们就盯住最近的一路匈奴人,计算好路线,等匈奴人都出关之后,在塞外的必经之处来一次伏击。那时候皇帝已经安全,不怕匈奴人调头,匈奴主力也已进入草原,回家心切,绝不会救援同伴,此乃必胜之战,就看诸位能追多远了。” 一名将领突然傻笑了几声,这不是嘲笑,而是期盼与敬佩。 众将一块向车骑将军行礼,都被他说服了。 邓粹心里却想,刚刚嫁入匈奴的“平晋公主”,最好也走伏击路线。(未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九章 信马由缰 (感谢读者“你好啊安生”的飘红打赏。) 自从取名叫“晁鲸”之后,泥鳅觉得自己长大不少,应该做点大人的事情了。 路边的帐篷已经搭好,晁鲸迈步走进草地,举手向远处的蜻蜓挥手致意。 蜻蜓不是昆虫,而是金垂朵的丫环,正在溪边信步闲游,看到晁鲸走来,也笑着摆摆手。 “瞧,小溪里有鱼。”蜻蜓兴奋地说。 晁鲸瞥了一眼,摇头道:“太小,在拐子湖,这样的鱼都没人要,只有小孩子捉去玩玩儿。” “你不就是小孩子?” 晁鲸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十六岁了!”见蜻蜓不太相信,他补充道:“虚岁,那也是十六,在我们那儿,都说虚岁。” “那就十六吧。”蜻蜓以手遮眼,向远处望去,“他们两个跑得太远,都看不见人影了。” “放心吧,周围那么多士兵守着呢,不会有事的,除非……” “除非什么?”蜻蜓很认真地问。 “除非你们匈奴人又杀回来了。”晁鲸笑道。 “我可不是匈奴人。” “那你为什么要穿匈奴人的衣裳,还要回草原?” 蜻蜓挠挠头,“穿匈奴人的衣裳是嫌换来换去的太麻烦,至于回草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呵呵,那不是‘小姐’,是‘金贵妃’。” 蜻蜓想了一会,“贵妃是暂时的,小姐才是永远的,好比你改名叫晁鲸,就不是泥鳅了?我改名叫蝴蝶,人家叫我蜻蜓我就不回答了?” “啊?”晁鲸被说个哑口无言,说到抓鱼,他现在就能跳进溪水里摸几条上来,可是说到言语辩论,他连对方的意思都听不明白,“反正……总之……你们非得回草原吗?” “皇帝让你来问的?”蜻蜓笑道。 晁鲸摇摇头,“说实话,我们都在纳闷,陛下为什么不挽留金贵妃,反而带着她一路巡狩,离边塞越来越近,倒像是给你们送行,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紧张。” “紧张什么?我看皇帝和小姐挺好的啊,天天粘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小姐的脾气这么好过。” “匈奴人刚出关,离得太近了。” “从前离得更近,皇帝都没害怕,现在怕什么?放心吧,有小姐在,匈奴人不敢打过来。” 蜻蜓说得轻松,晁鲸和大多数人一样,却不相信金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又问道:“你们非走不可吗?” “要不然怎么办?回京城吗?小姐说了,既然走了,就永远也不回去,而且皇帝宫里有皇后,以后还要娶更多的嫔妃,小姐进宫之后不过是三宫六院里的一员,规矩又多,比在归义侯府里还不自在,小姐是死也不会回京的,皇帝大概也明白小姐的意思,所以没有相劝。” 晁鲸不住点头,将这几条都记在心里。 蜻蜓看着他,笑道:“你是宫里的人,不会明白这种事情。” 晁鲸立刻摇头否认,“我不是宫里的人,皇帝出宫我当随从,皇帝回宫,我可不会跟着进去,我是正常人……我不是太监。”晁鲸郑重其事,“我还攒了很多钱呢,比全村人加在一起都多。” 说起全村人,晁鲸叹了口气,晋城一战,村里人死了不少,但他毕竟年轻,心情调整得快,马上欢块地说:“这些钱财都是别人送我的,陛下说了,我得上交,但是能留下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少了,足够买很多良田、盖很大的房子。” 蜻蜓笑道:“是不是还要娶一个很美的媳妇儿?” 晁鲸的脸更红了,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京城美女多,你回去以后慢慢找吧,那边现在就有人找你。”蜻蜓指着路边的帐篷。 晁鲸正琢磨蜻蜓的话中之意,扭头望去,只见路边的帐篷前有人正冲自己招手,“张有才,他这是从京城回来啦,真够快的。” 张有才返京去向王美人报平安,立刻又被派回来,马不停蹄,刚刚追上皇帝,风尘仆仆,整个人晒黑了不少。 “呵,张有才,你掉木炭堆里了?”晁鲸笑道。 “少胡说。”张有才年长两三岁,装出成熟的样子,咳了两声,望了望远处的蜻蜓,“那就是金贵妃的侍女吧?” “对啊,你见过的。” 张有才撇撇嘴,对那一身匈奴人的装扮表示不满,“陛下和贵妃呢?” “骑马玩去了,不让别人跟随,这不都等在路边呢。” “贵妃……也穿这一身?”张有才指着远处的蜻蜓。 晁鲸点头。 张有才摇摇头,“跟我来,有话问你。” 帐篷里还有别人,东海王、崔腾和刘介早就等在这里,张有才正好赶上了。 晁鲸将蜻蜓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宫里不自在?这、这叫什么话?”刘介深感震惊,“金家归顺大楚也有几十年了,女儿就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怎么……” 那毕竟是得到册封的贵妃,刘介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能不住摇头。 “这样挺好,把她送回匈奴,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崔腾终于想明白了金贵妃对自家可能产生的影响,很高兴听说她真的要走,然后对刘介怒目而视,“你倒好,非要给邓家说亲,陛下不带回去一位嫔妃,你不高兴是吧?” 刘介哼了一声,不愿与崔腾争辩,甩袖走出帐篷。 “太监天生都是奸臣样儿。”崔腾怒气未消,随后转向张有才,全忘了刚刚说出的话,笑道:“京城有什么消息?” 张有才了解崔腾的性格,没太在意,惊讶地说:“给邓家说亲?车骑将军邓家?” “可不是,这不胡闹嘛,匈奴人的包围刚刚解除,说亲的人又围上来了,真是不让陛下轻闲几天啊。”崔腾义愤填膺。 东海王在一边懒洋洋地说:“崔二,你的耳朵长哪去了?刘公只是替邓粹传话,他可没说支持,甚至还建议陛下对邓粹严加管束呢。” “他若是忠臣,就不该提起这件事,陛下虽然没有马上同意,但我瞧出来了,随行的大臣里面有人赞同。”涉及到自家利益,崔腾对他人的要求比较高。 东海王只是笑,向张有才问道:“宫中很盼望陛下能多带几位嫔妃回去吧?” 张有才神情古怪地嗯了一声。 崔腾炸了,一步蹿到张有才面前,“什么?一个金贵妃还不够吗?” 张有才讷讷地说:“陛下……年纪不小了,就算宫中不催,朝廷也得安排,就连皇后也支持。” “你见过我妹妹?” “嗯。” “她……她怎么样?”崔腾对这个妹妹向来看重,这时更是心疼。 “很好,皇后让我转告陛下,说宫里一切安好,请陛下不要担心。” 崔腾更心疼妹妹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时找不到可以发怒的目标。 东海王笑着问道:“陛下再怎么努力,从外面顶多带几位嫔妃回去,京城那边才是大头,选秀已经开始了吧?” “开始了,由宫中和皇后亲自主持。”张有才说。 “什么?”崔腾跳了起来。 东海王走过来,在崔腾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就是跳到天上去也没用,陛下也该充实后宫了,这是正经的大事,你与其在这里着急,不如替陛下多选一些贞娴淑慧的女子。” “我还得帮忙?”崔腾握紧了拳头。 东海王却不在意,平淡地说:“选秀一事势在必行,谁选的人,自然跟谁家亲近一些,皇后可比你聪明多了。” 东海王也走出帐篷,他正努力塑造外臣的形象,不愿再与崔腾争宠。 崔腾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晁鲸茫然问道:“什么情况,到底要不要带金贵妃回京啊?” “不带。”崔腾斩钉截铁地说。 “最好带回去。”张有才却是另一种说法,向怒容越来越明显的崔腾解释道:“那毕竟是大楚的贵妃,留在匈奴算怎么回事啊?” 崔腾正要开口,刘介从外面闯进来,严肃地说:“晁鲸,立刻去找陛下。” “什么事?陛下说了,除非是匈奴……” “就是匈奴人,塞外送来……送来捷报,邓粹率军伏击了匈奴人,斩获三万余人,牛羊不计其数。” “哈哈。”晁鲸大笑着跑出去。 等了一会,崔腾也大笑数声,“陛下这下子不能带胡尤回京啦!”说罢扬长而去。 张有才吃惊地问:“这位车骑将军……是陛下让他这么做的?” “当然不是,邓粹……是个疯子。”刘介喃喃道,回想自己所见过的邓粹,越发确定这个判断。 “那邓家的女儿可不能要。” “可那是一个聪明而且大胆的疯子,陛下只怕就需要这种将军。”刘介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初给陛下讲述武帝选拔邓辽的故事,邓粹颇有几分邓家遗风,只是更加让人捉摸不定。 “这哪是选妃?陛下分明是拿自己当奖赏,宫中……则要用更多的嫔妃对付崔家,这……这……刘公,您经验丰富,得给陛下出个主意啊。” “呸,我哪来的经验?这种事……只能由陛下自己解决,要说经验,我只有一个:后宫如战场,陛下非得找到一两位得力的‘大将’,才能管好后宫。” “皇后……”平心而论,张有才站在皇后一边,可是觉得皇后很难称得上是“大将”。 刘介摇着头走出帐篷。 晁鲸骑马狂奔,跑过三座缓坡,终于远远看见了皇帝与贵妃,两人正同乘一匹马,在草地中信马由缰地闲逛。 晁鲸比较单纯,也不顾及金贵妃在场,兴奋地大叫:“陛下!陛下!匈奴人被打败啦!”(未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章 皇帝的漏洞 战局正如邓粹事先所料,撤退中的匈奴人急于返回草原,对伏击毫无防范,走在前面的一支匈奴军队听说后方生战斗,没有调头支援,反而跑得更快。 楚军因此大胜。 韩孺子看过“捷报”,哭笑不得,向帐内的众人问道:“车骑将军此战,诸位怎么看?” 随行官员互相瞧瞧,礼部尚书元九鼎地位最高,只得先开口,“匈奴人偷袭大楚,杀掠无数,以强力签订城下之盟,该遭此败。不过,车骑将军统率十余万大军,未得圣旨就在塞外自行其事,此风一开,只怕将会动摇大楚根本。” 他开了个头,众官都知道该怎么说了,只不过是倾向于有功还是倾向于有过的区别。 经过晋城之围,韩孺子对大臣的印象好了不少,可朝廷多年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并不会因为一场战争而彻底改变,所有人仍然选择置身事外,表面上什么话都说了,其实不置可否,仍让皇帝一个人拿主意。 韩孺子的耐性比从前好多了,将每个人的话都听了一遍,群臣散去之后,他开始处理当日的公文。与金垂朵的游玩只是忙里偷闲,韩孺子每天的一多半时间仍用于浏览无穷无尽的奏章。 中书舍人赵若素进来,他现在获得准许,可以直接将公文送到皇帝面前,无需太监转交,如此一来,他能名正言顺地向皇帝提供建议,而不是像宠臣一样,没有任何理由就能靠近皇帝。 “邓粹给大家出了一道难题。”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可陛下已有解题之法。” 韩孺子抬眼看向赵若素,他欣赏此人,却总是无法向对杨奉一样信任,两人之间仍是君臣关系,只是少了一些“惯例”,“因为朕已有解,所以群臣都不愿各抒己意,只以虚词应对?” 赵若素拱手道:“望陛下谅解,这种时候乱提意见,既有忤逆圣意之嫌,又会得罪车骑将军,得不偿失。” 韩孺子笑了一声,然后纳闷地问:“大臣们怎么看出朕心中已有决定?朕明明没说什么,表情……朕觉得也没泄露什么。” 赵若素左右瞥了一眼,韩孺子点下头,张有才等几名太监识趣地退下。 “陛下登基不过数年,朝中大臣为官短则五六年,长则数十年,许多人历经三朝,又有诸多大臣的经验代代相传,判断陛下的心事轻而易举,不能说是次次都准,十拿九稳总是有的。” 韩孺子哑然,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原来在大臣看来漏洞百出,隔了一会他问:“朕哪里做错了?” “陛下。” “那大臣怎么会猜出朕的心事?”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现成的手段,大臣们相互间也不会直接交流,大家你知我知而已。” 韩孺子更好奇了,笑道:“赵大人对朕说这些,不会违背什么规则吧?” “陛下聪慧,早晚自己也能悟出这些,微臣不过早些挑明而已,至于规则,本来就没有成文的规则,也就无所谓违背。” “好,那你就说一说大臣们都用哪些手段猜测朕的心事?” 赵若素又一拱手,“微臣方才不在帐中,但是可以猜想,请陛下看看对或不对。” “好。” “塞外捷报是微臣送到桌上的,陛下进帐入座之后,想必是立刻拿在手中。” “嗯。” “陛下仔细阅读了捷报,可能不只一遍。” “嗯。” “陛下不动声色,问的不是车骑将军该定何罪,也不是该如何奖赏,而是直接询问群臣的看法吧?” “嗯……”韩孺子越听越惊,赵若素简直就跟在现场一场,猜得一点没错,难道他刚刚与其他大臣交流过? 赵若素道:“大臣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对微臣来说,这些就够了:陛下入帐之前就已得知塞外大捷,或是欣赏,或是恼怒,早该有了定论,入帐之后仍要详读公文,这是对好消息觉得难以相信的表现,既然是好消息,就该封赏功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封赏,才能掩住悠悠众口。” 韩孺子大笑,“大臣们既然猜出了朕的心事,为何不肯提出明确的建议呢?” “为臣长久之道,以稳妥优先,陛下的犹豫是有理由的,车骑将军擅自动兵,犯了大忌,行事又往往出人意料,群臣因此不愿为车骑将军说话,万一以后他惹下麻烦,陛下无过,称赞他的大臣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笑过之后,韩孺子又叹息一声,突然有点怀念被围困在晋城的日子了,那时候的大臣起码敢做敢当。 “朕明白了,还是由朕做主吧。请赵大人拟一份圣旨,召车骑将军邓粹立刻前来见朕,还有辟远侯张印,塞外的军队暂时不要分散,远派斥候,监视匈奴人的动向。再拟一道圣旨,调柴悦和房大业前往塞外接管楚军。” 赵若素领命退下,他得去找兵部的官员一块拟旨。 齐乱已平,崔宏虽无大将之才,足以处理后事,韩孺子也需要给岳父一点信任,因此调走柴悦和房大业,专门盯着塞外的强敌。 “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越想这几个字,越觉得其中还有更深的道理自己没有领会。 武帝的形象变得像幽灵一般,在孙辈的记忆里变幻不定。 寝帐里,金垂朵备好了美酒佳肴,等候皇帝一块用膳。 韩孺子站在桌子对面,即使已经相处多日,仍在心中暗暗惊叹那张面孔的完美无缺,偏偏面孔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金垂朵冷冷地回视。 旁边的蜻蜓呵呵地笑了,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笑什么?”金垂朵问。 “你们两个啊,一露出这种眼神,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金垂朵更显严厉。 蜻蜓却不怕小姐,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又起了坏心事。” 金垂朵的脸一下子红了,随即变得更红,这是要怒的征兆,蜻蜓吐了下舌头,不用驱逐,自己跑出帐篷。 韩孺子笑了。 “你又笑什么?”金垂朵恼羞成怒。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丫头很有意思。”韩孺子笑的是自己一天之内接连被人看穿,他自以为已经掌握帝王之术,其实还差得远。 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对金垂朵说这些,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双手轻轻揽住她的肩,金垂朵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得温柔,人坐在椅子上,脸庞正好靠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说:“匈奴的确大败。” “嗯。” “你不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协议都那么有用,大单于当初也不会攻入楚境。不过等我出塞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韩孺子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本来想说没有楚军敢动金贵妃,又忍住了,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大单于还会接纳你吗?” 金垂朵轻轻推开皇帝,让他也坐下,“大单于就是因为我一心想回草原,才将我……送到这边来。” “嗯?”韩孺子微微一愣,两人每天都在一起,但是很少谈论这些事情。 “大单于会给我一支军队,领地介于大楚和匈奴之间。” 韩孺子恍然大悟,大单于原来是想借助金垂朵建立一个缓冲地,可邓粹动手更早一些,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你不会离得太远。”韩孺子并未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因为他能从金垂朵那里感受到更真实的原因。 金垂朵挤出一个微笑,一旦出塞,她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就不能用山水衡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障碍更加强大、更难逾越。 “让我二哥留在陛下身边吧,他不想当匈奴人。” “好。”韩孺子对金纯忠的考验已经结束,觉得他可以留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金垂朵看了一眼正在凉却的美酒佳肴,又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微红,“陛下跟我想得一样吗?” 韩孺子点下头,将金垂朵抱起。 吃饭实在是浪费时间。 邓粹驻守塞外,韩孺子不放心让金垂朵立刻离开,让她多等几天,没想到塞外捷报到来的第二天,赵若素拟定的调将圣旨尚未出,邓粹人已经到了,只比信使晚了一天。 又是一次自行其事,韩孺子就算想为邓粹开脱也做不到了,必须给予正式的处罚。 邓粹却不在意,因为他就是来请罪的,跪在皇帝面前,并不为伏击匈奴人而后悔,“请陛下降罪,我在塞外私自放走了几名匈奴俘虏。” 邓粹伏击的匈奴人军队,正好由平晋公主崔昭的丈夫所率领,两人都被俘虏,又被邓粹给放走了。 车骑将军之前在晋城的时候,带兵围攻过当时的冠军侯夫人,如今抓住又放走,从皇帝到大臣,都听糊涂了。 邓粹解释道:“我与平晋公主谈过,她向我说了京城生的事情,所以我知道,毒杀冠军侯者另有其人。” 东海王不安地晃了两下,毒杀冠军侯与谭家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邓粹也太大胆了,敢当着皇帝的面提起冠军侯之死。 韩孺子与冠军侯之死无关,但他不能忍受邓粹对别人的忠诚,于是道:“你知道自己有罪就好,等辟远侯张印到来,你们两个一块去西域筑城吧。” 这就是皇帝的惩罚,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配,邓粹从此远离朝廷,再难获得皇帝的重用,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早就决定的一步棋,张印有计划而无胆识,与邓粹正好互补。 邓粹磕头谢恩,站在一边的东海王惴惴不安,真有点害怕这位行事不守常理的车骑将军,与此同时还深感纳闷,邓粹何以对冠军侯之死如此在意?(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送礼 王坚火接到了河南尹韩稠派人送来的请柬,一民一官,两人都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彼此却极少来往,这是韩稠第一次正式邀请丑王赴宴。 如果是在从前,王坚火会直接拒绝,他是豪侠,与官府必须保护良好的关系,但也不能走得太近,现在的他却在替皇帝做事,对本地大员不能直接摆冷脸。 侯府里的酒宴向来以奢华丰盛闻名,通常由中午开始,直到三更才会结束,务必让人人尽兴。 赴宴者不只是本地官员,还有天南海北的商人,而且数量更多,他们可不能空手而来,都得送上礼物,当场展示,争奇斗艳,由河南尹大人亲自评定品级。 今天的送礼由头是韩稠的一个孙子过满月,不过真正的主角是丑王。 自从负责监督安置流民以来,王坚火一反常态,拒绝与从前的朋友往来吃请,一度让洛阳的商人非常紧张,以为碰到了一位清廉的大人,可事实证明,王坚火很善于变通,并不拘泥于官府条文,只要商人肯出钱出力,对他们暗中兼并土地、收买奴仆的行为大都默许。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丑王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的朋友觉得他得意忘形,官员与商人则以为他失去了作用,再不将他当回事。 对人情冷暖,王坚火习以为常,只是尽其所能多安置一些流民。 等到晋城之围一有解除的可能,他又变成洛阳的大红人,只要开口,钱粮车牛应有尽有,剩余的流民很快就都被送回原籍。 商人们虽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但是有一件事让他们非常紧张,丑王不收礼,任何人的礼物都不收,商人们通过种种途径希望能让丑王笑纳,无论明暗,都被看破并原样退回。 一个不肯收礼,又能直接与皇帝联系的人,让大家寝食难安。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丑王受到河南尹的邀请。 宴席上,众多的商人只是按惯例向河南尹送礼,对丑王,他们似乎放弃了尝试,但是轮流过来敬酒,十分地谦卑而客气。 傍晚时分,酒宴还在进行中,韩稠请丑王移步到书房密谈。 韩稠大腹便便,因为喝酒,脸膛红扑扑的,喘着粗气,肚子像风箱一样起伏不定,他先是请客人喝茶,“不知是哪出产的东西,我也不懂这个,据说很贵,味道倒没什么特殊,可是用来醒酒有奇效。” 王坚火品了一口,称赞道:“确实不错。” “唉,可惜茶在人不在,当初送此茶的人,不知死哪去了,好几年没露面,有人说是被强盗杀了,谁知道?反正茶叶快要断供了。真是奇怪,我这里高朋满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此茶的来历,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想必是待有缘人。” “哈哈,这位‘有缘人’最好快点来。”韩稠收起笑容,“丑兄,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侯爷抬举,是草民的荣幸。” 韩稠身为洛阳侯,喜欢别人称他为“侯爷”,笑道:“丑兄太客气了,咱们早就该多多亲近,真是的,大家都住在洛阳,之前怎么没多少交往呢?” “官民有别……” “哎,你现在可不是民啦,虽说暂时还没有官职,可是天下有几个人能直接向陛下递交奏章?就连我,所谓的洛阳侯、河南尹,有奏章也得先交给宗正府或者宰相府,比不上丑兄的一步登天。” 王坚火的脸不容易做出笑容,只能动动嘴角,“登天之路不易行走,一步登天,早晚也会一步跌落,草民时时胆战心惊,不以为荣,反为以险。” 韩稠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得太对了,伴君如伴虎,难啊。这不,我辛辛苦苦找来一位天下无双的绝色美女,送到陛下身边,陛下却转手送给了宠臣,唉,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做臣子的还能抱怨不成?只好继续尽心尽力,好在宫中了解我的一片忠心,让我在洛阳多选良家女子,以备后宫之选。” “宫中?”丑王毕竟不是官员,不懂得官场上新兴的这些称谓。 “就是陛下的生母,眼下还没有正式称号,但是成为太后是早晚的事,所以暂用‘宫中’称之。宫中慈母之心,盼着早抱孙子,更盼着大楚早立大统,因此传令天下选秀,洛阳最受重视,要提供半数秀女。” 丑王心里清楚得很,这是韩稠自己争取来的数目,他讨好不了皇帝,就千方百计地讨好“宫中”。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委婉的暗示:丑王能直达圣听,韩稠也有办法一步登天。 丑王拱手道:“这可是大功一件,恭喜大人。” 韩稠一挥手,“功劳什么的我不在意,只要宫中满意、陛下高兴就好,老实说,我们这一支世居洛阳,没有别的野心,就是希望能在洛阳踏踏实实地待下去,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 “洛阳富甲天下,皆是大人之功。” 韩稠大笑,突然收起笑容,“外面还有酒宴,我居然请贵客在这里饮清茶,真是失礼。我就不拐弯抹角浪费时间了,直接问一句,丑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人此言何意?” “外面那些商人,咱们都知道那是奸商,钱来得容易,送礼自然也大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求一个心安,丑兄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嫌少,还是怕什么?” 王坚火沉吟不语。 韩稠笑道:“我能理解,初次为官,谁也不想出错,更不想留下把柄,尤其是直接给陛下办事,到处都有盯着丑兄的人,没准谁就会捅到陛下那里,换成我,也不敢随便收礼。” “知我者,大人也。” 韩稠大笑,在书桌上翻来拣去,从乱糟糟的纸堆里找出两张纸,推到丑王面前,左右分开,并列放置。 借着烛光,王坚火低头看去,那是两张房契,写着王坚火的名字,地址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临淄,一西一东,相隔数千里。 “这是……” “两所小宅子,绝不显眼,也不值多少钱,我从大家送我的礼物当中挑了一些,权当乔迁之贺,此刻都存放在宅子里,丑兄可派人去查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洛阳不知,陛下不知,就连外面的商人也不知。他们只需要我的一句话,说丑兄为人可靠,他们就都安心了。” 王坚火仍在沉吟。 韩稠稍稍冷下脸,“丑兄,别人的礼你不收,我的也不收?你是觉得礼不够重,还是觉得我会泄密?我跟那些商人能一样吗?这种事真捅到陛下面前,对我有什么好处?丑兄尽管放心,在洛阳,你的‘清廉’名声一点不受影响。” “既然大人这么看重草民,草民却之不恭,只好不客气了。” 韩稠立刻恢复笑脸,“我把丑兄当亲兄弟看待,希望日后你我能够互相扶持。” “就有一件难事。” “丑兄请说。” “草民曾向陛下提起过商人的种种手段,等陛下再到洛阳的时候,草民总不能说洛阳商人突然改了性子,全变成了好人,总得……” “明白,明白。”韩稠笑得更欢畅了,“不怕丑兄提条件,就怕丑兄不开口啊,你一说我就明白了,放心,此事简单至极。” 韩稠又在纸堆中翻了一会,拿出另一张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全是人名。 “只要这些人不动,洛阳的商人随丑兄处置,就是兄弟我,也要找几个出头鸟收拾一下,跟送没送礼无关,而是这些人太张狂,失了本分,真以为用钱什么都能买到,是时候敲打一下,让他们分清尊卑贵贱。” “大人不如将‘出头鸟’的名单也给草民一份,这样的话就更方便了。” 韩稠一愣,随后大笑,“好,好,我就知道丑兄知交遍天下并非浪得虚名。我手头没有现成的名单,咱们先去喝酒,宴席结束之后,丑兄肯定能拿到。” 两人一块往外走,王坚火小声道:“房契上面还缺指印吧?” 韩稠眨眨眼睛,“丑兄莫急,明天自有人登门处理此事,丑兄也早点派心腹之人去两地查看一下,还缺什么东西,只管开口,包丑兄满意。” “如果侯爷送的礼还不能让草民满意,草民的胃口可就比天还大了。” 韩稠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都说丑王最近难打交道,那是因为水涨船高,攀龙之人能被几名商人打动吗?还得是自己亲自出马。 王坚火没有完全满足,出了书房,又向韩稠小声道:“关于选秀,已经够数了吗?” 丑王这是想讨好未来的太后,韩稠心里更踏实了,“只要是丑兄送来的人,肯定入选,五个,怎么样,够吗?” “一个足矣。” 酒宴结束,王坚火带着两份房契和两份名单回家,挑灯夜看,然后将它们贴身收藏。 加上之前收集的大量证据,足以将洛阳掀个底朝天,王坚火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只担心一件事,皇帝有没有魄力做这件事。 虽然只是一名豪侠,王坚火最清楚不过,皇帝远非无所不能,很多时候,皇帝的顾虑比普通人更多。(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洛阳 皇帝一行按照最初的路线继续巡狩,从北方转向东海国、齐国,齐国已被分割为临淄国和一郡数县,乱事初平,却已看不出多少兵灾的痕迹,皇帝宣布大赦,重赏平乱将士,调回原地,只留少数人组建水军。 乱军大败,但是参与叛乱的许多海盗以及首恶逃至海上,仍是一个隐患。 大楚原有水军,规模太小,而且分散,韩孺子将各军集中在一起,派任大将,接下来就是一边征兵,一边建造舟船,兵部估计,三年方有小成,想要一举扫平海盗之患,至少也要五年。 韩孺子能等,他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急迫了,一切都需要时间,最关键的是,大楚早已疲敝多年,急需休养生息。 在群臣的强烈建议下,皇帝没有南下太远,只是临江而望,然后踏上返京之路。 东海王得尝所愿,没有被留在东海国,跟着皇帝一块返京。 谭家人除了王妃以外,则必须留在东海国,接受官府的监督,数名年轻子弟赴北从军,立功恕罪。 对江湖人,韩孺子也不那么急于打击了,他需要制定一个更完善的计划。 洛阳官员出城百里,到河南郡边界恭迎皇帝,排场比上一次还要隆重。 时值夏末,宫中不停地派人送信,催促皇帝快些返京,韩孺子在洛阳只能停留三天。 王坚火不是第一批受到召见的人,直到第三天上午才接到旨意前往行宫。 丑王预感到自己要白忙一场,皇帝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写好了奏章,通过信使送给皇帝,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表示有大量证据留在自己手里,皇帝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交出来。 可皇帝等了这么久才召见他,显然是对如何处理洛阳犹豫不决。 行宫里有一座后花园,皇帝邀请丑王一块赏花,几名太监捧着果酒等物远远跟在后面,不影响两人交谈。 两人闲聊了一会,韩孺子微笑道:“阁下似有心事。” 王坚火已经不抱希望,皇帝经历过晋城之围以后,身上的锐气少了许多,做不成大事,“流民皆已遣送回乡,有一些人可能来不及种粮了,但这都是地方上要解决的问题,草民帮不上忙,草民今日是要向逼ia辞行。” “你要离开洛阳?” “嗯,四处云游,然后去临淄落脚,那里有草民的一所宅院。” 河南尹韩稠向丑王赠送了两所宅院,一所在京城,一所在临淄,王坚火都已在奏章里写明。 韩孺子笑了两声,知道丑王在点醒自己,带头走进附近的一座亭子里,太监们立刻送上果酒,随后退下。 “事情很难办。”韩孺子开诚布公,他征询过许多人的意见,除了崔腾,都以为洛阳不好治理,抓的人太少,无济于事,抓的人太多,只怕整个大楚的商业运转都会受到巨大影响,至于韩稠,乃是皇帝的长辈,又得王美人的欢心,处置此人尤其要小心。 王坚火无意劝说,点头道:“草民明白,草民只有一事相求。” “请说。” “大批流民为了返乡,从商人手中借钱借粮,到了秋后,免不了要卖地、卖人,沦为奴隶,家破人亡不说,对朝廷也没有半点好处。” “嗯,阁下觉得该怎么办?” “允许各地百姓从官府借贷,暂度难关。” “各地官府未必有这么多钱,再有几位河南尹这样的官员,大可接受商人的贿赂,强迫百姓还贷。” 王坚火轻叹一声,“逼ia既有难处,就当草民没提过吧。” “不,这件事总需解决,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坚火想了一会,摇摇头,“草民尽力而为,或许还能救一些人。” “流民与阁下非亲非故,阁下尚且要尽力而为,朕乃大楚皇帝,怎敢置身事外?”韩孺子招手,张有才从外面进来,将一份折好的纸放在石桌上。 王坚火得到示意,打开看了一眼,那是一道还没有颁布的圣旨,上面写着皇帝即将返京,感念百姓流离失所的艰辛,只要是返乡归籍的流民,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期间的借条,一律上交地方官府,各地再汇集到京城,皇帝将开私库,替百姓偿还。 王坚火看毕,大吃一惊,抬头看向皇帝,这才明白,谨小慎微只是表象,皇帝仍有一颗决绝之心。 “逼ia……”惊讶过后,王坚火还是有话要说,“借条可以造假,逼ia一开此口,只怕账务成倍上涨,逼ia……还得起吗?” 韩孺子微笑道:“所以朕需要阁下收集的名单与证据,来要钱可以,朕绝不赖账,但也要说道说道他们的这些枉法之事。” 王坚火恍然大悟,皇帝这是先将账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吓得商人们不敢要账。 “这是……哪位高人替逼ia出的主意?”王坚火怎么也不相信年轻的皇帝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这的确不是韩孺子的功劳,而是乔万夫拟定的计划。 “朕身边自有良臣。”韩孺子含糊道,“阁下觉得可行吗?” “可能还是会有不怕死的人向逼ia要账。” “只要是正常亏欠,此人又无枉法之事,朕愿意偿还。” 王坚火寻思了一会,“这意味着逼ia不会立刻处置洛阳的商人?” “商人逐利,可是也能沟通有无,多之伤民,缺之更伤民,收其利留其人,以观后效。” “他们改不了。” “若是洛阳官员都能像阁下一样清廉公正,商人无贿可行,还改不了吗?” 王坚火听出了皇帝的留用之意,起身离凳,想要跪下谢绝,皇帝示意他坐下,王坚火道:“像草民这样的人,当不得官。” “朕不强求。”韩孺子还是有些遗憾,“群丑可宥,首恶必除,朕起码要让洛阳商人一时半会不敢再与官员勾结。” “即便那是宗室子弟?” 韩孺子点头,“但是朕的手段可能不符合阁下的期盼,朕要给河南尹升官。” 王坚火一愣,“升官?” “河南尹韩稠选秀有功,朕要提拔他为宗正卿,算是升了半级,明日随朕入京,今后前途无量。” 韩稠一家几代在洛阳经营,根深蒂固,先将他从洛阳调离,将会更好收拾一些。 “逼ia了解选秀的内幕吗?勋贵之家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要向河南尹送礼,普通人家不愿攀龙附凤,也得送礼,河南尹争到半数名额,可是一笔大买卖。” “嘿,河南尹这算是囤积居奇,可他算错了买主,这回必定血本无归。” 王坚火再无疑惑,由失望变成欣喜,又由欣喜变成敬佩,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向皇帝宣誓效忠,但他忍住了,他了解自己的性格,终究不愿受到束缚,于是道:“草民还有一计,逼ia要听吗?” “洗耳恭听。”韩孺子微笑道。 丑王早就揣着此计,一直不说,确认皇帝真要做事之后,才肯披露腹心。 王坚火起身拱手,正色道:“草民王坚火,承逼ia之恩,监督流民安置,收受两所宅院以及大量财物,证据确凿,甘愿伏法。逼ia欲治洛阳,请先从草民起。” 韩孺子轻叹一声,他之前曾在圣旨中斥责过王坚火,目的是帮他行事,看来王坚火是尝到了“甜头”,还想继续下去,令自己从朝堂彻底脱身,重返江湖。 韩孺子叹息,因为他刚刚送走一位不愿留在大楚的人。 “好,如阁下所愿。” 王坚火跪下,真心实意地磕头谢恩。 河南尹韩稠还不知道自己“升官”的消息,见皇帝这次到来不像上次那么冷傲,愿意入住他所安排的行宫,极为高兴,将选中的大量秀女聚在一起,早让画工图描成册,皇帝可以按图索人,也可直接鉴赏。 皇帝在洛阳停留的最后一个早晨,就用来做这件事。 各级官员都被召至行宫里,河南郡的差人抬来整整三大箱画册,韩稠很谨慎,早就找来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媒婆,由她向皇帝讲解各女的特点。 媒婆为此准备了将近一个月,为将某女突出或是隐藏,她收了不少礼物,因此斗志昂扬,准备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作为自己一生中保媒拉纤的巅峰之作。 结果她却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远远地望见皇帝一眼,一肚子美言活活地憋在肚子里,据说她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好多年没再保媒。 与她相比,河南尹韩稠更是倒霉。 当着众多河南郡官员,中司监刘介宣读了几道圣旨,第一道就是将所有选秀女子送回各自家中,皇帝在圣旨中自责,以为晋城之围皆是皇帝一人之过,以至天下震动,官民悬心,万幸得脱,不敢再扰百姓,三年之内,不许选透,十五岁以上的民女,许其嫁人。 皇帝将选秀与晋城之围联系在一起,没人敢吱声,韩稠汗流浃背,很快就发现,这才只是霉运的开始。 第二道圣旨将丑王发配到北疆,罪名是收受贿赂,鉴于王坚火安置流民有功,又肯主动认罪,许其不戴枷锁,家人、财物皆不受牵连。 第三道圣旨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代偿令”,皇帝将流民近几个月写下的所有欠条借据都收归自己手中,韩稠当时却对这一道圣旨最不感兴趣。 第四道圣旨,河南尹韩稠劳苦功高、忠心可嘉,堪为宗室表率,特升任宗正卿,即日随驾进京。 韩稠当场晕倒在地,连“谢恩”的机会都没有。 韩孺子命人抬着韩稠上路,回转京城,经此一行,他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是杨奉的那句话: 人的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不能”并非不做,而是更巧妙地做。 韩孺子还有匈奴的大仇未报,云梦泽、东海群盗、西域筑城等诸多隐患也需解决,但他首先得回皇宫,面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后宫大势 到了函谷关,离京城已没有多远,皇帝总算是安全返回,随行人员全都松了口气,唯有东海王心里越来越不安,入夜之后躺在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王妃谭氏终于忍受不住,伸手掐住东海王腰侧的一块肉,轻轻用力,冷冷地问:“折腾什么?” “哎呀,快松手,你明知道……”东海王又痒又痛,那里是他的“命门”,别人不敢触碰,谭氏却是伸手就来,没有一点怜惜之意。 又等了一会,谭氏才松开手,东海王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好在这是夜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诸侯,是你的夫君……” 谭氏的手又伸过来,东海王急忙改口,“也是你的小跟班,这回行了?” “我问你,半夜不睡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谭氏可不容易糊弄过去。 “我在想你们谭家。” “嘿,还有谭家吗?”谭氏转身,背对东海王,京城谭家如今已经变成东海国谭家,只有她一人能够回京,而且自从接受洛阳丑王的帮助之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 “人生起伏原本如此,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连这点也看不透?” “我又不想出家,看那么透干嘛?”谭氏没好气地说。 东海王将妻子用力扳转身,认真地问:“你们谭家跟晋城邓家有仇吗?” 这句话他藏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线索,只能开口向谭氏询问。 “邓家?新任车骑将军邓粹?” “对,但他现在不是车骑将军了,已被陛下免职,待罪之身,就等着去西域筑城,没个十年八年回不来。” 谭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谭家从前在京城,邓家在晋城,一个是民,一个是官,从来没有过来往,哪来的仇怨?” “这就怪了,既然跟谭家没有仇怨,邓粹干嘛总盯着冠军侯的事不放?还公开扬言要报仇,找谁报仇?肯定不是陛下……” 谭氏立刻警觉,“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早对我说?” “我想先找到原因嘛。” “邓粹不是要被派往西域好几年才能回来吗?怕他什么?” “这个家伙……不是一般人物,他在塞外伏击匈奴人的时候,放过了崔昭,说明他不是针对崔家,那就剩下谭家和我。我向陛下探过口风,邓粹肯定会被派往西域,但是为了让他安心,邓粹的一个妹妹十有能进宫,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陛下不是说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吗?” “邓家的女儿会直接进宫,用不着选秀。” 谭氏沉默了一会,“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打听。” 东海王吓了一跳,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千万别,咱们现在生活在夹缝中,多看谁一眼都可能被人告诉陛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努力才取得陛下的信任?” “邓粹不是有个妹妹吗?既然要送进宫,肯定也在队伍里,女人之间好打听消息。” “可你是谭家人,万一邓家……” 谭氏转身。 东海王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安静地躺了一会,说:“为什么我身边就没有人能送进宫呢?” 谭氏转过身踹了丈夫一脚,差点将他踹到下去,“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做点什么?” 东海王无意中自言自语出声,急忙辩解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崔家那种人,我是说……宫里有上官太后、王美人、崔皇后,又去了一位邓家的女儿,可有一出好戏。” “你那么想看,怎么不去当皇帝?” 东海王立刻伸手捂住谭氏的嘴,小声道:“你疯啦,还敢说这种话?当心隔墙有耳。” 谭氏摆脱丈夫的手,“想做事却没胆子,呸。我问你,你干嘛对宫里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即使是对妻子,东海王也不说想为母亲报仇的事情,笑道:“还不是为了咱们、为了谭家?陛下亲政时间不长,年富力强,事必躬亲,估计很久都不会懈怠,眼见得又是一位武帝,有这样的陛下,外臣想要掌权,几乎不可能。可陛下也是人,而且心地仁慈,常有不忍之心,很难压制后宫之争,你看着,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能在后宫胜出者,其家必掌大权。” “王美人有家人吗?” “嘿,富豪之家尚有众多攀亲之人,何况是大楚太后?而且王美人未必就是最终的胜利者,她隐忍的时间太久,稍一得势就有点沉不住气,缺少大将之风。” “你的皇后表妹呢?” 东海王早已考虑多时,张嘴就来,“表妹生性温婉,很少与人相争,甚至会主动将手中的东西让给对方,只求息事宁人。可她生于崔家,从小备受爱,骨子异常骄傲,所谓的不争乃是不屑,一旦触及底线,她绝对会让对手大吃一惊。” 谭氏见过皇后,还跟她一块在宫里逃亡过,想了一会,觉得丈夫说得没错,又问道:“邓粹的妹妹呢?会参与争权吗?” “我没见过她,但是她只要与兄长邓粹有三分相似,那就必然要争,我只是不明白,邓家衰落已久,争权到底是为什么?” “我会打听出来。”谭氏说,又要转身。 东海王却说到了兴头上,“你怎么不问太后和金贵妃?” “太后退隐,匈奴女人留在塞外,有什么可问的?” “未必,此消彼长,现在王美人还没怎么样呢,趋炎附势之徒就已蜂拥而上,等她成为王太后,谁还在乎上官太后?记住,上官太后不是普通人,她发起怒来,可是要杀人的。” 谭氏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婆婆崔太妃,而是上官太后的亲妹妹,以及传说中死于太后之手的桓帝,“嗯,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人。” “金贵妃说是不回京城,却将二哥金纯忠留在陛下身边,背后又有整个匈奴做靠山,进可攻,退可守,要说后宫诸人当中,她的地位最稳,当然要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长驱直入,进宫掌权呢。” “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东海王对这一点却不是特别在意,“那么有名的美女,谁……” 谭氏的手又掐在了腰侧,东海王立刻求饶:“别……是你问我的。陛下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我听陛下的意思,同意金贵妃留在塞外有许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担心会因此坠入温柔乡不可自拔。” 谭氏哼了一声,又叹息一声,“好美的贵妃,好决绝的皇帝。” “所以你知道了,后宫里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场大战……可惜咱们看不到,更参与不了,等到水落石出,咱们也得不到好处。” 谭氏一直觉得丈夫不够坚忍,难成大事,今晚听他一席话之后,发现丈夫其实另有优点,并非一无是处,“踏实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操心这些事。” 谭氏侧身躺卧,手放在丈夫胸上,东海王握着妻子的手,不再辗转反侧,慢慢入睡,又一次楚到母亲,次日清晨睁眼之后照样心怦怦直跳,真害怕哪天不小心会在梦里说出报仇的实话来。 入关之后,京城的大臣分批前来接驾,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不再是杨奉等人批复过的副本,而是原本,需要皇帝亲自批阅,这也是还政的一种表现。 皇帝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经常要停下与大臣们商议朝政,离京城越近,队伍的行进速度反而越慢,一天只有数十里。 东海王仍没有正式官职,他也不求官,宁愿以含糊的身份留在皇帝身边,当一名参谋与顾问,因此也跟着忙碌起来。 整整五天之后,京城近在眼前,东海王才稍微闲下来一些,谭氏也打听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邓粹的妹妹之前直接到洛阳,然后与哥哥汇合,一同进京。 果然女人之间好说话,谭氏试探了几回,很快就与邓妹见面,聊来聊去,结为姐妹。 “你绝对猜不到邓家的想法。”谭氏在上说,只有熄灯之后,她才觉得能够安全交谈。 “所以我才纳闷啊,要说贪权,邓家之前却没有来京城辅佐冠军侯,要说报仇,崔昭刚去晋城送子的时候,邓家明明很热情,后来一听说冠军侯的儿子……” “问题就在这。” “怎么了,邓家不就是怀疑他在宫里被调包了吗?” “大将军邓辽在武帝时打过不少胜仗,也杀了不少人,据说因此伤了阴骘,自己英年早逝不说,邓家在那之后一直只生女儿不生儿子。” “所以呢?” “所以邓家想收养冠军侯之子,用龙子龙孙驱除晦气,如果冠军侯的儿子是假的,自然也就无效了。” “这……这也太可笑了,亏我将邓粹看成一个人物,陛下也对他颇有期待,居然……居然……” “你不信就算了,别笑话别人。”谭氏正色道,她比较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看来邓家不是威胁。” “未必,真像你说的一样,邓粹的妹妹也不是寻常女子,若能进宫,必有一争。” “可惜咱们还是只能旁观,不,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等着听消息。” “我想过了,咱们应该支持皇后。” “小君表妹?” “嗯,皇后暂时处于守势,一直退让,早晚必有反击之时,回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皇后上,你不用参与,万一惹出麻烦,也与你无关。” “这……不好?”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说。”谭氏顿了顿,“王美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你一定要小心,王美人可不喜欢你,甚至很忌惮你。” 东海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王美人动什么手了?你听谁说的?” “你注意到没有,过了函谷关之后,队伍走得一天比一天慢?” “当然,这是因为陛下经常要与大臣商议朝政,而且路上的接待也多,一处接着一处。” “不管怎样,王美人可是充分利用了这几天,陛下在洛阳宣布三年内不得选秀,王美人趁着陛下还没回京,已经将一批秀女接入宫中,陛下还能再将她们送出去吗?” 东海王吃了一惊,“为了排挤皇后,王美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你会告诉陛下吗?” 东海王想了一会,“不,离间陛下母子关系这种事我绝不能做,而且小君表妹若是不被欺负得更狠一些,你凭什么取得她的信任与好感呢?” 谭氏冷哼一声,却将丈夫搂得更紧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母亲与皇后 (感谢读者“i560”的飘红打赏。祝所有读者国庆快乐,享受一个难忘的假期。) 皇宫应该是皇帝的家,离“家”多日,归来的韩孺子却没有回家的感觉,还在进城之前,只是想到皇宫的高墙,他就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突然醒悟,自己迟迟不愿返京,一部原因就是不想回到宫里。 他很快调整好心情,无论如何,他现在是皇宫的主人了。 皇帝返京有许多事情要做,第一件却不是国家大事,更不是与皇后团聚,而是去拜见太后。 上官太后仍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大楚的规矩要求皇帝表现出足够的孝心,太后也得流露出足够的慈爱。 韩孺子和上官太后都做不到,好在有礼部和内官,他们经验丰富,用完美而繁复的仪式弥补了一切缺憾、掩盖了一切尴尬:一批太监替皇帝送上他从未过目的各地特产,一位女官替太后温言慰劳远道归来的皇帝。 皇帝已经亲政,因此不用再下跪,说一句“皇儿拜见太后,永游在外,劳太后悬念”,就算完成了任务。 太后只需保持微笑。 直到转到另一间房里,与生母王美人单独见面,韩孺子才感到自在,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母亲”。 王美人有自己的寝宫,但她平时仍与太后住在一起,执婢妾之礼,这为她赢得不少名声。 王美人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确定他一根汗毛也没少,良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陛下总算回来了。” “我没事。”韩孺子原地转了一圈,“身体还强壮不少。” 王美人笑着摇摇头,随后正色道:“要称‘朕’,即使是对我,即使是在私下里,也不能随便自称,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周围空无一人,也还是皇帝。” “是,朕……明白。”韩孺子能理解母亲的谨慎,他这个皇帝当得颇为不易,自当牢牢握住。 王美人缓和语气,拉着儿子的手,问了许多路上的琐事,每天吃几顿饭?是热是凉?准时吗?有没有汤?太监们听话吗?每天换睡得习惯吗?诸如此类,都是母亲才能提出的问题。 韩孺子一一回答,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王美人总算满意,松开手,让儿子坐下,又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个人,陛下应该带回来,我却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陛下不应该带回来,我却听说他跟在队伍里,得意洋洋,这是怎么回事?” 韩孺子知道母亲说的都是谁,微笑道:“金贵妃是匈奴人,不愿回京,自己选择住在草原。” “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大楚皇帝允许嫔妃自己选择住处了?这么大的皇宫是为谁建的?再说那毕竟是大楚之妃,又没个可靠之人看着,就这么任其流落在外,还是不讲礼仪的蛮夷之地,陛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礼部尚书元九鼎亲自去的晋城,就一句也没反对过?” 韩孺子脸色微红,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当他偶尔做错事的时候,慈爱的母亲就会变得严厉。 但他毕竟已经长大,回道:“元尚书反对了,曾率领随行的官员一块进谏。” “可陛下不听,仍要一意孤行?” “情况有点特殊,朕在晋城迎娶金贵妃的时候,身边只有宝玺之印,没有册封之印,所以……册封书并不完整,严格来说,金贵妃还不是正式的贵妃,也不会被列入宗室谱籍。” 皇帝有十二枚玺印,各有用途,宝玺最重要,却不是万能的。 王美人眉头微皱,“这样也行?金贵妃和匈奴人看不出破绽吗?” “金贵妃了解真相,她不在意,匈奴人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假装糊涂。” 大单于急于返回草原,确信皇帝喜欢金垂朵就够了,对其它事情都不计较。 王美人念念在心的却是贵妃,“她不在意?她怎么会不在意……算了,另一个人呢?” “东海王?他变化很大,朕敢担保,他绝不会再生异心。” “东海王不生异心,其他人呢?有时候不是谁想造反,而是被一群野心勃勃的狂徒硬推上去的,比如英王。” 英王仍然下落不明,据说被群盗带到了海上。 “如果那样的话,朕更要将东海王留在身边,时刻关注。” 韩孺子语气平淡,王美人却听出了强硬之意,这是她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孺子从小就很少大吵大嚷,可是对自己坚持的事情即使表面上认错,过后还是会坚持。 他现在是皇帝,连表面上的认错也不需要了。 王美人再度缓和语气,“好,陛下觉得能看住东海王,那就应该没问题,但你务必小心,东海王跟他母亲一样,很会掩饰。” “是,朕会小心在意。” 王美人想了想,“陛下为何要终止选秀?” “齐国再叛、匈奴入侵,大楚频遭兵灾,朕在晋城被围,侥幸得脱,这种时候选秀不合时宜,徒增百姓负担,让天下人以为朕是无道昏君。” “唉,陛下说得对,都是我的错,久居皇宫,让我忘了民间疾苦。” “母亲也是一片好意,何错之有?” “可陛下的圣旨来得稍晚一点,我已经将十名不错的秀女召入宫中,怎么办,要送出去吗?” 终止选秀,负责的是礼部与相应官员,将秀女送出宫,却无异于彰显皇帝生母的错误,韩孺子只能道:“已经入宫的就留下,正好服侍母亲与太后。” “呵,我们两个老太婆,还要多少人服侍?留在陛下身边,别人倒无所谓,其中两人出身显贵,进宫之后不能连个名份都没有……算了,陛下刚回来,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是,母亲。”韩孺子也不想现在就计较后宫之事。 王美人仍没有放儿子离开的意思,喝了一口半凉的茶,“河南尹韩稠怎么得罪陛下了,居然要免他的职?” “免职?母亲误解了,他是升官,由河南尹升为宗正卿。他是宗室长辈,办事得力,正适合担任此职,原宗正卿年事已高,几年来一直请求致仕,也该换人了。” “陛下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王美人露出微笑,也不想现在就与皇帝发生争执,何况久别重逢,儿子又在晋城遇过大难,她现在只在意儿子的平安,对别的事情不太上心。 “陛下真是长大了。”王美人由衷地说,伸出手,想跟从前一样,捏捏儿子的脸蛋,马上放下手臂,重复道:“陛下真是长大了。” 韩孺子握住母亲的手,“再大也是您的儿子。” 母子二人闲聊了一会,外面天色渐暗,王美人终于放儿子离开,“去,陛下是有妻室的人,不能总留在母亲身边,皇后还在等你,她这些日子里也不容易,陛下要好好安慰她。” “是,母亲。”韩孺子略感意外,没想到母亲会说皇后的好话,起身准备告辞,又想起一件事,“代国都尉邓粹,救驾有功,希望将妹妹送入宫中。” “这种事情陛下自己做主,与皇后商量就行。”王美人略显疲惫,这几天里,她比走在路上的皇帝还要累,时刻计算行程,如今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 “母亲好好休息。”韩孺子退下,心里踏实许多,出门与张有才等太监汇合,匆匆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皇后盛装等了多半日,知道皇帝会忙,没有派人去催,独自端坐,回想在倦侯府里的一点一滴,心里暖暖的,嘴角露出微笑。 “陛下回宫!”外面有人喊道。 崔小君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 皇帝与皇后的重逢没有那么多礼仪,但也得遵守一定之规,自有女官引导,两人照做就是。 仪式很快结束,女官退下,侍女帮助皇后摘下沉重的头冠之后,也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韩孺子站在十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 崔小君抿嘴一笑,“陛下不认得我了?” “为什么皇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变化?”崔小君惊讶地低头看了自己两眼,“哪有什么变化?连衣裳都是旧的。” “不,有变化。”韩孺子迈步,缓步走近,“比从前更美。” 崔小君脸上一红,笑道:“陛下从哪学来的花言巧语?” 韩孺子揽住皇后的腰,“花言巧语不是学来的,碰见对的人,它会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蹦出来。” 皇后准备了酒馔,两人都没有胃口,携手,互诉衷肠,都是闲言碎语,没一句要紧的话。 回到皇宫的第一天,韩孺子感觉很好,母亲与皇后的矛盾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大,用不着他来烦心,接下来,他可以专心致志地处理国家大事。 皇帝回京的头两天不用上朝,韩孺子还是早早起,前往凌云阁,召见中掌玺杨奉,要趁这两天时间,与杨奉交接一下。 杨奉早就等在阁中,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好像这只是一个假期的结束,学生或许有一点兴奋,教师感到的却是又要面对顽劣的弟子了。 两人互相点下头,连句寒暄都没有,杨奉开始详细介绍朝中情况,有一些奏章比较重要,别人不能代为批复,必须由皇帝亲自过目,需要尽快处理。 韩孺子很快进入状态,准备好了正式接掌整个朝廷。 一个上午过去,杨奉介绍完毕,说到自己的事情:“陛下既然平安归来,请允许我卸任中掌玺之职。” 韩孺子一怔,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句话,“杨公何意?” “陛下被困晋城期间,我做出的一些决定,让我不适合再任内官。” “朕明白杨公的用意,从来没有怪罪于你。” “即便如此,还是请陛下放我出宫,让我继续追查望气者淳于枭的下落。” 韩孺子不明白,像杨奉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坎儿前,怎么都迈不过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寻亲背后 一直以来,韩孺子与母亲孤苦无依,突然间冒出来一大家子亲戚,他的第一反应是其中有诈,可是仔细看过东海国送来的公文之后,又觉得不可草率做出定论,稍一寻思,决定进宫去见母亲。 外戚通常是麻烦的来源,可如果真找到的话,韩孺子决不能向母亲隐瞒,那毕竟是他们母子的至亲之人。 就在皇帝到来前不久,慈宁太后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身为受此影响最大的人,她表现得非常平静。 “唉,也是地方上多事,过去这么多年,找来做什么?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中间有一点偏差,宣扬出去,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东海国若是没有把握,也不至于报给朝廷,母亲不妨留心一下。”韩孺子将东海国的公文交给宫女,宫女转递到慈宁太后手中。 慈宁太后迅速看了一遍,“东海国倒是真用心,人证、物证一大堆,许多事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他们竟然都能查出来……” 慈宁太后摇摇头,还是不太上心。 韩孺子上前一步道:“母亲对儿时可还有什么记忆?或许可以用来当作印证。” 慈宁太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说:“陛下真要寻亲吗?” “当然,无论如何那都是母亲的家人,也是朕的舅氏,如公文所言,当初也不是有意卖女,而是为奸人所害,如今朕的外祖尚在,姨、舅众多,果然为真的话,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慈宁太后又想了一会,挥手屏退房间里的宫女与太监,然后对皇帝道:“平恩侯夫人是崔家的女儿,有她掺在里面,我总觉得不安。” 对平恩侯夫人,东海国的公文里只提了一句,声称她路过东海国的时候,曾经提起过要为太后寻找家人的事情,韩孺子也对此感到纳闷,劝道:“不管平恩侯夫人有什么想法,只要这真是舅家就好,朕一定要将他们接到京城,母亲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慈宁太后笑了笑,“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是因为陛下,东海国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得了,只记得……有个小孩儿,经常叫我‘小姐姐’,我也不知道这是被拐之前,还是被拐之后的事情,只是有这么一个印象。东海国的公文里没提过这件事,陛下如果有心,就派一个可信之人前去查验。” “明白。”韩孺子心中已有一个人选。 慈宁太后还是不太放心,补充道:“此事不可急躁,我在宫里的生活很好,只要陛下无恙,我别无所求,不是非要找一群亲戚不可。” “没有十分把握,朕绝不会随便认亲。” 慈宁太后又笑了,“好吧,由陛下处置,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必事事通报,最后给我一个结果就好。” “是,母亲。” “近日天凉,你在倦侯府有几层被褥?府里的人备好木炭了吗?张有才年纪太小,要不要找一个老成些的太监去管事……” 慈宁太后更在意儿子的吃住,韩孺子一一回答,让母亲放心,然后告辞,将寻亲当成一件大事对待。 第二天下午,平恩侯夫人进宫面见慈宁太后,心中的惶恐不安怎么也掩饰不住,全都表现在苍白的脸上,一进屋就向太后跪下。 慈宁太后还是王美人的时候,对崔家人就没有好印象,那是一种掺杂了大量妒意的憎恨:同样是侧室,东海王的母亲依仗自家的强势,就能飞扬跋扈,甚至几次威胁到正妻的地位,而王美人却只能躲躲藏藏,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与儿子的性命。 慈宁太后没让平恩侯夫人起身,由身边的女官负责问话,几句之后她就明白,这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只是不知道,在这个女人的愚蠢背后,有没有崔家的阴谋。 平恩侯夫人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死命令,几问几答之后,仍不肯告辞,厚着脸皮自荐,愿意亲往东海国查验王家的真假。 慈宁太后同意了,但是强调一点:“此事朝廷自有决断,你想去东海国可以,但是不要说是我派去的,更不能对朝廷的调查有半点干涉,明白吗?” 平恩侯夫人不停磕头,保证绝不乱说,出宫之后只觉得全身出了一层冷汗,心里却觉得纳闷,慈宁太后没有预料得那么强硬蛮横,反应稍显冷淡一些,但是绝没有怒意,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 平恩侯夫人立刻去崔府见父亲,将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慈宁太后……好像挺好说话的。” 崔宏冷笑一声,现在他可以向女儿解释了,“慈宁太后隐忍多年,岂是那种遇事沉不住气的人?就算心中怀疑,也不会当着你的面表露出来。” “可她同意女儿去东海国……” “当然同意,太后仍然以为寻亲之事有诈,她让你去东海国不是为了查验真假,而是出事之后背黑锅。” 平恩侯夫人大吃一惊,这才醒悟过来,慈宁太后根本就是给她设了个套,“如果……如果那户人家是真呢?” 崔宏冷冷地说:“那你就是崔家的叛徒,慈宁太后或许会需要你,等崔家倒了,她再慢慢收拾你。” 平恩侯夫人离开崔府的时候失魂落魄,心里明镜似的,连父亲也没安好心,根本就是主动将她送到太后嘴边,当作一件小小的猎物。 如果东海国那边果然有诈,崔家绝不会承认与此有关,平恩侯夫人得独自承担,如果慈宁太后的家人没有问题,崔家从此也会提防着这个大女儿。 平恩侯夫人地位太低,两股势力谁也没将她当回事。 平恩侯夫人后悔莫及,思来想去,只能去向一个人求助,她恨这个人,可是也需要这个人的指点。 东海王接待了表姐,笑呵呵地恭喜她立了一功。 平恩侯夫人没敢指责东海王,套了一会交情,说出自己的困境,“这可怎么办?我这一去,不是得罪太后,就是惹怒自家,好兄弟,无论如何你得为我再出个主意,好人做到底吧。” 东海王笑着摇头,“唉,我没想到你这么独,当初给你出主意,是让你跟崔家商量之后再做决定,没想到……” 平恩侯夫人恨得牙真痒痒,脸上还得堆出苦笑,“是我太笨,没领会你的意思,这回你说得详细点,别让我一个人乱做决定了。” 东海王露出为难的样子,想了一会,“好吧,最初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怎么也不能半路甩手。” 平恩侯夫人连声感谢。 “你现在感到为难,觉得没法同时讨好慈宁太后与崔家,对吧?” “可不就是,关键是哪一方我都得罪不起啊。” “慈宁太后与崔家因何结仇?” 平恩侯夫人一愣,随后干笑一声,“因为……崔太妃?” 东海王平静地点头,“没错,其实双方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真正的原因你也明白,无非是后宫争斗,虽然我的母亲也在其中,我还是得这么说,因为这是实话。” 平恩侯夫人点头,这的确是实话,她也的确明白,争风吃醋在哪都一样,皇帝有后宫之忧,侯门也不省心,为了保住自己在苗家的地位,她不知恨过、斗过多少女人,可她没明白东海王现在说这些话有何用意。 东海王等了一会,见平恩侯夫人还是一脸茫然,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好兄弟,你倒是说清楚啊。” “如果平恩侯还有两位宠妾,你是同时对付这两人呢,还是拉拢一个对付一个?” “当然……”平恩侯夫人终于明白了一点,“你是说慈宁太后与崔家其实可以联手,这样一来我就谁也不会得罪,反而讨好双方了?” 东海王点头。 “可是联手就得有敌人,敌人在哪?”平恩侯夫人想了好一会,“慈顺太后?她现在已经不问朝政,上官家也已经倒掉……” “上官家倒掉了吗?东海国、齐国之乱是谁挑起来的?推举英王称帝的又是谁?如今叛乱已平,首恶却没有落网。” “上官家还有人没落网?” 东海王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儿子不是去云梦泽剿匪吗?让他好好打听一下。” 平恩侯夫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见她还是不太开窍,东海王只好说得更明白一些,“别只盯着上官家,还有海上的那些强盗。” “海盗跟慈顺太后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叛军当中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来自义士岛,岛民自称是陈齐后人,就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策划这起叛乱。” “嗯。”平恩侯夫人听说过这些事。 “义士岛的一个人,改名叫孟徹,曾经是宫里的侍卫,是太后从东海国带进京的,这边一出事,他就跑了,参与叛乱,是首脑之一,如今下落不明,不是躲在东海,就是藏身云梦泽。” “这件事我有耳闻。” “瞧,所有事情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呢?” 平恩侯夫人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你说得太对了,蹊跷,太蹊跷了,好兄弟……” “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你回家慢慢想吧。”东海王送客。 平恩侯夫人离开王府时,将丢掉的魂魄都找了回来,但是暗下决心,这回绝不草率行事。 府里的东海王给自己倒了杯酒,上官太后最大的破绽就是孟徹,东海王没有告诉平恩侯夫人,孟徹的妹妹如今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侍卫。 另一头,韩孺子发现,太后寻亲是他与朝廷尤其是宰相申明志建立互信关系的良好契机。 (比较忙,第二章赶不出来了,向大家说声抱歉,争取周日补回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开诚布公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希望大家能投出宝贵的一票!!) 对慈宁太后寻亲,大臣们表现出极其一致的支持,甚至比皇帝本人还要热心。 “此事不可耽搁,应责成东海国详加调查,拟定名单,尽快将王家人接入京城,让太后全家团聚。”宰相申明志严肃地建议,显得有些急迫。 皇帝却要冷静下来,“先不要着急,总得先查清真相,不能只相信东海国的一面之辞。” 申明志让开一步,指着另一名大臣道:“礼部尚书元大人老成持重,由他前往东海国调查真相,再合适不过。” 元九鼎也不推辞,前趋躬身道:“臣愿往东海国一探,总之不会让此事有半点遗憾。” 皇帝不能太冷淡,于是点头同意,又劝勉了几句。 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用来讨论这件事,大臣们提供史书上记载的若干事例以供参考,太后寻亲这种事不常生,但是大楚前期曾有一位太后一直等到太皇太后去世之后,才提拔自家外戚,在更早的前朝,另有一位太后因为与家人交恶,花了好多年才合好如初。 在这些事例中,皇帝总得重赏舅氏,至少一人封侯,得官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六七人。 韩孺子觉得这个时候考虑封赏计划太早了些,并且觉得太重了些,“所谓赏罚分明,纵然东海国找到的王家真是朕的舅氏,也不该无功受赏吧?” “不然,大楚以孝立国、以孝为天下先,慈宁太后自幼失怙,备尝没有亲人的艰辛,若能找回至亲,自当重赏以昭告天下。陛下莫要担心,此乃历朝历代之惯例,朝廷绝无异议,就是天下人,也要称赞陛下的一片孝心。”申明志坚持自己的意见。 韩孺子无话可说,他的确要派一名得力大臣去东海国调查真相,最初的人选却不是元九鼎,而是中书舍人赵若素,可宰相等人满腔热情,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天下午,赵若素跟往常一样,来倦侯府送一摞奏章,却没能像往常一样离开,被皇帝叫住了。 杨奉推荐已久,韩孺子也比较欣赏此人,正因为如此,才迟迟没有加以重用,而是默默观察,几个月过去,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赵若素在晋城的勇敢与镇定如昙花一现,自从解围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沉默寡言、不露痕迹的中书舍人,进来出去悄无声息,力争不让皇帝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回也是一样,赵若素轻轻将一摞奏章放在桌角,又轻轻地向里推进半尺,将最上面的几份稍稍整理一下,躬身准备退下。 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无功的外戚,也可得重赏吗?” 赵若素定在那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等了一会,现皇帝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回道:“那要看情况。” “说。”韩孺子仍不抬头,专心看一份奏章。 “嗯……大多数时候,外戚若是无过,便算有功,可以重赏,但有限度,高不过封侯,一门之内通常不三人,官以闲职为主,厚禄供养而已,田宅奴仆可以多些,但也不能僭越,外戚之中若是有人立功,则另算。”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韩孺子不太满意,抬起头,看着中书舍人。 赵若素觉得自己一时间可能走不了,收回前脚,身体躬得更深一些。 张有才最了解皇帝,无声地招呼另外两名太监与自己一块退出房间。 “朕有一事不明,望赵大人解惑。” “不敢,微臣略通前代典故,或许能为借鉴。” 韩孺子笑了笑,相比之下,他反而更欣赏邓粹那样的人,行为虽然不合章法,常常自作聪明,但是好歹不会有太多掩饰,想做就做,给双方省下许多时间与精力。 “外戚毕竟是外姓,无功可受重赏,宗室子弟乃朕之同姓,无功却不可受赏,轻疏远近何以差异至此?” “这要感谢本朝前几代皇帝,自太祖定鼎以来,对宗室分封早定下一套规矩,或称王、或封侯、或增减爵位、或袭封官职,宗正府与各部司照章行事,封赏其实极多极重,只是不由宫中所出,陛下因此感受不深。外戚代代皆有,各不相同,赏由宫中所定,陛下或许觉得重些,其实也皆有一定之规。” 韩孺子点点头,稍稍满意,感慨道:“朕读史书,现历代皇帝与外戚更亲,与宗室支系反而疏远,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外戚要从皇帝这里得封赏,自然要保持关系亲密,宗室更感谢开国太祖定下的规矩,对当今圣上,以不得罪为原则,野心大的人才会刻意讨好,无心权势者,自可逍遥自在。 赵若素只讲自己知道的事实,对结论一个字也不多说。 韩孺子又问道:“宰相等人在勤政殿议政,朕每日下午待在倦侯府,皇帝与宰相不在一处,这种事有过吗?” “有,而且很常见,但是陛下的做法有点不同寻常。” “哦?别的皇帝是怎么做的?”韩孺子开始感兴趣了,赵若素就像是庙里的签子,非得提对问题,才能给出合适的回答。 “据微臣所知,多数皇帝常深居宫中,宰相在外主持朝政,事事通禀宫中,彼此相安无事。也有一些皇帝在宫外另辟新宫,但以玩乐为主、议政为辅,陛下之不同寻常,是要将倦侯府当作长久议政之所,身边又没有重臣相伴,勤政殿因此会觉得受到了冷落。” 韩孺子笑了两声,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身边若是常有重臣相伴,倦侯府就会变成另一个勤政殿,他想突破规矩就很难了。 “朕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规矩之所以为规矩,惯例之所为为惯例,肯定都有原因,不可轻易变之,可大楚内忧外患不断,许多事情出了规矩与惯例的范围,需以非常手段解决。朕因此希望宰相守成,用规矩与惯例保持朝廷的稳定,朕则见机行事,不必墨守成规。” “陛下有此想法,大楚幸甚。” “可宰相等大臣对此似乎不太安心,朕该怎么办?与宰相开诚布公?还是多等一段时间?” 赵若素跪下了,“陛下绝不可与大臣开诚布公,对宰相如此,对其他大臣也是如此。” 韩孺子略感惊讶,“原因呢?” “陛下一直是大楚天子,宰相等人却未必一直是大楚之臣,陛下总有更换大臣的时候,今日的开诚布公,日后就会显得尴尬,所谓君君臣臣,开诚布公绝非帝王所为。” 韩孺子其实也没有这个打算,“然则君臣之间如何沟通呢?” “需就事论事,没有一定之规。” “比如这次的太后寻亲,即使最终证明那真是朕的舅氏,朕也不想立刻重赏,该怎么对宰相说,让他明白朕的心意,又不会特别反对?” 赵若素想了一会,“微臣有一建议,陛下听听可否。” “嗯。” “镛太子遗孤两舅尚在,不妨从他们身上着手。” 韩孺子眉毛一扬,镛太子遗孤就是之前代替他当傀儡皇帝的小孩子,有两位姓吴的舅舅,都被封侯,其中一人还曾参与于夺位之争,一直支持冠军侯,但是根基太浅,没起多大作用,事后也没受到追究。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赵若素敢在皇帝面前提起,胆子不小。 韩孺子希望看到的却正是这种有话直说的胆量,若是人人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那他就真是“孤家寡人”,只能凭一己之力对抗内忧外患了。 “接着说。”韩孺子没有完全明白赵若素的意思。 “吴氏两人已无资格称侯,陛下可以要求有司尽快处理此事,等奏章到来之后,写上批得,至于写什么,陛下可以斟酌。” 韩孺子有所领悟,“朕直接说出口,宰相不肯接受,写几句批复,他却会当真?” 跪在地上的赵若素磕了一个头,因为他说的话越来越要出格,“皇帝通常慎言,若是不得不开口,通常也是言不由衷,宰相将陛下当成寻常的皇帝,陛下嘴上越说不要重赏,宰相越要坚持己见。还有一个原因,这场争论早晚会泄露出去,外戚若是掌权,绝不会埋怨陛下,却可能怨恨大臣不肯‘据理力争’。君臣最好无争,若争,也不可公开,勤政殿是议事之所,大臣可以争,陛下不能争,然在上,方能可进可退。” “但是朕可以在批复中暗示?” 赵若素点头,“合适的奏章,加上合适的批复,宰相肯定会明白,如果他懂规矩的话,也绝不会反对,这是所谓的‘不争之争’。” 韩孺子大笑,这一番话真让他豁然开朗,也明白了要做何批复,在取消吴氏双侯的奏章上,他不用提自家外戚半句,只需适当表达对随意封侯的不满,申明志自会理解皇帝的意图,重新考虑对王氏的封赏。 这是一场微妙的游戏,皇帝与宰相表面上没有任何争执,而且互相让功:皇帝将提出封赏内容的权力交给宰相,宰相则会在最终的奏章中颂扬圣德。 “你应该经常留在朕的身边,赵若素,你在晋城立过大功,也该升官了。” 赵若素再次磕头,“皇帝不可与大臣开诚布公,反之也是一样,微臣斗胆,刚刚对陛下开诚布公,已无为臣的资格,连中书舍人也不能当了。” 韩孺子吃惊地说:“怎么,你要辞官吗?” 赵若素抬头,“陛下真要留微臣在身边?” “嗯。” “那就调任微臣充当倦侯府府丞吧。” 中书舍人虽然品级不高,比府丞还是要出一大截,而且中书省是至重之司,赵若素这是将自己一贬到底。 (《孺子帝》已经写到后半程,体力有些不支,稿时间稍作调整:上午九点之前,下午七点之前,望周知。)(未完待续。)八 第三百七十六章 失踪 由中书舍人调任倦侯府府丞,几乎意味着就此退出朝廷,成为边小吏,赵若素所要求的官职之低,令皇帝非常意外。 赵若素解释道:“既在朝中,不言其秘,微臣非得解脱官职之后,方可对陛下开诚布公,府丞虽然也是朝廷官吏,但是隶属于宗正府,半是内臣,半是外臣,不用遵守那么多的规矩。” 韩孺子真不觉得有必要这么麻烦,但他尊重赵若素,笑道:“好吧,只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朕会尽快将你调来。” 赵若素拱手道:“中书舍人与侯府府丞皆非显职,无需陛下亲自调动,相关公文甚至不会送到陛下面前,陛下稍待,容微臣自己调整。” “静候佳音。”韩孺子越发觉得这个赵若素是怪人,但是深藏不露,或许真是自己最为需要的帮手。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将心事转到寻亲上,叫来东海王,让他帮着拟一份函,向宗正府询问吴氏两侯的状况。 “吴氏连外戚都算不上,的确没资格保留爵位,陛下宽宏大量,一直没有过问,吴家人脸皮也真够厚的,这么久了,也不主动请示削爵。”东海王很快写毕,“其实陛下不用这么正式,反而落下口实,不如找个人去向吴家吹吹口风,保证他们主动让位。” 韩孺子摇摇头,追回吴家的爵位是件小事,他是要借此向宰相传达自己的意图,看样子连东海王也不是很懂其中的门道。 东海王对吴家没啥感情,见皇帝摇头,自然不会多管闲事,问函就这么发了出去。 宗正府回函倒快,次日上午就送到了勤政殿,宰相申明志特意挑出来呈送给皇帝,一句话也没多说。 韩孺子亲笔写下批复,大意是说如今侯位泛滥,无功者得厚禄,有功者久居于下,令天下英雄寒心,如吴氏二人,附骥之徒,枉称列侯,于国家无半点益处,朕心甚忧,着令有司尽快削夺其位,自今以后,封侯时务必谨慎,不可再犯类似错误。 吴家本来就没什么权势,如今更是丢得干干净净,没人肯为他们说话,申明志接到回函,看过之后传给其他听政大臣,归入待办事宜当中。 一切平静,勤政殿内没有半句争论。 韩孺子知道,申明志等人已经领会了他的意图。 君臣本应同心同德,却只能以委婉隐讳的手段交流,韩孺子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应当,君臣同中有异,只是这同异之间的平衡极难把握,连杨奉也说不清,只能他人代劳。 韩孺子对赵若素寄予厚望,至于官职,早晚还能再升上来。 这天下午,来倦侯府送奏章的是另一位中书舍人,同样的小心谨慎,放下奏章,躬身退出,韩孺子没表露出任何异常。 可是接下来他连等了几天,赵若素就跟失踪了一样,人影全无,消息也没有,皇帝有权过问一切官吏的调动,但韩孺子忍住了,不想让大臣察觉到他的急迫与重视。 礼部尚书元九鼎已经出去前往东海国查验真相,韩孺子派了两名太监同行,一个是张有才,皇帝最信任的身边之人,另一个是获赦不久的景耀,皇帝要试试他收集情报的能力还剩下多少。 慈宁太后对小时候的事情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有人叫她“小姐姐”,张有才的职责就是去寻找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种事情急不得,至少也要二三十天以后才能得到结果,韩孺子安排妥当之后,又开始专心处理云梦泽与东海的事务。 寒冬将至,这两边都没有新进展,东海仍在造船,云梦泽据点才建好一处,杨奉倒是招募到不少江湖人,与泽中群匪发生了几次冲突,但规模太小,杨奉没有在公文中细说,等崔腾送信回来,或许能说得多一些。 云梦泽文有卓如鹤、武有邵克俭,还有杨奉暗中掌控,韩孺子不是很担心,东海那边却迟迟没有大将坐镇,让他放心不下。 沿海郡国全都按规定举荐了数量不等的将领,兵部先进行了一轮筛选,合格者三十几人,正陆续赶往京城,由皇帝亲选。 塞外相对平静,对邓粹的偷袭,匈奴派人提出抗议,但没有发起报复,而是在冬季到来前远遁,柴悦遣散了多半楚军,只留少数驻守马邑城与碎铁城,他在晋城建立幕府,房大业则被派到辽东,名义上是监督修补旧城,实际上是勘查地势,准备在明年初夏季节向扶余国发起一次进攻。 大楚必须惩罚扶余国,铲除辽东的一个威胁。 扶余国已经连派数拨使者认罪乞降,朝廷正常接待,只是不准他们见皇帝。 西域那边的邓粹与张印消息最少,他们先要稳定西域诸国,统一力量之后,再去昆仑山以外筑城。 大楚就像是一张棋盘,韩孺子则是棋手,手握棋子,东放一枚,西落一子,有的是必争之地,有的是长久之计,对手不只一位,他却丝毫不惧,反而为之兴奋。 内忧外患当然不是好事,韩孺子却迷上了排忧解难的过程,比任何时候都能深切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皇权,朝廷虽然运转缓慢,但是只要操作得当,皇帝的意志与命令总能在千里之外得到执行。 天下四方,到处都有人为皇帝效力,韩孺子只恨一点,消息来得太慢,常常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他的书桌上,再回信时,那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不需要皇帝出主意了。 这也是韩孺子愿意与宰相、与朝廷官员和解的重要原因之一,离得越远,权力越走样,必须借助大臣们多年传承下来的规矩与惯例,才能保证皇权不会被遗忘。 整整十天之后,赵若素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一件早就被皇帝遗忘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意外消息是金纯忠带来的。 金纯忠不愿当匈奴人,宁愿无官无爵,也要跟着皇帝一块回京,因为没在大楚这边立过功劳,所以被安排在倦侯府中,与晁鲸等人一块待命。 韩孺子不急着任用此人,金纯忠也不觉得委屈,老老实实地留在府中等待机会,但他每隔几天总能见一次皇帝,算是一种特权。 金纯忠一般时候没什么事,如果皇帝太忙,他甚至不说话,待一会就走,今天他却一直留下来。 韩孺子终于注意到金纯忠的异常,抬头问道:“有事吗?” “一件小事,陛下。” “稍等。”韩孺子将手中一份策疏看完,这是南越郡的一名武将所写的剿海盗策,条理清晰,颇有独到之处。 “好了。”韩孺子再次抬头,用笔在纸上画了个圈,并将武将的名字记在心里,打算见过本人之后再做决定。 金纯忠上前两步,“微臣冒死陈言,敢请陛下恕罪。” 韩孺子笑道:“既敢‘冒死’,就别怕获罪,快说吧。” 金纯忠脸色微红,抬头问道:“陛下是要除掉吴家吗?” 韩孺子一愣,“吴修兄弟?” “对。” “怎么会?他们空占侯位,其实无权无势,在朝中更无根基,朕只是要夺回侯位而已,他们没资格称侯,大楚的列侯不能都是平庸之辈。” 说起这些事情,韩孺子有点气愤,按理说,军功高者才应该封侯,武帝时期战事频仍,有军功者很多,可是韩孺子在需要大将的时候,在上百位列侯当中查了一遍,竟然找不到几个可用之人,辟远侯张印已算是出类拔萃,其他人不是袭封祖上的功德,就是皇亲国戚,真正靠军功得封者寥寥无几,而且大都老迈,已没法为国效力。 “吴氏兄弟当然不该再据侯位,可也罪不至死吧?”金纯忠道。 “至死?你究竟听说什么了?”韩孺子真有点好奇了。 “自从陛下颁旨夺侯之后,吴家上下都以为要遭灭族,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处的衙门,还向吴府派去士兵把守大门,不准吴家人随意出行,说是在等陛下的圣旨。” 韩孺子大吃一惊,随后又感到疑惑,“吴家人怎么会求到你这里?” 金纯忠摇头,“吴府离此不远,我是路过时偶然得见,又听街上的人议论纷纷,才知道事情大概。本来这与我无关,可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肯定不是陛下的本意,因此觉得陛下有必要知道。” “嗯,你做得对,朕应该知道。”韩孺子感到愤怒,他能允许自己的命令在执行过程中发生一定程度的偏差,却不能允许有人歪曲本意。 “你先退下吧,不要对外人提起此事。” “是,陛下。”金纯忠告退。 韩孺子想了一会,让太监传召蔡兴海。 蔡兴海接管一支宿卫军,皇帝到哪他跟着到哪,是最受信任的近臣之一,闻命之后很快赶到。 “中书舍人赵若素这个人你认识吧?” “认得,经常给陛下送奏章的人,这几天倒没见过。” “去把他找来。” 蔡兴海领命要走,韩孺子担心自己的命令又遭误解,加了一句,“请他过来。” “请”与“找”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后果却截然不同,蔡兴海立刻明白,再度领命告退。 夺侯是赵若素的主意,韩孺子要听听他的解释。 入夜之后,蔡兴海回来复命,却没有带来赵若素,而且满脸疑惑,“赵若素失踪好几天了,家里人急得不行,到现在也没消息。”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各有门道 赵若素失踪三天了,家属已经报官,差人来查过几次,却一直没找到线索。 失踪前两天,赵若素刚刚辞去中书舍人的职位,赋闲在家,身份由官吏变成平民,因此他的失踪没有被列入朝廷大案,相关文书更不会送到皇帝面前,若不是关心吴家之事,必须要让赵若素解释,韩孺子到现在也不会知道此事。 环顾四周,韩孺子的可信之人大都被派出京城,剩下的不多,蔡兴海身兼护驾重任,只能偶尔离开倦侯府,韩孺子于是叫来金纯忠,将暗中打探消息的任务交给他,并且允许他调用来自晁家渔村的宿卫将士。 偏偏是赵若素,偏偏是这个时候,韩孺子对此不能不多心,总觉得有人在阻止赵若素对皇帝“开诚布公”,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也只能是朝中官吏。 夜色越来越深,韩孺子心里也越来越焦虑,内忧外患已经够多了,他可不希望朝廷内部再出现漏洞,起码不要是现在。 可他终归得面对现实。 韩孺子派太监叫来侍卫孟娥。 自从皇帝娶了金贵妃之后,私密之事比较多,孟娥不再像从前一样时时守在皇帝身边,而是归入普通侍卫队中,侍卫头目王赫了解这名侍卫的特殊,让她住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不用参加定期的轮值。 孟娥很快到来,向皇帝行礼,站到一边的角落中去,以为皇帝需要自己的保护。 韩孺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孟娥,你还在学**王之术吗?” “嗯。”孟娥没什么变化,还跟从前一样冷漠。 “可我好像很久没见过你了。” “我在看书。” “哦。” 两人都不说话,孟娥从来不觉得沉默是种尴尬,等了一会,韩孺子只能先开口,“你能不能……” “能什么?陛下。” “算了。”韩孺子本想让孟娥参与调查赵若素的下落,转念又改了主意,孟娥是武功高手,让她跟踪或者监视一个人,轻而易举,让她寻找一名无影无踪的官吏,有点强人所难。 韩孺子突然不明白自己叫孟娥来是为了什么,“今晚你留下。” “陛下不回卧房休息吗?” 韩孺子摇摇头,自从淑妃邓芸来过之后,他不再拒绝与嫔妃同房,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这种事不会厌恶,但也从来没有沉迷其中,一旦察觉到朝中事情有异,他更没有心事去见陌生的嫔妃,更愿意留在书房里。 孟娥将这当成一项命令,出去找来太监,在书房内安置睡具。 韩孺子躺在椅榻上,孟娥吹熄蜡烛,睡在门口的小床上,都知道对方还没有闭眼,可也都没有说话,将近两刻钟之后,还是韩孺子先开口,“我仍在练功。” “好。” “坚持下去,我能成为高手吗?” 孟娥想了一会,“只练内功是不可能成为高手的,还得学各种拳脚刀枪的功夫,最重要的是,得经常与他人比试、搏斗,陛下没这个时间,也没有必要,内功能让陛下精神充沛,这就够了。” “确实。”日理万机不能只靠热情,韩孺子每每在关键时刻比其他人更能坚持,靠的不只是意志与信念,还有内功的帮助,“我这么练下去就行了,不需要新的法门?” “不用,如果陛下想让效果更明显一些,可以让张煮鹤继续为陛下抚琴,或有一定的助益。” “这个人不太可信。” “陛下只要他的琴声就够了。” “可是连琴声也能骗人,不是吗?” “那只是一点江湖奇技,陛下能够抵抗得住,琴声总不至于比望气者的口才更厉害。” “好吧,你去安排不是现在,明晚再说。” “好。”刚刚坐起来的孟娥又躺下了。 再度沉默,在韩孺子和孟娥之间,这是常有的事情。 韩孺子仍然睡不着,“既然你也在看书学**王之术,我给你出道题目吧。” “嗯。” “比如……义士岛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解决,会让你失去一位很好的帮手,立刻解决,有可能令义士岛分裂,你怎么办?你觉得皇帝应该怎么办?” 韩孺子并不只是向孟娥求助,说完之后,他也陷入沉思,考虑对策。 半晌之后,孟娥开口了,“陛下要听我的答案吗?” “嗯?当然,你说吧。”韩孺子如梦初醒,几乎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存在分裂隐患的义士岛,不值得我留恋,我宁愿解决问题,救出那个帮手。” 韩孺子轻笑一声,这正是他与孟娥的区别,孟娥能离开义士岛,他却离不开朝廷,“这的确是一个办法。” “陛下的办法呢?”孟娥听出来皇帝另有想法。 “这世上有大事化小,也有小事化大。” “此话怎讲?” “太祖定鼎之后,察觉到有些功臣对他不是很满意,于是利用几次激起民愤的案件,追查到底,株连大批官员,包括一些威胁最大的功臣,这是小事化大,帝王最爱用的招数。” “武帝诛杀天下豪杰,也是小事化大?” “没错。也有大事化小,普通人用得多些,皇帝其实也经常用,比如只杀首恶,放过其余,烈帝时,他的一位宠妃的哥哥卷入了买官卖官的案子,烈帝为了保住他,将最直接的几名官员下狱,到此为止,不再追查,也没有株连。” “听上去这像是包庇。” “呵呵,这的确是包庇,但我说的是手段,一件案子,是团伙还是个人、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在调查之前很难说得清,全要凭皇帝的感觉。皇帝说‘此案绝非寻常’,底下的官员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一批同伙,皇帝说‘不可牵连无辜’,官员明白这是要放人一马,除了已经抓起来的人,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如此说来,问题都在皇帝身上,百姓常常埋怨地方官吏,其实是找错了人。” 韩孺子笑道:“没这么简单,皇帝一言九鼎,他的话谁都得听,而且要仔细揣摩,可这种手段用得太多之后,大臣就能摸清其中的门道,然后形成自己的手段,甚至能够瞒过皇帝自行其事,而天下人还以为这是皇帝的旨意。刀剑无眼,能伤人者,必能自伤,帝王之术也是如此。” “陛下知道大臣有哪些手段吗?” “唉,他们摸清了我的门道,我对他们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韩孺子本来指望能从赵若素这里得到帮助,结果却出现了意外。 “陛下很聪明,早晚能弄清大臣的一切门道。” “嗯,我要对他们先来一招大事化小,看看效果。” 皇帝不说,孟娥不会细问,只回道:“陛下真的很喜欢……当皇帝。” “你呢?不也一直在努力学**王之术,希望有朝一日恢复陈齐?” “我在努力……但我从来没像陛下这样从心里喜欢这种事。” “喜欢?”韩孺子扪心自问,说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欢,但他绝不会放弃帝位。 书房再度安静下来,孟娥那边出现轻微的呼吸声,她似乎睡着了,韩孺子极小声地唤道:“孟娥?” 门边没有应声。 “你愿不愿意……”韩孺子打住,默默地运行了一会功法,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里正常听政,中书舍人是个小官,而且赵若素已经辞官,他的失踪不足以惊动宰相。 韩孺子假设申明志等人都不知情。 中午回到倦侯府,金纯忠已经带来第一批消息。 对于京城的地方官府来说,赵若素的失踪却是大事,司法参军连丹臣亲自调查此事,认为这不是绑架,赵若素不是大官,家中更非巨富,于是按仇杀的方向四处询问,暂时还没有明确线索。 只有一点,据说赵若素几天前的傍晚独自出门,对家人说是去会见友人,就此消失不见。 韩孺子面授机宜,他不能就这么干等下去,更不能置之不理。 这天下午,中书省照例送来新的奏章,还是代替赵若素的那名老吏,步步谨慎,比赵若素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一摞奏章放在书桌上,轻轻整理了一下,务必摆得正、放得稳,即使永远没人注意,也要无懈可击。 皇帝也跟从前一样,埋头阅览,老吏深深地躬身,然后悄没声地退向门口。 他是背朝门口后退,这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但他早已习惯这种走法,即使是在陌生的屋子里,也不会迈错一步,或是撞到什么东西,倦侯府的书房他已经来过几次,更不会出错。 可他悄无声息,还有人比他更悄无声息,老吏后退时明明瞥了一眼,确定身后没人,等他快到门口时,却与一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老吏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数步,双手扶住书桌才勉强站住,与抬头的皇帝四目相对。 老吏大吃一惊,急忙跪下,耳朵里嗡嗡响成一片,刚要请罪,突然想起相撞时似乎有破碎的响声,忍不住侧身扭头,向门口看了一眼。 地上全是花瓶碎片,一名太监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天哪,太祖留下来的水晶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不是有意的……” 老吏眼前一黑,坐在地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平静地问。 “我……我……微臣中书舍人南直劲,陛下……” “嗯,他不是有意的,你是有意的吧?”皇帝依然平静。(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金锅 在官场上素以严谨知名的中书舍人南直劲,竟然“不小心”碰碎了价值连城的水晶瓶,龙颜一怒,他被扣押在了倦侯府。 南直劲当中书舍人的年头更长一些,可毕竟职位不高,他的遭遇没有引起特别大的反响,纵有议论,大家对水晶瓶也比对人的兴趣更大一些。 据说那只水晶瓶是开国太祖南征北战时,从陈齐夺来的战利品,生前极为喜爱,经常拿来鉴赏,驾崩之前曾想带入陵墓,在最后一刻却改了主意,专门留下旨意,要求后世子孙务必好好保存,不可令其蒙尘失色…… 这种故事不可能记载在国史里,其真假谁也说不清,讲述者却信誓旦旦,听者心痒难耐、叹息连连,遗憾自己从此失去了鉴宝的机会,好像他一直没去欣赏水晶瓶只是因为没时间。 议论的最后,众人才会提起那位倒霉的中书舍人,一致认为他罪有应得,而且再也出不来了。 中书省倒是因此惊慌失措,中书监、中书令等大小官员十几人,次日中午赶到倦侯府请罪,总算得到皇帝的原谅,免去他们的用人失察之罪,中书监最后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将南直劲交给有司法办。 韩孺子从头至尾就没说过几句话,对中司监的请求也跟没听到一样,挥挥手,让太监们将中书省官员撵了出去。 中书省还有正常职责要履行,其他官员都走了,中书令留在大门口,想尽办法,终于请出一位比较接近皇帝的人。 晁鲸早已不是当年的渔村少年,对于如何与官员尤其是大官打交道,驾轻就熟,背着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左瞧右望,拖着长腔道:“谁找我?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中书令就站在台阶下,好歹也是四品官,有资格进入同玄殿参加大型朝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在勤政殿里发表议论,如今却像上门求贵人办事的外省亲戚一样,又是点头,又是讪笑。 “在这儿呢,晁将军,我在这儿呢。” 相形之下,晁鲸的职位可就低多了,只是宿卫营里的一名普通小兵,连品级都没有,却被叫作“将军”。 “哦,原来是你。”晁鲸笑脸相迎,稍一拱手就算客气了。 中书令想请晁将军吃饭,被拒绝,想另找僻静的地方谈话,也被拒绝,最后只好将晁将军拉到一边,离大门口远些,先是夸赞一番,读了几十年的书这时派上用场,晁鲸虽然一多半都听不懂,但是咧着嘴笑,极为受用。 中书令最后问起,皇帝为何对水晶瓶如此在意,以至于将一名中书舍人扣下,不准有司参与? “你没听说那水晶瓶的来历?”晁鲸惊讶地问。 中书令听说了,但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听说了,可我想,那毕竟只是一件玩物……” “玩物?哈,怪不得你们中书省不出大官、不受待见。”晁鲸大摇其头。 中书令吓了一跳,急忙道:“难道水晶瓶里还有别的说法?” 这回是晁鲸拉着中书令往旁边走出十几步,离大门口已经够远,左右都没人,也不知他在躲什么,然后小声道:“坊间传言我说是‘坊间’是指哪里,你明白吧?” “宫里?” “嘘,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中书令脸色微变,“是是,坊间传言,晁将军继续说。” “传言说水晶瓶里藏着太祖的一封遗诏,那时候大楚初建,不够稳定,太祖担心子孙后代无钱可用,于是挖空了一座山,往里面塞满了金银财宝,遗诏就与此有关。陛下现在不是正缺钱嘛,剿匪要钱,秋后一到,不少商人来要债,更需要钱,陛下因此对遗诏感兴趣,特意从宫中请来水晶瓶,结果,被你的人打碎了。” 中书令一脸苦笑,皇帝富有天下,他所在之处必然是最安全的地方,没必要另找地方藏匿财宝,挖山这种事至少需要数万人的十年之工,想要掩人耳目根本不可能,至于所谓的遗诏更是胡说八道,没有相关部司的保管与验证,就算真是太祖的亲笔信也无法成为诏书。 普通百姓或许相信这种事,中书省天天跟奏章、圣旨、诏书这些东西打交道,哪能被骗?可他不能说不信,只好道:“那瓶子打碎了,遗诏找到了吗?” “我说遗诏在瓶内吗?” 中书令点头。 “不不,你肯定听错了,我说遗诏的线索在瓶内,画在瓶内侧,现在打碎了,拼凑不起来,线索一下断了,数不尽的财宝啊,再也见不着了。” 晁鲸两手一摊,表示遗憾。 “原来如此。”中书令只能表现得恍然大悟,向远处的大门口望了一眼,低声道“遗诏之说虚虚实实,未必就是真的,晁将军是陛下身边的亲近之人,说话最有分量,能不能为南直劲求个情?” 晁鲸接着中书令又走出一段路,“一名小小的中书舍人,值得大人这么重视吗?” “南直劲在中书省任职时间最长,熟悉各种规矩,很受中书监大人的器重,经常要找他征询意见,所以……” 晁鲸想了一会,“帮忙不是不可以,可我都不怎么认识你……” 中书令早有准备,笑道:“从洛阳调来的宗正卿韩大人与我很熟。” “韩稠?” “对对,我从韩大人那里听说,晁将军有失眠之症,需以黄金釜煎药,不知最近凑够没有?” 这回轮到晁鲸一愣,“啊?啊,黄金釜……就是金锅吧?是啊,的确需要,那东西专治失眠缺,太缺了。” 中书令心照不宣地一笑,“今天晚上,请晁将军接下一点礼物。” “送礼干嘛?大人愿意跟我交朋友,是我的福分,请我喝酒就够了,咱们用普通的杯碗,不用黄金的,那东西太小,拿着却太沉,不合手,哈哈。” 中书令回以大笑,拱手告辞,心里轻松不少。 晁鲸向府中走去,张开双臂,比划金釜的大小,一开始只是小药罐,不停扩张,最后变得跟鼎一样大,作势掂了两下,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抱不动,突然张嘴咬了一口,一路傻笑进府。 守门的几名宿卫军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笑。 “我想出一条妙计!”晁鲸闯进书房,兴奋地大声说。 皇帝正与几名勋贵侍从商谈剿匪之事,听到声音都向门口看来,晁鲸吐了吐舌头,急忙躬身退下,但是一直守在门口,急着见皇帝。 终于,勋贵侍从们都离开了,不管认不认得晁鲸,都向他点头致意。 晁鲸这回请太监代为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才进书房,“陛下,我想出一条妙计,可以用来替陛下还债!” 韩孺子笑道:“真是难得,说来听听。” “陛下不是欠下一屁股债嘛,我听说最近有商人专门进京要债来了,是不是?” “嗯,有一些。” 皇帝替天下流民接下所有欠条,同时也掌握着不少商人贿赂官员的证据,打算必要的时候杀鸡骇猴,可欠条当中也有不少是正常借贷,少府必须要还,如今来要帐的大都是这些商人。 少府官员乔万夫提醒过皇帝,商人唯利是图,恰恰是那些违法的商人掌握着最多的欠条,他们正在观望,早晚会一哄而上,而且会蛊惑大批合法者一同要债,令朝廷法不责众,皇帝必须早做准备。 无论怎样,皇帝都需要大量金银以弥补亏空。 晁鲸上前道:“百姓穷,连皇帝也穷,钱都在当官儿的手里,就在刚才,那个叫什么的中书令,许诺说要送我一口熬药的金锅,今晚就送。那他手里必然还有更大的金锅,至于地位更高的官儿,就得有金船、金房、金宫殿了吧?陛下可就惨了,只有一个金贵妃,还没带回来。” “胡说八道。”韩孺子斥道,忍不住笑了,“你的妙计就是让大臣替朕还债?” “对啊,反正他们有钱,抓一个中书舍人就送金锅,再抓百十来个,还债的钱不就都有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问道:“中书令贿赂你,是要你替南直劲求情吧?” “对啊,我是奉旨受贿,出门的时候陛下正忙,没来得告诉陛下一声,事后可交待得清清楚楚。” “嗯,算你立了一功。” “那我的妙计呢?” “你的妙计……”韩孺子刚想嘲笑两句,突然改了主意,仔细思考了一会,“绑架”大臣勒索赎金这种事当然不能做,让大臣帮着还债也不可能,那相当于跟朝廷决裂,皇帝今后连规矩和惯例的好处都享受不到了,得不偿失。 可晁鲸的主意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让朕好好想一想。”还债不是当务之急,韩孺子扣押南直劲的目的是要找回赵若素。 韩孺子并非专门选择南直劲,事实上,他对这个人以及这个名字都没有印象,只是此人来送奏章,所以就算他倒霉。 中书令的紧张与大方却让韩孺子心中一动,开始觉得这个南直劲只怕没那么简单。 “拿到‘金锅’之后,送到这里来,让朕也长长见识。” 晁鲸无奈地说:“没有外人,陛下就别对我玩虚的了:我奉旨收的贿赂,哪样最后没落在陛下手里?” 韩孺子大笑,“这回不同,或许朕可以将这口‘金锅’留给你。” “真的?”晁鲸高兴得一跃而起。 (明天两章看样是补不回来了,特别需要休息一下,明天一章。许多读者应该还在工作,qq聊天也改在下周日,望周知。)(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鱼和小鱼 所谓金锅当然不是真的锅,金子倒是真的,一块块摆在箱子里,烛光照映下,光芒灿烂得耀眼,换成银子,不知要值多少,旁观者无不心动,连皇帝也不由得点头。 晁鲸却大失所望,“原来只是用来‘造锅’的金子,不是做好的金锅啊,真是……唉,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大的一个官儿,竟然也不把话说清楚一些,害我白高兴一场。”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留下好了。”韩孺子抬脚轻轻踢了一下箱子,箱子纹丝不动,颇为沉重。 晁鲸急忙道:“喜欢,谁说不喜欢?陛下已经许诺过会把这笔金子留给我的。” “或许,朕说的是或许,你不要总按自己的愿望修改记忆。”韩孺子纠正道。 “哦,也就是说我现在还只能看看,说不定这些金子归谁呢。”晁鲸又失一望。 韩孺子笑道:“金子归谁取决于你。” “原来陛下是要给我安排任务!”晁鲸终于明白过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任务很简单,去向中书省索要十倍于此的黄金,任你用什么手段,后要来的金子要上交,这一箱归你,如果要不来,这一箱也要充公。” “十倍,那岂不是……”晁鲸比划了两下,“陛下真要盖金屋子啊?” “去。”韩孺子不做解释。 晁鲸应声是,看着那箱金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韩孺子等了一会,向一直陪在身边的金纯忠道:“有什么消息?” 金纯忠知道皇帝贪图的并非黄金,上前一步,回道:“我与宿卫营的两人一块打听过,赵若素当天傍晚在两条街外与一人打招呼,好像是他先开口,所以他应该认得此人,然后主动与其离开,没有反抗。”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中震怒,却不表现出来。 赵若素曾在晋城挺身而出,但那时许多官员都这么做,他并非最为突出的人,等他辞官不做,打算专心为皇帝效力时,却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以至于失踪。 正是这一点让韩孺子愤怒不已,官员们的懈怠、冷漠、愚蠢,甚至贪腐,他都能忍受,可是阻止某人接近皇帝,却不可原谅。 对于选人之难,韩孺子深有体会,因此绝不允许有人堵塞进贤之路。 “还要接着查下去吗?”金纯忠问,他目前只能查到这个地步,再查下去,就必须动用官府的力量了。 韩孺子摇头,“不用了,赵若素若能活着回来,一切好说,若是死了,嘿,朕倒要听听谁能用‘规矩’解释这一切。金纯忠,你去见南直劲,吓唬他一下。” “是,陛下。”金线路面露疑惑,没太明白此举的用意。 “正常吓唬,当他是一名倒霉的小官儿,不要让别人觉得朕很看重他。” 金纯忠点头,“明白了。”说罢退下,叫人过来抬走了箱子。 韩孺子独自坐在书房里,真希望杨奉就在身边,他可以询问,皇帝是不是应该与大臣玩弄权谋?可他面临着一个悖论:皇权必须通过层层官吏执行,打击官吏,意味着自废武功,任凭官吏自行其事,执行能力却会变得越来越差,甚至歪曲皇帝的本意……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祖父武帝,那个孤独的老人,在晚年时大肆杀伐,杀豪侠、杀大臣、杀儿子……似乎陷入了对谁都不信任的疯狂状态,真正当了皇帝之后,韩孺子越来越能理解武帝的心情,但是绝不想步其后尘,他要更小心、更严谨地处理皇帝与其他人的关系。 他又让人找来孟娥,这是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 “你哥哥下落不明,义士岛分崩离析,据说一部分加入海盗,一部分投靠云梦泽,恢复陈齐已无可能,你还要坚持学**王之术?用在哪呢?”韩孺子颇有些残忍地问道,他要撕碎梦想的假象。 孟娥没有因此感到惊愕,坦然道:“陛下身为傀儡、毫无希望的时候尚能坚持,我的原因与陛下一样。” “嘿,我好歹有一个皇帝的名头,你有什么?齐王陈伦的后人?这没用,陈家早就被遗忘了,只有义士岛上的人还在相信,可他们第一次起事就碰得头破血流,三年之后,他们还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韩孺子定下目标,三年造船完毕,可以发动大军剿灭海盗,至于义士岛,只是诸多海盗中的一股而已。 孟娥看着皇帝,目光平静,脸上波澜不惊,她总是这样,今天却尤其显得镇定,“如果陛下不是桓帝之子,如果我不是陈齐后人,那咱们该会是多么普通的人啊。” 韩孺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名头’不全是坏事,义士岛太相信陈家当年的威名,以为一百多年后仍能在齐国一呼百应,结果却是一场惨败,这是教训,但是也告诉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总有心怀梦想的人将会为我所用,总有追求功名利禄之人为陛下所用。陛下的手段更成熟些,所以我要向陛下学习。” 韩孺子又一次愣住,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烟消云散,轻叹一声,“抱歉,我的心情不是很好。” “陛下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抱歉,我是陈齐后人,亲友皆是叛逆者,陛下能留我在身边,足见信任与宽宏,只凭这一点,陛下就不需要抱歉。” 韩孺子笑了笑,心情平复,“今晚我住在书房,你留下。” “卧室里有妃子等候陛下。” “她等的不是我,是能让她怀上孩子的皇帝,所以,让她等,所有人都在等,连我也在等,她们的等候只是小事。” 孟娥出去叫人搬来睡具。 韩孺子躺下,心情不再动荡,却没有睡意,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孟娥,“一言九鼎、一呼百应……多少皇帝怀着这样的梦想登基,最后却落得大败而终?你也在看史书,皇帝总是在头几年励精图治,然后慢慢变得无精打采,有人坚持得久些,有人坚持得短些。” “武帝坚持得很久。”孟娥说,武帝在位时间最长,他的正式记载尚未完成,但是已有初稿,借助皇帝,孟娥能够先睹为快。 “嗯,可我总觉得武帝也最为失望,他击退了匈奴、打败了豪侠、震慑了大臣,可最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那么多的胜利也没能让他满足。” 孟娥等了一会才说:“或许武帝还想要更多的胜利,或许他觉得那些胜利没有想象中美好,毕竟大楚的国力在那之后开始衰落,武帝大概当时就有所察觉。” “呵呵,杨奉说我不需要再向他讨教,可以自学了,我觉得你也可以出师了。咱们都会成为‘孤家寡人’,孟娥,不管今后你去哪,只要你成为帝王据说有些地方女子也可称王都会面临跟我一样的问题。” “我在等着看陛下的解决手段。” “不能急,一急的话,大鱼就跑了,只剩下不懂事的小鱼,要耐心等待,等最大的鱼上钩,然后一举拿下,无论等多久,都比收获一筐小鱼要值得。” “剩下的小鱼呢?” “养着。”韩孺子冷冷地说,养大之后再钓,这是帝王之术的阴险一面。 “没有办法让官员与皇帝想法一致吗?” “杨奉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我现在更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当我是傀儡、是倦侯的时候,说实话,希望大楚越乱越好,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机会重夺帝位,事实也是如此,没有崔家、上官家的野心,没有那些内忧外患,我现在不是老老实实当倦侯,就是躲在边疆避难。可是等我当上皇帝,就希望所有问题能够尽快解决,希望越太平越好。地位变了,想法也变了,这是我的自私,也是大臣的自私。” 孟娥想的稍久一些,然后道:“大臣要的是功名利禄,有人已经到手,有人正在追逐,有人非常满意,也有人大失所望,每个人的自私都不一样,想法与皇帝自然也不一样。那怎么办?就让大臣这么‘自私’下去?” “让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功名利禄已经到手并且满意的人让他守成,怀有野心、正在追逐的人让他四处进取,大失所望的人要提防。” 将心里话说出来,韩孺子感到舒畅不少,明天一早,他又可以满怀斗志地起,他毕竟是皇帝,在与大臣的斗争中,提前占据了天时与地利,只要指挥得当,总能获得胜利。 琴声恰在此时传来,悠扬婉转,韩孺子却没有动心,只是觉得好听而已,很快睡意来袭,于是闭眼入睡。 琴声停止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睡在门口的孟娥悄悄起,悄悄走到榻前,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皇帝近在咫尺,慢慢伸出手,寻找他的呼吸。 她找到了,停顿片刻,退到自己的上。 她喜欢黑夜,因其能掩盖一切,所以赋予自由。 次日傍晚,一块议事的勋贵子弟和读书人告辞之后,晁鲸立刻跳进来,兴奋得脸都红了,“要到了,要到了,三天之后就给我送来!哈哈!全是黄金啊。” 韩孺子也露出微笑,南直劲的确是个关键人物,他的不幸正是皇帝的幸运。(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江湖盟主 好几件事情赶在了一起,让韩孺子有点应接不暇。 礼部尚书元九鼎行动迅速,先到东海国,召集当地官员以及相关人等一一对验,整个过程如同法司会审,在摘除几条无关关紧要的证据之后,元九鼎倾向于认可东海国的结论:王家人的确是太后的至亲。 东海国官员松了口气,没等他们庆祝,元九鼎马不停蹄赶往临县的王家。 两地官员都很谨慎,一直没让王家人搬迁,仍然留在原来的村庄里,不准外出,但是好酒好肉地供养着,四面八方赶来的贺喜者、认亲者都要先在官府这里备案,获得允许之后,才能排队去王家一趟,但是不准过夜。 事后表明这一招很有用,否则的话,王家的进京队伍很可能扩大几倍。 朝廷的二品大员亲临王家,不要说村里,整个县都轰动了,连远在百里之外的郡守都带着一批官员从治所赶来迎接,比皇帝当初巡视东海国时的排场还大。 皇帝地位太高,又厉行节俭,很多时候甚至不肯进城,跟行军一样在城外扎营住宿,令官员们无路可通,礼部尚书却是地方官能巴结上的对象,就算见不到面,也要送上礼物,以免被视为不敬。 元九鼎可没心事搭理这些外地官员,在东海国相和当地郡守与县令的陪同下,来至王家,花了三天时间,挨个交谈,最后亲自去拜见王家的户主,亲切地问:“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能去得了京城吗?” 此言一出,皆大欢喜。 元九鼎自从出京之后,几乎每日都有公文送来,比皇帝和太后还要多疑,提出诸多问题,然后又一一解决或是得到肯定的回答,直到去过王家之后,他终于发来一份只有结论没有问题的公文:王家确是太后的亲人。 同一天,小太监张有才的私信也送到皇帝面前,这也是他出京之后唯一的信,内容极其简单:邻居王成贵的女儿王翠莲,小名“莲花”。 这就是小时候称慈宁太后为“小姐姐”的人。 韩孺子再无疑惑,带着张有才的信与元九鼎这段时间里送来的全部公文,亲自送到母亲那里。 慈宁太后没怎么看公文,拿着张有才的信却反复地看,喃喃了几次“莲花”,多年以前的记忆终于变得清晰,不禁潸然泪下,“小莲妹妹,是她,我想起来了。” 皇帝向太后贺喜,屋里屋外的太监与宫女、各宫的嫔妃包括皇后,都来道贺。 次日整整一天,勤政殿里都充满了喜庆气氛,宰相申明志等人向皇帝拜贺,然后商议如何接待慈宁太后的亲人,封侯是没必要了,皇帝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没有挑战的必要,但是田宅、奴仆、金银布帛是一定不能少的。 皇帝要少府出这笔赏赐,大臣们却力证按之前的规矩,这是朝廷该有的支出,争论的结果,是少府出三成,户部承担七成。 争论虽然热烈,君臣之间的关系却出奇的融洽,午饭之后,皇帝没有离开,又回到勤政殿,商议王家人进京之事,顺便处理一些必要的政务,眼看着这一天将要完美结束,吏部尚书冯举通过太监送上一份奏章。 奏章来自中书省,内容很简单,为中书舍人南直劲请罪,认为他严重失职,请求吏部将其除名。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大部分官员宁可下狱接受审讯,也不愿意被吏部除名,前者还有周旋余地,后者却意味着彻底退出官场。 可是于对被惹怒的皇帝来说,除名的惩罚却太轻,通常会气愤地要求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严惩,如此一来,获罪的官员又回到官员手中,至于最终能不能解脱,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孺子若不是对南直劲早就心生怀疑,也会被蒙混过去,一怒之下,很可能会要求将撞坏水晶瓶的官吏送进大狱。 可他没有发怒,心内反而笑了,中书省以外的大臣不参与还好,吏部尚书冯举这一招,更加证明南直劲不简单。 剩下的唯一问题是宰相申明志是否也参与了。 韩孺子提笔写道:人暂留府中,如何惩置由宰相定夺。 冯举收回奏章,一句话也没多说,按规矩,将不急于处理的奏章放入筐中,留待明日呈交给宰相。 天黑之后,韩孺子还是回倦侯府过夜,打算趁着精力充沛,接着商议平定东海群盗的策略。 崔腾打乱了皇帝的计划。 崔腾被派往云梦泽给杨奉送信,早该回来了,却耽搁了好几天,比皇帝早一个时辰到达倦侯府,风尘仆仆,连家都没回,听说皇帝还在勤政殿,今晚未必来这里过夜,大为失望,但是仍不肯换掉脏兮兮的衣裳,也不肯洗去满脸的尘土,一定要将这个形象保留到皇帝回来。 东海王笑话他,崔腾不屑一顾,也不肯说自己带回来什么消息。 皇帝一回府,崔腾立刻跑到大门口接驾。 “崔腾?”韩孺子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叫化子似的人就是崔家二公子。 “就是我啊,陛下,这一趟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换马不换人” 东海王小声嘀咕道:“逢山水不过去,还想怎么样?” 韩孺子必须夸奖几句,才能让崔腾停止讲述这一路上的辛苦。 到了书房里,韩孺子问道:“杨公那边有什么消息?” 崔腾使眼色。 “嗯?”韩孺子没明白他的意思。 崔腾再使眼色。 东海王道:“陛下,崔二这是太辛苦了,困得睁不开眼睛,让他去休息吧。” 崔腾怒道:“我是让你们出去,我要向陛下单独禀报秘事。” 东海王大笑,向皇帝道:“今晚我们都留宿前院,随传随倒。” 皇帝精力充沛,经常夜里聚谈,侍从们也不敢偷懒,时时准备着。 “好。”韩孺子的确要再跟东海王等人谈谈,他召来三位比较不错的水军将领,今晚无论如何要见一面。 东海王退下,太监们也都离开,崔腾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几眼,转身回到皇帝面前,神情严肃,只是脸上的尘土太多,让他看上去像是准备开口借钱的无赖。 “云梦泽派人来刺杀陛下。”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了。”韩孺子平淡地说。 崔腾惊讶地睁大双眼,“陛下不害怕不担心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早就做好准备。” 倦侯府地方虽卫兵数量也远远少于皇宫,但是从将领到士兵,以及太监、宫女,都是皇帝信任的人,大都来自早先的部曲以及宫里的苦命人,彼此都认识,口令只是例行公事,陌生面孔想蒙混过关,绝无可能。 韩孺子接受教训,必须保证十步之内的安全,才有千里之外的权力。 崔腾困惑地眨眨眼,“可杨奉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提醒陛下,这次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还说陛下一听就会明白。” 韩孺子眉头微皱,“杨公在那边都做了什么?” 与朝廷官员不同,杨奉送来的公文数量少,内容也简单,如果只凭纸面上的文字判断,杨奉在云梦泽好像什么也没做,每天就是拉拢所谓的江湖豪杰。 崔腾挠挠头,在杨奉身边多留了好几天,他也没弄清那个太监的意图,“杨奉在选江湖盟主。” 韩孺子吃了一惊。 朝廷一两年内不打算对云梦泽兴师动众,杨奉也不要兵,早在皇帝决定“以匪制匪”之前,他已经招徕不少江湖好汉,晓以大义,最重要的说辞不是效忠皇帝与朝廷,而是栾半雄帮助匈奴人入侵大楚。 只是聚拢人气不行,还得让大家有事可做,攻营掠寨是军队的事,江湖人不擅长这种事,也不屑于做,觉得贬低了身份,好像他们已沦为朝廷鹰犬似的。 江湖人重名,杨奉就用名来刺激大家,先是大肆宣扬栾关雄的投敌行为他很谨慎地将罪名只归到一人头上,而不是云梦泽的全体盗匪然后,他提出江湖事多,需要一位盟主。 选盟主一看人品,二看武功,前者要看推荐人,后者直接比试。 连云梦泽的人也可以参加盟主推选,但是有一个条件,无论结果如何,必须向盟主交出太祖宝剑。 太祖宝剑流落民间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越传越夸张,甚至将它提升到神兵利器的地步,据说谁能持有此柄宝剑,必登至尊之位:在江湖为盟主、在朝廷为宰相、在地方为大豪、在名都为巨富,就算落到风尘之地,也能捧出花魁。 深秋的天一日比一日冷,争夺盟主与太祖宝剑之事却进行得如火如荼。 韩孺子听罢,既惊讶又佩服,杨奉行事兼有邓粹与柴悦两人的风格,既出人意料,又井井有条,他这是故意抬高太祖宝剑的地位,令其与名声结合在一起,从而煽动江湖人的热情。 对韩孺子来说,那却只是一柄有纪念意义的宝剑,能夺回来自然更好,夺不回来,对他、对整个朝廷没有半点影响。 “有多少人要来京行刺?”韩孺子终于开始认真对待崔腾带回来的消息。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是杨奉得到消息,栾半雄对这次行刺似乎极有把握。” “嘿。”韩孺子全然不惧,他在朝中钓大鱼,没想到江湖中的大鱼先游过来了。未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一章 哭穷 中书令突然改了主意,到了约定日期,他独自来见晁鲸,没有带来黄金,送上的是一堆道歉话。 “本来呢,衙门里的同僚说是每人凑一点金子,应该能够,大家也都明白皇帝身边亲近人多,晁将军总得打点一下,这点金子未必够用。可是……唉,中书省是清水衙门,我们是一群穷官,真是砸锅铁也凑不够,总不能为了一名中书舍人连家都不要了?所以,只好如此了,晁将军莫怪,这是一点小意思,请晁将军喝茶。” 中书令递过来一个小包,晁鲸顺手接过来,掂了两下,感觉也就几两重,于是又塞回中书令手中,“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如果我少要一点呢?皇帝真正的亲信没有几个,挑挑拣拣,或许不用每个人都打点。” 晁鲸所谓的“少要一点”当然不是指手里的这点金子。 中书令也没觉得手上的这点金子太少,往回推让,“些许茶钱,不成敬意。再多的金子我们实在是凑不齐了,都怪我,话说得太满,以为别人手里能有点余钱,没想到都跟我一样穷。” 晁鲸敷衍地往回推,一小包金子两人谁也不接,谁也不松手。 “南直劲怎么办?中书省就不管他了?” “触犯龙颜乃是不赦之罪,南直劲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陛下怎么处置,我们都无二话。” 晁鲸完全糊涂了,下意识地仍与中书令互相推让,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中书令显得非常尴尬,“那个……晁将军,之前那箱金子……” “怎么了?”晁鲸立刻警觉,手也不推了,牢牢抓住那一小包金子。 中书令更显尴尬,“我在想……不不,中书省的同僚们委托我问一声,那些金子……还在晁将军手中没送出去?” 晁鲸毕竟年轻,经验不够丰富,马上道:“当然还在,我不是说过嘛,那箱金子打点看门太监都不够。” 中书令长舒一口气,收回双手,将小包金子留在晁将军手中,“那就好,既然南直劲不需要搭救了,金子……是不是能还给我们?不急啊,也不用晁将军亲自动手,我派人来,什么时候方便?今晚行吗?那就明天晚上,明天,二更之前,我派人来。那个,我先走了,晁将军留步,留步。” 中书令笑呵呵地走了,留下晁将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等客人走出房门,晁鲸才反应过来,恼怒地将小包金子扔在地上,迈步向外跑去,不是要追中书令,而是要去见皇帝,他已坠在云里雾里,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门不一会,晁鲸又折返回来,拣起地上的小包金子,塞入怀中,这毕竟是钱,不能乱扔。 晁鲸的住处就是倦侯府的一座小跨院,对外有门,与府里本也相通,但是为了安全,里面的门被封死了,晁鲸得在外面绕半圈才能进府。 在路上奔跑的时候,晁鲸看到了中书令的轿子,一气之下追了上去,脚步不停,也不说话,掏出小包金子从窗帘扔了进去。 轿内哎呦一声,等中书令捂额探头出来观望时,晁将军已经跑远了,轿夫茫然失措,不敢问,抬轿正常前行。 晁鲸一路跑到倦侯府大门前,被守卫拦住了。 “咦,五哥,是我啊,不认得了?” 卫兵不肯让路,“认得,那也不行,上头刚刚传令,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得凭腰牌进府,谁也不能例外。” “什么腰牌?” “你是咱们宿卫营的士兵,去找蔡将军。” 晁鲸只能跑到隔壁府中找蔡兴海拿腰牌,蔡兴海一看到他进来,就将一枚玉制的腰牌递过去,“腰牌一人一枚,丢了不补,今后进不了倦侯府别来找我。” 晁鲸接过腰牌,小心地收起来,“出什么事了?以前凭脸就能进府,现在要看腰牌了。” “没什么事,谨慎一点没坏处,陛下的安全比一切都重要。” 晁鲸点点头,想起自己有事要见皇帝,转身撒腿就跑,蔡兴海在后面直摇头。 晁鲸毛躁了一些,人却不笨,很快就看出绝非“没什么事”,办腰牌的士兵排成了长队,他刚才算是特例,已经领到腰牌的士兵出来之后排列成队,再由军官带领出门。 若在平时,晁鲸一定要问个明白,今天却没有时间,一路又跑回倦侯府,气喘吁吁地向卫兵晃晃腰牌,获准进入,过二门、三门时还要重新出示,那些卫兵先看脸再看腰牌,个个神情严肃,都跟不认识他一样。 庭院里却没有紧张气氛,还是那几名熟悉的太监守在厅外,除了提醒晁鲸不要乱跑,没做别的表示,更没看他的腰牌。 现在是下午,皇帝肯定正和一群人商议正事,晁鲸识趣地等在外面,他做不到太监那样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等了一会,席地坐在台阶上,望着院子中间正在凋零的高大槐树,突然感觉有点冷,突然又有点后悔,不该将那一小包金子扔还给中书令。 厅里声音高涨,晁鲸听得出来,里面的人议论得很热烈,皇帝很有可能找到了合适的水军大将。 “我也应该学点什么。”晁鲸喃喃道,读书写字立刻就被否决,他更喜欢当将军,而且是指挥整支军队的大将,威风凛凛,“还能抢匈奴女人做老婆……”他嘿嘿笑了两声,心中已有“抢夺”目标。 今天的议事结束得比较早,天还没黑,厅里的人陆续告退,大部分晁鲸都认得,还是东海王、崔腾那些人,只有几位武将是新面孔,一边走一边争论,但是神采飞扬,个个都很得意,显然蒙获圣恩,极为感激。 晁鲸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似有深意地点点头。 太监宣晁鲸见驾,晁鲸立刻跳起来,小跑着进入正厅,后面的太监叫道:“书房,陛下在书房,你急什么啊?” “陛下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没看到?”晁鲸一边问一边出厅,跑向后书房。 皇帝又在看书,晁鲸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刀架在脖子上,他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韩孺子看完一卷,放下书籍,说:“你刚才看到那几位将军时频频点头,想必是觉得他们不错?” “嗯,又高又壮,皮肤晒得比我还黑,一看就是真能打仗的将军,可我觉得陛下未必对他们满意。” 韩孺子笑道:“你能猜出朕的心事?” “猜不到,可我知道陛下的喜好。像柴悦、房大业、邓粹这些能做大将的人,哪个不是自信满满?谁也没说跟陛下见一面就兴高采烈的,那几位,架势是有了,可是显得太高兴了一些,不够沉稳,在陛下心目中只怕难称大将,顶多……算是樊将军那样的人,可是又不如樊将军高大威猛。” 韩孺子真的惊讶了,“你这小子……你这番话拿出去能个好价钱。” “陛下真会开玩笑,谁买这玩意儿啊?”晁鲸笑道,一点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韩孺子也不解释,说:“不管怎样,对外面口风一定要严,不得随意泄露朕的任何事情。” “那是当然,蔡将军早就提醒过我们,就算都是陛下身边的人,也不准彼此谈论陛下的事,对外人更不行,他说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他若是听到谁乱嚼舌头,立刻革除,永不录用。” 蔡兴海是太监,在宫里待过很长时间,懂得比较多。 韩孺子点点头,“中书省的金子送到你那里了?” 晁鲸这才想起自己为何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拍脑门,“怪事一桩,中书令不仅没拿来金子,还要将从前的金子要回去,还向我哭穷。” 听完晁鲸的讲述,韩孺子陷入沉思,中书省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突然收手,回想起来,这几天他什么都没做,唯一可能泄露想法的举动,就是昨天傍晚时分批复的那份奏章。 中书省通过吏部尚书送上来奏章,希望将南直劲除名,韩孺子当时做了批复,要宰相提出处置意见。 “去把今天的奏章都拿来。”韩孺子命令道,下午聊得比较热闹,好多奏章他还没来得阅览。 晁鲸动作快,没一会工夫就和两名太监捧来几摞奏章,全堆在书桌上。 韩孺子一份份查阅,终于第二摞奏章的偏下层找到了那份奏章,他的批复还在,后面又附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宰相申明志的建议。 申明志严厉斥责了南直劲的鲁莽,认为他不配再做中书舍人,可撞碎水晶瓶毕竟不是重罪,没必要除名,念他是多年老吏,可调去城门夜间值守,以观后效。 韩孺子放下奏章,无人可以商议,只能自己沉思默想,良久之后,他说:“召中书舍人南直劲。” 自从南直劲被扣押在倦侯府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要见他。 太监去传旨,晁鲸忍不住问道:“陛下看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韩孺子点点头,没有回答,也没让晁鲸离开。 看过宰相的建议之后,韩孺子得出结论,申明志对南直劲一无所知,让中书省官员突然改变主意的只能是南直劲本人,一切的关键都在这名老吏身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替换之道(一更) 赵若素是一位比杨奉还要严厉的教师,同样的直言敢谏,只要皇帝还没愤怒到要杀人的地步,他什么都敢说。 “陛下不应该允许东海王私下抓人。”一见到皇帝,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是刺客,东海王需要便宜行事。”韩孺子辩解道。 “问题就在这里,东海王知道自己可以便宜行事,京兆尹知道吗?” 韩孺子不语。 赵若素继续道:“东海王与宿卫士兵闯进客栈抓人,按大楚律法,此事理应层层上报,直达京兆尹府,京兆尹眼下有两种选择:一是猜到抓人乃是陛下的圣旨,于是隐而不报,将案子就此压住;二是秉公执法,派人登门,要求陛下解释清楚。陛下更希望看到哪一种?” “京兆尹府会让陛下亲自解释?” 赵若素摇头,“京兆尹府的官吏只要进入倦侯府的大门,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宿卫士兵向他解释,在外人看来,也是陛下在做解释。” 韩孺子露出微笑,“外人眼中的皇帝总是与真正的皇帝不同。” 赵若素拱手,“正是,陛下若不重视‘外人眼中的皇帝’,两者的差别就会越来越大大,当陛下觉得有些事情不可理解的时候,问题往往就出在这里。” “嗯,朕不喜欢有司找上门来,这一整天都没人来,应该不会来了吧?” “大概如此,可是不来的话,后果更严重。” “怎么说?”韩孺子客气地问,赵若素的话虽然不合时宜,却的确能给他不少启发。 “关键就在那个‘猜’字,京兆尹府不知陛下的真实心意,又没见到圣旨,只能猜测:既然有东海王和宿卫士兵亲自动手,那就应该是执行陛下的旨意。这一次官府猜对了,可陛下要让官府一直猜下去吗?以后若是猜不对呢?” “你说得对,朕未能见微知著,是朕的错误。”韩孺子端正神色,不再以随意的态度对待赵若素,如果各处衙门都习惯了猜测,那东海王和宿卫营的权力可就大了,“若按朝廷的规矩,朕又想便宜行事,及时抓捕刺客,应该怎么做?” 赵若素躬身行礼,“在京城抓捕犯人,应归京兆尹府负责,陛下可向京兆尹府派驻使者,使者可以便宜行事,只需事后及时通报京兆尹府即可,如此一来,规矩、律法皆得遵守。使者为临时派驻,事成即撤,对官府的影响也不大。” “使者既然驻在京兆尹府,也要用他们的公差抓人吧?只怕会泄密。”韩孺子很清楚,许多官吏,尤其是那些小吏,与豪杰关系亲密,甚至本人就是豪杰,为了江湖道义,有可能不忠于朝廷。 “会有这种可能,请陛下权衡利弊,另外,使者也可以动用宿卫营,只是不要太多、太频繁,而且身边无论如何要留京兆尹府的一名官员。” “派驻使者……只称使者太简单了些,应该起个名字。”韩孺子心中已有人选。 “督捕盗贼古有绣衣使者,陛下可借用之,只是绣衣使者通常由朝廷重臣担任,陛下如果想让身边近臣担任,或许可以降一个级别,执法者尚黑色,可称之为‘玄衣使者’。” 韩孺子觉得不错,“散骑常侍金纯忠可担任此职。” 赵若素拱手后退,他只负责纠正皇帝的行为,绝不干涉皇帝用人。 韩孺子又问道:“朕有意更新朝廷,从明春的大考开始着手固然稳妥,可是太慢了些,在此之前,朕能做些什么?当然,要按朝廷的规矩。” 规矩对皇帝是有好处的,皇帝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也就有了不守规矩的借口与手段,当多数大臣不守规矩,皇帝也就分不出才能与平庸、忠诚与奸邪了。 “宰相为百官之首,往下是左右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除宰相之外,其他九人的品级未必最高,却掌握着最实在的权力,更新朝廷难,替换大臣稍微容易一些,陛下想替换哪位?”赵若素顿了顿,“或者哪些?”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现在就能换人吗?” “现在可以着手。宰相位高权重,不可轻易动摇,通常由左、右御史当中的一人人接替,陛下迟迟没有任命新的御史,想必是没有合适人选。” 韩孺子点下头,左察御史萧声为国殉难,右巡御史申明志接任宰相,御史之职空缺,皇帝一直没有补上。 “御史负监察之责,为官经验必须十分丰富,通常要在三部以上担任过尚书,现今的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兵部尚书蒋巨英符合此项要求,陛下可选者不出此三人。” “朕不能越级提拔大臣吗?如果朕记得没错,武帝好像经常这么做。” 赵若素摇头道:“陛下的确记错了,那是众人心目中的武帝,陛下受众人影响,也以为武帝能够随心所欲。” “难道不是?” “武帝深谙治臣之道,从不在任命大臣时一意孤行,为了让殷无害接替宰相之位,武帝曾在半年之内接连罢免三位宰相,直到轮至殷无害为止,过程快了些,但是没有破坏规矩。” 韩孺子决定要重看一遍尚未定稿的武帝纪。 “朕有些好奇,武帝到底看中了殷宰相什么?”韩孺子清楚记得殷无害,那是个老迈而圆滑的大臣,从不担负责任,遇事总是躲得最远,与武帝雷厉风行的做派截然相反。 赵若素回道:“殷无害熟知朝廷规矩,与武帝一刚一柔,配合无间。” 以强硬闻名的武帝,确实需要一位柔和的宰相加以调剂,韩孺子想了一会,“由国子监祭酒升任宰相差着几级?需要多久?” 韩孺子心中已有未来的宰相人选,那就是瞿子晰,因为在晋城立功,瞿子晰已经升任为国子监祭酒。按理说,皇帝绝不该向外人透露宰相人选,但他现在很信任赵若素,知道他不会对外乱说。 赵若素寻思片刻,“国子监祭酒可先升任侍郎,户部掌管天下户口钱粮,事务最为繁杂,陛下若有意考验此人,就先让他去户部历练一段时间,熟悉大楚整体情况,然后可调去刑部或者工部,负责几起具体的案子或工程,再后就可以当尚书了,礼部、兵部皆可,接着可以调此人再回旧部,看他如何应对从前的下属,最后是当吏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可考察此人选贤任能的眼力,到此,离宰相之位已经不远,最不济也担得起左右御史之职。” “这么复杂!”韩孺子吃了一惊。 “陛下常在军中,只知行军征战之难,不知守成治国之艰,尤其需要一位称职的宰相。” 韩孺子勉强点头,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信任赵若素,可还是时不时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为大臣说话,“一圈轮下来,怎么也要三五年吧?” “至少五年。” “嘿,想换宰相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当初武帝任命这些官员的时候,要的就是这些‘麻烦’,如此一来,新帝登基可保数年稳定,三五年后,新帝信任的大臣也能轮换上来,顺利交接。” 韩孺子大笑,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武帝选任这批大臣时,看到的未来皇帝是桓帝,所以要留一批老成持重、但又比较容易对付的大臣,如果桓帝在位时间足够长久,也会留下类似的一套班子给继位者,可是意外发生,桓帝早逝,继位者是毫无准备的韩孺子,赶上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最关键的是,这位皇帝没当过太子,没有提前培养过自己的大臣,导致新旧朝廷无法平稳更换。 韩孺子召见赵若素时没想聊这么多、这么深,眼见蜡烛越来越短,他说:“今晚先到这儿吧。” “陛下早点安歇,微臣随传随到。”成为府丞的赵若素,又是“微臣”而不是“草民”了。 赵若素退到门口,皇帝叫住他,“先帝在位日浅,可是也该有几位信任的大臣吧,都有谁?” 赵若素却不愿直接说出人名,“微臣已将朝廷大臣的轮换顺序说得很清楚,陛下调看先帝登基以来的官员任免名单,自然就都明白了。” 韩孺子从杨奉那里经常领取题目,因此并不觉得赵若素无礼,“好。” 赵若素退下,韩孺子琢磨着这件事不用做得太正式,明天下午向进府的吏部尚书冯举询问即可。 武帝留下来的是一批守成大臣,在位时间已经过长,即使暂时不能用自己欣赏的人代替,韩孺子也希望尽量做些变动,或许父亲培养的大臣当中就有人才。 今晚他不打算回臥房休息,想找一本武帝纪看看,手边却没有,随口叫了一声:“孟娥。” 孟娥经常借皇帝的书看,武帝纪不在书桌上,应该就在她房里。 没有回应,韩孺子这才想起,孟娥现在不能随便到皇帝身边,他叫来外面的太监,“传王赫。” 王赫很快到来,韩孺子只有一条命令:“传孟娥。” 王赫露出明显的犹豫,“陛下给了我们三天时间,请允许我们调查……” “不必了。”韩孺子加重语气,“朕明白你的难处,也明白规矩的重要,可如果处处都是规矩,要朕又有何用呢?”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王赫一惊,再不敢多话,立刻应是,躬身后退。 韩孺子这句话其实是想说给不在场的赵若素,身为皇帝,他可以遵守规矩,可大楚的敌人呢?尤其是极不可信的匈奴人呢?他们会给大楚朝廷逐步调整的时间吗? 赵若素的确指明了一条道路,但韩孺子要自己决定是步行,还是快马加鞭。 ... 第三百九十章 留下(二更) 孟娥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韩孺子问:“书在你那里?” 孟娥没问是什么书,想了一会,“嗯,现在要吗?” “明天吧。”韩孺子又没兴趣看书了,以赵若素的严谨,断不会记错,更不会在皇帝面前编造如此容易被拆穿的故事,“有两天晚上你出府了?” 孟娥又想了一会,“是。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他们不像我这么相信你吧。” 孟娥沉默的时间稍长一些,“我去找我哥哥。” “他也来京城了?” “我是这么猜的。” “找到了?” “没有。” “如果找到呢?” “劝他离开。” “如果他不肯呢?” “我还没想那么远。” “明年朝廷就将进攻云梦泽,最迟三年之后,就要向东海群盗开战,一点都不远。” 孟娥沉默不语,拒绝再回答下去。 韩孺子轻叹一声,“你已经没法再当侍卫了。” 孟娥点点头,“我明白。” “给你两个选择:或者留在我身边,未经允许,不准随意离开,或者去云梦泽给杨奉当手下,立功之后再回来。” 还有一个选择韩孺子没说,那就是永远离开。 “让我想想。”孟娥平淡地说。 韩孺子点点头,知道她不会很快做出决定,于是道:“今晚你留下,休息吧。” 明天的事情不少,韩孺子很快入睡,可是睡得并不踏实,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清醒,却没有睁开双眼,他能察觉到有人就站在榻边。 他正常呼吸,十分确信有一只手就挡在鼻孔下方,慢慢地,那只手移动到他的脸下,极轻极轻地抚过,像是夏日里莫名卷起的一阵风,没有来由,没有去向,骤然而起,转瞬即逝。 他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张嘴咬住这只手。 手却缩了回去,人也离开了。 韩孺子没动,也没开口,有那么很短的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皇帝,只是韩孺子,很想问一问孟娥,明不明白那句“留在身边”是什么意思?他不只是想让她继续当贴身侍卫。 慢慢地,他又睡着了,刚才那一幕变成了梦境的一部分,第二天起床,仍记得每一个感觉,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勤政殿,韩孺子向宰相等人表示要向京兆尹府派驻玄衣使者,专门追捕混入京城的云梦泽刺客。 事关皇帝的安全,大臣们当然没有意见,但是显露出一点惊讶,对皇帝越来越向朝廷靠近感到意外,同时也很高兴。 韩孺子还让宰相申明志向京兆尹府发函,责问为何衙门没有查明荣宝客栈抓人的情况并逐级上报。 赵若素说得没错,不能让地方官吏以为皇帝身边的人碰不得,此风一开,最终受损的还是皇帝本人。 王家人离京城越来越近,申明志已经派官员前去迎接,无需皇帝操心。 回到倦侯府,金纯忠已经接到玄衣使者的任命,前来谢恩,同时也要通报这两天来的情况,“马穆没有更多口供,他这次进京是要待命行事,目前还没有接到云梦泽的指示。与他接头的‘云雄’仍未找到,曾有不少商人见过他,但是五六天前他消失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我猜他很可能是找到了更安全的藏身之地。” 成为玄衣使者之后,金纯忠将能动用整个京兆尹府的力量追查刺客行踪,韩孺子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的期望,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习的审讯之法?” “我小时候曾拜刑部的一位老吏为师,那时只为好玩儿,没想到日后真能用得上。” 有一件事韩孺子必须提前问个明白:“此事之后,你愿为吏吗?” 吏员通常专司一职,极少会有变动,因此升迁之途很快就会到顶,一般是司主事,如蒙圣恩,可能做到侍郎,品级更高的官员,需要进士出身,更需要有在各司轮流为官的经验,吏员很难符合条件。 勋贵子弟因此都不愿当吏,宁可领闲职。 曾有一位勋贵子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韩孺子所以要先问一声。 金纯忠没那么挑剔,“只要是为陛下效力,微臣无憾。” 韩孺子笑了笑,让金纯忠退下,对他来说,当太子和当皇帝要同时进行,虽然晚了一些,他也得培养自己的大臣,对任何一位想要有所成就的皇帝来说,这都是重中之重。 吏部尚书冯举来了,旁听皇帝的“小议事会”,今天来的人仍然不多,讨论的也还是剿匪平盗事宜,冯举谨慎地少发言,只在皇帝点到名字时,才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在这里他是外人,需要更多观察。 但皇帝这天下午特别重视他,几次向他请教,“大楚在武帝时征战颇多,相隔还不到十年,能打仗的武将都哪去了?怎么兵部推荐来推荐去总是这些人?” 冯举越发谨慎,回道:“臣不晓兵事,兵部蒋尚书应该了解得更多一些,要传他来吗?” “不必,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这里不是勤政殿,不要太拘谨,在这里说的话没人记录,也不会变成圣旨。”韩孺子笑道。 “是是,臣初来乍到,还没跟上大家的思路。”冯举也笑着回道,看样子没打算放松。 东海王事前得到过皇帝的提示,这时笑道:“吏部不是管着天下所有的官儿吗?将军也是官,冯尚书多少应该了解一些吧?” 冯举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重视,正色道:“吏部管的主要是文官,武将由兵部任命,在吏部备案而已,要说了解,我肯定了解一些,但是不出陛下所知的范围。” “那也行啊,陛下说了,咱们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了解什么就说点什么呗。”东海王顺着说下去。 皇帝看上去也很感兴趣,冯举没办法,只得道:“还是兵部蒋大人更了解情况……臣勉为其难吧。据臣所知,武帝时名将的确很多,有一些不幸早逝,如邓辽邓大将军,有一些年纪过大,正常致仕返乡,还有一些……呃……还有一些……” 冯举吐吐吞吞,东海王笑道:“冯大人欺负陛下和我们这些人年轻不经事,非得让我们去查从前的公文?” 冯举尴尬地干笑一声,“武帝晚年除掉一些将军,先帝……也除掉一些。” “武帝就算了,先帝为什么也要这样做?”东海王有点吃惊,他早些年一直准备继位,可是没住在宫里,对父亲桓帝的事迹不甚了然。 “这个……先帝在时,大楚还没有这么多的忧患,尤其是匈奴人,看上去一时半会不会惹事,先帝大概是以为武将易生事,所以将一些人下狱,又将不少人劝退回乡,但这只是臣一家之言,这些事还是要由兵部来说。” 桓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楚突然间就变得摇摇欲坠,而他却没有留下能帮助儿子守住江山的武将。 “冯大人是武帝时担任吏部尚书吧?”韩孺子亲自发问。 “武帝三十八年。”冯举稍稍松了口气,在朝廷里,替别的大臣回答问题永远都是一件困难,充满了陷阱。 “六部尚书当中,还有谁是武帝时任职的?” 冯举稍想了一下,“都是武帝时任职的。” 韩孺子略感意外,按赵若素所说,新帝登基头几年,应该着手安排新宰相,第一步就是将这个人送到户部当侍郎,难道桓帝整整四年都没将自己的人提升为尚书?耐心也太好了些。 “呵,时间都够久的。”东海王插口道。 冯举脸色微变,以为话中别有深意,东海王急忙笑道:“越久越好,朝廷稳定,大楚也能稳定,我明白先帝的用意,肯定是觉得武帝已经安排好一切,后世儿孙坐享其成就行。” 冯举更显尴尬,“倒也不是,先帝曾经更换过两位尚书,后来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换回原人。” “哪两位?”东海王假装没看到冯举的狼狈。 “应该是兵部与工部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容我回去查一查……” “用不着,倒是那些在先帝时赋闲在家的武将,应该整理出一份名单,或许还有可用之人。”韩孺子不想逼问得太紧。 “先帝之命,不好违背吧?”冯举小心提醒道。 “时移势易,值此用人之际,先帝若在,也会重新启用旧将。冯大人,帮朕记着这件事,明天上午与蒋兵部商议。” “是,陛下。” 议事结束,冯举告辞,当晚派人通报兵部尚书蒋巨英,让他早有准备,陛下还是对武将更感兴趣。 韩孺子没让东海王继续问下去,是因为他有了别的主意,等蒋巨英走后,他对东海王说:“翰林院正在编纂武帝与桓帝纪,前者已有初稿,后者也该差不多了,你去借一份副本出来,或者抄几页,各部尚书的任免一看便知。” “没问题,可陛下得给我一份圣旨,起码是手谕,要不然又得有人因我受责了。” 东海王抓捕刺客立了一功,事后没有将此事上报的京兆尹却受到责问,他现在也不敢随意行事了。 韩孺子笑着写了一份手谕,让一名太监跟随东海王一块去借桓帝纪初稿。 崔腾找种种借口多留一会,等东海王等人都走了,他上前道:“陛下,我得多说一句,刺客虽然是燕朋师带进京的,虽然燕朋师住在我家,可是崔家与刺客一点关系也没有。” “朕若不相信崔家,也不会让你进府。”韩孺子平淡地说。 崔腾嘿笑几声,“是是,陛下没理由不信任崔家。可陛下也不能太轻信,比如东海王,他怎么那么巧就能抓到刺客?偏偏提供消息的疯和尚说消失就消失了,连个证人都没有。” “如果你有证据,朕愿意一听,如果只是猜测,最好谨言,别让朕在这种事情上分心。” 崔腾脸一红,讷讷地嘀咕了几句,已经说出告辞的话,突然又问道:“陛下不打算再用燕朋师了?”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若是对燕朋师满意,干嘛还要再找先帝劝退的老将呢?” “去,少管闲事!”韩孺子斥道,崔腾讪讪地退下。 吃罢晚膳,韩孺子来到书房,孟娥早已等在这里,换下侍卫的男装,穿上普通宫女的衣裳,说:“我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停顿片刻,补充道:“只做宫女,有朝一日我要离开的时候,也请陛下莫要阻挠。” “嗯。” ... 第三百九十一章 利欲熏心 宗正府是个听上去很有权势实际上无所作为的衙门,长官宗正卿位居从一品,只比宰相低半级,地位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真正的宗室至亲基本都会封王,不可能再去宗正府任职,也不会接受宗正府的管理,普通的宗室子弟也各寻靠山,对宗正府表面尊重而已。 这里更像是一座孤寂的藏书阁,保存着庞大的宗室谱籍和册封文书,极少会被用到,仍会得到万分小心的看守,以备不时之需。 宗正府也是一块靶子:有好事,那是皇恩浩荡,有坏事,那是宗正府秉公执法,或者歪曲了皇帝的本意,前者得罪宗室子弟,后者得罪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 韩稠上任几个月,无比怀念洛阳的生活,虽然河南尹的品级比宗正卿要低,却是实实在在的地方大员,说是一郡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尤其是洛阳,一城所聚的财富就比六七个普通郡还要多,躺在金山银山上治理河南郡,何等的惬意自在? “人情冷暖啊。”韩稠的脸瘦了一圈,皮肤有些松弛,四肢更显纤细,肚子却还是那么大,他向厅里的几名客人发出感慨,“韩某自问,在洛阳之时从未亏待过南来北往的任何一位商人,拿大家当朋友,推心置腹,有求必应……唉,一朝辞官,立刻门前冷落。诸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大家如此嫌弃?” “韩大人,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不仅来了,还要与大人商量大计呢。”一名客人谄笑道,他们五人算是商人的领袖,今天特意来拜访韩稠。 “也就你们还记得韩某,咱们算是至交了吧?” “就是至交,生死之交,韩大人暂离洛阳,咱们这也算是贫贱之交了,哈哈。” “洛阳怎么样?”韩稠正色问道,好像整座城都是自己的家,被迫离开,心悬难忘。 “新换了一位大人,据说是暂时的,朝廷可能还会再换。唉,怎么说呢,不太会做事,更不会做人,耽误大家不少生意。韩大人,别说人情冷暖,其实大家都盼着您回洛阳,比儿女盼望父母还热切哩,只是对这边的门路不熟,轻易不敢登门,所以才委托我们兄弟几个过来探探路。” 韩稠神情大悦,笑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兔崽子,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说吧,什么事?你们忘恩负义,韩某却看重往日的情义,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几名客人与韩稠很熟,拣他爱听的话尽力奉承,真正有说服力的是一张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一项项的礼物,就算是泥佛也能被打动,何况一个活着的洛阳侯? 最后说到了问题上。 “为了遣返河南郡的流民,我们当时可是花了不少钱,还有其它地方的商人,也都响应朝廷号召,出钱出力,约好秋后收帐,如今期限早过,上千商人齐聚京城,可是该怎么要这笔债呢?” “你们就没想过放弃这笔债?”韩稠淡淡地说,受冷落这么久,怎么也得惩罚一下这些商人。 “那可是一大笔钱!不要的话损失惨重,以后连生意都没法做了。”几人明白韩大人的意思,苦着脸哀求不已。 韩稠听够了,将手一挥,“行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也真是愚笨,摆在眼前的路有好几条,一条也没看到?” 几人大喜,谄媚之词如潮水一般从嘴里涌出,韩稠笑纳,又有几分洛阳时的感觉,等对方想不出新词,他说:“慈宁太后的娘家人七天后到京,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听说过。” “如今外戚比宗室值钱。”韩稠的话中不能不带酸意,“迎亲的排场超过了诸侯入京,嘿,也不知这是哪的规矩。总之朝廷要重赏王家,户部出一部分,少府出另一部分。” 几人同时点头,少府就是他们此次进京要债的目标。 见几人还没醒悟,韩稠皱起眉头,大声道:“少府有钱重赏外戚,没钱还债吗?王家人进京当天就是你们要债的良辰吉日,宫里若是还顾及脸面,就不会拒绝还钱。” 五位商人领袖大喜,连连点头,但心里还是不踏实,一人笑道:“韩大人刚才明明说眼前有几条路的,这才一条,还有什么路,一块说出来吧。” “一条还不够?”韩稠斥道,佯装不满。 “多条路总是好的。”一人道。 “这就跟美女一样,谁会嫌少呢?韩大人,洛阳又来了几位天香国色,我们买来了,今晚就能送进府里。”另一人更了解洛阳侯的品行。 韩稠果然露出笑容,突然一把抓住说话者,“不是你们已经尝过的次等货色吧?” 那人苦笑道:“哪敢啊,一是怕韩大人不满意,二也是怕自家的母老虎,所娶非人,我可没有韩大人的这份福气。” 韩稠松开手,继续道:“传言说皇帝手里有一份名单,许多商人的名字都在上面,谁敢去向少府要债,就会被抓起来,栽以重罪,到时候别说是钱,连命都得搭进去。” 五人齐刷刷地在腿上拍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我们怕的就是这个啊!” 传言汹汹,谁也不知道那份名单上都有哪些名字,更不知道皇帝掌握了多少证据,但是做贼心虚,没人敢去尝试,就连那些正常借贷的商人,也被吓得人心惶惶,进京之后一直在观望。 “其实这事倒也简单,据我所知”韩稠特意强调这四个字,但是不说从哪得知,目光扫过五人,“皇帝没想赖掉所有欠账,咱们洛阳的商人是少府重点防范的目标。” 五人离椅,一块跪在地上,“我们都是洛阳商人,跟韩大人一块水里来火里去……” 他们之所以来找韩稠,不只是因为相熟,更因为韩稠也有一大笔钱通过商人贷给了流民,肯定也想收回,起码不想受太大损失。 但这话不能明说,商人们只好哀求,心里其实明镜似的,韩稠肯定比他们还急。 韩稠也对自家陷在里面的钱只字不提,咳了一声,说:“关于那份名单的传言,其实对你们有好处。” “此话怎讲?” “皇帝想赖一部分债、还一部分债,可传言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前去少府领钱的商人迄今寥寥无几,对吧?” 几人点头。 “你们联合洛阳的商人,去把其他商人的欠条都买过来,给他们五成的钱也就够了,我相信,没几个人能拒绝。” 五人面露茫然,“就算只花一半的钱,这可又是一大笔啊。” 韩稠摇头,伸出右手,“这是皇帝想赖的债务。”伸出左手,“这是皇帝准备还的债务。”然后十指交叉握在一起,“皇帝要么全赖掉要么全偿还,他若是全赖掉,你们就可以给皇帝扬名了。” 五人目瞪口呆,半天没敢回应,韩稠笑道:“你们啊,人笨不说,胆子还小,偏偏又贪财。有什么可怕的?法不责众,皇帝正在剿匪,派往云梦泽的官员都以安抚为主,所谓‘只抓首恶不及其余’,从这儿就能看出皇帝的手段。他若真想收拾天下的商人,早在洛阳就会动手,断不会拖到现在。皇帝在吓唬你们,只要你们团结一致,皇帝就得让步,他现在最怕看到的就是有人闹事,所以你们必须做出不顾一切的架势,唯有如此,才能要回自己的钱,否则的话,各回各家,卖房卖地去吧。” 五人互相看了几眼,向韩稠磕头,“我们都听韩大人的。” “在外面可别提我的名字,我毕竟是官,是宗室重臣,皇帝若是知道我参与其中,我完蛋,你们也都跟着抄家灭族,明白吗?”韩稠厉声道。 “明白明白。”五人连声道。 韩稠让五人起身,又给他们出了许多主意,总之要争取天时、地利、人和,趁着太后娘家人进京、一片欢腾的时候,集合起来一块去少府要债,给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同时还要造势,当天要让满城皆知,逼少府立刻解决问题。 利欲熏心,五名商人初时还有些胆怯,被韩稠一番鼓励与劝说,胆子全都大起来,决定公开向皇帝要债。 他们相信韩稠,毕竟韩稠也有一大笔钱陷在“皇债”里,不至于欺骗他们。 五人满意地告辞,斗志昂扬,接下来他们要游说相熟的其他商人,用低价收买欠条的方式将其他商人排挤出去。 韩稠一个人在客厅里喝茶,突然冷哼一声。 一名仆人悄悄进来,却没有做仆人该做的事情,而是走到大人面前,问道:“他们可靠吧?” “可靠?商人都不可靠,但是为了钱,他们比谁都可靠,你放心就是。我这里很安全,但你也不要乱走。还有,你的人什么时候到?” 仆人露出微笑,“大人莫急,他们或许已经到了,跟我一样,躲得好好的。” 韩稠冷冷地盯着对方,“说得好听,你们失败不至一次了,这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有一个人落网。” “可我们也成功了不至一次,至于被抓之人,小鱼而已,无碍大局。” 韩稠笑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回我可是冒了最大的风险。云雄,你的真名叫什么?” “云雄”笑而不答。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qq群期待大家的到来。)(未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二章 铺路 桓帝在位时间不长,事迹也不多,帝纪编纂应该比武帝朝容易得多,负责此事的翰林院却迟迟没有展开,理由是武帝的材料浩如烟海,牵扯了几乎全部人力,只能等一段时间才能开始新工作。 东海王明白其中的真实原因,对皇帝说:“陛下登基之后,一直没有表露对先帝的确切态度,翰林院拿不准思路,所以想尽办法拖延,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武帝纪是没法定稿了。” 翰林院也不敢什么都不做,他们收集到许多有用的材料,派一位老学士慢慢整理,东海王与太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抄了一份完整的三品以上官员任免表,从武帝末年到桓帝末年,非常清晰。 前后变化并不大,与韩孺子不同,桓帝是武帝选中的最后一位太子,登基之后必须秉承父志,轻易不能更改武帝的命令。 但桓帝还是按自己的心意任命、提拔了几位官员,他们之前大都在东宫任职,辅佐太子多年,功不可没,并且深得信任。 东海王向皇帝指出这几人,“这也是惯例了,太子少傅有机会当宰相,太子冼马至少是六部尚书之一……东宫官属基本上就是一个******,头几年还好,一旦时间久了,老皇帝又已衰老,这帮人免不了会变得张狂一些,自以为很快就能平步青云,结果却惹来众怒。唉,多少太子最后毁在周围的官员身上啊。” 韩孺子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卓如鹤原来是东宫官员。” 东海王也看到了,“卓如鹤是驸马,想必深得武帝信任,派去教导先帝的。瞧,先帝也挺重视他,登基第一个月就让他去户部当侍郎,第二年调去工部当侍郎,才半年就当了上尚书,咦,他一直是工部尚书,什么时候变成弘农郡守了?不仅外派,还贬职了。” 韩孺子说:“是朕将他外派出去的。” 东海王一愣,随后明白过来,是慈顺太后将卓如鹤等东宫旧臣逐出京城,那时皇帝还是傀儡,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她原来用这一招讨好武帝时的大臣。”东海王平淡地说,越是在在皇帝面前,他越要掩藏复仇之心,补充一句,“大概也是有点害怕先帝身边的人。” 早有传言说桓帝之死与慈顺太后有关,卓如鹤这批东宫出身的官员,当然不受太后喜欢。 卓如鹤就是桓帝选中的未来宰相?韩孺子有点意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他对卓如鹤印象很好,也愿意重用此人,却看不出他有宰相之才。 韩孺子收起表单,问道:“如果你当皇帝,会选谁当宰相?” 东海王脸色一变,“陛下,我可……” 韩孺子笑道:“别紧张,朕问的是从前,不是现在。” 东海王脸色稍缓,笑得还是有些僵硬,“当时只想着当皇帝以后的威风凛凛,没想过太具体的问题应该是罗焕章吧,他是我的老师,爱管人,也擅长管人,当时崔府里的人都挺怕他,连舅舅崔宏也对他客气三分。” “他不是不想当官吗?” “嘿,罗焕章是读书人,却有勋贵世家的傲气,他是不愿当小官。母亲对我说过,像罗师这种人,起步就得是三品官,三五年就得官至极品,否则的话,留不住他。” 韩孺子对罗焕章印象深刻,“这么骄傲的人,居然相信望气者的鬼话,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东海王笑得更加尴尬,当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不只是罗焕章,东海王与整个崔家都信之不疑,以为帝位唾手可得。 “他还在狱里吧?” “应该是,陛下不会要将他放出来吧?”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监狱对他挺合适。” 罗焕章骄傲得有些疯狂,不宜为官,更当不了宰相。 两人又聊了一会,东海王告退,由此猜出皇帝的心事,预见卓如鹤前途无量,可他不能亲自去讨好大臣,谭家人远在东海国,又都没有官职,一时指望不上,只能望洋兴叹。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平恩侯夫人提前几天从东海国回来,特来看望表弟,送来不少礼物,正与王妃谭氏相谈甚欢,看到东海王进屋,立刻起身热情地迎上来。 东海王吃了一惊,瞥了一眼谭氏,脸上堆出笑容,“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彼此客套,谭氏一旁笑道:“这么晚了,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吃顿饭,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我这个王妃不懂礼貌呢。你们姐弟俩聊着,我去安排厨房。” 平恩侯夫人客气了几句,没有告辞的意思。 谭氏带着丫环离开,平恩侯夫人笑得更欢,“好兄弟,你可真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哪。” “担不起,我不过看在亲戚的份上多说几句,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与我无关。”东海王不敢领功。 平恩侯夫人笑得比盛开的花还要灿烂,“要不说好兄弟聪明呢,你一句话顶我们这种人十年苦熬啊。” 东海王收起笑容,含糊问道:“东海国那边怎么样?” “我见过王家人,相处不错,他们很感激我,明天我会进宫面见慈宁太后,替王家人说几句话,免得亲人初次相见时尴尬。” “就这些?”东海王当时出的主意可不是讨好王家人,而是查找上官太后的罪证。 平恩侯夫人也收起笑容,“太监景耀在东海国,他现在为陛下打探信息呢,可是孤立无援,外人不了解底细,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原谅了他,所以不愿提供帮助,我帮了他一把,让他能够顺利执行任务。” “嗯。”东海王不关心景耀,只关心上官太后的罪证。 “结果还真让景耀找到了。” “找到什么?” “一名侍卫。” “侍卫?” “嗯,宫里的侍卫,一直被关在东海国的监狱里,景耀将他带回京城,此刻也在路上。” “侍卫怎么会……哦,是孟徹带走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孟徹当初逃离京城的时候,带走了十几名侍卫,这必然是其中一位,“东海国一直没现?还是有意隐瞒?” “他们没现,这人是燕朋师从海上抓来的俘虏,自称是海盗,同伙也没泄露他的身份。景耀获准巡监之后,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借口说要带十名海盗回京,将那名侍卫领了出来。” “然后呢?”东海王追问道。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景耀感谢我的帮助,才肯透露这么一点信息,更多的事情他不敢说,但是我猜这名侍卫肯定能供出孟徹,还能连及那位。”平恩侯夫人不敢说出“慈顺太后”四字。 东海王勉强笑道:“恭喜啊,你这一去,结识了王家人、助景耀现重要犯人,必能同时讨得慈宁太后与皇帝的欢心。” 平恩侯夫人咧嘴而笑,她也觉得这一趟去得很成功,“我现在就担心一件事。” “哦?”东海王已经不感兴趣,只想敷衍一下。 “我是立了功,可我毕竟是妇道人家,陛下与慈宁太后顶多感谢我,不可能给我封赏……要是有办法能将这些感谢移到援儿身上就好了。” 平恩侯夫人的儿子苗援正在云梦泽剿匪,是一名小小的参将。 “等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自然加官晋爵,用不着你操心。” “剿个匪能立多大功劳?总共才派去几千士兵,我儿连主将都不是,功劳分配下来,到他手里剩不下多少。”平恩侯夫人略带怨气,觉得儿子屈才了。 东海王心中一动,“大姐说得也是,立功这种事,既要看自己的本事,更要看上司的本事,上司功高,下属分到的自然也会多一些。” “谁说不是?可我瞧主将邵克俭不像是能立大功的人,陛下也没怎么看重他,所以没给太多士兵。杨奉怎么样?他也在云梦泽,大家都说他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是云梦泽剿匪的真正大将。” 东海王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了解杨奉,那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你让苗援讨好他,他转头就会事无巨细地转告给陛下,适得其反。” 平恩侯夫人脸色一暗,“那怎么办?就让我儿在军中白受苦?” “还有一个人,最后立下的功劳肯定比将军要高,但又不是那么难以结交。” “哪位大人?好兄弟是不是从陛下那里听说什么了?快告诉我。”平恩侯夫人双眼一亮。 东海王心里鄙视她,脸上却挂着微笑,“陛下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一猜。” “好兄弟猜得总是很准,活神仙嘛。”平恩侯夫人想不出更多的吹捧词汇。 “陛下被困晋城之时,许多大臣表现突出,日后的前途都不小,其中一位现在云梦泽为官,剿匪事成之后,他必然大获封赏,前途比别人都要更广一些。” 平恩侯夫人苦思片刻,“卓驸马?” 东海王笑道:“晚饭该准备好了,大姐随便吃点吧,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等苗援回来,我们再聚。” “那是那是,援儿可是你的外甥,应该多亲近。”平恩侯夫人还在琢磨卓如鹤为什么会更有前途。 夜里上床之后,东海王受到一番“酷刑”,一边向谭氏求饶,一边将前因后果全说一遍,只是不提复仇之事,最后道:“我现在不能直接出面,你们谭家远在天边,也不好抛头,只能先借助平恩侯夫人铺路……” “我瞧她可不是知恩图报之人。” “无妨,她只要能惹事就行,到时候陛下自会需要我的帮助。”东海王希望惹出的事情越大越好。 (今后几天上午稿都在九点左右,望周知。)(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九十三章 背后的将军 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皇帝总是临时决定留宿书房还是卧室,太监们于是在两间房里都备好了炭盆,保持温暖如春。 书房里,孟娥研好墨,退后一步,她现在是宫女,再不能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韩孺子拿起笔,沾墨之后却迟迟没有写字,半晌之后,他将笔放下,扭头问道:“义士岛也有江湖恩怨吗?” 韩孺子原打算给杨奉回信,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杨奉正在云梦泽选举江湖盟主,如火如荼,参与的人真不少,连京城的许多豪杰也都动心,纷纷前去露个脸,即使当不上盟主,也要出一把力,联络一下交情。 “当然有,海上的门派比云梦泽还多,半年一小战、三年一大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韩孺子突然笑了,“真是怪事,我为什么总是忘记你就是海上的人呢?我到处寻找平海盗大将,其实你最合适。” 孟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宫装,“我当不了大将,不要说大楚,前朝也没有过女将军吧?” 韩孺子只是开个玩笑,但他之前的确忽略了孟娥的价值,于是先将写信之事放下,问道:“海上的‘门派’大致有多少?” 所谓的门派都是一伙伙海盗,韩孺子顺着孟娥说话,没有点明。 “嗯……据说有七十二岛主、三十六洞主,总共一百零八家。” 韩孺子指向桌上的一摞公文,“沿海将领送来的公文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以七岛三洞为尊,实力与地位高于其它各家,里面就有义士岛,但最强的一家是……是座仙山。” “蓬莱岛。”孟娥冷笑一声,“都是胡说八道,各家门派互相打来打去,每隔几个月,总有几家被灭掉,同时又会兴起那么几伙,彼此吞灭、强大之后自立为王更是常有的事。海上门派多的时候上百家,少的时候二三十家,根本没有固定的一百零八家,义士岛地位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存在得比较久。不过大家聚会的时候,总是准备一百零八张椅子,反正大小头目多得是,临时坐上去凑数就行。” “那蓬莱岛是真是假?” “有真有假。说它真,总有人声称自己到过蓬莱岛,甚至还有人声称自己奉蓬莱岛之命统领海上所有门派,不服从者就将如何如何。说它假那些自称者非死即逃,可是从来没见蓬蓬岛上的船队出来报仇。” 韩孺子大笑。 “奇怪的是,即使这样,许多人仍然坚信有一个强大的蓬莱岛躲在远海,时机不到不肯现身,我们义士岛曾经派人出去寻找过,迄今还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不知是死在了海上,还是被蓬莱岛留下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突然收起笑容,“跟望气者淳于枭有点像,人人都说见过他,从他那里学到了诡辩游说之术,还有人自称就是他,可是抓到之后却都不是。” 杨奉顽固地相信淳于枭真实存在,韩孺子感到难以理解。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假若你是大将,会如何剿灭海上各派?” “我会通风报信,让他们能逃则逃、能藏则藏,不要与官兵对抗。” 韩孺子一愣,随后又笑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向孟娥咨询东海的情况了,她是义士岛陈齐后人,对大楚没有效忠之意。 外面有人敲门,孟娥去开门,来者是名太监,没有进屋,躬身将一封信函交给孟娥。 信是景耀写来的,他正在回京的路上,提前派人将信送至京城,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名字:黄普公。 一般人看不懂此信的含义,韩孺子立刻就明白了,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 “燕朋师果然冒领他人之功。”韩孺子放下信,虽在意料之中,却感到失望,“真是奇怪,这位黄普公为何不肯上书说明真相呢?” 更多的细节要等景耀回来才能知道,韩孺子又叹息一声,对孟娥说:“对皇帝来说,最难的就是选人,以天下之大,皇帝能见到的人寥寥无几,就在这些人当中,又有诸多的虚假,好不容易看中两三人,他们却未必愿意为朝廷效力。” 孟娥跟着思考,没有回答。 韩孺子又问道:“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加官晋爵,有人却弃官爵如弊屣,我真有些糊涂了,为什么有人不愿为朝廷做事?” 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回答,孟娥的回答未必最准确,却最直接,“因为有人也想当皇帝,如果这是乱世,他们都是陛下的敌人,可惜大楚没乱到那个地步,他们没有机会争夺天下,宁愿退隐,也不愿屈居人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终究只是一个梦想。” 外面又有人敲门,声音比较轻,似乎有点犹豫,拿不准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 “金纯忠,让他进来。”韩孺子一听就是他。 果然,金纯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是归义侯之子,但是在勋贵圈里从小就受欺负,没有那么高的傲气,从匈奴回来之后,更加谨慎小心,比许多太监还要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虽然不是正式召见,金纯忠仍然跪下磕头,得到许可之后才起身。 韩孺子面对他时也总是保持着皇帝的威严,不因他是近臣而随意,端正坐姿,点下头,表示他可以说了。 “微臣这些天查到一些线索,那个叫‘云雄’的人肯定没有离开京城,很可能藏在某座贵人府里,而且是京兆尹府进不去的地方。” 京兆尹主管京城,相当于郡守,品级高一点,对于朝廷高官,他也无能为力。 “继续查,不管包庇者是谁,都要查出来。” “是,陛下。”金纯忠继续道:“许多线索显示,混迹于商人之中的刺客不只云雄一位,京兆尹府的司法参军连丹臣已经锁定七人,但是没有打草惊蛇,要等刺客的更多同伙露面之后,再一网打尽。” 韩孺子点头表示赞同,东海王虽然立了一功,但是抓人太早了些,那个叫马穆的刺客所知甚少,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金纯忠和连丹臣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金纯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微臣在调查过程中,还现其它一些事情。” “说。” “据传朝廷将要颁旨,将少府的债务一刀切,只还三到五成,聚在京城的商人近日受此蛊惑,纷纷将自己手中的欠条低价卖给他人。” 韩孺子略一寻思,在桌上拍了一下,“嘿,果然是无商不奸,肯定是洛阳商人所为,他们听说朕手里有他们的把柄,所以要来一招鱼龙混杂,将所有欠条都握在少数人手里,到时候朕若是不还,失信于天下,若是还,没法再分清浊。” 金纯忠不语,他只负责提供线索,不给皇帝出别的主意。 韩孺子想了一会,“还有什么?” “微臣还查到一条传言,但是不太可信。” “但说无妨。” “据说云梦泽请来一位江湖上少有的高手,能入千军之中刺杀大将,百步之内从未失手。云梦泽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将此人送到陛下的‘百步之内’。”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高手,可以直接当皇帝了,何必只是威胁皇帝?” “武功肯定是夸大了,但是也请陛下小心,近期轻易不要召见陌生人。” 韩孺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没法做出保证,各地送来的将领他还没有见完,舅氏一家很快就将到达京城……这都是他必须见一面的陌生人。 金纯忠准备告退,韩孺子正好看见书桌上景耀送来的那封信,于是叫住金纯忠,“等一下,黄普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金纯忠抬头,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点头道:“听说过,这人是燕朋师身边的一名随从,曾经与他一块来过倦侯府,陛下怎么会知道他?” 刺客马穆毕竟是燕朋师带进京城的,金纯忠受封玄衣使者之后,最先调查的就是燕朋师身边所有的人,连马夫、厨子都不放过,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黄普公。 “他是什么样的人?”韩孺子没透露信的来源。 金纯忠想了一会,“四十二岁,东海国人士,出身渔民,十七岁时卖身为仆,几轻辗转,三十岁时进入燕府,服侍主人至今,为人老实,不像是有什么问题。陛下要我再调查一下吗?” “不用,他应该与刺客无关。” 金纯忠退下,韩孺子感到困惑,向孟娥道:“一名普通的仆人,能帮助主人指挥海战?” “履历可以造假。” “金纯忠被骗了?他问话的手段很纯熟,不至于偏听一面之辞,必有佐证。” “被骗的或许不是金纯忠,而是燕家,为了掩盖冒领军功之事,燕家需要一个不被怀疑的说辞。” “嘿,燕家。”韩孺子原本对燕朋师印象很好,一度抱有极高的期望,现诸多问题之后,也就更加的失望。 刺客、商人讨债、舅氏王家……诸多琐事汇集在一起,韩孺子没法专心寻找大将,拿起景耀的信,扔在附近的炭盆里,看着它燃成灰烬。 “先对付商人,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未完待续。)八 ... 第三百九十四章 皇帝借钱 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自从入秋以来,一直如临大敌:外地商人越聚越多,虽然真敢上门要债者寥寥无几,但也不肯离开,各种传言此起彼伏,初冬以后,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少府保持冷冰冰的高傲姿态,一言不发,好像不屑于为这点小钱出声,其实心虚得很,各地流民的欠条全都汇集于此,府内官吏仔细算过几遍,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少府还不起,就算户部拿出朝廷的岁入,也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还清。 借债给流民的商人,尤其是那些洛阳商人,极其奸诈,经过巧妙掩饰,表面上的一二分利,算下来能高达五分甚至十分,他们最初的用意就是要让流民还不起,从而占人、占田、占宅,被皇帝拦截之后,他们只想要钱。 乔万夫从小小的敖仓令进入少府,担任的只是副职,但他是皇帝亲自指定的官员,对还债负有最直接的责任。 他也心虚,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看门小吏一进大堂,他就心惊肉跳,以为是要债的商人到了。 这天,他得到皇帝的召见,早早到达倦侯府,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获准面圣。 韩孺子忙碌了一天,不知道乔万夫已经等了一天,见面之后说:“乔大人到了多久?” “不久,一会而已。”乔万夫连午饭都没吃上,一是没有他的食物,二是实在没胃口。 “少府那边情况怎么样?”韩孺子再不客气,直奔主题。 乔万夫行礼,“微臣得到消息,三天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家人到京之日,商人会齐聚少府讨债。” “嗯,少府有何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需要杀鸡骇猴,还需要先下手为强,应该在讨债者上门之前,先抓起几个人,问一个强取豪夺之罪,那些欠条当中漏洞颇多,陛下手中又有其它证据,足够了。微臣这里有一份名单,正好五人,他们是洛阳商人的头目,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数他们最甚,收购欠条并定在太后喜迎家人之日讨债,都是他们的主意。” 皇帝手中的证据全都来自丑王,藏在倦侯府,一直留着当“杀手锏”使用。 如果再早几天,韩孺子很可能同乔万夫的建议,这原本就是他的想法,可是受到赵若素的影响,他改变了主意。 真实的皇帝在为民除害,众人心目中的皇帝却很可能是赖账不还,反而栽赃陷害,毕竟那些欠条中的恶劣条款隐藏颇深,流民大都不识字,画押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相当于一张卖身契,因此对借钱给他们的商人没有多少恨意,有些人反而很感激。 韩孺子向乔万夫解释道:“这是朕的失误,应该一早就向流民解释这些欠条的险恶之处,让天下人看清洛阳商人的奸诈,再抓人也就顺理成章。现在的麻烦的是,将这五人下狱,天下人不以为他们有罪,只会以为朕在耍无赖手段。” 乔万夫没想这么多,“可是……少府的确还不起这些债,而且大部分债也不应该还,或者只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至少能减少三成,甚至五成,少府还是还不起,但压力会小许多。” 韩孺子想了一会,探身问道:“你调查过没有,这些商人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躬身道:“打听过,全是那五名商人头目从中教唆使坏。” “那这五人又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一愣,“因为……因为背后有靠山?” 韩孺子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摞纸晃了一下,“朕有这五人的详细资料,真巧,在那些行贿洛阳官员的证据当中,关于这五人的内容也最多。” 乔万夫一下子感觉到头脑清醒了许多,“没错,这五人一掷千金,几乎收买过洛阳的所有官员,就是在京城,据微臣所知,也有不少人收过他们的礼物。”他摇摇头,“难道有大臣背后支持这些商人?” 虽然各路信息当中还没有找出明确的支持者,但韩孺子肯定会有,那些商人的行动过于一致,绝不是几个人就能商量出来的。 乔万夫上前一步,问道:“陛下要先抓几名大臣吗?” 韩孺子笑着摇头,“时机未到,现在抓人,仍然脱不了赖账的嫌疑,还会令朝中惊恐,得不偿失。” “陛下的意思是……”乔万夫又感到困惑。 “流民能借钱,皇帝能借钱吗?” 乔万夫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呃,据微臣所知,武帝曾因军费不足,向各地商人收取过重税,但那不算借,几年之后就取消了。不过,微臣斗胆进言,重税不可轻行,当时或可增加岁入,过后却会大幅减少,原因无它,重税毁商,一些商人固然可恶,但是没有这些人,天下转输将会停顿,大楚东西南北之间的来往更少,齐国之患更多。” 越是自给自足之地,越容易生出叛逆之意,乔万夫在敖仓为官时,对此感受深刻,曾向皇帝说起,现在再次提醒。 征收重税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招,韩孺子当然不会随便使用,微笑道:“你误解了,朕的意思是单纯借钱,比如朕现在就向你借十两银子。” 乔万夫一脸茫然,皇帝真在桌后伸出手,“乔大人身上有十两银子吗?” “十两……有。”乔万夫摸索了一会,掏出几块碎银子,脸一红,“陛下恕罪,微臣出门仓促,只带了这六七两。” “足够了,请乔大人借朕六七两银子。” 书房里没有外人,乔万夫只得自己上前,双手将银子送到桌上,然后向对面推了一下,仍然觉得银子太少,脸更红了。 韩孺子伸手将银子搂过来,看了一眼,将它们放在一张纸上,连纸一块推了回去,“银子还给你,这就算朕借过钱了,对吧?” 乔万夫完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收回,在皇帝的示意下,将那张纸也拿在手中,退后几步,犹豫道:“算吧。” “乔大人手头困窘,朕只能借来这几两,可是有人手头宽绰,应该能多借一点。” 乔万夫看向皇帝,若有所悟。 韩孺子是从晁鲸那里获得启发,贪官贪的是商人的钱,为什么不让他们代还皇帝的债呢?“朕原说要杀鸡骇猴,可是朕弄错了一点,商人的头目不是商人,而是贪官,打击贪官比打击商人更有效果。” 乔万夫低头看向手中的纸,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十几个名字,全是洛阳与京城的官员,宗正卿韩稠排在第一位。 “朕眼下腾不出手收拾贪官,但是向贪官借点钱总可以吧?” 乔万夫惊道:“可这些人不会承认自己是贪官,陛下借钱,他们肯定会给,但是不会拿出太多。” “商人行贿的证据,也是官员受贿的证据,乔大人待会带走几份副本,足够让他们承认自己是贪官了。” 乔万夫突然醒悟过来,“陛下是让微臣去借钱?” 韩孺子笑道:“朕亲自借钱会留下口实,所以要假手他人,乔大人可愿代劳。” “当然。”替皇帝借钱,有功无过,乔万夫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还是担心数字,“这些人虽是贪官,可他们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全部债务吧。” 韩孺子收起笑容,“乔大人不用直接拿钱,将少府的欠条分下去就行,商人强取豪夺,大部分钱流入贪官手中,贪官再为强取豪夺提供保护,归根结底,这些债务是商人与贪官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算账吧。有谁不愿意,少府出面,还有人不愿意,朕出面。” 乔万夫捧着那份名单,仔细想了一会,双膝跪下,“陛下放心,此事可成。” 乔万夫走的时候,两名太监抬了一只箱子送出府,乔万夫的随从接下,觉得真是沉重。 到家之后,乔万夫立刻开箱验视,虽然都是副本,但是抄写得非常清晰,与原本几无二致。 乔万夫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信心倍增,天亮之后肚子饿得咕咕叫,连喝了三大碗粥才感满足。 时间不多,乔万夫先去少府点卯,处理了一些事务,派自己的仆人去给两位大人送拜贴,一个约在中午相见,一个约在傍晚会面,告诫仆人必须取得约定,实在不行,可以暗示一下要谈的事情非常重要。 乔万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韩稠。 敖仓归属河南郡,乔万夫从前只是韩稠手下的一名小官,平时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有,如今他在宗正卿面前仍是小官,地位却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受皇帝赏识,今后前途无量,仆人不用任何暗示,韩稠马上同意午时相见,地点就在宗正府。 乔万夫什么都没带,将随从也留在少府,孤身赴会,心中一片轻松。 韩稠尚未猜出乔万夫的来意,热情相迎,执宾主之礼,十分客气。 乔万夫也很客气,与韩稠一块回忆洛阳往事,感慨人生起伏,赞颂皇帝恩德……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乔万夫说明来意。 “韩宗正此刻危在旦夕,可有自救之道?” 韩稠一愣,随后脸色一沉,“乔大人何出此言?” “有商人即将上书,指证韩宗正在洛阳之时贪贿无数。” 韩稠又是一愣,随后大笑,别的事情难说,商人的指控他可一点不怕,皇帝想用这招吓唬他,那是看走了眼。 乔万夫微笑以对,好像只是开了一个小玩笑。 要是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乔万夫会愧对皇帝的重用。(未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五章 暗中求助 皇帝太年轻,乔万夫从前只是一名看管官仓的小吏,在韩稠眼里,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不配做自己的对手,没错,他曾经一时大意,在洛阳被打个措手不及,离开老巢,沦落到了京城当一名闲官,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战斗中他要全力以赴。 韩稠大笑,好像两位相知多年的老友在开粗鲁而善意的玩笑,突然他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乔大人,你是说真的?” 乔万夫严肃地点点头。 韩稠又笑了,这回是微笑,随后叹息一声,“洛阳位居天下至中,都说那是一块肥地,可也是一块险地,洛阳的官不好当啊。乔大人说有洛阳商人要指控本官贪贿,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当初在洛阳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就有多少人要置我于死地。” 韩稠收起脸上最后一点笑容,同样严肃地说:“谢谢乔大人的提前告知,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当今圣上英明睿智,亘古少有,绝不会被几名奸商所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都愿意与指控者对质,绝无二话。” 这回轮到乔万夫露出笑容了,“所谓邪不压正,韩宗正一片赤胆忠心,那些洛阳商人也是被贪欲迷了心窍,竟然敢对韩宗正下手。下官因为在少府任职,偶然听说此事,特意来给韩宗正提个醒,此事还没有闹到陛下面前,韩宗正了解就好,希望您不要……” 韩稠探身过来,想在乔万夫肩上拍一下,却差着一点距离,乔万夫识趣地前倾,将肩膀送到韩稠手下。 “此前同在河南郡为官,如今又同在京城为陛下效力,你我二人可谓至交,我明白,此间交谈绝不会传入第三者耳中,乔大人提前告知消息,足见交情,我领情了,绝不会忘记。” 两人又谈了一会,乔万夫告辞,韩稠送到门口,看着远去的背景,目光中渐露鄙夷。 乔万夫表面上输了一招,却不是一无所得,韩稠的自信只能说明一件事,躲在背后操纵商人讨债的人就是他,他不怕商人告状,因为他与商人的利益关系从未破裂,反而更加牢固,一听乔万夫的话就知道是谎言。 乔万夫还约了一个人,傍晚时分,他如约而至,对方也早在等候他的到访。 申明志如愿成为宰相,却一直不够自信,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是皇帝的权宜之计,一有机会和人选,自己就会被找借口换掉,因此听说皇帝从外面带回来的官员约见自己,立刻表示同意,也不管两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相府的仆人将乔万夫带到后书房,既表示亲切,又表明这不是一次正式会见,更不会留下吃饭。 在皇帝的名单上看到申明志的名字,乔万夫一开始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申明志的风评一直不错,担任右巡御史期间,负责监察京外官员,比较严厉,很少听说他有循私枉法之事。 右巡御史有机会继任宰相,位置比较微妙,进一步即是百官之首,退一步可能就有牢狱之灾,申明志完全有理由谨慎行事。 可是看完皇帝给的那些证据之后,乔万夫只能感慨自己对官场还是不太了解。 申明志担任右巡御史期间,本人的确不收贿赂,但是为了当了宰相,他需要一些大臣的支持,这些大臣看重的不只是能力,还有实际的报答。 申明志没钱,只能向外人求助,愿意向右巡御史帮助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申明志很谨慎地只挑选了一位,就是当时的河南尹韩稠。 韩稠当然愿意帮忙,但他自己不会出这笔钱,只能从商人手里搜刮,并派心腹之人与右巡御史单线。 这位心腹牢记主人的要求,守口如瓶,对商人和官员尤其敬而远之,可是到了丑王面前,就没那么警惕了,几杯洒下肚,该说不该说的全抖露出来。 乔万夫明白申明志的难处,他当时正与左察御史萧声竞争相位,萧家巨富,出手大方,申明志寸土必争,只能接受外人帮助,他没为自己捞取贿赂,已经算是清官。 申明志没有起身迎客,只让仆人给座,两人客套了一会,少府虽然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毕竟是朝廷的一部分,所属官员皆是外臣,而非内臣,宰相自然也要关心一下还债问题。 “为了安置太后的亲人,少府花费不少?还有余力偿还流民债务吗?” “安置太后亲人,户部出的大头,少府花费不算太多,至于还债,确有难处,原以为那些商人能够体谅朝廷的难处,看现在的架势,他们是不会退却的。” “嘿,无商不奸,就算银子前面摆着铡刀,他们也敢冲上去。”申明志与商人没有直接交往,与多数臣一样,对这类人充满鄙视,“少府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就是,陛下将债务揽到自己身上,是为天下百姓着想,朝廷怎能坐视不管?” 乔万夫起身,拱手道:“下官确有一事相求。” “坐,请说。” 乔万夫没坐,“据传言,众多商人很可能在王家人到京之日齐聚少府讨债,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此事,下官希望能够私下处置此事,起码推迟一些时日,不要让陛下和慈宁太后难堪。” “理应如此。何必私下处置?只要陛下开口,朝廷一纸令下,抓几名奸商,其他人自然闻风而逃。唉,时局不比从前,若是在武帝时……” 武帝时没有商人敢来要债,但是武帝开口时也借不到钱,朝廷只能下令征收重税。 乔万夫笑了一下,“关键就是不想让陛下为此分心,如果能够不用陛下开口就解决此事,岂不最佳?” 申明志也是老狐狸,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皇帝想要名利双收,所以自己不出面,希望大臣们代为解决难题,于是也笑道:“那是当然,一切太平最好不过,只是要让乔大人费心了。乔大人到访本府,想必是有所求,尽管开口就是,本官自当鼎力相助。” 乔万夫长揖到底,“相爷这一句话就已经帮了大忙。” 申明志微笑道:“先别忙,你也说了,此事最好不必打扰到陛下,也就是说朝廷不能公开干预,本官还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此次进京讨债的商人行为一致,明显有人组织,如果能劝退几位头目,危机起码能够暂时缓解。” 申明志沉吟道:“非是本官推脱,以宰相之名,本官或许可以威吓住一些人,单论交情,本官对商人可是一位也不认识。” “无妨,朝中有一人与商人关系最为密切,他一句话顶得上朝廷的几道命令,只是下官与此人不熟,因此要请相爷帮忙。” “哦,朝中还有这样的人?是哪位?” “宗正卿韩稠。” 申明志脸色一沉,旋即恢复正常,沉吟片刻,回道:“韩宗正是宗室重臣,此前一直在洛阳为官,与商人熟一些倒有可能,可本官与他交往不多,私下说不上话。” 乔万夫露出失望之色,“如此说来传言都是骗人的。” “什么传言?”申明志立刻警觉。 “都说相爷与韩宗正私交甚好,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又说两位大人互下聘礼,只待公子、小姐长成之后成亲。” “胡说八道,本官的子女皆已成亲,何来互下聘礼之说?” 乔万夫躬身致歉,“下官一时糊涂,听信无稽传言,相爷恕罪。” “人言可畏,本官倒还受得了,只是帮不上乔大人,惭愧。” 乔万夫长叹一声,“此路既然不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报给陛下,自陈无能:少府还不起这笔债务,又劝不走这些商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来一通彻查,连商带官一锅端,如此一来,天下人也不能说陛下此举纯是为了赖账。” 乔万夫再次行礼,“到时候就需要朝廷出面了,请相爷早做准备。” “嗯,乔大人不用着急,本官与韩宗正殊少来往,可朝中总有人与他相熟,或许可以帮上忙。” “大批商人很可能在后天前往少府讨债,下官怕是来不及再找他人帮忙。” “乔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陛下?” “明天晚上怎么也得去了,要不然陛下后天会措手不及,那下官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样,本官帮你问问,如果能找到与韩宗正相熟的大臣,韩宗正又确实能对那些商人说得上话,乔大人就用不着拿这件事烦扰陛下了。” 乔万夫掀起衣襟,跪下磕头,“相爷可救了下官一命,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申明志扶起乔万夫,又谈了一会,命仆人送客,在书房中独坐半晌,找来心腹管家,让他立刻持自己的手书,连夜去见韩稠。 回家路上的乔万夫思绪万千,许多话不能明说,希望申明志能够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只要宰相能够顺利安抚讨债之事,皇帝不会为难他。 朝中重臣根本没有真正的清官,申明志绝非贪贿最严重的官员,甚至可以说是轻微。 韩稠还没休息,拿到宰相的手书之后看了一遍,也陷入沉思,皇帝和乔万夫比他预料得要难对付,居然连申明志这条线都给挖了出来。 他叫来府中暗藏的客人云雄,将申明志的信扔过去,“宰相不会再保我了,后天即是鱼死网破之日,你再不给我一点信心,我也不打算保你了。” 云雄拱手笑道:“大人不必心急,您想要信心,今晚就有,请大人静候佳音。”(未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将军遇刺 太后的娘家人进京,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一件值得羡慕的喜事,对礼部来说却是数不尽的麻烦,需要他们一件件加以解决。 礼部尚书元九鼎亲自护送王家人赶赴京城,一路上想好了对策,先送给皇帝和太后过目,没有问题再交由礼部下属各司执行,总算令事情得以一切顺利。 其中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见面,王家人暂无任何官爵,又赶上刺客的传言沸沸扬扬,让一大群陌生人进宫,着实不妥,而且宫里有两位太后,礼节上也有麻烦,若在宫外相见,皇帝与太后又显得过于屈尊,思来想去,元九鼎提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王家人获赐诸多田宅,其中的主宅位于东城,离皇宫和倦侯府都不远,元九鼎建议,别的东西可以提前赏赐,这座宅子却要暂时留归少府,这样一来,皇帝与太后降临此宅就还是在自家,王家人则是登门拜访,等到见面结束,皇帝与太后回宫之后,再将此宅赐给王家,一切圆满。 礼部的难题解决了,宿卫营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作为保护皇帝安全的直接负责人,蔡兴海和王赫一点不敢大意,轮流前往太后省亲的宅子里检查,恨不得掘地三尺,至于仆役,全都从宫里临时调用,等王家人入住之后,新仆人才能进来。 即便如此,两人仍不安心,没事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过来逛逛,确保所有细节都在安排范围之内。 后天就是省亲之日,这天夜里,侍卫头目王赫又来府中检查,看到白天刚刚布置好的诸多帷幔与摆设,不禁暗自叹息,皇家的排场太大,对刺客来说,到处都是良好的藏身之所。 王赫只能挨处检查,明天一早他要向中司监刘介提出建议,对每一处摆设都安排专人看守,以免意外发生。 查到半夜,王赫稍稍满意,带着一队侍卫与士兵回倦侯府,心中暗自慨叹,若不是前两年皇宫里接连发生意外,他也用不着如此辛苦,想当初,武帝临朝的时候,不要说皇宫,整个京城都是固若金汤,豪杰俯首、群小逃蹿,没有任何人敢惹是生非,更不用说刺杀皇帝。 这才几年工夫,连皇宫都变得千疮百孔。 他忍不住想这究竟是为什么,骑马拐入一条小巷里时,他突然醒悟,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武帝是强势的皇帝,高居在上,身边所有人,从近到远、从里到外、从皇宫到朝廷……所有臣子都是武帝一手安排的,众人因此有一个共同目标,能够配合默契,不出一点破绽。 武帝驾崩,这个共同目标失去了,彼此间的配合也没了,在武帝手下兢兢业业的众多臣子,疲惫已久,终于懈怠下来,而新皇帝自己的圈子一直没建立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显出了种种漏洞。 王赫觉得这个解释很好,寻思着要不要找机会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当今皇帝,正犹豫不决,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 王赫极为警觉,思绪的余韵还在心中盘旋,他的手已经握住刀柄,口中下令:“列队!” 数十名手下立刻止步,分工协作,各防一面,王赫保证不了整个皇宫配合无间,起码在他的眼皮底下,所有人都要各司其职、有令必行,一点不得马虎。 一名侍卫驱马前去查看情况。 人声越来越近,王赫清楚听到“抓刺客”三字,大吃一惊,正要加速行进,前驱侍卫回来了,来到王赫马前,说:“大将军府出现刺客。” 听说与倦侯府无关,王赫稍稍放心,可还是很吃惊,如今的大将军府就是崔府,离倦侯府也不算远,刺客在那里现身,对皇帝仍是一个威胁。 王赫正要派人去见大将军府的人接洽,帮着一块抓捕刺客,前方的士兵突然喝道:“什么人?” 这不是两军阵前,将军可以从容地排兵布阵,这是一次狭路相逢,谁也来不及下达命令,王赫能做的事情就是拔刀,他在晋城受过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几名侍卫紧紧护在他身边。 来者十余人,全部黑衣蒙面,也不搭话,上来举刀就砍,看样子是与侍卫们偶然相遇,不像是策划好的埋伏。 侍卫一方占据人数优势,没多久,对面又来一群人,有人隔着战场大声喊道:“是宫里的侍卫吗?” 王赫大声回道:“剑戟营副都尉王赫在此,阁下何人?” 从晋城回来,王赫也升官了,对面的说话者一边指挥手下加入战斗,一边回道:“我们是大将军府里的卫兵,千万别让这些刺客跑了。” 两人说话间,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刺客人少势弱,终究不是对手,都已被逼到墙角负隅顽抗。 刺客当中有人大喝道:“没杀死狗皇帝,杀死大将军也够本了,兄弟们,还怕什么,冲啊!” 刺客们发起反攻,跟疯了一样往刀枪上撞,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围捕一方无法后退,只能步步逼近,顷刻间就有数名刺客被杀。 “留活口!”王赫大声道。 大将军府的人也喊“刀下留人”。 片刻之后,战斗结束,七名刺客被杀,五人被俘,全都伤痕累累,挥不动刀方才倒下。 王赫下马,走到俘虏面前,有人揭去了他们的面罩,又有人提来灯笼,照亮了五张恶狠狠的面孔。 “要杀便杀……呸。”一名刺客吐出一口血水,全落在自己胸前。 王赫扭头问大将军府里的人,“崔太傅……” 话未说完,又有人赶到,愤怒的声音先从外面传来,“刺客呢?要是抓不到,你们拿命来抵!” 崔腾怒气冲冲地挤进来,他经常见到王赫,平时都很客气,这时却连点头都省了,目光扫过,落在几名刺客身上,怒声骂了一句,拔刀就要砍。 王赫等人急忙上前拦住,“二公子别急,留几个活口,也好查清真相。” “还查什么?”崔腾发起怒来六亲不认,更是没有理智,举着刀仍往前冲,“肯定是云梦泽派来的,没机会刺杀皇帝,就对我父亲下手!让我把他们全剁碎!” 一名刺客大笑,“今天是崔宏,明天就是狗皇帝,一个都跑不了,大楚将亡,云梦将兴,你们只是多活几天……” 崔腾更怒,竟然甩脱了周围的一群人,上去一刀砍下去,口出狂言的刺客再开不了口。 王赫急忙示意自己的手下将剩下的俘虏带走,然后上前向崔腾问道:“大将军没事吧?” 崔腾怒目而视,好像王赫是刺客的帮凶,“没事?怎么会没事?我父亲身受重伤,他若是……他若是有个万一,我要亲自去踏平云梦泽!还有你们……” 崔腾总算还剩一丝理智,目光转向崔府的人,“你们这帮废物,竟然让一群刺客来去自如,养你们干嘛?不如多养几条狗……” 崔腾痛骂,崔府没一个人敢回应,王赫也觉得尴尬,向崔腾点点头,带着自己人离开,剩下的四名俘虏他要带回宿卫营,等他和蔡兴海审问过后,再交给京兆尹府,由金纯忠继续审问。 夜色正深,发生在大将军府的刺杀仍然惊动了不少人,刚刚入睡不久的皇帝又被叫醒了。 韩孺子很意外,刺客的目标明明是自己,为何突然改为崔宏?崔宏虽说是大将军,但是接受皇后的建议,最近一段时间赋闲在家,并不负责云梦泽剿匪。 他不能亲自去见俘虏,只能下令尽快审问明白,同时派人去大将军府慰问,等得到确切消息之后,再去宫里通知皇后。 韩孺子没法再睡了,守在书房里等候消息。 大将军府那边最先传来消息,崔宏在一名小妾的房中遇刺,小妾不幸被杀,崔宏却幸运地留下一条命,胸口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已经说不出话,数名太医正在疗伤,结果如何要等一两天才知道。 至于十多名刺客是怎么进入守卫森严的大将军府的,还没有说法。 崔腾亲自来见皇帝,他快气疯了,在家里差点就要砍杀护卫,在皇帝面前他总算稍稍冷静下来,先是谢恩,随后讲述事情经过,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我父亲一心一意为陛下守江山,在齐国平乱时杀死不少云梦泽强盗,他们这是来报仇了,陛下,让我去云梦泽吧,我发誓必将所有强盗连根铲除,一个不留!” 韩孺子平时对崔腾从不客气,今天却要把他当小孩子一样温言安慰,总之不能派一个哭咧咧的将军去剿匪,“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走?受伤的大将军怎么办?还有皇后,朕已经派人去宫里送消息了,她此刻必然心焦如焚,你若是再出点事,她怎么办?” 崔腾擦去眼泪,郑重地说:“陛下说得对,我不走了,留在京城,可陛下一定要将那个栾半雄抓活口,我要亲眼看着他被碎尸万段。” 崔腾告辞,韩孺子再次传旨,给大将军府增派宿卫士兵,确保那里的守卫与倦侯府不相上下。 金纯忠就住在倦侯府里,随叫随到,他已经见过俘虏,并且与连丹臣联系过,“藏在商人当中的七人没有参与这次刺杀,刺客嘴硬,暂时不肯招供,但是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用别的办法混入京城的。” 天刚亮,王赫来见皇帝,透露一条重要消息:“大将军府刚才来人,说昨晚的刺客很可能是十三人,八人被杀、四人被俘,还有一人中途消失,果真如此的话,此人身手不凡,大概就是云梦泽所谓的高手。” 韩孺子已经考虑很久,再不犹豫,“等明日省亲之后,全城大搜。” 他终归得采取一次武帝的手段。(未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七章 微笑的乳母 崔家的长孙名叫崔格,原有一位乳母,当崔府为接驾而暂时清退奴仆的时候,她也出府,顺便去城外自己家中住几天,喂养别人的孩子好几年,她要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好好照看自己的儿子。 “这个乳母又老又丑,我看着都恶心,不能让她惊到陛下。”崔腾倒是一片好心,希望能让皇帝在崔府的任何一处都能一面。 四岁的孩子身边终需有人照顾,崔腾从张琴言身边选了一位侍女,“陛下不喜娇艳女子,你的相貌比较端庄,可以见驾,懂规矩吗?” 侍女立刻跪下。 “会看孩子吗?” 侍女立刻做出怀抱的动作,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少奶奶”不会说话,侍女们也就尽量少开口。 崔腾极为满意,他以为这全是自己的主意,挑人也是随便一指,直到事后仔细回想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从邀请皇帝看望小侄子,一直到选用“端庄”侍女,都是张琴言灌输给他的想法。 她的手段既温柔又巧妙,当时的崔腾全无察觉。 “端庄侍女”名叫阿珍,是张琴言几个月前亲自买来的几名丫环之一,三十余岁,崔腾嫌她年纪大,又觉得她不知被倒过几手,心中并不喜欢,张琴言表示自己身边需要一位老成的侍女,崔腾觉得有道理,这才出钱买下来。 阿珍是南方人,说话有口音,这也是她不愿意开口的原因之一,知道男主人不喜欢自己,所以崔腾来的时候她不怎么露面,只是看守内外门户,倒也尽职尽责,没犯过任何错误。 崔腾要给小侄子临时选一位看护者时,受张琴言的点醒,立刻想到了她。 崔格是崔家长孙,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旧乳母常常受他欺负,新乳母却只用不到半个时辰就取得小家伙的欢心,他拉着阿珍的手对崔腾说:“二叔,我要她以后一直陪我。” 崔腾倒不在乎,对这个小侄子他也很喜欢,笑道:“从前的那个呢?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喂养大,说不要就不要了?” “又老又丑,我才不要!”崔格一脸嫌弃地说。 崔腾大笑,摸着侄儿的头顶,“好小子,是我崔家的种,等你长大,二叔带你……不对,等你长大,二叔的宅子你一步也不准进。” 崔格眨巴双眼,没明白二叔的意思,“你藏着好吃的不给我,对不对?” 论美貌,阿珍绝非天姿国色,但是天生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孔,不管看到什么人,都先笑一下,在张琴言面前,她极少开口说话,面对小孩子,话却极多,低声絮语,讲故事、说笑话,逗得崔格合不拢嘴。 崔腾越发满意,但是转天就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一心只想着如何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将崔家最好的东西展示给皇帝。 崔宏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在军营里待惯了,总以为在家里也能令行禁止,既然说了要“一切从简”,就不会发生意外。 崔腾本来也不太敢违逆父亲的命令,可他有靠山,老君听说孙子的计划之后,大为赞赏,“还是我的孙子最聪明,既然不能讲排场,咱们就在细节上精益求精,给陛下一个好印象,也让外面的人知道,咱们崔家不是暴富之人,不跟新贵斗富。乖孙,你尽管放手去做,事后你父若是生气,让他找我。还有我的重孙子,那可是咱们崔家唯一的根苗,你一定要好好安排见驾之事,为他铺好前程。” “咦,老君,这是瞧不起我吗?等我努努力,明年就让老君膝前环绕十几个重孙。” 崔腾的确做了精心安排,连侄儿在皇帝面前该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四岁的崔格穿上戎装不是真正的铁甲、皮甲,而是“画甲”,极为逼真,穿在身上却很轻。 崔格还背下一段关于如何剿匪的计划,这是崔腾特意找人拟定的,自己都没舍得在皇帝面前显摆,精简之后交给了侄儿,到时候他会刻意引导话题,让皇帝吃一惊。 整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要在午膳之后,将皇帝再留半天,如果能劝说皇帝在崔府过夜,那就是功德圆满。 崔腾提前跑到门口,大声道:“陛下驾到,崔格还不快快出来接驾?” 将军打扮的四岁孩子迈步出来,多少有些惊恐,不像在二叔面前表演得那么自然,没有按计划直接扑到皇帝面前,而是停在门口,显出几分畏缩,但还是跪下,用稚嫩的声音说:“小臣崔格,叩见陛下,小臣今日得仰天颜,此生无憾。” 一身戎装,再加上大人似的话语,惹得皇帝和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去除了崔格心中最后一点惊恐,自己也笑了,“陛下真年轻,比二叔还年轻,还比二叔英俊。” 众人笑得更大声,崔腾的脸却红了,这句话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一把将侄子拽起来,“胡说八道。”马上又向皇帝笑道:“陛下的确比我年轻、英俊,可这小子……不该乱说话。” “我也不想乱说话。”崔格更不怕了,“可是一看到陛下,我就觉得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 “童言无忌。”韩孺子笑道,“小家伙,你穿戎装,当的是什么将军?” “步兵,陛下,小臣当的是步兵将军。” 韩孺子有些意外,一般孩子都愿做骑将,“哦,步兵有何好处?” “进退自如、周旋如意,步兵妙用无穷,在庸将手中是一盘散沙,到了良将麾下,却能所向无敌。” 这是崔腾事先找人写好的词,虽无过人之处,但是由崔格说出来,却颇显有趣。 皇帝进府之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崔腾心花怒放,“陛下进屋,咱们别在外面受冻。” 崔腾拉着侄儿让到一边,先让太监张有才和一名侍卫进去。 阿珍跪在墙角处,身边放着几件玩具,张有才觉得没问题,侍卫也没看出异常。 王赫没有进屋检查,他知道屋子里还有一名乳母,甚至知道“阿珍”这个名字,从未生出丁点怀疑,他防备的是外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查看各处不起眼的角落,确保没有未经许可的奴仆隐藏。 韩孺子进屋,第一眼先看到一架子的书籍,根本没有注意到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现在就看书了?”韩孺子问。 “略认得几个字,还读不懂书上的东西,但是家里有老先生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崔格毕竟是孩子,刚见面时自称“小臣”,说着说着就忘了。 “你最喜欢什么故事?” “太祖的故事。”崔格眼睛一亮,“太祖剑斩猛虎、太祖起兵诛暴君、太祖破陈齐、太祖灭庄赵……都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韩孺子大喜,他小时候最爱听母亲讲述的故事也是太祖的丰功伟绩。 从崔格在门口逗笑众人开始,远处楼上传来的琴声就被忽略,它的骤然停止自然也不会受到关注。 屋外的王赫开始觉得自己想多了,守卫如此严密,又是大白天,除非是神仙,什么刺客能直闯进来刺驾? 相隔一重院落,崔宏正与皇后相谈甚欢,父女二人多日未见,只以书信联系,为防泄密,信中不能什么都写,这次见面,终于能够畅所欲言,崔宏甚至撵走了无关的亲戚,只有母亲老君不肯走,他只好容忍。 “物极必反,父亲,崔家的权势已经没有增加的可能,此时再争,免不了受人猜忌,望父亲以退为上,处处谦让,女儿在宫中好说话,崔家也能得以长久。” 崔宏连连点头,“为父心中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交出大部分兵权,对太后的王家,我也派人送去厚礼,以至亲对待。我儿,你若诞下太子,我连南军都能交出去。” 崔小君脸色微红,坐在一边老君的不爱听了,“瞧你们父女两个在胡说些什么?崔家哪里对不起皇帝了,要如此小心翼翼?你们一个在战场上舍身奋战,为保住韩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一个在皇帝最微贱时不离不弃、舍命相陪。还有崔腾,为陛下出生入死多少次。就连我这个老太婆,小君偷我的首饰换钱养部曲的时候,我说什么了?不也默许了?” 崔小君脸色更红,倦侯供养部曲的时候费用甚多,当时为了筹钱,她什么招都用上了。 老君咄咄逼人,“怎么着,崔家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反而有错了?待会见到皇帝,我倒要问一句,崔家究竟做错什么了。” 崔宏无奈苦笑,想要劝说母亲,伤势却不允许他说太多的话,而且了解母亲的为人,知道她嘴上厉害,真到了皇帝面前,不敢胡言乱语。 崔小君柔声道:“崔家,可陛下返京不久,一心想要整肃朝纲,在陛下看来,这比恢复帝位更加重要,咱们家为陛下做过那么多事,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该再帮陛下一把吗?这次的功劳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这么一说,老君才笑了,“我的孙女最聪明,多少年前我就说崔家要依靠她,果不其然,让我说中了。行,只要你们父女知道深浅,我没什么说的。唉,我也老了,没别的指望,就是希望看到崔家根深叶茂,等我死了,见到老头子也能挺直腰板,让他无话可说。” 崔府以外,几条街以外的一间屋子里,身上带着枷锁的圣军师仰头喃喃自语:“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崔家长孙的房中,乳母阿珍慢慢站起身,脸上仍带着和善的微笑。 仍然没人注意到她,活泼的孩子就是她最好的掩护。(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四百零八章 刺客的希望 崔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即使是在平时,奴仆也不能携带刀剑以及说不清来源与用途的药材,皇帝亲临之前,更是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先是自查一遍,随后宫里和朝廷各查了一遍,连根针都不准随意放置。 刺客阿珍没有兵器,也没有毒药。 她站起身,满脸微笑,慈爱地看着自己刚刚看护不到三天的小孩子,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柄木剑,那是一件玩具,长不过两尺,轻飘飘的,看上去毫无杀伤力。 她迈步走向崔格,同时也在接近孩子身边的皇帝,好像只是要将木剑递过去,四岁的崔格正对着皇帝侃侃而谈剿匪之策,确乎需要这柄剑以显身份。 韩孺子早就听出这是崔格背熟的话,换成大人,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造假行为,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却只是令人觉得可笑,还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一套话挺复杂,崔腾也未必能记得一字不差,崔格却能说得极有条理,好像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往常剿匪总是官进匪退,官兵一撤,群匪又回故地,何以为此?官兵剿匪每每大张旗鼓,生怕天下不知。兵者,诡道也,官兵剿匪时却往往拘泥不化,提前宣扬,给了群匪准备的时间……” 韩孺子还真有几分被说动了,打算等事后问问崔腾,究竟请谁准备的这篇剿匪策。 现在他不会说破,反而微笑点头,表示赞赏,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看到了几步以外的母。 皇帝第一个认出刺客,这不是十分清晰的念头,而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理由,他突然就觉得走到自己十步之内的这名女子,动作不自然,目光看向孩子,余光似乎瞥向自己,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不该发生在崔府的仆人身上。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却不是皇帝。 更是不崔腾,他也看到了母,没有在意,挥下手,示意她现在不要走过来,阿珍却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迈出下一步。 也不是张有才,他的目光只在皇帝身上,根本没有察觉到母的异常。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屋子里唯一的侍卫。 这名侍卫的身手并非最强,他能跟在皇帝身边有两个原因,一是身世清白,自幼在宿卫军中习武,长成之后入选为侍卫,属于最值得信任的一批人,二是擅长拳脚功夫,不用携带兵器,站在皇帝身边不那么扎眼。 他认出刺客的时间比皇帝稍晚一点,却有清晰的理由:母握剑的姿势、行走的步伐都表明她练过武功。 遗憾的是,侍卫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犹豫了一下,以为这又是崔二公子搞的花样。 就这么一瞬,母又迈出一步,离皇帝足够近了。 侍卫合身扑上,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这是侍卫的职责,最危险的时候,他要以身护驾。 为了这次刺杀,云梦泽牺牲了数十名好手,阿珍不想失败、不能失败、不敢失败,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手上这一剑却用上全力,木剑无锋,只能以力量弥补。 侍卫脸膛中剑,没有躲避,反而伸出双手死死握住剑身,张嘴要大呼“救驾”,阿珍另一掌拍出,正中侍卫脑门,侍卫头一歪,连退数步,倒在地上,木剑离开胸膛,鲜血汩汩流出。 崔腾、崔格叔侄完全呆住了,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温柔可亲的母怎么突然变了一副模样,竟然能以木剑杀人! 韩孺子没正经学过武功,危急时刻,反应与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抬起右臂挡在身前,步步后退。 阿珍一剑刺来,韩孺子侧身让开,倒不是他的身手比侍卫更灵活,而是因为不用保护他人,无需迎上木剑,因为侍卫那一挡,他与刺客之间的距离也稍远一些。 阿珍迈步追赶,中间隔着崔格,她下意识地绕开,又向皇帝刺出一剑。 要不是木剑上还沾着血迹,这看上去就像是在围着孩子追逐戏耍。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谁也不吱声,甚至不敢呼吸,仿佛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在绕圈。 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喊一声“救驾”,将外面的侍卫叫进来,可是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已倒在地上,剩下的人,包括皇帝本人,都忘了自己还能叫喊。 “啊——”第一个叫喊的人是张有才,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皇帝遇险,自己要如何舍身相救,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身体根不听使唤,就像是被一层层厚被压住,没法翻身,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他终究摆脱了束缚,合身扑向刺客。 阿珍全神贯注,只需一步,她知道,只需一步,自己就能杀死皇帝,完成精心准备数月的任务。 她根本没看扑来的人,随手一掌拍出,太监倒飞出去,也倒下了。 可她过于“贯注”了,围着崔格绕圈,把孩子当成了无法逾越、无法推开的障碍,她照顾这个孩子没多久,并无感情,只是因为第一刻没有动手,此后就忘了还有其它选择。 张有才这一扑没能阻止刺客,但是多少有些效果,将屋子里溺水一般的沉静打破了。 “刺、刺客!”崔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大吼一声,也扑了上去,与张有才的选择正好相反,扑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要学侍卫以身护驾。 他可没注意到小侄子,从崔格身边掠过,带倒了小孩儿,却没有扑到脚步灵活的皇帝,扑通摔在地上。 坐倒在地上的崔格放声大哭。 阿珍也终于醒悟过来,她根本没必要绕圈,可以直接冲向皇帝。 韩孺子也明白过来,自己无路可逃,他跑不过刺客,只能硬接一招。 面对高手的一剑,韩孺子根本无从躲避,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却没有立刻倒下,随手挥出一拳,击向刺客的面颊。 阿珍还以一掌,在拳头击中自己之前,就将皇帝击得步步后退。 这一掌没能杀死皇帝,甚至没将皇帝击倒,阿珍突然想起,张琴言提醒过自己,皇帝很可能一直在修炼义士岛内功,再看一眼手中的木剑,这才发现剑头已经破损,本来就钝,这时几乎成了平头。 她扔掉沾血的木剑,就算赤手空拳,她也有把握杀死皇帝。 她一跃而起,将几个月的潜伏、数十名好手的牺牲、云梦泽群盗的未来都集中在这一跃上,落地一掌,就能将皇帝的头骨拍裂。 她跃起来了,却没能自由自在。 被侄子绊倒、没扑到皇帝的崔腾,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看见眼前的双脚,二话不说,立刻伸手抓住,借力坐起,将一条腿紧紧抱住,又喊一声:“刺客!”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珍脸上仍留着一丝笑意,可她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时机稍纵即逝,外面侍卫众多,再进来几个人,她一个人绝不是对手,她已经贻误了战机,不能再拖下去。 不能拖时间,就只好拖人,阿珍奋力向前迈出一步,崔腾一个大男人,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拽不住她。 屋子不大,阿珍再迈一步,到了皇帝面前,她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她杀过人,也做好了所有准备,可刺杀皇帝还是比她预料得更困难一些,她不明白,皇帝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自己之前为何会感紧张?为何会被一个小孩子所牵绊? 现在她不会再犯错误了,她看到的皇帝只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不比普通人更高大、更强壮,与那些勤学苦练多年的武功高手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伸出双臂,无视皇帝笨拙的阻拦,扼住了脖子,双手用力。 阿珍腿上一痛,大概是被崔二咬住了,她不在意,继续用力,看着那张苍白面孔急剧变红。 紧接着腰侧一痛,这是致命伤,阿珍觉得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消失,可她不肯松手,咬牙坚持。 第三次疼痛来自脖颈,最为短暂,阿珍目光涣散,分不清自己是在用力,还是在松手,只能集中最后一点精神,死死盯着皇帝的眼睛,希望看到死亡的迹象,希望一切努力没有白费,希望能对得起众多江湖同道的嘱托,希望…… 孟娥从楼上越窗而出,落地之后疾步飞步,跑向皇帝等人的所在,将等在门口的侍卫与随从吓了一跳,侍卫不明所以,大喊一声“站住”,紧紧追上。 距离不是很远,可孟娥不认路,找了一会才看到成队的太监、宫女与侍卫。 “刺客在陛下身边!”孟娥大喊道。 王赫转身看向孟娥,第一反应是戒备,随后拔出刀,以为这名宫女终于露出真面目,他是极少数可以带刀的侍卫。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啊的一声,紧接着是两声“刺客”的叫喊,尖锐得变形,分不清来自何人之口。 屋子里的人觉得一切都缓慢得像是在水下游泳,对外面的人来说,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王赫第一个冲进屋子,孟娥紧随其后,随后是大群侍卫。 刺客被杀,皇帝也软软地倒下,孟娥抢先一步,将他抱住。 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午时将近,他们却觉得天黑了。 第四百零九章 拜求请 在皇宫西北角的寺庙里,慈宁太后面对纯金佛像祈祷了一柱香时间,随后转往东北角的道观,向三清像乞求平安,丝毫不以奔波为苦。 拜过神佛,她仍然觉得不够,又去往偏东南的太庙,要向韩氏列祖列宗寻求帮助。 这一趟下来,几名抬轿的太监累得腰酸腿疼,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太庙平时不开放,没有皇帝的圣旨、宗正府的陪同,尤其不能向女子开放,祭司官员恭迎太后,不能笑,也不能苦着脸,神情稍显狼狈,为难地说:“微臣不知太后驾到,未做准备,殿内阴冷,恐怕对太后身体不利。” 慈宁太后从轿子里走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太庙大殿,轻叹一声,“皇帝尚在,我就已经不能进入太庙,只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它,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祭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大的罪名他担待不起,急忙跪下磕头,恭请太后进殿,但是仍不开正门,只开偏门。 殿内果然阴冷,与外面的冷意不同,像是一件被冰水浸透的棉衣套在了身上,挣不脱、甩不掉,寒冷透肌刺骨。 慈宁太后从祭官手里接过燃香,亲自插进每一座牌位前的铜炉里,然后跪拜默祝,最后跪在正中间的太祖牌位前。 祭官以及随行的太监、宫女们识趣地退下。 慈宁太后一开始小声嘀咕,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臣妾王谙,乃桓帝之妻、当今皇帝生母。皇帝不幸遇险,昏迷数日不醒,恳请太祖保佑皇帝平安,臣妾愿以此身代替皇帝接受一切惩罚,生病折寿,皆无怨言,只求太祖垂怜,大楚不能没有当今皇帝。” 慈宁太后恭恭敬敬地磕头三次,再道:“我儿自幼喜欢太祖的故事,他是太祖的子孙,夜以继日地操劳,只为保住韩氏江山,太祖若天上有灵,请您分辨忠奸,救拔我儿脱离苦厄。”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将灾难降临在乱臣贼子身上吧,就是他们害了皇帝,要将太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 慈宁太后再次压低声音,说出一连串的人名,列数这些人的“罪状”。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起身,慢慢后退,十几步之后转身,向外走去,突然止步,看向一边的桓帝牌位,那是她的夫君、当今皇帝的父亲,她之前也供香了,却没想过要向他求助。 “你有三个儿子。”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没有跪拜,没有祈请,“死了一个,还剩两个,我知道你偏心,但你别想着让三个儿子接连当皇帝,我儿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失去全部儿子,一个不剩。” 再回到阳光下,慈宁太后感到阵阵暖意,目光投向一名新到的太监。 太监摇摇头,表示没有变化,皇帝仍在昏迷中,慈宁太后没说什么,上轿,“慈顺宫。” 拜过了神佛祖宗,她还要求一求活人。 慈顺宫里的上官太后不是神仙,也不是御医,对救人一无所知。 她只懂救势。 慈宁太后在慈顺宫里总是保持谦卑,即使被封为第二位太后,也未失礼数,除了极少数正式场合,从来不敢与往日的主母并列。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跪在地上,伏在上官太后膝上抽泣,仍是一名犯了错误的侍女。 屋子里没有外人,上官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楚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你什么都做不了。” 慈宁太后抬起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昏迷不醒?他若是……我可怎么活啊?” “总能活下去。”上官太后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慈宁太后垂头继续哭泣。 等了一会,上官太后说:“生死由天,谁也不能干涉。你该怎么做?如果是想救皇帝,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奇迹生,如果你想救自己,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做了。” “救自己?”慈宁太后又抬起头,止住哭泣。 上官太后的目光冷酷无情,“你指望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吗?想做好人,就不要向我这种‘恶人’求教。”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随后擦干眼泪,“我要救自己,还要为皇帝报仇。” 上官太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慈宁太后慢慢站起,也坐在椅榻上。 “救自己和报仇是一回事,皇帝若有万一,而你无权无势,拿什么报仇?” “我现在就可以……”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家的沉默就是服从吗?不对,他们是在观察,你可以囚禁一些人,这不妨碍他们观察,可是当你想杀人报仇的时候,就会阻力重重,甚至遇到公然违命。除非皇帝醒过来,你的权力会越来越小。” “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又问了一遍,意思却已不同,之前是为皇帝询问,现在是为自己。 上官太后望着前方,轻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办法都是现成的,谁也想不出新意,我不能,你也不能。” 慈宁太后思忖片刻,“绝不能让东海王继位。” “当然不能,大臣也不会同意。” 经过几次反复夺位,得罪东海王的大臣太多,没人再敢支持他当皇帝。 “宗室子弟众多,应该选谁?” “问我没用,得问大臣,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最终要选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人,你的儿子能当皇帝,表面上是我的选择,其实得到了大臣们的默许,他们当时对崔家十分忌惮,不愿看到他们更加强大。” 慈宁太后思考得更久一些,“只要我是太后,你就是太后,而且永远位居我上。” 上官太后微笑一下,“你真幸运,还有仇可报。” 慈宁太后起身行礼,慢慢向门口退去,最后说出一句,“如果不能救活我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上官太后点下头,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庭院里,慈宁太后仰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拜也拜了,求也求了,接下来她要做些实际的事情。 先,她在广华阁里召见宰相申明志。 这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申明志很快赶到,他也需要宫里的合作。 “刺客还有余党吗?” “城里肯定没有了,目前已经抓捕到一千三百余人。” “嘿,之前也说没有,结果……云梦泽那边呢?准备开战了?” 申明志稍显犹豫,“现在是冬天,不宜战斗,不过朝廷已经下令从各地调兵,只待开春,一举歼灭群匪。” 春天对慈宁太后来说过于遥远了,她希望现在就能看到遍地的仇人尸体,可她要对大臣客气一些,于是点头,“妇道人家,不懂军战,剿匪之事就由朝廷负责,只希望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申明志稍松口气,他这时最怕遇到不讲理的太后,马上回道:“太后请放心,楚军已有万全之策,必将云梦泽群匪全歼。”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我请宰相来,不只为询问剿匪之事。” 申明志低头,不敢接话。 可有些话终究要挑明,慈宁太后说:“事到如今,也不必忌讳了,陛下若能苏醒,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若是万一不幸,大楚不可一日无君,申宰相可有看中的宗室子弟?” 申明志惶恐跪拜,“臣一心只盼陛下康复,未有它想。” “嗯,现在可以想一想了,就算别人不想,你是宰相,也该提前有所准备。” “全凭太后做主,臣无二话。”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与大臣打交道这种事,她还是不太擅长,“东海王是桓帝之子、皇帝之弟,可否?” 申明志不能再客气了,跪在地上说:“有罪之臣,似乎不宜登位。” 慈宁太后点点头,继续问道:“英王乃武帝幼子,可否?” “流落在外,已失众心,不宜。” “皇帝被围晋城时,朝廷不是立过一位宗室子弟吗?” 申明志摇头,“那只是权宜之计,既未成真,不可反复。” 慈宁太后连提三人,都被宰相否决,她没有生气,反而踏实不少,只要不是这三人继位,她与大臣之间的障碍就少多了。 “申相终得提出一人。” 申明志思忖良久,“臣真的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可是朝中有一人,论资历,比臣更了解宗室,论亲疏,比臣更近,或许能为太后分忧。” “哪位?” “宗正卿韩稠。”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有传言说他与刺驾之事有关。” “京城传言汹汹,韩宗正并非唯一受到怀疑的人,可是并无实据,太后若以此判断忠奸,只怕朝中多半大臣,包括臣本人,都不可用。”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好吧,明天上午,请申相与韩宗正再来一趟广华阁。” “遵旨。”申明志起身,没有立刻告退,趁机问道:“崔家怎么办?” 慈宁太后脸色一寒,“别人身上的传言都没有实据,崔家总有吧?继续禁闭,不准放走一人,包括皇后,还有皇帝身边的那群无能之辈,只要是进入崔府的人,都不准放出来。” “遵旨。”得到太后的明确回答,申明志放心了。(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一十章 真相与进宫 东海王脸色铁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谭氏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丈夫,冷冷地说:“那你还着什么急,安静等死不就好了?” 东海王止住脚步,长叹一声,“陛下此次遇刺太过蹊跷,崔府和倦侯府整个被围,任何人不准进出,陛下身边的人几乎都遭到囚禁,很快……很快就会轮到咱们了。” “凭什么?咱们跟刺驾之事毫无关系。”谭氏不是特别肯定,又加上一句,“确实没有关系,对吧?” 东海王再次长叹一声,“瞧,连你都不能完全相信我,何况宫里的两位太后?她们又要掌权了,哪怕掌控朝廷只有一天,她们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对我下手,这叫斩草除根。” 东海王打了个寒颤,发现谭氏还在盯着自己,恼怒地说:“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我若是……”他及时压低了声音,“我若是参与此事,自然要备后手,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谭氏点点头,表示相信。 “跟你们谭家也没关系吧?”东海王问道。 “自从向丑王求助以来,谭家的江湖地位一落千丈,迁到东海国之后更是门前冷落,不受欺负就不错了,谁还来找我们商量这么大的事?” 东海王也盯着谭氏,非要她直接回答。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京城除我之外,也没有别的谭家人了。” “三天了,陛下还没有醒来,若是真有万一,你愿意陪我一块死吗?” “不愿意又能怎样,这种事能由我做主吗?”谭氏对东海王的要求嗤之以鼻,“仔细想想,这没准对你是一次机会。” 东海王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我的王妃啊,你想得太单纯了,这哪是机会,分明是死路一条,陛下一出事,宫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接走皇帝、封闭崔府,连皇后都不准回宫,摆明是要将崔家连根拔掉。不管崔家与我的真实关系怎样,天下人都以为崔家是我的靠山,靠山倒了,谁还在乎我?” “我说没准。” “没有‘没准’,这次准得狠,我都能感觉到刀刃在脖子上来回划动的声音。”东海王又打了一个寒颤。 谭氏比丈夫冷静得多,想了一会,“那你得想办法自救啊。” 东海王哭笑不得,“除非陛下醒过来,否则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可以把主使者找出来。” “嗯?”东海王没明白谭氏的意思。 “无论是想连根拔掉崔家,还是要除掉你,唯一的罪名都是刺驾,对不对?” 东海王点点头。 “找出主使者,证明崔家是被牵连进去的受害者,你们头上的罪名不就都没有了吗?” “刺客当场被杀死,主使者是云梦泽的强盗,事情很清楚,还有什么可找的?关键是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又在崔腾身边隐藏了几个月……” “崔家没那么愚蠢吧,刺驾之后连点准备都没有,全家人束手就擒。” “对啊!可是外人不这么看,尤其是宫里的人,太后一直提防着崔家,现在让她找到了现成的理由,她没立刻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已算是宽宏。还有我,她也在提防我,解决崔家之后就轮到我。” 谭氏摇头,“别想崔家了,先说刺客……” “刺客已经死了!”东海王怒声道。 谭氏轻轻地嗯了一声,东海王立刻转怒为笑,“我是说刺客那边真没什么可查的,你不会……你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见过云梦泽的人,奇人异士不少,但要说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就能在京城隐藏数十号人,还让其中一人辗转靠近皇帝,我可不大相信。” 东海王心中一震,“我也见过云梦泽的人,有一个人还给我当过护卫……你说得没错,他们对京城人生地不熟,没本事藏得那么好,必须找人相助。” 东海王想了一会,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得去见个人。” “见谁?”谭氏不允许丈夫自行其事。 东海王停下,转身笑道:“跟随陛下探望崔宏的人都被扣押在崔府,其他人则被留在倦侯府,可是有一个人,对刺驾之事了解得很多,却不属于陛下身边的亲信,也不在两府之中,应该还保持自由身。我要去找司法参军连丹臣。” “你能出府?” “能,不过会有宫里的人跟随我,没关系,就让他向宫里报告吧,起码让太后知道我心怀坦荡。” 话是这么说,东海王出府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提前想好一堆借口。 刚走到前院,迎面跑来一名仆人,脚步匆忙,带面惊慌,东海王心中一惊,紧接着全身一凉、双脚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 难道皇帝不行了?难道太后要动手了?自己这回还能逃过一劫吗? 东海王心中冒出一连串的念头。 “殿、殿下,有位大、大人求见。” “哪位大人?” “那个……那个……”仆人回答不出来。 东海王又怒又急,要不是抬不起腿,真想狠狠地踢上一脚,“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一个人。” 东海王稍松口气,如果是宫里来抓他,绝不会只派一个人。 “去请进来。” 仆人领命退下。 东海王向大门口望了一眼,宫里的两名太监也在看他,东海王没敢对视,急忙转身,进到前厅里,想倒杯茶,发现自己的手臂抖个不停。 没过多久,仆人将拜访者带进来,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是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同时心里还有一点纳闷,敢在这种时候登自家门,这个儒生胆子不小。 “瞿大人。”东海王笑着迎上来,示意仆人去端热茶来。 “东海王殿下。”瞿子晰恭敬地还礼。 “哪阵风把瞿大人吹来了,快请坐。” 瞿子晰摇摇头,“坐就不坐了,我只问几句话,马上就走。” “好啊。”东海王茫然道。 瞿子晰盯着东海王,“刺驾之事与你无关。” 东海王一边跺脚,一边指天发誓,“若有半点关系,让我现在就遭天打五雷轰。” “据朝中传言,慈宁太后明天要召见宗正卿韩稠和宰相申明志,共商立储之事。” 东海王大惊,“慈宁太后?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韩宗正参与立储。” “对,不能,陛下一直不喜欢他,甚至……”东海王犹豫一下,决定还是透露一点秘密,挥手命令端茶进来的仆人退出去,随后低声道:“陛下早想将韩稠绳之以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而且韩稠与刺驾一事不清不楚,我真搞不懂太后是怎么想的。” “慈宁太后深居宫中,所见所闻都是韩稠的好处,当然不会怀疑他。” “唉,也是陛下不常回宫,有些事情隐藏得太好。” “所以得有人向慈宁太后说明真相,起码让她不要太信任韩稠。” 东海王两手一摊,“我可没办法,瞿大人想必看到门口的太监了,那是宫里的人,我连出自己大门都不自由,更不用说进宫劝说太后。” “我知道你不能进宫,我想请东海王推荐一个人,既熟知内情,又能进宫面见慈宁太后。” 东海王挠头,“京兆尹司法参军连丹臣了解一些,但是进不了宫,其他人都被留在崔府和倦侯府,更没办法进宫。” “陛下经常召见的勋贵子弟和儒生当中,就没人了解内情?” 东海王想了一会,摇摇头,“陛下召见这些人商议的不是军情就是治理天下的大事,与韩稠没有直接关系。” “再想想。”瞿子晰已经找过与皇帝接近的读书人,一无所得之后才来拜访东海王。 东海王又想了一会,“瞿大人对韩稠也有看法哈?” 瞿子晰正色道:“现在不是彼此试探的时候,我在洛阳待过,而且陛下让我看过一些东西,所以我知道绝不能让韩稠掌权。” 东海王有点不太情愿,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再有所保留,“景耀,为了对付韩稠,他也曾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好像不住在倦侯府,也没跟着进崔府,或许还有行动的自由,能够进宫说明真相。” “前中司监景耀?” “对,他被陛下释放,做一些杂事。” 瞿子晰点头,“还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东海王凑近一些,“宫里有消息吗?” “朝中事务我略知一二,宫里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就这样吧,告辞了。” 瞿子晰转身要走,东海王叫住,“等等,连丹臣调查的是刺客,或许也有用,瞿大人可以去见一面,如果可能,让连丹臣最好来找我一趟。” “好吧。”瞿子晰匆匆离开,在王府大门口向两名盯着他不放的太监大声道:“在下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心无私念,专与乱臣贼子作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两名太监吓了一跳,同时摇头。 瞿子晰大步走出门,虽然皇帝只是表露出一点意思,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御史台,他仍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对付韩稠。 至于皇帝的生死,他不作考虑,自己的生死,更是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都要斗到底。 厅里的东海王深感庆幸,一个大麻烦就这么转到了别人手里。(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太监的算计 景耀胆战心惊地等了三天,结果一直没人上门抓他,仔细一想,他明白过来,自己被遗忘了。 一想到堂堂的前中司监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景耀由惶恐变得沮丧。 就在这时,他转运了。 老儒生郭丛登门拜访,他在宫里教授经书时,与景耀相识,说得上话,而且他现在无官无职,没什么可怕的,所以坚持由自己代替瞿子晰出面。 “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全在此一举,请景公深思。”郭丛毕竟为官多年,也了解景耀的为人,知道如何劝说,“韩稠若得势,必立亲信子弟为帝,宫中又是一轮替换,景公资深旧人,何以出头?若能将真相带给慈宁太后,乃立一大功,无论陛下清醒与否,景公前途皆无忧矣。” 景耀被说动了,找出家中的酒来,要与郭丛歃血为盟,“此事宜早不宜迟,韩稠一旦明日进宫,再难劝说慈宁太后回心转意,我今晚想办法进宫,无论如何也要禀明真相。宫中交给我,朝中却要依靠大人。来,饮此一杯,以见诚意。” 两个老头子,实在没多少鲜血可以挥霍,于是象征性地伸出手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 景耀又道:“非是我不相信大人,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不谨慎行事,请问一句,朝中支持大人的还有哪位?” 郭丛想了一会,“国子监祭酒瞿子晰。” 景耀摇头,“一腔热血,可惜职位太低,据说韩稠已经获得宰相的支持,宫中此刻正需要大臣的支持,我若扳倒韩稠,总得给慈宁太后另一个选择,瞿先生不行。” 郭丛又想了一会,小官不行,就得大官,“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这两位可否?” 景耀点头,“一位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一位是熟知礼仪的老臣,够了。这两位真的支持大人,不会等我推荐给宫中之后,他们却一无所知吧?” 郭丛笑道:“景公放心,冯尚书即将入职御史台,有机会拜相,元尚书东海国归国,一番辛苦,功劳却归韩宗正,此两人皆有不满之心,我早就与他们谈过,只要慈宁太后宣召,他们就愿出面。” 景耀彻底放心,送走郭丛,立刻着手行事。 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常侍,按理可以进宫,那跟回家一样,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家”中已乱,连现任中司监都被扣押在崔府不得回宫,一名前中司监更没资格了。 好在景耀的人脉还在,天黑之前,他终于辗转联系上宫里的人,到处打听、劝说,向一些人许以厚利,结果只是得到一堆流言,其中几条让景耀感到吃惊,但是没什么用,他还是不能进宫,甚至找不到人向慈宁太后递个话儿。 慈宁太后正处于疑神疑鬼、一触即发的状态,宫里没人敢去招惹她。 景耀有点急了,为宦多年,他非常清楚时机的重要性,韩稠只要明天进宫,自然有办法将慈宁太后哄得团团转,在那之后,别人再说什么都很难改变太后的印象。 必须是今晚,必须抢在韩稠之前。 他又通过中间人劝说几位妃子,她们的立场与慈宁太后一致,应该不受怀疑,起码能向慈宁太后引荐景耀。 他对淑妃邓芸和另一位妃子佟青娥寄予厚望,可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二更已过,宫里仍无消息传出来,反而有新客人登门。 一名陌生的太监敲响院门,景耀开门之后先是一喜,随后一愣,看服饰,此人并非宫里太监,而是来自王侯之家,“阁下是……” “你是景耀?” “是,阁下是哪一府的?” “待会你就知道了,走吧,景公,我家主人请你去一趟。” 景耀更加吃惊,想要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又有四名奴仆出现,撑开院门,架起景耀,塞进附近的一顶轿子里,抬起就走。 景耀没敢反抗,猜出了邀请者的身份。 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等到半夜,主人终于现身。 韩稠的精神与他的肚子一样饱满,脸上堆笑,一进屋就拱手道:“好久不见,景公别来无恙?” 两人也算是老相识,韩稠在洛阳时,经常给京中权贵送礼,景耀是得到重点关照的人之一,关系颇为融洽,等到景耀失势之后,这种关系也就结束了。 “一把老骨头,苟延残喘而已。”景耀笑道,他可不愿意当面与韩稠对抗。 韩稠示意看守景耀的太监退下,上前几步,亲切地拍拍景耀的肩膀,“听说陛下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景公,肩负如此重任,那可不是老骨头,是硬骨头。” “韩宗正真爱开玩笑,我这身骨头,扔给狗,狗都不吃。” 韩稠收起笑容,“景公,咱们交情不错吧?” “没得说。” “这么多年来,我可没亏待过景公。” “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景公何以恩将仇报,要在背后算计我?是埋怨我没在景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吗?可你知道,我当时当洛阳,鞭长莫及,初入京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我得势,怎会忘记从前的老朋友?” 景耀脸色尴尬,“韩宗正何出此言?我一个沦落宫外的老太监,怎么能算计到朝中重臣?” 韩稠神情一冷,“郭丛那个老家伙找你做什么?你三番五次与宫里的人联系,又为什么?景耀,别怪我说话直接,你现在就是一只苍蝇,捻死就捻死了,就算陛下醒来,也不会在意,何况他十有八九醒不过来了。景耀,你是聪明人,强弱之势,你应该看得清清楚楚,我有太后和宰相的支持,郭丛有什么?” 景耀思忖良久,黯然道:“吏、礼二部。” 韩稠马上明白过来,大笑道:“原来是那两个家伙,皆是无能之辈,不足为惧,过两天就让他们去守边疆。” 景耀肯松口,韩稠又恢复亲切的模样,走到门口,命仆人送来酒食,与景耀对面而坐,连饮数杯之后,他又问道:“景公还知道些什么?” “陛下曾经召见……”景耀住口,“韩宗正这是在邀请我站在你这一边吗?” 韩稠点头,“能得景公,如虎添翼。刘介这个人不识抬举,又没能保护好陛下,他的中司监算是当到头了,宫里马上就会需要总管之人,还有谁比景公更合适?” 景耀举起酒杯,“我虽获赦,家产却未归还,如今是一贫如洗。” “哈哈,些许小事,不劳景公操心,三日之内,我保景公‘富比王侯’。” “明天我要与韩宗正一块去见慈宁太后,有什么话我会直接说,不用别人转达。” 韩稠马上警惕起来,“景公想对太后说什么?” “我会说,陛下曾经召见我与东海王,让我两人出主意扳倒韩宗正。” “果然是他。”韩稠恨恨地说,“景公还会说什么?” “我会说,东海王觉得采取正常手段费时费力,不如栽赃陷害,韩宗正毕竟收留过刺客,由此深挖,总能给韩宗正安一个罪名。” 韩稠哼了一声,“崔府的刺驾呢?也是东海王安排的?” 景耀摇摇头,“东海王没这个胆量与本事,刺驾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已经炮制许多对韩宗正不利的证据,想要借机抛出来,我会提醒慈宁太后小心,不要上东海王的当。” 韩稠大笑,“就是这些?景公还会说别的吗?” “还有一些琐事,是我在东海国打听到的,与另一位太后的身边人有关,与韩宗正无关。” 韩稠犹豫片刻,没有追问,“景公可以随我进宫,请你再将要对慈宁太后说的话斟酌一下,不要让人觉得这是编造的谎言。” 是真话,可以当面与东海王对质。” 韩稠再次大笑,“慈宁太后会喜欢的,用不着我帮忙,景公就能在太后面前立一大功。” “没有韩宗正,我怎么能见到太后?引荐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欣赏景公这种人,今天太晚了,改日,你我一醉方休。” 景耀笑着饮下杯中之酒。 次日一早,景耀与韩稠一块进宫,但他没能立刻见到慈宁太后,韩稠对他仍不是完全信任,让他等在广华阁外,自己先与宰相申明志汇合,与慈宁太后商议过正事之后,才能让景耀进去。 景耀没有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看着熟悉的景致,偶尔还会看到熟悉的面孔,心中悲愤,暗暗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风风光光地重返宫中。 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连饭都没吃上,终于有太监出来宣召景耀。 景耀趋步入阁,跟在太监身后来到楼上。 慈宁太后端坐在椅榻上,宰相申明志坐在太后右手的一张凳子上,韩稠没有座位,挺肚而立,而带戚容,还有几名太监与宫女守在太后身边。 景耀立刻上前几步,跪地磕头,向慈宁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没吱声,也没允许景耀起身,她不太喜欢这名太监,若不是韩稠力荐,根本不会允许他进宫。 “景耀,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对太后说说吧。”韩稠道。 “是。”景耀没玩花样,将昨晚对韩稠说过的话添枝加叶又讲了一遍,供出东海王、冯举、元九鼎、郭丛等人。 慈宁太后没什么反应,申明志冷笑不已,一听就明白,冯举野心大了,不仅想进御史台,还觊觎宰相之位。 韩稠很满意,景耀没有食言,自己再无后患,就算事后出现不利的证据,都可以归为东海王的栽赃。 “景耀,还有别的事情吗?”韩稠问道。 “还有一件事。”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景耀这时抬起头,第一次与慈宁太后对视,“宫里一位妃子怀有身孕,一直没敢透露,太后知否?” 慈宁太后神情骤变,一下子站起来,紧紧盯着景耀。 韩稠先是一愣,随后大怒,他还是被算计了。(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四百一十二章 喜脉 皇帝是否留下皇子,对慈宁太后来说,形势将是天差地别:没有皇子,她必须尽快从宗室当中选立一位好控制的傀儡,这就意味着要与大臣妥协,以获得支持;有了皇子,继位者毫无争议,她未来的地位将会稳固,也就用不着过于急迫地讨好大臣。 她明白这个道理,景耀也明白这个道理,韩稠更明白这个道理。 韩稠并不完全相信景耀,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遭到指控,他自有办法圆满应对,令景耀的攻击全部扑空,还可能落下一个诽谤大臣的罪名,可他怎么也没料到,景耀绕过他,在背后给予一击。 如果不能参与立储,凭什么取信于太后?凭什么建立功勋?韩稠向申明志使个眼色,他们两人的处境是一样的,宰相地位更高些,这种情况下应该由他开口提出质疑。 申明志一脸沉思之色,好像在考虑极其重大的问题,没有看见韩稠的示意。 慈宁太后慢慢坐下,开口道:“怀孕的是谁?” “暂且不知,老奴也是偶然得到消息,但是怀孕者必是嫔妃之一,太后询问一下,或者请御医挨个诊视一番,自有答案。” 慈宁太后冷笑一声,“真是奇怪了,怀孕是大好事,此人何必隐瞒?消息又是怎么传到你耳中的?” 景耀磕头,“老奴冒死陈言,太后若是不信,杖杀老奴便是,若有半分相信,还请速作安排,此妃既然隐瞒消息,必有原因,再等下去,只怕会有意外。” 慈宁太后看向韩稠,“你知道此事?” 韩稠尴尬不已,景耀是他带进来的,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知道,只好回道:“景耀声称有要事禀告,我以为他是宫中老人,因此带到太后驾前……” 慈宁太后挥下手,“有劳两位大人进宫议事,今日所议乃宫中秘事,请两位大人切勿外传。”她的目光转向景耀,“景公既然回来,就不必急着离开,先在宫中住几天吧。” 景耀磕头谢恩,韩稠向申明志连使眼色,仍没有得到回应,只得一块告退,离走时,狠狠地看了景耀一眼。 出了皇宫,申明志上轿,韩稠追上来,挥手撵走随从等人,探头进轿,笑呵呵地说:“宰相大人可把我害苦了。” 申明志一脸严肃,“韩宗正差点将咱们两人都给害了,刚才在慈宁太后面前,你为何变颜变色?” “事情明摆着……宰相大人,别说您对此一点也不担心。” “咱们两人为何被召进宫?” “慈宁太后要与咱们商议立储之事,而且……” 申明志打断他,“慈宁太后本人急于立储,信任咱们二人,才会召你我进宫,咱们不过顺承上意而已。如今慈宁太后心意转变,顺之者得宠,逆之者获疑。我是宰相,不好说什么,你是宗室重臣,宫里遇到喜事,你不拜贺也就算了,竟然还面露难色,慈宁太后事后想起,对你还有几分信任?信任一失,谗言趁虚而入,你拿什么自保?” 韩稠脸色剧变,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我真是一时糊涂,宰相大人说的是,我该如何补救?” 申明志咳了一声,“你远在洛阳的时候就能讨好太后,到了京城还需要我的指教?韩宗正自己努力吧。” 申明志跺跺脚,韩稠只好退后,眼看着宰相离开,知道老滑头这是要置身事外,让自己一人战斗。 身份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申明志还是右巡御史的时候,为了争夺宰相之位,接连参与冒险计划,如今却只想一切稳妥:韩稠得势,他愿意提供一些帮助,形势一旦不明,他就要退而旁观。 韩稠站在寒风中,喃喃道:“未必真有人怀孕,就算怀上,也未必是皇子,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皇宫里,慈宁太后也有同样的疑惑,但她眼下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景公,此刻已无外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告诉我,是否真有妃子怀孕?” “老奴不敢隐瞒,这只是宫中传言,三分可信,可老奴以为,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要及时告知太后。” 慈宁太后点点头,“你做得没错,我会记得你的功劳。我该传召御医进宫吗?” “事不宜迟。” 慈宁太后让随侍的一名太监去传唤御医,景耀提醒道:“多来几个人。” “对,多来几个。”慈宁太后打发走太监,发现自己有些激动,沉默片刻以稳定心神,说:“我还是不明白,怀孕者为何要隐瞒?难道受到了威胁?” “找出此妃,自然一切明了。”景耀等了一会,又道:“容老奴冒死多说一句,无论怀孕的嫔妃为谁,她的安全是宫里最重要的事情。” 慈宁太后恍然大悟,连皇帝都能遭到刺杀,何况一名怀孕的妃子?笑道:“景公带来的消息太令人意外,我竟然有些心慌意乱。嗯……待会御医到来,有劳景公全程陪同,务必确保一切顺利。” 这是一种信任,景耀实现了第一步计划,磕头谢恩,再不多言,更不提韩稠的事情,他明白,自己受到的信任是有条件的,如果找不到怀孕的嫔妃,如果最后生下来的是公主而不是皇子,这份信任马上就会流失,甚至会变成罪过。 景耀重返皇宫,虽然没有恢复旧职,但是已经迈出最为重要的一步,慈宁太后拨给他五名太监以供差遣。 除了皇后,十二名嫔妃都被集中在一间屋子里,她们已经听说传言,跟太后一样激动,也跟太后一样迷惑,不明白这样的大好事,有什么可隐瞒的? 景耀向众嫔妃行礼,然后道:“老奴明白,有喜的娘娘自己也不能十分肯定,所以一直隐而不说,现在也不用说什么,就让御医做个判断吧。” 太医院派来十名御医,五人获准入宫,景耀认得这些人,从中挑选三位,轮番给诸妃诊脉,如果意见一致,皆大欢喜,如果不一致,再召其他御医进来。 嫔妃们坐在锦帐后面,只露出手掌,除了景耀,没人知道帐后的人是哪一位,御医只能判断是否怀孕。 判断喜脉并不容易,三位御医无不天下闻名,最后的意见却不一致,一位什么都没检查出来,另外两位倒是诊出喜脉,却不在同一人身上。 “望闻问切,如果能让臣等询问几句,会更有把握。”一位御医提出要求。 猜测自己怀孕的嫔妃必有征兆,说出来的确有助于判断,景耀却严辞拒绝,他召御医进宫,就是为了要一个另外的证据,以免让人怀疑他与某位嫔妃暗中传递消息,对宫里的人来说,这是大忌讳。 另外两名御医被叫进来,各诊出一次喜脉,也不在同一人身上,其中一位与之前某位同僚的判断倒是一致,于是四名御医判断三位嫔妃有喜。 守在宫外的御医又被传进来三位,也都诊出喜脉,其中一位嫔妃获到的认可最多,达到三次,另有一位嫔妃得到两次,还有两人各得一次。 景耀觉得差不多了,派人送走御医,接着让众嫔妃各回住处,他带着全部资料去见慈宁太后,那上面都有御医亲笔签名。 所有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景耀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却觉得精力充沛,得到慈宁太后许可之后,亲自带人去请被诊出喜脉的四名位嫔妃来见太后,不是一块来,而是分出先后。 头两位嫔妃都只获得一次诊断,自己也难以相信会有好事降临,但还是激动万分,向太后报出下一次月事的预期时间,如果不来的话,马上就会禀告。 第三位是淑妃邓芸,得到两次诊断,她比较自信,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这些天总做梦,天上有东西掉下来,吓我一跳,仔细回想,那东西很像是龙啊。我肯定怀上了,三天……最多十天之后就能确认。” 邓芸兴高采烈地离开,全忘了皇帝还在昏迷中,她应该表现出悲戚才对。 最后一位,也是获得诊断最多的人,一进来就向太后跪下,身子微微发抖,别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怀孕,只有她在御医诊脉之前就已经有了七八把握。 慈宁太后微微叹息,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说呢?” 佟青娥没有其它嫔妃的喜悦与激动,“我、我还不能肯定。” “过了多久?” “大概二十天吧。” 慈宁太后露出久违的笑容,“傻孩子,逾期二十天没来月事,你还不能肯定?就算不能肯定,也该告诉宫里管事的人,找御医给你看看啊。” 佟青娥仍感到紧张,“我、我不知道……”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如果是别的妃子,慈宁太后会感到疑惑,一看到佟妃的名字,她当时就懂了,“你觉得不应该由你生下第一位皇子,对不对?” 佟青娥磕头,“太后明鉴。” 同样是侍女出身,慈宁太后当然理解佟青娥的犹豫与恐惧,不由得心有戚戚焉,对佟妃的好感大为增加,“从今天起,你留在我身边,放宽心,养好身体,别说宫里,就算整个天下,也没人敢动你分毫。” 景耀受到的信任至此稳固,他侧身走到慈宁太后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慈宁太后立刻点头,改变主意,“景公说得对,你先回自己的寝宫休息,别动了胎气。” 佟青娥磕头谢恩,慈宁太后让身边的女官去将佟妃扶起,由宫女送回住处。 景耀刚才对太后说的并非保胎之事,佟妃离开,慈宁太后说:“景公觉得会有人想暗害肚中的胎儿?” “不可不防。” “景公所言甚是,不可不防,还有陛下尚未脱险,更要小心提防。唉,如今可信之人实在太少了。” 景耀不语,他还没到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步。 慈宁太后却已经不再怀疑这名太监,盯着他看了一会,“待会你去见见皇帝。”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犹豫了一会,“陛下已经醒了,还不能说话,可能会需要你。”(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四百一十三章 重掌宫权 皇帝遇刺的第二天就醒了,但是极度虚弱,脖子被扼到的地方痕迹未消,吞咽困难,每天只能吃一点流食,说不出话来,人也有些痴相,目光中偶尔光芒一闪,大多数时候却都暗淡无神。 一名御医留下,不准出宫半步,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服侍皇帝,受到太后的严令,绝不允许对任何人透露皇帝的病情。 御医尽量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清楚,皇帝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慈宁太后不能放心,仍要防备意外,于是她故意让外界以为皇帝命不久矣。 景耀带来的消息打乱了计划,也取得慈宁太后的信任。 她的根基还是太浅,娘家人刚到京城,无从依靠,对大臣她还不能控制自如,所以做不到完全相信。 可她急需一名能用之人。 景耀被带到慈宁宫,皇帝一直住在这里,屋中满是浓郁的药味,御医坐在椅子上打哈欠,一看到有人进来,立刻起身退到一边。 慈宁太后走到**边,看向自己的儿子,面露悲伤,马上又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儿,你也要有儿子了,如果你能明白我的话,就做点表示。” 等了一会,**上传来一阵呼噜似的声音,像是有痰卡在喉中。 慈宁{.{[qu}太后又惊又喜,扭头看向御医,“陛下能听懂我的话。” 御医也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先请太后退开,然后再次检查,这捏捏、那按按,在两只手腕上轮流把脉,起身向太后道:“恭喜太后,陛下情况确有好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脉象有些紊乱,微臣不明所以,难下定论。” “但陛下会好起来?” “呃……”御医明白,自己这是在拿性命回答,迟迟不敢给出明确答案。 慈宁太后不满,但是没说什么,挥手让御医退下,走到**边,柔声道:“陛下会康复的,还会儿孙满堂,为大楚留下万世基业。” 慈宁太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皇帝,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别人,良久方才转身,示意景耀可以过来了。 景耀轻手轻脚地走到**边,先跪下磕头,然后才起来,稍稍侧身,看向**上的皇帝。 皇帝的脸红得不太正常,呼吸若有若无,双眼睁开,不眨也不动,看上去有些怪异,御医没敢多说,景耀自然也不会乱开口,轻声道:“老奴景耀,拜见陛下。” 慈宁太后道:“是陛下将你从卑贱之位中解救出来,并且委以重任,景耀,你愿意报答陛下吗?” 景耀立刻跪下,先后向皇帝和太后磕头,“老奴的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能为陛下效力,老奴死而无憾。” “好,就让外面的人以为四名嫔妃怀孕好了,反正御医鉴别不出来,谁也不能说这是虚假消息。景耀,当着陛下的面,你说自己能不能保护好这四人,尤其是佟妃?” “景耀对天发誓,若不尽力,甘受千刀万剐,若有意外,永沦地狱不得超生。” 太后点点头,“在陛下康复之前,先不要透露陛下的病情,四名嫔妃怀孕的消息足够稳定朝廷了。” “太后所言极是。”景耀慢慢起身。 “你打算怎么保护四名嫔妃和陛下?” “多派护卫,昼夜巡查,饮食起居,严加监督。” “你说的这些事情,中常侍做得到吗?” “老奴事事请示,凭太后懿旨传令,无需它职。” 慈宁太后又点点头,不愧是宫中老宦,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主人的心意。 **上的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似的声音,慈宁太后除了惊喜之外,还有一点困惑,“陛下似乎在对我说什么,景耀,你能明白吗?” 景耀再次看向皇帝,半晌之后摇摇头,“老奴也不明白。”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或许我应该将陛下的身边人招一两个回来,张有才怎么样?他跟随陛下最久,应该可信。” “张有才没问题,可这样一来,不就等于向外宣告陛下病情有所好转吗?”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你去忙吧,需要懿旨,找我就是。” “是,太后。”景耀出去,让一名太监给自己准备食物,去四名嫔妃的住处外面巡查一圈,回来吃饭,马上拟定数道懿旨,赋予自己数项权力,他很谨慎,所有权力的范围都很狭小,而且是临时的,过期即废。 慈宁太后疑心重重,景耀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她的怀疑。 景耀刚才其实有点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在找一个人,虽然不知是谁,但是稍加引导,总能猜出来,景耀在太后面前却假装什么都不懂,一是不想让太后以为他太聪明,二是不愿这么快就召人回来。 他要的是独**、是不可或缺。 太后的懿旨很快送回来,由女官重新誊写,改动很少,加盖太后之印,起码在宫中能够通行无阻。 虽然没有恢复中司监之职,景耀却又回到权力之巅,次日天还没亮,就有一批相熟的太监过来拜望,景耀通通不见,他就住在慈宁宫附近,绝不能显出拥权自重的迹象,心里骂这些人愚蠢,就算要讨好,也不该如此名目张胆。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给慈宁太后请安,报告一下情况,又请了几道懿旨,然后再去嫔妃住处巡查,定下死规矩:护卫一队十一人,不准任何人单独行事,就算是内急,也要有他人陪同,每队护卫再配三名太监,互相监督;嫔妃身边的宫女也是如此,一人出错,全体株连;所有的茶饭,从材料进宫的那一刻起,每道程序都要就有人把关。 对景耀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所有人都得在监督之下才值得相信。 日上三竿,讨好景耀的人就不再是宫中的奴婢,而是主人了。 三名可能怀孕的嫔妃都通过宫女给景耀送上礼物,不是很贵重,只是用来表示亲密,其中两人希望能再找御医进宫确诊一下,或者给外面的家人带封信,淑妃邓芸最直接,将景耀叫进来,说:“等我生下皇子,就是贵妃了,景公帮个忙吧,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一封给我在西域的哥哥,一封给晋城的家人。” 景耀一律婉拒,声称自己没有这个权力,一切事情都要由两位太后做主。 真正怀孕的佟青娥却没什么表示,她仍然感到紧张,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应该也不可能生下第一位皇子,总以为哪里出错了,或者自己怀的是女儿。 对佟妃,景耀细心劝慰,找来同是“苦命人”的太监与宫女陪伴,总而言之要让佟青娥安心养胎。 期间有两名太监过来找景耀,暗示宫外有人想见他,都被斥退,景耀知道谁想见他,韩稠一定急坏了,景耀却不想这么快就当面挑明一切,他要等待、要观察,在形势清晰之前,不做任何决定。 这天下午,景耀受到另一位太后的召见。 对上官太后,景耀又敬又恨,敬她最有太后威仪,恨她拿自己代罪,由中司监直接贬为****,让他受了无尽苦楚。 但他不能不去,请示慈宁太后并获得许可之后,景耀前往慈顺宫,心里有点好奇,上官太后早已不问内外事务,为何要见一名刚刚回宫的老太监? 上官太后赐坐,宫女献茶,然后退下,景耀捧着茶杯侧身而坐,目光低垂,不由自主地还是有点害怕这位已经放弃权势的太后。 上官太后不愿多费口舌,说了一声“喝茶”,看着景耀抿了一口之后,问道:“上官家还有人活着吗?” 景耀心中一惊,手里的茶杯险些失手落地,“太后……”、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你去了一趟东海国,王家到京你却没什么功劳,显然不是去调查王家的真假,而是另有所图,我猜是与上官家有关,对不对?” 景耀更惊,勉强笑道:“实不相瞒,老奴查的是燕家,陛下怀疑……” 上官太后摇头,“景耀,你觉得自己在慈宁面前的地位已经很稳固,可我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回原形,你信吗?” 景耀脸色都变了,想当初皇帝还是傀儡,慈宁太后也还是王美人的时候,景耀奉上官太后之命,暗中做过一些事情,一旦暴露,不死也得入狱。 算来算去,他还是斗不过上官太后,只得回道:“老奴的确调查过太后家人,但是让老奴这么做的人不是慈宁太后,也不是陛下,而是平恩侯夫人。” 上官太后眉头一皱,随后笑道:“崔家的人,她想离间我与慈宁太后,你的调查结果呢?” “太后有一位侄儿,名叫上官鼎。” “嗯。” “老奴在东海国找到上官鼎的一名贴身随从,他说……他说上官家曾经接到太后的懿旨,让他们帮助义士岛,但是空口无凭,上官鼎不知下落,无从对证,所以老奴并未当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上官盛曾经掌管我的印章,他又熟悉我的笔迹,伪造一封信极为方便。” “太后这么一说,老奴心中豁然开朗。”景耀马上道,心中并不觉得上官盛当初会有这个胆识。 上官太后不再说自家的事,“皇帝身边有一名女侍卫,名叫孟娥,你认得吧?” 景耀点头,“据说她杀死一名很可疑的女琴师,令刺驾一案更加扑朔迷离,如今也被扣押在崔府。” “嗯,你想办法将她弄回宫里,要活的。” 景耀惊讶地抬头看向太后,隐隐感到不安,害怕自己又会被卷进阴谋之中。(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回宫 (恭贺读者“lr__lies”成为本书盟主。%文%小说) 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声,御医上前诊脉,心中其实早有判断,可是当着慈宁太后的面,不得不做点什么。 “陛下似有好转,不过脉象依然紊乱,虚弱之中却极少入睡,这不是好事。” “是中毒吗?”慈宁太后立刻问道。 御医谨慎地摇摇头,“微臣觉得不像,如果能叫来太医院的同僚,大家参谋一下,或许能找出原因。” 慈宁太后寻思了一会,“需要哪位御医进宫,你列出名单来,他们跟你一样,进来就不能出去,直到陛下好转。” 御医身子一颤,应声是,退后斟酌该叫哪位御医进宫与自己一块受罪。 “我还是觉得陛下想要说些什么。”慈宁太后凝视皇帝,半晌才转身向站在一边的景耀说:“慈顺宫担心遭到你的报复吗?” “太后明察。”景耀苦笑道。 “你怎么回答的?” “老奴说‘慈宁太后奉慈顺宫为长,这就是最大的保证,别说老奴这样一名半废太监,放眼整个宫里,谁敢动慈顺宫分毫?老奴在宫中为宦多年,升落起伏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遭贬,唯有退而思过,想着如何弥补错漏、更好地为陛下与太后效忠,心中绝无半点恨意。’” 慈宁太后称上官太后为“慈顺宫”,景耀也用这种叫法。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你倒是会说话。”顿了一下,“你今天挺忙吧?” 景耀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将这一整天下来哪些人找过自己、所为何事说了一遍,不敢稍有遗漏,顺便将有人请自己出宫商谈一事也说出来。 慈宁太后果然很在意,“嘿,这么快就有人拉拢景公了,是哪位大臣?” “中间人不肯透露。” “你经验这么丰富,肯定能猜出来。” “嗯……老奴觉得是宗正卿大人。” 慈宁太后眉毛微动,“回想起来,景公说起嫔妃怀孕一事的时候,韩大人好像不太高兴。你是他引进宫中的,他为什么要帮你?又为什么会对你说的话感到意外?” 景耀等这句话很久了,立刻跪下,“老奴不敢隐瞒,老奴想要进宫面见太后,却不得其门,只好去向韩宗正求助。韩宗正收留过一名刺客,担心自己会受到怀疑,也希望老奴能为他说几句话。” “关于东海王那番话是假的?” “都是真的,老奴怎敢在太后面前说谎?陛下的确曾经召见东海王与老奴,让我们暗中调查韩宗正,东海王也的确表达过栽赃比调查更便捷的意思。” 慈宁太后深思片刻,“关于韩稠,你们调查到什么?” “陛下召见我们两人的第二天就在崔府遇刺,老奴尚未着手调查,至于东海王那边的情况,老奴与他并无来往,不知详细。” 景耀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手里并没有韩稠勾结刺客的直接证据,至于韩稠种种贪赃枉法的行为,引不起慈宁太后的兴趣,所以他干脆不提,只用随口一句话引起慈宁太后的怀疑,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慈宁太后没有表现出上钩的迹象,平淡地嗯了一声,“很好,景公去忙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佟妃肚中的孩子。” “是,太后。”景耀没有立刻退下,有一件事他必须尽快解决。 “景公还有何事?” “太后一直觉得陛下似乎有话要说,老奴思来想去,以为很有道理,可是老奴不常在陛下身边,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不如将张有才召回宫中,或许能有办法。” “召回张有才会令人怀疑皇帝的病情,这是你的原话。” 景耀磕头,“老奴想出一个主意,请太后斟酌:不要只召张有才一个人回府,以审讯的名义,多召几个人回来,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慈宁太后默不做声,景耀不敢显得太急,等了一会,说:“老奴愚陋浅薄,前后反复,请太后恕罪。” 慈宁太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你的主意不错,总得弄清楚陛下想说什么。可我对陛下身边的人不大了解,你提出几个人来。” “张有才肯定算一位。” “嗯。” “蔡兴海和王赫皆是近臣,负责内外防卫,理应回宫受审。” “嗯。” “还有一位名叫孟娥的宫女,也在刺驾现场,而且杀死了刺客的一名同伙,也该受审。有这四人足矣。” 慈宁太后皱起眉头,“孟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出身好像很复杂。” “她是东海义士岛人士,本姓陈,据称是旧齐王的后人,与其兄长孟徹以东海国侍卫的身份进宫,先是服侍慈顺宫,后来孟徹参加了齐国叛乱,孟娥一直留在陛下身边,但是由侍卫转为宫女。” 慈宁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孟徹。陛下怎么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据说她在崔府杀死刺客同伙也有问题,更像是杀人灭口还用审问吗?直接让她伏法算了。” 景耀不敢为孟娥辩解,回道:“只召三人的话,显得少些,那就加上一个崔腾,他常在陛下身边,当时也在现场,最为可疑。” 慈宁太后摇头,“崔家人要一块审问,不能单召一人。陛下如此信任孟娥,或有原因,先将她召回来,你亲自审问,将结果立刻呈送给我。” “是,太后。” 景耀退出房间,心里一阵发紧,同时也感到得意,自己真的回到宫里了,不仅*****还参与到最隐秘的阴谋当中。 他去四位嫔妃的寝宫巡视一圈,确认无事之后,才回自己的住处,一名太监正好送来太后的懿旨,他可以去崔府要人了。 天色已黑,景耀不敢耽搁,现在的他必须比二十岁的年青人还要精力充沛,容不得半点懈怠,立刻点齐十名太监、五十名卫兵,手持懿旨出宫,直奔崔府。 崔府被宿卫军团团包围,来者在一条街以外就要接受检查,而且不能进府,管事的营将在灯下仔细看了几遍懿旨,确认无误才还给景耀,请他稍待,自己亲去府里提人。 寒风萧瑟,周围的士兵虽多,却都保持安静。 崔府如今已被分隔成一座座单独的临时“监狱”,里面的人也不能随意走动,营将进去提人要花一段时间,景耀只能默默等候。 韩稠就是这时候赶来的,他的消息很灵通,景耀离宫不久,他也从家里出发,正好赶上。 他没穿官服,一身便装,像是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众多士兵明明看到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没有喝止,更没有阻拦,只要不是进入崔府,他们可以通融。 景耀向前走出几步,进入阴影中,跟来的太监与卫兵全都识趣地留在原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隔了一天,我就得把眼珠子挖出来啦。”韩稠笑道。 “韩宗正言重了,我总算没有辜负韩宗正的重托,希望韩宗正记得我的好处。” 韩稠嘿嘿干笑数声,呼出一股股白汽,“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景公回宫之后一切都好吧?” “游子思归,何况我这个在宫里住了几十年的老太监?” “呵呵,景公现在可是慈宁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出了不少主意吧?” “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多说一字。” “一个字也没多说?” 景耀笑道:“韩宗正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绝不说,更不会做,可是确定无疑的事情,我也绝不敢隐瞒,比如韩宗正这次拜访,我就不能隐瞒,回宫之后必须通报给慈宁太后。” “那是当然,这么多人看着呢,只要其它事情没多说就好。我放心了,景公也请放心,我已经替你选好一处宅子,就在西城,离皇宫不远,地方大,位置隐蔽,不久之后你就能入住了,偶尔出宫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景耀并不推辞,拱手笑道:“让韩宗正破费。” “在交朋友这种事上,韩某从来都是舍得下血本的。” 韩稠笑着告辞,景耀笑着目送。 宿卫营将带出四个人,分别送进不同的马车里,景耀挨个检查,确认是张有才、蔡兴海、王赫、孟娥四人,四人表情各异,孟娥最镇定,张有才最紧张,一见到景耀就询问皇帝的情况。 景耀什么也没说,带人回宫。 孟娥等人被关进不同的房间里,景耀只带着张有才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张有才是极少数受到慈宁太后信任的人之一,被允许来到皇帝床前。 张有才先跪下磕头,然后起身看向皇帝,心中惊惧交加,忍不住想哭,颤声道:“陛下,是我,张有才。” 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呼噜了几声,张有才茫然不解。 慈宁太后对张有才本来就没没抱多大希望,这时轻叹一声,“张有才,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服侍陛下吧。” “是,太后,谢太后大恩大德。”张有才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慈宁太后没急着召张有才回宫,就是觉得这名小太监担不起大事,倒不担心他会害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开,景耀紧随其后。 出了皇帝的房间,来到正厅里,慈宁太后入座,盯着景耀看了一会。 景耀被盯得心里发毛,垂头不语。 “有个叫圣军师的人,景公听说过吗?” 景耀一愣,“听说过,此人是刺客之一,在云梦泽地位很高,曾化名云雄,住在韩宗正家里。” “嗯,那就好,这位圣军师在狱中招供,说他也认得景公,曾派人在东海国与景公接洽,你愿与他当面对质吗?” 景耀大惊,心里明白,就在他离宫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些事情,而且必定与韩稠有关。(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将军风度 宰相殷无害会对韩稠“秉公执法”,给皇帝一个交待,事后还会以病重为由请辞,作为回报,皇帝将给予他致仕大臣该有的一切优厚待遇,甚至在史书中将他树立为对抗奸臣的贤相。 慈宁太后对此不是特别理解,“申明志勾结内臣,与韩稠是一丘之貉,陛下纵然不定其死罪,也用不着妥协吧?” 韩孺子正襟危坐,在母亲面前,他不能太随意,回道:“申明志身为宰相,维护的是朝廷利益,因此朕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保住朝廷的规矩。皇帝无私仇,因其无私,方可动用公器。朝廷即为公器,朕委任宰相处置叛逆者,乃是对公器的信任,申明志会理解的。” “他若是不理解,反而与韩稠勾结得更深呢?”慈宁太后冷冷地问,觉得儿子过于仁慈了。 “那样的话,朕只好破坏规矩,将叛逆者连同朝廷一块铲除,公器难成,但是也可推倒重建,武帝就这么做过。”韩孺子顿了顿,加上一句,“朕有北军。” 一部分北军进城,不仅守卫着皇宫,也监督着朝廷,申明志亲眼所见,但凡还有一丝理智,也不会选择再与皇帝作对。 慈宁太后放心了,却仍然不愤,她憎恨一切威胁过皇帝安全的人,她没再多说什么,儿子毕竟⊕▽长⊕▽风⊕▽文⊕▽学,▽▼e长大了,是一位聪明的皇帝,用不着她事事指手划脚,于是叹口气,“陛下不会再随意出宫了吧?” “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在倦侯府处理。”韩孺子早想出宫,却被母亲堵在了寝宫里。 “陛下既然想按朝廷规矩办事,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宫中处理。”慈宁太后走近皇帝,看到儿子的脸色仍然苍白,身体仍然虚弱,不由得心痛如绞,语气却保持严肃,“陛下还要再经历几次危险?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躯,就不顾及一下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情吗?还有宫中后妃,好歹……好歹看到皇子出生啊。” 韩孺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有办法对付宰相,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母亲,“好吧,既然太后坚持,待朕完全康复之后再议出宫之事。” 慈宁太后希望皇帝一直住在宫里,但是不想现在就提出来,点点头,“就算是当初的太祖,也不是一两天打下的大楚江山,望陛下戒急戒躁,专心休养。” 就这样,韩孺子没能及时出宫前往倦侯府见黄普公。 可他闲不下来,还是来到凌云阁处理事务,召来赵若素,临时任命他为特使,在凌云阁、勤政殿、中书省之间奔走,传递消息、送交奏章。 外面的消息不停传来,申明志准确理解了皇帝的意图,又拿出当初当右巡御史的风格,雷厉风行,立刻派人抓捕韩稠,并且请刚刚获释的景耀全程参与,好让皇帝放心。 金纯忠那边也在抓人,以京兆尹府和刑部的名义搜集韩稠参与刺驾的直接证据,圣军师等人全都受到重新审讯。 皇帝康复的消息必须及时送达天下各地,以安抚众心,韩孺子还要亲自写几封信,分别送给云梦泽的杨奉、塞外的柴悦、西域的邓粹等人,这些人由皇帝亲自选用,对皇帝的安危自然也比别人更在意些。 忙碌到将近天黑,事情才算告一段落,慈宁太后、皇后不停派人过来探视,委婉地催促皇帝早些休息。 韩孺子决定再见一个人。 黄普公已经从倦侯府来至宫中,等候多时,接受了至少三次全身搜查,饶是如此,当他进入凌云阁时,身边还是跟着四名侍卫,而且规定他不准进入皇帝十步之内。 整个皇宫都不想再冒险。 为了保持距离,黄普公只能在门口跪拜皇帝。 韩孺子正在看景耀送来的情报,那上面有黄普公的履历,比之前的说法要真实得多。 黄普公原名叫黄韧,出生于南越,早年间也是良民,习文习武皆有所成。 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了给重病的母亲买药,他铤而走险,与城中一群无赖少年结伙为盗,因为一次分赃不均,大打出手,黄普公连杀十余人,带着母亲入海避难。 此案因为发生在城内,当年曾轰动一时。 海上生活艰辛,年轻力壮、能打能拼的黄普公能够逍遥自在,年老体衰的黄母却极为难熬。 黄普公是名孝子,为了让母亲过得舒服一些,四处劫掠,不只劫商船、渔船,连别的海盗都不放过。 他定下规矩,如果遇到普通百姓,只劫财,甚至还会留下一些,让被劫者靠岸之后不至于一无所有,如果撞见的是同行,则要劫财毁船,船上的人抛进海中,生死由天。 黄普公名声大噪,有了自己的团伙,却也引来大批仇家,双方交战频繁,黄普公的指挥才能就是在此期间显露出来的,迅速由弱变强,成为海上一霸。 黄普公称霸十余年,可是仇家太多,众海盗打不过他,就与官府暗中联手。 在一次追击战中,黄普公的船队被引入埋伏圈,十余艘船被上百艘官船与海盗船包围,数量对比如此悬殊,黄普公仍然坚持了七天七夜,若干次突破重围,没多久又被包围,最终船沉落水,为一伙海盗所俘。 当时官府一方的将领正是燕朋师的父亲燕康,他威胁要向结盟的海盗开战,从他们手中要回了黄普公,也救了他一命。 燕康欣赏黄普公的本事,将他带回东海国,又从岛上接来他的母亲,极力招安。 为了母亲的平安,黄普公接受了招安,但他是强盗头目,朝廷通缉的重犯,外面又有大批海盗恨他入骨,没法从军,所以抛弃黄韧这个旧名,改叫黄普公,从此在燕府为奴,隐藏数年,直到官府销案、海盗也将他遗忘的时候,才逐渐公开露面。 这时的他,已不是称霸海上的大盗,只是燕府里的一名仆人。 但他不是普通的仆人,经常跟在燕康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甚至随他一块上战场排兵布阵,每每必胜,燕康一路积功升至东海国相,黄普公还是仆人,等老主半退,他又开始服侍小主燕朋师。 半年前,齐国平乱,大批逆贼退至海上,黄普公与燕朋师带领一艘战船出海追击,立下大功,当然,功劳都归主人,身为仆人的他只是多领几个月的工钱。 景耀在东海国找到了几名参战的船上士兵,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黄普公,对名义上的主将燕朋师则只是嗯嗯以对,一名士兵喝多之后透露了更多的详情,声称燕朋师其实是被迫登船,在船上吓得半死,好几次威胁要将黄普公处斩。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纸,打量门口的黄普公,“抬起头来。” 黄普公抬头,目光仍然低垂,不敢与皇帝直视。 已过不惑之年的黄普公没剩下多少大将风度,怎么看都像是一名老实本分的仆人,可是跪在皇帝面前,他不颤抖,也不显惊慌,下跪、垂目只是执行规矩,表面的恭谨之下藏着一种罕见的镇定。 他就像是海下的一块顽石。 “黄普公,你的母亲还在吗?”韩孺子问道。 黄普公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显出几分惊讶,马上又垂下目光,“回禀陛下,草民的母亲已在七年前亡故。” “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怜可叹。” 黄普公只是磕头,没说什么。 韩孺子又拿起桌上的纸,看着一行字,问道:“你年轻时也曾学文习武,为何不肯考取功名为国家效力,既能供养老母,也能光耀门庭,反而甘心为盗?” 皇帝竟然了解二十余年前的事情,黄普公更加惊讶,“草民参加过文武举,都没考中。那时……那时的草民鲁莽无知,急需用钱,人家雪中送炭,我就当他们是知己,觉得要以性命相报,于是入伙。” “可你后来又将同伙都杀死了。” “他们拉我入伙的时候是朋友,一块作案的时候是同伙,事后分赃却要论尊卑贵贱,而且也不是草民先动手,他们自己先打起来,边打边骂,将彼此的丑事全都抖露出来,草民看得焦躁,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年轻时的黄普公的确鲁莽,一言不和拔刀相向,对他来说是极正常的行为。 韩孺子隐约看到一位江湖人的形象,又问道:“逃难至海上,你为何专与海盗作对?” 黄普公沉默片刻,“草民刚到海上的时候,曾经拜访过几位有名的大盗,他们看我带着老母,又听说我杀过同伴,不愿纳我入伙,我……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韩孺子因此更觉奇怪,“从何时起,你不再鲁莽无知,反而甘心在燕府为奴呢?” 一直镇定的黄普公终于颤抖了一下,“草民的母亲这一生受尽苦难,最后几年几乎下不得床,临终前说:‘我的命都耗在你身上了,如果你觉得为娘还算尽职尽责,就别再折腾了,哪怕为奴,只要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你活得长久,为娘泉下有知也不难过。’” 黄普公潸然泪下,因为母亲的这一席话,他心甘情愿在燕府为奴,将心中的豪情壮志全化为赌兴,只是偶尔还会显露出来,那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战船、冲向敌人。 韩孺子沉默多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宫里多留一段时间。 “如果让你剿灭云梦泽群盗,需兵多少?”韩孺子斩断私念,问到正事。 “群盗声势甚众,其实各自为战,草民只需三千精兵,但是兵将要由草民选择。” “何时可以开战?” “没有时间,到了就打,打完即退,伺机再战,如是者三五次,群盗可破。” 黄普公挺身而答,已有五六分将军之风。(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佟妃紧张 崔家又逃过一劫,却也遭受重创,刺杀毕竟发生在崔府,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崔家自己却不能免责,崔宏一边安排老君的丧事,一边上书请罪,自愿交出全部官印,大将军、太傅、南军大司马等职位无一例外。、文、小说…… 韩孺子退回请罪书,崔宏再度上书,甚至通过女儿向皇帝陈情。 短短的几天里,崔小君深受打击,愈发相信“满招损”的道理,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够交出权力。 “父亲伤势颇重,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年纪也大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就收回他的官印吧。如今国家多事,南军也该交给其他人了。” 韩孺子这些天与皇后住在一起,没有召见其她嫔妃,“实话实说,我也想收回南军,可如今朝中正在调查韩稠之案,群臣惶惶,不宜再有变动,大将军若是真心想交出南军,就让他再等一等。” 刺驾事件发生之后,南军将领没有为崔宏发声,双方的联系已不像从前那样紧密,韩孺子因此并不急于收回大司马之印,眼下他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崔宏,莫不如留他以稳定局势。 崔小君相信皇帝,没有再催促,转而说道:“惠妃怀孕,陛下有去探望过吗?” 惠妃是佟青娥的称号,她现在是宫中仅次于皇帝的重要人物,从太后以下,人人都围着她转,就连张有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也留在佟妃身边,一点小事也要转告给皇帝和太后。 “去过。”韩孺子含糊应道,他去过一次,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佟妃见到我就紧张,所以我想还是少去为好。” 崔小君轻轻一笑,“陛下本末倒置了,陛下不常去,惠妃心怀忐忑,才会感到紧张,陛下若能常去看看,让惠妃知道陛下爱子心切,她自然不会再紧张。” 韩孺子微微皱起眉头,“再对你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爱子心切’的感觉。” 崔小君严肃地说:“陛下必须要有,那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大楚未来的希望,陛下所作所为皆求稳妥,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带来的稳定可能超过陛下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事情。” “不一定就是男孩……好吧,我会常去看看。”韩孺子盯着皇后,轻叹一声,“如果孩子是你的就好了。” 崔小君何尝不希望如此,但她不嫉妒,“一切皆有定数,急不得,我若命中有子,早晚会有,若是……我能常见陛下,已经心满意足。” 韩孺子次日忙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听从皇后的建议,临时决定去探望佟青娥。 他对佟青娥印象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可那是另一种感情,与对皇后全然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想起几年前受到引诱的场景,立刻觉得自己小了几岁,颇为尴尬。 偏偏是佟青娥第一个怀孕,韩孺子更觉尴尬,就像是在人前义正辞严拒绝了美食,人后偷吃的时候却被逮个现形。 佟青娥也觉得尴尬,总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幸运,首先怀孕的人应该是别的嫔妃,比如淑妃邓芸。 皇帝来的时候,邓芸正在房里与佟青娥聊天,她与另外两名嫔妃最终被证实都没有怀孕,遗憾万分,经常来陪佟青娥,用她的话说是“借借孕气”。 慈宁太后对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怀着戒心,邓芸虽然能来,但是不准自带礼品,尤其不能带食物,屋子里总有几名太监和宫女盯着,她不在意,每次一来就摸摸佟青娥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家伙是不是有点孤独啊?保佑我生一个弟弟吧。” 皇帝的到来,照样让佟青娥紧张,起身时动作太快,差点摔倒,别人没来得及上前,邓芸抢先扶住,按着她坐下,“这又不是正式场合,不用时时讲究礼仪。” 韩孺子进屋,尴尬的感觉又来了,只好摆出威严的神态,说:“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路过来看看,” 佟青娥面红耳赤,邓芸大方地说:“皇宫是陛下的家,陛下可得经常‘顺路’。我刚才对邓妃说,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在陛下面前无需拘礼,可以吧?” “当然。”韩孺子点点头,四处看了看,服侍佟青娥的人都是从前的“苦命人”,他全见过,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于是又点点头。 邓芸笑道:“陛下不好意思呢,张有才,陛下来了,你们不用再盯这么紧了。” 张有才干笑几声,他一直看着淑妃,几乎没挪开过目光,的确盯得太紧了一些,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块离开,但是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时不时探头看一眼,随叫随到。 窗下摆着一张软榻,两妃坐在上面,邓芸指指对面的椅子,“陛下请坐,陛下不是看一眼就走吧?” 韩孺子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坐下,与其说是这里的主人,更像是一名访客。 佟青娥也不知该说什么,邓芸笑道:“你们两个都这么闷,真不知道在床上……让我找个话题吧,陛下,听说你选了一名海盗当将军,是真的吗?” 说起这种事情,韩孺子有的可说,“黄普公早就不是强盗了。” 他将黄普公的事迹略述一遍,邓芸颇觉有趣,连佟青娥也听进去了,开口道:“他倒是一位孝子。” 邓芸道:“孝子还在其次,这个人看来真会打仗。那燕家怎么办?隐藏这么一位优秀的将军,不该受罚吗?” “没有燕家的隐藏,黄普公十多年前就会被处死,所以算是功过相抵吧。朕将燕朋师召入宿卫军,让他做一名副都尉,若是真有才华,日后总有用武之地。” 佟青娥无所谓地点头,只要皇帝显得正常,她也不那么紧张了。 邓芸却真将皇帝的话当回事,想了一会,笑道:“陛下是在安抚远在东海国的燕康。也对,像黄普公这种出身,多少年出不了一位,惩处燕家并不能治后,反而惹得大臣们疑神疑鬼,不如给燕家一个举荐之功。” 大多数嫔妃连朝中大臣的姓名都叫不全,邓芸却能随口说出东海国相的名字,韩孺子有些意外。 邓芸之前就表现得很聪明,但是许多话更像是哥哥邓粹教给她的,如今邓粹远在西域,邓芸只能依靠自己,更显真性情。 “黄普公已经去往云梦泽,如果真能建功,朕还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到时他要荣归东海国,与国相燕康协作剿匪,这才是一个麻烦。” 从前的仆人变成了将军,旧主的脸面不会太好看。 邓芸将皇帝的话当成一个问题,思考片刻,“不能让燕康召回京城委以高官吗?” “朕有这个想法,但是吏部说,大楚有一些官员虽非世袭,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总是由固定的世家担任。燕家在东海国是大族,召燕康进京,继任还得是燕家人,问题并未解决。” “小小一个燕家,连陛下也动不得?” “可以动,但是没有必要,东海国地处偏远,比京城还需要稳定,燕家并无大恶,除之无益,朝廷委派的官员也不会做得更好,反而更难控制。” 韩孺子早就发现了,离京城越远、道路越不通畅的地区,官员越是稳固,总是由几个家族把握,地方官通常三年一轮,至多六年,边疆官员却不用遵守这项规定,每到任期将满,朝廷总会接到该地百姓的大量请愿书,希望留下父母官,朝廷往往顺水推舟。 身为皇帝,韩孺子不喜欢这种“惯例”,但是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解决,而且未来的两三年内,他需要东海国保持稳定。 邓芸又想了一会,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该让燕朋师也去云梦泽,他不是喜欢冒领军功吗?就让他再‘冒领’一次,剿匪之后,陛下同时奖赏黄普公和燕朋师,然后将他们两人同时派往东海国。燕家的功劳与黄普公紧紧捆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捣乱吧?” 韩孺子没回应,心里却觉得淑妃所言是一个主意。 邓芸又道:“等到东海平定,陛下有了回旋余地,可以效仿前代皇帝,将边疆大族迁至内地,燕家也算在其中就好了。” 韩孺子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与妃子讨论政事已然破坏规矩,他不能说得更多,随口问道:“惠妃有什么想法?” 佟青娥一愣,她宁愿当一名听众,觉得很自在,让她拿主意,实在太难了,“我、我觉得淑妃说得很对啊。” 韩孺子起身要告辞,斟酌再三、自勉再三,迈步来到佟青娥面前。 佟青娥吃惊地站起身,邓芸饶有趣味地看着。 韩孺子见过母亲和皇后等人抚摸佟青娥的小腹,于是也模仿着轻轻触碰了一下,生硬地说:“惠妃珍重,待生产后,朕与你贺喜。” 佟青娥愣愣地说不出话,皇帝转身离开,出门之后如释重负,觉得这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但是心里的确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对那个连样子都瞧不出来的小小生命,多了一份期待。 屋子里,邓芸扶着佟青娥坐下,微笑道:“陛下是好皇帝,也会是好父亲,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他生一位皇子。” (借用读者“悠扬eiling”的几句诗献给黄普公,也献给所有读者:纵有凌云志,难舍父母恩。伏首甘为仆,不遮将军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划线的门道 事关刺驾,官府抓人时从来不会手软,据传有数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总共抓捕了上千人,陆续释放一些,还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审的时候,哭喊声一片。|文|小说。. 玄衣使者金纯忠同情这些人,就快要过年了,他们却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队,有钱者贿赂一下狱卒,无钱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亲人传句话。 金纯忠看在眼里,如果是从前的他,会觉得这是陋习,必须加以纠正,先不说公差贪贿,万一带到牢中的话是给刺客同伙的暗语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应该保持沉默,多少该给无辜者一点希望。 进入腊月,随着案情渐渐清晰,金纯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找明白人帮忙。 这天下午,趁着空闲,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宴请司法参军连丹臣。 金纯忠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他学过的刑讯之法毕竟是纸上谈兵,在整个审案过程中,老吏连丹臣对他帮助甚大,可以说是半个师父。 即便如此,刑吏之间的单独宴请还是比较罕见的,正常的做法是请一大群同僚,以某人为主客,金纯忠却只请连丹臣一人。 连丹臣为人谨慎,答应得有些勉强。 酒馆是一座四合院,金纯忠单独要了一间房,酒菜摆上,两人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闲话,金纯忠称赞连丹臣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连丹臣羡慕金纯忠少年有为,又是外戚,今后前途无量。 金贵妃留居塞外在官场中是一项禁忌话题,连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纯忠觉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连大人解惑。”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绝无隐瞒,请说。”在皇帝亲派的使者面前,连丹臣比较客气。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证明与刺客没有直接关系,为何不能释放?陛下不是降旨说过不可株连无辜吗?” 新来的刑吏居然为这种事疑惑,连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问道:“怎样算是‘无辜’?”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丹臣举例道:“就说这一批犯人吧,说他们无辜,都与刺客有些联系,说他们有罪,这些联系又都很勉强。比如有些人认识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经觉得刺客行为古怪,但是没有报官,算不算无辜?还有人向刺客卖过米面油肉,拿过刺客的钱,算不算无辜?” “应该算吧。”金纯忠不太肯定。 “可是卖给刺客的米面当中藏着兵器、身为邻居却为刺客打探消息呢?” “兵器是米面铺老板放进去的?邻居提供的消息与刺驾相关?” 连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说不是,可你能相信吗?京兆尹大人相信吗?刑部相信吗?再往上能相信吗?咱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从神情、从哭喊声、从其亲友的表现上判断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状上只有文字,没有这些能够取信于人的细节,大人们的感受跟咱们是不一样的。” 金纯忠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连大人指教,小子何时醒悟?” 连丹臣接受这杯酒,喝下之后感慨道:“刑吏之难,不在查案、不在审讯,而在划线,或失之于宽容,漏掉奸人,无法应对上司,或失之于严厉,不免殃及无辜。至于此案,问题就在于迟迟不能划线,所以牢里的犯人不能释放。” “主犯皆已落网,为何还不能划线?” 连丹臣在自己与金纯忠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我有划线的手段,但是没有划线的权力,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刑部在等宰相的说法,宰相……” 连丹臣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金纯忠道:“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 连丹臣点头,“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最为难办,韩稠被抓,可他背后还有没有大臣支持?有多少?都是谁?” 金纯忠能够越过层层官员直接晋见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据我所知,也只是猜测啊,陛下不想让事情闹大。” 连丹臣若有所思,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没酒,金纯忠马上替他斟上,两人为此客气了一会,连丹臣放下杯子,“如此说来,问题出在宰相那里,关键却在韩稠身上。” 金纯忠在意的是牢中无辜者,结果却说到了宰相与韩稠,于是拱手道:“原闻其详。” 连丹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有点多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虽然不至于胡言乱语,但是有些话也敢说了,“皇帝想除掉一个人,是不是很简单?” “当然,皇帝一言九鼎,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只需一句话,就能除掉任何人。” “嘿,皇帝的简单,正是朝廷的繁重。皇帝说杀掉张三,朝廷必须领命,可是不能直接就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大楚律法里可没规定‘皇帝说杀就杀’,朝廷就算这么做了,皇帝也会不满,以为朝廷让自己担上‘昏君’、‘暴君’之名。” 连丹臣一把抓住金纯忠的胳膊,“我当你是知己才说这些话,可没有别的意思,更无影射之意。” 金纯忠笑道:“连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构陷无辜的人。” 连丹臣点点头,“眼下的案子麻烦就在这里,陛下仁慈,不想让事情闹大,宰相当然遵旨,必定深挖韩稠,令罪名无懈可击,可韩稠有罪吗?” “当然有罪!”金纯忠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韩稠贪贿无数,富比国库,又与刺客勾结……” 连丹臣笑着打断金纯忠,“韩稠肯承认自己与刺客勾结吗?” 金纯忠没审过韩稠,只能猜测,“想必不肯。” “刺客承认了吗?” 金纯忠审过所有刺客,大多数时候连丹臣也在场,于是摇摇头。 刺客的头目是圣军师,只有他,还有刺客栾凯,与韩稠有过直接往来,栾凯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足采信,圣军师则坚称韩稠“出卖”自己,对在崔府发生的刺杀一无所知。 连丹臣道:“贪贿虽是重罪,可韩稠是宗室重臣,顶多被削籍为民、发配边疆,遇到大赦,还可能恢复身份。勾结刺客才是不可宽赦的死罪,正因为如此,更要证据确凿,出一点瑕疵,都会让人怀疑陛下罗织罪名报复宗室。” 韩氏子孙遍布天下,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传言跋涉过去,早已面目全非。 连丹臣久为刑吏,对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难啊,只要韩稠和圣军师咬住不承认,真相哪怕就摆在眼前,也不算数。反之,这两人只要有一人松口,万事大吉,是只诛首恶,还是株连百人、千人、万人,都容易得很。” 金纯忠叹息一声,“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居然被这两人所连累。” 金纯忠听得越认真,连丹臣越兴奋,意犹未尽,又喝一杯洒,说:“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原因?” 连丹臣笑而不语。 金纯忠连敬三杯,他是勋贵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却恭敬地执弟子礼,连丹臣三分欣赏、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么话都肯说了。 “其实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无辜,与刺客直接相关者寥寥无几,可皇帝下达宽赦令之后,仍将数百人羁押,因为这对大人、对整个衙门,包括你我在内,都有好处。” 金纯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亲属贿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钱?” 连丹臣笑着点头,“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基本清晰,刺客连同包庇者最多不超过百人,这些重犯谁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钱也没有,可其他犯人却是添头儿,放了是显示陛下仁慈,不放是办案谨慎,划线的权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金纯忠感慨万千,“韩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贪贿,结果查案者利用这个机会也在贪贿。” 连丹臣大笑,“不一样、不一样,韩稠是山中老虎,专挑肉多的猎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点鼠兔,至于咱们,拣点残羹冷炙而已,还有更差的,只能啃骨头了。” 金纯忠笑了笑,没有争辩,心里却觉得这是一样的行为。 连丹臣收起笑容,低声道:“其实金大人是有机会成狼,甚至成虎的。” 金纯忠一惊,以为连丹臣是在出言讽刺,细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那是羡慕与推崇,连丹臣以为金纯忠请他喝酒就是为了弄清门道为自己捞取利益呢。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纯忠顺着说下去,“可我还没明白,机会在哪呢?” “金大人能够直接面圣,这就是最大的机会,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谁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听,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诉我,我去找几位富裕犯人的亲眷,对他们说有办法放人。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单里,反正他们也没什么重罪,本来就该在名单里。差事完成了,钱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无风险。” 连丹臣不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觉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饮,连喝数杯。 金纯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见皇帝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次交锋 圣军师四十来岁,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骨头却挺硬,连番遭受酷刑,就是不肯招出韩稠,每次被问道时,回答都差不多,“皇帝杀个大臣还不简单,何必找我帮忙?” 与其他犯人不同,他没有被关在京兆尹府的监狱里,享受特殊待遇,住进了刑部大牢,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不同部司的审问,他早已习以为常,今天没人来拖他出牢,反而不习惯。|文|小说。. “嘿,狱头儿,到时候了,老子今天的‘竹笋炒肉’还没吃呢!” 刑部大牢位于地下,房间不是很多,关押的却都是重犯,圣军师喊话之后,深处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隐约的叫好声。 圣军师来了兴致,坐在草席上,放声高歌,晃动身上的锁链当乐器,唱的是一首下流小曲,从狱卒往上一直到皇帝,家中女眷都逃不过他的编排。 两名狱卒拎着棍棒走来,隔门怒喝,圣军师却唱得更起劲儿,他是朝廷要犯,受审时频繁挨打,在牢里却没人敢动,万一出了状况,狱卒们可承受不起责任。 “拿抹布把他的嘴堵上。”一名狱卒说。 “给他加餐,抹布越脏越好。”另一名狱卒迎合,两人转身离开。 圣军师大笑,“你们两人的婆娘最脏,都送来吧,老子来者不拒!”说罢又唱起来。 过去很久,狱卒一直没回来,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臭味的刑部大牢,好像找不到一块肮脏的抹布。 圣军师嗓子沙哑,终于觉得无趣,躺在地上哼哼,肚子倒真是饿了,就算是腐臭的肉,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圣军师坐起来,伸伸腰、扭扭脖子,哑声道:“以后能不能准时一点?耽误老子休息,不知道我正在梦里和玉皇大帝聊天吗?” 牢门打开,进来两人,并非狱卒,圣军师认得其中一人是审过自己多次的金纯忠,还有一人却不认得,于是多打量几眼。 那人提着灯笼,这时放在地上,问道:“就是他?” 金纯忠道:“是他。” “老子不是‘他’,老子叫圣军师。” “相貌与传言一致,脾气不太像。”陌生人道。 “你是哪路神仙?还打听过我的脾气?” 那人没有回答,侧身向金纯忠点下头,金纯忠退出,将牢门关上。 “牢房里审问,有点新鲜。可你就一个人,不会是被关进来给我做伴的吧?老子对太监没兴趣。” 那人是名太监,缓步走到圣军师面前,背对灯笼,居高临下地俯视犯人,圣军师挣扎着起身,昂然回视,个子虽然矮了一些,气势却一点不输。 “我叫杨奉。” 圣军师重新打量了一番,突然大笑,“原来你就是杨奉,特意从云梦泽回来的?哈哈,我还以为赫赫有名的杨狗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一名普通的太监。” “彼此彼此。”杨奉平淡地说。 “怎么着?几**司用尽刑具都没达成目的,你只凭一张嘴就想来说服我?” “像咱们这种人,本事都在嘴上,不用嘴还用什么?” 圣军师稍稍愣了一下,收起脸上的狂傲神情,言辞却没变,“我跟你不是一种人,圣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你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咱们没有共同之处。” 杨奉转身,在狭小的牢房里转了半圈,既不反驳,也不生气,“云梦泽挨不过今年冬天。” “这种话对皇帝说去,他肯定爱听。” “刺驾没成功,栾半雄决定参加盟主大会,以为当上盟主这后就能取得整个江湖的支持。”杨奉只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对各种嘲讽全不在意,更不接话。 圣军师脸色不变,微笑道:“临走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他绝不能参加盟主大会,看来他是没经受住引诱,算了,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的一切顽抗都是无意义的,何不招出真相?自己少受些苦头,也给我们减少些麻烦。” “连杨公都亲自出面了,我还有什么可抗拒的呢?想让我招供,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请说。” “让皇帝亲自来审我。” “这不可能。”杨奉立刻否决。 圣军师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提条件,“不是我进宫见皇帝,而是皇帝来大牢见我,对皇帝说的时候一定要讲清楚。” “陛下亲临大牢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且他不会来的,满朝文武不会同意,我也不会,陛下有陛下的尊严,不会因为你而放弃。” “只会为匈奴人放弃?呵呵,反正你能见到皇帝,告诉他这些话就是,他若是真皇帝,自己能做主。” “我不明白,你是江湖人,不在乎云梦泽和栾半雄的生死存亡,却非要帮助一名贪官脱罪?” “我没帮任何人,尤其不想帮皇帝,他想杀死大臣,自己想办法,不要拿我当借口。”圣军师又说出这套话,之前很有效,每每令审问者无言以对。 杨奉至此似乎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刺驾一案拖得太久了,从明天开始,被俘的刺客会被陆续处斩,年前完成,你是最后一位,大概在腊月二十左右。” “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在阴曹地府等皇帝,在那里他说的不算,大家势均力敌再斗一场。” “还有栾半雄,你们会先见面的。他正在与各地豪杰会面,要将盟主大会掌控在手中,可这些豪杰会劝说他投降,接受招安。无论他同意与否,只要表现出犹豫,就必死无疑。” “我不在乎了。”圣军师无所谓地说。 “那就好,因为你就是栾半雄心存犹豫的原因。” 圣军师没吱声。 杨奉继续道:“那些豪杰不会立刻劝降栾半雄,而是揭穿你的真面目:是圣军师游说云梦泽参与齐国叛乱,并与匈奴人勾结,结果一败涂地,云梦泽因此声名狼藉;是圣军师策划了一套复杂的刺驾计划,结果还是一败涂地,陛下活得好好的,云梦泽却损失了一批好手,尤其是栾凯与赵十娘,一个是栾半雄的义子,一个是他的姘头,都死于你手。” 崔府中刺驾的阿珍真名赵十娘,武功虽高,在江湖中名声却不响亮,也只有杨奉能打听出来。 圣军师倒不意外,冷冷地看着他,“跟我说这些干嘛?” “顺势而为,望气者讲究这个,所以我向你说清眼下的大势。” “想学望气之术,你还没入门呢?” “照葫芦画瓢,总有两三分相似。”杨奉微笑道。 “嘿,你连半分都没学到。”圣军师一脸不屑,随即恢复正常神色,想了想,说:“大势其实是这样的:栾半雄根本不在乎京城损失的这些人,圣军师?不过是名说客而已,没有过命的交情;赵十娘?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个而已,少一个更清静;栾凯?一个傻小子而已,武功虽高,但是早晚会惹麻烦,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栾半雄身边又不是只有这两名高手,他会假意参加盟主大会,等官府放松警惕的时候,先发制人,破坏朝廷军队的据点,然后伺机而动,或者留在原处待战,或者退向东海,泽里的好汉到了海上还是霸主。” 杨奉摇头,“你说的头头是道,但是假话太多,我在云梦泽打听得清清楚楚,栾凯与赵十娘虽然不是栾半雄身边仅有的高手,却是最忠心的,否则的话也不会被派来刺驾,尤其是赵十娘,明知此行必死,仍然义无反顾,栾半雄身边还剩下多少这样的人?” 圣军师大笑,“枉你追杀过这么多的江湖好汉,对江湖规矩却只知皮毛,不知底细:赵十娘的儿子留在栾半雄身边,她敢不从?栾凯这种人很容易培养,栾半雄杀人之后留下幼儿,养大他们就是为了当死士,栾凯武功高些,也没高到出类拔萃,你问栾半雄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狗皇帝逃过一劫,还有更多刺杀等着他!” “你想让朝廷将关注重点从云梦泽转回京城?”杨奉冷冷一笑,“大楚攻守兼备,有实力两线开战,栾半雄坚持不了多久,进京的刺客无非是来送死。” “云梦泽有的是栾凯这样的人,就怕你们杀不过来。” 杨奉盯着圣军师看了一会,突然说道:“你不是淳于枭。” 圣军师一愣。 杨奉转身提起地上的灯笼,敲了敲牢门,等外面的打开,补充道:“淳于枭不会像你这么愚蠢。” 圣军师又是一愣。 门开了,杨奉走出去。 金纯忠关上门,有些困惑地问:“圣军师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这只是一次言语交锋,几分真假并不重要,他赢了,同时也输了。”杨奉抬起灯笼,照亮金纯忠身边的另一个人。 刺客栾凯被牢牢捆在一长块木板上,嘴里塞着布条,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眼中充满仇恨,像是要吃人。 “关于他和赵十娘,圣军师的话是真的。”杨奉说。 四名士兵走来,抬着栾凯向外走去,走出十几步之后,牢里突然传来圣军师的怒吼:“杨奉,回来再战!” 杨奉不想再战,出离大牢,到了另一间屋子里,让士兵放下栾凯,没有松绑,拽出他嘴里的布条,一句话也不说。 栾凯呕了几下,气愤异常地说:“韩稠府里有一颗人头,是他与圣军师亲手掩埋的,我看到了。” 杨奉点点头,栾凯还没消气:“义父……栾半雄真杀了我的家人?而且不在乎我的死活?” 杨奉又点点头,对栾凯,他连嘴皮子都不想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剑在手中 杨奉入宫,既是拜见皇帝,也是辞行,他此次返京原是为了确认圣军师的身份,半路上听说皇帝遇刺,数日后又听说皇帝已经康复,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了一次。 他的权力来自皇帝,没有皇帝他将失去一切,因此必须亲眼看到皇帝安然无恙。 杨奉看上去又瘦了一些,满面风霜,他在云梦泽可不是坐在屋子里安排战斗。 杨奉算不得纯粹的内臣,皇帝在凌云阁见他,微笑道:“朕又涉险,让杨公失望了。” 杨奉仔细打量子皇帝几眼,放下心来,“陛下平安就好。” “朕还是没能完全掌握皇帝的权力。”韩孺子很高兴见到杨奉,有些话他只能对这名太监说,“十步以外、千里之内,不知还有多少臣子与韩稠的想法一样,只是暂时没敢表露出来。” 韩孺子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奏章,“这是连日来各地诸侯和朝中大臣递上来的,杨公能猜到他们都写了什么吗?” 杨奉想了一下,“首先是恭贺陛下康复,其次是痛斥韩稠的狼子野心,最后……他们大概会说起稳妥的好处:祖宗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后世子孙改动时必须慎之又慎。以此暗示陛下当初将韩稠从洛阳调至京城是错误的。” [.quu.“何止暗示?有些人直接写了出来。”韩孺子摇摇头。 韩稠是诸侯后代,其祖自愿交出王号,当时的皇帝为了表彰这种行为,特许其家子孙可以世袭河南尹,长驻洛阳,结果却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麻烦。 “可大楚不能再容忍韩稠这种大臣存在。”韩孺子看向那摞奏章,好像上书者就站在面前,目露坚定,一次刺杀吓不住他,“如果只是剿匪,动用数郡之力即可,韩稠影响不大,如果要对付匈奴人,需倾天下之力,朕不允许再有洛阳这样的法外之地。” 杨奉没吱声,韩孺子轻叹一声,“可朕现在还腾不出手来。” “陛下有皇子之后会封王吗?”杨奉问道。 韩孺子沉默良久,“会。” “三五代之后,将有一位皇帝如陛下一样,琢磨着如何废除各地诸侯,陛下的子孙也在其中。” 只有杨奉敢说这样的话,韩孺子并不在意,反而很欣赏,喃喃道:“一个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连皇帝也不能例外。” 韩孺子一时想不出良策,看样子杨奉也不能,于是笑道:“不说以后的事情,先说眼下的问题吧,朕向云梦泽又派去一位新将军,名叫黄普公。” 杨奉点头,“我在路上遇到了,跟他聊了几句,是位能做事的将军,难得陛下能将他找出来。” 韩孺子将黄普公的事迹大概说了一遍,“他的本事哪怕只有五分真实,击破云梦泽群匪也应该不在话下,接下来朕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可朕担心一件事,燕康与黄普公原是主仆,以后一文一武协作剿匪,只怕会有隔阂。有人建议朕将燕康之子燕朋师也派去云梦泽,如此一来,黄普公的功劳就是燕家的功劳,或许可以消除隔阂。可这种做法不太公平,朕一直犹豫未决,正好杨公来了,朕想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奉上前一步,“打个比方,陛下得到一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剑,是深藏匣中,还是拿在手中与敌人对战?” “当然是拿在手中。” “敌人选用何样的兵器迎战,陛下决定不了,那可能也是一柄神兵利器,两强相争,必有一伤,陛下的宝剑纵然得胜,也可能受损。” “如果对方是神兵利器,朕就更应该使用宝剑,这正是宝剑的用途。”韩孺子笑了笑,有时候他还是需要杨奉的指引,“朕明白了。” 杨奉后退一步,回至原位。 韩孺子继续道:“作战的是将军,朕只需给他权力、兵将与粮草马匹,至于其它事情,该由将军自己解决,无需朕事必躬亲。能不能解决彼此间的关系,是黄普公与燕家的问题,朕秉持公正即可。” 明白这个道理,韩孺子一下子轻松许多,看向杨奉,说:“申明志对自己的问题解决得不好,朕已经决定允许他致仕还乡,可是该由谁接任呢?” “陛下想必已有人选。” “朕属意瞿子晰。”韩孺子停顿片刻,见杨奉没有提出反对,接着说下去,“先让他担任帝师,期满后入御史台,如果表现出色,可为宰相。” 略过六部的为官经验,皇帝给瞿子晰安排的是一条快速通道。 这是赵若素的建议,杨奉点点头,“陛下安排得很好,瞿子晰有宰相之才,可是与宝剑一样,也要提前试一试锋芒。” “问题是在这之前呢?谁当宰相?如果瞿子晰被证明只是一介书生,空谈强于实干,申明志的继任者很可能要在宰相的位置上多坐一阵儿。” “冯举已被任命为左察御史,按惯例该由他继任宰相。” 韩孺子沉吟不语,他提拔冯举是为顺利通过自己的多项任命,对吏部尚书不是特别满意。 “冯举是三朝老臣,执掌吏部多年,再有御史台的经验,堪任宰相。”杨奉并不避嫌,还是冯举。 “卓如鹤怎么样?杨公在云梦泽经常见他吗?据说他是先帝欣赏之人。” 卓如鹤原是桓帝当太子时的近臣,后进入六部为官,就等着步步高升,直达宰相之位,结果桓帝早崩,他被调至外地,升迁之路中断,韩孺子对他印象不错,派他去安抚云梦泽周边数郡的民心。 杨奉想了一会,“卓大人剑在匣中,尚未试刃。” “卓如鹤治理弘农郡颇有声誉,在云梦泽做得不好吗?” “做得很好,云梦泽这几个月来返乡为民的强盗,比过去几年加在一起都要多。卓大人不缺治民的经验,但是缺治吏的经验,宰相是百官之首,非得是深谙治吏之术者才可担任。” “嗯。”韩孺子明白杨奉的意思,不管怎样,他对未来的安排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杨奉觉得差不多了,躬身道:“我明天就走,要向陛下请调一人,一块带去云梦泽。” “满朝文武,随你调用。” “此人不是朝中官员,而是牢中关押的一名刺客,叫栾凯。” “朕知道这个人,他曾经闯进皇宫,惊吓到了皇后,该是死罪。” “此人自愿去刺杀栾半雄,以赎死罪。” 韩孺子大为惊讶,“怎么会这样?那些刺客不是一直都很嘴硬,对栾半雄很忠心吗?” 杨奉将自己在牢中的经历说了一遍,韩孺子先是笑着摇摇头,然后正色道:“圣军师为了与杨公争锋说出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栾凯的父母真是栾半雄所杀?” “我不知道。”杨奉对皇帝必须实话实说,“我猜圣军师没本事现编一套纯粹的谎话,应该是真多假少,但这不重要,栾凯相信,这就够了。” “杨公打算让他再去刺杀栾半雄?” 杨奉摇头,“栾凯这个人十分单纯轻信,他若见到栾半雄,很可能又被劝说回去,我要将他留在在身边。栾凯熟悉云梦泽路径,尤其是对栾半雄的老巢了若指掌,有他相助,黄普公等将军事半功倍。” “栾凯很危险,圣军师也很狡猾,杨公小心。” “我也不做匣中之剑,自信能够对付得了栾凯。” “好吧,朕会传旨,让你带走栾凯。” 杨奉谢恩,告辞准备要走,韩孺子叫住他,想了想,问道:“杨公还在追查淳于枭?” 杨奉点头,微微眯起眼睛,他做事向来胸有成竹,唯独对淳于枭充满困惑,“我总觉得他就隐藏在身边,我在云梦泽,他也在云梦泽,我回京城,他也回京城……” “等到天下太平,淳于枭将无处藏身。”韩孺子道。 杨奉躬身,“我希望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将他绳之以法。” 韩孺子目送杨奉退下,对这名太监,他既觉得心有灵犀,又感到不可理解。 他从桌上找出一张还没有盖印的旨意,将它撕成碎片,燕朋师不会去云梦泽,将一直留在宿卫军,直到显出真本事的那一天。 杨奉离开不久,金纯忠求见,在皇帝面前对杨奉的手段赞不绝口,“栾凯此前一直胡说八道,杨公一到,他全招了。连丹臣已经在韩府一张**下挖出人头,尚未完全腐烂,崔府的人辨认过,确认就是被杀的侍妾。韩稠再不能说自己对刺杀一无所知了。” 事情总算解决一件,韩孺子却没有多少愉悦之情,见金纯忠也不是特别兴奋,略感疑惑,问道:“你还有事情要说?” 金纯忠郑重地点点头,“本来这不是我的职责,可我觉得事关陛下的声望、大楚的民心,陛下应该知道。” 金纯忠将他从连丹臣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尤其是京兆尹有意多抓犯人,用来求取贿赂之事,但是隐去连丹臣的名字,他只是一名刑吏,算不得朝中的“虎狼”。 韩孺子认真听完,先是愤怒,随后冷静下来,“朕知道了。” 金纯忠不敢多说,躬身告退。 一直以来,韩孺子对朝廷以安抚为主,以为剿匪事急,整肃朝纲事缓,可最近的许多事情却在向他表明,后者或许才是最急迫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病因 崔腾受到的苦头不多,受到的惊吓却不少,回家之后一连几天起不来床,大家都说是他孝子,父亲伤重卧床,他也要感同身受。·文·小说。 崔腾身边的仆人却另有看法,觉得主人其实还在怀念张琴言,再加上过去一段时间里连番受到惊吓,使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母亲来看过他,除了叹息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现在是崔府真正的女主人了,反而比从前更不知所措,“过两天要给老君发丧,御医说你父亲还是不能起床,你是长孙,老君又那么喜欢你……” “母亲,我会好起来的。”崔腾反过来还得安慰母亲,“实在不行,让人把我架起来,总之我会给老君尽孝,不能让外人笑话咱们崔家。” 儿子病怏怏的,崔母心疼不已,御医说崔腾得的是心病,吃药只是辅助,还得有人开导,崔母自己没办法,只好求助他人。 皇帝和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张有才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他的到来让崔腾兴奋了一小会,但也只是一小会,人一走,又变得有气无力。 崔腾的诸多朋友全来过,或奉承,或逗笑,或豪爽,或促膝长谈,效果都不明显。 只有狐朋狗友谈起京城新近成名的几位美女时,崔腾眼睛一亮,一度坐了起来,心中跃跃欲试,想要下床穿衣,一块去寻花问柳。 可是只要一想到张琴言,所有雄心壮志瞬间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不得琴、听不得“张”、“言”二字,看见太监张有才,他忍不住流过两滴泪,将张有才吓了一跳。 新年将近,别人家一派欢欣气象,崔府仍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最后是平恩侯夫出了一个主意:“要说劝导人心这种事,名医未必有用,自己家也是灯下黑,非得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才说得通。” 她推荐的是东海王。 崔母写信,平恩侯夫人亲自去请了三次,东海王终于勉强同意。老君是东海王的外祖母,对小时候的他一直宠爱异常,东海王于是以助丧的名义来到崔府。 崔腾躺在床上哼哼哑哑,像是呼吸不畅,又像是在唱小曲儿,只是走调严重,谁都听不懂。 东海王也听不懂,一进屋就向床上拱手道:“恭喜你啊,崔二。” 崔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来者,继续哼哼,过了一会,见东海王不往下说,他有点急了,示意仆人扶自己起来,靠着旁边叠好的被褥,问道:“崔家流年不利,一堆倒霉事儿,我又病成这样,何喜之有?” 正在屋子里东瞧西看的东海王走到床边,笑道:“你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死,岂不值得庆贺?” 崔腾怒目而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东海王,你来讨打是不是?谁请你来的?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东海王点点头,“果不其然,我就猜你是装病,让我一下子就诈出真相。” 崔腾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推开仆人,真的下地站了起来,可他卧床太久,身子又虚,起得过猛,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再明白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躺下,面前还站着笑呵呵的东海王。 “你怎么还在?” 东海王向仆人道:“出去,我们哥俩儿闲谈一会。” 仆人不敢走,东海王道:“崔二,你敢不敢单独跟我说话?” “滚!”崔腾怒喝道,也不知是对说的,仆人自觉领受,匆匆走出去。 “来吧,你想说什么?笑话我,还是挑衅?都说出来吧,我受得了。”崔腾挺脖说道,神情比平时的确好不少。 东海王却收起笑容,“我知道你为什么卧床不起,还知道你这样做很愚蠢。” “你知道个屁!”崔腾忍不住冒出脏话,“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当儿子的还不能为父亲……”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我是你的表弟,咱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你起不来床,与舅舅无关。” 崔腾脸一红,“我忘了你是在崔家长大的。没错,我是为一个女人起不来床,怎么着?唉,人间至美,说没就没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怎么狠得下心?跟着我要什么有什么,为何还要帮助刺客?” 崔腾挠挠头,满脸困惑。 东海王却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是江湖人,早年间必定欠了大人情,只能用命来还。” “跟我说啊,几条命我都出得起,只要她没事。” 东海王再次摇头。 “你不相信我?告诉你,除了自家人,还有陛下,别人的命我都不在乎。唉,为什么没人要你的命呢?拿你换张琴言,多好啊。” 东海王大笑,随后还是摇头,“不对,你卧床不起与张琴言只有一点关系。” 崔腾真的糊涂了,“你在胡说什么,难道我还不如你了解自己?” “当局者迷。”东海王不以为然地说,转身走开,拿起桌上的小物件,看看又放下。 崔腾还在等着,恼火地说:“你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毛病?有话别说半截啊。” 东海王回到床前,“我先问你一件事情,你如实回答,然后我再告诉你为何所迷。” “对你,我可不保证说实话,不过你问吧。” “陛下为什么放过崔家?” “因为崔家无罪。”崔腾马上道。 “果然无罪?” 崔腾犹豫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里没有外人,咱们私下说,陛下对舅舅执掌南军一直存有戒心,这总没错吧?” 崔腾不吱声,也不做任何表情,要说戒心,他现在就十分提防东海王,连自己的虚弱都快忘了,在床上坐了好一会,竟然没有躺下。 “借着这个机会,陛下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陛下却没有这么做,舅舅三次上书乞骸骨,陛下都给退了回来,这是真要挽留舅舅,并非寻常的敷衍。陛下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因为我妹妹,她是皇后,与陛下是患难夫妻。” “你的话只对一半,表妹与陛下一往情深,可是成亲多年,宫中第一个怀孕的人却不是皇后。” “你究竟想说什么?”崔腾又糊涂了。 东海王笑道:“笨蛋,我说的就是你啊,陛下放过崔家,安抚的不是舅舅,也不只是皇后,最重要的原因是你。” “我?”崔腾想了一会,“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你再想一想,陛下清醒之初,为什么一直念你的名字?” “陛下后来跟我说了,他遇刺之时在想是谁教给我侄儿那套剿匪之计,昏迷的时候一直不忘,所以醒来就叫我的名字。我说是燕朋师,他从前住在我家,结果陛下却选用了燕朋师的一名仆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陛下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你,不是别人,对不对?” “这倒是事实,而且我入宫不久,陛下特意派孟娥告诉我真相,说陛下当时是在装糊涂,免得我太害怕……咦?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你小子还是那么阴险,故意套我的话吧?” “你小子还是那么有眼无珠,当面不识好人心。我是来指点迷津的,告诉你一声:你还是陛下的宠臣,整个崔家的存亡都寄托在你身上。” 崔腾愣了一会,慢慢地,一股热气从心底生起,逐渐漫延至整个身躯,“陛下……不怪我引来刺客?不怪我救驾迟缓?” “陛下怪你,但是也原谅你。” “真的?你和陛下谈过?陛下说过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宠臣,陛下当然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情。”东海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比你看得透,一直如此,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 崔腾承认东海王比自己聪明,若有期待地问:“陛下真的原谅我?” “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是你眼皮底下的人,换成任何一位皇帝,都会给崔家定下死罪,皇后也会被废,将你街头问斩,陛下却破天荒地宽宏大量,这不是原谅是什么?” “对啊。” “可你倒好,居然不领情,装病躲着不见陛下,真是不知满足。” “我不是装病,我是真病,真的,咳咳……”崔腾咳了两声,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说这么多话早就头晕脑胀,今天却是越说越兴奋,没有半点疲意。 “陛下初愈,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当臣子的就算爬也得爬过去,你是宠臣,更应以身作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服侍陛下,你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算不算装病?” “宠臣”不是好字眼,东海王每次说到的时候,语气中都带着讥讽,崔腾却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喜欢这个称呼,喃喃道:“对对,我得去见陛下,立刻就去,陛下需要我……” 崔腾大声呼喊外面的仆人,这就要穿衣、穿靴。 东海王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也不向舅舅告辞,径回自家,刚进家门不久,平恩侯夫人就追过来,满脸堆笑,“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好兄弟一走,崔腾跟疯了一样,能跑能跳,哪还有半点病样?家里人正看着他,让他吃点东西,要不然他立刻就会跑去皇宫见陛下。好兄弟,你真是……妙手神医啊。” 东海王笑纳,他与崔腾常在皇帝面前争宠,最了解崔腾的心事,过去聊了一会,一猜就中。 平恩侯夫人接着叹了口气,“可刺驾的影响还是太大了,慈宁太后更不信任崔家人,对我的好感也没了,一直不允许我进宫。” “我已经给你出过主意。”东海王平淡地说。 “上官太后?都是谣言,没有真凭实据。”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东海王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景耀是宫中老人,他若说什么都不掌握,那必定是因为你没取得他的信任。” 平恩侯夫人点点头,觉得东海王所言极是。(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奇怪的奏章 新春即将到来,韩孺子不急于重返倦侯府,留在宫中处理政务,府丞赵若素早来晚走,每次见到皇帝都要先禀报一下府里的情况,以表示自己没有忘记身份。 杨奉走了,带着栾凯前往云梦泽,韩孺子身边需要一名顾问,今天尤其需要,他刚从勤政殿回来,坐在凌云阁里,翻阅到一份奇怪的奏章。 中书省摆列奏章的把戏已被拆穿,最近比较老实,所有奏章全按时间顺序叠放,这份奏章位置偏上,说明来得比较早,但是在勤政殿里,宰相等大臣没有提起,说明它不是很受重视,或是大臣们有意避嫌。 韩孺子一言不,将奏章在桌上推过去,赵若素立刻走来,双手捧起奏章,快浏览一遍,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低头又看一遍,这回读得比较细致,随后放下奏章,退后几步。 “十位诸侯为代王求情。”赵若素简单地总结道。 韩孺子疑惑地问:“朕又没有向代王问罪,他们求什么情?紧张什么?” 韩稠已被定下死罪,正月以后问斩,但他是宗室老人,按惯例,皇帝最后会取消当众问斩,改为在牢中赐死。皇帝无意株连他人,可还是有许多人为此惴惴不安,代王一家比别人更觉恐惧。 韩稠此前着力推荐代王充当皇储,宰相申明志调查得清清楚楚:代王的庶兄想要继承王位,于是与韩稠勾结,希望让嫡生的弟弟充当皇储,一旦当上皇帝,代王之位就会由兄长继承,韩稠看中代王一家容易控制,因此一拍即合。 代王庶兄已被削籍为民,送回代国,由地方监管,永世不得入京。 皇帝对代王一家的处置到此为止,并未株连他人,对代王更是从未表达过不满,在皇帝眼中,那只是一名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被奸人利用而已。 十位诸侯却联名为代王求情,令韩孺子哭笑不得,更是迷惑不解。 “陛下是否准备削夺诸侯之土以及权力?”赵若素问道。 韩孺子沉吟片刻,“朕只是有这个想法,尚无具体计划诸侯王怎么会知道朕的想法?” “陛下削减齐国,改为临淄国与数县,就是一个预兆。” “齐国先后两次叛乱,不该削减吗?” “应该,但诸侯王看到的是威胁。” 韩孺子没有开口,他的确是要“威胁”各地诸侯,齐王叛乱、代王无能、洛阳侯刺驾……宗室烂得比朝廷还要严重,必须来一次刮骨疗伤。 赵若素继续道:“接着陛下又收回洛阳,另行任命河南尹,各地诸侯不免更加紧张。他们对别的事情可能不在乎,唯独削蕃,哪怕只有一点迹象,他们也能嗅得出来。这份奏章表面上是为代王求情,其实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如果陛下没有怒,甚至公开宣布代王无罪,放他回代国,则诸侯安心;如果陛下大怒,他们自会请罪,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罪,然后他们会再想别的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像齐王一样叛乱不成?” 赵若素拱手道:“叛乱是非常手段,微臣不敢预测,微臣只说正常手段:他们应该会从陛下身边的人下手,陛下最信任谁、谁对陛下影响最大,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将此人拉到自己这边。” “与韩稠的手段一样。”韩孺子轻声道。 韩稠很早之前就在讨好慈宁太后,效果显著,深居宫中的太后正需要外臣的帮助,很容易受到迷惑。 赵若素自然不会说出名字,又一拱手。 “关于削蕃,可有惯例?” “陛下不觉得太早了吗?” 韩孺子摇头,“大楚既然是韩氏的江山,宗室就当以身作则,宗室不正,朝廷何以正?天下何以正?你只说之前有没有惯例吧。” 赵若素想了一会,“有,依微臣所知,共有三种惯例。” 韩孺子很满意,“都说来听听。” “一是诸侯王犯下重罪,依律削蕃或是夺国。” “嗯,对齐王已经用过,不能用在其他诸侯身上。” “二是劝说诸侯自愿削蕃,先从最亲者开始。” “朕没有……”韩孺子突然想起东海王,那是他的弟弟,于亲最近,随后笑着摇摇头,“这招朕也用不上。” “三是推恩,允许诸侯将本国分给多名子孙,大国变小国,也是一种削夺。” “这个惯例朕知道,大楚从烈帝时起就在用,延绵至今,诸侯国由六七个增加到二十几个,可还是有个别诸侯不肯从命,比如齐国,一直是单传,不肯推恩给更多子孙,朝廷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叛乱生。太慢,而且不受朝廷控制。就这些吗?” “削蕃的惯例大致就这些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微笑道:“惯例以外呢?可有其它手段?” 赵若素又一次拱手,“削蕃之外,陛下也可选择削权。” “如何削权?” “诸侯世袭,诸侯之官却由朝廷任免,朝廷若能控制这些官员,则诸侯无权,与郡县无异。” 韩孺子皱眉,“诸侯之官说是由朝廷任免,其实也跟世袭差不多,像东海国的燕家,不就一直把持国政?”韩孺子又想了一会,“诸侯之官一直由朝廷派遣任命,为何多数诸侯仍能掌权,如齐王甚至能够制造叛乱?” “各国远在京城之外,朝廷所派之官孤军奋战,难敌诸侯,或有争执,因为涉及到宗室,皇帝通常会选择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官吏也不愿惹事,权力日小,诸侯权力日增。” 韩孺子不语,对待韩稠,他采取的手段就近似于息事宁人,半晌之后,他说:“天高皇帝远,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若素只是拱手,没有回答。 韩孺子记得杨奉很早以前就说过,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十步以内,皇帝难敌一介匹夫,千里以外,皇权只是几张圣旨而已,遵守与否、遵守到什么程度,皇帝都看不到,至于更远的地方,皇权遇到的只有敌意,而不是服从。 不管怎样,赵若素的确提出一个办法,仍在惯例的范围之内,在这之外,赵若素不能也不愿提出建议。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独自审阅奏章,心中仍在思考削蕃之事。 先换宰相、次削诸侯、再正朝纲,这是韩孺子定下的顺序,接下来才能富民强军,与匈奴一战,至于更远一些的西方强敌,他还没有详细的想法。 邓粹、张印从西域送回来一些消息,表明大单于没有撒谎,西域以西的确生了大规模战乱,商人急剧减少,讲述的传言也都与大单于的说法一一对应,不过战乱还没有波及到西域,那位“神鬼大单于”一直在向西、向南扩张,似乎没有东进之意。 “一劳永逸、万世基业……”韩孺子自言自语,心中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 “陛下想一劳永逸,我有办法。”一个声音居然在回应皇帝。 韩孺子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屋子里没有外人,抬头看去,崔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自从能起床之后,崔腾每天都来宫里报到,与众多勋贵侍从不同,他有特权,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凌云阁。 “你有办法?”韩孺子笑着问,将与崔腾的聊天当成一种休息。 “这还不简单,找几个信任的大臣,将朝政托付给他们,陛下就能一劳永逸、逍遥自在了。” 韩孺子大笑,崔腾的建议果然只能当玩笑听。 “你有事情?”韩孺子交待过,崔腾虽然可以进入凌云阁,但是得有事情,不能随随便便地想来就来。 崔腾点头,“明天老君出丧,我替崔家感谢陛下的恩德。” 老君是皇后的祖母,皇帝自然要给予礼遇以及丰厚的赠礼,都是少府和礼部在安排,韩孺子认可而已,“嗯,可惜朕明日不能亲去送葬。” 崔腾急忙摆手,“这样就够了。明天我去送葬、守庐,要七天才能回城,这回来见陛下也是告辞,请陛下保重,不要劳累身体,马上就要过年了,寻常百姓尚且要休息几天,陛下也该多与家人团聚。”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崔腾,“你又从哪学来的这套话?” 崔腾脸一红,“陛下,天地良心,这可真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想出来的,没让别人代笔。” 韩孺子笑道:“朕相信你,朕会接受你的建议,你也多多休息,不可再纵情酒色。” “是,陛下。”崔腾打量皇帝两眼,“看陛下的脸色,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 “不是什么大问题。”韩孺子聊够了,低头继续看奏章,这也是逐客的意思。 崔腾却不识趣,上前一步,说:“我有一种感觉,陛下自从回京之后,精气神都差了一些,陛下什么时候再出去走走?天下这么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巡狩呢。” 韩孺子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现在再想离京可不容易。 过了许久,韩孺子抬起头,崔腾已经走了,屋子里再无外人,韩孺子若有所思,“巡狩也是惯例……” 巡狩往往劳师动众,耗费不少,韩孺子接受大臣的建议,早没了巡狩的计划,可今天与赵若素谈过之后,他却有了新的想法。 (今日一更,qq聊天定于下个周日,望周知。)(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三十章 首次试探 既然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离皇帝越远皇权越弱,那皇帝就不该只待在一个地方,而应该定期巡狩,将皇权带到天下四方。 这就是韩孺子的想法,很简单,实行起来却很难,他首先得寻找支持者。 大臣不行,他们一听说“巡狩”,首先想到的是浪费、游玩与昏君,宫里的人也不行,母亲和皇后只会想到安全,第一次巡狩就被困晋城,这可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良好开端,何况皇帝刚刚遇刺,侥幸得脱,她们甚至不会同意皇帝出宫,更不用说离京。 韩孺子得一步步来,找的第一个劝说目标是孟娥。 孟娥在宫里身份奇特,她是宫女,却不入名籍;陪伴皇帝的时间比任何一位后妃都要多,却从未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她算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却得不到其他人的信任,人人都怀疑她,人人都动不得她。 韩孺子这些天大都与皇后住在一起,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入睡之前与孟娥闲聊,这天下午,处理完一整天的事务,准备回寝宫用膳之前,孟娥过来收拾东西,韩孺子趁机开口。 “我想继续巡狩。” 孟娥愣了一下,随后继续收拾桌上的笔纸,“去哪?” “天下。” “以天下之大,陛下一辈子也走不完。” “我就是要走一辈子。大家都觉得上次巡狩是次惨败,我却觉得成功,如果没有巡狩,我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韩稠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永远也不明白为何朝廷越努力而流民越多,永远也看不到代王是多么的懦弱无能。” 孟娥匆匆收拾完毕,转身看向皇帝,“可陛下在晋城遇险。” “那是意外,不可能每次都发生。” “没有匈奴人,也会有别的意外,巡狩不比宫中,走得越远、越久,意外越多。” 韩孺子突然反应过来,孟娥是在模仿他人提出反对的理由,于是端正神色,认真回道:“留在宫中,朕的意外少了,大楚的意外却多了,只凭一份份定期送来的奏章,如何掌控天下?” “皇帝不比普通人,皇帝如出意外,则天下动摇,得不偿失。” “天下动摇是因为天下不稳,朕之巡狩四方,就是为了让各地稳定,不因一人之生死而发生混乱,朕若在宫中发生意外,天下动摇得会更加严重。” 孟娥想了一会,“大楚国库空虚、臣民疲敝,巡狩之行耗费巨大,只怕天下郡县难以支撑。” “朕之巡狩不为游玩,一切从简,带不了万人,就带八千,再不行就五千、三千、一千,以国库和各地能够轻松供养为限。” “又绕回来了,陛下带的人越少,意外也会越多,千名卫兵只怕挡不住云梦泽这样的强盗。” 韩孺子暂时没想到合适的答案,向孟娥笑了笑,“谢谢。” “我可没有被说服,陛下想用这些话取得大臣和宫中的同意,只怕有些困难。” “慢慢来,总得先过年,正月里事务繁杂,最快也要等三四月才可能再次巡狩。” 宫里已经有了迎接新春的喜庆气氛,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最高兴的人是慈宁太后,一力主张大操大办,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韩孺子当然不会阻止,母亲似乎放弃了对权力的追逐,他已经很满意了。 韩孺子第二个试着劝说的人是赵若素。 “明天起你休息吧,正月初十之前不用再进宫。”韩孺子先从此这句话开始。 赵若素谢恩,他也的确需要回家一趟了,自己官不大、俸禄不高,却比朝中大员还要忙碌,家人都不理解。 “府中之人皆有赏赐,你领到了吧?” “领到了,陛下的礼物过重了。” 韩孺子笑道:“不必谢朕,谢韩稠和那些商人吧,他们自毁欠条,给朕省下一大笔钱,这才有余力赏赐你们。” “韩稠和商人只怕过不好年。” 韩稠当然过不好年,他已被定罪,只待正月过后处死。 “韩稠罪有应得,至于那些商人,乔万夫正与几名商人头目沟通,给予他们一些特权,稍微弥补一下损失,众商总可以安心过一个年了。” 这是乔万夫的建议,商人唯利是图,除了钱,对任何人都不忠诚,韩稠刚倒,他们就纷纷倒戈,为官府作证,揭露前河南尹的种种丑行,可商人毕竟有用,他们就像蓄水池,大楚若是再觉干渴、急需一股清水的时候,只有商人能够立刻供给。 在皇帝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乔万夫安抚了一下商人,并且给予远景保证:等到云梦泽和东海平定,他们会有更广大的经商地域。 “陛下仁慈。” 赵若素看样子是要告退,韩孺子道:“朕有一事要向你咨询。” “陛下请讲,微臣知无不言。” “史书中记载,上古帝王定期巡狩四方,每年的一多半时间都在路上,近代以来,巡狩为何越来越少呢?”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回道:“微臣只是小吏,略通史书,无非是记性好些,若论融会贯通、答疑解惑,微臣远远不如瞿祭酒。” “嗯,以后朕自会问他,今天先问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微臣斗胆直言:陛下想要再次出京巡狩,需要先解决一个根本难题。” 想瞒赵若素太难了,皇帝一开口,他就明白了真实用意。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正色道:“什么难题?” “谁人可以留守京城?” 韩孺子沉默不语,赵若素的确说到了关键,京城毕竟是皇帝的家,家中不稳,皇帝怎么可能安心地前往各方巡狩? “朕会找一位适合的宰相。” 赵若素拱手,“不只是宰相,宫中还得留一位皇子,唯有如此,京城无忧,陛下才可巡狩,否则的话,只怕阻力重重。” 在这种事情上,赵若素可比孟娥厉害多了,也不与皇帝争论,只是提出两条最为重要的难题,韩孺子没法给出圆满的答案,只好笑道:“先不讨论了,年后再议,赵大人回家过个好年。”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回到内宫,特意去看望佟青娥,她肚中的孩子如今更重要了。 淑妃邓芸几乎天天过来陪伴,今天也不例外,一看到皇帝,她兴奋地说:“今天又有御医预测说会是男孩儿。” “来过多少御医了?”韩孺子问,向佟青娥微笑一下,两人见面多了,佟青娥的确不再那么紧张,也回以微笑。 “十一个。”邓芸记得清清楚楚,“七人预测为男,三人预测为女,还有一个含糊其辞,等于什么都没说。” 韩孺子并不当真,那些御医为了讨好太后,什么好听说什么。 聊了一会,韩孺子又去给两位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自有寝宫,但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慈顺宫陪伴上官太后,也方便皇帝,他不用两边跑了。 规矩就是规矩,韩孺子与上官太后都对见面不感兴趣,甚至心存抗拒,却不得不遵守。 上官太后正在迅速变老,就连经常见面的韩孺子都能感觉到。 请安很快结束,慈宁太后告辞,出门之后请皇帝一块去慈宁宫,她有话要说。 皇帝最近一直留在宫里,而且时常去看望惠妃佟青娥,慈宁太后对此非常满意,但是仍觉得不够。 “佟妃腹中尚不知男女,陛下仍需努力啊,十多位嫔妃,不至于只有一个人能怀上。”慈宁太后毫不隐讳自己的想法。 韩孺子颇觉尴尬,“是,朕会努力。” 慈宁太后点点头,“陛下也不要只对皇后一人努力。” 韩孺子更觉尴尬,“是,太后。” “你身边的那个孟娥……” “她怎么了?” 慈宁太后若有所思,“让御医看看她是不是怀上了。” 韩孺子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太后想多了,她只是宫女,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怀孕?” 慈宁太后轻叹一声,“陛下就是侍女的孩子,陛下若能让任何一名宫女怀孕,都是喜事,没有什么‘只是宫女’。” 韩孺子马上躬身回道:“是,朕明白。” “陛下得将皇宫当成自己的家。”慈宁太后说了不少,大意是劝皇帝不要只恋皇后一人,怀孕的宫人越多越好。 韩孺子听得头大,灵机一动,正好趁机试探一下母亲的口风,于是道:“不只是宫里,还有金贵妃呢,她在塞外,或许朕可以去看看。” 慈宁太后反应倒快,立刻严厉地说:“陛下绝不可再次离京,晋城之困才过去多久,陛下这就忘了吗?” “没忘。”韩孺子不想现在与母亲争执,赵若素说得对,等到有合适的宰相和至少一位皇子时,问题才会变得简单一些。 “陛下也说过,金贵妃不是真正的贵妃,她若怀上孩子,现在都快生出来了,怎么一声不吭,连点消息都没有?陛下若是真的关心,就派人去看望一下,用不着自己去。金贵妃既然要当匈奴人,陛下无需记挂在心。” 母子二人又聊了一会,韩孺子告辞,走向寝宫的时候,越发坚定了继续巡狩的决心。 皇宫充满恶意的时候,他受到重重束缚,当皇宫改为释放善意,他仍感到束手束脚,必须想办法挣脱。(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章 替兵 一怒之下,韩孺子拍案而起,差点就要亲自前往“子弟军”营中,立刻将冒名者全揪出来,带回京城,向其父母问罪。 可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的皇帝,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由皇帝亲自出面解决并不合适,反而会让问题变得复杂。 他又坐下了。 在崔腾的预想中,皇帝兴师问罪的时候,自己就是那个站在身边保护皇帝的人,向群丑怒目而视,表明自己不仅是近臣,还是重臣、忠臣。 看到皇帝面露犹豫,崔腾大为失望,忍不住道:“陛下看到自家人最多,所以不忍心处置吧?” “什么?”韩孺子又看了一眼名单,那上面的韩姓子弟的确最多,摇头笑道:“必须处置,但不是由朕亲自动手,朕在想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理,兵部?宗正府?大将军府?或者直接交给宰相?” 崔腾眨眨眼睛,“还用这么麻烦?陛下从前做事干净利索,现在……陛下既然不信任朝廷,又何必依赖朝廷呢?陛下若是觉得不好亲自动手,让我去,我能当恶人,让那些冒名者一个也逃不掉。” 韩孺子心中却是一震,连崔腾都知道自己不信任朝廷,随口就能说出来,长此以往,朝廷失势,皇帝手中最为重要的利器将变为钝器、锈器。 “叫东海王来。” “啊,干嘛叫他来?这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线索,跟他没半点关系。”崔腾除了失望,更感到不公。 崔腾犯起混来,连皇帝也得安抚一下,韩孺子平淡地说:“你得学会用人,而不是天天争斗不休。” 韩孺子指指自己身边,崔腾立刻笑着跑过来,太监后退两步,给他让出位置,虽然还是站着,但是崔腾觉得自己变得更重要了。 太监去传东海王,很快带人回来。 东海王瞥了一眼崔腾,行礼时稍稍侧身,以避开崔腾的方向。 韩孺子让太监将名单转交给东海王。 “这是……”东海王没看懂。 崔腾得意地说:“‘子弟军’中有人冒名顶替,这就是名单,而且只是一小部分。” “哦。”东海王笑了,将名单还给太监。 “你哦什么?”崔腾一脸严肃,“好像你知道此事似的,既然知道,为何早不告诉陛下?” 东海王不理崔腾,向皇帝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所谓的‘替兵’,应该有,而且不少,我从前就有一个,崔腾也有。” 崔腾大怒,“什么替兵?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东海王仍不理他,只对皇帝说话,“按规矩,但凡宗室或是世家之子,到年龄之后,总得或文或武学一样,由朝廷出钱、出教师。学文还好,学武太辛苦,许多人家心疼自己的儿子,于是就养一名‘替兵’,与儿子年纪差不多,专门替儿子进军营。” 崔腾又道:“那是你,娇生惯养,我可没有,我们家从来没用过‘替兵’。” 东海王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腾,问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次军营。” “不计其数。” “不是进去玩乐,而是与将士们一块操练,你有过几次?” 崔腾一时语塞,在他的记忆里,军营似乎就是一个游戏场所,喝酒、打闹、女人……一样都不少。 “所以你也有‘替兵’,不过崔家权势大,用不着养一个活生生的‘替兵’,只需用笔一勾,就都解决了。不信你去看兵部的记录,崔腾名下,十几年的行伍生涯肯定一项不缺。” 崔腾发了一会呆,“你不也一样?” 东海王点头,“我从小住在崔府,一切事情都用舅舅操办,当然也有一个纸面上的‘替兵’。唉,我倒更喜欢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自己的一个替身,挺有意思。” 崔腾急忙对皇帝说:“陛下,我不知道……那都是从前的事,现在的我可是实实在在站在陛下面前,一点虚假也没有。” 韩孺子嗯了一声,对这件事越发感兴趣,向东海王道:“难道这‘子弟军’中也有纸上之兵?” 东海王想了一会,“那倒未必,能有纸上‘替兵’的都是大世族,陛下可能早就见过,陛下亲自出现的场合,他们不敢不来,也不敢用替身。”他指向桌上的名单,“反而是那些陛下平时见不着的中小世家,敢用替兵。” 韩孺子冷笑一声,赵若素留在城内,许多事情只好问东海王,“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 “那要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了。” “说详细些。” “如果想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就交给宗正府,只查办宗室和外戚子弟。宗正府会严厉斥责这些人,让他们的父兄上书请罪,到时宽宏到什么程度,由陛下决定。” “还宽宏?全发去充军……”崔腾急忙闭嘴,臣子绝不能替皇帝做决定,而且自家就是外戚,说话还是小心些为妙。 东海王继续道:“如果想对‘子弟军’来一次全面整肃,那就交给兵部。兵部肯定能查出所有‘替兵’,一律屏退,命令真人归伍,以军法严惩,但是只罚本人,与其父兄无涉。” “养‘替兵’的就是父兄,怎能轻易放过?”崔腾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东海王接着道:“如果想牵连更广,那就得礼部出面了,一旦涉及到违背礼仪,就是大事,有欺君罔上的嫌疑,一大批官员将因此入狱,就连兵部也要被查,那边的官员起码要负失察之责。” “这还差不多。”崔腾点点头。 东海王只看皇帝,“真要连根挖起,就得各部联合,宰相亲审,将整个朝廷彻底查一番。所以此事可大可小,一切全看陛下的选择。” 崔腾期待地看着皇帝,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的话他立下的功劳才足够大,嘀咕道:“崔服肯定知道这些事,居然不告诉我,等我回去收拾他。” 东海王笑笑,崔服只算是崔家的穷亲戚,哪懂这么多道道儿? 韩孺子一直没有表态,心里已经明白东海王的用意,东海王故意将事态说得越来严重,其实是劝皇帝大事化小,不必大动干戈。 “先将这些人……找来。”韩孺子斟酌一下用词,没说“抓来”。 崔腾分不清这些细致的区别,立刻领命,“是,陛下,我这就去抓人,如果发现还有其他‘替兵’,全都抓来。” 韩孺子抬手拦住崔腾,对东海王说:“你去,不用旨意,传告子弟军将领,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东海王心领神会,知道陛下不想将事情闹大,躬身道:“是,陛下。” 东海王一走,崔腾急切地说:“陛下怎么能让他去抓人呢?东海王肯定会将‘替兵’都放走。” “别急。”韩孺子其实是不想打草惊蛇,起码得弄清多少大臣牵涉其中,然后再决定由哪个衙门处理此事。 崔腾不信任东海王,嘴里一直小声道:“我觉得要坏事……” 真让他说准了,东海王很快回来,没有带来“子弟军”将领与“替兵”,而是蔡兴海。 两人神情都很严肃。 蔡兴海道:“‘子弟军’营中突发疫疠,已有数十人染病,请陛下立刻起驾回城。” 崔腾指着东海王,正要开口,被皇帝看了一眼,硬生生闭嘴。 疫病肯定有诈,但这与东海王无关,时间太短,他来不及使诈。 “怎么会发生疫疠?”韩孺子问。 “可能是水土不服,昨晚发作了。”蔡兴海还不知道“替兵”的事,刚刚接到消息,遇到要出营的东海王,一块来见皇帝,“毕竟那营里的公子哥儿比较多。” “嗯,朕知道了,几十人染病不算太重,传随军御医前去医治。行军途中难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当是练兵好了。” “可是陛下……” “不必多说,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回京城。” 蔡兴海只得退下,去找随军御医,同时加强防守,不准“子弟军”的人马出营。 东海王道:“看来消息是泄露了,那边已有准备。” “东海王,你在说我吗?”。崔腾大声问。 韩孺子道:“的确是泄露了,崔腾,说说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崔腾无奈,将堂弟崔服和告密者杨可易都说了出来。 韩孺子与东海互视一眼,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可易向崔腾告密,崔服又向“子弟军”告密,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假装疫疠。 “看来‘子弟军’中有聪明人。”韩孺子笑道。 “在陛下面前耍聪明,就是最大的愚蠢。”东海王道。 崔腾冲着东海王瞪眼,觉得东海王就是耍聪明的人。 “现在该怎么办?”韩孺子问。 “全由陛下定夺。”东海王明白皇帝已有主意,用不着自己多嘴。 韩孺子还是想了一会,“装病只是权宜之计,朕留下不走,‘子弟军’早晚得来见朕,营里的‘聪明人’肯定是在拖延时间东海王、崔腾,你二人率领五百军士,等在官道上,从京城来的人,见一个抓一个。” “遵旨,陛下。”东海王应道。 崔腾却莫名其妙,“‘替兵’都在军营,抓京城来的人干嘛?” 东海王替皇帝解释道:“‘替兵’都在军营,原主却在城里,这边消息泄漏,那边自然要快马加鞭赶来救场。此地到京城正好一日路程,马快的话,需时更少一些,今天夜里,咱们就有收获。” 崔腾这才明白,重新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准备抓人。(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章替兵: 第四百四十一章 皇帝之请 东海王和崔腾收获颇丰,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共抓获从京城匆匆赶来的三百余人,去除奴仆,共是一百三十二人,他们都被带到宿卫军营中,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甚至抱头痛哭、呼爹唤娘。 这些人哭得越惨,崔腾越高兴,东海王却明白,崔腾给皇帝找了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自己也明白,此事虽然可大可小,其实是左右为难:处罚太轻,便宜了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贵公子,令“替兵”之风更盛;处罚太重,却又牵连太广,对皇帝、对朝廷都是一种伤害。 “给他们一次机会,告诉那些从京城赶来的人,两天之内消除‘子弟军’的疫疠,可算是戴罪立功。” 崔腾有点失望,“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东海王说:“说来说去,其实都是自家人,这帮公子不是宗室子弟,就是世家后代,全与皇家沾亲,崔腾,你想让陛下怎么办?大义灭亲,对自家人下狠手吗?” 崔腾不吱声了。 消除不存在的疫疠,当然算不上处罚,韩孺子继续道:“也给‘子弟军’将领两天时间,让他们清除营中冒名者,两天之后,朕要再次阅军。” 皇帝的旨意被传达下去,“子弟军”营中乱成一团,假装疫疠就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主意,皇帝稍一施压,他们全没了主意,只能等待城中父兄前来相助。 第一个来为他们求情的人是宗正卿韩踵,他有一个孙子在营中,并非冒名,但是犯事者当中一半以上是宗室子弟,还有一些外戚,宗正府对此要负责任。 被皇帝尊称为“老大人”的韩踵连腰都挺不直,平时步行一里路都要休息三次,如今却一路奔波,从城内赶往狩猎场,多名轿夫轮流抬轿,速度比不了奔马,入夜之后才到达军营。 韩踵来不及休息,在仆人搀扶下走进帐篷,改由太监扶持,刚要下跪拜见,皇帝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迎上来,亲自扶住老大人的一条胳膊,送到凳子上坐好。 “这里不是京城,无需拘礼。” 韩踵实在没力气讲究礼仪,只好坐下,喘了几口气,正要开口了,皇帝突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老大人来得正好,朕正有一事不明,要请老大人解惑。” “陛下……陛下请说。”韩踵只好将自己的话先咽回去。 “朕是无道昏君吗?” 韩踵吓了一跳,立刻要就站起来,却被皇帝按住。 “陛下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何来‘昏君’的说法?” “朕非昏君,何以宗室以昏君待朕?是朕哪里做得不对,令宗室不满吗?” 韩踵又吓一跳,可还是站不起来,苦笑道:“陛下言重了,宗室乃陛下股肱,同姓至亲,上上下下无不感念陛下的恩德,皆以为若非陛下力挽狂澜,大楚江山危殆,宗室也将倾覆。” 韩孺子长叹一声,“力挽狂澜非朕一己之力,也得有众多宗室子弟坐镇四方,维系大楚稳定。” 韩踵点头,正要顺势说出自己的话,皇帝话锋一转,又抢在前面。 “朕毕竟年轻,父兄早亡,每念及此,伤怀不已。老大人乃宗室长辈,朕一直视老大人为父、为祖,因此力请老大人出山,重掌宗室。” 皇帝的父祖都是皇帝,韩踵可承担不起这样的身份,急忙道:“老臣昏聩无能,未能教化宗室子弟,愧对陛下的信任。” “一群顽劣少年胡闹,老大人何错之有?” 韩踵一愣,“少年胡闹”是他的说辞,结果却被皇帝先说出来。 “朕有一事相求,万望老大人相助。” 韩踵又一愣,他受众多世家相托,拼老命来求陛下开恩的,皇帝却抢先求助,这让他很是难堪,想站站不起来,想跪跪下不去,在凳子上如坐针毡,“陛下何出此言?君君臣臣,陛下一道旨意,老臣自当舍命尽职。” 韩孺子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朕不想颁旨,以免伤了宗室同姓之情,老大人以为呢?” 韩踵急忙道:“对对,陛下说得对,陛下的意思是……” “请老大人回城,替朕向宗室说一声:大楚有难,全是朕之责任,朕自当迎难而上,可是独木难支,有请同宗父老兄弟随朕向前,莫拖后腿。” 韩踵激动万分,“陛下……陛下言重了,宗室子弟只能冲在陛下前面,怎么敢拖后腿,营中之事……” “朕不想再提此事。”韩孺子摆下手,“朕自己也还年轻,知道什么叫‘年少轻狂’,不会深加追究。朕只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知该如何向宗室表露,因此请老大人相助,向宗室说个明白。” 韩踵正色道:“必须说个明白,再有在陛下面前使诈者,不用陛下开口,老臣先将他毙于杖下!” 韩踵双手重重顿拐,咬牙切齿。 “有老大人的保证,朕就放心了。”韩孺子长出一口气,“朕对这支‘子弟军’寄与厚望,如果能得到宗室的真心支持,此军必能无往不胜。” 韩踵也是老狐狸了,这时却没有听懂皇帝的话外之意,满口答应下来,“真心支持,宗室怎么可能不支陛下?” “朕与宗室是自家人,不比寻常的君臣。” “自家人,当然是自家人。” 韩踵告辞,立刻去了一趟“子弟军”营中,先将冒名者痛斥一番,又将出主意装病的人臭骂一通,最后道:“前面是火坑,陛下让你们跳,你们也要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别说找人顶替,就算是面露难色,也别怪老夫心狠,先将你们推下去,再将你们的父兄一块推下去。别指望有人帮你们,在军营里全都老老实实的,明白吗?” 原来只是言语责罚,众人无不松了口气,被宗正卿骂一通倒没什么,于是全都点头应承下来。 韩踵又单独留下各地诸侯的几名子孙,特意嘱咐一番,这才离营回京。 韩踵之后,又有多名大臣赶来,一是请罪,二是求情,韩孺子全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反而请他们相助,向各家说明皇帝的心意。 两天之后,“疫疠”消除得干干净净,皇帝再次来营中检阅。 这回“子弟军”露出了真实面目。 军中的主力还就是那些“替兵”,他们从小代替主人从军,操练娴熟,皇帝第一次检阅时,他们排在最前面,身后是一些表现较好的士兵,那些实在拿不出手的勋贵子弟,干脆让他们躲在帐篷里别出来,总共两千人,少一两百人谁也看不出来。 如今一切诡计都不能用了,可是短短两天时间,谁也造不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队伍歪斜、号令混乱,军中将领越来越心虚,皇帝却没有表示不满,反而点头,向众将说:“这才是大楚的真实状况,之前的那些虚招,也就骗骗自己,真到了敌人面前,无异于送死。” 推迟数日的狩猎演练正式开始,皇帝全程参与,但是极少开口,全由“子弟军”将领们自己做主。 除了五名护军,众将领大都是普通世家的子孙,排兵布阵都没问题,只是胆子过小,对麾下的权贵子弟们不敢管得太严,在皇帝面前,又不能放得放松,因此左右为难。 狩猎效果差强人意,各支军队总算到达了指定位置,错过的时间不算太长,掉队的士兵也不算太多,与精锐的南、北军比不了,却不比普通军队差太多。 第一次受这种苦头的年轻将士们,全都盼着狩猎尽快结束,谁也没想到,苦头才刚刚开始。 韩孺子几天前就召来了兵部官员,反复查证“子弟军”名册,确保没有人冒名顶替,如果再发现一便,就由兵部负责。 许多世家都养着“替兵”,其中一些这次没来,韩孺子“请”各家交人,理由很简单:“既然是‘替兵’,那就大大方方地代替,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从军?也算是各家对朕的帮助。” “替兵”五百多人,全被编入北军。 持续数日的狩猎演练终告结束,皇帝再次检阅,赐与酒食,劳慰将士。 对“子弟军”两千将士来说,苦难终告结束,很快他们就将发现自己正迎来真正的苦难。 韩孺子召见“子弟军”十几名主要将领和兵部官员,当众口述圣旨:“养兵在于练,练兵在于行,行军虽易,一练体力、二练配合、三练口令旗号,最为有效。‘子弟军’乃朕之亲军,诸家托付,朕重之再重,特令加练行军,前往塞外碎铁城,兵部拟旨,众将传令,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皇帝没想与任何人商量,他发出的是圣旨,一个时辰之后,从营里出发的是一支哭泣之军,好像即将奔赴有去无回的战场。 韩孺子没让任何老将老兵跟随,行军路线、沿途、营寨安排、与地方沟通等等事宜,全由“子弟军”将领自己拟定。 碎铁城对世家来说是个不祥之地,曾有不少勋贵子弟死在那里,如今又有一大批人要赶去,人人都感到不妙,可是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受到父兄的叮嘱与训斥,对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点违逆,一边哭,一边还得骑马疾驰,不敢掉队。 韩孺子没有立刻回城,就在原处等候。 在城里要遵守朝廷的规矩,在城外,韩孺子要讲讲军中的规矩,他想看看,还有谁敢来求情。(未完待续。) ;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宰相之才 学文要苦读多年,还要参加科举,与天下举子同场竞争,胜算太低,就算榜上有名,也只能从六七品的小官儿当起,还不如自家的爵位来得风光,因此选择这条路的勋贵子弟不多。%文%小说 学武也很辛苦,但是可以充数,只要跟对了将军,立几场军功轻而易举,当大楚实力强盛的时候,军中立功的风险也不是很大,一多半勋贵子弟刚过十岁就去军中锻炼,玩玩闹闹,等着领功。 还有一些人,身为嫡子、嫡孙,从出生之日起就等着袭承祖荫,对文武艺都不感兴趣,能躲就躲,会读写、会骑马,就算是大功告成。 韩孺子此前以倦侯身份从军,以及第一次巡狩时,所见勋贵子弟还都有立功之心,只是生不逢时,赶上大楚实力衰弱,敌人却突然强大起来,虽然不少人立功,但是死伤也很惨重,对许多世家来说,这是承担不起的巨大损失。 “子弟军”则挖出了那些了对立功不感兴趣的公子哥儿,一并前往塞外的碎铁城,身边没有仆人,身份只是普通一兵,事事都要亲为,钉木桩、搭帐篷、喂马、做饭等粗活也不例外。 他们期待父兄的搭救,却不敢放慢速度,行军路程已经上报给皇帝,沿途各地接待这支特殊的军队之后,都要向兵部递送公文,说明详细情况,两相对照,就能知道行军是否准时。 韩孺子留在原地,命令随行的南、北军在各条官道上设卡,但凡遇见奴仆模样的行人,都要问明来历,想去追随主人者一律劝退。 城内的反应没那么快,第一天下午以及整个晚上,没有人来向皇帝求情。 第二天也没有。 事实上,大臣与世家没法求情,当皇帝前几天原谅冒名行为的时候,曾经向他们“推心置腹”,他们也都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拖皇帝和朝廷的后腿,身为显贵,自当以身作则,甘心为皇帝赴汤蹈火。 话说得太满,没法再转过来了。 皇帝已经准备好反击的话,连一次行军都坚持不下来,凭什么为皇帝赴汤蹈火?可惜这句话没机会说出口。 第三天,随驾出行的一千南军与一千北军出发,行程与“子弟军”一样,速度稍快一些,将会在同一天到达碎铁城,展示另一种军容,同时也是对“子弟军”的监督。 这两次行军都很突然,对沿途各地也是个考验,韩孺子因此选择碎铁城作为终点。京城、神雄关、碎铁城一线常有军队来往,中间还有一座粮草丰富的满仓城,各县供应娴熟,压力最小。 一直没人来求情,韩孺子反而有点小小的失望,第四天,在一千宿卫军的护送下起驾回城,在城外,他终于迎来一位“对手”。 宰相申明志即将致仕,在交出相印之前,也想对皇帝“推心置腹”一次。 申明志半个月前就已两次上书乞骸骨,皇帝全都退还,在批复中勉励了一番。 对于致仕,宰相与皇帝心照不宣,但是该有的程序不能省略,宰相至少要上书三次,甚至五次、七次以后,皇帝才能接受,整个过程通常要持续两三个月。 赵若素向皇帝解释了此举的必要,“皇帝的一言一行,辗转传遍天下之后,都会被放大十倍、百倍,陛下如果立刻同意宰相致仕,无异于判他有罪,宰相要么自杀以谢罪,要么惶恐返乡,不会有任何官员敢于接近,全家人都会受到连累。” 韩孺子不太欣赏这位宰相,但也没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他希望申明志能够正常致仕,回乡颐养天年,所以要遵守规矩,来回推让。 申明志是明白人,这回出城迎接皇帝,也是他第三次称病告老。 城门外早已搭好彩棚,皇帝将在这里宴见群臣,喝一杯酒洗尘,然后再进城。规矩如此,做法却可以通融,皇帝不必亲自出面,让太监代劳即可。 进城之前,韩孺子更愿意骑马,这时停驻在一座小山包上,身边没有随从,山下布满了重重守卫,申明志独自骑马上来,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 韩孺子看到申明志要下马行礼,摆下手,“不必拘礼,宰相请来。” 能与皇帝并驾交谈,算是一种殊荣,申明志诚惶诚恐地过来,不让自己的马匹超过皇帝的马头,他坐惯了轿子,骑术一般,手脚有些紧张。 韩孺子望向数里外高耸的城墙,问道:“若论城墙之坚厚、河池之深广,京城能称得上天下第一吧?” “当然,京城耗费数十年时间才完全建成,大楚三代天子的心血尽在于此。” “假如宰相攻城,会用什么手段?” 申明志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滚下去,脸色骤变,“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韩孺子笑道:“宰相休惊,所谓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想一想如何攻破京城,既是知敌,也是知己。” 申明志本来想说没有敌人能攻到大楚京城,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为说道:“攻城不如攻人。城高池深,破之不易,不如让城里的人自愿自觉地打开城门。” “宰相高见。”这正是韩孺子想听到的答案。 申明志是个聪明人,明白那些勋贵子弟不可能提前调头返回京城了,他们是皇帝正在修补的“漏洞”。 “陛下谬赞,老臣毕生习文,对攻城野战之事懂得不多,不过老臣有一句话,请陛下留意。” 韩孺子看向申明志,“宰相请说。” “筑城尚需数十年之功,筑人心只怕费时更久。” “费时再久也得做,朕不求速成,朕算是始作俑者吧。” 申明志感到疲倦,这位年轻的皇帝竟然比武帝还难对付,微叹一声,说:“陛下疾驰在前,老臣却已驽钝,实在跟不上了,陛下……” “这件事回城再说。”韩孺子不愿当面与宰相讨论致仕,宁愿按规矩以奏章往来。 “是,陛下。”申明志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老臣是否可以为陛下点评几个人?” 宰相要点评的人当然是宰相的候选人,韩孺子点头,“宰相请说。” “冯举身兼左察御史与吏部尚书,皆是治官之职,两相重叠,权势过大,不可持久。” “嗯,这个状况很快就会调整。” “冯举也是数朝老臣,武帝曾赞其有‘宰相之才’,老臣也以为如此,可是冯举为官太久,与老臣一样,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怕也追不上陛下的步伐。” 宰相与皇帝若不能同步,自然当不长久。 韩孺子没有回应,对于未来的宰相人选,他仍在犹豫,这是他为何不急于接受申明志致仕的原因之一。 申明志继续道:“国子监祭酒、陛下之师瞿子晰,声名卓著,天下读书人皆以为他有‘宰相之才’。” 从瞿子晰被任命为帝师那一刻起,有经验的大臣就已明白皇帝早晚会重用此人。 “宰相以为呢?”韩孺子问。 申明志回道:“老臣以为,声名过盛,反而是种拖累,瞿子晰能治吏、能化民、能御敌,能对读书人一视同仁吗?他的弟子遍布天下,数年之后必将成势。” 申明志只能说到这,再说就像是在进谗言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申明志继续道:“郡守卓如鹤乃桓帝太子时的辅佐之臣,曾在六部任职,也是有‘宰相之才’的人,可是其人殊少变通,陛下可以信任他,却很难指望他为陛下排忧解难。” “卓如鹤在云梦泽做得不是很好吗?”韩孺子对申明志的这个评价不太认可。 申明志拽住缰绳,努力让自己的马匹后退两步,“在云梦泽是奉命行事,所作所为都已事先规划,用卓如鹤正合适,宰相之职却是制定计划,而不是执行,非卓如鹤所长。” 韩孺子沉默,卓如鹤曾有机会统领塞外楚军救驾,结果他却只带少数楚军进关,为匈奴人所俘,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能力的确差了一些,缺少一点大局意识。 “还有吗?”韩孺子问,申明志已经有一会没说话了。 申明志摇摇头,“陛下永远也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宰相。” 韩孺子一瞬间还以为申明志在出言讥讽,随即醒悟,微笑道:“朕也永远不是合乎心意的皇帝,宰相放心,朕只求一时之用,此三人皆可。” 申明志放心了,拱手告退,关于“子弟军”一个字也没说,回城之后,他还要劝说那些心急的父母:还是老实一点,等儿子行军回来吧。 韩孺子看着申明志下山,突然觉得这位宰相也不错,马上又收回这个念头,申明志必须交出相印,与能力关系不大,而是因为他与韩稠不清不楚,在关键时刻没有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 以后的关键时刻还会更多,韩孺子需要一位能够支持自己的宰相。 韩孺子回到宫里时已经入夜,仍去给母亲请安,在这里,他遇到了真正的说情者。 他成功堵住了“子弟军”城中父兄的嘴,却没能让他们的母亲也接受事实。 (今日一更,望周知。下午三时,qq群里期待大家的到来。)(未完待续。) ...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为人母者 一群命妇涌进宫里,或明或暗地向慈宁太后求情,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的话打动了她,“陛下今日将我们的儿子送往塞外,以后有了皇子怎么办?” 慈宁太后心中一动,对普通的皇帝来说,这不是问题,皇子就该享受特殊待遇,可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是普通皇帝,很可能为了彰显公平,将自己的亲儿子也送入险地。 慈宁太后送走这些命妇,寻思良久,直接向皇帝求情是没用的,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对儿子的影响日渐微弱,这时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思前想后,慈宁太后找出一个办法,立刻召见皇后、惠妃佟青娥与另一名怀孕的嫔妃。 人来了,慈宁太后询问两名孕妇的起居,提出不少建议,呵护备至,最后命人送走两妃,单独留下皇后崔小君。 “唉,怀孕的是这两个人,若能产下皇子,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 “是,太后。”崔小君在婆婆面前总是惴惴不安,不敢多说话。 慈宁太后看着她,隐约瞧出几分崔太妃的样子,心中不喜,脸上却不显露,“我明白皇后的心事,咱们不如将话说破吧。” “太后……”崔小君一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倦侯在争夺帝位的时候,宫中大乱,所有人都面临死亡威胁,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上官太后的寝宫,皇后崔小君前去求助,却被当时的王美人无情地拦在门外。 这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沟壑,令婆媳二人面和心不和,崔小君以为慈宁太后永远也不会提起此事,她也没打算说破。 “当时陛下正与东海王争位,崔家是东海王后盾,我提防皇后,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崔小君行礼,低声道:“太后不说,我也明白,太后为陛下着想,我从未有过怨言。” 慈宁太后点头,露出微笑,“咱们都是可怜之人,一心为陛下着想,对自己却想得太少。唉,时移事易,如今天下总算太平,不管怎样,陛下原谅了东海王与崔家,我又何必让陛下为难呢?因此要对皇后说一声‘抱歉’,当时是我做得不对。” 崔小君立刻跪下,“太后万不可说这两字,太后明白我一心为陛下着想之意,我已感恩不尽,绝无它想。以当时宫里、宫外的形势,太后的选择很正常,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慈宁太后示意皇后起身,笑道:“今日说破此事,皇后又这么通情达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落地了。” 崔小君也露出微笑,“是我的错,让太后忧心。” 婆媳二人闲聊了几句,关系拉近许多,慈宁太后道:“我此前说怀孕的是那两人,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皇后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明白。”崔小君顿了一下,“只要有皇子,太后与我将来都有依靠。” “嗯,不管皇子是谁生的,都是皇后之子,要称你‘母后’,也会由皇后抚养长大。” 崔小君抬眼看向慈宁太后,真的吃了一惊。 将嫔妃之子交给皇后抚养,的确有过不少先例,但不是必须的,此举通常意味着对皇后的极大信任,以及对皇子的极大期许。 “太后……”崔小君有点激动,这么久没有怀孕,她已经有点放弃希望,当然愿意亲自抚养一位皇子。 “唉,如果皇后能有一个……算了,不提此事。我会向陛下建议,将皇子送到秋信宫。” “可是惠妃与……” 慈宁太后摆摆手,“又不是要将她们撵出宫去,每日去秋信宫待一会也就是了,就当是两位母亲照看一个孩子。” 慈宁太后难得释放善意,崔小君又的确盼望能有一个孩子,对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会反对。 又聊了一会,慈宁太后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将一群勋贵之子送往碎铁城,本意是好的,可是路途遥远,塞外也不安全,难免不出意外。这种事若成惯例,等皇子长大该怎么办?也要参加行军?” 崔小君同样了解皇帝,知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可她更明白,皇帝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反对。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勋贵如此,皇子……或许也该如此,久在深宫之中,并无好处。” 慈宁太后笑道:“如果皇子是你生的孩子,皇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崔小君只得改口,“太后说得是,我未受怀胎之苦,想得简单了。” “没关系,等皇后亲自抚养皇子,很快就能明白为人母者的心情。”慈宁太后停了一会,“皇后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吗?” 崔小君无法拒绝,只能说:“我会尽力。” 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崔小君勉强接下,却不知该如何向皇帝开口。 次日傍晚,皇帝回宫。 在外面待了几天,韩孺子比较兴奋,深夜不睡,向皇后讲述过去几天里的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那些世家怎么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替兵’?是我这个皇帝还不够严厉吗?” 崔小君坐在床上,温柔地看着絮叨不已的皇帝,笑道:“这与严历与否无关,他们想不到陛下会明察秋毫,竟然关注这等小事。” “小事?勋贵能够承袭爵位,是因为他们的父祖为大楚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子孙连刀剑都碰不得,不肖至此,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先人?” 韩孺子走到床前,微笑道:“我也是糊涂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城外风景秀丽,过一阵子,咱们一块出城。” “我对山水风光不感兴趣,更愿意听陛下讲勋贵的事。” 崔家也是勋贵,韩孺子总是忘记皇后与崔家的关系,“大将军说什么了?” “陛下想多了,我父亲伤势初愈,身体还不太好,每天只能在府里散散步,对外面的事情全不关心,才不会替别人求情。而且我父亲掌军多年,还不明白练兵的重要?” 崔宏的一子一孙都不在“子弟军”中,的确没必要关心。 韩孺子笑笑,“我总觉得那些勋贵不会这么平静,见谁都觉得像是在说情,我的确想得有点多了。” 崔小君拍拍身边,让皇帝坐下,正色道:“我的确要说情,但是与我父亲无关。” 韩孺子十分惊讶,“你也以为我做得不对?” “陛下做得对,但是手段欠妥。”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韩孺子早就先发制人,对皇后,他却不会用这招,“何处欠妥,说来听听。” “陛下让‘子弟军’行军,不只是为了练兵吧?” “当然,那两千人也算不上真正的兵,我只是要给勋贵世家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大楚有难时,人人都得出力,谁也不能躲在后面等着别人来救,尤其是他们这些人,肩负的责任理应更多一些才对。” “大楚眼下有难吗?” 在韩孺子看来,大楚的“难”可不少,但是都称不上“眼下”,“你想说萧声?” 崔小君点点头。 前左察御史萧声是那种典型的朝廷官员,更关心自己的升迁,而不是朝廷的利益与百姓的福祉,可就是他,被匈奴人俘虏之后,宁愿投河自尽,也不肯向敌人屈服。 “萧声是忠臣,却不是大楚最需要的臣子。”韩孺子握住皇后的一只手,“大楚虽弱,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用不着那么多殉难的忠臣。” 崔小君轻叹一声,正如她事先所料,想说服皇帝改主意是不可能的。 韩孺子盯着她,“皇后替谁求情?” “没有,我是真觉得行军益处不大,但是听陛下一说,又觉得有道理。早些安歇吧,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 韩孺子没有追问,上床就寝,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的朝会没什么大事,主要是给云梦泽的楚军论功行赏,黄普公等将领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封赏不能滞后。 各部已经拟定一个方案,韩孺子觉得很好,当场通过。将近午时准备休息时,韩孺子主动提起了正在行军途中的“子弟军”,“元大人的一个侄儿也在‘子弟军’中吧?” 元九鼎急忙道:“是有一个,从小娇生惯养,早该受点苦了。” “他没用‘替兵’,起码有吃苦之心。” 元九鼎松了口气,“可他家里也养了一名,我一直不知道……” 元九鼎杂七杂八地自责一通,韩孺子听完没说什么,宣布散朝,下午他不来勤政殿,要在凌云阁听瞿子晰讲经。 大臣并无求情之意,否则的话,皇帝一开头,总会有人顺势接上,韩孺子排除了一种可能。 用过午膳,韩孺子在凌云阁召见东海王。 东海王、崔腾等人就在阁外候旨,随传随到,东海王单独受到召见,惹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有些事情韩孺子只能找东海王帮忙。 “平恩侯夫人最近在忙什么?”韩孺子问。 东海王心里一颤,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败露了,“不太清楚,陛下怎么想起她了?” 韩孺子还是倦侯的时候见过平恩侯夫人,听她说过,命妇也是朝中的一股势力。 “你替朕打听一下,平恩侯夫人最近是不是进宫了?如果不是她,就是别人,你也打听一下。” 东海王有些尴尬,但是他与平恩侯夫人的联系并未泄露,让他安心不少,“这个简单,我让王妃帮忙,一问便知。” 韩孺子从皇后的为难之色上猜出,昨晚的求情十有*与母亲相关。 他得想办法解决母亲与皇后之间的麻烦。(未完待续。) ... 第四百四十四章 “书能杀人” 自从见过杨奉之后,圣军师变得萎靡,受审的时候一言不,到牢里也不再哼唱下流的小曲儿,像是已经认命。中 牢里消息不通,云梦泽被攻破多日以后,他才从金纯忠这里听说消息。 金纯忠没有提审,而是亲自来牢里,这样一来,交谈内容就不会记录在案。 “栾半雄已被押至京城,很快你就能见到他,大概是在刑场上。”金纯忠开门见山。 圣军师了一会愣,抬头说道:“我想见皇帝。” 上次在杨奉面前他就提过这样的要求,金纯忠摇摇头,“你没有这个资格。” “栾半雄呢?他有资格?” 金纯忠没有答,“我想跟你谈谈淳于枭。” “栾半雄什么都招了?” 金纯忠点点头,他是来审问的,不愿透露其它情况。 圣军师思忖半晌,长叹一声,“为了一本书,死了多少人啊,望气之术难道真是骗人的吗?” 金纯忠没吱声,预感到圣军师终于要说实话了。 圣军师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舔舔嘴唇,“好久没沾酒了,下带点,望气者全凭这张嘴讨生活,你两手空空而来,我没法开口。” “你是朝廷钦犯,我不能想来就来。” “那是你的问题。”圣军师一说起酒,口内生津,“既然带酒,就再拿些肉来,烧鸡和酱肘子最佳。” “你起码先说得点什么。” 圣军师躺在席子上,“不急,反正已经拖了这么久。” 圣军师骨头硬,拷打对他无用,金纯忠只好道:“我会尽快再来。” “下次大方一点!” 一次正规的审问,官府至少要有三人在场,一人主审、一人行刑、一人记录,很多时候相关的衙门还会派人来旁听,人数不等,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供状真实可信。 金纯忠单独来见犯人,其实非常不合规矩,全仗着皇帝亲信和玄衣使者的身份,才能让守狱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往里带酒肉就有点过分了。 金纯忠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拿皇帝压人,自己出钱,买来丰富的酒肴,在狱中宴请狱官、狱卒,以示感谢,然后中途离开,拎着一壶酒,托着一盘烩肉,去见圣军师。 守狱者们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圣军师远远地就大叫道:“闻到了,闻到了,快拿来!” 圣军师盘膝坐好,整理一下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用杯子,拿起酒壶先灌一口,抓起半只烧鸡,狠狠地咬下去。 风卷残云一般,圣军师吃掉了酒肉,打个饱嗝,“还是不够大方,你就这么给皇帝做事?” “皇帝的钱也是能省则省。” 圣军师大笑,“你小子挺有意思,每次审问的时候,不像其他的官儿那么狠。” 玄衣使者并非朝廷官职,只是一个临时称号,大多数时候金纯忠只当旁听者,当然用不着表现得太狠辣。 “喝也喝了,吃也吃了,你该说点什么了。” 圣军师收起笑容,“当然,我不会骗你的酒肉。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淳于枭是一本书。” “嗯,栾半雄已经说过了。” “他说过书的来历吗?” “他从你手里得到此书,别的没说。” “他也不知道,了解此书来历的人寥寥无几,我算是其中一个。” 作者在书中自称叫“淳于枭”,传书的过程中,望者者称其为淳于子、淳于枭。 此书最初在齐鲁一带流传,看到的人极少,也未受重视,被视为奇谈怪论,直至一名望气者得到此书,深读之后颇受启,学以致用,凭此出入诸侯之家。 这名望气者改名叫淳于枭,收了许多弟子,以传授望气之术为名,择选优秀者授以书中内容,但是对书本身秘而不宣,只向极少数得意弟子出示。 “淳于枭”死后,他的弟子遍地开花,往往也自称此名,有意制造混乱,这正是书中所授的手段之一。 林坤山等人属于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只知其术,不知其书,真心相信淳于枭确有其人,圣军师则是嫡传弟子,一直珍藏去见栾半雄的时候,为了取信于他,才交出书来,收栾半雄为徒。 “书中究竟写了什么?”金纯忠问。 “朝廷抓到了栾半雄,没拿到书吗?” 书在杨奉手里,他还没有来,金纯忠仍不答,“你宁愿将书送给一名强盗,也不献给朝廷?” “哈哈,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金大人,那是一本专讲造反的书,怎么可能交给官府?” 金纯忠一愣,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书,“就因为一本书,你们就要造反?” 圣军师沉默了一会,反问道:“如果你拿到一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刀,要不要找块铁试一下?” “造反和宝刀是两事。” “两事吗?当今皇帝掌权以来,尤其贪恋大权,几乎要将所有事情都抓在自己手里,为什么?皇权就是宝刀,他觊觎已久,终于到手之后,自然要试刀,要到处劈砍,效果越好,越要找硬铁再试。我们造反的理由,与此相似。” 圣军师越说越无礼,金纯忠哼了一声,“不准你拿陛下做比较。” “哈哈,好一个忠臣。算了,我懒得说服你。这的酒肉一般,下带好的。” “下?” “我累了,吃饱喝足之后得睡一觉,下我跟你说说写书者的事。” 圣军师倒下就睡。 金纯忠无法,收拾空壶、空盘离开。 兵部、刑部审问栾半雄时,金纯忠需要在场,因此隔了一天才能再去见圣军师。 自从见过皇帝之后,栾半雄就再也没开过口,对所有指控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样。云梦泽公开造反,也用不着太多口供,刑部只是走走过场,逼得不严。 圣军师却打开了话匣子,一见到金纯忠就说:“你怎么才来?我准备了一肚子话,只能对着墙壁说。” 圣军师一边吃喝,一边讲述。 “此书是谁写的?什么时候写成的?淳于枭是真名还是假名?谁也不知道,我们几位知情的望气者动用诸多力量查找真相,最后得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 一种结论认为,淳于子这本书写于大楚定鼎之初,因为里面提到了大量的前朝弊端与楚、齐、赵三方争霸的内容,后者更是论述“造反”的主要依据:韩符是亡命之徒、庄垂是一方大豪、陈伦是世家后代,三种人如何在众多造反者当中脱颖而出,在书中占据很大的篇幅。 另一种结论认为,此书成于近代,作者没准还活着,他有意不提当代之事,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书中有一篇强弱,专门论述看上去最为强大的皇帝如何漏洞百出,没提具体人物,看上去却很像是在说武帝。 两种结论谁也说不服对方,圣军师是后一派,武帝驾崩之后,大楚急剧衰落,在他看来,正是强弱篇所预言到的情况。 “‘强者求刚,刚则易折’,遇到平庸的皇帝,大楚会慢慢强大,然后慢慢衰落,遇到武帝这样的皇帝,兴盛得快,败亡得也快。武帝一朝的臣子,个个明哲保身,都不爱管事,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金纯忠冷笑一声,“可你们还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望气者已经所剩无几,否则的话,就算死,我也不会向你说这些。”圣军师长叹一声,又躺下了,还剩小半壶酒没喝。 金纯忠收拾好东西,“栾半雄声称‘书能杀人’,他在书中给杨公设下了陷阱。” “改天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 金纯忠没有强求,与皇帝一样,他也不太相信杨奉会上当。 接下来几天,金纯忠很忙,几乎天天留在刑部,旁听一项项判决。 刺驾与造反都是不可赦的重罪,上百人因此被叛死刑,犯栾半雄十日后处斩,圣军师等要犯也定在同一天陪斩,剩下的人则按正常程序秋后处决。 云梦泽群盗即将烟消云散,朝廷的关注重点已转为如何治理那片沼泽,以免其再度成为盗匪的藏身之地。 皇帝从狩猎场宫的第二天,金纯忠才腾出空来,又带着酒肉去见圣军师。 圣军师情绪不错,鼓掌欢迎,锁链哗啦啦直响,开怀大吃大喝,甚至邀请金纯忠加入。 金纯忠婉拒,“我吃过了。” “嗯,反正你好吃好喝的日子多得是。”圣军师这细嚼慢咽,吃过之后,将杯盘推开,“有书就有写书之人,直到现在,我也相信写书者还活着。栾半雄大概就是要用这一招诱骗杨奉去找写书者。” 圣军师伸了个懒腰,今天不打算长篇大论,“杨奉不会上当的,没准他对这本书的了解比我还多。” “什么意思?”金纯忠察觉到圣军师话中有话。 “按照淳于子这本书记载的手段,我们游说诸侯、大臣与强盗,几乎步步成功,唯独到了造反这一步,失败了。你可以说我们时运不济,也可以说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如果不是他当皇帝,我们很可能就成功了。” 圣军师紧紧抓住锁链,脸上的神情仍不甘心,“望气者时运不济,和当今皇帝掌权,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杨公?”金纯忠既吃惊又觉得可笑,“你想说杨公就是淳于子的作者?” “要不然很难解释杨奉为何这么了解望气者,朝廷之中也只有他盯着我们不放,皇帝的登基也与他大有关系。我越来越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下棋者,我们与皇帝,都是他的棋子。我就纳闷一件事,杨奉在与谁对弈呢?” “谢谢你的酒肉,我可以安然赴死了,如果你有心,或许会替我们盯着杨奉。” 圣军师倒下,再不开口。 金纯忠茫然失措,不明白圣军师是在说真话,还是在用望气者“顺势而为”那一套,随口编了一个故事,巧妙地引诱自己收拾杨奉? 或许这才是“书能杀人”的本意。(未完待续。) 里面小说更新速度快、广告少、章节完整、破防盗 第四百四十五章 宰相人选 东海王隔了一天才去向皇帝报告情况,以显示自己与平恩侯夫人不是太熟悉。 “进宫求情的人不少,平恩侯夫人也来了,但她说自己只是随波逐流,主导者另有其人,是左察御史、吏部尚书冯举的夫人,最后也是她的一句话起了作用陛下今日劳动勋贵子弟,日后也得照此对待皇子吧?” 皇子尚未出生,受到的关注比父亲过去十几年得到的还要多。 韩孺子问道:“他们向谁求情?” 东海王以苦笑作为回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的。 韩孺子明白苦笑的含义,其实他已经猜到,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左右无人,东海王上前小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军令如山,朕不可能让‘子弟军’提前回京。” “当然,可是数十位朝廷命妇来求情,宫中一点反应也没有,显得……太无情了吧?” 韩孺子十分为难,他不希望母亲干政,但也不希望外人以为慈宁太后毫无权力,母亲多半生都在受苦,理应享受到众星捧月。 “你有什么主意?”韩孺子既使心里有了决定,也要先问一下别人的想法,这是他从书中学到的帝王之术,已经养成习惯。 [.qu露. 东海王却要尽量揣摩皇帝的真实想法,“除了不能提前回京,陛下能做哪些让步?” “重赏?他们只是行军,不是打仗,并无战功。” 东海王笑道:“那些命妇在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自家子孙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嗯……” 东海王瞥了一眼皇帝,放弃猜测,直接道:“陛下或许可以允许‘子弟军’携带仆人,让行军途中稍微舒适一些。” “携带仆人是将领的权力。” “陛下若是一点让步也不做,那就简单了,发一道圣旨,要求各家勋贵与各位大臣管好自家女眷也就是了。” 韩孺子笑了笑,“让朕想想。” 东海王适可而止,没再多说什么。 当天中午,韩孺子回寝宫与皇后一同进膳。 皇后这两天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韩孺子吃过饭,不经意地说:“皇后前晚提起‘子弟军’,朕一直在想,朕做得或许真有些过分。” 有太监、宫女在场,韩孺子称“朕”,崔小君也要遵守规矩,起身退后,回道:“我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子弟军’父兄皆是朝廷栋梁,朕的确应该多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军令如山,不可更改,而且‘子弟军’已经出发五天,想追回也来不及了。不过倒是可以允许各家派去仆人,许多子弟都还年轻,第一次行军,需要有人照顾。” 崔小君面露喜色,目光中还有一点疑惑,“陛下仁慈,各家必定感恩戴德。” “仆人最多两名,两千人的军队,回京的时候可不要变成几万人。” 崔小君笑道:“该有限额,陛下是不是需要有人上书陈情,然后再颁布旨意?” “那样最好。” 皇帝极少主动追加或改动旨意,那会显得不够稳重,在程序上,皇帝总是面对诸多意见时的裁决者。 朝廷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快速,当天下午就有几分奏章送上来,宰相申明志特意将它们挑出来,派人送到凌云阁。 皇帝的批复很快也回来了,开恩允许各家向军中派去仆人。 大批仆人其实就跟在“子弟军”后面不远,一直不敢进入军营。 旨意到达兵部,连夜以急信发出,追赶正在途中的“子弟军”。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韩孺子却对冯举感到不满,一个有可能成为宰相的大臣,其夫人竟然进宫向太后说三道四,冯举若是知情,有放纵之嫌,若是不知情,则治家不严,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适合执宰朝纲。 韩孺子还想与母亲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慈宁太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自己的儿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却在帮倒忙。 这两件事都不急于进行,韩孺子被另一个消息牵住了。 金纯忠见过圣军师之后,发现自己骑虎难下:不将望气者的话当真,日后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自己负不起责任;如果当真,又可能上钩,成为望气者的报复工具。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金纯忠决定还是向皇帝如实汇报。 几分求情奏章送来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听金纯忠讲述他与圣军师的见面经过,随手写下早已想好的批复,交给太监。 金纯忠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经过就是这样,微臣怀疑圣军师是在撒谎,故意布下疑阵,目的是离间陛下与杨公。” 韩孺子目送太监拿着奏章离开,说:“望气者从不撒谎。”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据他所知,望气者的全部手段都与谎言有关。 “纯粹的撒谎不叫‘顺势而为’,望气者总是改造真相。” 金纯忠还是没明白,他真正接触过的望气者只有圣军师一人,对他们的手段耳闻得多,见识得少。 “比如那支前往碎铁城的‘子弟军’,在望气者嘴下,会有截然相反的种种说法。他可以对心怀不满的大臣说,‘皇帝忌惮世家,有意斩草除根,子弟军此行凶多吉少。’” 金纯忠有点明白了,“顶多一个月,‘子弟军’就能安全返京,到时候望气者怎么解释?” 韩孺子微微眯眼,想象自己就是望气者,“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通常既不会全信,也不会一点不信,而是患得患失。望气者会更进一步,提出几条防范措施。只要对方接受,望气者就能处于不败之地:‘子弟军’安全返回,这是他预防之计的功劳;‘子弟军’若是发生意外,证明他开始的说法没错,对方没有全部接受,才导致如今的恶果。” 金纯忠目瞪口呆,终于开窍,“对杨公也是如此,杨公在外,做事难免会有不合陛下心意的地方,陛下只需动念,就会越来越觉得望气者所言极是。” 韩孺子点点头,“不只如此,望气者的手段多着呢,这只是一招。同样是‘子弟军’,望气者也可以对心慌意乱的大臣说,‘这是一次机会,别人家求情,生怕孩子受苦,你家却迎难而上,表明孩子吃得苦中苦,必能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金纯忠摇头,并非不赞同,而是感到佩服,既佩服望气者,也佩服皇帝。 韩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说出类似的话。 金纯忠如释重负,“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圣军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怀疑,陛下坚持得住,我也没问题。” 金纯忠告退,再不想这件事。 凌云阁里,韩孺子叹息一声,金纯忠的确够忠诚,也很会办事,但是不够聪明,还是没能理解“顺势而为”的全部意思。 无论望气者如何顺势、借势、度势,“势”总是真的。 韩孺子如此了解望气者,全拜杨奉所赐,杨奉又从哪里学来的呢?杨奉自称追查那个神秘组织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几年前的齐王叛乱,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关注到望气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关注地方豪杰。 杨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韩孺子一时冲动,很想召见圣军师,马上改变主意,见栾半雄就已是一个错误,见圣军师并无益处。 不管怎样,他仍然相信杨奉,这就够了。 韩孺子排除杂念,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他桌上,放着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书。 “乞骸骨”是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希望向皇帝讨回自己的残躯,返乡等死,最后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几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与韩稠有染,韩孺子很可能会真心挽留,毕竟他所属意的宰相人选,资历都还浅,需要一段时间过度。 共有三人可继任宰相,冯举最合格,皇帝却不欣赏,瞿子晰、卓如鹤才华足够,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出错,看别人的眼光却是很准。 瞿子晰弟子众多,在读书人当中威望极高,由他任相,呼声肯定高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宰相不是教书先生,如何处理与弟子的关系,对瞿子晰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卓如鹤进士出身,为官多年,辅佐过太子,在六部任过职,郡守也做过几年,难得的是了解民间疾苦,熟悉官场的种种手段,治官、理民都没问题,遗憾的是缺少大将之风,面对突变会不知所措。 韩孺子拿过三张纸,分别写下三人的姓名,端详良久,心中反复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稳重,何必非有大将之风?邓粹倒是擅长随机应变,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让他当宰相。 韩孺子终于做出决定,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当壮年,可以等。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冯举”两个字上,这才是他即将面临的挑战,必须让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难而退,才能稳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这句话,韩孺子心中涌起的是斗志,而不是孤独与衰老。 桌上还有一张空白的纸,韩孺子看了一会,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于是提笔给杨奉写信。(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下一位宰相 任职未满一年,申明志辞去相位,即使放在经常更换宰相的武帝一朝,也算是“短命”,不免引起诸多猜议。 申明志先后五次递交请辞书,每一份的内容都不相同,相同点是文采飞扬,堪称楷模,意思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身患重病,已经无法支撑繁重的宰相职责,其次是自谦能力不足,面对大楚的内忧外患措手无策,愧对皇帝与朝廷的信任,然后笔锋一转,盛赞当今皇帝的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能者辈出云云。 皇帝在批复中着力挽留,最终还是勉强同意,赐与大量金银布帛,并加封太师,以奖赏宰相在大楚最为危急的一段时间里立下的功劳。 随后,皇帝亲赴宰相府,与申明志密谈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相信,新宰相就在这次谈话中敲定。 申明志就此算是功成身退,担任右巡御史期间,他以刚正不阿、敢于挑战权贵闻名,身为宰相,奉行的却是“无为而治”,短短多半年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作为,返乡之后,更是醉心于山水风光,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闲情诗。 对皇帝来说,宰相请辞是新战斗的开始。 在宰相府里,韩孺子与申明志其实没谈什么,也没有“密谈”,至少有两名太监在场,两人闲聊了一会、互相奉承了一会,发些感慨与牢骚,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太监讲了一个小笑话,就这样撑满了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宰相之位空缺,皇帝对朝中大臣进行了一系列变动。 先是对云梦泽归来的将士论功行赏,卓如鹤虽是文臣,也立下大功,被召回京城,升为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转到礼部,礼部尚书元九鼎改为吏部尚书,冯举不再兼任。 同为六部,吏部权力最大,尚书的地位因此也最高,元九鼎算是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皇帝的讲经老师瞿子晰被任命为礼部侍郎。 一同被调整的三品以上官员共有十四人,数量之多令朝廷震动,引发不少传言。 仅仅一个月之后,皇帝再做调整,卓如鹤升为右巡御史,瞿子晰接任户部尚书,至此,谁将是下一任宰相在明眼人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但是皇帝仍未任命新宰相,在这段时间里,韩孺子发动身边的所有人打探大臣的动向,如果反对过于激烈,他就得另想办法,甚至延长等待时间。 东海王与崔腾出力最多。 “子弟军”从碎铁城安全返回,未损一人,许多人瘦了、黑了,但是身体更结实,令父母欣慰不已。平恩侯夫人趁机出入各家,为皇帝打探到不少情况。 平恩侯夫人最近比较得意,她的儿子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进入兵部任职,前途光明,因此从东海王这里接到任务之后,欣然接受。 东海王没说是为谁做事,平恩侯夫人心照不宣,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每一件事,最后都会传到皇帝耳中。 这天下午,东海王奉召来凌云阁见皇帝,进屋行礼之后站在一边,等皇帝注意到自己。 天气转暖,凌云阁打开窗户,微风拂来,带着花园中的阵阵幽香。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说:“听说吏部官员对宰相任命颇有微辞?” 东海王上前两步,“是啊,按惯例,升任宰相必走吏部尚书、左右御史这一条路,如今陛下却属意于一位从未担任吏部尚书的人,吏部权势受影响,那些官员当然会有一些想法。” 如今的左右御史分别是冯举和卓如鹤,表面上都有可能担任宰相,可大家都明白皇帝更倾向于哪一位。 “其它衙门呢?”韩孺子问。 东海王想了想,“大臣众多,想法各异,我也拿不准,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说。” “卓御史的夫人是陛下与我的姑姑,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人参等珍贵药材进补,往年要到处求人以高价购买,过去的半个月里,却接连收到三株完整的人参,每株都有六七两重,一文不费。” 这是一件小事,甚至有行贿的嫌疑,韩孺子却笑了,“这么说也有大臣支持卓如鹤。” “还不少,说句实话,我甚至有点意外,卓如鹤当年是被其他大臣排挤出京城的,如今却是众望所归。” “冯举呢?” “听说冯夫人很不高兴,在家中骂冯大人无能,丢掉了到手的宰相,以后没脸见人。冯夫人还想进宫找门路,可是最后没能成行,我猜是冯举拦住了。” 东海王的消息大都来自于平恩侯夫人,所以都是“夫人如何”,而不是“大人如何”。 韩孺子嘿了一声,冯举没能当上宰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冯夫人曾经多管闲事,进宫为“子弟军”求情,她不自知,竟然还想进宫。 “康自矫这个人你听说过吧?”韩孺子问。 东海王茫然地点头,“今年的新科榜眼吧?所说颇有才华,本来能考中状元,因为殿试时临场发挥不好,被定为榜眼。” “没错,就是他,他在策对中有两个字笔划不对,几名试官都以为不能定为状元。”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阅卷却是多人同时进行,皇帝也不好力排众议。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韩孺子拿起桌上的奏章,“康榜眼重写了一份万言策,里面提到了宰相之选。” 东海王笑了一声,“这个人……太急躁了,他现在应该连正式职务还没有吧?” 新科进士都要在吏部待职,至少要等一个月,甚至一两年,康自矫尚未获得任何任命。 韩孺子点点头,“这不重要,他的话很有意思,说宰相乃是大楚之宰相,非勋贵之宰相,可本朝自和帝以来,宰相多是官宦、勋贵之后,即便有心为百姓做事,对百姓知之甚少,往往事与愿违。” 东海王摇头,“这话不对,理民自有百官,宰相总宰群臣,会治官即可,按这位榜眼的意思,是要从百姓中间选宰相了?这样的人倒是了解民间疾苦,可是不了解朝廷运作方式,折腾几次,朝廷就毁了,朝廷一毁,天下必乱,到时候百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韩孺子不愿争论这种问题,说:“朕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康自矫在为谁说话?” 东海王一拍脑门,“我真是糊涂了。”又想了一会,“我可以去打听一下,不过很容易猜测,读书人总是向着读书人。” 三位宰相人选中,只有瞿子晰出身最为普通,家境虽不贫穷,但是祖上没出过官宦,倒是颇为符合康自矫的期望。 “算了,这可能只是康自矫一家之言,不必太在意。” “是,陛下。”东海王明白,皇帝不想将这件事查得太细。 韩孺子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冯举、卓如鹤这两位御史,你会选择哪一位继任宰相?” 皇帝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东海王却还是回道:“冯举。” “哦?原因呢?”韩孺子的确想听听与自己不同的想法。 “冯举听话。”东海王的回答非常简单,随后解释道:“经过这么多变故,冯举再不会以为宰相之位理应归自己所有,此时必定惶恐不安,知道陛下对他不是特别满意,所以他若当上宰相,将会战战兢兢,不敢违背圣意。” 韩孺子哈哈一笑,这的确是东海王能想出来的主意,“可大楚眼下还不需要一位战战兢兢的宰相,朕需要一位得力的宰辅之臣。” “那我也会用冯举。” “这又为何?” “冯举是武帝留下的老臣,一路正常升迁,在吏部任职多年,对朝中大臣、各地官员十分了解,用来稳定朝纲最为合适不过。卓如鹤不同,他是先帝旧臣,先帝在位时间不长,卓如鹤的根基因此不够深厚,他若当上宰相,必须先提拔故人,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陛下允许他这样做吗?” “你说的有些道理。”韩孺子没再说什么。 身为皇帝,他要倾听多方意见,最终一个人做出决断。 东海王告退,更加确信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 韩孺子起身,走到窗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突然隐隐听到一阵笑声,很快消失,他想这大概是勋贵侍从们正在说笑。 韩孺子让门外的太监传召崔腾。 就因为崔腾的告密,“子弟军”才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却没有因此受到嫉恨,起码没有表面上的嫉恨,反而受到更多的奉承与拉拢。 “大家没意见,完全没意见,陛下就算让一条狗当宰相,也不会有人反对。”崔腾兴高采烈地说。 韩孺子皱起眉头,有时候也纳闷,自己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可崔腾的确够忠诚,而且常常无意中给皇帝一些启发。 “冯举和卓如鹤,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韩孺子抛出同样的问题。 崔腾想的时间长,一会拧眉,一会挠头,良久方道:“宰相权力这么大,陛下自己当算了。” 韩孺子大笑,撵走了崔腾,又叫来赵若素。 “你与中书省还有往来吗?” 赵若素摇头,“再无往来。” 他算是中书省的叛徒,只能中断从前的联系。 “但是你仍然了解中书省,站在中书省的立场,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 赵若素思考的时间比崔腾还长,最后道:“陛下允许我去见几个人吗?” 赵若素为人谨慎,极少主动参与朝政,韩孺子不由得一愣,“见谁?” “左察御史冯大人、右巡御史卓大人、户部尚书瞿大人,以及前宰相申大人,见过之后,微臣才能给陛下一个回答。”(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新宰相 瞿子晰等人都是朝中大臣,小小的倦侯府府丞可没办法想见就见。 韩孺子找借口先后召见四人,赵若素站在一边观察,表面上是与两名太监一同收拾公文。 第一位获得召见的人是冯举,他刚刚丢掉极具权势的吏部尚书之职,继任宰相的机会越来越渺茫,需要一点安抚。 宰相空缺的这段时间里,冯举代行职业,在勤政殿主持议政,韩孺子召见他,是要商量一下东海剿匪事宜。 冯举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度,看上去毫无怨言。 云梦泽剿匪尚未完成,韩孺子就已经在策划东海之战,云梦泽进展顺利,结束得比较早,朝中因此出现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趁胜追击,立刻开始在东海剿匪,另一派则坚持原有计划,一定要等到战船建造完备之后,再行剿匪。 大臣们为这件事已经争论好几天了,众将领的想法也不一样,将被任命为剿匪主将的黄普公,倒是无可无不可,“船少的时候出奇计,船多的时候用正招,都能打。” 韩孺子因此将冯举叫到凌云阁,想听听他个人的想法。 在勤政殿,冯举代行宰相之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两派意见各有优劣:即时开战,士气最盛,但是意外也最多,能打海盗一个措手不及,却没办法将海盗完全包围,总有漏网之鱼;两年之后开战,准备充分,很可能会将海盗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冯举想了一会,“依臣之见,莫如两计并用,先派一支水军入海,一则击退海盗,挫敌之锐气,二则勘查海势,为决战准备,三则保护船坞,以免受到偷袭。对这支水军,不求大胜,不问歼敌之数,全当是练兵,两年之后并入大军,则必胜无疑。” 这与韩孺子的想法几乎一样,他笑道:“冯大人高见,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吧,有劳冯大人通知兵部,照此制定剿匪之计。” 冯举告退。 这次会面极其普通,韩孺子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看向赵若素,这位小吏却不开口,非要等到见过所有四人之后,再说结论。 第二位是新任右巡御史卓如鹤,虽然多数人都相信他就是下一任宰相,但是皇帝从未明说,作为当事人,卓如鹤多少有些期待与忐忑,面见皇帝的时候,他比冯举更显恭谨,回答问题时也更显认真。 “边疆国相与南方郡守常由世家把持,朕以为不妥,但是又不愿惊动天下,卓大人可有主意?” 卓如鹤躬身行礼,思忖良久,“未可一概而论,南方卑湿,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根据过往的经验,每到更换官吏之时,土著必有一乱……” “这是为何?地方官做得太好,土著思留,不愿放人走吗?”韩孺子问道,他没去过南方,只凭公文,对那边的了解不多。 卓如鹤回道:“倒也不全是,土著之人不识文字、不立字据,一切约定以口头为主,往往邀集多人,当众立誓,事后执行,也只认当时的立誓之人,一有官员调动,土著就以为是要背约。” 韩孺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为何不向南方多派之官,加以教化?” 卓如鹤道:“自太祖定鼎,大楚从未停止教化,在江南蔚然成风,那里出的状元数量已经过北方,可是更往南的偏远之地,效果甚微,土著鄙视文字,以为无用,甚至视之为阴险卑鄙之物,宁死不学。官员无法,只能顺其自然。” 韩孺子轻叹一声,“边疆国相呢?” “武帝初期也曾频繁调动国相,可是新国相难与诸侯相处,引不少混乱,甚至有一位诸侯进京自杀,只为控告本国国相。武帝杀掉那名国相,从此再少调动,只求国相与诸侯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的结果就是齐王叛乱?”韩孺子说。 “恰恰是原齐王,为掩饰叛乱,常常主动更换国相。” “如此说来,这些问题都没办法解决了?” 卓如鹤躬身行礼,“若想一劳永逸,难,一个一个逐渐解决,倒有不少办法。” “嗯,有劳卓大人写一分对策,朕要细读。” “遵旨,陛下。”卓如鹤领命告退。 赵若素仍不开口,事实上,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有转过来。 第三位是新任户部尚书瞿子晰。 六部当中,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税赋,职责最为细致,韩孺子让瞿子晰去户部,是想看看自己的这位老师能不能沉下心来。 “流民初定,入春以来,多地缺粮,频频向朝廷告急,瞿先生初掌户部,可有应对之策?” 所有问题都是韩孺子自己想提出来的,赵若素没有参与。 瞿子晰行礼时姿态大度潇洒,颇具古风,回道:“赈灾非户部一家之责,陛下若想调粮,需在勤政殿上提出,群臣共议,户部提供各地数字以供参考,定策之后,再与各部司配合执行。” 韩孺子笑了笑,换一种提问方式,“朕不问户部尚书,只问瞿先生,可有对策?” 瞿子晰想也不想地回道:“民不聊生,此为根基之患,只是各地调剂,已不足以赈灾,望陛下减御膳、损奢华、放苑林、开军仓,以剿海盗、灭匈奴之心救民于水火之中,或可成事。” 韩孺子又笑了笑,“前几项皆可,开军仓似乎不妥,大楚内忧未除、外患尚在,军仓无粮,士气不振,何以剿海盗、灭匈奴?” “仓中无粮,来年即可补充,人心若失,何时才能再得?” 韩孺子大笑,“容朕考虑。” 最后一位是刚刚卸任宰相的申明志,现在的身份是太师,不打算留在京城,全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奉召进宫,十分感动,这就相当于皇帝送行了,消息传出之后,申明志在家乡的地位又会提高一大截。 韩孺子闲聊几句,最后问道:“申太师以为何人可继任宰相?” 申明志有点惊讶,他早就向皇帝点评过最有可能的三个人,没想到又被问起,沉吟片刻,回道:“治官用冯、理民用卓、大事用瞿,唯陛下裁夺。” 申明志等于又将从前的回答说了一遍,韩孺子谢过之后,派人将老宰相送出去。 召见四人用了两天时间,赵若素期间未置一辞,申明志走后,他不能再沉默了。 “陛下可以用卓大人了。”赵若素的结论倒也简单。 “原因呢?” “陛下想用卓大人,君相互信,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还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想法,但是已经隐瞒不住。 赵若素继续道:“申太师其实也给出了答案。” “理民用卓。”韩孺子重复申明志的话。 “正如瞿尚书所言,流民是根基之患,理民因此是当务之急,非用卓御史不可,眼下朝廷并无大事,瞿尚书可以等。” “冯御史呢?” “东海剿匪是陛下策划已久的大计,群臣皆知,冯举却没有献上奇计,只是建议长短计并用,似有敷衍之意,其人对相位大概已是意兴阑珊,用之可,不用亦可。” 韩孺子思忖片刻,“就是这样吧。”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右巡御史卓如鹤乃先帝旧臣,功勋显著,为官有方,可为宰相。 议政大臣们下跪接旨,随后去拟定正式的诏书,只有卓如鹤本人还跪在皇帝面前,按惯例,他应该推辞一下。 韩孺子没给他谦逊的机会,看了一眼走开的大臣,对宝座台阶下的卓如鹤说:“君曾言‘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君今日为相,朕只有一个要求,务必要让官府有粮、万民有粮。” 卓如鹤跪谢。 当天下午,韩孺子在凌云阁再次召见卓如鹤,这回没有外人在场,君臣之间也不再互相试探,而是有话直说。 “军事由朕亲掌,理民全看宰相,大楚若要振兴,根本之术在于利民,宰相之责乃重中之重。” 卓如鹤也不客气,“臣自当殚精竭臣,不辱圣命,唯有一事,臣要向陛下先说清楚。” “卓相请说。” “宰相乃百官之,为相者因此先治官再理民,陛下既然委信于臣,臣欲升贬一批官员,请陛下肯。” 东海王曾经提醒过皇帝,恒帝在位时间短,他身边的近臣都没来得及掌权就被外放,卓如鹤即是其中之一,他若当上宰相,必定要提拔故人,以为助力。 卓如鹤能够直白地说出来,韩孺子反而很高兴,“三品以下官员,任君调整,三品以上,朕知情即可。” 卓如鹤再次谢恩,这才说起理民之术,果然头头是道。 韩孺子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耽搁的这段时间实在没必要,自己真是想多了,最后他问:“宫里前日给姑母送去几株人参,可还好用?” 卓如鹤微微一愣,“公主服过一点,身体好多了,已向太后谢恩,未敢烦扰陛下。” “那就好,以后再缺,向宫里要即可。” 东海王曾说有人给卓府送礼,韩孺子借此点醒卓如鹤,不要太贪心。 卓如鹤没想到皇帝对自己调查得这么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出宫之后,心绪不宁,掀开轿帘,向亲信随从小声道:“去见中书舍人南直劲,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再见一面。”(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五十七章 毒 “许多人都想让我死,我能理解,毕竟我得罪过那么多人。”上官太后斜靠在软榻上,她已经不年轻了,脸上未施粉黛,略带病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韩孺子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姐姐宁愿将孩子交给妹妹抚养,也要保持容貌、身材,专心讨好桓帝,有些东西大概学会了就永远也忘不掉。 韩孺子微微侧身,目光避开上官太后。 这是他的皇宫,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来就来,除了每日定时的请安,他从未进过慈顺宫,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是规矩,一旦破坏,免不了需要一堆解释。 上官太后“恰好”生病,第一天慈宁太后探望,第二天皇后等嫔妃看视,第三天,皇帝亲自来了。 在场的外人只有孟娥,她既是皇帝的贴身侍女,又是上官太后的旧人,不会受到怀疑。 “太后觉得有人在诬告你?”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我以为陛下会与我同病相怜。” 韩孺子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上官太后是在说他的那段倦侯经历,他没得罪过什么人,可是退位之后,还是有人要杀死他,或者是要斩草除根,或者是要讨好新皇帝。 “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失去了权力。”上官太后继续道,声音有气无力,她的身体最近的确不太好,“或者说是交出了权力。” 韩孺子忍不住轻轻地冷笑一声,当时的上官太后可没有太多选择。 上官太后也是一笑,“陛下是来听真相的?” “当然。” “那我先说第一个真相:没有我的宽容,陛下早就化为朽骨,根本没有机会再度称帝。”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上官太后的确拥有置倦侯于死地的权力,她甚至不用亲自下手,只需做出一点暗示,就会有人代为出手,杨奉当时能保住倦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确信太后并无杀心。 “朕知道。”韩孺子没有否认,等他再度称帝,对上官太后也是网开一面。 “可你知道原因吗?”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只知道上官太后的宽容必定与母亲、杨奉有关,却从来没有问过详情。 “杨奉为陛下说了一些好话,但那不是主因,是陛下的母亲,王美人抱歉,慈宁太后对我说,‘太后图谋甚大,若是成功,我儿不是威胁,若是失败,或许只有我儿能保护太后。’还真让她说对了,当然,她还哀求我,那些话就不必说了。” 韩孺子拒绝将母亲牵扯进来,问道:“太后当时的图谋是什么?” 上官太后稍稍调整姿势,“将小皇帝养大,然后让一位上官家的女人当皇后,接下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反正上官家会一直掌握大权,至于大到什么地步,只能到时候再说。可惜,我在第一步就失败了,有人害死了小皇帝。” 韩孺子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胖乎乎小孩子,他不承认那是皇帝,大楚朝廷也不承认,在史官笔下,思帝之后就是当今皇帝。 “接连三位皇帝死于非命,这是大楚的霉运,也是我的霉运,但我没法抱怨,因为这一切就是从我开始的。”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上官太后,没有开口,他是来听真相的,却没想到上官太后真的会承认。 “桓帝是被我毒死的。”上官太后的声音仍然软弱无力,却多了一份冷酷与骄傲,显然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一点也不后悔,“桓帝想立崔氏为皇后,立东海王为太子,他的计划是以此取信于崔宏,让崔宏交出兵权。为此就要牺牲我们母子二人。” 桓帝的计划正是韩孺子眼下所做的事情,仅有一点不同,他真心喜欢崔小君,并非为了一时之计。 “或许桓帝还会恢复太后的身份。”韩孺子对父亲真的没什么感情,印象很模糊,他与祖父武帝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更加深刻。 上官太后软软地笑了两声,“那是不可能的,等桓帝手握大权,就会广纳美人,会有更多的儿子,崔氏的皇后之位尚且难保,桓帝怎么会想起我们母子二人?所谓新人胜旧人,一朝冷落再无机会,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屋子里没人说话,上官太后沉浸在回忆里,韩孺子不知道该怎么问,孟娥则是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上官太后再度开口,“杨奉提供的毒药,他本事很大,什么都能弄到,皇太妃在王府里用来对付怀孕女子的药,也是他弄来的。当初让他出宫,我很不放心,一直派人盯着他,只要他有一点出格之处,就不能再留。还好,他很识时务,无论多么危急的时刻,都没再碰过毒药。” “杨奉了解太后的计划?”韩孺子问,心中有一点后悔,是他非要查出真相,结果令杨奉的形象发生极大的改变。 “我从来没有明说过,可是要是说他没猜到,陛下相信吗?” 以杨奉的聪明,当然一眼就能看懂太后的用意,他提供毒药,大概是为了让思帝登基。 “霉运就这么开始了,我以为用毒这种事在我手里开始,也能在我手里结束,结果我错了,下一个被毒死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儿子。皇太妃以为是我下的手,其实那是崔太妃的阴谋。桓帝病重的时候,崔太妃曾经进宫探望,肯定瞧出了什么,她很聪明,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据说崔太妃否认这一点。” “还会是谁呢?”上官太后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她找到了用毒的行家,也收买了宫中不少人,万事俱备,她会临阵退却?” 上官太后已经报仇,绝不会承认自己弄错了。 韩孺子没有反驳,但是心中仍然存疑,他只知道一个真相:父亲桓帝的确死于上官太后之手。 “毒药突然多了起来,一下子好像人人都会用、人人都可以用了。第三个受害者是小皇帝,杀死他的人希望天下大乱。”上官太后看向孟娥。 孟娥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交谈目标,“不是我。”顿了顿,“也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们兄妹,却与你们有关。义士岛来人投奔孟徹,你哥哥收留了他,就是这个人毒死了小皇帝,制造一场可以预期的大乱,你哥哥当时也被蒙在鼓里。” 孟娥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京城前去参加叛乱,他当时已没有别的选择。 孟徹从未对妹妹说起过这些事情。 “天下的确大乱,获益的却不是义士岛。”上官太后似乎觉得很有趣,脸上又露出笑容,“小皇帝显出中毒迹象之后,我策划了皇子争位,那时我还不知道下毒者是谁,以为又是崔家的阴谋,于是用这种办法将有希望的宗室子孙召回京城。老实说,我当时看好的人是冠军侯。但那都是往事了,最终胜出的是陛下。义士岛击败了我与小皇帝,却没能击败大楚,他们太相信歪门斜道,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反而一败涂地。” “我哥哥向太后说的这些事情?”孟娥问。 “嗯,他再次回京想要带你一块离开的时候,向我道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一惊,他可不知道这件事,忍不住想孟娥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原谅了你哥哥,因为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报仇,失去了一切,杀死孟徹并不能挽回任何东西。” “‘请收手枭’是什么意思?”韩孺子问,相比于那些真相,他还是更关心杨奉。 “陛下确信这四个字是杨奉留下来的吗?” 韩孺子摇摇头。 “表面看来,这四个字有两种含义:‘请收手枭’,枭字是落款,所以这是淳于枭对杨奉或者陛下的警告,让你们不要再追查望气者;如果是‘枭请收手’,‘枭’字是称谓,则意味着淳于枭就在宫内,而且有机会看到纸片。” “太后相信哪种?” 上官太后坐起身,声音中的那种有气无力消失了,“含义并不重要,关键是谁留下来的,如果是他人,杨奉就是被害死的,陛下要加倍小心,如果是杨奉,那就是故弄玄虚,陛下也要小心,杨奉布下的局,外人永远也猜不透。” 韩孺子正是为此而来,已经过去半年了,死去的杨奉比活着的杨奉更让他难以摆脱。 “杨奉有妻子,太后知道吧?” “知道,或许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杨奉将妻儿的情况告诉我,一是希望我能在必要的时候帮他们一把,二是用来取信于我,从他第一次向我提供那些该死的毒药以来,我就防着他,直到他将最为隐密的事情告诉我。” “他们在哪?” “我向杨奉发过毒誓,绝不泄密。” “朕并无恶意,只是想了解杨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请陛下原谅,誓言就是誓言,虽然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是不能违背,起码现在不能,请陛下再等一段时间吧。如果杨奉自己策划了死亡,以他的本性,一定留下了线索,但不会是他的家人,陛下或许还没有留意到。” 韩孺子想威胁几句,想了想又改变主意,“这些就是太后所谓的真相?好像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上官太后所说的事情,韩孺子即使不知底细,也能猜到大概。 “真相还没说到呢。”上官太后变得严肃起来,“有人向陛下控告我吧?我能猜到是谁,甚至能猜到背后的人是谁。请陛下明白一件事:围绕着陛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简单,无一不是权力之争,陛下觉得今年诸事顺利吗?那是错觉,陛下正在失去最为重要的权力,这才是真相。” 上官太后要发起反击,手段与景耀一样,也是先取信于皇帝。(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皇帝的宽容 “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韩孺子虽然常常念叨这句话,却是第一次向外人道出。 对面的孟娥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点了下头。 韩孺子微微一笑,知道孟娥并没有完全明白,“杨奉曾经对我说过,信息太多,还不如一无所知。” “这话有点怪,像是他说的。” “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苦于信息太少,只有极少数人,尤其是皇帝,才能体会到信息过多的害处。”韩孺子看了一眼摞在桌上的奏章,这是皇帝最主要的信息来源,也是大臣“蒙骗”皇帝的最主要手段。 上官太后久已不参与政务,可她毕竟执掌过朝廷,与大臣明争暗斗过,有成功,也有失败,韩孺子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她已经看出,大臣们正在取得胜利。 若非自身受到威胁,上官太后更愿意冷眼旁观,昨天,她全说出来:“陛下以为宰相是自己的亲信,其实宰相是大臣的人,卓如鹤能够顺利地当上宰相,只有一个原因,他取得了其他大臣的认可与支持。” 韩孺子又一次陷入重围,这回的敌人不是匈奴骑兵,而是自己人。 “太祖在争夺天下的时候,勇猛无畏,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史书上说太祖有神灵保护,未卜先知,乃是天命皇帝。杨奉却说太祖之所以勇猛,不过是因为一无所知,只能凭灵机一动行事,之所以成功,靠的是运气。” 孟娥等了一会,说:“照我想来,也不全是运气,换一个人处在太祖的危急情况下,可能早就惊慌失措,哪来的灵机一动?” 韩孺子笑道:“没错,绝不能慌,信息再多、再怎么彼此矛盾,也要镇定,最重要的是,得做点什么,宁可做错,也不能不做。” “皇帝不该无为而治吗?”孟娥自己也不相信这种事,只是想提出来听听皇帝的想法,毕竟这是大楚历代皇帝的祖训。 “无为……当然要无为。” 外面有人敲门,太监张有才走进来,自从佟青娥生下皇子之后,他回到了皇帝身边,“陛下,景耀来了。” 韩孺子端正神色,点下头,表示可以带进来。 景耀进屋叩见,察觉到角落里还有外人,没敢扭头观看。 “景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能为陛下效劳,再苦也值得。”景耀心中一喜。 “景公为朕做了许多事情,劳苦功高,理应获赏。” 景耀磕头,“老奴不求赏,只求陛下安康。” 景耀面朝下,看不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宫里有职位空缺,但是朕以为景公未必愿意再回旧地。” 景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刘介在中司监的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不可能换人,景耀回宫只能位居人下。 “老奴……确实不太愿意,不过一切皆由陛下决定,老奴没有挑剔之心。” “嗯,很好,朕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少府缺一位探访使,景公可感兴趣?” 景耀愣住了,少府探访使不是大官,专门负责前往各地监督皇室产业,倒是个肥缺,油水多,但是远离皇帝,意味着远离权力。 “陛下……”景耀声音发颤,以为自己受到了驱逐。 韩孺子向前微微探身,正色道:“探访使只是方便景公出京,朕另有职责给你。” 景耀大喜,皇帝坐拥天下,整个朝廷都为之服务,却“另有职责”交给自己,那是极大的信任,也表明自己对上官太后的指控得到了认可,马上磕头谢恩,“老奴甘效犬马之劳。” “平身。” 景耀又磕了一个头,起身看向皇帝。 韩孺子招手,让景耀走近几步,“第一件任务,请景公找到杨奉家人。” “是,陛下,老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线索不多,如果上官……” 韩孺子摇摇头,表示不想提起上官太后,“朕在想,杨奉肯定给妻子写过信,而且不至一封,既然如此就得有送信之人,你找一找。” “陛下高见。”景耀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没找到这个送信者。 “第二个任务,将英王找回来。” 景耀又要下跪,寻找杨奉家人只是皇帝的私事,寻找武帝幼子却是正经的大事。 韩孺子抬手阻止景耀下跪,“宗室子弟怎可流落江湖,让天下人笑话?景公请将此事放在心上,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务必找回英王。” “英王毕竟在外已久,万一……”景耀盯着皇帝,寻求暗示,英王是死是活全看皇帝的一句话。 “别管万一,你的任务就是将英王活着带回来,明白吗?”韩孺子稍显严厉。 景耀明白,“是,老奴马上着手进行。” “嗯,退下吧,明天你会接到旨意,当天就能去少府了。” 景耀退出房间,心中半忧半喜,本以为自己已将皇帝看透,这时又觉得之前的猜测全错。 房间里,韩孺子对孟娥说:“心怀鬼胎的景耀,做事更加努力,所以,就让他一直怀着吧。” 孟娥微微睁大眼睛,很快点头,表示醒悟。 上官太后猜出是景耀指控自己,反过来指控景耀利用皇帝报私仇,夹在中间的韩孺子,不想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 韩孺子思考了一会,“可以宣东海王和崔腾了。” 孟娥走到门口,将皇帝的旨意传给外面的太监,太监很快带来了两人。 东海王、崔腾与一群勋贵侍从守在凌云阁楼下,随传随到。 在皇帝面前,这两人比景耀自在得多,东海王瞥了一眼孟娥,稍感意外,因为孟娥不常出现在凌云阁,崔腾却无所谓,笑着向皇帝行礼。 韩孺子看着东海王,没有开口。 东海王笑道:“陛下忘了什么?” 韩孺子说:“朕在想,你们两人一个是诸侯、朕之亲弟,一个是太傅之子、皇后的弟弟,充当近侍之臣实在不合适,你们想当什么官?” 两人异口同声:“我不想当官,只愿留在陛下身边。” “规矩就是规矩,以你们两人的身份,不适合久为近侍之臣。东海王,你若不想当官,就只能回东海国了,崔腾,你也一样,不当官就当一名闲散列侯,过你花天酒地的生活。” 两人呆住了,崔腾先开口:“那……就只好当官了,真的任我选择吗?小官我可不当。” 东海王道:“我不想去东海国,只要能留在京城,随陛下安排,官职无所谓大小。” “我也无所谓。”崔腾急忙补充道。 “宿卫军大司马空缺已久,东海王可有兴趣?” 宿卫军大司马比南、北军大司马的品级还要高一些,在武职中仅次于正一品的大将军,论到实际权力可就差远了,宿卫八营各有都尉、将军,直接听命于皇帝,大司马只是虚设而已。 东海王并不意外,以他的身份与过往经历,只能担任位高权轻的虚职,于是跪下谢恩。 崔腾也跪下,嘴上说着不想当官,这时却若有期待地看着皇帝。 “你去给东海王当副手,宿卫军龙骧将军。” “啊?”崔腾大失所望,他可不愿意直接居于东海王之下,“我不在乎官大官小,求陛下给我换个地方吧。” “朕给你的是圣旨,不是商量。”韩孺子对崔腾向来不客气。 崔腾不敢再说什么,谢恩时很勉强,“当了龙骧将军,还能时常来见陛下吗?” “既是宿卫之官,当然可以。” 崔腾总算稍稍高兴了一点。 两人一块退下,下楼时,崔腾小声对东海王说:“别得意,你若是仗势欺人、以上压下,我可不会忍受。” 东海王苦笑道:“仗势欺人?这话说是你,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让你监视我啊。” 崔腾恍然,立刻不觉得委屈了,“那我得看紧点,你小子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东海王笑着摇头,心里却惴惴不安,以为皇帝看出了什么。 房间里,韩孺子又向孟娥解释道:“崔腾盯着东海王,东海王盯着上官太后,或许能少些是非。” “陛下不打算惩罚任何人?”孟娥越来越觉意外,上官太后所作所为乃是灭族之罪,东海王、景耀也有欺君之意,皇帝居然都给放过。 “等等再说。”韩孺子冷冷地道,上官太后已无族可灭,东海王、景耀的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论起来,也不能给予多重的惩罚。 皇帝得闭上一只眼睛,与此同时,将另一只眼睛睁得更大。 下一下奉召而来的人是赵若素,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加。 孟娥有点好奇,赵若素十有*就是向大臣泄露皇帝想法的人,任何人对这种做法都会深恶痛绝,皇帝还能保持宽容吗? 韩孺子将桌上的奏章推过去,“朕已批复完毕,请你看一眼,没有问题,就可以送还中书省了。” 这是赵若素的日常职责,他走到桌前,侧身站立,快速地翻了一遍,“没有问题。” “有劳。”韩孺子客气地说。 赵若素捧着奏章告退。 孟娥惊讶地看向皇帝。 韩孺子道:“你能站在水里将水舀光吗?” 孟娥摇摇头。 “朕也不能,朕得离开水池,才能解决水池的问题。” 孟娥注意到,皇帝对她自称“朕”了,“还有一个人陛下没有处置。” 韩孺子当然记得这个人,“惠妃怀孕的时候,太后派张有才去服侍,如今是皇后怀孕,朕希望你去服侍她、保护她。” 孟娥明白,自己仍受到皇帝的信任,但是从此她离皇帝也会越来越远。 皇帝终是孤家寡人。 (本卷结束)(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离心 又是一年春天,皇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不是崔家最想要的结果,韩孺子与崔小君依然激动万分,韩孺子亲自起名为“孺君”,一天要回后宫至少三次,查看女儿的状况,视若珍宝。 但是韩孺子的心没有因此沉下来,时不时地仍在躁动,他已经等了一年多,如今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嫔妃怀孕待产,关于皇帝身体状况的诸多猜疑早已烟消云散,他将会是一位多子多孙的皇帝,有“资格”出去走走了。 阻力不小,韩孺子得一重重突破。 孺君公主出生三个月后,夏花繁茂,慈宁太后在寝宫里庆祝寿诞,只邀请了数名王家女眷进宫,禁止外臣恭贺,韩孺子上朝之后,匆匆赶回宫内,去为母亲拜寿。 慈宁太后怀抱着孙儿庆子这是她起的小名,与“孺君”一样,都不是宗正府记录的正式名字与众多嫔妃、女眷闲聊,皇帝一到,欢声笑语停止。 慈宁太后接受皇帝的拜贺,催道:“陛下忙去吧,你在这里,我们反而不自在。庆子,叫父皇、叫父皇。” 一岁的庆子已经会说简单的话,“父皇”两字却困难了些,他手里抓着一块甜糕,将头埋进祖母的怀中,不肯看向父亲。 慈宁太后大笑,挥手撵皇帝快些离开。 韩孺子笑着告退,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对小时候的自己十分严厉,虽然独处小院之中,很早就教他识字,给他讲各种道理,到了庆子这里,却溺爱得没边,不让孙子吃一点苦。 韩孺子前往秋信宫,皇后在太后那边参加寿宴,三个月的小公主留在宫中,由孟娥照顾。 孟娥虽然从小习武,对待婴儿却温柔至极,目光几乎从不离开,皇帝进来,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立刻又盯向小床里熟睡的公主。 韩孺子走过去,也看了一会,心中喜悦,怕打扰女儿睡觉,什么也没说,向孟娥点下头,退出房间。 张有才迎上来,脸上笑呵呵的。 “你笑什么?”韩孺子边走边问。 “自从宫里有了孩子,气氛真的不一样了。” “嗯。”韩孺子深有同感,一直以来,他都视皇宫为樊篱,自从儿子、女儿先后诞生以来,樊篱渐渐消失,这里更像是他的家了。 张有才跟在皇帝身边,呵呵笑了两声,忍不住道:“陛下是不是有点嫉妒?” 韩孺子惊讶地说:“嫉妒什么?” “嫉妒皇子和公主啊,我看到了,太后啊、皇后啊、嫔妃啊……总之宫里的所有女人,如今关注的都是孩子,陛下可有点受冷落了。” 韩孺子笑了,“所有女人?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两人边走边说,直接前往凌云阁,身后的一群随从太监倒是真嫉妒张有才,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曾经跟着皇帝出生入死呢? 韩孺子无处可去才来到凌云阁,众多侍从都不在,他也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只是看看奏章、翻翻杂书。 张有才替皇帝准备笔墨,趁着皇帝心情不错,说:“陛下有没有想过多要几个皇子和公主?” “当然想过,越多越好。”韩孺子拿起奏章,都是小事,他扫一眼批复“阅”。 “多要皇子、公主,首先得多选嫔妃。”张有才提醒道。 韩孺子放下奏章,看向张有才,“谁让你说这些的?” 张有才急忙摆手,“没有没有,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是真的希望看到陛下多子多孙。” 韩孺子笑道:“那是朕多心了,朕早就在洛阳说过,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如今还差一年,朕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 “是,陛下。”张有才再不敢多说。 奏章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看得多了,却能对天下各地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一旦读进去,韩孺子就忘了别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韩孺子匆匆赶回后宫,他得在入夜之前再次为母亲贺寿。 张有才刚刚接到慈宁太后派人送来的消息,请皇帝直接去慈宁宫。 韩孺子通常去慈顺宫给两位太后一块请安,今天是个例外。 慈宁宫里的客人大都已经离去,屋子打扫干净,隐约还有酒味,只有新来者才能嗅到。 慈宁太后仍然抱着庆子,佟青娥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机会伸手。 “朕再祝太后寿比南山。” “活那么久干嘛?陛下不如祝我儿孙满堂。” 韩孺子笑道:“朕祝太后儿孙满堂、重孙满堂、玄孙满堂。” 慈宁太后笑逐颜开,将庆子交给佟青娥,叮嘱道:“庆子今天吃得够多了,贵妃小心,一个时辰之内不要再喂了,最近天热,多给他翻身……” 佟青娥一一应是,向皇帝行礼,抱着儿子告退。 韩孺子还真有一点嫉妒,儿子受到的宠爱太多了一些。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养个孩子多难啊,我真担心自己承受不住。” 韩孺子笑而不语。 慈宁太后正色道:“陛下又想离开京城吧?” “太后……”韩孺子的这个心事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自以为掩藏得很好,母亲一心扑在庆子身上,竟然还能看破,实在令他有些惊讶。 “陛下好几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必是要等我庆生之后再提此事。” 韩孺子只得点头,“朕才只有一个皇子,没到最初的承诺之数,可是……” “我同意。” 韩孺子更惊讶了,他原以为宫里的最大阻力来自于母亲,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但我有几个条件。” “太后请说,只要朕能做到……” “陛下都能做到。”慈宁太后打断儿子的话,“首先,陛下不能单独出京巡狩,总得带一名嫔妃,如果她能在路上怀孕,也算没耽误正事。” 韩孺子哭笑不得,让嫔妃怀孕居然成了皇帝的“正事”,“太后,巡狩之途颇为艰辛,嫔妃怕是受不了长途颠簸。” “陛下当初带着金贵妃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替陛下选好了,淑妃邓芸出身武将之家,身体好,也会骑马,她陪在陛下身边总可以吧?” 这不算过分的条件,韩孺子道:“太后决定就好。” “嗯,第二个条件,我不放心陛下一个人出京,更不放心陛下身边的那些人,我从王家给陛下挑一名随从,让他追随陛下,我也稍稍安心些。” 皇帝出行总是要带很多人,不在乎增加一个,“好啊,是哪位亲戚?要不要先封官?” “不必,等我挑好了再说,王家人都太老实,我得挑一个机灵些的。” 韩孺子应承下来,觉得事情很顺利。 “第三个条件,陛下颁一道选秀圣旨吧。” 张有才、慈宁太后接连提起此事,韩孺子略感不悦,“太后,君无戏言,三年还没过去呢。” “这个我知道,还有一年嘛。陛下颁旨也不是立刻选秀,还是明年,只是给天下一个准信,让各方也好早做准备。”慈宁太后顿了顿,“当初的选秀是我同意的,陛下以为国家多难,不宜多事,中止了选秀,道理是对的,可天下人都说陛下的好,却以为我是昏庸的太后。” 韩孺子马上道:“当时是朕考虑不周,朕会颁旨,仍由太后主持选秀,只是规模不要太大,持续得也不要太久,耗费民力不说,还耽误了许多人家嫁女。” 慈宁太后笑道:“我也是穷人家出生的女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陛下放心,这一年内我先挑选,明年日期一到,几天内就有结果,顶多十人,不会再多,可以吧?” 韩孺子同意了,母亲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他也很难对母亲采取强硬态度。 第二关是皇后,这一关并不难,韩孺子相信皇后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听说皇帝的决定之后,崔小君只说一句话,“陛下想着早些回来。” 第三关才是最难的,韩孺子得让大臣们同意。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君臣相处得颇为融洽,皇帝给予宰相充分的信任,这就是最大的权力,卓如鹤得以尽情施展拳脚,文武百官也都很满意。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看到变动,在京城,皇帝看到的信息由大臣提供,出了京城,皇帝看到什么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第一次巡狩打掉了洛阳侯韩稠,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有类似的倒霉蛋儿?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要去巡狩,云梦泽初定、东海战事未平、北方尚有隐患,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大臣们无一例外地提出反对,理由多种多样,耗费国力、惊动天下、扰乱朝廷、令太后悬心等等都被提出来。 韩孺子一一反驳,大臣们则又提出新的理由,整整一个上午,也没争出结果。 反对的声音比韩孺子预料得更多,接连三天,奏章雪片般飞来,反对理由五花八门,几位大臣联名,一本正经地指出,最近天上星象不稳,皇帝不宜贸然出京。 韩孺子不急不躁,将每一份奏章都看了,能公开说的就写成批复,不适合笔录的内容,就以咨询的方式说给赵若素。 韩孺子将自己的决心表露给赵若素,声称巡狩势在必行,若是得不到大臣的赞同,就将直接带兵出城。 然后他默默地观察,默默地等待风向转变。 大臣们在皇帝身边安排了一名观察者,这是欺君,却也可以被拿来利用。 半个月之后,大臣的态度终于开始软化,争执不下的问题只剩一个:皇帝应该去哪?(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章 四方 辽东,离边塞最远的一座城池里,将军房大业做好了进攻扶余国的准备,比他最初的预计足足晚了一年,没办法,大楚当时的主要精力不能用来报复一个小国,而是要平定云梦泽和东海之患,塞外军队的主要职责也是防范北方,辽东得不到足够的兵马粮草。 房大业耐心等待,尽可能修复城池,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与此同时,远派斥候,甚至亲自出马,前往数百里以外勘察地势、抓捕俘虏。 十天前,他终于得到一支兵马,数量不多,加上辽东原有的驻军,也不过八千人。 房大业觉得够了,他得到准确信息,扶余国内已然大乱,分成数派,争斗不休,此国原本就是由众多部落集合而成,如今又将恢复四分五裂的故态。 八千兵马足以将扶余国几派势力各个击破。 房大业急于发起进攻还有一个原因,他太老了,多年在外为囚、为将,快要将体力耗尽,皇帝至少十次召他回京,房大业都以种种理由拒绝,他怕散了这最后一口气,再也不能回辽东。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如何在战场上保住性命,搬师回朝领功受赏,在家人面前风光一时,在外面待得久了,却已分不清何处是家。”老将军平时少言寡语,今天难得地发了几句感慨。 校尉马大来自京南渔村,追随当时的倦侯加入宿卫军,多次喝酒闹事,被送到边疆,他自己也愿意,可以说是很高兴,觉得京城太过无聊。 马大有着倔强的驴脾气,对房大业却极为敬重,以校尉的身份给老将军当亲随小兵,这时眨眨眼睛,说:“有老婆孩子的地方才是家吧?我没有老婆孩子,所以我没有家,房将军肯定有。” “嗯,我快要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房大业站起身,身材高大,却显臃肿,穿上全套盔甲之后,立刻变得威风凛凛,只是肚子很难下去,仍然鼓起。 “走。” 房大业当先带路,马大抱着两张弓、一张弩、三壶箭,紧随其后。 兵马已经集结完毕,房大业只留五百人守城,其他将士全都随他进攻扶余国。 扶余国背靠浩瀚的森林,那里比海上还要难行,房大业早制定详细的计划,没有直逼其都城,而是斜插国土,急行军十余日,绕到后方,截断扶余国退入森林的要道,紧接着虚张声势,不到八千人,却有数万人的旗鼓营房。 一切如他所料,楚军还在行进途中,扶余国就已分裂,主战一方组成军队,仓促迎战,结果三战皆败。 战场上的房大业与平时的老将军判若两人,亲自上阵,箭无虚发,马大一个人来不及供应箭矢,还要再安排一个人。 跟随这样的将军作战,人人奋武,对敌人来说却是一个噩耗。 扶余国一败涂地,楚军距离都城还有数十里时,国王选择投降。 自从追随匈奴人进攻大楚失败,扶余国就一直上表请降,但是每次都提出许多条件,大楚一律回绝。 这回是真正的无条件投降,反击不成,期盼中的匈奴人援军连个影子都没有,平民百姓能走小路躲进森林,国王带着太多的妻妾与珍宝,只能坐待大军临城。 房大业扣押求降使者,率军一路杀到城下,向守城者出示求降书,命令他们立刻打开城门。 扶余国早已乱成一团,命令不畅,守门贵族一看到求降书和使者,立刻下令开门。 楚军进城包围了王宫。 扶余王率领全体族人出宫跪降,献上数十名主战者,声称自己当初就是受他们蛊惑,才鬼迷心窍成为匈奴人的附庸。 战争就是战争,房大业当即斩杀主战者,派出军吏,以当地语言大声历数扶余王忘恩负义的背叛之举,最后以大楚皇帝的名义,宣布废除旧王,由贵族另选新王。 房大业雄心勃勃,他不只是要打败扶余国,还要让这个辽东小国一蹶不振,从此不再是大楚的隐患。 新王选出之后,他又提出要求,扶余国向西迁都,并调派人力,在新都百里之外修筑数座新城,交付楚军,如此一来,新扶余王将得到楚军的保护,也方便双方通商往来。 房大业连地点都选好了。 房大业暮春时开战,盛夏时诸城奠基,他安排好一切,给皇帝写了一封私信,在入秋前油尽灯枯。 马大在老将军床前痛哭,比至亲亡故还要伤心,“将军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大’字,将军的儿子远在京城,我就当您的儿子,给您尽孝。” 马大扶柩,送老将军遗骨回乡,葬在祖坟里,还要亲手将信送给皇帝。 马邑城里,北军大司马柴悦听闻房大业死讯,传令全军素服尽哀。 柴悦没有参与扶余国之战,一直盯着北方的动向,如果匈奴人打算支援扶余国,他就会率军截击。 匈奴人没有异常,柴悦松了口气,他麾下其实只有五万将士,一旦开战,粮草供应只能坚持一个月,实在不是开战的好时候。 东海之上,风平浪静,船上的将士对辽东战事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己的将军、自己的战斗。 从去年开始,黄普公一多半时间待在海上,每战必胜,沿海百里之内,已经很少见到海盗的踪影。 水军战船增至五十几艘,个头更大、航行更稳,其中数艘能承受得住急风巨浪,黄普公经常用它们奇袭诸岛。 离海十几年,黄普公对一整片海域依然了若指掌,知道哪座岛上适合藏人、哪座岛肯定藏财。 今天他要进攻的一座岛离海岸较远,但是位置十分重要,攻下之后,可以建成重要据点,从此以后,大楚水军不用再留在陆地上等候海盗进攻。 海上群盗也明白此岛的重要,十几伙人齐聚于此,要与楚军决战。 战斗在清晨开始,海盗一方船只数量更多,楚军的战船更大、更精良。 黄普公与房大业有一点相似,都喜欢身先士卒,不愿坐阵后方指挥,他亲率一艘大船,在海盗群中横冲直撞,为其它楚军战船开道。 海盗希望跳至对方船上近身肉搏,黄普公却尽量避免这一点,船上士兵全都手持长枪,长度是普通枪的两倍,专门用来阻止有人登船。 剩下的事情就是撞,不停地撞。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入夜之前,海盗损失惨重,只剩下几条小船仓皇逃蹿。 黄普公趁胜登岛,要在岛上安营。 就是在这里,楚军遭到伏击。 海盗显然早有准备,聚集在此的人数远远超过楚军事前的预估,海战只是为了诱敌深入,决战要在岛上进行。 海盗对楚军的人数、配置、战法一清二楚,黄普公很快明白过来,自己遭到了出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半个月后,巡狩路上的皇帝得到消息,楼船将军黄普公率军出海,逾期未返,也没有按规矩派人送信,只怕凶多吉少。 遥远的西方,昆仑山口,一座城池初具规模,这是辟远侯张印的功劳,他全程参与了规划与施工,比当将军更在行,西域诸国出人出粮,都对这座城寄与厚望,以为只有它能挡住神鬼大单于,于是命名为“三不过”神、鬼、人都不能通过此城。 楚人则按惯例向朝廷请示,按方位定名为“虎踞城”。 将军邓粹无所事事,实在不愿意待在这荒凉之地看着城墙一寸寸上升,更愿意四处游历。 头一年,邓粹经常前往西域诸国,与王族来往,他出身高贵,又是皇帝的“宠臣”,因此到哪都受到热情欢迎。 张印每日与土木泥石打交道,两年多没动过地方,邓粹却娶了三位妻子,都是各国贵女,其中一位甚至是公主,他也不带在身边,全留在本国,去的时候住在一起。 西域还是太小,邓粹逛过几遍之后,开始向西方游历,美其名曰“勘察地势”,可他只拣风光秀丽、人烟密集的地方去,路上不画图、不记录,天知道他到底记住了多少地势。 邓粹职位更高,张印管不了他,也不敢管,只做好自己的本职,争取早日筑城完毕,能够为孙子赎罪。 这年暮春,大概与辽东之战同时,邓粹突发奇想,对张印说:“为什么大楚非要在这里筑城,等什么装神弄鬼大单于攻过来呢?为什么楚军不能先发制人,直接攻到极西方去呢?” 张印口吃,这时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道:“没、没、没有楚军。” 西域只有数百名楚军,筑城都要借助诸国的力量,根本没有余力向西进攻。 “西域接受大楚的保护,各**队就是楚军。”邓粹不再与张印商量,也不向朝廷请示,再次前往各国,三个月之后,竟然真让他凑成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夏末,张印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支“楚军”穿过尚未修筑完成的虎踞城,向西行进。 “去、去哪?”张印问。 “走走看,或许几天就回来,也可能是三五个月,别等我,快些筑城,到时候给我开门就是。” 邓粹的风格没变,对军队管理不严,二三十个国家提供的军队,仍然各自为队,以真正的楚军标准来看,可以说是混乱。 张印终于明白邓粹不是开玩笑,立刻写信,派人加急送往朝廷。 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帝都在路上。(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祭天 大臣们终于同意皇帝再度巡狩,但是对目的地提出要求:南方时值盛夏,地方卑湿,瘴气浓重,皇帝不该去;北方临近匈奴,驻军不足以抵挡,皇帝不能去;东方尚有战事,而且皇帝上次巡狩已经走过一次,所以不必去。 只剩下西方。 京城地处关中,西边尽是重峦叠嶂,绕行西北,可至玉关门,再往西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对面是西域。 边疆并无大事,玉门关皇帝也不宜去。 礼部最终解决了这个难题,离京城不到二百里,群山之中有一座祭天之坛,据史书记载,此坛由远古时期的先民建立,香火绵延近千年,到了前朝才被舍弃,本朝拨乱反正,正适合重建祭坛。 天子巡狩必祭天,相距又不是很远,大臣们都支持礼部的建议。 韩孺子同意了,也要借此检验一下自己的随行队伍,他宣布只带三千人,一千宿卫军、一千北军或南军、一千混从,后者包括勋贵侍从、宫中奴仆、随行官员等人。 这个规模实在太小了,有损天子威严,大臣们再度掀起反对声浪,韩孺子一一反驳,并且改变主意,不去西边祭天了,要来一次行走天下的巡狩,先去北方,再去东方,等天冷的时候南下,明年春天返京。 大臣们焦头烂额,只好同意缩减随行规模,换取皇帝放弃远行计划。 八月中旬,天高气爽的一天,韩孺子终于开始他的第二次巡狩。 韩孺子要求所有人骑马,连随行的嫔妃、宫女也不例外。 淑妃邓芸一直声称自己骑术精湛,事实证明她夸张了,虽然出身武将之家,但她也是侯门之女,生活与普通的勋贵女儿没有多大区别,的确会骑马,却称不上精湛,骑在最驯服的马上,双手紧紧握着缰绳,仍有好几次差点掉下来。 第一天行程结束,邓芸累得花容失色,进了帐篷倒下便睡,连饭都不吃,随行宫女为她换衣、洗脚,她也不动。 韩孺子冷眼旁观,倒要看看邓芸能跟多久。 第二天扎营,邓芸更加憔悴,但是坚持来陪皇帝用膳。 “原来行军这么辛苦。” “这支队伍还是过于臃肿,无用之人太多,行军速度已经很慢了。”韩孺子说,行军途中当然没有那么多的美味佳肴,但是酒肉俱全,菜样不少。 邓芸敬酒,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无用之人太多’,不在乎有我一个,看来我没拖后腿,请陛下满饮此杯。” 想让淑妃知难而退是不可能的,韩孺子只好笑着喝了一口酒。 第三天,巡狩队伍到达出行的第一座县城。 韩孺子早已颁旨,要求沿途官府一切从简,不得在接待皇帝时大操大办,根据他的经验,很可能会有官员违旨,他已做好准备,要拿第一个不识趣的官员开刀。 结果出乎意料,县令完全做到了皇帝的要求:营地安排在城外,只做了最基本的平整,没有任何讨好皇帝的花样。 这么实在的官员比较少见,韩孺子本想单独召见此官,却从随行诸人口中得知,安排这一切的并非县令,而是皇帝队伍中的一名侍从。 巡狩的路线、行程早已安排妥当,一批官员跑在队伍前面,确保所有安排井然有序,其中一人并无官职,说话却极具分量,因为他是皇帝的亲戚。 王平洋是慈宁太后的远亲,算是皇帝的表兄,二十几岁,读过书,考中过秀才,是王家少有的识文断字之人。 慈宁太后指定王平洋跟随皇帝,韩孺子身边侍从众多,一直没注意到这位远亲,听说是他安排接待事宜,当晚召见。 王平洋相貌英俊,行礼时中规中矩。 韩孺子打量了几眼,说:“你随朕舅氏一家进京的吗?为何朕对你没有印象?” 韩孺子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几次家宴的场景如在眼前,其中肯定没有这个人。 王平洋回道:“微臣家父早年搬离故乡,迁至临淄城,与家族联系较少,太后寻亲之时,我们没有随行来京。后来大舅向太后提起我们这一支,太后开恩,传令微臣一家进京,这是今年春天的事情,陛下事务繁忙,可能忽略了此事。” “嗯,朕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韩孺子有点印象。 王家人都是乡农,一时半会没有可用之人,慈宁太后仍觉势单力薄,于是又找来一些远亲,给予重赏,但是没有求官,韩孺子也就没有太在意。 “你做得很好。你叫‘王平洋’,这不是本名吧?”韩孺子觉得“平洋”二字颇有意味,似乎专为平定东海而起。 王平洋回道:“陛下看得真准,这是进京之前家父替微臣改的名字,陛下若是不喜欢,微臣立刻改回去。” “不必。”韩孺子聊了几句,勉励一番,派人送走王平洋。 张有才送人,回来之后欲言又止。 韩孺子正在低头看一份奏章,余光看到张有才,“有话就说。” 张有才笑道:“陛下不太喜欢这位亲戚吧?” 韩孺子抬起头,略感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张有才挠挠头不清,跟随陛下久了,连想法都跟陛下一样了,不用想就知道陛下喜欢谁、不喜欢谁。” 韩孺子哑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却被一名太监看得清清楚楚。 张有才轻轻一拍脑门,“我明白了,陛下对欣赏之人必谈细节,对不太喜欢的人,则只是闲谈,虽有夸赞,但都不是很具体。” 韩孺子大笑,“对外你可得把嘴闭严了。” “那是当然,只要事关陛下,半个字我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张有才将嘴紧闭。 韩孺子想了一会,“王平洋说是读书人,但我觉得他更像经商之人,有那么一点……油滑。” 王平洋表现得其实非常稳重,韩孺子只是凭感觉做出这样的判断,若不是张有才先提起,他不会对任何人说。 “还真让陛下说准了!”张有才吃惊地说。 “你认得王平洋?” 张有才摇头,“我去慈宁宫接大皇子的时候听说的,王平洋的确读过书,考中过秀才,然后跟着父亲经商去了,在临淄城的买卖不小,与乡下断了联系,后来不知怎么又联系上了大舅,也入了外戚的籍。” 韩孺子点点头,一下子明白了,王平洋敢于做事并非本人优秀,而是得到慈宁太后的授意。 母亲总是不放心自己,总想壮大王家,韩孺子很无奈。 不到二百里的行程,走了整整七天。 前方修了一条小路,直通山顶,祭天要用木柴,韩孺子下令,随行官员与侍从每人拾柴一根,送至山上,以表诚意。 次日一早,韩孺子只带少量随从登山,走走停停,黄昏时方到山顶,祭天的木柴已经堆好,中间夹杂着大量油脂,以助燃烧。 皇帝亲笔写下密祝之文,放到柴堆里,祈祷上天护佑。 随后皇帝退至百步之外,在临时军帐里休息,子夜时分,经过一系列仪式之后,射出一支火箭,点燃柴堆,火光冲霄,向上天发出信息。 皇帝退至半山处的一座平台上,远观火光,进行接下来的一系列仪式,直到四更以后才告结束。 跟随皇帝登山的人只有三十几名,其他人要么留在山下,要么围守各方,以防闲人冲撞。仪式结束之后,随行人等再往山下退却,只留皇帝一人在平台上默祷。 要等天亮之后皇帝才能下山。 韩孺子向上天祈祷了许多事情,也询问了许多事情,但是都没有得到回答,火焰里没信息,他也没有突然进入梦境,见到种种奇迹。 天亮前的一段时间里,韩孺子望向东方,他已经远离京城、远离朝廷,稍微自由了一些,可是能做的事情却更少了,脱离宰相与百官,皇帝就只是一支三千人队伍的首领,对天下所能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 清晨时分,韩孺子向远处的随从招手,只有张有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拦住众人,对赵若素说:“陛下请你过去。” 赵若素很意外,但还是领命上山。 朝阳初升,韩孺子赞道:“果然是江山如画。” “是啊。”赵若素不太会说奉承话,随口应道,也向远方望去,除了朝阳艳丽,瞧不出特别之处。 韩孺子转向赵若素,在这里,皇帝影响不了天下,却能影响身边人,而且不用担心消息泄露,起码不会泄露得那么快。 “应当从何说起呢?” “微臣不明白……”赵若素越发疑惑。 “你一直与中书省保持联系,还是后来改变了主意?” 赵若素脸色骤变,掀开袍子就要下跪。 韩孺子挥手制止,“这里是祭天之所,朕非皇帝,你非臣子,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朝廷运转良好,朕无意报复。” 赵若素是个极沉稳之人,这时脸上却是变颜变色,良久方道:“微臣离开中书省时,真心要为陛下效劳,此心迄今未改,只是……只是……陛下的一些做法过头了,微臣希望……” “希望纠正朕的这些做法,但是又没法直白地说出来,只好借助中书省与整个朝廷的力量,是不是?” 赵若素点点头。 “告诉朕,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的?”(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四百六十二章 被埋没者 赵若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有当皇帝的心,他见过几位活着的皇帝,还在书里读过极多的不在世皇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颗心,他们以为自己天生就是皇帝,对这个最为崇高的头衔从无敬畏之心。 皇帝一直存在,坐在宝座上的人却经常更换,这说明崇高的是皇帝之位,而不是那个人,真正的皇帝应该像大臣那样,对皇帝之位谦卑恭谨,常常反思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赵若素觉得当今皇帝符合这个条件,起码比之前的武帝、桓帝、思帝要符合。 他心目中皇帝还要擅长当皇帝。 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绝大多数人不是败在“梦想”上,而是败在“如何实现梦想”上,太多人希望由别人帮助自己实现梦想,只有少数人默默地、持续地付出努力,不怕阻挠,不怕失败,问题一个个地解决,山峰一座座地攀登,当他终于实现梦想的时候,已经将其他人落下一大截。 在这一点上,赵若素对当今皇帝有点不满意。 朝廷是皇帝的工具,如果皇帝总是琢磨着与工具的好坏较劲,而不是如何使用这套工具,得不偿失。 赵若素希望在皇帝与大臣之间做个中间人,缓和双方的关系,所以猜出皇帝准备任命卓如鹤为宰相之后,他向中书省的旧日同僚发出暗示。 南直劲明白这位学生的意思,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觉得卓如鹤会是位合格的宰相,于是刻意拉拢,在群臣之间穿针引线,使得新宰相受到的非难极少,能够顺利辅政。 皇帝不让下跪,赵若素只好长揖到地,起身道:“微臣自知死罪,唯陛下处置,微臣并无怨言,只有一句相劝:大臣并非陛下的敌人。” 韩孺子很久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杨奉。 晨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韩孺子说:“宰相辅政以来,所任命官员多是为了满足各方势力,这样的‘工具’,朕能放手?” “人皆有私念,先满足一己之私,再先公事,宰相如此、百官如此,便是陛下,也如此。” 韩孺子冷笑一声,却没法反驳,可“满足一己之私”本应是皇帝的特权,于是他明白过来,赵若素所谓“当皇帝的心”,其实就是不当自己是皇帝,而当自己是宰相之上的大臣。 “若是私欲无限呢?就让他们一直满足下去?” “朝中有百官,一人之私欲必然影响他人之私欲,某人若是做得过头,自有大臣弹劾,陛下居中裁决即可。” “这种时候我又得当无私的皇帝了?” 赵若素再次躬身,“陛下做得到。” 韩孺子摇摇头,“自私的同时还要无私,朕做不到,谁也做不到,赵若素,你心目中的完美皇帝根本不存在。你以为大臣能够彼此监督、彼此纠正,这样的朝廷倒有可能存在,但必须是在太平盛世,外无强虏、内无天灾**,官员们少做事、不做事也没有太大关系,你觉得大楚现在很太平吗?” “或许不是最太平的时候,但也不是乱世。”赵若素说出自己的看法,“域内匪患已除,匈奴时强时弱,并非大楚致命威胁。” 赵若素与普通大臣一样,根本没将极西方的强敌当真。 韩孺子当真,他在意的不是那伙使者,而是匈奴大单于,大单于活着的时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他,在平静之中对神鬼大单于充满了恐惧,以至于他宁愿向大楚挑战,也不想面对灭国之敌。 “据说此山中藏有金矿。”韩孺子祭天之前看过礼部收集的史料,从中看到过相关记载。 赵若素一愣,“传言而已,愚民挖过多次,从来没见过黄金,本朝做这种事的人少了。” “都是辛苦挖矿,挖出金银者暴富,是聪明人,没挖出来的落魄,是愚民,可后者真是愚蠢吗?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赵若素没吱声,他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 “朕就是那挖矿的人,你对朕说继续挖下去会当愚民,可朕若不挖到底绝不死心。”韩孺子顿了顿,“大楚绝非太平盛世,稍一松懈即有灭国之忧。赵若素,很遗憾,你是位好矿工,却不能陪朕挖下去了。” 赵若素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询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是说:“陛下说过,不会报复朝廷。” “无怨无仇,朕为什么要报复?你说得对,人皆有私欲,朕允许大臣们先满足自己,但是朕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他们该专心为朕做点事情,起码做些让步了吧?” 赵若素再度磕头,这不是他的预期,但他已经失去对皇帝的影响,没有能力阻止。 “至于你,回倦侯府看门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韩孺子迈步向山下走去,赵若素跪在那里半晌未起。 张有才等人立刻跟上来,有人好奇地望了几眼赵若素,谁也没有多问。 韩孺子一边走一边报出连串人名,让太监们分头去传,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要在山脚下会集众人。 太监们都很惊讶,因为皇帝报出的名字大都陌生,并非随行的各部官员,好在皇帝对官职说得很清楚,原来都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好几位是去年才考中的进士,另外一些则是随行的侍从,有勋贵,也有普通人。 皇帝此前从未召见过这些人,突然如数家珍报出名字,还要召开集会,代替每日的朝会,实在是罕见之举。 就连张有才也摸不着头脑,自以为与皇帝心有灵犀的他,此时也完全糊涂了。 韩孺子并非一时兴起,在日复一日批复奏章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隐藏的东西,他不向任何人请教,自己慢慢地寻找规律与线索,发现许多人才都与黄普公一样,被埋没在他人的光辉之下。 但朝廷大臣不是燕家,做事没那么绝,那些被埋没者在奏章中总能露一面,通常放在某人的后面,作为“等人”名列其中,这样一来,万一皇帝追查,也不能说上奏者瞒功。 这是大臣的谨慎,也是皇帝所能看到的线索。 他将奏章中不起眼的名字记下来,如果又在其它奏章中看到这个名字,就加深印象。 在选择随行队伍时,他将这些人都圈进来,总共有三十七人。 韩孺子明白,自己费这么大工夫,挖出来的可能不是第二个黄普公,而是一群平庸之辈,但他愿意冒险,朝廷只会论资排辈、按势力划分官职,他曾经努力安插一位自己看好的宰相,结果宰相还没上任就倒向了群臣。 从上层不易更改,韩孺子就从下层着手,他不急于封这些人当大官,而是要一边观察、一边扩充。 皇帝祭天之后的直接召见,当然是一种殊荣,被选中者大喜过望,同时又莫名其妙,随行的官员则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排除在外。 三十七人聚在皇帝帐中,年轻、年老的都有。 韩孺子也不客气,直接发问,治军、治吏、治民、治山、治水、治财等等全都涉及,正如张有才所言,皇帝遇到欣赏之人,谈的往往是细节。 每一条问题之后,韩孺子都指定某人回答,而此人正好对此事颇为熟悉,即使没有真知灼见,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子大家更惊讶了,原来皇帝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还了解他们的所长。 气氛很快变得热烈,最先回答问题的几个人,甚至要求再答一遍,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生难遇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皇帝用膳时也没停止,众人边吃边说。 宰相与各部司长官都留在京城,随行者职位最高的不过是侍郎,哪敢向皇帝进谏?只能诚惶诚恐地等待。 傍晚时分,皇帝终于召开正式的朝会,不做任何解释,与往常一样,听取官员的报告,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皇帝回帐休息,官员们却没办法入睡,不是写信向京城告急,就是找来那些“幸运儿”,询问集会的每一个细节。 邓芸侍寝,她听说了外面的事情,站在门口向外窥望了一会,“外面的人真多,跑来跑去的,连规矩都不守了。” “嗯。”韩孺子应了一声。 “陛下是要重用白天召见的那些人吗?” 韩孺子没回答。 邓芸转身道:“陛下也不保护他们一下,营中的官员只怕今晚就能将他们撕碎。” “朕要的是精兵强将,如果这么早就需要保护,还有何益?” 邓芸笑道:“陛下的想法跟我哥哥倒是不谋而合,他常说为大将者在于识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操劳,凭什么识人?所以我哥哥不爱管事,但是分派任务时,总能找出最适合做此事的人。” 韩孺子微微一笑,如果是在京城,如果是在那群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事情断然不会如此顺利,大臣们总能想到办法阻止皇帝召见低级官吏,就算失利,也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而是会像对待卓如鹤一样,慢慢地将这三十七人变成“自己人”。 只有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官员们才会做出错误决定,直接找被召见者问话,将他们变成“另一种人”,早晚,“另一种人”会变成“另一股势力”。(未完待续。) ; 第四百六十三章 猜不透的皇帝 老将军房大业的死讯最先传来,韩孺子还没有进城,就在郊外致哀。 房大业给皇帝写了一封私信,其中并无个人请求,而是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塞外策略,以为长城如同士兵的盔甲,能挡住致命进攻,却不足以取胜,若想长治久安,有自保的盔甲也得有进攻的刀,必须对塞外保持攻势。 道理人人都懂,可大楚实力衰微,已经很难保持塞外的大面积领土,房大业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希望皇帝保持进取之心,不要一味退缩。 兵力不足的时候,更要依靠良将,房大业从军多年,认识的人颇多,向皇帝一口气了五十多名将领,虽然年纪都有点大,但是各有长处,足以弥补一部分缺憾。 看过书信,韩孺子感慨不已,这才是他最需要的大臣与将军,想得长远,也愿贡献真正的良策,而在数十里之外的京城,大臣们只想保住朝廷这个朝廷积累了上百年的惯例与规矩,稳是稳了,锐气却已所剩无几。 韩孺子迟迟不肯入城,数日之后,西域的消息也传来了,邓粹竟然主动进攻神鬼大单于,韩孺子闻讯也是大吃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传旨,要求邓粹将军队驻扎在指定地点,未得朝廷命令,不得再轻举妄动。 邓芸对兄长的行为大为赞赏,“对啊,大楚为什么只能守不能进攻呢?神鬼大单于口气挺大,没准只是一个无知狂徒。” “战争不是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邓粹败了,敌军趁虚而入,大楚需要派兵抵挡,邓粹胜了,想保住极西方的领土,更要派兵,可大楚还没有准备好,在西域驻军极少。西域诸国眼下受大楚羁縻,一旦瞧出大楚的虚弱,很可能倒向敌人,无论怎样都是得不偿失。”韩孺子真希望将邓粹揪过来,当面说这些话。 “现在准备来不及吗?” “即使大楚还在强盛时期,要向西域派兵也需一年时间准备。”韩孺子将写好的圣旨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扔到一边,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在新的圣旨里,皇帝没再要求邓粹即刻回防,而是给予鼓励,要求他得胜之后回京受赏。 邓芸在一边观看,笑道:“陛下改主意了,也觉得我哥哥做得对。” 韩孺子这道圣旨是给西域诸国看的,邓粹已经率军出征,而且率领的是诸国联军,众王肯定以为邓粹得到了大楚皇帝与朝廷的支持,这种时候绝不能显露出君臣不和。 “邓粹这个家伙……”韩孺子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百官过于保守,邓粹过于激进,却都同样不服管束。 圣旨送出去了,邓粹在西域两年多,也该回来了,韩孺子决定亲自监督这位常常出人意料的将军。 将军擅自出征乃是大事,皇帝不与群臣商量就直接发布圣旨,城里的大臣再不能无动于衷,派出一位代表来与皇帝“谈判”。 瞿子晰担任户部尚书已有一段时间,颇有政绩,又是皇帝比较信任的大臣,因此受同僚之托,来与皇帝推心置腹。 在大臣们看来,皇帝又在耍小孩子脾气,需要哄一哄。 瞿子晰进帐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封急信。 瞿子晰曾是皇帝的老师,可以不拘礼节,但他仍然极其正式地行礼,皇帝也以礼相待,放下急信,稍一欠身,“瞿大人来了,赐座。” 立刻有太监搬来凳子,瞿子晰谢恩之后坐下,沉吟片刻,说:“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宫拜见太后?” “等下次巡狩计划确定的时候。”韩孺子也不隐讳。 瞿子晰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名义上两人是师生关系,但他没讲过几次课,对这位学生的想法从来没有揣摩透彻。 “京城乃至重之地,从来只闻守京治天下,不闻路上治天下。” “上古帝王一生都在巡狩四方,舜帝不就是死在巡狩路上吗?瞿大人饱读经书,不会不知道吧?” “上古地狭,百官不全,帝王可以巡狩天下,大楚之地数倍于古时,百官齐备,陛下何必舍近求远、舍本逐末,非要巡狩呢?陛下对京城有何不满,说出来就是,朝中大臣皆愿服从。” 韩孺子笑道:“瞿大人也不是读书时的样子了。” 瞿子晰变化不大,六部尚书当中,数他最为年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道:“陛下是对中书省不满吗?” “朕有什么不满的?”韩孺子示意瞿子晰坐下。 “陛下怀疑中书省探听陛下机密,向大臣泄露,与大臣勾结,共同欺瞒陛下,对吧?” “瞿大人继续说。” “唉,没什么可说的,中书省太愚蠢。中书令、中书监已经请辞,中书舍人南直劲待罪营外,随陛下处置。” 赵若素已经被送回城内的倦侯府,不管他说与没说、说了什么,中书省都会明白事情已经败露,反应倒快,直接来了一招壮士断腕。 韩孺子摇摇头,“中书省并不愚蠢,反而很聪明,揣摩圣意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职责,做得很好,既然无过,为何请辞、请罪?” 瞿子晰更加猜不透皇帝的心事,再度起身,“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大臣,臣也无话可说,只请陛下以天下为念,莫与群臣计较,臣告退,明日宰相会出城来见陛下。” 瞿子晰向门口走去,韩孺子叫住他,“瞿先生,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瞿子晰一愣,他好久没从皇帝这里听到“瞿先生”的称呼了,回道:“心怀天下,仅此而已。” 大概是觉得事态紧急,卓如鹤当天晚上就来求见皇帝。 他没有瞿子晰那么坦荡,一进帐就向皇帝跪下,口称“罪臣”。 韩孺子照样命人赐凳,笑道:“卓相何以慌张至此?朕并无问罪之意。” 卓如鹤不能不慌,“臣为官不谨,与中书省勾结,擅猜陛下心意,实乃罪大恶极。” 韩孺子收起笑容,问道:“卓相自问政绩如何?” 瞿子晰只是有点摸不透皇帝,卓如鹤则根本摸不着边,愕然看向皇帝,想起不起、想跪不跪,在凳子上如坐针毡,想了好一会才说:“臣不敢自夸,说到治官,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了换取支持,任命了一些平庸之官。说到理民,荒地日少,盗匪日稀,但是天下依然疲弊,国库依然空虚,臣有功有过。” “朕任用卓相之时,就有人对朕说你擅理民,不擅治官,难决大事,可朕仍然重用你,为何?民为天下之根本,理民乃重中之重。卓相何不专心理民?大事决于朕,治官也交给朕吧,从今以后,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由朕定夺,不过你放心,只要是正常任免,朕不会驳回。” 卓如鹤跪下,连连磕头,还是拿不准皇帝的用意。 韩孺子也没法解释得更清楚了,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东海的消息,黄普公率军剿匪,逾期未归,怕有意外。” 卓如鹤起身,仍是失魂落魄,“是,兵部已派人去查问详情,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黄将军很可能落入了海盗的埋伏。” “东海遥远,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朕亲自去看个究竟吧,请卓相安排一下,越早越好。” 卓如鹤目瞪口呆,“可是陛下……” “有劳卓相看守京城。” 卓如鹤半天没反应过来,本来大臣们都反对皇帝远离京城,现在这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是,陛下,臣……臣尽快安排。” 卓如鹤告退,事情明明败露了,皇帝收回了几项极其重要的权力,却仍然相信自己,甚至让宰相留守京城,卓如鹤怎么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韩孺子最初的计划是去塞外,看到东海国的奏章之后,他决定前去一探究竟,总觉得黄普公不是那种轻易落入陷阱的将军,事情只怕有诈。 次日上午,崔腾来见皇帝,他不在乎君臣之间有无矛盾,越热闹越好,一进来就笑道:“陛下可把城里的大臣吓坏了,谁让他们以为陛下好欺负的?呵呵,中书省的一个小官儿还在营外跪着呢,要不要让我去揍他一顿?” “南直劲?正好,宣他进来。” “咦,陛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动了吧?至少也得跪三天三夜才行。” 韩孺子敲敲桌子,崔腾只得退下,嘴里嘀咕道:“早知如此,就不提起他了……” 南直劲年纪大,在外面跪了一天**,身子骨就要吃不消,再不得到皇帝的召见,非死在外面不可。 对他,皇帝没有微笑。 中书舍人的官职实在太小,韩孺子不愿与他一般计较,但也不想随便原谅他。 南直劲匍匐在地,不停地自责、请罪。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韩孺子问道:“你也是几朝老臣了,对前面的皇帝也是这么做的?” 南直劲面红耳赤,“武帝、桓帝、思帝,都没陛下……这么难猜,微臣不求宽赦,只希望对陛下说一句话:微臣所作所作,皆是为了朝廷稳定,绝无恶意。” “当然,大家都无恶意,只是一点‘私意’。南直劲,你这么想维护朝廷稳定,别做中书舍人了,去兵部吧,给朕查一件事情,弄清楚楼船将军黄普公是生是死、又是怎么落入陷阱的。” 南直劲比卓如鹤还要惊讶,最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真对黄普公之事有所了解,此事若是查个水落石出,朝廷可不会“稳定”。(未完待续。) ; 第四百六十五章 无休无止 韩孺子回到皇宫,动用少府帑藏重赏房大业家人,遗憾的是房大业的儿孙当中并无出类拔萃者,老将军后继无人。 恢复勤政殿听政的第一天,场面稍有些尴尬,卓如鹤假装一切正常,其他大臣却都悄悄地察言观色,希望弄清楚皇帝的真实意图。 韩孺子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和往常一样,与几位大臣商议朝政。 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东海国巡狩,皇帝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剩下的问题就是时间与路线。 冬季将至,卓如鹤建议明年春天出发,经由洛阳东进,最为稳妥,经过的郡县也比较多。 韩孺子却比较急迫,要求十天之后出发,不走洛阳,而是先南下,然后沿江东下,顺便巡视新近安定的云梦泽,入冬前到达东海国。 卓如鹤稍加反对,很快就代表群臣同意了。 作为回报,韩孺子称赞了宰相的功劳,表示自己不在京城期间,愿将整个朝廷托付给宰相。 剩下的就都是些琐事了,韩孺子将房大业推荐的数十位将领名单交给兵部,由兵部调集,尽快送到皇帝身边来,他要亲自考察。 卓如鹤又提起右巡御史的空缺问题,认为应该早些补缺。 这个问题大家都感兴趣,商议了一个多时辰。 韩孺子让议政大臣们拟一份方案,希望在再次巡狩之前,将这个问题解决。 下午,韩孺子在凌云阁召见了东海王等人,亲自安排巡狩事宜。 这是平淡的一天,君臣和睦、朝廷稳定,韩孺子不到天黑就回到后宫,逗了一会女儿,又去给两位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将皇帝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陛下又与大臣闹别扭了?” 韩孺子笑道:“一点小误会而已,已经没问题了。” 慈宁太后知道皇帝不肯对自己对说实话,轻叹一声,“其实我并不意外,咱们母子二人与朝廷总是隔着一层,陛下从小没受过宗室与朝廷的好处,自然对大臣没有什么好印象。” “太后多虑了,先帝当了多年太子,登基之初不也与群臣有过矛盾?朕在摸索,大臣也在摸索,双方都摸清状况之后,慢慢就好了。” 对韩孺子来说,“先帝”总是父亲桓帝,而不是兄长思帝。 “陛下心里有数就好,可别耽误太久。” “太后放心,目前进展顺利。”韩孺子自信地说。 慈宁太后微微摇头,改换话题,“那个王平洋,陛下觉得怎么样?王家也就他读过几天书,懂规矩、有点眼力,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不错,这一路上他做了不少事情,颇合朕意。”韩孺子没有完全说实话,王平洋的确很会做事,正因为如此,反而令皇帝不喜,猜测他受到了慈宁太后的指点。 “那就好,王家总算有人能为陛下效力,不至于担着外戚的名号,却每每置身事外。”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慈宁太后道:“陛下又要出京,走之前去探望一下慈顺宫吧,那边的状况不太好。” 韩孺子和母亲就是从慈顺宫过来的,上官太后没有露面,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她的身体就日渐衰弱,似乎已近末年。 上官太后还不算太老,但是已经失去了多半活力,只在遭受到威胁时,才会奋力反击。 “是,明天朕就去。” 韩孺子实现了诺言,次日下午特意前往慈顺宫,事前打过招呼,上官太后正装见驾,感谢皇帝的关心。 两人并无母子亲情,甚至彼此憎恶,但有一点相同,都曾面对大臣的阻力,以至于步履艰难。 “陛下此番与大臣交手,感觉如何?”上官太后主动提起此事,屋子里还有两名侍女,都是她的亲信之人,另一位是太监张有才,是皇帝的身边人,不至于泄密。 韩孺子本无意谈论朝政,可是环顾身边,杨奉去世、赵若素背叛、东海王等人各有私利,皇帝已经没有可说话之人,反而是完全退居深宫的上官太后,与皇帝有一些共同语言。 “算不上交手,只能说是试探吧,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韩孺子一开始还不能对上官太后开诚布公。 上官太后脸上的确有着明显的病容,对朝政却重新产生了兴趣,微笑道:“陛下是在静观其变吧,想看看哪些大臣会站出来反对宰相和中书省?” 韩孺子勉强点头,“朝廷有问题,但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朕希望暂时维持现状,不想再生变故。” “陛下做得对,但是要小心,大臣们会利用这一点。”上官太后指点道。 韩孺子有些好奇,问道:“太后……执政之时,是如何与大臣打交道的?他们似乎都很害怕太后。” “嘿,所谓害怕只是假象,陛下回想一下,除了公开的叛逆者,我可曾更换过朝中重臣?” 韩孺子摇摇头,老宰相殷无害从武帝末期任职,经历四代皇帝病死在相位上,他不动,百官的变动自然也是极少。 上官太后继续道:“我曾经尝试在广华阁另起炉灶,结果却是一场惨败。刑吏也是官员,也是大臣,从我这里得到权力之后,却觉得不稳,总想再找靠山。陛下应当明白,在官吏眼中,朝廷总是比皇帝更稳定,所以更大的靠山还是朝廷。那些刑吏暗中投靠大臣,表面上为我做事,却借机排除异己。在我听政期间,重臣未变,底下的变动却很多,我原以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最后才明白,我才是工具。” 上官太后神情黯然,她肯放弃权力,原因有许多,其中一条就是觉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朝廷。 “经过武帝的强压,大家都以为朝廷变得软弱,可是换一种想法,能在武帝时期坚持下来的大臣,哪一位不是老狐狸?软弱是他们的诱饵,诱使陛下放松警惕,他们就能为所欲为。” “或许,是太后做错了,执政者不该警惕大臣,就让他们按自己的规矩行事吧。” 上官太后盯着皇帝,惊讶地发现皇帝似乎在说真心话,她摇摇头,“如果全按大臣的规矩行事,陛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住进太庙,每年出来几次,接受群臣的朝拜,其它时间里不闻不问。” 韩孺子微微一笑,最初将他当成雕像的人,恰恰就是上官太后。 “武帝是皇帝的楷模。”上官太后思考得越久,越佩服武帝,自觉相差甚远,“武帝一生都与大臣争斗,无休无止,他总是胜利者,唯一败给了死亡,等他驾崩之后,朝廷恢复原样,武帝的成果却没人继承。” 上官太后承认自己毒杀了桓帝,她一点也不后悔,在她眼里,那实在不是一位好皇帝、好丈夫。 韩孺子不想追究此事,并不意味着就能坦然接受,对上官太后,他永远都会保持警惕,比对朝中大臣更甚。 “无休无止?” “对,无休无止,武帝越到晚年,与大臣斗得越激烈,殷无害那班大臣能坚持下来,一是确有几分真本事,二是侥幸,武帝再多活两三年,谁也留不到现在。” 韩孺子突然明白上官太后想说什么了,“太后是说大臣应当定期更换吗?” 上官太后点点头。 “太后本有机会,为何未做?” “未掌兵权。”上官太后执政数年,南军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却一直无法除掉,“我终究是名妇人,难以取得将士效忠,上官家的人……不提也罢。陛下不同,陛下虽在军中受过苦,却也得到了将士的欢心。陛下自己或许还没有注意到,陛下已有武帝之资。” 韩孺子笑了笑,“多谢太后高看,太后好好静养,不宜劳神动念。” 上官太后也笑了笑,“我只是不甘心看到大臣们得意。” 韩孺子告退,时间还早,他去内书房坐了一会。 张有才在一边服侍,见陛下没有看书,忍不住道:“慈顺宫可有点古怪。” “嗯?你又看出什么了?” “她说的那些话,虽然我听不大懂,但是都不该由她说出来。”张有才比皇帝还要警惕。 一个沉默已久的人,突然滔滔不绝起来,当然有原因,韩孺子却不想对外人提起,是母亲提醒他去探望上官太后的,原因当然就在此处。 “不懂最好。”韩孺子道。 “陛下……真打算更换大臣?” 韩孺子打量张有才,“你还说自己没听懂?” 张有才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再问。 三天之后,勤政殿大臣推荐数人担任右巡御史,供皇帝挑选,韩孺子指定了瞿子晰。 又过两天,一项不起眼的任命也被通过:当了几十年中书舍人的南直劲,终于离开中书省,前往御史台,成为一名六品御史,正好是瞿子晰的直接下属。 南直劲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兵部合作,前往东海国共同调查楼船将军黄普公失踪一事。 满十天之后,皇帝再次出京巡狩,仍然只带三千人,沿江东下,目的地也是东海国,房大业推荐的数十名将领,都在路上与皇帝汇合。 南直劲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只对一件事感到困惑:皇帝为什么偏偏指定自己调查此案? 韩孺子也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也对一件事最感困惑:除了赵若素,还有谁在泄露自己的想法?(未完待续。)。 a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事 瞿子晰准备出去见皇帝,只带贴身随从,将御史台的下属都留在城里。 众人送行,南直劲也在其中,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惊慌之意。 瞿子晰心生冲动,真想下令将南直劲捆绑起来,一块带去见皇帝,他忍住了,将南直劲单独叫到一边,低声道:“你明不明白这是多大的罪?” 南直劲拱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放任皇帝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眼看着大楚朝廷四分五裂,才是更大的罪过。这几年来,卑职一直在观察瞿大人的所作所为,相信瞿大人会是千古贤相。身为宰相,大人不仅需要陛下的信任,更需要同僚的支持与配合。请大人上路,向陛下道出所有真相吧,经此一事,陛下对大人不会再有怀疑。” “所有真相?兵部默许燕康除掉楼船将军、你在暗中干预朝政,这些真相也要道出?” 南直劲微笑道:“谁能阻止大人呢?卑职无所谓,不过是在死罪之上再加一条罪,至于兵部卑职相信大人自有选择,而且是最正确的选择。” 揭兵部意味着还要收集大量证据,并且得罪大批同僚,对于瞿子晰来说,得不偿失,甚至对皇帝也没有好处,反而会破坏皇帝的种种计划。 黄普公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消失也就消失了,再挖出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对瞿子晰来说,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瞿子晰厌恶南直劲,自己苦读圣贤之书,凭本事得到明君赏识,到了最后,命运却好像被一名小吏操纵在手里。 同时他也佩服南直劲,在心中自愧不如。 “陛下的心事没那么好猜,接任宰相的人很可能不是我。” “还好,卑职这么久以来猜得都很准。” 瞿子晰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南直劲目送瞿子晰离开,与几位同僚一同完成剩下的文书,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仆人去外面买来一壶酒、三四样小菜,自斟自饮,笔墨纸砚都放在顺手的地方,喝几杯就写一封信,或长或短,都是一挥而就。 仆人进来通报:“兵部张侍郎来了。” “有请。” 兵部侍郎张擎进屋,面带微笑,看着桌上的酒菜与纸张,笑道:“南兄好雅兴,以酒配文,还是以文配酒?” 南直劲起身相迎,两人寒暄一会,等仆人退出,张擎脸上笑容消失:“陛下不肯进城,提前召见瞿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与拒入京城一样。” 皇帝西巡之时,逐退了赵若素,回京之后也是迟迟不肯进城,与大臣们进行了一次“交锋”。 张擎微叹一声,“陛下终究还是不肯相信大臣。” “别怪陛下,此乃人之常情,想挽回陛下的信任,唯有依靠瞿御史。” “瞿御史……可靠吗?”张擎还是有点没把握。 “如果只是看人,天下有谁可靠?” 张擎笑了一声,“瞿御史忧国忧民,他想做成一番事业,必须依靠整个朝廷。” “张大人稍等片刻。”南直劲想起了什么,走回桌后,提笔写字。 张擎的官职比南直劲高得多,这时却坐在一边耐心等候。 南直劲将信写完,一一折好,共是七封,分别放入函中,写好收信者姓名,起身直接交给张擎,“有劳张大人代转。” “这是什么?” “一些需要处理的私事。” 信函没有封死,张擎看向南直劲,得到默许之后,拿出信挨封扫了一遍,的确都是私事:还某人银两若干,向某人索债若干,向某人表示所承诺之事无法做到,对妻子儿女各提出要求…… 张擎再叹一声,收起信,说:“我等必将尽自己所能,绝不至于祸及南兄家人。” “不必,陛下心细,不可让他看出破绽,而且陛下生性仁慈,绝不会降罪于无辜之人。” “南兄杀身成仁,请放心,待风头过去,南兄家人自会得到照顾,南兄的几个孙子都在读书吧,听说长孙南冠美颇有令名。” “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南直劲露出微笑,却没有多说什么,既未夸赞长孙,也没有开口托付,反而道:“前宰相申大人的儿子后年应该参加大试,请张大人记得此事,申大人是不会忘的。” 张擎摇摇头,“这位申大人,从前当御史的时候就沉不住气,现在也还是这样,只要他那个儿子有些才华,何必担心出不了头?同朝为官,难道大家还会故意使坏不成?朝廷自有规矩,大家遵守即可,何必非问个清清楚楚呢?” 申明志听说南直劲得罪皇帝之后,派人进京四处打探,惹得一些大臣不太高兴。 “只要他别做得过分,急迫之情可以理解。燕国相那边怎么样?” 张擎神情微暗,“他还不知情,自以为能够脱罪。唉,这个燕康,也是太急了些,让黄普公惨败一次,失去陛下的信任,也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惹来陛下的注意,他还指望着用阴谋诡计遮掩。我想他是在东海国作威作福惯了,全忘了按规矩行事。” 张擎摇头,对燕康感到失望。 南直劲盯着张擎,说:“燕国相愿意逃亡海上,从此不再回归故土吗?” “什么?他对咱们的计划毫不知情,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大人与燕国相结交多年,熟知其为人,可以猜上一猜。” 张擎沉吟良久,“燕家全族都在东海国,扎根已久,走不得。” “原来如此。”南直劲点点头。 张擎明白南直劲的意思,他刚才流露出同情之意,南直劲在提醒他,不要提前泄密,燕康已经没有挽救可能,泄密只会惹祸上身。 张擎心中终获轻松,起身深施一躬,“南兄走好。” 南直劲是一名小吏,平时在哪位大人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今天却坦然接受兵部侍郎的一拜,喃喃道:“希望陛下能对下一位宰相真的满意。” 张擎问道:“我们该对瞿御史支持到什么地步?” “各司其职就好,张大人刚才还说有些规矩只可遵守,不可明说,瞿大人会明白的。”南直劲顿了顿,“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他是个聪明人。” 张擎再次躬身行礼,告辞离去。 南直劲回到椅子上,已经没信可写,继续喝冷酒、吃残肴,丝毫不以为苦,突然笑了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孙子,自言自语道:“南家会出头的。” 城里的两位官员心安理得,行在路上的瞿子晰却没法平静,心中患得患失:按南直劲的计划行事,自己就将成为朝廷“规矩”的一部分,从此前途无忧,却会失去独立与自由,尤其是心中难安;向皇帝合盘托出一切真相,则朝廷大乱,自己即使成为宰相,也难做成大事。 在国子监的时候,瞿子晰冷眼旁观朝中事务,总觉得迂腐可笑,自从进入户部任职以来,他才现为官之难。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错的究竟是整个朝廷?是某些大臣?还是皇帝? 圣旨出的第三天上午,瞿子晰赶到巡狩营,远远望去,营地依山傍水,与普通军营无异,直到接近之后,才能看到众多与众不同的旗帜,表面营中之人乃是至尊的皇帝。 从十里以外瞿子晰就开始接受检查,此后每走两三里就要查一次,在营门口,更是有官员出来,认出右巡御史之后,才允许他进营。 当今皇帝喜欢自行其事,所谓巡狩治国,更像是少年人的幻想,难见实际效果。瞿子晰现自己正逐渐接纳南直劲灌输的想法,不由得一惊,急忙收束心神,专心等候皇帝的召见。 韩孺子上午又去了一趟水军营地,听取众将制定的作战计划,提了一些问题,最后夸赞一番,午时前返回宿卫军营地。 水军没有大将指挥,战船、装备不足,对新来的陈嚣等将领也不是特别信任,都不愿出海,见皇帝真的只是“纸上谈兵”,他们松了口气。 韩孺子饭后小憩片刻,召见早已在营中等候的瞿子晰,身边只留金纯忠一人。 瞿子晰进帐,先正常报告情况。 听说黄普公没死,竟然投降海盗,韩孺子很意外,接过信反复看了几遍,“这真是黄普公所写?” “无法确认,这是副本,原件还在国相府,就算真是黄普公的笔迹,也说明不了什么。”瞿子晰开始讲述黄普公遭到陷害的事情,最后道:“此事有人证、物证,燕康意欲嫁祸于他人,反而露出马脚。”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纯忠,对瞿子晰道:“瞿大人做得很好。” 瞿子晰接着说起王平洋,他自己做了一些调查,现王平洋不止行为不端,还收受大量财物据称是用来招待皇帝,但是要力行节俭而用不上的诸多金银布帛。 韩孺子嘿了一声,母亲太相信亲情,没有看清王平洋贪财好利的本性。 “瞿大人不负朕之重托,此行大有收获啊。” “实不相瞒,这些并非臣之功劳。” “哦?有人帮忙吗?” “臣一直不得进展,是手下的南直劲查出这些事情。” “南直劲。”韩孺子一下子心生警惕,“他还做从前的勾当,揣摩朕的心事?” “是,他还想将臣拉下水。”瞿子晰深吸一口气,迄今为止,他说的一切都在南直劲的计划之内,接下来要说到什么程度,他仍然没有做出决定。(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七十五章 支撑 少说一句,南直劲就是普通的奸臣,利用丰富经验揣摩皇帝的意图,提前泄露给大臣,让他们有所准备、决定取舍,他则从中渔利,类似于那些阴险狡诈的太监。 多说一句,南直劲则是一**臣的联络人,他们都在维护与当今皇帝存在矛盾的一套规矩与惯例,为此互相通风报信、互相帮助扶持。 瞿子晰不希望看到后一种结果,因为他也是朝中一员,他有理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如果今天就将朝廷闹个天翻地覆,以后他就永远没法得到百官的真心支持。 “是南直劲给燕康出的主意,并且希望用王平洋之事吸引陛下的注意,从而草草了结对东海国的调查。” 韩孺子微微睁大一些眼睛,不怒反笑,“这个南直劲……看着很老实,胆子却这么大,朕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反而变本加厉,还好瞿大人盯得紧,没让他得逞。” “那是因为有陛下事先提醒,臣对南直劲不放心,对他想得比较多。” 韩孺子点点头,“瞿大人随朕一块进城,先不要做什么,继续收集证人、证物,务必要让此案无懈可击。” “遵旨,陛下。”瞿子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觉得有些奇怪,南直劲做出如此明显的欺君行为,皇帝为何无动于衷? 韩孺子也正看着瞿子晰,两人对视片刻,瞿子晰急忙低头。 “燕家陷害黄将军,兵部知情吗?”韩孺子问。 瞿子晰心中一颤,回道:“臣迄今未发现线索。”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瞿子晰告退,心中仍觉不安,君子坦荡荡,小人藏兮兮,他今日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坦荡,违背了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准则。 帐篷里,韩孺子向金纯忠道:“瞿大人似乎有话未说。” “微臣眼拙,没看出来。”金纯忠虽是近臣,却不肯事事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他一直谨守本分,目光低垂,只看脚下一小块地方,没有观察皇帝与大臣的神情。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变得严肃,“湖县真有数千名奴隶待?” “微臣亲眼所见,而且还从宋阖手里买了一百名,但他说不能送往京城,所以微臣要在东海国买一块田宅,然后他将人送去,所有钱都从那十万两里出,宋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微臣对陛下说一句‘湖县并无异常’。”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他派金纯忠去湖县是为了寻找杨奉家人,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挖出一件大案子,“各地共有多少人口被?” “不可计数,宋阖只是人贩子之一,各地都有他这样的人物,从地方军营里拿人,给大庄园为奴,驻军则以伤亡上报,兵部不知参与有多深,至少是失察。前几年天灾不断,安置流民时各地驻军招募颇多,数量膨胀,宋阖等人从中大赚了一笔。” “被者那么多,为何没人告官?” “微臣问过,陛下本意虽好,到了地方却常有变动,就说招募流民为士兵吧,陛下本意是给流民一口饭吃,然后让他们返回本乡各安其业,有些军营却会欺骗流民,对他们说,陛下开恩,只是允许他们吃饭,不包括衣物、住处、牲畜等等花费,这些都要流民自己出钱,有时候营里将官还会故意引诱流民**,允许他们记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让他们身还债。” 流民大都不识字,又都怕官怕兵,真以为自己欠皇帝许多钱,只能接受被的安排。 宋阖等人比较谨慎,绝不将人口到京城。 身契都有时限,少则五年,多则二十年,被者一旦习惯了大庄园的生活,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而且他们会发现,自己欠下的债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加离不开旧主。 宋阖的生意做了许多年,从没出过问题,只是这几年数量太多,他感到心虚,因此一听说有京城口音的人在城里四处打听,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事,于是拿出惯用手段,直接花大价钱收买。 韩孺子想了一会,“宋阖在朝中的靠山是谁?” “宋阖经常将朝中大臣挂在嘴上,据说他的一个妹妹是前宰相殷无害长子殷措的小妾,但此人常有夸大之辞,微臣觉得不能太当真。” 这是金纯忠谨慎的地方,就连查证人口买,他也要自己买一批,有了真凭实据,才敢向皇帝说明一切。 韩孺子点头,“你去东海国买田宅吧,小心,宋阖是个糊涂虫,背后却可能有精明的靠山,如果有官员来试探口风肯定会有你不要露出马脚。” “是,陛下。” 黄普公、燕家、南直劲、兵部、宋阖……诸多事情赶在了一起,韩孺子需要一个稳妥的处置方案,他还在想。 金纯忠没忘记自己本来的任务,“微臣在湖县打听到,县里确有一位杨婆,据说丈夫在外地,从来没回过家,偶尔会托人送来银两,杨婆为人口碑不错,就是脾气暴躁,时常与人打架与男人打架,她有个儿子,读过。一年前,杨婆母子搬走,不知去向。微臣可以继续调查下去。” “不急,此事……以后再说吧。”韩孺子明白,杨奉提前安排妻子搬离,大概就是不想让皇帝找到他们。 金纯忠告退,韩孺子坐在帐中思考。 最简单的做法是雷霆一怒,直接抓人,快速而有效,名声也佳,可是到底能维持多久却很难说,地方官员和将领总有办法曲解皇帝的旨意,继续从中捞好处,被抓者不过是倒霉蛋。 最重要的是,朝廷将因此遭受重创。 大楚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危房,急需修补,为了防止房子彻底坍塌,却不能大修大补,必须找准最重要的位置,先建立几处支撑。 韩孺子独自坐了将近一个下午,谁也没见。 第二天早晨,巡狩队伍出发,向东海国治所行进,于当晚进城。 接下来几天,皇帝的行程与在云梦泽差不多,亲耕劝农、会见宿老、召集众官、演练将士……忙碌而紧张,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大多数官员对此感到满意,极少数人却犹疑不定,预料中的骤风暴雨没来,反而让他们更觉不安。 第四天,皇帝宣布,要将驻陛时间由五日延长为十日,他要亲赴船坞,观看新船下水,并且正式任命新的水军将领。 皇帝似乎不想再提黄普公,那是他提拔的大将,结果却兵败投敌,实在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 这回改由兵部按正常程序选将,兵部了三个人,一位是在云梦泽立过战功的邵克俭,一位是熟悉水战的老将军狄开,还有一位是随行将领陈嚣。 皇帝全都接受,眼下水军规模不大,很快就会得到扩充,三人皆可为将,但他没有指定统领整支水军的大将。 黄普公一事刚刚发生,皇帝谨慎一些的确没错。 停留在东海国的第八天,瞿子晰最先忍耐不住,求见皇帝,希望问个清楚。 皇帝巡狩力行节俭,不准新建宫馆,行宫就设在城内的一座空宅子里,此宅原本属于一位富商,占地不小,足够容纳皇帝的随从队伍,离国相府比较远,无需比较谁好谁差。 时值初冬,瞿子晰走进宅院,见不到多少皇帝居住此地的迹象,只是来往的太监稍多一些,许多摆设还显露出明显的商人气息。 瞿子晰忍不住想,无论如何,皇帝毕竟不是昏君,他想做大事,只是手段还显生涩,没能得到朝廷的认可与全力支持。 瞿子晰心中更觉羞愧。 皇帝喜欢在房里见客,这里的都是他带来的,瞿子晰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本。 韩孺子放下,示意瞿子晰坐下,问道:“皇帝经常向大臣低头吧?” 瞿子晰一惊,站了起来。 韩孺子笑着摆手,“瞿先生不要误解,朕看史,发现历代皆有君臣矛盾,因此一问。” 瞿子晰稍稍安心,“皇帝怎么会向大臣低头?史中应该记载得很清楚,最后低头的都是大臣。” “表面上如此。比如本朝,从太祖定鼎之初就说要轻法省刑,之后的皇帝也都这么说,还处置过不少酷吏。” “大楚讲慈孝,与前朝相比,的确减轻了许多刑法。” “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减来减去,为什么后来的皇帝还在诏中说刑法太重呢?到底减在哪了?朕不由得怀疑,许多减轻的刑法,后来又都恢复了原样,史中却没有记载。”韩孺子拍拍手边的,“皇帝让大臣低头,都记在了史里了,大臣让皇帝低头,却在史之外,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点点破绽。” 瞿子晰沉默不语。 韩孺子继续道:“瞿大人当官,是为国?为民?为君?为家?为己?” “为一腔正气。” “好,眼下有一桩大案,瞿大人以‘一腔正气’观之,看看该如何处置。”韩孺子指着桌上的一厚摞文。 瞿子晰求见皇帝,没想到皇帝早有准备,他困惑地走到桌前,先行礼,随后拿起文一份份浏览,越看越惊、越看越怒。 地方军营倒人口的事实清清楚楚地写在里面,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要说兵部毫不知情,瞿子晰一点也不相信。 “原来这就是朝廷所要保护的‘规矩’。”瞿子晰羞怒交加,亏得自己还为是否保护兵部犹豫多日。 他终于决定说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等着,他迫切需要先建立一根支撑,再修缮破旧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六章 传染的不安 国相燕康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皇帝已经驻陛九天,却迟迟不提黄普公投敌之事,也不对“陷害者”陆大鹏下手,好像将整件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可不像皇帝一向的行事风格。 燕康将儿子燕朋师叫来。 燕朋师是在宿卫军中跟着皇帝一块回来的,当初离家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新任水军大将,结果却只是一名普通的将领,这让他既失望又羞惭万分。 见儿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燕康沉下脸,喝道:“家里又没死人,摆什么脸色?” 燕朋师苦笑道:“父亲,我怎么笑得出来?皇帝在东海国家门口任命三人为水军将领,我连候选资格都没有,这不是……这不是公开在我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吗?” “那是皇帝,打你的脸你也得笑着承受。” 燕朋师笑得更尴尬,“我笑还不行吗?反正被打脸的又不至我一个,黄普公投敌,皇帝的脸……” “闭嘴。”燕康怒声道,走到门口看了看,虽在自家,也不敢大意,“当初我就不应该同意这件事,早将黄普公除掉,反而少些麻烦。” “不给皇帝一点教训……”燕朋师强压怒火,缓和语气道:“总得有人让皇帝明白,他自己选的将领不可靠。而且哪来的麻烦?一切都在计划中,皇帝瞧不出破绽。陆大鹏不会反悔吧?” “他不敢。”燕康对本国人很有把握,想了一会,说:“你去兵部张侍郎那里探探口风,我现在不好再去见他。” “探什么口风?”燕朋师虽然失落,却不觉得会有危险。 “跟他随便聊聊,把他说的话记住,回来告诉我。”燕康看着英俊的儿子,心中暗暗摇头,儿子足够聪明,可是在东海国待得太久,早已习惯唯我独尊,到了勋贵遍地的京城,不免四处碰壁,早知如此,就该一早将儿子送到京城历练。 “好吧。”燕朋师勉强同意,心里自有计较。 皇帝一到,兵部侍郎张擎成为随行官员之一,与其他官员一样,住在临时行宫附近,随传随到,燕康不好公开前去拜访,身为宿卫将领的燕朋师却可以自由进出,不受关注。 兵部最近比较忙,不过燕朋师还是顺利见到了张擎。 燕张两家算是世交,关系非同一般,张擎将燕朋师带到自己的住处,在客厅里命人上茶,笑道:“最近也是真忙,世侄回来好几天,咱们也没机会见个面。” “是啊。”燕朋师随口敷衍,仆人一退出去,他就放下茶杯,皱眉问道:“张大人,别怪我心直口快,皇帝选水军将领的时候,兵部为何不肯推荐我?皇帝同不同意再说,起码让我脸上过得去啊。” 张擎笑道:“原来世侄为这件事恼火。你得体谅一下,兵部也有难处,明知陛下正在气头上,怎么好去捋虎须?何况世侄若是得到推荐而不被选中,更加难堪。世侄一表人才,今后必有大用,何必急于一时?” 兵部侍郎不是小官儿,燕朋师不敢表现得太过分,勉强点头,“张大人说得也对,我就是……唉,咽不下这口气。对了,张大人,陛下那边是怎么想的?不会有意外吧?” “不会。”张擎笑着摇头,“陛下明显是要在驻陛的最后一天降旨,不给下面争论的机会,这样也好,省下许多麻烦。世侄放心,回去告诉你父亲,一切都在掌握中,陆都尉一旦认罪,万事大吉,剩下的事情兵部自会处理。” 燕朋师拱手,“那就多谢了,燕家不会忘记大人的恩情。” 张擎亲自将燕朋师送到房门口,看着世侄的背影远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皇帝给的气都咽不下去……燕家这是自寻死路啊。” 张擎远没有表现得那么镇定,皇帝迟迟没有动作,他也很慌张,见过燕朋师之后,派人去请御史台的南直劲,声称一份文书有点小问题,需要核对一下。 南直劲很快到来,张擎盯着他不放,半天没说一个字。 “大人找我有事?”南直劲先开口。 屋子里没有外人,张擎微微皱起眉头,“还能看到南兄自由自在,我真是……既欣慰又疑惑。” 南直劲笑了一下,“欣慰就够了,何必疑惑?” 张擎摇摇头,“事情还没结束,不得不疑惑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很不安。” “何事?” “说来也是意想不到,陛下身边的金纯忠,前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去了一趟湖县,在城内四处打探情况。” “金玄衣乃陛下最信任的爪牙之一,搜寻情报是他的分内之职,据我得到的消息,他可能是在寻找前中常侍杨奉的家人,陛下对这名太监很在意。”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湖县的一位豪杰,唉,其实是个笨蛋,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受得到了注意,竟然主动收买金纯忠。” 南直劲问道:“湖县的一位豪杰,怕就怕了,与兵部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此人与朝中官员多有结交,又爱吹牛,就怕他胡说八道,金纯忠当了真,说给陛下,陛下也当真,那就麻烦了。” 南直劲也皱起眉头,“金纯忠被收买了吗?” 张擎点头,“一开始他不愿意,后来还是没过美人关,收了十万两银子,带走一名侍妾。金纯忠是归义侯之子,当然喜欢这些。” “大人见过金纯忠?”南直劲平淡地问。 “昨天见了一面。” “觉得他怎么样?” “还好吧,勋贵子弟,仗着妹妹是不在册的贵妃,有点骄傲,这种人我见多了,还是挺好打交道的,就是胃口有点大,又提出不少要求。”张擎觉得没问题,金纯忠要得越多,他越放心。 南直劲也点点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耐心等候吧。” “燕家有点不镇定。”张擎道。 “他们听说什么了?” “没有,陛下迟迟没有动作,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张擎又一次盯着南直劲,“老实说,连我也有一点担心,南大人消息灵通,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与其猜测陛下是怎么想的,不如揣摩陛下的为人,陛下天性多疑,且又好大喜功,不到极有把握的时候,轻易不肯动手,他此时按兵不动,是在收拢本地军队。” 张擎惊讶地说:“陛下怕有人造反吗?这个……不可能吧。” “陛下从军中再兴,相信将士甚于相信朝廷,自陛下来到东海国之后,所作所为大都与军务有关,无非是要一个心里踏实,咱们都觉得不会再有造反这种事,陛下未必这么想。” 张擎长出一口气,觉得南直劲说得有理,“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南直劲拱手告辞,“就算又一次诀别吧,张大人不要再找我,以防引来猜疑,对你不是好事。” 心情放松之后,张擎的态度缓和许多,起身道:“南兄莫怪,明天是陛下驻陛的最后一天,应该会有结果,我不会再麻烦南兄。” 南直劲告辞,说服了张擎,他心里却开始不安,这种不安早已产生,如今越来越强烈,尤其是金纯忠一事,让他看到一个极大的威胁。 当了多年中书舍人,南直劲对各部司的一些不法行为都有耳闻,但他从来不过问,以为这是朝廷固有的一部分规矩,可他知道,皇帝,尤其是当今皇帝,对这部分规矩绝不会认可。 他更知道,金纯忠不像是会被收买的人。 他没回住处,径直来求见右巡御史瞿子晰。 瞿子晰正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南直劲等了一会,说:“没事。” 瞿子晰抬起头。 一位是年富力强、冉冉升起的朝中大员,一位是垂垂老矣却不肯服输的小小官吏,这时却像无事生非的街头混混一样,冷冷地对视,揣摩对方的底细,决定是否出手。 “瞿大人都说了?”南直劲问。 瞿子晰没有回答,对自己没能保守秘密感到恼火,但他的确不擅长做这种事。 “朝廷即将刮起血雨腥风,这就是瞿大人想看到的?” 瞿子晰向前探身,“朝廷、朝廷,你心中只有朝廷,没有天下吗?南直劲,朝廷腐坏的程度比我预想得还深,如果你知情,那就是为虎作伥,如果你不知情,就是愚昧无知。我决定站在陛下一边,即使得不到百官的支持,也要一斗到底。” 南直劲平静地听着,突然露出微笑,“瞿大人就是陛下需要的宰相,你会做得长久。” 瞿子晰厌恶再受这种操纵,挺身道:“你错了,我已经向陛下提出请求,也得到了同意,我会一直留在御史台,为陛下监督百官,至于宰相,陛下自会另选他人。” 南直劲脸色微变,随后摇头,“暂时而已,陛下选来选去,还是会选中瞿大人。” “你还以为自己了解陛下的心事吗?”瞿子晰同情地摇摇头,“陛下会让你意外的。” 南直劲默不做声,神情却显示,他仍然相信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瞿子晰不想再多说什么,昂首道:“南大人请回,你是御史,先把自己的活儿做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御史台都会很忙。你也会。” 右巡御史的话让南直劲一愣,他已做好慷慨赴义的准备,怎么还会有“很长一段时期”?(未完待续。) 第四七十七章 放虎归山 栾凯有个习惯,每到吃饭的时候,必抢别人面前的食物,同时还要怒目而视,他武功高,脾气古怪,没人愿意惹他,可是都感到奇怪,栾凯平时明明是个极为随和的人,挨骂也不生气,跟大家一块笑,唯独一见到食物,就变了性子。 在他吃完饭之后,有人问过他原因,栾凯茫然回道:“不都是这么抢饭吗?你们竟然各吃各的,真是奇怪,还能吃出滋味吗?” 栾凯从小生活在云梦泽,在那里,只有性子狠暴的人才能活得好,栾凯并不明白狠暴的含义,只知道自己做出凶狠的样子就能得到栾半雄的赏识,而栾半雄又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出现,以显示自己是众人的衣食父母,栾凯于是养成了“抢饭”的习惯。 他现在是剑戟营的一名普通士兵,连侍卫都算不上,但不用参加警戒,每日不是行军,就是与其他人一块练功,在侍卫们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前去帮忙。 副都尉王赫来的时候,栾凯正在抢饭,那人被连抢了三天,心中不满,而且也想试试栾凯的功夫,于是较量起来。 两人都是同样的姿势,左手托碗,尽量转往身后,右手在前,以拳掌搏斗,栾凯怒目而视,那人却是凝神屏息、全力以赴。 其他人看热闹,起哄叫好,见到王赫进来,立刻禁声,与栾凯搏斗的士兵也要收手。 王赫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继续。 栾凯也看到了王赫,根本不在意,趁着对方稍一分神,右手闪电般探出,将那人拽往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时,随手夺过一碗饭菜,左右睥睨几眼,回到自己座位上,抱着两只碗埋头大吃。 被夺饭者很不服气,又得到上司的暗示,大步走来,“栾凯,你趁我不备才赢了半招,不公平,咱们再打。” 栾凯仍然埋头,嘴里嚼饭,含糊地说:“再打?” “再打,公平比武,谁也……” 那人话未说完,栾凯坐在凳子上一脚踢出,上半身却不动,仍是一手护食,一手往嘴里扒拉饭菜。 这一脚来无影去无踪,距离又近,那人全无防备,只能以双手阻挡,顺势后跳,落地之后站立不稳,踉跄后退,终于一屁股坐倒。 当着上司的面,那人更不服气,恼羞成怒,一跃而起,又要冲上去,这回不打算说话,直接开打。 王赫只想看看栾凯的身手,不想引起是非,抬手阻止那人,走到栾凯对面坐下。 屋中恢复正常,宿卫营不缺食物,被抢者又盛了一碗,与同伴坐在一起,接受大家的轻声嘲笑。 剑戟营副都尉本人在场,离他最远的士兵也觉得不太自在,吃饭时尽量小声,离他最近的栾凯却不在乎,专心吃饭,风卷残云,好像这是牢中的最后一顿饭。 别人一碗饭才吃一半,栾凯两大碗饭都吃光了,挺起身子,肆无忌惮地打个饱嗝,长长地吐出一股气,拍拍肚子,心满意足,笑呵呵地看着王赫,似乎在等对方的表扬。 王赫不得不后仰一些,以躲避扑面而来的气息,说道:“饭量不小。” “不比从前了。”二十来岁的栾凯模仿老江湖的语气,“想当年,这点饭菜只能垫个底儿。” “现在怎么不吃了?” 一个极简单的问题也能让栾凯皱眉挠头,想了一会,“这里的饭菜油水太多,吃完不饿啊。” 宿卫军的地位比南、北军还要高一点,剑戟营在八营当中更是独尊,普通士兵当中也有不少勋贵后代,伙食自然不差,虽然与别的军营一样,也是一只大碗同时盛饭盛菜,可饭是白米饭,菜里荤多素少,的确耐饥。 王赫笑了一声,起身道:“跟我来。” 栾凯也不问原因,起身跟上去,经过刚才的对手时,在那人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有意思,同样的饭菜,盛在你碗里,就比我碗里的香。” 那人又没防备,差点一头栽在饭碗里,急忙抬起头,满脸通红,看着栾凯和上司离开,向同伴们苦笑道:“栾凯是我儿子,教子无方,让大家笑话了。” 众人大笑,那人打不过栾凯,只能在嘴上讨些便宜。 王赫将栾凯带到自己房中,盯着他瞧了又瞧,心中犹豫不决。 栾凯看不懂别人的神情,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你住的地方比我的好。” “因为我是官,你是士兵,当然要有区别。” 栾凯点头,“就跟寨子里一样,寨主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拥有的女人也最多,在咱们这儿,你就是寨主。” “我可不是寨主。”王赫笑道。 “对,皇帝才是寨主,你算第几把交椅?” “我算……我们没有交椅,我是剑戟营副都尉,从四品武职。” “那就是第四把交椅。”栾凯只明白一个“四”字,自动得出结论,“还算不错。” “从前在云梦泽,你能排第几?”王赫问道。 栾凯傻笑了几声,“我还没排上,栾半雄那个狗杂种说,要等我多立几次功劳才给我位置。” 自从得知栾半雄杀父夺子之后,栾凯就恨上了义父。 此子倒是爱憎分明,王赫想了又想,说:“眼下有一份功劳,你若能做成,加官晋爵,不再是普通士兵。” “能,说吧,要杀谁?”栾凯问都不问,在他看来,立功就是杀人。 王赫摇头,“这回不是杀人,是救人。” “我又不是郎中,怎么救人?” “我问你,云梦泽与东海群盗来往多吗?” “还行吧,一年下来,总能互相赠送几次礼物,不是给我,给狗杂种栾半雄。” “你认得东海的人吗?” 栾凯摇头,“海上的人说话怪里怪气,我不喜欢。” “云梦泽被攻破的时候,一部分人逃入海上,这些人你总认识吧。” “你得说出名字来,云梦泽那么多人,我哪知道认不认得?” 王赫从桌上找出一张纸,找了一会,念出一连串名字,栾凯听着,突然道:“这个人我认识,武游是狗杂种栾半雄的拜把子兄弟,总说不求同生但愿共死,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原来跑到海上去了。” “嗯,武游逃到海上去了,伙同群盗,抓了大楚的一名将军。” “呵呵,他倒挺厉害,就是不够义气,说好一起死,自个儿却跑了。” “这位将军叫黄普公,是陛下欣赏的人,你能去一趟海上,把他救回来吗?” “能,把海盗杀光,把姓黄的带回来。” “海盗人多……” “没事,我一个个地杀,总能杀完。” 栾凯还有一个脾气,不允许别人怀疑他的身手,王赫只好道:“海盗要是把黄将军杀了呢?” “那我就给他报仇,然后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陛下要的是活人。” “这样啊,可有点难。”栾凯挠头。 “所以才要你去,不是去杀人,是去谈判,让海盗将黄将军活着放出来。” “谈判……谈什么?”栾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满脸茫然。 王赫难下决定,总觉得栾凯会坏事,可这是皇帝选中的人,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了,你要记住,黄普公是我最好的朋友,救他是我的意思,与陛下无关。” 大楚天子不能与海盗谈判,王赫本想说清楚一些,转念改了说法,以免栾凯理解不了,或者四处乱说。 栾凯抬手拍了拍王赫的肩膀,笑道:“原来如此,早说嘛,我就说皇帝喜欢的将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你人不错,帮忙没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谈。” “我写好了一封信,你交给武游,请他转交给海盗头目,对方同意,你就将黄将军带回来,对方不同意,你也不用多说,自己回来,别发生冲突,明白吗?” 栾凯似乎没太明白,王赫解释道:“别打架、别杀人。” “哦,明白。” “活着回来。” “哈哈,当官的也会说傻话,不活着怎么回来?咦,不对,人头能被带回来,可身子回不来……这算回来还是没回来?” “连头带身子一块回来才算数。” “好,什么时候出发?” “即刻。” 栾凯紧紧腰带,转身就要走,根本不问奖赏是什么,也不拿书信。 王赫急忙将他叫住,将信给他,又叮嘱一番,然后亲自带他去码头,拿着水军将领陈嚣的一纸命令,调派一艘小船载送栾凯。 这是皇帝到达东海国第二天的事情,王赫望着小船远去,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担心这是放虎归山,没准栾凯救不回黄普公,被人劝说几句,自己反而也投靠海盗,或者脾气太倔,在海盗群中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场就会被杀死。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总觉得它更像是催命符,海盗看到之后会将黄普公一杀了之。 整整八天过去了,栾凯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王赫越发惴惴不安,明天一早皇帝就将离开东海国,整件事还一点影儿都没有呢。 驻陛东海国的最后一天,皇帝要在码头上检阅水军,众多官员随行,并且破例允许百姓在远处围观。 韩孺子准备得差不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以民为本 码头外面人山人海,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大家看的不是战船与士兵,而是皇帝,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每个人还是努力向任何一处皇帝可能所在的位置望去。 一批新战船加入水军,比之前的更大、更高,船上旗帜飘扬,终于吸引了围观者的目光。 经过十余天的相处与磨合,新任将领得到了水军将士的认可,指挥得比较顺畅,虽然没有展示复杂的战术,但是已能显出几分实力。 岸上搭建了三处高台供皇帝与众官员选用,能从不同方向观赏水军演练,同时也是一种掩饰,不让外人轻易看到皇帝的确切位置。 演练从清晨持续到中午,非常顺利,皇帝看得也非常满意,连换了几次位置,与群臣讨论哪艘船个头更大、威力更强,东海国的一些武将被叫到皇帝身边,讲解船上的装置,气氛融洽而热烈。 午时过后,水军众将前来复命,皇帝犒赏全军,赐食给群臣,当场颁旨,免除东海国五年赋税,消息由几队宿卫骑士传至码头以外,分散在各处的官府公差于是引导围观众百姓山呼万岁,气氛更加热烈。 皇帝毕竟年轻,喜欢热闹,官员们也愿意配合,东海王名义上是这里的诸侯,率领当地众官员,连续三次向皇帝磕头谢恩,一跪一片,码头外面的百姓看不到这边的情形,却总能恰逢其时地山呼万岁。 韩孺子接受跪拜,忍不住想,负责调控百姓的官员今天大概会很累。 皇帝再换高台,这回只允许少数品级较高的官员跟随,总数不到三十人。 外面的欢呼声偶尔还能传来,皇帝却保持沉默,脸上也没了笑容,群臣立刻明白,热闹该结束了,一个个也都不吱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韩孺子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朕要向众卿提一个问题:大楚以何为本?” 皇帝突然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众人都很意外,但是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千百年来,早就留下标准的答案,只不过是朝代名称换一下。 “兵部张侍郎,你来回答。” “回禀陛下,大楚以民为本。”张擎吃了一惊,按品级,他可不是这里最高的,被皇帝第一个点名,有些古怪。 韩孺子嗯了一声,又道:“东海燕国相,你的意思呢?” 燕康也吃了一惊,迈步出列,躬身回道:“以民为本,臣与张侍郎的想法一样。” “有别的答案吗?”韩孺子目光再次扫过,群臣纷纷摇头。 “如此看来,道理人人都懂,可惜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张擎和燕康还没有退回队列,这时互相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目光。 “燕国相,朕问你,家中奴仆多少?佃农多少?” 燕康一愣,不明白皇帝问这件事干嘛,同时也稍感轻松,只要不是黄普公事,他没什么可怕的,立刻回道:“臣多年不问家事,对此不太了解,估计……奴仆上百,佃农二三百口吧。” 这不算很大的数字,韩孺子没说什么,又问道:“东海国驻军多少?” 这不是家事了,燕康回道:“大概一千五百余人,东海国都尉在此,军务可以问他。” 都尉6大鹏站在武将队中,身子一颤,皇帝却没有叫他的名字。 韩孺子向张擎问道:“一千五百人是实数,张侍郎,东海国按编该有兵多少?” “回陛下,该有三千。” 韩孺子看向两位大臣,“相差一半,这些兵去哪了?” 两人又互视一眼,张擎回道:“连年多战,北边、云梦泽、水军各调去一些,再加上一些死亡,故此差额较多,不仅东海国如此,各地也都与此类似。兵部今年以来连番下文,督促各地充实兵员,又因为朝廷需要分拨钱粮推动垦荒,因此征兵一事就缓了下来。” 这番回答无懈可击,韩孺子的确看到过兵部的这些督促之文,甚至亲自在批复中表示,征兵可暂缓。 那时他还不知道背后有这么多门道。 “这就奇怪了。”韩孺子话说一半,不提究竟“奇怪”在哪,停顿片刻,道:“瞿御史,你来说吧。” “是,陛下。”瞿子晰排在文官第一位,上前两步出列,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大声道:“我这里有几份文。大概两年前,东海国奏称共收聚流民一万五千七百三十七人,其中五千余人编入军中,在诸国郡县中名列前茅。这是去年户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归籍者千六百余人。这是兵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驻军实数一千五百二十人,两者总计一万一千多人,与流民之数相差四千五百多人,不知去向。” 这些奏章分别送往不同部司,时间相差几个月,根本没机会被摆在一起,除非刻意调查,绝不会有人想到其中的偏差。 燕康大惊,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难居然与黄普公无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向张擎,寻求暗示。 张擎更惊,立刻想到了金纯忠,他已经找过,金纯忠不在这里。 “流民缺衣少食,亡故得可能比较多。”张擎勉强回道。 “四千五百多人,将近总数三成,流离失所的时候没有亡故,被官府收聚之后,却纷纷得病死去?”瞿子晰一句话将张擎问住。 张擎独木难支,改口道:“兵部只收集各地计数,对实情确实不知,还是……还是燕国相来回答吧。” 燕康恼恨张擎的推卸,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道:“确实是亡故了,东海国去年生过一次疫情、两次飓风,海盗也比较多,所以死得多一些。” “伤亡如此之多,东海国可曾向朝廷上报?”瞿子晰逼问。 “臣、臣一时糊涂,以为……以为不算大事,所以……没有上报,臣愿认罪。”燕康实在没法回答了,只好先承认有罪。 “以民为本。”韩孺子在座位上冷冷地说,“瞿御史,朕命你留在东海国,将这四千五百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报,不得耽误,如有违法之人,朕许你便宜行事,二品以下官员,随你先捕后奏。” “遵旨,陛下。”瞿子晰领旨。 东海国除了东海王,最高官员国相也只是正三品,皇帝这一道旨意,等于将东海国整个交给了右巡御史瞿子晰。 张擎扑通跪下,终于明白过来,大事败露,皇帝这一剑砍向的不是东海国,而是兵部、是自己。 皇帝拂袖离去,除了一些近臣,高台之上的几十名官员都不敢跟随,站在那里个个噤若寒蝉。 瞿子晰再不客气,当即宣布,国相燕康、兵部侍郎张擎由御史台扣押,其余官员各回衙门,随时接受查问,在朝廷另有旨意之前,东海国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御史台处理。 皇帝拨调一百名宿卫士兵给止瞿子晰,方便他抓人。 除了燕康与张擎,瞿子晰抓的第一个人是东海国都尉6大鹏。 6大鹏早等着被抓,罪名却与预料全然不同,交谈不到一刻钟,6大鹏全线崩溃,交待了一切,原来他也做过不少枉法之事,曾经杀过一名婢女,诸多把柄都在燕康手中,为了保住家人,只得同意顶替陷害黄普公之罪。 但这不是瞿子晰想要的证词。 6大鹏身为东海国都尉,对军中情况比较了解,交待了一切:流民入军之后,燕家直接要走了两千人,送到各地庄园耕田,却拨国库供养,慢慢地,再将这些人以种种理由消籍,从户册中消失,成为“不存在”的私奴。 这些人根本没得选择,庄园大都偏远,他们无法得知朝廷的种种旨意,只知道自己吃在燕家、住在燕家,欠下一大笔债,必须留下来还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大楚百姓。 另外一些人则被兵部的人要走,6大鹏从未过问去向。 6大鹏甚至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罪过,他自己也要走数十名士兵,以为这是该有的权力。 事实上,流失人口远高于四千五百人,为了迎接皇帝,许多士兵都是从庄园临时叫过来凑数的,皇帝一走,他们又得回各家去当奴隶。 瞿子晰连夜调查,允许一部分官员戴罪立功。 从兵部以至东海国,千方百计防的都是黄普公之事扩大,全没料到皇帝从别的方向起一击,突然之间,黄普公是死是活、是降是战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却没有忘记这位大将。 当天晚上,金纯忠来到大牢,手持右巡御史的命令,进入宿卫军把守的大牢,来见燕康。 燕康刚刚被审问过,慌乱之余,说了许多不该说出的话,此时失魂落魄,一看到金纯忠,吓得浑身抖。 金纯忠看着燕康,心中竟然有几分同情,可是一想到此人所作所为,又变得厌恶,“燕康,你可知罪?” “我、我不服,大家都这么做,为什么偏抓我?陛下想要查清真相,只怕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做官了。” “这件事已经交给御史台,我只问你一句话:想要立功吗?” 燕康一愣,“这是……这是陛下让你来问的?” 金纯忠不回答。 燕康就当是这么回事,扑过来,隔着栅栏道:“要立功,我要立功,陛下想让我揭谁,我都同意,就算是兵部尚,我也能拉下来。” 金纯忠冷冷地说:“朝廷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黄将军活着弄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韩孺子的“进攻”才刚刚开始,布下一片疑云之后,他还是要将黄普公救回来。 数十里外,被海盗扣押的栾凯,也在等这个消息,一群海盗装成渔民,两天前就来了,是那封信“邀请”他们来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九章 群盗无主 即使被当成囚犯,栾凯也改不了抢饭的习惯,而且抢的是看守者。 数名海盗装成渔民混入码头附近,不敢登岸,吃住都在船上,被抢的看守骂了一句脏话,“饿死鬼投胎吗?非得抢别人手里的饭碗?我吃的和你一样,都是猪食,看到没?都一样!” 的确一样,一碗糙饭,配两条咸鱼。 海盗的生活近来比较凄惨,他们的“衣食父母”是那些来往的商船、渔船,行情好的时候,还能上岸劫掠,抢来的东西多,日子就好过,喝不完的酒往海里倒,吃不完的肉随手抛掷,抢来的东西少,就只能勒紧腰带,有什么吃什么了。 近两年来,海盗根本不敢大规模上岸,只能派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进城,不敢明抢,花钱买点必需之物,然后去远海游逛,看到什么抢什么,实在不行,只好捕鱼自保。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但他们仍然聚集在一起,为的是能做一笔大买卖。 他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查看风向,确认买卖能否做成。 “不好吃,什么玩意儿?”栾凯一边指责一边大口吃饭,很快吃光两碗,伸手道:“再来一碗。” 另外三名看守立刻加快动作,将剩下的饭吃光。 被抢者大怒,起身走过去,挥手就是一拳,“难吃还要?老子还饿着呢,哪来的饭?” 栾凯脸上挨了一拳,事实上,他早已鼻青脸肿,显然经常挨打,但他不躲避,也不还手,除了抢饭,平时特别老实,所以还没有受到捆绑。 他嘿嘿一笑,“没有油水,不经饿,所以要多吃,真没了?” 另外三人将手中的碗倒过来,给栾凯看,齐声道:“没了。” 栾凯不情愿地坐下,揉揉肚子,“还是皇帝那里比较好,肉比饭多,一碗不饿,两碗能吃饱。” 一名看守不太相信地问:“你真是侍卫?”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是小兵儿,等我将黄普公带回去,就能升职当侍卫了,皇帝手下第四把交椅的大官儿,是我的上司。” 海盗们也分不清“第四把交椅”是多大的官儿,听上去不小,谁也没好意思提出疑问。 栾凯一通吹嘘,说宿卫军吃的有多好,平时有多闲。 若在从前,这些事情吸引不了海盗,可现在不同,一人没吃饭,三人没吃好,听不得别人描述大鱼大肉,不停地咽口水,最后一人感慨道:“还是皇粮好一些,吃得好,还稳当……” 有人推门弯腰进舱,厉声道:“想吃皇粮,等下辈子投胎吧,这辈子没机会了。” 栾凯呵呵地笑,“我不用等下辈子。” 四名看守讪讪地离开。 来者四五十岁,干瘦精悍,目光偶尔一闪,尽是戾气。 “武游,给我带饭来了?”栾凯问道。 武游原是云梦泽的匪首之一,与栾半雄结拜为兄弟,对栾凯很熟,也极为憎恨,斥道:“卖父求荣的逆子,还想从我这里讨食?” 栾凯不服气,梗着脖子道:“王八蛋才卖父,狗杂种栾半雄不是我父亲,就是他杀死我全家,我这是替父报仇。” “可他将你一手养大……” “你爹娘也将你一手养大,还是亲爹亲娘,你孝顺他们了?我可知道,你娘是气死的,你爹是病死的,你都不在身边,在外面吃喝玩乐呢。” 武游张口结舌,竟然被驳得没话说,半晌才道:“谁教你的这些话?” 栾凯自己绝计想不出这样的反驳,嘿嘿笑道:“杨奉那个死太监,他活着的时候,教我不少东西,说我早晚用得上,还真让他说准了。” 栾凯背叛云梦泽,违背江湖道义,会受到诸多指责,杨奉提前替他想好应对之辞,也是为了说服栾凯本人。 栾凯记性差,唯独对这些话背得极熟,脱口而出,“不只是你武游,这些当强盗的,有几个真孝顺父母了?不都图自己快乐,哪管家人死活……” “算了,我不和你争。”武游口才一般,说不过死太监与活栾凯,只能高挂免战牌,“我来找你有事。” “礼物呢?” “嗯?” “找我有事不带礼物吗?你当年对狗杂种栾半雄可不是这样的。” 武游了解栾凯的脾气,在身上了摸了几下,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拿去。” 栾凯一把抓住,笑道:“谢了,说吧,啥事?” “真是侍卫头目王赫让你来找我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然是他,在宿卫军里,我只听他的命令,别人管不着我。”栾凯得意洋洋,以为这是优待。 “那这封信呢,究竟是谁写的?连落款都没有。”武游拿出一封信,正是栾凯带来的。 栾凯瞧了一眼,“我不知道,信里写什么了,让你这么在意?” 武游本不想说,想想还是开口道:“写信的人很狂,邀请我们来看水军演练……” “原来昨天外面的响声是这么回事,那几个混蛋,居然对我说是渔民卖鱼,不让我出去观看。” “写信者还发出威胁,说数月内必将肃清东海,海上群豪要么投降,要么远走它方。” “要我说,投降算了,跟我一块给皇帝当差,不是挺好?” 武游冷笑一声,栾凯能当差,他可当不了,就算免去死罪,也要在牢里过一辈子。 信里的内容不只这些,武游没再说下去,“王赫没提过这封信是谁写的?” “没有、没有,还要我说多少遍?” 又有一名强盗进舱,是海盗的头目之一,名叫林阿顺,又矮又壮,站在船上倒是稳当,冷着脸,“问清楚了?是皇帝亲笔信吗?” “这个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武游回道,在林阿顺面前,他是客人。 林阿顺脸色更加阴沉,“怎么办?官府水军没了一支还有一支,燕家也完蛋了,没人给咱们通风报信,以后的仗没法打。” “大家都是英雄豪杰,怕死、怕官就别当强盗。”武游还想坚持。 栾凯插口道:“你不怕死、不怕官,怎么从云梦泽跑了呢?和狗杂种栾半雄一块送死啊。” 武游狠狠瞪了栾凯一眼。 林阿顺道:“信里的提议其实可以考虑。” “投降,还是远走它方?” “都不是,另一个。” 武游拿起信,信里还指出一条出路,“拿黄普公换一艘大船?” 林阿顺点头,“有了官府造的大船,咱们就能远走高飞了,据说南方有不少富庶之岛,抢谁不是抢?” “当心这是诡计。” “那怎么办?燕家派人来了,说三天之内若不给回信,水军就将出港,给黄普公报仇。” 武游沉吟片刻,骂了一句,“干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切事情都是狗皇帝指使……” “不准说‘狗皇帝’。”栾凯怒道。 “怎么,你现在也是朝廷忠犬了?”武游冷冷地说。 “忠个屁,栾半雄是狗杂种,岂不成了狗皇帝的杂种?岁数可配不上。” 武游忍了又忍,没说什么,继续对林阿顺道:“海上豪杰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回去一说换船,立刻就会四分五裂,莫不如冒把险,多派高手,一块去刺杀皇帝,成了,从此再无后患,不成,也能名扬天下!” 林阿顺犹豫不决,外面突然有人进来,一名出去探风的强盗回来了,“皇帝走了。” “走了?” “嗯,清晨出发,说是早就定下的日子。” “水军呢?” “水军没动,但是开始向外派船了,我不敢靠近。” “皇帝走了,谁在处理燕家的事?” “一个叫右巡御史的官儿,据说是皇帝亲信。城里城外都轰动了,说燕家变兵为奴、私藏人口,这回彻底毁了。皇帝要回那些士兵,水军是不是就更强了?” 林阿顺没法回答,看向武游。 刺驾计划还没实施就失败了,武游脸色不太好看,“回去与其他首领商量一下吧。” “官府只给三天时间。” “燕家不是派人来了吗?让他回去告诉官府,多等两天,官府要是连这都不同意,也不用谈了。” 林阿顺没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下令开船回岛。 黄普公兵败之后,水军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港,海盗得以重拾失地,分散躲在几个近海的岛屿上,回来之后,林阿顺立刻派人去邀请各岛首领。 黄普公也在其中,他表面上是群盗的大首领,其实是囚犯,坐在主位上,脚上却栓着铁链,比栾凯还受忌惮。 一共几十名头目,听说东海国的形势之后,争吵不休,几方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海盗当中自有强横之人,绝不投降,更赞同武游的刺驾计划,人数不多,没有得到其他海盗的支持,一怒之下,当场退出。 剩下的人还是没法统一想法,有人想接受招安,有人想再次躲入远海,可是对要不要拿黄普公换大船,各持己见。 黄普公听了半天,已经明白大致形势,开口道:“诸位听我说一句。” 没人搭理他,黄普公提高声音,又喊了两遍,终于吸引众人的注意,“我有一个主意,能让你们壮大势力,不必担心官府的剿灭,还能得到不只一条大船。” “什么主意?”有人问道。 黄普公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劫过一些从远方来的海上商旅,可曾听说过极西方有一位神鬼大单于?”(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章 谋自己的反 韩孺子离开东海国,将后续事务全都交给瞿子晰和御史台,他总得依靠朝中的一股力量,不可能事事亲为,但是一路慢行,随时能够接到东海国传来的消息。 刚过东海国边界,巡狩队伍停下,名义上是要最后一次检阅地方军,实际上是给瞿子晰助阵。 就是在这里,韩孺子进行下一步计划,颁一连串的圣旨,其中最重要的有两道。 一道是退兵归农,要求各地驻军进行一次彻底清理,允许士兵返回原籍或是前往新开荒地区落户,根据情况,免除若干年的租赋,并由官府贷给种子、耕具等物。 另一道是借奴垦荒,向天下的勋贵、富户“借”奴,按数量给予爵位补偿,无爵封爵,有爵提升,最高可到小侯,爵位已为列侯者,可以推恩给子孙,或者延续最多三代。 总之一切以农为本。 韩孺子没法将所有勋贵统统按燕家这样处理,必须恩威并施,这两道圣旨是“恩”,给勋贵们放行奴隶的机会,接来就是“威”,一是拿东海国做榜样,从重处置,不仅燕家落网,其它私自蓄奴者,都被抓起来,不仅得不到爵位,还要自己拿钱给官府,为额的家奴赎身。 圣旨一道接一道地出,宰相卓如鹤接到命令,即刻准备,三个月后进行一次全国清查,再有私蓄奴者,一律按东海国的办法处置。 兵部尚书蒋巨英接旨,要去洛阳迎驾。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私奴不入户籍,不用交纳税赋,也不用服役当兵,对大楚来说,这是一群不存在的人,却是众多大家族的重要财富,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即使皇帝“恩威并施”,大多数人仍选择观望。 但韩孺子的退却到此为止,不想再做妥协,为了保证成功,在暗中做了一些准备。 早在十多天前,韩孺子刚到东海国的时候,就向京城布旨意,借口匈奴人有异动,将南军调往碎铁城、北军调往马邑城,共同防守北疆,宿卫军的绝大部分离京来与皇帝汇合。 当时大家都以为这又是皇帝好大喜功的一个表现,现在才明白,皇帝这是有意掏空京城,只留一批文官,手中无兵,与皇帝相隔数千里,没法反抗。 韩孺子的确紧张了一段时间,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万一出现意外,大楚又将陷入内战。 他留在东海国边界,也是为了观察事态变化。 这天上午,数名御史台的官吏来到皇帝军营中,带来一份右巡御史瞿子晰的命令,要带走巡狩前驱使者王平洋。 王平洋是临淄人,但是自从攀上皇亲之后,在东海国添置了大批产业,也拥有不少私奴。 王平洋被吓瘫了,当众大哭大叫,嚷着要见皇帝,被宿卫士兵直接架走。 一名御史奉命留在营中,向皇帝解决情况。 南直劲被打个措手不及,几天过去也没缓过劲儿来。当天下午,他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正与几名年轻的顾问共同拟定圣旨,还有东海王、崔腾等数名近臣守在外围,随时提供意见,帐篷里人不少,说话声音却都很轻,偶有争议,也都迅解决,不会没完没了。 南直劲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知道这就是皇帝一手制造的小朝廷,与勤政殿的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人只为皇帝一个人服务。 他能认出大多数人,现其中的勋贵子弟很少,经由吏部正常推荐上来的人更是一个没有,无一不是皇帝亲自选定的人。 规矩全坏了,南直劲心想。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散去,要将写好的圣旨交给随行的官员,分送各地。 朝廷失去了最重要的决策权,成为一个单纯的执行者。 众人经过南直劲身边,都好奇地看一眼这名老吏,南直劲谁也不瞧,等众人走光,只剩两名太监、两名侍卫的时候,他前趋几步,向皇帝磕头。 韩孺子很疲惫,但是也很兴奋,坐在桌后,说:“平身。” 南直劲起身,拱手道:“外戚王平洋违法蓄奴,御史台奉命捉拿归案,卑职特来告知陛下,请陛下裁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外戚也一样,无需请示,照常执法即可。” “是,陛下。”南直劲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还有别的原因。 韩孺子示意太监和侍卫离开,四人互相望了一眼,6续退出,但是都守在门外,一有异常,立刻就能进来。 韩孺子一点也不担心南直劲会做出格的事,就像不担心一名饱读诗书的儒生,会突然拿起刀剑当刺客,儒生手中有笔,那才是他们最有力的兵器,南直劲的兵器则是朝廷的规矩与惯例。 “南直劲,朕这几天颁布的旨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陛下。”南直劲不愿撒谎,他现在是御史台的普通御史,没资格查看全部圣旨,可他的确都看过了,一份不落、一字不差。 “你替朕揣测一下,朝中大臣以及天下大族,会遵从旨意吗?” “微臣曾因揣测获罪,不敢再行此事。” “朕赦你无罪。” 南直劲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陛下这是要众人交出自家的‘命’,大概不会得到太多遵从。” “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要问一句,按朝廷的规矩,这种事该怎么解决?放任自流?还是等大家幡然醒悟?” 南直劲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回道:“微臣明白陛下意欲力挽狂澜的一片苦心,陛下不希望看到大楚慢慢衰朽,可是如此伤筋动骨,只怕大楚……衰落得更快。” “这又为何?”韩孺子是在真心请教,从“敌人”这里,他能得到更多帮助。 南直劲将心一横,拱手道:“百姓是乌合之众,他们的喜好与支持对陛下毫无意义,所谓以民为本,应该是以‘治民’为本,万民不乱,朝廷无忧,陛下更无忧。可是靠什么‘治民’?肯定不是陛下一人所能办到,陛下自行选用了一些人,他们是朝廷的雏形,却没有朝廷的稳定与经验,依靠他们,陛下能治一郡,却治不得天下。最终,陛下还是得用朝廷,京城的那个朝廷,正在被陛下打得七零八落的朝廷。陛下肯定能够击败朝廷,却也击败了自己的左膀右臂,陛下壮士断腕,等到无手可用的时候,悔之莫及。” “即使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也要忍受?” 南直劲轻叹一声,“权贵之家确出乎微臣的预料,可是坏手也比无手强,陛下……做得太急了一些。” “不得不急,你刚才说得对,朕自行选用的这些人,数量太少,权力也太小,治理不了天下,只能治一郡。”韩孺子停顿片刻,“大楚共有郡国四十七处,朕一地一地治理,大概要用四年吧。” 南直劲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然,朕明白,这不符合朝廷的规矩,皇帝本应高高在上,通过朝廷治理天下,如此一来,才能事半功倍。可是朕不理解,开国太祖一生都在马上度过,即使称帝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后世的皇帝却深居宫中,为何不肯效仿祖先?” “大楚定鼎之初,天下不稳,各地常有叛乱,太祖不得不前往四处平乱,非其所愿。” 韩孺子探身,问道:“南直劲,你觉得大楚今日的状况比定鼎之初更稳定吗?齐国谋逆、群匪作乱、匈奴入侵、宫变不止,凡此种种,不都是在要求皇帝离开皇宫吗?” 南直劲再度无言以对。 韩孺子挺身,“韩氏稳坐江山百有二十余年,已经够久了,朕要再度‘夺’得天下。” 南直劲跪下,惊讶至极,“陛下这是要……这是要……” “嗯,我要谋自己的反。” 南直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笑道:“也没有那么夸张,朝廷会得到保留,朕相信,不是所有官员全都沆瀣一气,下以猛药,朝廷还有的救。比如宰相,朕很想保留,希望卓如鹤能够明白朕的心意。” 南直劲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受到处罚,又为何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要通过他给大臣们带个口信。 南直劲不知该如何回答。 外面突然有人说道:“陛下,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求见,说有要事。” “宣他进来。” 王赫匆匆进帐,看了一眼南直劲,拱手道:“陛下,外面抓到五名刺客。” “嗯。” “刺客来自海上,为者名叫武游,正是栾凯……经过初审得知,刺客原本更多,中途散去了一大批,据称海上群盗决定释放黄将军,只是要提出条件。” “除非见到黄将军本人,大楚不与任何人谈判。” “是,陛下,卑职明白,卑职告退。” 王赫退出,韩孺子向南直劲道:“朕的状况比当初的太祖要好多了,起码能保住十步之内的安全,有人对我说,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既然如此,朕要离天下更近一些。” “恕微臣斗胆直言,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朕不会坐视大楚衰落。”韩孺子冷冷地道,随后缓和语气,“不如这样,咱们打个赌吧。” 南直劲一愣,他曾经自以为摸透了皇帝,现在才现他连皇帝最简单的想法都猜不透。 “赵若素之外,还有人向你告知朕的一举一动,不管还有几位,五天之内,朕必将他们找出来,到时候,你替朕向大臣传话,如果找不出来,你回御史台,朕也不处罚你。”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还有一位,陛下若能找出来,微臣一败涂地,随陛下安排。” (明日一更,下午布,十二月的qq聊天推迟到下个月,等全书完结,再与大家交流,望周知。)(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八十一章 盯得最紧 一艘小船趁黑将栾凯送上岸,海盗头目林阿顺说:“神鬼大单于什么的我们不关心,只要皇帝肯给我们一个名份,我们自愿离开,从此不再踏进大楚地界,绝不抢劫大楚的船只,你给皇帝讲清楚。” 栾凯点点头,“说完了?” “嗯,就这些,快点给回信,黄普公还在……” 栾凯站在船头,突然飞起一脚,林阿顺全无防备,小腹被踢到,啊的一声惨叫,倒飞进水里。 林阿顺身边还有六名喽啰,全吃了一惊,在他们的印象里,栾凯是个打不还手的老实家伙,据说武功很高,却从来没有显露过,临到分别而且肩负传话使命时却突然出手,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栾凯要打的却不只是林阿顺一个人,脚一落地,整个人冲过去,拳脚齐施,眨眼间就将六名喽啰全都击落水中,反应最快的海盗也只来得及拔出兵器,却没有还手的机会。 七个人在冷水中翻腾,林阿顺破口大骂,威胁说回去就要杀了黄普公,栾凯全不在乎,大笑道:“王赫说不准打架,好,我听他的,现在我要上岸了,不用再遵守他的命令。这些天我挨了不少打,把你们打下水可不够,以后再还。” 栾凯跳上岸,大步离去,七名海盗水性都不错,陆续爬上船,时值深秋,在水中没待多久也冻得浑身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栾凯,可是也都佩服这小子的武功高得出奇。 栾凯不进城,也不见官,自己找地方躲了半夜,清晨打听到巡狩队伍已经离开,大概问清方向,一路追赶,遇到哨卡与巡逻士兵就绕路躲过去,他身手矫健,攀山涉河全都不在话下,平时吃得多,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事,只是要经常勒紧腰带。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正在睡觉,被推醒的时候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就去摸刀。 “嘿,头儿,是我。”栾凯在黑暗中说。 王赫认出了这声音,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连衣服都湿透了,随后大怒,“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让我回来传话的。”栾凯在床边坐下,脱掉靴子,轻轻揉脚。 王赫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又道:“你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没人通报?” “通报多麻烦,我一路走,自己进来的,你的帐篷跟别人不一样,而且位置也总是固定在一个方向,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快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然后给我准备一顿大餐。” 王赫松开握刀的手,披衣下地,点燃帐中的蜡烛,看着风尘仆仆的栾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感到不可思议,“你早就不是强盗了,乃是剑戟营士兵,给皇帝当差,干嘛还要偷偷摸摸回来?光明正大不好吗?” 栾凯愣了一下,继续揉脚,嘿嘿笑道:“习惯了。” 王赫还感到后怕,这小子竟然能绕过十几重护卫,悄悄潜入营地,万一直接去见皇帝,麻烦可就大了。 王赫没敢把这个念头灌输给栾凯,和气地说:“你不是有宿卫腰牌吗?有它,宿卫营会让你进来,用不着偷偷摸摸,拿给官府看,认得它的人,也会给你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栾凯摸出一片牙牌,看了一眼,“原来这东西的用处这么大,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这两天可把我累坏了,就喝了几口溪水,一口饭没吃,瞧我的腰带,收紧了这么多。” “待会有你吃的,先告诉我,海盗怎么把你放回来了?黄将军人呢?” “黄将军还在海盗那边,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皇帝,海盗还让我捎几句话……反正跟信里的内容差不多。”栾凯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封,递给王赫。 王赫接过信,知道皇帝对黄普公极为重视,于是决定立刻去见驾。 穿好衣服,王赫惊魂未定,嘱咐道:“你留在这里,哪也不准去,待会我让人给送吃的来。” “好咧。”栾凯往王赫的床上一躺,不脱衣服,也不盖被,片刻之后,鼾声大作。 王赫走出帐篷,立刻叫来六名侍卫守住帐篷,又叫来值夜的军官,命令他们加强巡视,然后拿着信去找太监张有才。 张有才睡得迷迷糊糊,听说事关黄普公,没有多问,立刻去皇帝的帐篷,只轻轻叫了一声,就得到回应:“稍等。” 韩孺子睡得不太踏实,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着天下各地尤其是京城的动向,没法安然入睡,一听到“陛下”的叫声,立刻坐了起来,他身边的淑妃邓芸睡得倒沉,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什么,继续睡。 韩孺子披衣走出帐篷,张有才轻声道:“黄将军那边来信了。” 张有才帮皇帝穿好衣服,转到旁边的书房帐篷里,王赫随后跟进,双手捧上书信。 韩孺子打开看了一遍,疑惑地抬头,随即又看一遍,问道:“栾凯回来了?” “是,陛下,刚到不久。” “带他来见朕。” “陛下……”王赫觉得不太妥当。 “无妨。” 王赫对年轻的皇帝十分敬畏,不敢多说,立刻退下。 将熟睡中的栾凯叫醒是个力气活儿,两名侍卫上前左摇右晃,栾凯突然暴起,击出一拳、踢出一脚,无辜的侍卫倒地,王赫急忙喝止,对栾凯道:“洗把脸,随我去见陛下。” 栾凯这才清醒过来,看着两名倒地的侍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却不道歉,“今天睡得死了,平时你们一近身,我肯定就醒了。” 侍卫起身,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当着上司的面不敢多说什么。 有人端来一盆水,栾凯胡乱洗了两下,“好了,去见皇帝吧,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王赫在路上好说歹说,进入帐篷之后,栾凯总算单腿跪下,叫了一声“陛下”,不等允许,自己就站了起来。 韩孺子并不介意,仔细询问黄普公与海盗的情况,最后问道:“你还记得海盗所在的岛屿吗?” “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海况复杂,你也能找到?” “呵呵,皇帝你别忘了,我可是在云梦泽长大的,那里的水势更复杂,皇帝要去岛上吗,我给你带路。” 韩孺子当然不会去,他要派一支军队去。 随行的兵部官员被叫来,侍郎张擎在东海国入狱,剩下的官员个个心怀忐忑,被叫来的这位主事,半夜被叫醒之后吓得面无人色,一进帐篷就跪下,皇帝连说两遍,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通知水军发动一次奇袭,脸色这才缓和。 在皇帝眼皮底下,谁也不敢敷衍,圣旨很快写好,兵部尽快将圣旨转化为具体的军令,凌晨前发出,一些官员即使怀疑这是海盗的陷阱,也没敢说出口。 王赫亲自带着栾凯前往东海国,为水军引路。 金纯忠也跟着去了,他的职责不是督战,而是谈判。 韩孺子愿意与海盗谈判,但是只能在水军围岛的情况下谈。 天快要亮了,韩孺子已无睡意,与南直劲的打赌已过去四天,再次天黑之前,他得给出确切答案。 究竟还有谁在透露皇帝的想法? 黄普公的信打乱了思路,韩孺子仔细考虑了一下信中的提议,觉得这只是黄普公用来迷惑海盗的手段,他配合一下就好,一切等黄普公人回来再说。 从海上进攻极西方的神鬼大单于,韩孺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对远海的情况更是近乎一无所知。 他坐在帐篷里,让张有才热了一壶酒,饮了两杯,觉得热乎不少。 天一亮,韩孺子又开始执行皇帝的职责,召见群臣,随后与自己选定的小圈子商议朝政,他能明显感觉到,官员在自己面前变得越发小心翼翼,有时随口问句话,半天得不到回应,非得点出某人的名字,才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圈子则是另一种情形,人人表现踊跃,都想给皇帝留下一个良好印象。 忙碌了一上午,韩孺子下午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只在中午有一小段空闲,他单独召见了东海王。 东海王也在小圈子当中,但是很久没有得到过单独召见,所以很意外,还有一点惴惴不安,皇帝越来越难揣测,他心里也害怕。 “在东海国,你见过谭家人了?”韩孺子笑着问道。 谭家人除了王妃都被迁到东海国,一直以来比较老实,这回的清查私奴,也没有受到牵连。 东海王回道:“见过一次,谭家人都对陛下的宽宏大量感恩戴德。” 韩孺子并不相信,但也不会较真,沉默了一会,收起笑容,说:“朕身边只怕还有第二个赵若素。” 东海王脸色一变,急忙道:“不是我,陛下,真的不是我……” 韩孺子挥下手,“朕知道不是你,但是朕觉得你能猜出是谁。” 东海王神情稍缓,“陛下高看我了,真让我说,我也只能胡乱猜测。” 韩孺子摇头,“不对,你不是胡乱猜测,朕身边的人,数你盯得最紧,肯定有所察觉。” 东海王的神情又变得尴尬,“陛下何出此言?我从来……从来没盯过,更说不上盯得最紧。” 韩孺子微笑,“难道你没想过给崔太妃报仇?没有时刻盯着朕的举动,打算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上官太后一击?” 东海王脸色骤变,半晌才勉强挤出笑容,“原来我这点小心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做得不算出格,朕原谅你,但是你得就此收手了。” “是,陛下,其实我也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谁了吧?” “只怕陛下不信,而且会觉得我挟有私心。” “只要你能拿得出证据,有私心也无所谓。”韩孺子已经猜到答案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二章 太后之难 皇帝在洛阳一待就是几个月,新年在即,仍不肯起驾回京,反而热衷于布圣旨,一道接着一道,任命了大批新官员,同时不停地召见留守京城的重臣,每次只见一位,除了宰相,三品以上的实权大臣,几乎都被叫到。 皇帝的应对之策由此变得清晰。 挨个召见大臣,是为了分化朝廷,这一招确有效果,同在京城的时候,大臣们十分团结,一旦分处两城,中间隔着函谷关,免不了彼此猜疑,只要是被皇帝见过的人,都要向同僚“自证清白”。 但大臣还是慢慢分化了,原兵部尚书蒋巨英调任大将军府掌印官,专职调查兵奴一案,一有人来说情,他就双手捧出军令状的副本给对方看,“本官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你说,我该怎么帮你?” 皇帝的另一招则让大臣们更加头疼。 新官员都是皇帝亲选的人才,品级不高,却被安插在重要部司,这些人有皇帝撑腰,个个都很狂傲,以未来的尚书、侍郎自居,一上任就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令上司极为不满,同时也心怀忐忑。 京城大臣多已上交请辞奏章,皇帝扣留不放,原来只是缓兵之计,只待亲信成熟,就要将大臣全换掉! 没有几个人真心想辞官,皇帝只是要求释放私奴,并没有没收田宅,如果丢掉官位,损失可就大了。 大臣开始“反击”,做法是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暗示手下的老吏可以怠工,皇帝既然派来了新官员,就让他们干活儿好了。 朝廷逐渐陷入混乱,影响之大,远在洛阳的皇帝也能感觉到。 奏章不再按时送达,晚个两三天已成常态,顺序颠倒,不分轻重缓急,偶尔还会有丢失,不是落在驿站,就是遗落在部司,追究起来,全是推委,谁做事谁担责,皇帝任命的新官员只好请罪。 皇帝仍不屈服,奏章混乱,他干脆不做批复,有了想法之后,直接下达圣旨,驿站不可靠,就派宿卫军甚至身边的太监将圣旨送往京城的宰相府,盯着宰相布下去。 卓如鹤总算尽忠职守,他没有完全站在大臣一边,虽然不停地上书请辞,并且言辞恳切地请求皇帝以天下为重,稍退一步,但是没像其他大臣那样懈怠,只要是圣旨,都会照行无误。 大雪纷飞的季节,皇帝与大臣斗得热火朝天,“战场”逐渐扩张,最先加入的是一群读书人。 读书人也生了分裂,一派支持皇帝,一派支持大臣,或是当众辩论,或是书信往来,各持己见,一些人甚至因此断交。 瞿子晰曾算是读书人的领之一,如今却弹压不住当初的仰慕者,他还在东海国,各地书信络绎不绝,府门下经常被塞进匿名信,大都是指责与咒骂,声称他失去了气节,令天下读书人寒心。 瞿子晰只给几位好友回信,对其它书信一概不回,亲笔写下四个大字,贴在大门上公门无私,字迹被泼墨,他就安排工匠刻了一块木匾。 瞿子晰身为右巡御史,没法参与读书人之间的争斗,皇帝这一方的“大将”是康自矫,他没有被派回京城当官,仍然留在皇帝身边充当顾问,白天与到访的读书人当场争辩,晚上奋笔疾书,继续为自己辩护。 康自矫很聪明,不以强权压人,擅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说皇帝逾越规矩,他就问大臣的规矩在哪里?对方说皇帝劳民伤财,他就问劳谁的民、伤谁的财?对方说天下纷扰,皇帝要负最大责任,他就说皇帝当然负责,所以才要频繁下达圣旨…… 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斗,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无论对错,皇帝都不会改变主意。 韩孺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接下来,他要等大臣出新招。 离新年还有半个月,这天午时过后不久,东海王求见。 东海王一直小心地置身事外,拒见外人,连信都很少写,只在被皇帝问到的时候才给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议。 韩孺子刚用过午膳,正站在桌子旁边呆,桌上的公文摆得乱七八糟。 东海王进来之后笑道:“岂有此理,连陛下身边的人也懈怠了,桌上这么乱也不好好收拾一下。” 韩孺子转过身,“何必呢?这就是真实的现状,无需粉饰。” 东海王又笑一下,没有接话,说道:“我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陛下肯定猜不到是谁写来的。” “你既然说朕‘猜不到’,那这封信十有八九是从宫里来的,太后还是皇后?” “是太后。”东海王躬身道,皇帝就像是即将入场比武的高手,气势外露,随时都准备做出反击,东海王只能甘拜下风,“慈宁太后拜托我一件事,要我劝陛下回京,过个年就好,年后随陛下去哪都行。” 韩孺子沉吟片刻,“这是大臣的新招。” “嗯……倒也未必,思子心切,慈宁太后应该是真心希望陛下回京。” “太后是真心,但是真心会被假意所利用。”韩孺子指着桌上的奏章,“你觉得乱吗?这是两个月来最准时的一次,数量也最多。你来之前,朕就在想,大臣此番服软是为了什么?” 东海王不愿与皇帝直接争辩,苦笑道:“这么说,连我也被利用了。” 韩孺子微笑,“既然来了,就说说吧,你要怎么劝服朕回京?” “我有自知之明,陛下肯定不会同意,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你今日的说辞没准就是大臣们以后的说辞,即使朕不接受,也可以提前有所防范。” 东海王挠挠头,“其实我还真没有好的说辞,来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太后的面子不能驳回,我来求见陛下,随便说几句,就算给太后一个交待。” “你的本事不止于此,别谦虚,‘随便’说吧。” 东海王拱手,面露沉思之色,侧行三步,转身面对皇帝,说:“陛下允许我‘随便’说,我就斗胆一次:陛下觉得做皇帝很难,可曾想过太后也很难?” 东海王说中了要害,韩孺子沉默片刻,说:“太后难在何处?” “陛下觉得大臣难对付,因此远离京城,太后却在京城,深处宫中,无时无刻不受大臣影响,所见所闻尽是陛下不好的事情,所谓三人成虎,太后必然以为陛下身处险境,慈母之心担忧不已,此为一难。” 韩孺子无言以对,他多次派张有才回京城给母亲送信,可信毕竟不是本人,抵消不了大臣的影响,他能想象得到,在母亲眼里,皇帝在外一定已是风雨飘摇。 东海王继续道:“何谓‘显贵’?只是地位尊崇没有用,总得人前显耀,所以品级低些的实权之官,比位居一品的虚衔之官地位更高。太后母仪天下,天下女子当中数太后地位最高,可是有贵无显,沦为虚衔,此为二难。” “朕将舅氏一家留在了京城。”韩孺子辩解道,慈宁太后曾向皇帝请罪,要将王家人都送回乡下老家,韩孺子第一次派张有才回京,解决的就是这件事,留下了王家人,还给予许多赏赐。 东海王笑道:“陛下对舅氏与对太后一样,富则富矣,算不上‘贵’,更不是‘显贵’。” 韩孺子叹息一声,“王家若成‘显贵’,朕只怕群臣效仿,官官任人唯亲,大楚衰落更甚。” “陛下担心得很对,外戚常是祸乱之源,史书上的记载不计其数。我只是想,陛下不能令王家‘显贵’,是否能在别的事情上抬举太后,令太后脸上有光呢?陛下孝心可尽,太后也得心安,不会再以为自己的太后之位是虚衔。” 韩孺子盯着东海王想了一会,“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东海王笑道:“一点小聪明而已,至于朝堂与天下,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东海王先将路堵死,韩孺子嘿了一声,他现在不相信东海王还能夺取帝位,但是也不会重用他。 “等等再说吧。”韩孺子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就算要推崇慈宁太后,也要等大臣先请皇帝回京,拒绝之后再接受慈宁太后的请求。 “太后怎么会给你写信?”韩孺子有点疑惑,母亲对东海王向来不喜,甚至曾劝皇帝斩草除根,如今却向东海王求助,实在有些古怪。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大概是平恩侯夫人在太后面前把我夸了几句。”东海王摇摇头,“平恩侯夫人太爱管闲事。” “平恩侯夫人……他儿子还在洛阳吧?” “苗援?在洛阳,骁骑营军吏。” 韩孺子陷入沉思。 东海王等了一会,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太后?陛下请放心,陛下所言绝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 韩孺子抬起头,“为什么朕一定要回京城?为什么太后、皇后不能来洛阳与朕相聚?路途并不遥远,道路也很平坦。” 东海王愣了一会,“应该可以,可是这样一来……洛阳不就变成京城了吗?” 韩孺子点头,“东海王,你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东海王大吃一惊,这可不是他的主意。(未完待续。)八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迁都之争 东海王奉旨回京,迎请太后、皇后一块来洛阳,圣旨里没提“迁都”两个字,只说“恭迎太后至洛阳赏雪,共迎新春”,可所有人都从中嗅出不祥的意味皇帝、太后、皇后都不在,京城还叫京城吗? 这天早晨,东海王带领一队人,刚走到城门口就被拦下,一群官员堵在街道上,气势汹汹,带头者是礼部尚书刘择芹。 刘择芹原在户部当侍郎,曾经随同皇帝参加第一次巡狩,立过一些功劳,升为尚书,后来又调至礼部,是最后一位奉旨来洛阳见驾的重臣,刚来三天,正好赶上这件大事,他要向天下人尤其是朝中群臣证明,自己并没有在皇帝面前屈服。 “东海王,你要去哪?”刘择芹不客气地抓住缰绳,大声质问。 空中飘着雪,四十多名官员堵在街上,这种场景可不多见,百姓远远观瞧,不敢靠近,守门士兵更是视而不见。 东海王苦笑道:“我这不是奉旨回京嘛,刘尚书怎么没去参加朝会?” “朝会不急。我问你,是不是要回京城迎请太后与皇后来洛阳?” 圣旨都是公开的,东海王没什么好隐瞒的,“是啊。” “此事绝不可行,正月里有祭天、祭祖,大臣正力劝圣驾回京,怎么能将太后、皇后也接到洛阳?你不能去。” “刘尚书,你想劝陛下回京,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我有圣旨在身,不敢停留,要不……”东海王弯下腰,小声道:“我在路上走得慢点,刘尚书说服陛下之后,再发一道圣旨把我追回来。” 刘择芹不上当,大摇其头,“你现在就回头,咱们一块去见皇帝,劝皇帝收回圣旨。” “刘尚书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领旨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这一回头,可就是抗旨不遵。” “你都敢建议皇帝迁都,还有什么可怕的?” 东海王脸色一变,“刘尚书,你在胡说些什么?谁说迁都了?” 刘择芹抓住缰绳不放,“不用装傻,我们都听说了,迎请太后、皇后是第一步,然后就是宗正府、大将军府、大理寺与六部,再后是宰相府,最后连太庙也要迁到洛阳,这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东海王急忙摆手,“不是不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刘择芹身后的一名官员冲上来,劈头盖脸地喝道:“就是你,前天你见过陛下,密谈良久,昨天陛下颁旨迎请两宫,今天你领旨出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众人齐声指斥,东海王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也不敢辩解,只能用力掰刘择芹的手指,大声道:“你们不要乱猜,没人说过要迁都,我是奉旨行事,奉旨行事!” 官员们将东海王团团围住,甚至有人伸手要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东海王焦头烂额,身后的随从有几十人,被大臣隔开,不敢上前相助。 皇帝这一招真是太狠了,东海王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大喊“奉旨行事”。 这出闹剧持续了将近两刻钟,终于被一声大喝结束,“让开!通通让开!” 一名极其高大的将军大步走来,冲进人群,像拎小鸡似地抓住官员,一个个往两边抛去,为东海王开道。 “我是礼部尚……”刘择芹一句话没说完,也被扔到一边,那人倒有分寸,没有太用力,众官员顶多在雪地上摔个跟头,无人受伤。 东海王拱手道:“多谢樊将军。” 攀撞山也不还礼,在马**上一拍,大声道:“快走!” 东海王当先出城,身后的随从跟上,一路疾奔,心中都想,到了京城,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樊撞山转身,拦住众多官员,他说话总像是在吼叫,“别追了,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 刘择芹拍掉身上的雪,怒道:“樊撞山,说清楚,陛下若要迁都,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樊撞山耸下肩,“陛下去哪我去哪,陛下指哪我打哪,莫说迁都,就是迁国我也没有意见。” 刘择芹面红耳赤,在这次持续数月的斗争中,朝廷一方之所以处于下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掌握兵权,南、北两军被调至塞外,居然没几个人反对,告病的一些将领很快又“活蹦乱跳”地回到军中,至于像樊撞山这样的“愚忠者”,在军中不在少数。 “咱们去见陛下,今天必须将事情说个清楚!”刘择芹大声呼吁,得到众官的回应,一块浩浩荡荡地去往行宫。 韩孺子在大厅里严阵以待。 一大早来参加朝会的官员比平时少了一半,韩孺子知道有事发生,于是派樊撞山去给东海王送行。 官员们站在厅内厅外,个个低头不语,刘择芹等人赶到的时候,对这些准时参加朝会者投以鄙夷的目光。 厅内狭窄,刘择芹只能带几个人进去,全是礼部官员,再怎么着礼节不能破坏,还是得向皇帝磕头,等太监宣布平身,才能站起来。 “陛下,臣等晚来,只为一件事:新年将至,陛下不肯回京祭天、拜祖,却要迎请太后、皇后来洛阳,更有传闻声称陛下要迁都至此,臣等不解,请陛下说个明白。” “迁都?谁说要迁都?京城乃本朝太祖选定,经营百有二十余年,耗费无数财力,怎么可能说迁就迁?谁说的这种话,必须严惩!”韩孺子冷冷地说。 刘择芹一愣,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竟然拿一件还没公开的事情来质问皇帝,气势一下子全消,轻声回道:“原来不是迁都,那就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朕在问你,究竟是谁在散布这种居心叵测的传言?”韩孺子更显严厉。 刘择芹扑通跪下,“是臣误听谣言,该当死罪。” 官员跪下一大片,韩孺子脸色仍未缓和,“刘择芹,你是礼部尚书,专掌朝堂礼仪,乃朕之股肱大臣,不为朕排忧解难也就算了,为何带头闹事?迁都这种无稽之谈,你竟然当真,哪天若是有人谣传朕驾崩了,你也相信?” 刘择芹汗流浃背,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唯一的安慰是,他并非第一个败在皇帝手下的大臣,几乎每一位大巨都是斗志昂扬地来洛阳,灰头土脸地返京城。 皇帝的脸色总算稍缓,宣布继续朝会,迎请太后、皇后之事再也没人敢于反对。 朝会之后是顾问的小会,这些人大都被派去各地为官,只剩少数人还留在皇帝身边,地位更显重要。 康自矫隐然已是这些人的首领,一直以来,他都是皇帝的支持者,以猛将之姿与众人争论,今天他却比较沉默,等小会结束,他请求留下,要与皇帝私谈几句。 “陛下真无迁都之意?”康自矫必须问个清楚。 韩孺子的态度缓和多了,“康卿先说说看法,迁都是好是坏?” “迁都确是一招釜底抽薪,可是对大楚的伤害更大,一百多年来,大楚的根基都在关中,一旦迁至洛阳,动摇甚大。” “前朝也有迁都之举?” “有过,可情况完全不同,欲行迁都,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新辟疆土,比故地更加肥饶。所谓地利,旧都破损,修补比重建更耗财力。所谓人和,新臣来自新地,都有迁移之心。大楚此三者皆不具备,如果陛下只是为了与大臣争锋,迁都实在无益。” 韩孺子点头,“康卿所言甚是,所以大臣们怀疑朕要迁都,岂不可笑?” 康自矫也有点糊涂,“如此说来,陛下真的无意迁都?” “朕无意迁都,朕要再造第二座京城。” 康自矫愣住了。 “京城地处关中,与天下一半郡县相隔颇远,人所谓‘天高皇帝远’,朕的旨意常常执行不下去。洛阳地处天下至中,前往各方都比较通畅,因此朕欲在洛阳设一永久行宫,有事则来,无事则去。也不耗费太多人力,对此府稍加改建就好。” 韩孺子顿了一下,“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朕不能令天下靠近朕,只能由朕去靠近天下,四方巡狩耗时费力,不如长久巡狩洛阳。” 康自矫躬身,“微臣明白了,陛下需要微臣向外人做些解释吗?” “不必,就让传言多散布一会好了。” 康自矫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是转移大臣的视线,如果现在就提出要建“巡都”,大臣还是会坚决反对,先用“迁都”吸引众人,然后再以妥协的姿态提出只建行宫,就会容易得多。 康自矫行礼,“一直以来,微臣都坚决支持陛下,充当口舌先锋,虽然没说服多少人,但是起码不令陛下这边静默无声。” “朕得益康卿甚多,不会忘记。” 韩孺子以为对方在要官,康自矫接下来却道:“以正治国者长久,以奇获胜者可一可再不可三,陛下半年来皆行奇招,微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打算何时当一名真正的皇帝?” 这是一次极其大胆的提问,康自矫生性狂妄,再加上深知皇帝愿听真话、实话,他才能问出来。 韩孺子眉毛微微一扬,思考多时,决定给康自矫一个回答,“如无意外,明年仲夏之时,朕即能返奇归正。” 韩孺子盯着康自矫,这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如果落入大臣耳中,却是一次重大泄密。(未完待续。) ;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东海王的麻烦 慈宁太后拒绝离京前往洛阳。↑△小↓△ . . “大过年的,去什么洛阳?赏雪可以,让皇帝回来,过年之后我们娘俩儿一块去洛阳。” 平恩侯夫人转述慈宁太后的原话,一脸的无奈。 东海王更无奈,“这个……陛下传旨迎请,太后这样回答不好吧?” “没办法,太后正在气头上。东海王,陛下派你回来,就是对你比较信任,你先想办法让陛下回京,太后自会记得你的功劳。”平恩侯夫人眨下眼睛。 “容我回去想想。”东海王告退,他现在不能进后宫,只能在凌云阁通过平恩侯夫人向太后传话,周围的太监、宫女比较多,两人无法畅所欲言。 出宫之后东海王先回家,远远看见家门口停着几顶轿子,心知有麻烦等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快到的时候跳下马,笑脸迎上去。 左察御史冯举、吏部尚元鼎等几名大臣亲自来堵东海王,因为只有王妃在家,所以他们一直等在门外。 天寒地冬,几位大臣坐在轿子里抱着暖手炉,依然冻得脸色发青。 东海王急忙将大臣们请入家中,来不及与王妃见面,一路风尘,却要先尽地主之谊。 这些大臣比刘择芹等人要客气得多,分宾主落座,东海王这边只有一个人,对面则是一排,按规矩排序,冯举位于上首。 寒暄几句,冯举道:“东海王,我不妨直白说吧,今天来见你只为一件事,请你向我们透露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是不是要迁都?会不会回京?何时回京?” “这可不是‘一句实话’,是三句。”东海王打个哈哈,随后端正神色,“实不相瞒,诸位大人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不过听闻陛下在洛阳已经明确表示不会迁都,还要追究迁都谣言的来源,我觉得这就是定论了。既然不会迁都,陛下肯定是要返京的,至于什么时候,咱们当臣子的不好胡乱猜测,不如静候陛下自己的决定吧。↑△小↓△ . .” 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满意,元鼎道:“东海王刚刚返京,咱们也不要逼得太紧,东海王要在京停留几天?” “难说,全要看宫中的意思。” 元鼎笑道:“估计早不了,明天吧,我们再来登门拜访。” 东海王起身准备送客,也笑道:“诸位什么时候来,我也这是几句话,我真是毫不知情,说句大胆的话,我若是知道点什么,陛下也不会派我回来,对不对?” 元鼎哈哈一笑,几位大臣拱手告辞。 预料中的大麻烦虎头蛇尾,东海王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急忙去往后宅见王妃,两人可是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谭氏正坐在卧房里等候,与春风满面的丈夫相比,她表现得比较冷漠,平淡地说:“你回来了。” “可不。”东海王皱眉,“王妃这是怎么了,不高兴看到我吗?” “当然高兴,只是这股高兴压不下去我心中的烦闷。” 东海王笑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你能?” “呃……你先说是什么烦心事吧,再不济,我也能开导一下。”东海王现在比较谨慎,当着王妃也不敢说大话。 谭氏叹了口气,“当你的王妃倒是清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唯一能让我烦心的就是娘家人。” “我问过了,谭家人在东海国好好的,田宅买来不到三年,家中奴仆都是正常采买来的,没有兵奴,也没有不入籍的私奴,算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谭氏冷冷地说:“夫君还真是会‘开导’。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谭家的生意。” “生意怎么了?” “自从谭家在洛阳向丑王服软,阖家迁到东海国之后,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勉强维持而已,可现在连勉强维持也难了,货物过税关时,常受官家刁难,照这样下去,我们谭家就只能在东海国种地了。↑△小↓△ . .” “种地不好吗?是非更少。”东海王倒希望谭家能老实一点,可是看见王妃面带寒霜,他笑道:“我明白了,有人故意为难谭家,知道是谁吗?” “人家都堵上门了,你还问我是谁?” 东海王吃了一惊,“不会吧,那些人都是朝中重臣……再说我刚从洛阳回来,朝廷的反应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只知道谭家从南方刚刚运到京城的一批货被扣下了,必须缴纳重税才能放行,带货的管事说,税官暗示了,这只是开始,以后只要是谭家的货物,进京、出京都要缴重税。” “那就别来京城了,谭家生意那么大……” “谭家的生意京城占一半,而且官官相通,京城刁难谭家,以后其它地方的税官也都会效仿,这是要将谭家逼上绝路啊。” 东海王嗯了一声,没有回应。 “怎么办?说句话啊。”谭氏催道。 “容我想想,这事可不简单。” 谭氏叹息一声,“自从我嫁给你,谭家就没遇到过好事。” 东海王笑道:“像我这样妇唱夫随、任你欺负的夫君,上哪去找?这就是好事。” 谭氏冷着脸,起身走到东海王身边,右手掐住他的胳膊,“我不管,是你惹出的麻烦,你负责解决。你是个穷王,没有谭家资助,咱们就得过更苦的日子。” 东海王一边求饶,一边顺势搂住谭氏,“放心吧,皇帝越来越狠辣,我都能在他面前如鱼得水,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到了傍晚,平恩侯夫人以探望王妃的名义登门,喝了一杯茶水,屏退仆妇,对东海王说:“你这是自找麻烦啊,稍一不慎就会同时得罪皇帝与太后,最好的结果也是得罪一方,你怎么想的,竟然揽下这种事?” 东海王苦笑,“这哪是我揽下的?太后给我写信,请我帮忙。” “太后请你帮忙劝陛下回京,不是让你来迎请太后去洛阳。” “陛下能听我摆布?我一开口,陛下就想出这个主意,非让我来迎请太后、皇后,我这是身不由己啊。” “话先说清楚,虽然好兄弟帮过我几次,可这回我帮不了你,太后正在气头上,谁的劝也不听。”平恩侯夫人欠东海王不少人情,不想在这件事上偿还。 东海王笑道:“别害怕,我打听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就是了。” “我未必知情。” “知道就说,不知道就算了,我不勉强。” “那你问吧。”平恩侯夫人有几分警惕,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慈宁太后的信任,绝不想轻易失去。 东海王想了一会,问道:“太后为何生气?” “我还以为你要打听什么秘密呢,太后当然生气,陛下一走了之,人不回来,还要将太后接到洛阳。你知道……”平恩侯夫人压低声音,“太后等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才进到宫里成为太后?皇宫对太后来说,就像天下对于皇帝一样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谁也没说要让太后放弃皇宫啊,只是去洛阳小住一阵,与陛下一块过年,然后就回来了。” “陛下对你这么说的?” “是啊。” “你相信陛下?” “天子无戏言,当然相信。” “陛下那么聪明,过完年再想别的借口挽留太后呢?不说放弃皇宫,也不说迁都,最后事实上却常驻洛阳,你能保证陛下不这么做吗?” “这个……我可不能保证。” “太后是怕陛下犯糊涂,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付之东流。” 东海王点头,表示明白,如果当初他夺得皇位,绝不会随便离开皇宫,在这件事上,他佩服当今皇帝的决绝,心里却不是特别认同。 “所以太后是担心去了洛阳之后被皇帝留下,再也回不了京城?” “对,就是这样。” “陛下不是派人解释过好几次吗?太后为什么还不肯相信陛下?” “陛下与大臣斗得这么激烈,一副宁可鱼死破也绝不认输的架势,太后怎么知道陛下派人来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要故意传给大臣听的?” 东海王再次点头,皇帝使的手段太多,反而让亲人也分不清真假,“陛下的确有点做过头了,照这样下去,天下人都将无所适从。” “抱怨也没用,麻烦是你的,看你怎么解决。”平恩侯夫人有点兴灾乐祸。 东海王笑了笑,继续问道:“皇后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样?皇后老实得不像是小君妹妹,每日里就是照顾庆皇子与公主,什么也不参与,太后怎么说怎么是。” “嗯……另一位太后呢?” 平恩侯夫人立刻警惕起来,“现在可不是你报仇的时候。” “你想多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慈顺太后若是相劝,慈宁太后还会听吗?” “反正慈宁太后对慈顺太后还跟从前一样尊敬,可是你想让慈顺太后帮忙,比直接劝说慈宁太后还难。” 东海王笑了笑,随口问道:“除了你,最近还有哪些命妇经常进宫?” “不少,大家都抢着讨好太后。” “除了你,还有谁比较得**呢?” 两句“除了你”,让平恩侯夫人脸上露出笑容,“我可是立过实实在在的功劳,才得到太后的**信,别的命妇不过嘴上说些好听的话,怎么能跟我比?也就是王家的几位女眷,仗着亲情,比较得**。” 平恩侯夫人收起笑容,“尤其是那个王翠莲,严格来说都不算外戚,就因为小时候叫过太后几声‘小姐姐’,现在一步登天,在皇宫里经常一住就是好几天,她算什么?连朝廷命妇的身份都没有啊。” “事情往往如此。”东海王劝道,又问了几件事,心里却已明白,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关键,都在那个王翠莲身上。 (今日一更,望周知。)(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五章 媒婆 东海王最近与外人联系较少,消息也不那么灵通了,送走平恩侯夫人,回后宅向谭氏问道:“太后宠信的那个王翠莲,你听说过吗?” 谭氏的态度比昨天好了许多,马上回道:“当然,她虽不是命妇,所有的命妇却都要讨好她,只是为了与太后搭上关系。其实那就是一个长舌妇,到处传闲话。据说她在乡下当了多年媒婆,能说会道,因此颇得太后欢心,现在也没忘了旧业,经常给贵人家里说亲。” 东海王笑道:“你讨好过她吗?” 谭氏脸色一寒,“我们谭家虽非大贵,但还要些脸面,想让我讨好,她还不配。”顿了顿,她又道:“再说你这种情况,人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也就平恩侯夫人偶尔登门,我还能讨好谁?” 东海王笑而不语,心中在想,怎么能见王翠莲一面,亲自登门肯定不行,诸侯拜见民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王翠莲未必在家。 东海王看向一脸气恼的谭氏,有了主意,笑道:“你说得对,咱们家怎么能讨好一个媒婆?得让她来讨好咱们才行。” 谭氏冷冷地盯着丈夫,“你疯啦?” “我?当然没疯,不对,是有一点疯,既然别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那咱们干脆就当一回贼你派人去给王媒婆问丧。” “她又没死,问什么丧?”谭氏吃惊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派人去,就说你们怎么称呼她?” “王姨母。”谭氏一脸厌恶地说。 “‘听闻王姨母命不久矣,东海王王妃特派我来问候。’” 谭氏越发吃惊,愣了一会,“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 “你们都是女人嘛,我又不认识她,你们总见过面吧?” 谭氏想了一会,“你是想逼王媒婆上门问罪?” 东海王笑着点头,“不必多问,你让我解决问题,就按我的办法来,等我的大问题解决了,谭家的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谭氏打量丈夫几眼,“做成了,你是一家之主,做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次日上午,谭氏派去的仆妇被骂了回来,到家的时候脸上还是红的,“王妃,咱们这回可是将人家给得罪了,王姨母不在,她家里的人不好惹,什么脏话都敢骂,差点就要动手打人。” 仆妇心有余悸,谭氏也有点紧张,东海王却无谓,坐在家中静候回音,当天下午,冯举和元九鼎又来了一趟,东拉西扯,在暗示中威逼利诱,东海王全当听不懂,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王翠莲是傍晚来的,乘着一顶小轿,随行的一名婆子向看门人喝道:“你家王妃呢?让她出来,王姨母有话要问!” 王翠莲四十多岁,长着一副刻薄面相,满脸堆笑时看着还算亲切,满面冰霜的时候,就像是要吃人。 仆人将王翠莲迎入正厅,谭氏出来相迎,一个劲儿地道歉,“误会,全是一场误会,东海王这不是刚从洛阳回来嘛,在那边不知听说了什么,竟然……总之是误会,王姨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翠莲面带狐疑,“东海王在洛阳也能听说我的消息?” 谭氏笑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王姨母,在哪没有您的消息啊?” 王翠莲的气势消了一些,“你让东海王出来见我,我要听他解释。” 东海王早就准备好了,一进厅就拱手笑道:“万分抱歉,竟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王翠莲只是一名普通民妇,面对诸侯却不站起,倨傲地说:“都说东海王小聪明多,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我哪来的小聪明?我是一点聪明也没有。” “那倒是,你若真聪明,就不会只当诸侯。”王翠莲直戳东海王的痛处。 东海王却不上钩,依然笑道:“诸侯很好啊,此生无憾,倒是王姨母……”东海王仔细打量,显得不太礼貌。 王翠莲越发恼火,“你在洛阳听说什么了,居然咒我死?” 谭氏站在一边旁观,倒要看看丈夫怎么对付这位有名难缠的王姨母。 “王姨母是在试探我吧?这么大的事情,消息灵通的王姨母怎么会没听说过?” 王翠莲来之前心里就有三分怀疑,这时增加到五分,“我一个平民百姓,消息一点也不灵通,就听到你一个人在乱嚼舌头。” “王姨母真不知情?” “别玩花样,有话就说,这里是京城,闹起来,我可不怕你。”王翠莲有点心虚。 东海王眉头微皱,“糟了,那我就是犯下大错了,王姨母,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我向您道歉,您要是不满意,明天我亲自登门道歉,送上一份厚礼以表歉意。” 东海王越不想说,王翠莲越好奇、越忐忑,跟她一块来的婆子不太识趣,误解了主人的意思,插腰道:“好你个东海王,现在知道服软了,道个歉就行了?想得美,告诉你……” “出去。”王翠莲喝道。 婆子吓了一跳,嘴上收不住,又说了一遍“告诉你”,随后满脸通红地退出正厅。 “这回能说了吧。”王翠莲明白东海王的顾忌。 东海王拱手,问道:“王姨母大祸临头,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不知,我不过就是陪太后聊聊天、叙叙旧,哪来的大祸?” “罪不在人,在事。”东海王上前一步,这是王府,他却像客人一样,“王平洋的下场,王姨母总该听说了吧?” “削夺官职、发配边疆、永不叙用,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都姓王,却不是一家人,王平洋算是外戚,我算什么?” “王平洋说是外戚,也比较勉强吧?” “嗯,他是后来认的亲……说他干嘛?”王翠莲有点不耐烦。 “要不是王姨母今日登门,我绝不会透露半句,可您既然来了,我不能再有隐瞒。陛下为什么要收拾王平洋?” “他犯法了呗。” “对,可也算不上不赦之罪,陛下之所以不肯宽容,有两个原因,一是向天下显示王法无私,就算是外戚也不能置身法外,二是……嘿,咱们私下里说,王姨母不会乱传吧?” “当然,你去问问,我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吗?” “我相信王姨母。”东海王收起微笑,“二是提醒宫中,不要再干涉朝政。” 王翠莲愣了一会,“你这越说越远了,陛下与太后的事情,和我更没关系。”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不对,大有关系。陛下处置王平洋,是希望给太后一个提醒,可太后显然有误解,对陛下似乎心怀怨气,陛下远在洛阳,不可能亲自回来解释,唯有继续给太后提醒。” 东海王又一次盯着王翠莲,若有深意地微笑。 王翠莲心中发慌,“这还是跟我没关系啊。” “王平洋已经被发配边疆,陛下接下来拿谁给太后提醒呢?至亲肯定不行,那只会惹怒太后,陛下也不忍心,非得是王平洋这样的人,太后比较在意,但又没到完全舍不得的地步。” 王翠莲脸色微变,“陛下……知道我?” “陛下有什么不知道的?京城的大事小情,每天都有人报给陛下,陛下隐而不发,等的就是一个时机。” 王翠莲脸色变白,“我与太后情比姐妹,太后不会……绝不会……” “只要太后愿意,肯定能保住王姨母,可王姨母因此得罪洛阳,值得吗?” 王翠莲脸色变换不定,“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东海王笑道:“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您。” 王翠莲喃喃道:“你知道了,陛下肯定也知道,就算现在不知道,你回洛阳也会告诉陛下。” 这个媒婆倒是不笨,东海王没什么可说的了,得意地向一边的谭氏瞥了一眼。 谭氏面无表情,心里却佩服丈夫,顿生柔情。 “你想让我怎么办?”王翠莲问道,对问丧一事已不在意。 “不是我想,是王姨母你能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王翠莲问,已经没了主意。 “要找源头,王姨母的危险皆源于陛下与太后关系不睦,若能母子和谐,王姨母何险之有?还会两边立功,地位更稳。” “让我劝说太后去洛阳?” “眼下也就这件事能让太后与陛下恢复亲情吧。” 王翠莲沉吟良久,抬头道:“东海王,奉命迎请太后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东海王点头,“奉命者是我,立功者却能是任何一个人。” “我不要功劳,只要太后开心就好。” “太后开心,陛下就开心,陛下开心,自然不会多增是非。”东海王不提自己。 王翠莲站起身,脸上总算挤出一丝微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可你找错人了,东海王。” “我不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东海王还以微笑。 “我真的只是陪太后聊天,阻止太后去洛阳的另有其人。” “谁?” “东海王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啊,当然是在京城做主的人。” “在京城做主……宰相?”东海王难以相信,一直以来,卓如鹤表现得都很忠于皇帝。 王翠莲笑道:“男人都这样,以为管事的都是男人。别问我,去问王妃吧。总之我不惹事就是,东海王若能打通关节,我愿意劝太后几句。” 王翠莲也不告辞,大步离去。 东海王反而疑惑了,向谭氏问道:“不是宰相,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太后本人吧?” 谭氏已经醒悟,“是公主。” “哪位公主?” “当然是卓家的公主,难道你忘了,宰相也是驸马。”(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亲上加亲 卓如鹤是留守宰相,东海王是皇帝派回来的使者,两人应该见一面,可东海王没有提出请求,卓如鹤也没有发出邀请,两人都愿意装糊涂。 东海王装不下去了,他剩下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说服慈宁太后。 卓如鹤接到拜贴之后很意外,当着仆人的面表现出明显的犹豫,最后还是同意见东海王一面,约在次日上午,卓如鹤在勤政殿结束议政之后、回宰相府之前。 这算不上正式见面,卓如鹤没打算邀请东海王进入勤政殿。 这也不算私下会面,勤政殿外有大臣、卫兵等人,都能看见他们交谈。 皇帝不在,议政很快结束,卓如鹤等大臣走出来的时候,东海王正站在门外等候,脸上挂着微笑,向几位大臣点头致意。 大臣们回礼,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外小声交谈,只有卓如鹤走过来,拱手道:“太后那边给消息了?” 东海王摇摇头,“看来这趟我要空手而归,回去没法向陛下交待啊。” “只要是太后的决定,陛下想必都能理解。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东海王笑吟吟地看着卓如鹤,“我要宰相大人帮我一个大忙。” “别的事情好说,劝说太后可不行,身为外臣,不好参与宫里的事情,而且……”卓如鹤叹息一声,“我现在不过是尸位素餐,只要陛下一句话,我立刻交印让贤。” “宰相大人千万别这么说,陛下如今正依仗你呢,每次看见宰相大人的请辞奏章,都要唉声叹气,一连沉闷数日,连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卓如鹤摇摇头,表示不信,“说吧,什么事,我今天比较忙。” 东海王侧身,示意卓如鹤向一边走出几步,离大臣稍远之后,他说:“若非走投走路,我也不找宰相。” “我说过,太后的事情……” “宰相大人身为外臣不好过问,公主呢?” 卓如鹤一愣,“哪位公主?” “当然是宰相家里的公主,也是我的姑母。”东海王笑道。 卓如鹤脸色一寒,“公主与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罢转身就要走。 “宰相大人还是回家问问吧。”东海王稍稍提高声音。 卓如鹤大步离开,再没回头。 大臣们很快散去,东海王站在原处,抬头看了一眼勤政殿,扭头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持戟卫兵,心里轻叹一声,也向外面走去,对附近的同玄殿,一眼也没看。 东海王不想枯等回信,离开勤政殿之后,又去宗正府拜见韩踵。 韩踵是宗室老臣,临危受命,代替韩稠掌管宗正府,本意只是过度一下,结果事情却是一件接一件,令他十分为难。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韩踵比卓如鹤客气得多,将东海王请进宗正府正堂,上茶之后屏退了仆人与属下官吏。 “陛下的心事谁也猜不透,陛下如今的防范之心比较重。” 韩踵重叹一声,“也难怪,大臣们做得过分了一些,竟然派专人揣摩陛下的心事,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南直劲、赵若素两名小吏,有何本事,竟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陛下放过他们,真是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所说的,陛下的心事如今谁也猜不透。” 韩踵笑了两声,“是啊,你来见我是有事吧?” “太后拒绝去洛阳。” “要我说,这的确不合规矩,正月是宫里最忙的时候,人都走了,谁去祭天、祭祖?谁来评判元宵灯会?谁来朝会宗室子孙?一堆事情没法解决,我现在完全不知所措,真后悔当初接掌宗正府。” 韩踵比卓如鹤更狡猾,不等东海王开口,就给拒绝了。 东海王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大人不必担心,太后拒绝接受陛下的迎请,这才是大麻烦。” “是啊,大麻烦,东海王,你可得小心,走错一步,你就要遭殃。” 东海王连笑数声,“我遭殃不怕,就怕太后与陛下母子不睦,甚至影响到朝堂稳定。” “那你得想办法啊。”韩踵正色道,表现得很关心,但是暗示得也很明显,他绝不会插手此事。 “老大人的孙子与卓宰相的一个侄女定亲了吧?” 韩踵招手,示意东海王靠近一些,轻声道:“算来算去,大家都是亲戚,宰相夫人是你姑母,她还叫我一声叔父呢,你想从这里找帮助,错得不能再错。” 东海王嘿嘿干笑,“都是亲戚,愿意亲上加亲的却不多,老大人说我错了,可我除了一错到底,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空手回去见陛下吧?请老大人体谅,我的身份跟你们不一样,说是如履薄冰、危如累卵也不为过。你们走错一步,大不了告罪请辞,我可不行,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不碰南墙不回头,碰到南墙也得头破血流再说。” 韩踵冷冷地看着东海王,突然露出笑容,那是由内而外的笑容,并非敷衍,“你先回府吧,等我消息,或许我真能帮你一把,都是宗室子孙,做长辈的要照顾晚辈。” “晚辈自然也要孝敬长辈。”东海王笑道。 回到家里,东海王当着谭氏的面,将卓如鹤和韩踵骂了一通,“这两个老糊涂,以为留下太后,就能击败陛下吗?陛下的手段我最了解,别看现在隐忍,真出手的时候,大臣必然一败涂地。” 谭氏坐在那里倾听,最后道:“陛下真要撤换整个朝廷?” “整个不至于,但是大臣们若是还不肯服输,陛下真会下狠手撤掉一半。” “嗯。” “你可别乱想,军队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呸,我想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我是说,诸多新人将要兴起,不知谁是最后的大赢家?” “别想了,陛下如今最忌讳这种事,没人知道陛下最赏识的人是谁,有一个康自矫最近比较得宠,可我觉得这是陛下用的障眼法,陛下真正要重用的人,很可能已经被派到某处当个不起眼的小官儿,说不定哪天就能一步登天。” “柴悦呢?他现在统领南、北两军,风头正劲。” “不用说,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你干嘛问这个?” “当然是给未来铺路,难道咱们就这么一直卑微地活着。” 东海王吓了一跳,“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别胡思乱想……” “哎呀,你才胡思乱想,咱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柴悦有个同母弟弟,如果谭家能与柴家结亲,岂不甚好?” 东海王松了口气,摇摇头,“动手晚了,柴悦得势多久了,早有人惦记上他那个弟弟了,据我所知,崔家、邓家都在争,别人家没机会。” 谭氏想了一会,“那你就得努力了。” “努力什么?” “陛下最近任命的这一批新官当中,必有未来的宰相,你若能猜中,让谭家提前与之结亲,就是给未来铺了一条光明大路。” 东海王笑着摇头,“你还没明白,第一,我猜不出来,第二,无论是谭家,还是某个世家,与此人结亲,立刻断送此人的前途。” 谭氏又想了一会,“皇帝好难对付。” “嘘。”东海王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当然难对付,我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本事了。” “这么说来,谭家想要复兴,就只能从自家推出一位能人了。” “干嘛,不看好我吗?”东海王笑着问道。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皇帝怎么可能重用你?” 东海王也知道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算了,我先睡会,如果有人来找,马上把我叫醒,我就不信卓如鹤和韩踵能挺过今晚。” 东海王说对了,天黑之前就有人来拜访,不是卓如鹤,也不是韩踵,而是南直劲。 南直劲仍然担任御史,从前的地位却丢得干干净净,皇帝固然不可能信任他,大臣也对他颇多怀疑,只在要向皇帝传话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几个月不见,南直劲更显瘦削,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副皮囊包裹着骨架,礼节倒是没忘,也不坐,站着说道:“慈宁太后与皇后三日后出宫前往洛阳,慈顺太后可能不会去。” 东海王心中如释重负,脸上却不显露,微笑道:“有劳南大人告知。” “东海王回洛阳会怎么对陛下说?” “一切顺利,陛下思念太后,太后也思念陛下,母子之情摆在那里,任何挑拨离间之举都不会成功,我绝不会当那个乱说话的人。” 南直劲面无表情,点点头,“现在的确不是乱说话的时候,大楚需要稳定,朝堂也需要稳定。”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大家若是都像南大人这么想,天下太平。” 南直劲目光冷峻,“东海王还没有听说?” “听说什么?”东海王有些糊涂。 “今天刚刚传来的消息,邓将军在西方大败,匈奴人也参战了,但他们帮的不是大楚,而是神鬼大单于。陛下的担心是正确的,大楚的确面临着强敌,而且这股强敌已经收服了匈奴。” 东海王目瞪口呆,“这、这么快?” “陛下希望用五到十年恢复国力,怕是没有机会了。”(未完待续。) 里面小说更新速度快、广告少、章节完整、破防盗 第四百九十七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太后、皇后最终没有去洛阳,皇帝起驾回京了。 韩孺子一得到消息,立刻出,身后只带着千余人。 他希望有一场战争,可即将到来的战争却可能远远出期盼,与之相比,君臣之争变得微不足道。 新年即将到来,京城百姓即使听说西方的战败也不放在心上,顶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仍在热热闹闹地忙着采购年货、访亲探友。 皇帝毕竟是皇帝,可以仓促离开洛阳,可以不作停留直过函谷关,却不能随随便便进入京城,大臣们一直盼着皇帝回来,等皇帝风风火火地赶到,他们却一致反对皇帝在没有仪驾的情况下进京。 “百姓会怎么想?难道大楚已经慌张到这种地步,天子连最简单的威仪也不顾了吗?”宰相卓如鹤带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皇帝,劝皇帝稍等两天,等洛阳的辇驾、仪卫赶到之后,再举行仪式进城。 韩孺子同意了,事实上,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反思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激烈。 但他需要马上了解第一手消息。 韩孺子停在北军大营里,北军正在塞外驻守,营内空虚,正好成为临时行宫。 西域的消息大都传给兵部、礼部,兵部尚未任命新尚书,礼部尚书刘择芹跟在皇帝后面,还没有到达京城,宰相卓如鹤因此指定兵部的另一位侍郎向皇帝报告情况。 “十二月十三西域传来消息,说西方生了一场大战,但是说法比较混乱,礼部的四方司接下,没有立即上报。随后的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三日,西域传来更多消息,都是传给礼部,说是有几位国王逃难至大楚,恳请入关。可这只是西域一位国王写来的信,没有我大楚官员的印章,因此也没有上报。此后几天,常有消息传来,彼此矛盾,来源不清,或到礼部,或到兵部,也都没有上报。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昆仑山虎踞城将军张印,与西域都护申经世联名写来一封正式奏章,终于说清了事实。” 奏章就摆在桌子上,韩孺子早已看过,心中还是有诸多疑惑。 奏章不是很长,主要内容是张印写的。 大概是在两个多月以前,邓粹率领西域联军与敌军相遇,两战皆胜,正在撤退的时候,匈奴人不知从何处赶来,突然加入战场,使得联军大败。 张印在写奏章的时候,邓粹依然下落不明。 虎踞城还没有完全筑成,张印立即停工,给工匠分兵器,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他写奏章,一是通报情况,二是请求朝廷尽快给予支援。 韩孺子一路奔驰的这些天,西域又传来大量消息,来源极其复杂,有大楚官员,有各国王公,有来往商旅,说法更是多种多样,邓粹一会死,一会被俘,最好的消息则说他已经安全逃回虎踞城。 关于匈奴人的说法更为矛盾,一说整个匈奴都投降了神鬼大单于,一说那只是部分匈奴人,匈奴人主力没敢迎战,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身为皇帝,韩孺子大多数时候只是听,宰相卓如鹤主持朝议,兵部无主,礼部尚书还没到,卓如鹤按品级、地位指定大臣们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陈述意见的是左察御史冯举,“臣以为,邓将军兵败固然是一件憾事,但也不必过于惊慌,由昆仑山至大楚相隔数千里,中间的西域土地贫瘠,支撑不起大军经过,对楚军如此,对敌军也是如此,千古以来,中原从未遭受西域方向的入侵,可为明证。值得警惕的还是匈奴,匈奴若是真的投降敌军,大楚北疆堪忧,好在陛下有远见,南、北两军已经驻守塞外重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弄清匈奴的状况。” 群臣一一言,大都与冯举意见一致,也有几位大臣觉得西域不可放弃,应当尽快给予支援,否则的话,西域诸国离心,虎踞城也白建了。 朝议持续了整个下午,韩孺子遣散群臣,单独留下卓如鹤。 “宰相乃百官之,卓相也该说说自己的想法。”韩孺子道。 君臣二人数月未见,心中都有芥蒂,这时却装作什么事情也没生,卓如鹤躬身施礼,说:“陛下垂问,臣不敢不回,臣斗胆进言,西域不可守。” “为何?” “西域空虚,路途遥远艰辛,粮草由大楚出,到西域之后,所剩不过一成,且旷日持久,来不及与敌军交战,反而会成为资敌之粮。” “西域三十几国,以及即将完工的虎踞城,就这么放弃了?” 卓如鹤再度躬身,“在昆仑山筑城,实是陛下的远见卓识,若是再有三到五年时间,哪怕只有一年,大楚军粮6续进入西域,依托虎踞城,背靠西域,可与敌军一战。如今那虎踞城却是空城,按辟远侯张印所言,尚有一角没有完工,而敌军却已压境,大楚不是不想救,实在是来不及救。” 韩孺子点下头,示意卓如鹤继续说下去。 “左察御史冯大人的意见很有道理,大楚无力支援西域,敌军也很难通过西域进攻大楚,威胁仍来自北方。” “塞外可有消息?” “正值隆冬,塞外没有见到匈奴人的踪影,大概要到明天春夏,匈奴人才会有所动作,大楚还有三五个月的准备时间,与其费力保护西域,不如招回西域楚人,转而加固北边。” “邓将军生死未知。” “邓将军若是侥幸逃脱敌军之手,可与辟远侯、西域都护一同回京,若是不幸,大楚鞭长莫及,也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他是擅自出征,回来也该受罚。” “等消息明确一些再说吧。” “是,陛下,不管怎样,先要把年过了。” “嗯。有劳宰相。” 卓如鹤突然跪下,磕个头,“臣愧对陛下。” “朕是大楚天子,你是大楚宰相,意见或有不同,却都是为大楚着想,何来愧意?”韩孺子从桌上找出几份奏章,“域外骚动,该是君臣携手同心、共度难关的时候,望卓相勉力支撑,再为朝廷效力几年吧。” 那都是宰相此前的请辞奏章,卓如鹤再次磕头,“臣不敢推辞,唯有披肝沥胆,为陛下效命。” 留住了宰相,自然也就留住了百官,一项危机算是解决,危机的根源却还在,卓如鹤没有起身,仍跪在地上,问道:“外患既生,内忧还要如期解决吗?” 韩孺子给出三个月时间,要求天下富贵人家出交私蓄的家奴,或入籍,或放归为民,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也等年后再说吧。”韩孺子道。 卓如鹤磕头告退。 韩孺子独坐多时,他现在左右为难,西方强敌来得太不是时候,不马上开始防范的话,将有大患,若要尽快着手,则必须依靠大臣与世家的支持,整肃朝廷的行动就得中止,留下一个远忧。 他怀念杨奉。 杨奉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出“淳于枭”,但他从不犹豫,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一点其他人都比不了,赵若素等人即使还受到皇帝的信任,在这种时候也提供不了帮助。 后面的仪驾跑得也很快,第二天就到了,皇帝得以正式进城。 还有大批随从在路上,尤其是淑妃邓芸,走得比较慢。 韩孺子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见两位太后,上官太后仍然告病,慈宁太后表现得比较客气,母子二人之间已有隔阂,比君臣矛盾还难化解。 庆皇子又长大不少,已经能说出简单的话了,却不肯叫“父亲”,躲在祖母怀里一直不抬头。 孺君公主倒很活泼,躺在小床上,冲着父亲手舞足蹈。 崔小君站在皇帝身边,看着女儿,微笑道:“瞧她的眼睛,大家都说很像陛下。” “朕哪有这么美的眼睛?”韩孺子心中生出暖意,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公主的脸颊,公主不怕,反而呵呵地笑出声来。 “陛下在外辛苦了。”崔小君看向皇帝,心中的怜惜与对女儿的一样多。 “还好。”韩孺子仍盯着女儿。 “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什么?”韩孺子惊讶地扭头。 “内忧外患赶在了一起,我知道陛下是个不服输的人,肯定不想放弃任何一项计划。” 韩孺子沉默无语。 “陛下不如从崔家着手吧。” 韩孺子更加惊讶,“崔家……” “陛下已经以身作则,裁撤皇家在天下各处的园囿宫室,可效仿者不多,那就是心中仍存疑虑,以为陛下不会一以贯之。王、崔两家皆为外戚,王家势弱,有一人获罪,崔家势强,却未闻陛下降罪,天下人会因此觉得不公,以为陛下有所偏向。” “朕不会降罪于无辜之人。” “崔家并不无辜,父亲已经对我说过,他与人勾结,探听陛下心事,早为前计,给崔家安排了不少官位。” 韩孺子其实已有计划,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没想到皇后竟然提了出来。 “皇后明白崔太傅的罪有多重吗?” “明白,所以我有一个请求,崔家愿意认罪,但是请陛下能够大慈心,给崔家一条活路。” 家事、国事、天下事,全赶在了一起。 韩孺子未做任何决定,还是先将年过了。八 第四百九十八章 寒城 昆仑山正处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万古不化的积雪又添一层,只在极少数地方还保留着一点杂色,虎踞城背靠悬崖,扼守唯一的过山之路,前后百余里范围内,几无人烟。 辟远侯张印当初选择在这里筑城,为的是易守难功,可是也有一个不小的问题,粮草运输极为困难,囤粮比筑城还要困难,如今城已基本建成,城内余粮却没有多少,勉强能供养千余人过冬。 越到紧张时刻,张印口吃越显严重,到了难以发号施令的地步,只能依靠身边的几名贴身随从,再经由通译向城里的西域工匠发布命令。 但他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只知不停前进的拉磨驴,即使大难临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仍在督促工匠们夜以继日地修建最后一段城墙,唯有看着巨石一块块垒起来,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执着。 西域都护申经世的治所本在后方,奉旨前来宣召邓粹回京,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兵败消息。 环顾整座虎踞城,真正的士兵不到二百人,剩下的全是各国工匠,一闲下来就用本族语言悄悄交谈,申经世看在眼里,心跳不已,眼皮也跟着跳,预示将有大祸降临。 这天上午,城外哨所传来的消息让申经世下定决心来找张印。 “张将军,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嗯?”石屋里,张印坐在炭盆旁边,全身裹着厚厚的毛皮大氅,尽量少说话。 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出于恐惧,申经世脸色铁青,“哨所传来消息,有陌生的骑兵在远处窥望,此地百里之内并无人家,哪来的骑兵?必然是西方人。” “嗯。”张印已经听到消息,伸手拿着铁钩,轻轻拨弄盆中的木炭,木炭也是紧缺之物,除了少数将领,大部分士兵与工匠都享受不到这点温暖。 申经世急了,“敌军就要打来,虎踞城守不住,咱们得马上撤走。” 张印想了一会,摇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西域都护兼管文武,名义上是大楚在西域的最高长官,可是并没有太多实权,自从大楚实力衰落,不再向西域大规模派兵,各国又都恢复各自为政的状态,邓粹能聚集一支军队,靠的全是他本人的本事,至于辟远侯张印,直接领受圣旨,在昆仑山筑城、守城,不用听从其他人的命令。 一个“不”字令申经世大怒,明知张印口吃,并非故意做出冷傲姿态,他还是双眉倒竖,“张将军不想撤离,可以,把城里的士兵交给我,我要带走,不能白白损失在这里。” 邓粹大败,西域诸国震动,对大楚肯定不像从前那么尊崇,没有士兵保护,申经世已不敢在西域走动。 张印摇头,“圣、圣旨。” 旁边的老仆小声解释道:“侯爷是说,要等朝廷的旨意……”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申经世斥道,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张印对面,稍稍缓和语气,“朝廷的反应没这么快,等圣旨到来,虎踞城已成一片平地。而且我敢保证,朝廷的旨意肯定也是撤离。” 张印看了一眼,表示不信。 申经世耐心解释,“我们申家与兵部蒋家乃是姻亲,我叔叔的女儿,嫁给了蒋兵部的侄子,两家通好多年,所以我能听说许多朝内的消息。实不相瞒,朝廷对在昆仑山筑城并不支持,全是因为陛下坚持,才不得不派张将军、邓将军来西域。朝廷的想法是,反正筑城主要由西域各国承担,不费大楚太多物力,等城好之后,慢慢向陛下解释由大楚向西域运兵、运粮的艰难,将虎踞城交给最听话的西域小国也就是了。至于张将军、邓将军,照领筑城之功,并不受影响。” 张印低头看着烧红的木炭,没有开口。 “如今城未筑完,敌军已到,粮草更难运来,情况比预想得还差,朝中大臣必然苦劝陛下放弃此城,召回两位将军。陛下再怎么坚持,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选择,早些弃城,起码不堕国威,若是在城里再败一场,大楚在西域威风尽扫,咱们想回大楚,只怕连路都没有了。” 张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铁钩,缓缓起身,开口道:“陛、陛下信、信任我,我、我、我不能、不能弃城。” 申经世怒气又涌上来,腾地也站起身,大声道:“张印,我知道当初就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为的是给孙子赎罪,可你不能拿大家的命赎罪,城里的士兵我要带走。” 张印不回应。 申经世等了一会,伸出手,“交出官印。” 官印才是一切问题的关键,申经世想走,城里的将士大都也想走,但是没有官印,就没有正式的命令,撤退就会变成逃亡,回到大楚之后,没法交待,很可能会因此获罪下狱。 张印还是摇头,“圣旨。” 申经世再也忍受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怒道:“你比筑城的石头还硬,有这个本事,你一个人去击退敌军吧。” 申经世拂袖离去。 老仆上前道:“侯爷三思,申都护的话有些道理,就算是圣旨到来,只怕也是让侯爷放弃此城。” 在仆人面前,张印说话通顺一些,但也尽量简短,“张家不能再次辜、辜负陛下的信任,圣旨不来,我不退。” 老仆不敢再劝,说道:“那我出去看看,城里人心不稳,申都护又急着撤离,别闹出事来。” 张印点头允许,老仆离开之后,他又坐在凳子上,继续烧火,心里只琢磨一件事:照现在的速度,多久才能将最后一段城墙修成。 不知过去多久,出去查看情况的老仆突然推门闯进来,惊慌地说:“大事不好,城中军士受到鼓动,要来夺印!” “关、关……”张印一紧张,结巴得更严重。 老仆明白主人的心意,立刻关门上闩,退后两步,看着门,好像它会变成怪物。 敲门声一响,老仆吓得一哆嗦,转身看向主人。 辟远侯张印不知何时拿起了靠墙放置的铁枪,双手握持,对着房门,皮毛大氅放大了身躯,又恢复几分年轻时的威风。 老仆受到鼓舞,也到墙边拿起一口刀,握在手里,站在主人侧前方,心惊胆战。 敲门声停止,有人推门,推不动,一个声音喊道:“张将军开门。” 主人口吃,老仆代为回答,“侯爷问,有什么事情?” “敌军眼看就要攻来了,我们来跟张将军商量守城事宜。” “不用撒谎,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想来夺取侯爷的将军印。侯爷说得很清楚,没有圣旨,绝不弃城,申都护不归侯爷管,他想走,带自己的人走好了,其他军士都得留下。” 外面沉默了一会,突然又响起砰砰的敲门声,然后是一个恼怒的声音,“张将军,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我们上面还有爹娘要养,没法跟将军一块给朝廷尽忠,请你要么交出官印,要么写一道撤退命令,让我们离开虎踞城。” 老仆转身又看了一眼主人,大声回道:“既拿朝廷俸禄,就该尽忠报国,怎可轻言退却?虎踞城即将完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军再强,轻易也夺不走,贸然撤退,身后无险可守,反而更难逃出西域。” 外面有人说道:“这不是张将军,是他身边的老家伙。” 另一人道:“少听他胡说八道,张将军不肯交印,是怕回京之后没法向皇帝交待,孙子性命难保,所以拿咱们当替死鬼。” 张印无言以对,老仆道:“你们休要乱猜,张将军平时待诸位不薄,不会追究今日之事,你们速速退去,督促工匠筑城,早日将最后一段城墙建好,才是大家的保命之资。” 这番话没有说服任何人,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声音更响,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撞门。 门很厚,门闩也够硬,外面的人砸了一会,放弃了,有人道:“干脆放火吧。” 老仆心中一惊,石屋不怕火烧,木门却不行,屋里还有木炭等易燃之物。 好在马上有人反对,“不行,咱们不能担杀将之罪,何况若是烧坏了官印,咱们更没法离开了,堵上几天,屋里没吃的,张将军自会开门,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外面的人散去,老仆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会,转身来到主人面前,小声道:“有人在外面看着呢。” 张印坐回凳子上,将铁枪放在身边,看着炭火渐弱,没有再拿铁钩拨弄。 “咱们坚持不了多久,没吃的还好说,没有水……”老仆虽然一直替主人辩解,心里却希望主人能够妥协。 张印沉默多时,开口道:“宁死、宁死不退。” 老仆轻叹一声,拿着刀又走到门口,靠门站立,做好准备,要与主人同生共死。 夜色降临,木炭却烧没了,屋子里越来越冷,主仆二人轮流睡觉。 次日一早,申经世亲自来了,表面上是要调停将军与士兵的矛盾,其实还是在劝说张印撤离。 张印只字不回,老仆偶尔说几句,很快也放弃了。 辟远侯张印顽固不化,外面的军士开始商量自行撤离,可是一想到回大楚之后要面临军法处置,谁都不敢甩手就走。 第三天,申经世又来了,“张将军,出来看看吧,工匠都快跑光了,就剩咱们楚人了,虎踞城生不逢时,注定无法完工。” 老仆肚子饿得咕咕叫,脾气不太好,大声道:“工匠就是你们放走的,看你们以后怎么向陛下解释!” 申经世哼了一声离开。 到了下午,老仆透过门缝看到军士们抱来木柴堆在门口,脸色一白,转身向主人道:“侯爷,咱们不会渴死、饿死,会被烧死。” “比、比冻死……强。”张印说了这么一句。 老仆点点头,向门外大声道:“要烧就多来点木柴,暖暖和和的。” 木柴堆好了,却迟迟没人过来点火,军士们互相推诿,申经世也不肯亲自动手。 夜里,主仆二人又渴又饿,都睡不着觉,坐在凳子上默默相对。 “小主真不值得侯爷这么做。”老仆死到临头,说了一句实话。 “我不为他。”张印道,不在乎别人相不相信。 外面响起叫声,“敌军攻来啦!” 老仆起身,外面又叫道:“不对,是邓将军!” :访问网站 第五百零九章 朕要亲征 神雄关是京城最北边的门户,一旦被突破,敌军将可长驱直下,虽然途中还有数道关卡,都不如神雄关易守难攻。 此关遇险,京城耸动。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又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由碎铁城前往神雄关,多半路程是山间小路,敌军数量再多,也无法一拥而入,守关将士在最初的惊骇之后,终于稳住军心与阵脚,一连三天,不分昼夜,挡住一次又一次进攻,随后,敌军停止攻势。 崔宏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亲自征伐西域,兵部日常事宜交给了侍郎赖冰文。 赖冰文人品颇受诟病,能力却没问题,他只比皇帝早半个时辰接到神雄关遇险的消息,受到召见时,却已制定出一套详细的应对计划。 崔宏没有带走全部南军,剩下的数万人全都前往神雄关,正是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候稳住了军心,保住了这座至关重要的关卡。 许多大臣建议尽快从马邑城调兵支援神雄关,赖冰文却表示反对,“神雄关易守难攻,敌军不能倾巢而至,楚军也难排兵布阵,数万南军足矣,兵力再多也无益处。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敌军久攻不克,必然调转锋头,下一个目标极可能就是马邑城。马邑城之军不可动,反而应予增兵。” 皇帝接受了赖冰文的建议,派陈嚣前去协防神雄关,赖冰文则前往洛阳,亲自调动各地军队,前去支援马邑城以及长城诸关卡。 老将军房大业生前夺回了辽东,解决了一个大隐患,那里边城林立,互为犄角,成为大楚守卫最为牢固的地区,楚军因此不必分兵多处,可以专守神雄关与马邑城。 马邑城守将是柴悦,麾下兵多将广,尤其是有北军精锐,力量最为雄厚,在兵部制定的计划中,神雄关以守为主,马邑城则要伺机进攻,给予敌军一次重击。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崔宏率军回来之后,楚军就将在入冬前后发起一次反击。 淑妃生下皇子已经十多天了,皇帝终于得出空来,能够仔细看看儿子的模样,并且安慰一下虚弱中的淑妃。 “已经得到证实,你哥哥还活着,就在虎踞城里,很快就能回来。” 邓芸笑了笑,“他真是命大,可我觉得他不会回来。” “你的预言不准,之前做的梦就是错的。”韩孺子笑道,看着熟睡中的儿子,心想母亲这回该满意了。 “做梦是做梦,我这回说的不是预言,是我哥哥的脾气,只要没打胜仗,他就不会回来。” 韩孺子微皱眉头,“虎踞城只有数百将士,加上西域士兵也不过一两千人,邓将军拿什么打胜仗?” “崔太傅不是率领一支军队在西域吗?” 韩孺子摇头,“那支军队要回来保卫北疆,不能留在西域,崔太傅绝不会同意分兵给邓将军。” “唉,我也不关心了,哥哥从小就固执,聪明的时候好像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件,发起脾气来却是一个彻底的糊涂虫,尽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相隔千山万水,我管不着他,只怕陛下也难让他听话。” 邓芸坐在床上,伸手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抚摸,爱怜地说:“我现在只在意他,没想到小东西会这么可爱。” “朕要御驾亲征。”韩孺子试探道。 邓芸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陛下得先给皇子起个名字才能走。” 韩孺子哈哈一笑,觉得邓芸的脾气有点像她的哥哥。 “嘘,别吵醒他,小东西只在睡着的时候才这么可爱。”邓芸马上提醒道,她现在眼里只有孩子,没有哥哥,也没有皇帝。 韩孺子又去秋信宫,这里也是孩子的地盘,孺君公主已经会走路了,还是那么活泼,一看到父皇就扑上来,嘴里咿咿呀呀地乱说。 韩孺子没法不喜欢这个女儿,立刻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向皇后道:“朕要御驾亲征。” 崔小君一直微笑着旁观,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呆了半晌,开口道:“一定要这样吗?” “大楚将士正在前线浴血奋战,朕不能总坐在皇宫里等候消息,而且这一战很重要,如果战败,或者僵持不下,北方观战的匈奴人很可能因此倒向敌军,两敌联手,大楚危矣。” “陛下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吧,只是……只是一定要策划周全。” “会的,楚军精锐多半都在马邑城,如果这一战打不赢,朕坐在皇宫里反而更加危险,而且还会连累你们。” 崔小君笑了笑,随后轻叹一声,“为什么陛下总是这么艰难呢?” “你该庆幸,在这种艰难时刻,大楚是朕在做皇帝。” 崔小君又笑了,走过来,从皇帝手中接过公主,轻声道:“孺君,听到了吗?父皇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公主大声道:“不起!不起!” 韩孺子总是能从皇后这里得到支持,信心增强几分,又来拜见母亲慈宁太后。 庆皇子又大了点,学会了一些规矩,向父亲行礼,叫了一声“父皇”,退到祖母身边,将手交给祖母,生母佟青娥站在太后另一边,如婢女一般恭谨。 韩孺子闲聊了几句,再度提起御驾亲征之事。 慈宁太后面无表情,突然扭头,向惠贵妃佟青娥道:“你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佟青娥明显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及,低声回道:“臣妾不懂军务,陛下想要出征,总有道理吧。” “陛下不只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是你孩子的父亲,就要抛下你们亲上战场,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佟青娥脸色微红,更不敢说话了。 庆皇子突然大声道:“父皇不准去!” 慈宁太后笑着在长孙头上摸了一下,抱起来交给惠贵妃,“你呀,太老实,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你们母子两个先回去吧,我跟陛下说话。” 佟青娥脸上又是一红,抱着儿子匆匆离开。 慈宁太后将太监与宫女也撵了出去,房间里再无外人,她说:“陛下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这不是小孩子脾气。”韩孺子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大楚必须在马邑城打赢这一战,否则的话,匈奴人将会全部投降敌军。 慈宁太后安静地听完,“朝中无臣,非得陛下亲征?再说马邑城不是有柴悦吗?那是陛下最信任、最欣赏的武将,真到了用人之际,他却没用吗?” “柴悦有大将之才,但是生性谨慎,作战守正,不擅用奇招,如果是对付知根知底的敌军,有他足矣。神鬼大单于却是陌生的敌人,从他声称要从西域进攻,却移大军于碎铁城来看,这股敌军十分狡诈,朕担心柴悦应付不了。而且军情瞬息万变,朕在这里做出决定,前线只怕早已错失时机。”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可是……陛下也不是将军啊?御驾亲征能比柴悦指挥得更好?” 也就母亲敢说这种话,韩孺子微微一笑,“两军相争勇者胜,朕即使不能指挥得更好,至少也能鼓舞士气,令楚军将士勇于争战。” 慈宁太后沉吟良久,“陛下不会忘了晋城之事吧?” “毕生不忘。” “唉,大臣们怎么说?” “朕还没有向大臣表明此事。” 慈宁太后又沉默了一会,“陛下一向独断专行,这回怎么想起先询问我的意见?” “儿行在外,慈母担忧,朕年纪大了,懂得太后的难处,因此希望先让太后安心。” “唉,陛下亲冒矢石,我怎么可能安心?不过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我帮不忙,但也不能阻挡,陛下去征求大臣的意见吧,他们肯定比我这个老太婆更会出主意。” 这算是同意了,韩孺子躬身道:“谢太后。” 儿子虽然有些倔强,但是在自己面前从未失礼,慈宁太后心中既欣慰又难过,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陛下放心,宫里由我看守,绝不会出问题。陛下此前说过的那件事,已经有些眉目,等陛下得胜回朝,或许就能看到结果了。” 慈宁太后暗中调查思帝之死的真相,事关后宫安全,她非常上心,特意将景耀调回宫中,尽量不惹人注意地追根问底。 “太后不要太辛苦。”韩孺子告辞。 他的确比从前更成熟了,既然大臣可能利用宫中的力量阻挠皇帝御驾亲征,他干脆先取得太后等人的同意,内忧既无,接下来就可以专心对外了。 次日下午,韩孺子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赵若素,“大臣会反对吗?” “当然会反对,太祖以下,大楚天子只有过三次御驾亲征,烈帝两次,武帝一次,但是敌人都很弱小,甚至没遇到敌人,所谓亲征只是走走过场。陛下这一次却是要与强敌遭遇,诸多不可预测,这正是大臣们最为担心的事情,便是微臣,也要反对。” 韩孺子将赵若素当成大臣的代表,正色道:“规矩、惯例,朝廷赖之生存并延续,可是遇到预料之外的危机呢?还能用规矩与惯例解决吗?碎铁城和神雄关的公文你们都看到了,敌军不仅数量庞大,其兵甲之利、器械之精,皆不弱于大楚,匈奴之降乃在情理之中。” 韩孺子顿了顿,继续道:“大楚将与另一个大楚作战,而且可能是鼎盛时期的大楚,诸卿可有现成的规矩与惯例可拿出来一用?” 赵若素跪下磕头,“微臣愿随陛下出征。”(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章 西进 淑妃邓芸最了解自己的兄长,她猜得一点没错,邓粹“扣”下了一部分楚军。 数千名楚军先锋到达虎踞城,所见场景令他们大吃一惊,刚刚筑好没多久的新城,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火烧刀砍,已经变得如千年古堡一般破旧,但是依然屹立不倒,城内只剩二百余名将士,个个面黄肌瘦,看人的时候目露凶光。 邓粹本计划开春之后获取支援,结果一直等到深秋,粮草匮乏,战士们吃光了马匹,最后被迫无奈,甚至开始吃人,有战死的同伴,也有倒下的敌人,敌军发现这一点之后又惊又恐,退后数十里,每次攻城失败之后,都要尽快将尸体带走。 邓粹不降,张印也不降,麾下的士兵则到了不思不想的境界,麻木地遵从两位将军的命令,麻木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麻木地吞下入口的一切东西。 但他们守住了虎踞城,全仗着张印最初的坚持,建墙时务求厚重高耸,令敌军好不容易运来的器械难以发挥作用,只能凭人力硬攻。 城墙的缺口也被堵住了,邓粹最初利用这处缺口惊疑敌军,坚持了几个月,然后就地取材,用剩下的乱石与尸体筑了一段城墙,又坚持了几个月。 援兵终于来了,带队的将领名叫关颂,认得邓粹,刚一进城就接到命令:“交出食物。” 幸存的士兵狼吞虎咽,目光在马匹上扫来扫去,令新到的将士心惊胆战。 先锋军只带着随身口粮,关颂请求邓粹等人立刻随自己离开,去与崔太傅汇合,共同返回大楚,“战争结束了。” 邓粹只管吃,几乎吃下三个人的饭量,终于抬起头,问道:“结束了?” “是啊,敌军已经被逐出西域,诸国闻风而降,楚军大胜,我会留人守卫虎踞城,两位将军苦守孤城已久,也该回京受赏了。” 张印不吱声,邓粹打了一个久违的饱嗝,“关将军与敌军交过阵了?” “是啊。” “觉得敌军如何?” “很强硬,只进不退,但是不知变通,楚军只要挡住最初的攻势,就能反击,将其剿灭。” “你遇到的只是仆从军,他们更像是奴隶,而不是战士,都有家人被神鬼大单于扣押,进则一人死,退则全家亡,敌军主力根本就没来西域。” “敌军还没有准备好吗?” “笨蛋,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对,是‘声西击东’,神鬼大单于假装进攻西域,吸引楚军到来,真正的进攻方向必是北方,有匈奴人带路,他们知道该打哪里。” “那两位将军就更应该随我一块回京了。”关颂不是特别关心,他只管自己的任务,大楚的整个防卫要由兵部以及朝廷决定。 邓粹找了一眼,大厅里尽是野兽一般的饥饿士兵,新到的士兵盯着角落里的骨头,悄声议论。 “邓将军遭遇的敌军数量有多少?” 关颂不明白邓粹为何总是对这件事感兴趣,可邓粹官职更高,他只得回道:“四千多人,不到五千。” “邓将军有没有想过,敌军声势浩大,为何进入西域的只有区区数千人?” “他们……没准备好吧?” “敌军攻打虎踞城将近一年,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关颂笑道:“我明白了,因为有两位将军守卫虎踞城,堵住了前往西域的要道,敌军无法大规模通过,只能一点点过去。” 邓粹点头,“敌军害怕后路被断,因此全力进攻虎踞城,你遇到的几千敌军,本是用来拦截我们的后路,嘿,好像我们会逃走似的。还有一个原因,入夏以来,敌军攻势放缓,我与张将军当时就有猜测,敌军很可能调走了一部分,正是趁势反击的最佳时机,可惜我们手中士兵太少……” 关颂大吃一惊,也不管官职大小了,立刻摇头,“不行,我奉命带这支军队寻找两位将军,顶多留五百人守城,你们都跟我走,立刻就走,去见崔太傅,他现在是兵部尚书,邓将军有什么想法跟崔太傅说就是。” “崔太傅当了兵部尚书?”邓粹看了张印一眼,“陛下做事……也挺出人意料。”邓粹向前探身,语重心长地说:“关颂,你从军也有十几年了,熬到现在不过是名普通将领,封侯了吗?” 关颂摇头笑道:“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福分。” “本事,封侯者个个都有本事吗?福分,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好运就不能落到你头上?单说辟远侯,他凭什么封侯?就是因为当年胆子够大,在沙漠中迷路,贻误了军机,他一想,反正已经如此,往后退要受罚,不如闯一下,于是率军深入,竟然遇见了战败逃亡的一批匈奴王公,来个一锅端,立功封侯。” 张印张张嘴,嗯了一声。 关颂呵呵笑了两声,“还有这种事,可我不同,我是奉命撤退,回去之后能够领功,不会受罚。” “能有多大功劳?大功属于崔太傅,他家不知又要多几位列侯,你顶多官升两三级……” “真能那样,我就满足了。” “你的父母满足吗?兄弟子侄满足吗?夫人满足吗?”邓粹察言观色,“关夫人是大家闺秀吧?下嫁给关将军,就是看中你前程似锦,关将军却不思进取,送到手里的大功不要,升个小官儿就满足了,回去之后怎么向夫人交待?” 关颂脸红,“怎么叫‘下嫁’?我与夫人是……算了,功劳真那么容易到手?” “当然,敌军主力已经转向北方,留在西域的兵力不多,只有七八千人,被关将军剿灭数千,剩下的不过三四千人,只会冲锋送死,绝不是咱们楚军的对手。” 邓粹一开始还是猜测,现在则当成了事实,顺口就说,旁边的张印埋头吃饭,老仆却是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被困在城里,连斥候都派不出去,根本不知道敌军还有多少。 关颂皱起眉头,“这样算不上大功啊。” “关将军怎么糊涂了?神鬼大单于主力移于北方,后方必定空虚,此去再往西,风俗与西域相似,尽是一些小国,被迫归顺敌人,听说楚军来了,必定抢着投降,这还不是大功?” 关颂有点心动,但是仍犹豫不决。 邓粹又道:“我给邓将军分析一下:敌军会从北方进攻大楚,这是确定无疑的,很可能已经动手了,咱们现在回大楚,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有两种可能,一是楚军大胜,咱们没机会立功,连热闹都没得看,二是楚军大败,咱们仍然没机会立功,却要立刻顶上去,面对敌军主力,指挥作战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胜亦无功,败则有罪。” “敌军真会绕路北方?” 邓粹重重地一拍桌子,将整个大厅的人都吓了一跳虎踞城坚守将近一年,几乎天天与敌军打交道,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出来?” 关颂更是吓了一跳,他年纪大些,在与邓粹交往时却一直处于下风,被邓粹连劝带吓,什么疑问也没了,“我带的粮草不多,只够十天之用。” “入乡随俗,到了西域,你得学会就地取材,粮草不够,边打边抢啊。” 关颂笑了一声,既觉得不妥,又感到兴奋,看向老将军张印,“辟远侯觉得呢?” “我……只守城。”张印道。 “别管他,人家已经封侯了,只要守住虎踞城就算立大功,跟咱们不一样。” 关颂寻思再三,也一拍桌子,“那就听你的,大丈夫立世,总得冒一次险。可是有一句话说在前面,邓将军官职比我高,进退都是你的命令,不是我的,若能立功,首功也是邓将军的,我沾点余光就好。” 邓粹起身,大声道:“此一战若不令关将军封侯、众将士富贵,邓某赔命给你们!” 关颂带兵五千,邓粹也不谦虚,接管军队,分五百人护送虎踞城残兵去见崔太傅,留五百人给张印继续守城,他与关颂带着剩下的四千人,只带三日口粮,次日出城,竟然追击敌军去了。 崔宏接到人与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正在返回大楚的途中,看信之后怒不可遏,可是一切都迟了,再快的马匹也追不上那四千人。 又过数日,离楚界玉门关不远,崔宏接到消息,敌军主力出现在塞北,碎铁城失守,神雄关岌岌可危。 崔宏惊愕不已,原本做好准备,要在回京之后重重地参邓粹一本,这时却要默祝邓粹旗开得胜。 邓粹在虎踞城里信口开河,但他的猜测是对的,神鬼大单于的确将主力军队全都调往北方,在他的预计中,楚军绝不会继续西进,一听说北方有险,更是会快马加鞭地返回楚地。 邓粹与关颂击败了一支敌军,抢到了所需的粮草,一路西进。 邓粹并不糊涂,他有一个计划,无论如何,自己的这点军队不是敌军主力的对手,所以敌军转北,他就往南偏移,以避其锋芒。 一个月之后,关颂又开始害怕了,翻越一座小山时,他问:“邓将军,咱们究竟要打到哪里?” “听说神鬼大单于的领土北抵草原,南至大海我要看看大海。” 邓粹的心没有尽头。(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是楚军还是海盗? 邓粹又一次孤军深入,大楚还有一支军队被困在了海上。? 栾凯在云梦泽长大,自以为熟知水性,在海上待过几天,没觉得有何特异之处,直到进入远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海洋的威力,船上的晃动永不停歇,无论昼夜,他连做梦都是在游泳,疲惫至极,6地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游不过去。 栾凯早早醒来,干呕了几下,摸黑走出船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出来多久了,怎么还不到冬天?热得人心慌。”栾凯大声问道。 天还没亮,甲板上坐着另一个人,嘿嘿笑道:“傻瓜,这里没有冬天,总是这么热。” 栾凯走到那人身边,靠着船帮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的几点灯火,那就是6地,相隔不远,却不允许他们上岸,“没冬天?这里是地狱吗?地狱也得让人上岸吧。” 林阿顺从前是一名海盗头目,现在是副将,却没有半分将军的模样,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木桶,“黄将军这回失算了,大楚的名号没用,南洋诸国根本不承认咱们是楚军,只卖食物,不准咱们上岸。” 栾凯感到头晕,转身坐下,“咱们多久没上岸了?” “半年了吧。” “这么久?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栾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嘿,武功高强的栾凯,黄将军手下第一猛将,竟然被大海打败了?” “谁说我败了?”栾凯抬起头,慢慢地又垂下,“败就败了吧,敌人太强大,而且没完没了。你说咱们今天能上岸吗?只要一天,能踩在实地上,不来晃来晃去,我就能恢复。” “谁知道,看黄将军怎么跟爪哇使者谈吧,弄不好连食物和水也不卖给咱们了,那才是倒霉。咱们都会饿死在船上,听说过鬼船吗?” “没有,什么是鬼船?”栾凯的声音微微颤。 林阿顺稍转过身,刻意压低声音,“当船上的人都死了以后,大家怨气不散,就会变成鬼,船也变成鬼船,永远在海上漂泊,连地狱都去不了,更没机会投胎。” “啊?变鬼了还要晃荡下去。” 林阿顺点头,“运气好的话,爪哇国会派人把船烧掉,咱们也跟着化成灰,就不会变鬼船了。” “我宁愿化成灰,等使者来了,咱们好好跟人家说,让他们把咱们烧了吧,烧干净一点。” 林阿顺大笑。 栾凯怒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我是说你既然愿意恳求使者烧船,干嘛不求上岸?” “那是黄将军的事,我管不着。” “这是大家的船,人人管得着。” “真的?” “当然,我们海盗……现在不是海盗了,船上挂着大楚的旗号,可是既然人家不认,咱们不如再当海盗。” “海盗能上岸?” “不仅能上岸,还能抢他们的财物、睡他们的女人,一手人头,一手大碗喝酒,这才是英雄好汉该过的生活。” “对啊。”栾凯兴奋地说。 “云梦泽的好汉也是这样吧?” “差不多,但我们手里不拎人头。” 林阿顺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大家其实都愿意再当好汉,就是黄将军不愿意。” “劝劝他,他从前不也是好汉吗?” “此一时彼一时,黄将军现在要当忠臣了。” “忠臣有屁用,能让咱们上岸吗?” “不能,忠臣只能让咱们在海上飘荡,一直到死,黄将军没准还有人记得,咱们算什么?生是无名之人,死是无名之鬼。” “我叫栾凯,不做无名之鬼,待会我去劝黄将军,爪哇国要是让咱们上岸,一切好说,要是不同意,干他娘的,黄将军抢财宝,你们抢女人,我就想要张床,摆在最稳当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一觉。” 林阿顺嘿嘿地笑,正要开口,栾凯突然喝道:“饿不死的王八蛋,好大胆啊。” 林阿顺自知不是栾凯的对手,听到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一翻身打算滚到一边去,刚弯下上半身,手肘还没碰到甲板,栾凯已经站起来,冲着斜前方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林阿顺这才明白过来,栾凯呵斥的不是自己,只觉得全身虚脱,冷汗直冒,随即迁怒于偷听之人,也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从桅杆后面拽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相貌颇为清秀,使劲儿甩动手臂,想要挣脱林阿顺的掌握。 天边泛亮,林阿顺打量少年,“你叫什么?是谁的人?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我叫什么不关你事,我是黄将军的手下,你们不也没睡觉?” “呵呵,小子嘴挺硬。”林阿顺手上加劲,论武功他比不上栾凯,却有一膀子蛮力。 少年吃痛不过,唉呀叫了几声,服软了,“松手,快松手,我也姓黄,叫黄武儿。” 栾凯也走过来,“我有印象,你是黄将军在东海国招来的人,给他当亲兵。” 林阿顺减弱力道,却没有松手,皱眉道:“黄将军怎么连这种小兔崽子也带上船了?浪费食物。” “我会写字,你会吗?没有我,你们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永远无人知晓,有朝一日回到大楚,想领功都没个凭据。”黄武儿大声道。 “嘿,小兔崽子口气不小,难道你是黄将军的干儿子?” “他倒是有这个意思,可他没这个资格。”黄武儿语气狂傲,再次挣扎,“放开我!” 林阿顺松手,不等黄武儿走开,一把将他夹在左臂下,右手堵住他的嘴,向栾凯道:“去我的住处。” 林阿顺是头目,拥有独立房间,大步走去,少年挣扎得越用力,他的手臂夹得越紧。 栾凯跟在后面,困惑地说:“干嘛?你是要把这小子吃了吗?” 林阿顺不回答,进到房间里,先用破布将黄武儿的嘴堵住,又找来绳索将他牢牢捆住,扔在一边,拍拍手,对栾凯道:“这话,要向黄将军告密。” “告密?告什么密?”栾凯更加困惑。 林阿顺笑道:“接着刚才的话说,如果黄将军不听劝,你要怎么办?” “我这人嘴笨,我劝不服,你们接着劝,总得让黄将军同意当好汉。” 少年唔唔地叫唤,林阿顺上去踢了一脚,等少年老实了,他向栾凯道:“我们也劝不服呢?大家就这么陪葬?黄将军是忠臣,咱们能得到什么?” 栾凯挠头,“黄将军对我不错,他要是真让我陪葬……” 林阿面呸了一声,“对你不错?上船之后,你睡在哪?” “船舱里啊,跟大家挤一块。” “黄将军呢?独自住在大屋子里,宁可与这种小兔崽子分享,也没让你去同住,这叫对你不错?呸,他根本没将你当回事。” “闭你娘的嘴,我跟黄将军一声喝过酒、唱过歌,你敢说他对我不好?”栾凯翻脸快,前一刻还是有气无力的病猫,眨眼间就变得生龙活虎,而且是要吃人的龙虎。 林阿顺马上堆起笑脸,“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栾凯推开林阿顺,过去给黄武儿解开绳索,“老大不小了,还玩儿?” 黄武儿自己掏出嘴里的破布,呸呸几声,急切地说:“栾凯,别信他,林阿顺要背叛黄将军,他在劝你杀死黄将军呢。” 栾凯转身看向林阿顺。 屋子里很黑,林阿顺只显露出大致的轮廓,嘿嘿笑道:“八道。说真的,栾凯,我有个主意,能让咱们今天就上岸,你愿意加入吗?” “你想杀黄将军,我先杀你。” “谁说要杀黄将军了?咱们杀爪哇使者,使者一死,爪哇国必然大怒,到时候黄将军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干回老本行……” “你们是大楚水军,不是海盗!”黄武儿躲在栾凯身后喊道。 “当不当海盗不重要,爪哇国对大楚不敬,得惩罚一下他们,黄将军犹豫不决,咱们帮他拿主意。” 栾凯不语,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黄武儿急忙道:“别听他的,是楚军还是海盗,只在一念之间,今天杀死一国使者,在南洋诸国眼里,咱们就与海盗无异。”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林阿顺上前要打,却不敢靠栾凯太近,只得止步。 栾凯转身道:“当海盗没啥不好,只要能上岸就行。” “咱们能上岸。”黄武儿肯定地说。 “你保证?” “我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林阿顺不屑地说。 黄武儿却很自信,“南洋诸国之所以不相信咱们是楚军,是因为军中没有真正的大楚使者,从黄将军到你们,都是一副强盗模样,自然难以取信诸国。” “难道你能变出真正的使者来?”林阿顺更不屑了。 “不用变,我就是。” “你只是个会字的小免崽子,什么时候成大楚使者了?” 黄武儿再也忍耐不住,侧行两步,叉腰站立,朗声道:“林阿顺,放尊重些,我的真名不叫黄武儿,我姓韩,叫韩锳,乃是武帝幼子,当今皇帝是我的侄儿。此次出海,是要在海上建立新朝,我当皇帝,你们当大臣,与大楚平起平坐。” 栾凯呵呵笑道:“原来你是皇叔,可你怎么比皇帝还小呢?” 林阿顺根本不信,“原来这就是黄将军想出来的主意,要用你欺骗爪哇国使者?” “黄将军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有证据,今天会向爪哇使者出示,他们肯定会接纳这支楚军,让咱们上岸。” 林阿顺还是不信,栾凯却当真了,“太好了,只要能上岸,皇帝、皇叔、太上皇……随便你当。”(未完待续。)八 第五百一十二章 决战在即 韩孺子第二次驾临晋城。 大臣们勉强同意皇帝御驾亲征,但是绝不同意皇帝出塞,他只好驻陛在关内的晋城,路上多设临时驿站,与马邑城随时保持联系。 兵部与大将军府的一多半官员都跟来了,协助皇帝调兵遣将、转运粮草,尽一切努力支援前方的楚军。 韩孺子没来得及完成大楚的复兴计划,但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有些效果,在很短的时间内,马邑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兵力,数量还能更多一些,但是粮草供应有会麻烦,兵部建议量力而行。 赖冰文成为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虽然在兵部任职的时间不长,做起事来却是有条不紊,就连多年老吏也挑不出纰漏。 天还没亮,他就来拜见皇帝,这是惯例,在早朝之前,君臣二人会先见一面。 韩孺子起得更早,兵部侍郎赶到的时候,他正在览阅公文。 “敌军数量又增加了,估计已经达到三十万。”韩孺子抬头说道,只要是前线的公文,即使深夜里也能进城城门不能打开,公文放在篮子里,由城头的卫兵提上去。 赖冰文抖擞精神,行礼之后走到桌前,指着摊开的地图,“敌军数量虽多,辎重也多,而且这支敌军与匈奴人不同,不只有骑兵,还有大批工匠与奴隶,运送攻城器械,辎重因此更多。陛下请看,敌军显然以为马邑城会是决战之地,兵力多在这一带布置,楚军只需截断其后方粮道,顶多十天,其军必溃兵力越多,溃败得越快。” 这是早已制定的计划,柴悦率军二十万在马邑城吸引敌军,老将狄开等人率军一万绕行北方,约定日期进攻敌军粮道,将碎铁城敌军与马邑城敌军从中截断。 还有三天,约定日期就要到了,了解这个计划的人都有点紧张,因为此计能否成功,不仅取决于狄开这支奇兵,还要看匈奴人的反应。 大单于率部北遁,听说决战在即,再度南下观战,楚军奇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匈奴人无论是进攻还是告密,都将令楚军计划失败,迄今为止,大单于的态度十分暧昧,只说自己此次绝不会参战,没有给出保密的承诺。 “东海王今天该回来了。”韩孺子道。 东海王和金纯忠被派去与匈奴人谈判,只有他们带回肯定消息之后,韩孺子才能安心让楚军开战。 “此战关系到匈奴人的存亡,匈奴人应该不会拒绝,据说大单于十分在意自己的地位,不至于向敌军投降。” 韩孺子点点头,问道:“神雄关那边有消息吗?” “暂无变化,敌军大都退出山道,每日以骚扰为主,其意是阻止楚军出关,而不是攻城了。” 韩孺子又点点头,神鬼大单于显然要主攻马邑城。 两人谈了一会,群臣分批到来,谈的仍是军务,数字、地名一个接一个,一般人早听糊涂了,皇帝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立即与昨日的进展衔接上,偶尔有记不清的地方,赖冰文就会出面提醒。 早朝一直持续到午时才告结束。 韩孺子用膳时没忘了提醒张有才,“别人看情况,如果是东海王回来,马上带来见朕。” 东海王没回来,马邑城送来一封加急公文,赖冰文亲自送来。 韩孺子放下碗筷,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胃口了,“‘敌军发起进攻,我军坚壁不出,互有伤亡。’嘿,敌人沉不住气了。” “正是,敌军远道而来,辎重繁多,比楚军更急于速战速决。” 韩孺子沉吟未语。 赖冰文明白皇帝的心事,“陛下还在担心敌酋会出奸计?” “咱们连神鬼大单于在哪都不知道,此人狡诈,手握重兵却惯用奇计,不可不防。” “马邑城之战结束之后,敌酋必然露面。” 韩孺子笑了笑,挥手命太监们将饭菜收走,准备开始下午的忙碌。 太监们出屋,赖冰文上前一步,说:“陛下有什么人需要从马邑城调回来吗?” “朕自己都想去马邑城参战,怎么会往关内调人?” 皇帝不喜欢拐弯抹角,赖冰文只好直接说道:“崔腾是太傅之子,太傅督兵西域,独子似乎不宜再冒矢石之险。” “此事不必再提,先保大楚再说吧。” “是,陛下。”赖冰文躬身后退。 韩孺子忍耐多日,终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谨慎,开口道:“赖大人当初为何弃文从武、离开京城?” 赖冰文抬起头,“没人告诉陛下详情吗?” “有些传言,朕想听听你自己的讲述。” 赖冰文脸色微红,“既然陛下想知道臣年轻时喜欢吟花咏柳,在京城小有些名气,所写之诗倒也有人传看,不知怎么,被一位夫人看到了。臣不愿提及大臣姓名,望陛下原谅。” “嗯,你就说事情吧。” “这位夫人化名,以男子身份写了几首诗,派人送来,希望臣能指点。臣也是年轻不经事,逐字点评,一来二去,通了几回书信。后来臣发现此人的诗过于旖旎,颇有脂粉气,猜出她是女子。唉,臣一时糊涂,虽然在信中劝她停止,可还是来信必回。臣不敢隐瞒,臣当时心里确有邪念。” “然后呢?”韩孺子问。 赖冰文沉默了一会,“书信被发现了,夫家闹了一通,臣无颜在京城立足,于是远走它方。” “那位夫人呢?” “臣……离开京城之后,再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臣后悔当时的少不经事,但是绝未行过苟且之事,与那位夫人从没见过面。” 韩孺子微笑道:“自古英雄多情,赖大人何必自责?” “陛下不罪,臣感激不尽。” 赖冰文告退,走到外面,心中怅然若失,呆呆地站立一会,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在后悔,还是在怀念。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赖冰文收束心神,正好迎上皇帝身边一名太监的目光,急忙加快脚步离开。 张有才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摇头一边往里走,“陛下,崔腾写来一封信。” “说谁谁到。”韩孺子接过信,看的时候皱眉,看过之后却是大笑,“这个崔腾,说什么要对朕‘有始有终’,还说‘来世为人,再为陛下奔走效劳、执帚除尘’,他明不明白‘执帚’的意思?” “陛下真不打算将他调回关内?” 韩孺子收起笑容,“必要的时候,朕也要亲上战场,何况是崔腾?崔太傅和崔腾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担心的不是太傅父子,是皇后。” 韩孺子沉默一会,“皇后更会理解朕的决定。” 张有才躬身后退,韩孺子明知无用,仍然问了一句:“东海王和金纯忠还没有消息?”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韩孺子挥手让张有才退下。 整个下午,韩孺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马邑城的消息不停传来,前线战事正酣,敌军十分顽强,而且手段多变,马邑城外围的哨所与小城纷纷失守,楚军逐渐退缩。 驿兵速度再快,路上也需要时间,留在晋城的皇帝与官员只能看到几天前的事情,韩孺子真想插翅飞到塞外,亲眼看一看现在的状况。 可他不能动,真去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已经给予柴悦一切必要的权力,接下来就要看柴悦是否担得起这份信任。 直到入夜,东海王和金纯忠也没消息,韩孺子不等了,上床睡觉,做了几个不好的梦。 次日,韩孺子仍是天没亮就起床,夜里又来了几份加急公文,马邑城战况越来越激烈,柴悦的应对之策很简单,就是坚壁不出,拒绝与敌军决战。 即使没有那支绕行的奇兵,柴悦也要等敌军气势衰落之后,再求一战。 赖冰文匆匆走进来,防守神雄关、决战马邑城是他最早提出来的战略,如今战斗开始,他不能不紧张。 “陛下,前方送来敌酋的一封信。” “朕为什么没看到?”韩孺子有点意外。 “敌酋出言不逊,群臣皆以为不宜入陛下之眼。” “哈哈,难道神鬼大单于还能用信杀死朕不成?好吧,不看就不看了,他说什么?又让大楚投降?” “是,而且很狂妄,说是要踏平京城,将楚人全都变成奴隶。” “信是用楚文写的?” “用了好几种文字,包括楚文。” “这个神鬼大单于,对大楚恨意不浅啊。” “据说敌酋对所有国家都是如此。” “如果传言没错,他也的确将拒降之国的子民全变成了奴隶。” “大楚非它国可比,敌酋之败,必在马邑城。” 韩孺子笑了一下,“这封信朕就不看了,你们可以传抄一下。” “陛下,此信言辞粗俗……” “粗俗的是敌人,不是大楚,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他们的凶残,赖大人,马邑城之战只是开始,无论胜负,接下来都会有更多战争。” 赖冰文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是,陛下,旬月之间,此信将会传扬天下。” 韩孺子正要开口,张有才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东海王回来了。” 东海王与金纯忠连夜赶路,终于及时回到晋城。 东海王开口道:“大单于承诺置身事外,但是……” “但是什么?” 东海王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道:“贵妃率兵三千,要与狄将军汇合,共击敌军。”(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三章 请兵三千 老单于死后,新任大单于对大楚满怀疑虑,金垂朵在匈奴人中的地位因此下降许多,要不到所需要的兵马,只能去找一个人帮忙。 大单于阏氏是晋阳公主崔昭,虽说出身名门,自幼娇生惯养,她却很快习惯了塞外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从服饰以至坐姿,都与匈奴女子无疑,甚至学会了骑马,能够跟随丈夫驰骋。 人人都知道,大单于极宠爱这位阏氏,对她有求必应。 金垂朵进帐的时候,崔昭正坐在一堆毡毯上,与几名匈奴妇女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身前两个小孩子摔跤打闹,像是两只爪牙未全的小猫,大人也不管,任他们胡闹。 见到金垂朵,匈奴妇女退后让出一块地方,崔昭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 金垂朵跪坐在阏氏对面,两个孩子撞过来,她不客气地推开,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是有事相求。” 两人用楚语交谈,旁边的匈奴妇女听不懂,低头只管穿针引线。 “又想让我劝大单于参战?你高估我啦,事关匈奴人的存亡,大单于不会听我的话,你若是想要一块好的牧场,我倒是能帮忙。” 牧场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每年分配的时候都是一连串的明争暗斗。 金垂朵摇摇头,“我不要牧场,也不求大单于参战,只希望大单于能给我一些将士,让我去参战。” 崔昭很惊讶,两个孩子扑过来,在她膝前打成一团,崔昭费力地将他们分开,一手一个,搂在怀中,说:“何必呢,你并不亏欠大楚,也不亏欠皇帝,你的册书迟迟未到,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就是宫里没打算承认你这个贵妃。” 金垂朵昂然道:“我欲参战,与大楚和皇帝没有关系。” “那又是为什么呢?” “匈奴人想要坐山观虎斗,可是大单于有没有想过,此战过后,无论谁胜谁负,匈奴人都将沦为附庸?” “此话怎讲?”两个孩子在阏氏手臂下面也不老实,还在互相打闹。 “三方之中,匈奴最弱,想与任何一方平起平坐都很困难,大楚要求大单于称臣,神鬼则要将匈奴人全变成奴隶。马邑城一战过后,胜者更强,匈奴到时只怕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而败者则会记恨匈奴,肯定会想方设法将祸水引向北方。” 崔昭想了一会,稍不注意,两个孩子挣脱她的手臂,又抱在一起摔跤,嘴里咿咿哑哑地大叫。 金垂朵咳了一声,一瞪眼,两个孩子立刻停止打闹,连滚带爬地逃到阏氏身后,探头出来偷瞧,既显调皮又有畏惧。 崔昭笑了笑,随后正色道:“我替大单于说一句吧,就算匈奴人要参战,也该帮助更强的一方,我是楚人,但我要说句公道话,在这场战事中,大楚处于弱势。” “请阏氏转告大单于,正因为大楚表面上处于弱势,助大楚一战才有意义,神鬼强横,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匈奴人的帮助,他只要投降者,不需要盟友。” “若是败了呢?” “神鬼战胜大楚之后,转头就会进攻匈奴,匈奴与其早晚都有一战。大单于如果担心,给我士兵之后,就宣布我为叛逆者,大楚若胜,可以据此取得好处,大楚若败,不耽误他投降为奴。” 崔昭摇头笑道:“还好你没有直接去见大单于,像你这样说话,只会惹怒大单于,要不来一兵一卒。” 金垂朵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可就是忍不住,“所以我来找阏氏帮忙,你是明白人,而且大单于肯听你的话。” “大单于只在小事上听我的,他继位不久,还没有完全取得族中老人的认可,发出的命令分量不足。” “我的要求并不高,一万骑兵足矣,少一些也没关系。匈奴绝不能置身事外,一时安宁,换来的将是绝境。” 崔昭叹口气,“老天真是瞎眼,让你生为女儿身。好吧,我试着劝劝大单于,可能给不了你一万人,有多少算多少吧。” “谢谢阏氏,你一定要将我的话转述明白。” 崔昭笑道:“刚说完你不该生为女儿身你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但是不能用来劝说大单于。我会说,神鬼要让匈奴人男儿为奴、女子为婢,据说此前投降的诸国,连王后都要送上去遭受蹂躏,大单于若有降意,请早些告知,妾择时自尽,免受此辱,大单于若无降意,请出兵昭告天下。” 金垂朵愣了一会,“这样就行了?” 崔昭摇头,她与金垂朵年纪相仿,这时却显得成熟许多,“你呀,都已经有夫君了,还是这么不懂男人。等着吧,不出三天,大单于必定找你,请你出兵。” 金垂朵脸上一红,“好吧,我等着。”说罢站起身,准备告辞。 崔昭从身后拽出一个孩子,“教你的规矩呢?” “母亲慢走。”孩子低声说,不敢抬头。 金垂朵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哥哥吗?” “二哥会告诉皇帝,皇帝肯定会派人索要。他既然不承认我的身份,我为什么要将孩子给他?” “皇帝必有难处,大楚规矩甚多,他在京城肯定比大单于更不自在。” “那我就更不能将孩子送回去,让他在大楚再受一遍我们金家的苦头吗?” 崔昭没再说什么。 金垂朵给皇帝生了一个儿子,但她不会养,也不愿养,于是交给阏氏,崔昭倒是很高兴,正好自己的儿子也有一个玩伴。 崔昭显然更了解大单于,次日下午,金垂朵接到命令去见大单于。 在大帐里,大单于向两名大楚使者表示,匈奴人绝不会进攻大楚奇兵,更不会泄密,而且还要派一支匈奴人骑兵与楚军并肩作战。 东海王与金纯忠都吃了一惊,直到金垂朵站出来,两人才明白,原来要与楚军联手的人是她。 大单于未做解释,给的兵也不多,只有三千,金垂朵对此很满意。 一离开大帐,金纯忠追上来,兄妹二人边走边说话。 “你要亲自率军参战?” “当然,二哥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我希望匈奴参战,不是希望你参战。” 金垂朵扭头看着兄长,“怎么,觉得我没资格?” “当然不是,我只是……妹妹,我看你在这边也不得志,跟我回大楚吧。” 金垂朵止住脚步,“二哥,你想回大楚,我不阻拦,我想留在匈奴,你也别劝,这叫人各有志。再不得志,我也能要来一支军队,回大楚我能做什么?坐在宫里给皇帝缝袍子吗?” 金纯忠叹口气,“坐在宫里起码是安全的,妹妹,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金垂朵一时冲动,险些将孩子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天下纷扰,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匈奴与大楚唇齿相依,咱们兄妹比别人更有责任令两国联手对敌。” 金纯忠从小就比较听妹妹的话,长大了也还是如此,点头嗯了一声,可还是担心,“一定要注意安全,东海王会写一封信,交给狄开将军,以免误会。” 金垂朵说了声“好”,也不告辞,转身离开。 金纯忠心中叹息,金家最勇敢的人竟然不是男子。 东海王与金纯忠快马加鞭回晋城向皇帝复命的同时,金垂朵率军三千疾驰南下,名义上是要赶赴马邑城参战,中途却绕路与狄开率领的楚军汇合,准备伏击神鬼大单于的粮道。 韩孺子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在进行中,大楚天子也无能为力,唯有静观其变。 金垂朵不肯坐在皇宫里缝补袍子,韩孺子却要在关内的晋城行宫里苦等一条又一条消息。 每次想到这些消息都是几天前的事情,韩孺子都感到难以忍受。 为了保密,狄开与金垂朵再没有消息传来,只有马邑城每隔两三个时辰就有驿兵赶到。 这些消息勾勒出前线的大致状况。 神鬼大单于的军队与匈奴完全不同,骑兵、车兵、步兵多种多样,甚至还有骑着骆驼与大象的士兵,器械之精良更是不弱于楚人。 这几年来,马邑城外围修筑了不少城寨哨所,如今都被一一摧毁,没有一座能坚持过一天。 柴悦采取守势,一边加强加厚城墙,一边在城外挖掘大量壕沟,敌军的势头却是一拨高过一拨,似乎没有完结的时候。 战斗越来越激烈,一连三天,韩孺子接到的消息尽是某城某寨被破、将士伤亡若干的内容。 第三天,该是金垂朵与狄开按约袭击敌军粮道的时候了,前线的战斗已经进行了七八天,楚军仍处守势,马邑城外却已没有屏障。 韩孺子睡不着觉,每到前方军情传来的时候,不用人叫,自己就醒了,如果公文到得晚了,他就坐等,根本没法合眼。 大臣们更是紧张,兵部与大将军府没夜没日地调兵遣将,一是支援马邑城,二是预防万一,马邑城若是守不住,长城一线就是第二个战场,再往后则是晋城。 所有人都明白,马邑城之战至关重要,此战若败,楚军过半精锐将会覆灭,士气更是会受到严重打击,再想守住第二、第三道防线,难上加难。 马邑城之战持续了整整十一天,这也是韩孺子一生中最难熬的十一天。(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一胜一败 听说碎铁城失守、神雄关遇险,正从西域返回大楚的崔宏不由得又羞又恼。 他是兵部尚书,力主出兵西域,本意是西域势弱,一举平定之后,既能威吓敌军,又能轻易立功,没想到敌方如此狡诈,西域只是诱饵,却被他一口吞下。 崔宏将军队分为三部,前部随他星夜兼程,尽快赶回楚地,中部正常行军,以备不时之需,后部护送辎重缓缓而行。 神雄关若是失守,京城告急,他在西域取得的大胜将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一种罪。 崔宏心急火燎,半途中又抛下一半军队,只带五千人轻装疾进,在入冬之前赶回了玉门关。 听说神雄关还在坚守,皇帝正在晋城亲自指挥马邑城之战,崔宏稍稍松了口气,打算住一晚,等后方军队追上来再做定夺,前往马邑城已经来不及了,或许可以伺机从神雄关出兵,截断敌军退路。 崔宏睡了一个踏实觉,只在凌晨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以为自己还在西域带兵打仗,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敌军,可是冲过去之后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过多久,连身后的将士也没了,只剩他一个人东奔西跑…… 崔宏突然惊醒,呆坐半晌仍心有余悸,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时更觉旧伤隐隐作痛。 他没有叫人,准备躺下再睡一会,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连日急行军,就算是青壮年都难以承受,何况他这样一位虚弱的老人。 身子刚刚后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急迫的声音,“尚书大人?” “什么事?”崔宏下床。 “有紧急军情。” 崔宏一开口,睡在外间的随从也起来了,立刻点燃油灯,打开房门。 崔宏披着衣服走到门口,严肃地盯着来报信的将军邵克俭,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封公函,只看第一行字就脸色突变。 神雄关失守…… 昨天的消息还说神雄关无忧,决战将在马邑城进行,一夜之间怎么就会失守呢? 崔宏继续往下看,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详述经过与原因,只说神雄关失守,请玉门关立即支援。 信送来的时候,神雄关还不知道兵部尚书已经赶回来,因此只向玉门关守将邵克俭求助。 “送信的人呢?” “在外面。” 崔宏马上穿好衣服,心中还是不大相信,忍不住问道:“会不会是误报?敌军主力不是都在马邑城吗?神雄关易守难攻……守将是谁?” “将军陈嚣。”邵克俭回道。 “嗯,陛下亲选之人,应该没问题。” 崔宏匆匆赶往前院的正厅,驿兵还等在那里,但是提供不了更多消息,他在半路接信,之前不知倒了多少手,他甚至不知道信中的内容。 崔宏不是那种当机立断的人,急行军赶回玉门关就是他最急迫的表现了。 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召集众将与官吏,制定了多个方案,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求援公文接二连三,午时过后,崔宏再不犹疑,命令邵克俭立即率领玉门关守军出发,作为先锋前往小周城。 小周城是座古城,也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关卡,神雄关失守,它就是第二道防线,此城若是再失守,则关中再无险可守,西边的玉门关、东边的满仓城以至南边的京城,都将面临敌军的直接进攻。 尤其是满仓城,乃是关中最重要的存粮之地,函谷关以西的军队,都要依靠此城供应粮草。 崔宏心中焦躁,第一次感觉到敌人是如此强大,甚至让他心生恐惧。 他又等了半天一夜,另外五千士兵赶到之后,先期到达的五千人立即出发,也去小周城增援。 前方不停传来消息,邵克俭赶到了小周城,只比敌军早几个时辰,接着就是一场大战,楚军坚守,勉强稳住阵脚,可神雄关的消息却中断了。 崔宏不能再留在玉门关了,次日一早率兵五千出发,给中后两部留下命令,到达玉门关之后不得停留,立即前往小周城。 崔宏赶到的时候,小周城已是一片狼籍。 自从神雄关建成之后,小周城地位下降,已经多年没有整修,敌军来得匆忙,没有器械相助,因此没有立即攻克城池,可是仍造成极大的破坏,古旧的墙砖散落一地。 崔宏进城,登墙观看,只见远方黑压压一片,全是陌生的敌军,他们暂时放弃了硬攻,排列阵势,中间留出空地,明显是在等候后方的攻城器械到来。 小周城守不住,崔宏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越发恐慌,第一次生出可怕的念头:大楚要亡。 事发突然,皇帝与朝廷大员都不在,兵部尚书就是楚军的主心骨,一切事情都要他做决断、拿主意,崔宏有点敬佩自己的女婿,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崔宏转过身时,勉强保持住了镇定,下墙召集众将,首先询问神雄关究竟是怎么失守的。 城里有一些神雄关退下来的败兵,众说纷纭,有说内奸开门纳敌的,有说天降神火烧城的,有说山摇地动震塌城墙的…… 最只有一个人的说法稍微可信些,他说敌军在城外山谷里隐藏了一批攻城器械,趁夜组建,凌晨时分发起进攻,当天下午撞破了城门,守将陈嚣坚持不退,很可能已经陷于城中。 敌军不仅有器械,而且十分精良,神雄关若是抗不住,小周城更不行。 崔宏不提此事,命令邵克俭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弃城而逃者,死罪。我要立刻回京,调军前来支援。十天,你最少要坚守十天。” 邵克俭领命,崔宏留下自己的军队,只带少数亲兵南下返京,经过通往满仓城的路口时,他派人去给守城将领下达死守的命令。 绝不能露怯,这是崔宏唯一的想法。 京城里已经乱成一团,街上到处都是人,都嚷着要逃跑,却不知逃向哪里。 崔宏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众多大臣在城门口相迎,宰相卓如鹤召他前往勤政殿议事。 勤政殿里聚集着十余名大臣,一看到崔宏,全都迎上来,把他当成了大救星,七嘴八舌地询问前方的情况。 崔宏更想知道京城的情况。 卓如鹤比较镇定,喝令众人闭嘴,亲自解释道:“事情都赶在一起了,晋城消息,楚军在马邑城大胜,敌军溃散,没想到神雄关却……唉,我已派人去送信,陛下还没回信。” “敌人哪来这么多兵力,能同时在两地开战?”崔宏难以相信。 卓如鹤等人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京城有兵多少?”崔宏问道。 “一部分宿卫军,加上临时征调的士兵,有五万多人。”卓如鹤没闲着,这些天来尽其所能调集军队。 “五万人,太少了。”崔宏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神雄关失守,小周城将破,满仓城必败,京城该怎么办? 现在他将问题抛给宰相,“敌军势众,小周城坚持不了多久,就在此时此刻,可能已经失守,敌军不日将要攻至京城,五万人于事无补,是战是退,请宰相大人定夺。” 群臣闻言大惊,如果连兵部尚书都没把握,那京城真有危险了。 “战如何?退如何?”卓如鹤问道。 “战的话,立即将前线的将士全调回来,放弃小周城,烧掉满仓城,专心守卫京城,是胜是败,听天由命。退的话,都去关东,也得立即动身,扼守函谷关,挡住敌军的机会更多一些。” 众人无言,目光全都看向宰相。 卓如鹤沉默片刻,突然叹息道:“今日方知皇帝之难,如果陛下在的话……”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与宰相一样,他们无比怀念皇帝。 “当初就不该同意御驾亲征。”吏部尚书元九鼎颤声道。 “陛下留在京城,并不能守住神雄关,反而有可能失去马邑城大胜,那样的话,咱们连退往关东都做不到了。”崔宏要为女婿说句话。 众臣再度无言,最后还是卓如鹤说:“此时不必谦虚,大家有话尽管说,崔太傅,你先说,怎么做比较稳妥?” 崔宏明白,宰相等人怕担责任,必须由自己拿主意了,“退。” “放弃京城?”卓如鹤惊愕地说。 崔宏暗骂,嘴上道:“起码要将宫中诸人送往洛阳避难,京城要守,函谷关也要守,尤其是函谷关,很快就将是最重要的防线,我会亲自督守,至于京城……” 崔宏目光扫过,群臣纷纷低头。 卓如鹤道:“守卫京城是我的职责。” 崔宏看向卓如鹤,心想老狐狸也有勇敢的时候。 按规矩,众人这时候应该劝说几句,可是人心慌乱,规矩也没那么重要了,谁也没开口。 卓如鹤道:“事发紧急,陛下又不在,事情只好由我决定。崔太傅,我再问一句,小周城果然守不住吗?” “守不住。”崔宏十分肯定。 “京城呢?也守不住。” “难说。” 卓如鹤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宫中要移往洛阳,有劳崔太傅进宫敦请,函谷关至重,也有劳崔太傅据守,户部备好图籍、礼部装好礼器,情况如果更加危急的话,两部也迁至洛阳。” 卓如鹤顿了顿,“其他人随我留守京城,除非陛下有旨,不得离开,你我皆为楚臣,该是尽忠的时候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五章 皇后的承诺 崔宏连家都没回,直接由勤政殿前往后宫,请求面见太后与皇后。? 他是皇后的父亲,由他劝宫最合适不过。 请求立刻得到了允许,在中司监刘介的引领下,崔宏匆匆赶往慈顺宫上官太后失势已久,她这里仍然是宫中的核心区域,只比皇帝居住的泰安宫级别稍低。 迁宫的消息大概传开了,一路走来,崔宏见到大量惊慌失措的太监与宫女,他们忘记了森严的规矩,三五成群地切切私语,刘介偶尔会训斥一些人,但他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到了慈顺宫直接往里走,迈过门槛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出来,侧身请太傅先进。 庭院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宫女与命妇,崔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平恩侯夫人,来不及说什么,点下头,在另一名太监的引领下,进入客厅。 两宫太后并肩坐在软榻上,皇后与诸嫔妃站立两旁,几位皇子与公主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察觉到大人的紧张,也都老老实实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一动不动,只有淑妃邓芸的儿子还小,偶尔出声音。 崔宏不敢抬头细看,前趋几步,跪下磕头。 太监请太傅平身,崔宏也不客气,立刻道:“敌军攻破神雄关,正向京城进,太后与皇后宜迁宫洛阳,动身越早越好。” 慈顺宫归上官太后所有,真正管事的却是慈宁太后,她开口道:“这是崔太傅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所有人的决定?” “勤政殿内宰相等人共同做出决定,臣奉命进宫奉请。”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扭头问上官太后:“慈顺太后觉得如何?” 上官太后一脸病容,倦怠地说:“你们决定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皇宫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敌军真的攻进来,我会自杀,不会给大楚增添麻烦。”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这也是我的意见。” 崔宏吃了一惊,“两位太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两宫若是出了意外,臣等日后没法向陛下交待。” 慈宁太后道:“皇后以下,迁宫洛阳,留几个人照顾我们即可,这样总可以向陛下交待了吧?” 皇后等人立刻跪下,淑妃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佟青娥抱着的庆皇子也向祖母伸出手,想要进入她的怀抱。 慈宁太后叹了口气,伸手叫来淑妃与惠贵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搂着庆皇子,上官太后往旁边让了让。 婴儿在祖母怀中停止了哭泣,庆皇子咬着手指,盯着崔宏,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大家如此恐惧。 皇后要开口,慈宁太后冲她摇摇头,“此事已定,你们去收拾东西,崔太傅看什么时候出比较合。都退下吧。” “太后请三思。”崔太傅道。 “太傅进宫之前,我已经‘三思’过了,不必多言,请尽快安排迁宫事宜,需要慈顺宫与我做什么,尽管提出来就是。” 崔宏再度跪下磕头,这种时候实在没必要客气,说道:“有请两宫颁布懿旨。” 迁宫是大臣的决定,但在名义上,只能是太后的旨意。 慈宁太后点头,“待会派人送给你。大家还跪着干嘛?快去收拾东西,别带太多,以后你们还会回来的。” 不知是谁带头,客厅里突然哭声一片。 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手,刘介与几名太监、宫女分头劝离众人。 崔宏也告退,出门之后场面有些混乱,他只来得及与女儿说几句话,“我会将你母亲和崔格送过来,你要保住他们的安全。” 崔小君嗯了一声,问道:“京城真的守不住吗?” 崔宏盯着女儿的眼睛,点下头,“马邑城大胜,如果你哥哥还活着,一定要求陛下将他留在身边,崔家的安危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崔小君心生不祥,“父亲……” “快去收拾东西。”旁边的太监在催,崔宏跟上,快步离开皇宫。 崔小君将女儿交给身边的孟娥,“你先回去,我马上到。” 孟娥接过公主,先回秋信宫。 院子里的众命妇个个惊慌失措,也不请辞,争先恐后地离开,要回家商量逃难之事。 崔小君逆行回到客厅里。 上官太后斜倚在榻上,慈宁太后正与两个孙子告别,对庆皇子说:“听母亲的话,多亲近父皇,以后你会当皇帝,明白吗?” 庆皇子不明白,他只知道一件事,祖母似乎要离开自己、不要自己了,于是放声大哭,抱着祖母的手不肯松开。 慈宁太后心酸不已,先将小皇子还给淑妃,将庆皇子抱起来,亲了两下,交给惠贵妃,抬头看到皇后,说道:“正好你来,我要对你说句话。” “太后请说。”崔小君急忙走过来。 慈宁太后抓住皇后的一只手,“答应我,要让庆皇子继承帝位。” “太后……”崔小君惊讶至极,想抽手回来,慈宁太后却越握越紧。 “我不为难你,你若是生下嫡子,皇帝自然是你的儿子,如果你没这个运气,我要你支持庆皇子。” “太后,现在说这些太早,而且……而且这种事不由我做主啊。” “不用谦虚,皇帝听你的话,我就要你一句承诺,在必要的时候,全力支持庆皇子。” “太后……” “惠贵妃没有家人,对你们崔家不是威胁。” 佟青娥听到自己被提到,急忙抱着儿子跪下。 “好吧,我会尽自己所能……支持庆皇子继位。”崔小君本来是要劝太后一块离京,没想到会接下这样一个难题。 “皇后养过庆皇子一段时间,他也是你的儿子。” “是,太后,我会待他如亲生子一般。” 慈宁太后点点头,又对淑妃邓芸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要争,惠贵妃先生皇子,这是她的运数,你们邓家没这个命。” “我不争。”邓芸淡淡地说。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挥下手,“都走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邓芸行礼之后先走,佟青娥随后,崔小君收回手掌,没有马上走,“太后,陛下若在,肯定不会让您留下。” 慈宁太后笑了一声,“所以我很庆幸陛下不在。你是个好皇后,我之前对崔家有偏见……算了,不说那些,你心肠软,这未必是坏事,今后好好服侍皇帝,尽量让他少冒些险。你是崔家的女儿,早就知道自己会当皇后,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此刻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走吧,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记住你今日的承诺,否则的话,我在阴间也会找你质问。” 崔小君心中一寒,有点后悔刚才的承诺,可是来不及反悔,只得行礼,匆匆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位太后,随身女官与侍女都不知去哪了。 安静了一会,上官太后道:“庆皇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连崔家都能原谅?” “庆皇子由我一手养大,是我的长孙,也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而且由他继位,外戚势力干扰最小。”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那也不值得原谅崔家。” 慈宁太后起身,转而面对上官太后,“思帝不是崔太妃毒杀的。” 上官太后仍不抬头,“随你说吧,反正我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真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最后也是冷笑一声,“没错,你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走向门口,她对上官太后一直存有敬畏之情,现在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上官太后再怎么擅长权术,都是一名失败的母亲,不值得羡慕。 两宫太后的女官和侍女、太监都站在外面,慈宁太后大声道:“想留者留,想走者走,我会写份懿旨,赦你们无罪。” 没人离开,众人突然一块跪下,仍然没人吱声。 慈宁太后也不多劝,目光停在刘介身上,“你不必留下,陛下还需要你。” 刘介摇头,“有人替陛下掌管宝玺,我很放心,不会走。” 慈宁太后笑了笑,走到刘介身前,小声道:“那就替我去趟秋信宫,将皇后身边的侍女孟娥叫到慈宁宫。” “是,太后。” 刘介带着孟娥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慈宁太后已经写好相关懿旨,连同太后之印一同交给刘介,吩咐他去找慈顺太后,完成之后将懿旨连同印章都交给宰相卓如鹤。 孟娥站在太后面前,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叫来。 “你会跟随皇后一块离开吧?” “嗯。”孟娥在谁面前都不太爱说话。 “那就好。陛下一直很信任你。” “那是从前。” “不对,陛下虽然不让你留在身边,但是将你送到皇后宫中,这就是最大的信任,嘿,要知道,陛下甚至不放心将皇后交给我。” 孟娥没有回应。 慈宁太后独自深思片刻,微微扬眉,似乎刚想起孟娥还在,“见到陛下之后,转告一声,就说‘宫里没事了,不必再担心’。” “陛下会问个清楚,如果我说不明白,陛下就会查个清楚。” 慈宁太后笑道:“还是你更了解陛下。”随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告诉你无妨,但你只能说给陛下,绝不能泄漏给外人。”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沉默一会,“思帝的确不是被崔家所毒杀,他是自杀的,慈顺太后与杨奉都有责任。”(未完待续。)八 第五百一十六章 陛下会怎么做? 吏部尚书元九鼎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一进卧室,夫人就抬头问道:“什么时候走?跟宫中一块走,还是单独走?” 元九鼎沉下脸,挥手将丫环撵出去,“走什么?我是吏部尚书,要留在京城,只有户部与礼部才能离开。” “为什么?”夫人惊讶地问,随后面露怒容,“谁做的决定,宰相还是太傅?” “妇人家别管那么多事,你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先走,不必等宫中,我弄了一份通关文书,你们过函谷关,直奔洛阳,投奔曾家,如果……” 夫人上前,“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能去哪?曾家也要看你的面子,你若是有了万一……谁肯搭理我们啊。你得跟我们一块走。” 元九鼎脸色铁青,“你以为我不想吗?可宰相说得很清楚,只有户部与礼部能走,其他大臣都得留下守城,等陛下的圣旨。” “圣旨到了,人都死了。我去见宰相夫人,让宰相放你走。” “没用,宰相自己也留下,他能放我走吗?” “我说能走就能走,我甚至不必亲自去宰相府,只需给宰相夫人写封信,她自会帮你争取到宰相的同意。” 元九鼎一脸狐疑,“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又在搞什么?” 夫人冷笑一声,“当然是给你们帮忙。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当初皇帝出京巡狩,几位命妇天天在宫里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背后的主使人就是宰相夫人。” 元九鼎大吃一惊,“你参与了?” “这不重要,反正我有宰相夫人教唆命妇的证据,太后如今不肯离京,我若是将这份证据交给皇帝,宰相夫人必受怀疑,全家都要完蛋。” 元九鼎脸色忽红忽白,他知道朝中的这些夫人经常私下里策划小阴谋,只要对自家有益,他并不干涉,没想到竟然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证据呢?” 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丈夫。 元九鼎打开看了一遍,这是宰相夫人写给王翠莲的,感谢她的帮助,表示很快会给她的儿子安排一份肥差。 信里没提挑拨皇帝与太后关系的事情,但是有这样一封信足矣,宰相夫人与太后身边人勾结,许以“肥差”,本身就是令人怀疑的重罪。 “这封信怎么会到你手里?” “我在宫中候命时拣到的,肯定是王翠莲不小心掉在地上。” “你没对别人说过?” “当然,若不是为了救你一命,我今天也不会拿出来。” 元九鼎想了一会,大笑,“走,也不必等宰相的许可,咱们全家人现在就走。” 夫人大喜,“不用向宰相夫人求情?” 元九鼎将信收入自己袖中,“都这种时候了,还向宰相夫人求什么情?我给宰相写封信,等咱们出城之后再送过去,卓如鹤肯定会补发一道命令,这就够了。” 卓如鹤也回了趟家,让公主与家人收拾细软之物,准备与皇后一块迁宫洛阳。 公主免不了也要劝说一番,卓如鹤只回一句话,“我是宰相,全城人都走得,唯有我走不得,我一人留下,尚留忠名,我若弃城,全家遭殃。” 家人知道劝不得,只好放弃,派人去与宫中联系,准备一块出京。 卓如鹤本应再去勤政殿,可他却去了书房,屏退随从,独自坐了一会。 没有外人在场,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显露真心,只觉得全身虚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不得不小声提醒自己:“你能做到,萧声能做到,你也能。” 前左察御史萧声在晋城投河效忠,已成为大臣的楷模,卓如鹤也曾慨然进军匈奴大军,可那时他的决定无关紧要,现在却会影响京城乃至大楚的存亡。 小半个时辰之后,卓如鹤终于恢复镇定,起身出门,准备叫上随从前往勤政殿。 随从递上一封信,“吏部尚书元大人送来的信。” 卓如鹤微微一愣,接信打开,粗略看了一遍。 “大人要出府吗?”随从问道,他服侍宰相已久,总能准确猜到主人的决定。 这一回却错了。 “不,待会再走,先去见公主。” “是。” 在府里,宰相夫人被称为“公主”,从她下嫁卓家时就是如此,就连公婆还在时,也要用这个称呼。 公主正指挥家人将值钱之物装箱,箱子堆满了半个院子。 卓如鹤皱起眉头,“公主请进屋说话。” 公主又向仆人吩咐几句,随丈夫一块进屋,屋里空荡荡的,连桌椅都被搬空了。 “都是我的陪嫁之物,不能留给蛮子。”公主以为丈夫嫌自己带的东西太多。 卓如鹤将信递过去。 公主一愣,接信看了一遍,大怒,“原来那封信落在了她手里!” “这么说,真有一封信?” 公主稍一犹豫,回道:“不是什么大事,难道我不能与别人通信了?” “王翠莲的外甥是谁?已经安排了?” “在户部担任小吏。” 卓如鹤心里明白,户部掌管图籍钱粮,即便是一名小吏,也可能是个肥差。 “唉,你把我害苦了。” “我是为你好,你这个宰相当得朝不保夕,皇帝不信任你,大臣各怀异心,太后也对你不满,总想用别人代替你,是我保住了你的位置,太后与皇帝关系越紧张,越需维持朝堂稳定,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卓如鹤哑口无言。 “元九鼎不就是想要一道离京的命令吗?给他就是,到了洛阳,不用你插手,我自有办法收拾他们一家。” 卓如鹤长叹一声真是高估自己了,大概只有陛下能应付得了这种烂摊子。”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公主大声道。 “你快收拾东西吧。” 卓如鹤转身要走,公主又道:“既然说到这儿了,还有几个人也想去洛阳,希望能得到你的许可。” 卓如鹤扭头,神情又惊又怒,“你有多少把柄握在外人手里?” “与把柄无关,你签署一道命令,至少能得五万两银子,到洛阳兑付。” 卓如鹤大怒,“卓家就这么缺钱吗?” “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多艰难,银子当然越多越好。人不多,就十几位……” 卓如鹤拂袖而去,乘轿出府,刚出大门就被拦住,随从们叫叫嚷嚷,没一会工夫,一名随从来到轿前,“大人,王国舅求见。” 卓如鹤嗯了一声,轿子落地,随从掀开轿帘。 皇帝的一个舅舅扑过来,探身进轿,一把抓住宰相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卓大人,你失职啊,怎么能让太后留下呢?别人不走,太后也得走啊,否则的话,你以后怎么见陛下?” 王国舅原是农夫,平时还能强迫自己遵守规矩,一着急就不管不顾了。 卓如鹤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王国舅是替自家人着急,太后离京,他们自然跟随,太后不走,他们也不好走,即使太后下令,王家人若是离京,也会落下坏名声。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你是宰相,陛下走的时候将京城交给你,你不能决定,谁能决定?别唬弄我们老实人,这件事就得落在你身上,你不管,我不撤手。” 卓如鹤甩手,王国舅手劲儿却不小,他只好道:“我这不是正要进宫嘛。” “我跟你一块去。”王国舅说罢就往轿子里挤。 两边的随从急忙拦下,一人说:“国舅,你不是有自己的轿子吗?” 王国舅这才醒悟,松手后退,“咱们一块进宫,一块劝说太后,总不能让太后留在京城。” 卓如鹤还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却接连被琐事所困扰,心情越来越差。 “如果陛下在这里……”卓如鹤在轿中自语,既愧疚又怀念。 没走出多远,轿子又停下了,卓如鹤跺跺脚,一名随从掀帘道:“有百姓拦路,已经派人去驱逐了。” 迁宫洛阳的消息早已传出,城内大乱,人人都想抢先离开,可是自从听说神雄关失守以来,京城各门一直封闭,没有朝廷的命令谁也出不去,百姓因此拦路求情,希望开门放人。 卓如鹤不能下令开城门,那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拦阻宫中诸人的道路,而且人若是都跑光了,只剩空城一座,更难守卫。 轿子缓慢前行,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卓如鹤心中惴惴,打算一到勤政殿就下令全城戒严,不许百姓随便出门。 砰的一声,轿子一晃,差点倾倒,卓如鹤大惊失色,双手扶住两边,以为遇到了刺客。 一个似男又似女的声音高喝道:“让我见宰相,凭什么不让我见宰相?我连皇帝也见得……” 轿子稳住,卓如鹤自己掀起轿帘,只见几名军士正奋力按住一人,怒道:“怎么回事?” 随从过来,虽是深秋,脸上却全是汗珠,“一名老妇,力气大得吓人……” 老妇暴起,竟然将军士推开,上前两步,离轿子只有不到十步,轿夫根本不敢阻拦。 “宰相,我跟你说,我家男人与皇帝交情不浅,不信……” 更多军士跑过来,合力将老妇按住,甚至有人拔刀。 “住手。”卓如鹤喝道,当街杀死民妇,一旦传扬开来,可能会激起民愤,“送到京兆尹府,关起来就是,不可伤害。” 军士拖走老妇,老妇嘴里仍大叫大嚷。 轿子继续前行,总算平安到达皇宫,停在勤政殿前。 王国舅又跑来,“停这儿干嘛?进宫啊。” “宫里是想进就能进吗?总得通禀一声。”卓如鹤下轿,进入勤政殿,看到几位大人都已赶到,唯独没有元九鼎。 “陛下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卓如鹤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踏入大殿的一刻,他知道该找谁询问了,“传御史南直劲。”(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楚使者 东海王默默祈祷神鬼大单于能够拒绝和谈,可事态进展偏偏不如人意,双方来回沟通了好几天,敌方居然同意接见大楚使者。 东海王别无选择,开始思考如何传递消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语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译接力合作,双方才能互相听懂。 出发之前,东海王问赵若素:“你有计划吗?” 赵若素重重叹了口气,“见机行事吧。” 这话跟没说一样,东海王只好自己想主意,刚坐上马背,崔腾匆匆跑出来,向东海王道:“陛下说他就不送行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能不能回来不重要,关键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 “这是陛下说的话?”东海王面露恼怒之色。 崔腾笑道:“陛下就说他不送行了,其他话是我说的,真羡慕你,有机会为陛下尽忠。” “那你跟我一块去吧。”东海王冷冷地说。 崔腾连连摇头,“呵呵,我本事没你大、地位没你高、口才没你好、运气没你佳,就不跟去添乱了。记住,完成任务优先,就算不能吓敌军一跳,也要争取多拖延几天,好让这边征集到足够的兵力。” 东海王拍马离去,崔腾在身后大声道:“东海王,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忠臣!” 一队十余人驰出函谷关,由各处将领接力护送,通过一道又一道壁垒,每过一处东海王都想,此关能坚持多久?守关将士现在还都是活生生的,过不了多久就将伏尸雪地,这些人心里知道吗?不害怕吗? 东海王差点开口问出来。 当天夜里,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军营里,东海王邀赵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几杯热酒驱寒,东海王问:“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你因何长叹?” 赵若素不太爱说话,东海王笑道:“你是‘罪上加罪’,我是‘九死一生’,还有什么话不可说、不敢说?” 赵若素终于开口,“我叹陛下还是爱用奇招、虚招,指望用两条亦真亦假的消息惊吓敌军。” 东海王一拍大腿,“对啊,我也觉得此招难以奏效。” 赵若素斜睨东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这个意思?” 赵若素摇头,“我只说这是奇招、虚招,没说不会奏效,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一招很可能激怒敌酋,楚军只要能挡住最初的怒意,这两条消息就会发生效力,令敌军士气大降,甚至发生分裂。” “可你仍然叹息?” “我叹息此招生效之后,陛下更爱用奇、用虚,这绝非帝王之术、大楚之福。” 东海王眨眨眼睛,他与赵若素正好相反,以为这种时候什么招数都可以用,只担心这一招没用。 “陛下为何派你跟来?”东海王疑惑地问,他是皇帝的弟弟、宿卫军大司马,起码表面上地位极其尊崇,赵若素却是一名连职务都没有的待罪闲人。 “使者当中总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赵若素平淡地说。 东海王发了一会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发现酒已经凉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来越狠了,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何对得罪者时常宽容了,分明是要物尽其用,让咱们以死效忠啊。” 赵若素点头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陛下若坚持以此治国,则天下太平。” 两人都认可同样的事实,态度却截然相反,东海王嘿嘿地笑,不想争论谁对谁错。 第二天早晨,使者一行加快了速度。天寒地冻,东海王冷得直流眼泪,可还是注意到一件事,“楚军在囤积冰块,这倒是冬天阻敌的一个办法。” 赵若素嗯了一声,半晌才道:“敌军迟迟不肯发起进攻,必是准备充分,冰块能挡多久?” 东海王不吱声了,心里纳闷,皇帝怎么会欣赏这样的怪人,处处作对,就没有一次肯顺着自己说话。 三天之后,楚军不能再护送了,从这里开始,东海王一行由敌军带领。 “距离这么短。”东海王自言自语,心里有点发慌。 第一批敌军是匈奴人,接下来不停更换,敌兵的装扮各式各样,越往后越华丽,有人的盔甲上镶满了宝石,阳光照耀,晃得人眼晕。 使者绕过京城,继续北上,东海王远远地望了一眼,京城尚还屹立,但是城墙破损,累累伤痕、烧痕,令人触目惊心。 “京城守不了多久。”东海王更小声地说,瞧了一眼赵若素。 自从进入敌军范围之内,赵若素更不爱说话,但是腰板越发挺得笔直,就算骑在马上跑一整天,也从不肯弯腰露出疲态。 东海王也挺起身子。 楚使被送到京北百余里外的一座庞大军营里,东海王心中震惊,敌军数量太多了,营地一座连着一座,纵马驰骋也要跑上几天几夜。 楚使没有立刻得到接见,而是被送到一顶帐篷里,来了几名奇装异服的贵人,借助通译向他们传达面见“正天子”的规矩: 下跪时双手着地,手心冲上,亲吻地面三次,然后以额头触地,未得允许不可抬头。 问什么答什么,不可擅自开口。 每次回答问题,都要口称“天下共主”,自称“惶恐之奴”。 先要沐浴更衣,一天之内只喝水不吃饭,待身上全无异味之后,才能面见“正天子”。 …… 敌酋规矩繁多,说完之后,又拿出一卷纸,上面以三种语言将每一项规矩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其中包括楚语。 贵人退出,东海王拿着纸对赵若素说:“咱们若是全数照做,也就没脸再回去见陛下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若素被分配到另一顶帐篷里,转身要走,东海王上前拦住,“赵若素,你到底想怎么做,提前告诉我一声,都到这里了,我不可能再有别的想法,以死明志?可以,我能做到,让我有个准备就好。” 赵若素盯着东海王看了一会,吐出几个字:“那就准备吧。” 东海王真想狠狠一脚踹过去,勉强忍住,回道:“好吧,去见敌酋,但是不下跪?” 赵若素点头,“不下跪。” 赵若素离开,东海王心里空落落的,尽量什么都不想。 很快有几名仆人抬来一只大桶,让客人沐浴。 在寒冬里泡热水澡,本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东海王总摆脱不掉一个念头: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洁,换了好几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颇为刺鼻,逐渐变得清香。 沐浴持续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给任何食物,东海王又累又饿,快要虚脱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还没有一男半女,实在是失败。 次日午时过后,东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顶样式古怪的软轿,前去面见神鬼大单于。 “其他人呢?”东海王问,只有他一人乘轿,赵若素等人都不见踪影。 通译没在,护送者低头前行,一个字也不说。 东海王脸色微变,不管怎样,赵若素都是一种监督、一种鞭策,他不在,东海王心里更加没底。 “以死明志。”东海王小声道。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东海王已经被冻得全身颤抖不已,轿子终于停在一顶巨大帐篷前,几名奴仆上前,将客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上另一顶小轿,这回行程比较短,直接抬进了帐篷里。 帐篷垫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华服贵人掌管,东海王下轿,踩着松软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发空、双腿发软、心里发虚,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开朗,至少三十人同时扭头看向客人,有衣饰华丽的男子,还有戴着面纱但是并不羞怯的女子。 东海王做好了抗争的准备,目光扫过,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中间,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边没有人靠近,地位应该最高。 东海王正要开口,忽然警醒,这人不是神鬼大单于,这间屋子甚至不是正厅,而是等候召见的前室。 东海王发现自己紧张了,咳了一声,脸上挤出微笑,大声道:“有人会说楚语吗?” 中年男子走过来,其他人纷纷让路。 “我会说几句。”男子生硬地说。 “阁下怎么称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该称我‘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亲弟弟,你也该称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来送死的。” 男子的轻视反而让东海王丢掉了恐惧,正色道:“我是来送信谈判的,大楚天子有话要对神鬼大单于说。” 男子脸色一变,“注意你的用词,送死者,死法有许多,你想挨个尝试一遍吗?” 有些话本应等见到神鬼大单于再说,可东海王忍不住了,担心再过一会自己心中的斗志与锐气将要消息,于是大声道:“我只知道一种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请你转告神鬼大单于,大楚天子开出条件:如果你们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会召回已经攻入你国的两支楚军。” “两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发,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进攻,此时已经登岸了。”东海王尽量表现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别种语言说了几句,帐篷里的人全都发出笑声。 东海王心中一紧,这两个消息对敌人来说显然不是意外。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再攻京城 中年男子大笑着转身离开,其他人也都走出前室,东海王一个人愣在当场,不明所以,帐篷里到处都是帷幔,稍一走神,他甚至分不清门在哪里。 很快,另一名男子走进来,身穿窄袖长袍,头戴尖帽,唇上留着一撇胡子,看相貌像是楚人,一进来先掐灭几根蜡烛,只剩三根维持照明。 “帐篷里到处都是易燃之物,必须小心些。”男子走近东海王,抬头看他。 “你是楚人?”东海王皱眉道。 “什么是楚人?”那人反问道,笑了一声,“楚国治下、受皇帝统治的才是楚人,我出生在西域,在更西方的国度长大,会多种语言,与王公贵族做生意,谁也不能说是我的主人。只有正天子例外,他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于是我自愿为奴,为正天子奔走效力。对了,我有一个楚国名字,丘洪。” 东海王笑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当奴才的理由,你的模样与装扮已经说明一切。” 丘洪并不气恼,“追随正天子这些年来,我见识过无数人的狂妄,也见识过同样多的惨败与乞求。” “我是来与神鬼大单于谈判的。”东海王冷冷地说。 “你说的名称是匈奴人乱叫的,最好不要再说。” “‘最好’常是奢望,比如你国,自以为攻入了大楚之境,却不知后方危在旦夕,连回家的路都没了。”东海王急切地想要弄清那些贵族在笑什么。 丘洪哦了一声,“怪不得大家发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走到一张榻前,坐在上面,却没有邀请东海王坐下。 “神鬼大单于让一个奴才替他谈判?” “我不是来谈判的。”丘洪平淡地说,停顿片刻,“我是来看看楚国使者究竟有几分诚意,然后向正天子提出建议。” “大楚很有诚意,可以不计较你国的无礼入侵,只要你们退出楚境,大楚也会召回你国境内的所有楚军。” 丘洪再次大笑,“你还真是不忘这件事,看来你们并不知道,也难怪,由此往西,一切路径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消息传不到楚国。” “不知道什么?”东海王心中惴惴,脸上却不动声色。 “你们有一个叫邓粹的将军,带着很少的人进入我国,一开始打了几场小小的胜仗,可是在神叶城全军覆没。” 东少王脸色微变。 丘洪继续道:“你国曾派出一名使者,名叫韩息,自称是皇亲国戚。” “他的确是宗室子弟。”东海王隐约记得几年前皇帝曾派出一名使者,应该就叫韩息。 “他在神叶城待了很久,这次也一块被杀了,正天子已经传令,楚人西行者,一律格杀勿论,所以你瞧,我不是楚人,只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张楚人的面孔。” “你的确不是楚人,真正的楚人不会数典忘祖。” “哈哈。你们还有一路军队,从海上出发,将军也自称是皇亲国戚,说是皇帝的叔叔。” 东海王一愣,“你说的是谁?” “看来楚国的消息不灵通啊,或许那个人是在撒谎,但他的确自称皇叔,在爪哇国抢占了一座岛屿,自立为皇帝,不打算再走了。海上诸国没向楚国通报消息吗?真是奇怪,我们很早就接到了。” 丘洪笑吟吟地看着东海王。 东海王越发困惑,若说黄普公带着一群海盗自立为王,他是相信的,可是自称皇叔,并且自立为皇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告诉你,不能再用这两路楚军跟我们谈判。” 东海王半晌无语,不管消息真假,皇帝想用这两条消息惊吓敌军的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 可他没有死心,突然也大笑起来,悄悄观察对方的反应,见丘洪略不耐烦,他说:“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我只是来告诉神鬼大单于,这是他最后一次平安返家的机会。” 丘洪收起笑容,起身离开。 很快从另一个方向走进来两名奴仆,示意东海王跟随他们出去。 东海王很想冲进帐篷深处,或者站在这里大喊几声,但他没敢,老老实实地跟随奴仆回原来的住处,心慌意乱,如果丘洪所言都是真的…… “陛下肯定不会像我这么惊慌。”东海王自语道,稍稍安慰一下自己,“我不是来争论消息真假的,是让敌人犹疑不定。” 东海王对刚才的反应很不满意,下定决心,再有机会见到丘洪,一定要表现得胸有成竹。 仆人送来了酒肉,东海王真是饿了,却没有胃口,“怎么?不用我空腹见神鬼大单于了?” 仆人大概听不懂楚语,连头都没抬,放下食物转身走了。 东海王狼吞虎咽吃了半顿,突然想到这或许是断头饭,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胃口再失。 仆人进来收走残肴,东海王坐在床上呆呆发愣,想找赵若素说话,门口却有卫兵把守,不许他出去。 东海王不停给自己鼓劲,可是只要一停下来细想,又觉得完全不可能,神鬼大单于与极西方必定保持联系,消息比大楚顺畅得多,怎么可能轻易受骗? 第二天一早,东海王又被叫出去,这回没有软轿,四名卫兵像押送一样带他到了一块空地上,在这里,他见到了赵若素等人,心中一惊,以为楚使都要被处决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看来神鬼大单于不懂这个道理啊。”东海王向赵若素大声道。 赵若素没吱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是在观赏风景。 东海王敬佩不已,也闭上嘴,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对,这里不是刑场,周围的士兵一批批调动,像是在奔赴战场。 没过多久,有人牵来楚使的坐骑。 东海王稍松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趁着上马的工夫,向身边的赵若素道:“这就要开战了?咱们怎么办?” “见机行事。”赵若素还是这四个字。 “见什么机啊?”东海王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见不到神鬼大单于,只见到一个堂兄和一个奴才。” 赵若素点点头,跳上马,什么也没说,仍然挺得笔直。 东海王也上马,心想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楚使随着大军南下,敌军前后望不到头,东海王想找人说话,周围士兵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会说楚语,他只好又向并驾齐驱的赵若素道:“这是要攻打京城,还是函谷关?” “京城。” “咦,你听说消息了?” 赵若素摇头,“神鬼大单于为人刚强不屈、有进无退,上次敌军没能攻下京城,还被陛下带着数千将士所惊吓,他肯定非常不满,所以要强攻京城,以定军心。” 东海王觉得有道理,“你再猜猜,神鬼大单于最后会见我吗?” “京城若被攻破,他挟余威,可能会见东海王,京城若是不破——那就难说了,他这种人一怒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东海王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然与京城的存亡联系在一起,“那……京城会被攻破吗?” “我只猜人,不猜事。” 东海王患得患失,既希望京城能保住,又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传递消息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军队走了一天,在一座山后扎营,看不到京城,敌军士兵更显众多,一眼望去,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楚使又被分散到各个帐篷里,东海王仍然独占一顶,但是没有了木炭等取暖之物,入夜之后,外面寒风呼啸,帐内冷得人睡不着觉,东海王哆嗦了一晚上,心里诅咒敌军能被冻死。 次日一早,楚使又被带出来,这回骑马只走了一个时辰,停在一处高地上,远远地能够望见京城。 高地上还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高台,装饰得极其华丽,大量士兵环绕周围,楚使站在高台之下,有士兵监视,不准任何人抬头,事实上即便抬头也看不到什么。 “神鬼大单于在上面。”东海王小声说。 赵若素嗯了一声,望着京城,如雕像一般。 丘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楚使身后,突然开口,“今天你们就能回家了。” 赵若素没动,东海王回头,冷冷地看着丘洪,“你们却在放弃回家的机会。” “四海为家,正天子所到之处皆为家,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你就能在皇宫里见到正天子。据说楚国皇宫非常华丽,我一直想亲眼看看。” 东海王转回身,心中愤怒,却无话可说。 一队士兵押着一个人转到高台前方,东海王惊讶地看到被押者竟然是神鬼大单于的堂兄。 堂兄软软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似乎在哭泣。 丘洪小声解释道:“他之前指挥攻城,胆子太小,面对几千名楚军,竟然不敢进攻,围城一个月,毫无进展,这种人正天子是不会留下的。” 高台之上一声锣响,士兵退后,只剩堂兄一人跪在那里,他用奇怪的语言叫喊,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向神灵祷告。 高台之上射下来一支箭,正中堂兄头顶,随后是更多箭矢,堂兄倒地时成了一只刺猬。 锣声再响,敌军发出呼喝之声,一层一层向外传递,越来越远,加入者越来越多,声响不见减弱。 远处,样式奇怪的攻城器开始发射巨大的石弹,一队队士兵像蚂蚁一样抬着云梯朝城墙行进。 “要么爬上城头,要么死在城下,这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丘洪轻叹一声,“我更可惜这座传说中的楚国京城,今天之后就要面目全非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京城之火 对京城的围攻持续了整整一天,无数将士前仆后继,坐在高台之上的神鬼大单于,就跟当众杀死自己的堂兄一样,对此无动于衷,偶尔有几声锣响,总是意味着投入更多兵力。 这支军队擅用火攻,抛出的巨石、射出的箭矢,甚至连撞门的铁头槌,都带着火焰,东海王等人没见过这种打法,看得胆战心惊。 午时前后,曾有一批敌军士兵将要攻上城头,丘洪很得意,对东海王说:“楚国美女不少,你有妻子吧?也住在城里吗?” 东海王怒不可遏,恶狠狠地扭头看过去,丘洪大悦,笑道:“你得知道一件事,只要是我开口索取的人,正天子没有不同意的。” 东海王气得浑身发抖,明知这样会令对方更加高兴,他还是很难控制住,最后僵硬地扭头,冷冰冰地说:“楚人尚在,京城不破。” 丘洪大笑,很快,他又笑不出来了,那支好不容易接近城头的士兵,都被长枪挑落。 东海王很想反唇相讥,看了一眼赵若素,还是忍住了。 守城一方仍处于不利状态,在看到最终结果之前,说大话毫无意义。 攻城继续,冬日天短,将近天黑,敌军撞破了一座城门。 前线敌军齐声欢呼,很快汇成一股整齐的声音,像是楚人的山呼万岁,待呼声停歇,高台之上锣声连响,呼声再度响起。 丘洪也跟着呼喊,甚至跪在地上,亲吻台基,等他站起身面对楚使的时候,又换上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今晚,我们将进楚人的城池、住楚人的房屋、吃楚人的美食、拥楚人的美女,人生之快,莫过于此!” 众楚使面如死灰,就连赵若素也没法保持镇定,神情骤变。 为攻破京城,敌军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他们承受得起,剩下的兵力仍然庞大,足够用来进攻函谷关。 前方的士兵正挪开攻城槌,向城内蜂拥而入。 东海王第一次有国破家亡的强烈感觉,喃喃道:“大楚……大楚……” 赵若素第一个恢复平静,开口向丘洪问道:“你们驱使被占之国的士兵死战,可大楚以东已无大国,假如你们攻占大楚,还能驱兵去哪呢?” 丘洪轻蔑地瞥了赵若素一眼,没有回答,显然是看不起此人的地位。 东海王稍稍回过神来,“是啊,你们还能去哪呢?一旦无处可以征服,你们还能控制这支军队吗?” 丘洪哼了一声,“现在求饶已经晚了,正天子只奖赏那些最早醒悟的人。至于攻占楚国之后去哪正天子不会停下来,要继续前行,直到大地尽头、日升之出,然后调转方向,再去日落之地,阳光普照之下,都将有正天子的足迹。” 东海王瞧了一眼赵若素,不明白他问这句话有何用意。 前方的敌军似乎受到了阻滞,大批士兵拥堵在城门口,城头仍在往下射箭,高台上锣声再响,对此声敬若神明、畏如鬼怪的将士,努力向城里前进,效果却不明显。 “怎么回事?难道楚兵比城墙还要坚固?”丘洪有些困惑。 “京城未破。”东海王小声道,精神振奋,恍若春暖花开时第一次出城郊游,甚至感觉不到寒风的冷意,“京城未破!”他提高声音。 “闭嘴,楚城未破,你就危险了。”丘洪发出威胁,匆匆走开,拾级登上高台。 周围的士兵上前一步,将楚使看得更紧。 东海王不在意,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向所有人发问:“京城没有被攻破,对不对?” 赵若素踮脚遥望,不像其他楚使那么高兴,但是关切之意显露无遗,“城门肯定是破了,楚军在城内将敌军拦住,不知能坚持多久。” “一定能坚持下来,一定。”东海王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觉得疼。 天黑了,敌军仍在进攻,大批士兵仍向城内推进,另一批士兵则开始攻打别的城门。 第二座城门也被攻破了,接着是第三座、第四座。 夜色越来越深,火焰照亮了地面,东海王的心又在陷落,“卓如鹤怎么守的城?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城门,把城门堵死啊。” 从前方回来通报消息的士兵络绎不绝,他们只能来至台下,然后由其他人将消息向上传递,这些人的话东海王一句也听不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偏偏丘洪不再现身,连个能问的人都找不到。 他突然想起自己带着两名通译,转身向一人喝问:“他们在说什么?城里究竟怎么回事?” 通译抖了一下,急忙摇头,“我只会匈奴语,他们说的不是……” 东海王又向另一名通译道:“你呢?” 第二名通译回道:“我学的是西域通用语……” “西域与神鬼大单于接近,你总能听懂几句吧?” 西域以西是高山与荒漠,与神鬼大单于的地盘相隔甚远,绝非“接近”,通译呃呃几声,被逼不过,只好道:“他们好像在说……在说墙的事情,我只能听懂几个词。” “墙?他们已经攻破城门,还在乎城墙?”东海王不明所以,觉得通译肯定听错了。 敌军移动了几架攻城器,离城墙更近一些,巨大的火石越过高耸的城头,落入城内,也不管是否会砸中己方的士兵。 东海王无人可问,只能自己猜测,如果是他守城,面对如此众多的敌军该怎么办? 突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墙,城墙!我明白了,京城又建了一道墙,不对,是许多道墙!” 连赵若素也看过来,东海王哈哈大笑,“肯定是这样,城里面对城门又建了几道墙,敌军士兵进去之后就被拦住了,他们的攻城器械个头儿太大,进不去!” 楚使全都点头,觉得东海王猜得没错。 “这是谁的主意?肯定不是卓如鹤。”东海王兴奋至极,没过多久,又开始担心,“京城被围月余,匆匆建城的墙肯定不高,也不牢固,真能挡住这么多敌军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 丘洪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一开口就证实了东海王的猜测,“楚人很狡猾,竟然在城墙以内又建成几道墙,不过没关系,里墙脆弱,我军将士用双手也能推倒,天亮之前,京城必将为我所有。” “可惜,今天晚上你只能抱着别人睡觉了。”东海王知道不该激怒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讥讽。 “嘿,城里的人惹怒了正天子,连当奴隶的运气也没了,城破之后,所有人都会被杀死,无论男女老幼,京城就是你们的坟墓。” 东海王心中一颤,可是却没有太害怕,反而多了几分信心,“楚人比你们聪明多了,难道会只有墙内建墙这一招?你们还是小心些吧。” 丘洪哼了几声,似乎要开口反驳,突然转身,又上高台去了。 东海王后悔不迭,“真是的,我怎么能提醒敌人?闭嘴,你这个……” 东海王将嘴紧紧闭住。 丘洪很快回来,什么也没说,但是脸色铁青,似乎受到了训斥。 再没人开口,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京城,黑夜毕竟不比白昼,虽有火光照耀,还是很难看清具体情况,骑马回来禀报的士兵更加频繁,东海王还是一句听不懂,却宁死也不向丘洪打听,只是偶尔瞄一眼,从丘洪的脸色上猜测动向。 丘洪渐渐露出喜色,东海王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下去,默默祈祷守城将士们还有奇招御敌。 轰的一声,京城东南方向火光冲天,远远高出城墙。 东海王的心沉到了底。 丘洪一跃而起,落地之后大笑三声,“破了,京城终于……” 又有火光冲起,并且迅速向城西漫延,很快整个南城都在燃烧。 “火烧京城!火烧京城!”丘洪大声道,像是终于达成梦寐以求的愿望,“我要记住这一夜,记住这个场景,楚国京城,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今夜毁于火海!” 东海王险些站立不稳,在他身边,几名楚使瘫倒在地上,看到他们的样子,东海王反而站稳了,向同样站稳的赵若素道:“陛下会为咱们报仇吧?” 赵若素嗯了一声,没说话。 东海王抬头向高台之上望去,几名士兵的长枪立刻抵过来,东海王不在意,仰头道:“你以为能吓住天下所有人吗?等大家被吓到不怕死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士兵上前,强迫众楚使跪下,刀枪架在脖子上。 丘洪笑道:“我见过众多狂妄,也见过同样数量的惨败与乞求,大楚不过是其中之一。” 东海王跪在地上,但是努力抬起头,望向京城。 火光不熄,隐约有惨叫声传来,慢慢地,叫声越来越响,城外的黑暗里,大军像麦浪一样起伏。 东海王突然想起一件事,“这样放火,不是连你们的人也烧死了?” “嗯?”丘洪面带微笑,没有在意这句话。 敌军的波动越来越明显,东海王无所顾及地纵声大笑,就算当场被砍掉脑袋,他也要笑,他从来没这么快乐过,怀疑就算当初夺得帝位,也未必有这么快乐。 “那不是你们放的火,是我们放的,烧的不是京城,是你们的人!”东海王大声道。 丘洪不信,但是城外的军队隐隐有退缩之势,已经攻入城内的士兵似乎正往外跑,逼得自己人不得不退。 惨叫声稍歇,极远方有鼓声传来,接着是更近、更多的鼓声,不紧不慢,不急不徐,稳如群山。 东海王腾地站起身,两名士兵竟然按不住他。 “京城的援军来了。”东海王自信地说,虽然他不知道这支军队来自何处。(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九章 皇帝的两封信 建筑多道壁垒、备置大量冰块、派出和谈使者……楚军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敌我双方从上到下都是这么以为的。 楚军兵力不足,除了防守似乎别无选择。 韩孺子却偏偏要进攻,而且是不遗余力的全军出动。 崔宏惊呆了,可这项旨意由皇帝亲口说出,他亲耳听到,由不得他表示怀疑。 “陛下,楚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崔宏还是要劝说几句。 “朕知道。”韩孺子站起身,将崔太傅当成整个朝廷和全体楚军,“朕问一句,正面交锋,楚军有几成胜算?” 崔宏一愣,硬着头皮回道:“没有胜算。” “守正不行,唯有用奇。” “可是……陛下已经用过一次,而且这一回不同,敌酋亲临战场督战。” “所以敌军绝对料不到楚军敢于出战。” 崔宏还要劝说,皇帝抬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敌军极可能继续强攻京城,如果攻下,则士气如虹,正面交锋也好,暗中偷袭也罢,函谷关都不是对手,到时候只能另想办法。如果攻城再次遇挫,敌军士气沮丧,奇袭就有可能事半功倍。” 崔宏张口结舌,不是被说服,而是觉得匪夷所思,就像听到一名赌徒信誓旦旦地宣称下一轮必胜,因此要将全部身家都押上去。 韩孺子绕过桌子,继续道:“敌军为何数量众多?因其涸泽而渔,攻占一国之后,将其成年男子全部编入军中,不从者斩。这样的军队人心不稳,不可留在本国,必须转战它国,越远越好,而且不能停留,要一战再战。” 崔宏点点头,马邑城一战楚军在追败逐亡的过程中抓获不少俘虏,过后详加审问,相关公他都看过,皇帝所说倒是没错,只是不知与现在有什么关系。 “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样的一支军队,其中的将士明知进亦死、退亦死,为何不肯反戈一击,击破神鬼大单于?” 这个问题崔宏能回答,“据臣所知,敌酋拥有一支本族军队,兵力在五万到十五万之间,除此之外,各队数量都不超过一万,如果多于此数,就分到别的方向,甚至会被杀死。敌酋还刻意在各国之间矛盾,使得诸军互不信任,无力挑战敌酋的本族之军。敌军将士皆以为,全力图进或有活路,退则必死,因此往往愿意死战。” “神鬼大单于极少打败战,所以各国将士都以为进攻优于逃散,更优于造反。” “正是,何况将士的家人还都在后方,受神鬼大单于控制。”崔宏道。 “敌军只可胜,不可败。” “当然,神鬼大单于若非百战百胜,单凭本族军队,控制不住这么庞大的诸国联军。马邑城一战,敌军败逃,京城一战,敌军临阵而怯,但这两战的指挥者都不是敌酋本人。他一到,必要取胜。” “如果不胜不败呢?” “何为不胜不败?”崔宏不解地问。 “攻破京城为胜,退走为败,若是敌军全力攻城而不破,但又不至退走,则为不胜不败。” 崔宏思忖片刻,“敌酋亲临指挥而不能破城,则敌军士气必然大受打击。” “神鬼大单于会怎么做?” “应该不会退走,也不会伺机待战,而是尽快发起下一次进攻,以一场大胜掩盖之前的不胜不败。” “照此说来,敌军士气下降不会太久,只在两战之间,可能不到一天,甚至只有一两个时辰。” 崔宏明白皇帝要说什么,勉强点头。 韩孺子叹息一声,“敌军士气旺盛时,楚军无论正奇都不是对手,必须趁其士气下降时发起奇袭,或有胜算。” “可是京城……能守住吗?” “必须守住,如果不能”韩孺子又叹一声,“楚军退回函谷关,再作打算。” 崔宏被说服了。 崔宏掌军多年,不说百战百胜,却也颇通兵法,想了一会,说:“我会多派斥候,敌军一有攻城迹象,楚军马上做准备。这几天从邻县征集到一些士兵……” “全带上,函谷关只留百人守城。” 皇帝这是在孤注一掷,崔宏继续道:“楚军可以多张旗帜,或许能迷惑敌军。” “也可能要在夜间作战,多带锣鼓,十倍以上,百倍也可,务必要让敌军心慌意乱。” 崔宏上前一步,“臣请亲自带兵,陛下留下守城。” 韩孺子摇摇头,“这一战朕必须亲临战场,否则的话,拿什么稳定军心?” 楚军的战术就是虚张声势,敌军或许不明所以,却骗不了己方士兵,能给他们带来些许信心的唯有皇帝本人。 崔宏考虑再三,无可劝谏,再躬身道:“臣请为先锋。” “好。”这正是韩孺子的本意,崔宏既是兵部尚书,又是皇后的父亲,理应与皇帝共进退。 崔宏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主动提出,紧接着,他提出了条件,“既为楚臣,自当为大楚、为陛下尽忠,臣年迈体衰,于世间并无留恋,只有一事萦怀:长子死于军中,幼孙尚稚,只剩次子崔腾一人以续香火。” “崔腾可以留在关内。” 崔宏跪下磕头,谢恩之后告退,开始调兵备战。 韩孺子独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在冒奇险,所谓退守函谷关只是安慰,如果京城被攻破,敌军必然一鼓作气直逼关下,楚军的撤退很容易变成溃散,皇帝本人也镇压不住。 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能打赢这一战。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祖宗若是有灵,保佑朕旗开得胜,若是以为朕无德无能,朕甘愿战死沙场。” 韩孺子自言自语,他对神灵向来敬而远之,这时却忍不住向祖先求助。 自己给自己鼓了一会劲儿,韩孺子再度平静下来,走到门口,对张有才说:“请孟娥过来。” 孟娥很快到了,还是普通宿卫士兵的装束,张有才刚要退下,皇帝将他叫住:“有才留下。” 韩孺子从桌上拿起一封已经写好的信,递给张有才,“这是密诏,朕离关之后,你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将此信交给皇后,不得有误。” 张有才大致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心中一颤,扑通跪下,“陛下……” “这不是谦让的时候,朕心意已决,你执行旨意就好。” 张有才磕头,起身之后颤抖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韩孺子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交给孟娥,“你留在关内,只要一听说前方败绩,立刻去洛阳,也将此信交给皇后。” 孟娥看了一眼信,没有接,说:“让张有才带信,我留下。” “这两封信不能同时带到洛阳,必须一先一后,而且必须是你。” 孟娥还是摇头,“我另外两个人,陛下肯定觉得合适。” 韩孺子很久没被人这么直白地拒绝过了,有些尴尬,“不可能再有人比你合适。” “杜氏爷孙。”孟娥还是说了出来。 韩孺子吃了一惊,盯着孟娥看了好一会,最后说:“去哪找他们爷俩儿?” “他们就在函谷关,跟张有才见过面。” 张有才脸一红,急忙道:“我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陛下最近太忙……” 韩孺子笑了笑,表示不在意,手里拿着信犹豫片刻,最后递给张有才,“这封信你也拿着,等你出发的时候再将它交给杜老爷子,必须是他,不是小杜。” 张有才点头。 “杜摸天要见皇后比较困难,你要与他约好如何在洛阳见面。” 张有才再次点头。 “你要告诉杜摸天,如果前方大胜,他手里的信立刻毁掉。” 张有才还是点头,“陛下不见他们爷俩儿吗?” 韩孺子露出微笑,“不必。你先退下。” 张有才拿着两封信退下。 韩孺子看着孟娥,“你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第一封信,陛下要立庆皇子为太子,以免朝廷无主。” “是,朕还让皇后必要时带着太子前往晋城,接受大军的保护。” “第二封信,如果陛下大败,京城、函谷关接连失守,陛下希望有人能带着皇后、皇子与公主藏于江湖,就像是当初的陈齐后人。” 都被孟娥猜中,只有一些小错误,韩孺子笑了一下,“只是孺君公主,皇后与皇子不可逃于民间,他们要为大楚尽忠。所以你比杜氏爷孙更合适。” “陛下错了,我虽是陈齐后人,但我是被保护者,杜氏爷孙名满江湖,朋友遍及天下,他们才是保护者。” 韩孺子退后两步,“你已经没什么可学的了,为何还要留下?” “有始有终,陛下大败,楚亡,陛下大胜,从此无需帝王之术,对我来说,这都是终结。” “朕若大败,楚未必亡,朕留在晋城的人足够再建一个朝廷。” “嗯,我又学一招。” 韩孺子又笑一下,他很想向孟娥提一个问题,最后还是决定藏在心里,说道:“有时候,朕更希望经历大风大浪,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要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陛下当然自私,只要还能考虑到别人就不为过。” “你的自私呢?只是为了学习帝王之术?”韩孺子忍不住旁敲侧击。 孟娥却没有回答,问道:“得有人去通知京城,让他们多坚守一阵。” “不要命已经去了。”韩孺子迅速冷静下来,思绪又转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上。(未完待续。) ; 第五百三十章 乱猜 (感谢读者“麦草在yy”的飘红打赏。) 京城真的挡住了敌军强攻,不仅搭建了多道墙内之墙,还放了一把火,形成一道火墙,这把火终于动摇了敌军的士气与斗志。 但他们仍不敢立即退却。 远方鼓声响起,来自四面八方,夜色笼罩中,似乎有无数的楚军即将涌出。 “援军,这是我们的援军!你们包围京城,现在自己也被包围了。”东海王仍然想不明白楚军哪来这么多兵力,但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兴奋,扭头看向丘洪,微笑道:“若论‘声东击西’,神鬼大单于可比不上大楚天子。” “你们将军队从塞外调回来了?”丘洪脸色微变。 “你说呢?”东海王反问道,回忆自己在函谷关的所见所闻,觉得不太可能。 丘洪再次登上高台。 东海王心中振奋,向远处遥望,恨不得楚军席卷而来,立刻将敌军全部歼灭,突然想起一件事,心猛地一颤。 “敌军若是大败,会将咱们杀死泄愤吧?”东海王问道。 敌军若是战胜,会留下东海王等人以供羞辱,一旦大败,却可能恼羞成怒,将军中楚人全部杀死。 赵若素嗯了一声。 东海王脸色苍白,“陛下派咱们来和谈,其实就是为了迷惑敌军,让他们以为楚军不会起进攻。”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来之前你知道这件事吗?” 赵若素摇头,“陛下不可能冒着泄密的危险,将这件事提前透露给任何人。” 东海王想了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也对。不管怎么说,咱们这算是立功了。” 赵若素没有回答。 高台之上锣声连响,十几名身穿华服的贵人匆匆下来,上马奔赴各处。 “他们要迎战外围援军。”东海王猜道。 “援军不是对手。”赵若素小声道。 皇帝又在虚张声势,东海王也想明白了,心中大惊,这回的对手是神鬼大单于本人,敌军不会被轻易吓住,而是会拼死一搏。 东海王踮脚遥望,影影绰绰的敌军的确出现一些混乱迹象,但还没到溃散的地步,到处都有人用古怪的语言叫喊,应该是在重新调集军队,准备投入战斗。 更远处,鼓声不断,隐隐有嘶喊之声,两军似乎已经交锋。 “陛下千万不要亲自参战啊。”东海王心焦如焚。 数名骑兵疾驰而至,停在台下,大声通报情况,东海王侧耳倾听,一个字也听不懂。 赵若素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喊了一句。 东海王更加吃惊,因为他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赵若素竟然会说异国语言。 楚使当中的通译也很意外,连他们都不能与神鬼大单于的人直接对话,需要借助对方的通译,丘洪虽然会说楚语,却不做通译的事,每次商谈,仍然派出多人重重转达。 更惊讶的是敌军士兵,他们听懂了。 赵若素继续大喊,东海王很快明白过来,赵若素反来覆去喊的只是一句话。 东海王仍然不明白话中之意,但是看到敌军士兵个个面露惊恐与迷惑,就连看守楚使的卫兵,也都面面相觑,竟然没有阻止赵若素的叫喊。 东海王也大喊起来,赵若素的话很简短,一学就会。 两人齐声大叫,终于惹来反应,丘洪走下来,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大声下令,卫兵们立刻拔刀横枪,强迫楚使全都跪下。 样式古怪的弯刀摆在眼前,东海王与赵若素闭嘴。 丘洪来到两人面前,怒笑道:“楚人果然奸诈,竟想用谎言扰乱军心。” 东海王正要反唇相讥,赵若素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这是事实,不是谎言。”赵若素道。 丘洪退后一步,第一次正眼打量赵若素。 卫兵退下,赵若素缓缓起身,盯着丘洪,一字一顿地说:“神鬼大单于什么时候离开军队的?我猜已经有几天了。后方生什么了?又有叛乱?由西域出的楚军,并未大败吧?” 丘洪面红耳赤,一字不。 东海王也想站起来,却被赵若素摆手制止。 “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胡说?”丘洪终于开口。 “我是大楚待罪之人,不敢胡说,只是做出一点合乎事实的猜测。神鬼大单于为人刚硬,若是对堂兄不满,刚到京城的时候就会杀之示众,绝不会等到攻城之前动手。可他有更急迫的事情,提前离开,你们这些人假装他还在,模仿他的命令,却处处显出犹豫。神鬼大单于不会是得病暴毙了吧?” “闭嘴!神鬼……正天子好得很,此刻就在高台之上。” 东海王终于明白刚才自己与赵若素在喊什么,不是“正天子已经逃走”,就是“正天子为假”,他只纳闷赵若素从哪学来的这句话。 赵若素冷笑一声,“他若在台上,根本不会派你下来,会直接下令将我处死,用不着任何解释。我说了,你们假装的神鬼大单于不像,只有他的凶残无情,却没有他的果敢无畏,很快你就会看到,对此产生怀疑的不只是我,还有军中将领,到时候你们还是犹豫不决的话,大家就要亲眼看看高台之上都有什么了。” 丘洪脸上变颜变色,正要开口,东海王也站起来了,他不想再这么跪下去,“没错,夺城辱敌乃一大块事,神鬼大单于为什么要让给你?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丘洪抬起手,要对卫兵下令。 远处驰来一骑,上面的人看来是名大将,远远就大叫大嚷,语气显得又急又怒。 丘洪刚刚得到赵若素的“指点”,不想再显得犹豫,抬起的手落下,立刻下达命令。 数名士兵举起手中短枪,却没有立刻动手,丘洪与来者吵了几句,更严厉地下达命令,士兵掷出短枪,竟将大将当众射杀。 丘洪仓皇地向台上跑去。 “神鬼大单于真的不在这里?”东海王小声问。 “我是乱猜的。” 东海王吓了一跳,“可你会说他们的话。” “这几天现学的,并不难,多听就是,‘正天子’他们天天挂在嘴上,拿起东西问他们是真是假,听回答就行了。” 东海王敬佩不已,“敌军会相信咱们的话吗?” “军心不稳,什么话都会相信,除非神鬼大单于亲自露面,可我猜他不会。丘洪刚才做了一件蠢事,他应该先假装请示一下再杀人,却在台下直接下令,应该会让军中将士更增疑心。”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的确,包括卫兵在内,视线内的敌军全有惊慌之意,比刚才更加明显。 一名满脸胡须的军官跑过来,严厉地问。 东海王听不懂,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赵若素同样听不懂,但他敢于开口,极其简洁,应该只是一个词。 东海王也跟着重复一遍,这是刚才那句话的后半截,大概是“虚假”的意思。 军官脸色骤变,竟然抬头看向高台。 高台之下,所有人都不准抬头,这是规矩,军官却公然违背。 几名卫兵上前,以刀枪相对。 军官不理会,抬头看了片刻,大声对自己人说话,又有一些人靠近过来,卫兵们反而退后,却没有收起刀枪。 军官又说了几句,带头迈步向台上走去。 赵若素小声道:“这些人是神鬼大单于的本族人,一直以来也被蒙在鼓里。” “你怎么知道?”东海王惊讶地问。 “多看,族人与奴隶的神情是不一样的,多听,说话语气更不一样。卫兵是奴隶,这些人不是。” 十几人向台上走去,东海王等楚使抬头以目光跟随,卫兵没有阻止,很快,连他们也抬头观察。 又有数骑驰来,看到竟然有人拾级登上高台,他们远远停下,没过一会,有人调转马头跑了。 登台者走得比较慢,直到过半也未受阻挡,他们加快了脚步。 突然,他们停下了。 台阶两边排列火把,最高处却是一边黑暗,又有帐篷遮挡,下面的人看不清状况,只见到登台者停下,很快,他们跪下了。 东海王心中一沉,赵若素似乎猜错了。 一道身影走到火光照射的范围内,停在十几名军官身前,让台下的人看得稍微清晰一些。 或许是仰视的原因,那具身影显得极其高大,穿着长袍,头上戴着兜帽,容貌不清。 身影没有开口,右手下垂,摘下带头军官的头盔,随手扔下,头盔蹦蹦跳跳地一路掉下台阶,随后他轻轻抚摸军官的头,很轻柔,军官一动不动,像是中了邪术。 身影突然用力,紧紧抓住军官的头,向前一扯,军官翻身从台阶上跌落,期间一声不吭,到了台下,全身蜷缩,瑟瑟抖。 一名卫兵冲上去,一枪刺下,随后是更多卫兵、更多枪刺。 东海王面无人色,赵若素小声道:“神鬼大单于必有隐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惜我不会说这句话。” 东海王惊愕地看向赵若素,“你还敢乱猜?” “损失的又不是大楚,为什么不可乱猜?”赵若素反问。 损失的不是大楚,却可能是楚使,东海王抬头又看一眼,心中大惊,觉得那道身影正盯着自己。 “我应该努力让王妃生个儿子的。”东海王喃喃道。(未完待续。)八 第五百三十一章 战场上的黑暗 身后的火把多如天上繁星,火光下却没有多少人。 楚军将虚张声势发挥到了极致,锣鼓、火把、旗帜全是正常数量的十倍以上,数十名将领的穿着打扮与樊撞山一样,手持双枪,带着士兵横冲直撞。 真正的樊撞山被强令留守函谷关。 敌军或许会受到惊吓,楚军却也很快失去了彼此间的联系,士兵迅速分散,从多个方向发起进攻,一开始还有人回来报信,没多久就都迷失在黑夜中。 只有鼓声不断、杀声不断。 韩孺子带数百人留在后方,终于他也忍受不住,转身对众将士说:“这一冲要直抵京城。” 这种时候没人劝说皇帝,人人都明白,离敌军如此之近,逃亡是没用的,反而更容易被追杀。 皇帝策马在前,孟娥、王赫、晁鲸、马大等人迅速追上,后面是大量侍卫与少量士兵。 他们越过一条冰冻的小溪,偏离了大路,没时间找路、认路,只奔着火光与叫喊声而去。 敌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连自己人也消失了,韩孺子放慢了速度,手里握着一杆枪,总觉得手滑,必须用力握紧才行,就跟他的心一样,似乎悬在了某处,又好像无动于衷。 这真像一个古怪的梦,韩孺子想,随后觉得可笑,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自己竟然生出如此无聊的念头。 前方有人惨叫,一名侍卫将火把先扔过去,几名士兵躺在地上,分不清属于哪一方,其中一人正在啊啊地大叫,不分族类,痛苦时的叫声都差不多。 韩孺子没有停下,继续向前驰骋,右前方有一团火,突然蹿起一丈有余,照亮一大片黑压压的士兵,旋即收缩,士兵也跟着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韩孺子愣了一下,想要调头冲过去,却被其他人挡住,只能继续前进,等他再转头时,不要说士兵,连那团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开始感到尴尬,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方向。 嗖的一声,一支箭莫名其妙地射来,直到近前才被发现,一柄刀抬起,将它格开。 孟娥一手火把一手腰刀,紧紧跟在皇帝身边,及时解除了一次威胁。 韩孺子的心猛地一跳,他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只差一点,他就要死在无名之辈的无名之箭下。 他稍稍偏离方向,压着其它马头,迫使整支队伍跟着自己一块走。 终于,他看到了厮杀的场面。 一小队敌兵看到了这边的火把,正在冲过来,当先一名将领,手持西方样式的长枪。 韩孺子用双腿拍马,他的坐骑千里挑一,全速奔驰比别的马要快。 他超过了众侍卫,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全神贯注于对面的敌将,将其当成冲破梦境的出口,好像只要刺中这个目标,一切的黑暗与寒冷都会消失。 身后有人在叫喊,韩孺子听到了,却不解其意,也不在乎,他只想前冲,将那名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的敌将刺落马下。 两人相遇,韩孺子甚至看到了对方战马鼻子里喷出的大量白气。 他相信自己能刺中,这信念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根本想不到要躲避对方的进攻,将对方完全当成了会动的靶子。 砰的一声,韩孺子胸前剧痛,身子一晃,险些从马背上飞起来,坐骑长嘶,两腿前立,随即又向前冲去。 韩孺子眼里仍然只有目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戳。 长枪刺中了,也脱手了。 坐骑带着主人继续前冲。 韩孺子无力控缰,想要挺起身体,只感到天旋地转,分不清上下左右。 这样的结局可不光彩,连敌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韩孺子想完这个念头,从马匹上掉下来。 他没有昏过去,只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有意憋气的人,时间长了,偶尔会突然忘了怎么呼吸。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地上拽起。 韩孺子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孟娥下马,丢掉了火把,一手握刀,怒声道:“这可不是我想学的帝王之术。” 孟娥从来没发过怒,韩孺子很好奇,刚要说话,胸前再次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能走路吗?”孟娥问。 “能。”韩孺子试着迈步,有点艰难,问题不大。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战场中间,到处都是人和散落的火把,身边的侍卫除了孟娥,都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来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一会。 孟娥拽着皇帝前行,尽量避开士兵,实在避不开,就挥刀砍过去。 韩孺子甩开孟娥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刀,却扑个空,从马上摔落的时候,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孟娥护着皇帝往黑处走,有一回甚至与楚兵交手,直到双方都喊出楚语的“自己人”,才罢手分开。 那名士兵隐约听出对面是名女子,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认出皇帝。 韩孺子看到一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立刻跑去,用力拔枪,地面上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枪是插在人身上的。 惨叫之后再无声息,也不知是敌是友,韩孺子握着枪走出一段路,突然想起这是楚枪,被刺中的必定是敌兵,于是心中再无歉意。 黑暗中有人冲过来,韩孺子抢先喊道:“大楚必胜!” 对方呜啦呜啦回了一句,韩孺子与孟娥刀枪齐施,将那人击倒。 韩孺子用力拔出枪,大声道:“往火光处走!” 孟娥用左手推皇帝,严厉地说:“不行,跟我来。” “我……” “谁也不行。”孟娥又推一下。 地上尽是冰雪、石块、尸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 “你知道要去哪吗?”韩孺子问。 “安全的地方。” “哪来的安全之处?京城内外都是战场。” “那也用不着故意送死。” 前方有一棵树,孟娥让皇帝靠着树干,她握着刀四处观望。 韩孺子的确需要休息一会,他一直觉得自己体力不错,修行内功之后,可以连续几夜只睡很短时间,之前也参加过战斗,都能完整地坚持下来,这回只经历一次冲锋、一次枪刺,就已累得气喘吁吁。 “别绷得太紧。”孟娥说。 韩孺子点点头,慢慢平复呼吸,没错,他太紧张了,毫无必要地浪费了大量力气。 “樊撞山真是一员猛将。”韩孺子由衷赞叹,现在才明白樊撞山有多么难得,庆幸将他留在了函谷关。 “嗯。别动。”孟娥提刀跑出去,很快回来,不远处地上的一支火把熄灭了,周围更加黑暗。 “我可以了。”韩孺子说,感觉力量又回来了。 孟娥没动,也没吱声。 “咱们可以回战场了。”韩孺子又道。 “你刚刚说过,到处都是战场。” 韩孺子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要战斗。” “多杀死几名敌兵,并不能取得胜利,你活下来才是胜利。” 韩孺子再次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肩站在树下,倾听周围的杀喊之声。 “有点冷。”韩孺子说,胸口也疼,伸手摸了一下,护心镜凹下去一块,他怀疑自己的骨头可能断了。 “走。”孟娥带路,韩孺子紧随其后。 几名士兵呼喊异族语言跑过来,孟娥立刻转身,拽着皇帝退到一边,蹲下不动。 韩孺子将长枪放在地上,等敌兵从前方不远处经过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挺枪冲了过去。 孟娥伸手没抓住,只得持刀追随。 敌兵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韩孺子追上去,一枪刺倒一人,另外三人跑得更快,等他拔出枪,只能隐约看到黑暗中的背影。 孟娥拦在他前面,低声道:“不要命了吗?” “敌兵在逃跑,你瞧,他们没有兵器,声音也很急促。” “才几个人而已,楚兵肯定也有逃跑的人。” 孟娥继续带路,她就像一只警觉的猫,通过声音与火光,总能避开大大小小的战场,只与少量散兵遭遇过,走走停停,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只有一次,两人还是不小心陷在一处激烈的战场里,双方士兵浴血奋战,孟娥不顾一切地挥刀,也不管砍中的是什么人,开出一条路,又将皇帝带了出去。 韩孺子胸前越来越痛,但他没说,也没再坚持参加战斗,握着长枪跟随孟娥。 这一夜如此漫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不知不觉间,天边放亮,周围的景物与人逐渐清晰。 韩孺子惊讶地看到,京城就在数里之外,而附近不远就有一处战场,战斗刚刚结束,一群士兵正茫然地四处游荡。 “楚兵,那是楚兵。”韩孺子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肯定。 孟娥看了一会,“是楚兵,咱们过去,你先别说自己是谁。” 韩孺子的甲衣与普通士兵不同,但是头盔丢了,身上沾满了血泥,手里拿着寻常的长枪,看上去就是一名侥幸脱难的将领。 韩孺子走过去,聚集到数十名士兵。 “是胜是败?” “敌军呢?” “太傅大人呢?” “陛下呢?” 人人都有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去与其他人汇合。”韩孺子以将领的身份下令。 远处还有散落的士兵,韩孺子带头走去,很快聚集到百余人,甚至弄到了一匹马。 对面驰来一名骑兵,大声喊道:“敌军溃逃!敌军溃逃!” 韩孺子大喜,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孟娥,转身看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不明之战 一开始,谁也说不明白整个战斗过程,只记得自己在浴血奋战、在艰难跋涉,寻找敌人的同时,也在寻找自己人,但是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感觉:在某个时候,敌兵开始逃散,不是同时,而是陆陆续续。 天亮没多久,每个人都“记起”了更多事实,拍胸脯保证敌军是被楚军的气势吓跑的。 韩孺子四处集结散落的将士,很快被人认出,再也不敢陪着他到处乱走,立刻分出一队人,要护送皇帝前往京城。 韩孺子拒绝,仍然骑马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他要重新集结军队,还要寻找孟娥。 孟娥不见了,以她的本事,绝不会跟丢,只有一种可能,她走了,不辞而别。 将近午时,聚集的将士已达四五千人,韩孺子放弃寻人,开始专心调查战斗情况,希望尽快弄清形势,制定下一步计划。 城里出来一小队士兵,他们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因为城门都被堵死,敌军难以攻进去,里面的人也很难出来,他们出城是来请示,需不需要清理道路。 “再等等,找到崔太傅和敌军下落再说。” 城内居高临下,虽然不能看得更清楚,却有旁观的优势,而且他们与攻城者交战多日,了解敌军的习惯,“敌军是撤走的。” 昨晚楚军鼓响,连京城都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援军,心中振奋,却没法出来帮忙,而且当时的攻城之势并未缓解,敌军士兵还在疯狂进攻,一个方向不行,就换另一个方向。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子时以后,一支正在攻城的军队突然选择撤退,最初还有条不紊,尚未离开守城一方的视线,就变成了鸟兽散。 奇怪的是,在守城士兵看来,敌军之退并非逐渐扩散,而是东一块、西一块,黑暗中,各支敌军也没法互相通信,都是独自做出决定,一个多时辰以后汇成逃亡大军,再也没人能够阻止。 但这不算溃散,很快就有人用锣声传令,约束敌军士兵朝同一个方向退却。 韩孺子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众侍卫,他们跟丢了皇帝,正抱着必死之心到处乱跑,看到皇帝还活着,全都喜极而泣。 晁鲸也跑过来,倒是没怎么担心皇帝,“马大追一支敌军,不知跑哪去了。” 在一条小土沟里,士兵们找到了兵部尚书崔宏。 崔宏被数名亲兵守护,面无人色,身边聚集百名士兵之后,他迅速恢复镇定,立刻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很难说这些命令有什么用处,但是的确能够稳定人心,让士兵们明白一切都受控制。 赶到皇帝面前时,崔宏已经基本恢复了兵部尚书的权力。 向皇帝下跪磕头,崔宏继续下达命令,都很简单,无非是找人、收集旗鼓、打扫战场,甚至要求几名士兵前去寻找皇帝的坐骑,生要见马,死要见尸。 “敌军溃逃,臣请趁胜追击,不给敌军喘息之机。”崔宏请战。 韩孺子反而有些犹豫,“据闻敌军并非溃散,数量仍多……” “士气一散,再多士兵也是乌合之众,机不可失,请陛下速作决定。” 一名亲兵壮胆开口,“太傅大人,您与敌军奋战多时,手刃敌兵无数,真的不能再劳累了。” “放肆,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劳累?就算死,也要死在追敌的路上。”崔宏向亲兵怒喝,又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请下令吧,我只需带兵一万,若是敌军已有准备,我自会择机退回。” 崔宏难得主动请战,韩孺子只好同意,“太傅不可勉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 “遵旨。”崔宏带人匆匆离开。 等崔宏稍稍走远,晁鲸向皇帝小声道:“太傅‘奋战多时’,身上可挺干净啊,脸上那点泥,倒像是自己抹上去的。” “只看大略,莫问小节。”韩孺子无意追究真相,崔宏原本就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年岁已大,又兼体弱,昨晚他肯率兵冲入战场,已经算是极大的勇敢,没必要再做苛求。 就是皇帝本人,虽然满身血污,昨晚大多数时候也是在东躲西藏。 “你呢?杀了多少敌兵?”韩孺子问。 晁鲸一拍胸脯,“瞧我这一身的血迹,都是敌人的,至少十个,别看我长得小,可我灵活啊,猫着腰,趁敌兵注意不到的时候,上去一刀……” 晁鲸说得天花乱坠。 下午,终于有确切消息传来,敌军正向小周城退却,数量未知,一路上丢盔弃甲,车辆辎重沿路堆积。 韩孺子心中警觉,立刻派人去追太傅崔宏,命他放慢速度,不可追得太紧,与此同时,传旨让京城立即开出一条通道。 京城做的是死守准备,清理比较麻烦,直到入夜之后,才开出一条能供军队进出的通道。 韩孺子进城,没有仪卫,没有龙辇,没有旗鼓,只有一队疲惫至极、饥寒交迫的将士跟随,从皇帝到士兵,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受到了最为隆重的欢迎,留守京城的全体官员,从宰相以至九品小吏,列队跪拜,远处,“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虽不整齐,却更显真实。 韩孺子立刻下马,亲自扶起卓如鹤等几位大臣,“诸卿劳苦功高,大楚赖诸卿以存。” 规矩没法像从前一样完整,终归还是要遵守,韩孺子在大臣的簇拥下进入同玄殿,在这里他宣布,敌军尚未剿灭,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传旨城中军队备战,明天一早出发去支援兵部尚书崔宏。 军队需要休息,皇帝也需要,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传旨之后立刻进宫给太后请安。 宫里的人少多了,中司监刘介亲迎皇帝,引路来到慈宁宫。 慈宁太后与王家人都在,韩孺子冲到母亲面前下跪请罪,众外戚全都伏地痛哭,这是真哭,死里逃生之后的激动。 最镇定的人是慈宁太后,从宫女手里要来手巾,亲自为皇帝擦去脸上的尘土,微笑道:“我儿无恙,陛下无恙。” 韩孺子起身,说了几句话,问道:“慈顺宫呢?朕应该去看一眼吧。” 慈宁太后对家人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跟陛下说会话。” 王家人告退,韩孺子亲扶外公送到门口。 “上官太后薨了。”屋内没有外人时,慈宁太后平静地说。 韩孺子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听说敌军攻破城门,上官太后悬梁自尽,命太监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 韩孺子大惊,“这……上官太后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慈宁太后盯着皇帝,“这不奇怪,这些天来,宫里所有人都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我的房里也有一口剑、一条长绢,我更愿意用剑,据说几个老太监在争宫里的一口深井。” 韩孺子还是不能理解上官太后的做法,“可其他人并没有自尽。”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陛下见到孟娥了。” “见到了。” “她没对陛下说什么?” 韩孺子缓缓摇头,“她昨晚随朕作战,后来走散了,迄今下落不明,更早之前……她没说过特别的事情。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个嘴严的姑娘,可惜……”慈宁太后叹息一声,“陛下去问景耀吧,还能见到陛下,我已无憾,该休息一会了。” “是,太后。”韩孺子困惑不解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寝宫,本想让刘介立刻传景耀,可事有轻重缓急,他得先顾及别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朕。” “是,陛下。”刘介看上去并无疲态,虽然他很可能也是一天一夜没睡。 “刘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陛下率兵在外苦战,宰相领兵在内死守,臣等毫无作为,在宫中等候消息而已,哪来的辛苦。” 韩孺子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必须休息一会了,好积聚精力处置更多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乎是在听到刘介呼声的同时,韩孺子自己也醒了。 头晕脑胀,比没睡之前还要痛苦,但是精力的确更充沛一些。 “传景耀,你们随朕一块去勤政殿。” 已是深夜,宰相卓如鹤等人仍守在勤政殿里。 “崔太傅派人送来消息,他已率兵到达白桥镇,占领了一座敌军营地,准备休整一夜再追敌军。臣也派人送去陛下的旨意,请崔太傅稍待,等京城守军明日赶上之后,一同进军。”卓如鹤简单报告情况。 韩孺子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瞿子晰身上,稍点下头,随后向宰相问道:“守城之策是谁制定的?” 卓如鹤不会抢功,侧身道:“瞿御史全权负责守城。” 瞿子晰这才开口,“臣负责守城,但出主意的另有他人,墙内建墙是花缤之策,以火攻火则是谢存之计。” 韩孺子吃惊不小,“自此之后,谁还敢说自己识人呢?” 瞿子晰道:“若非陛下当初秉仁厚之心、行宽容之道,也没有花缤等人今日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与众臣议事,拟定了一连串的旨意,直到凌晨,听说京城守军开始出城,才算告一段落。 韩孺子回后宫,刘介等人跟随,在寝宫里,韩孺子屏退众人,独留景耀。 “上官太后为何自尽?”韩孺子直接问道。 景耀跪下,“陛下是要从头听起吗?” “嗯。” “此事要从思帝驾崩说起。”。 a 第五百三十三章 思帝之亡 (感谢读者“heahe”的飘红打赏。) 有了慈宁太后的允许,景耀可以随意、随时讯问宫里的任何一名奴仆,但他很谨慎,没有大张旗鼓,更不想打草惊蛇,他心中早有一个大致方向,顺此方向慢慢摸索,最后查清的真相让他也吃了一惊。 景耀向慈宁太后要了个官儿内史官,假称要为思帝实录提供材料,挨个拜访相关人等,思帝与上官皇太妃的侍者都被外放到城外看守园林与陵墓,对景耀的到访有人紧张,有人不在意,还有人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回到宫里。 景耀深谙问话之道,利用每个人的不同心思,给予不同的许诺,但都含糊其辞,以后不用非得负责。 一名宫女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回忆,她并非思帝身边的侍女,只是负责打扫寝宫,事了离去,按理说,一辈子与皇帝也见不着面。 事实上,她的确没见过思帝,但是听到过声音,当时她正在打扫里间,思帝却提前回来了,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屏退众人。 宫女害怕,躲在里间没敢出来,更没敢吱声。 没过多久,上官太后来了,也是一个人,将侍者留在了外面。 母子二人一见面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思帝质问母亲父皇因何而亡,上官太后严厉地斥责皇帝无礼,后来语气有所缓和,对思帝说:“旧事何必再提?陛下现在位为至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思帝却更加愤怒,“朕若是连父仇都不能报,还有什么资格自称皇帝?” 这场争吵最后不欢而散,上官太后离开时让思帝好好想一想,思帝一个人生闷心,嘴里不停念叨:“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小宫女更加害怕,在里间大气不敢喘。 然后杨奉来了。 思帝对杨奉很尊敬,什么话都对他说,连心中的怀疑也不例外,“朕已猜出父皇因何驾崩,朕该怎么做?” “陛下想怎么做?”杨奉问。 思帝沉默。 杨奉道:“陛下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速战速决,但不可提起先帝之事,上官家最近颇为嚣张,陛下可以此为契机,将太后贬入冷宫;另一个是隐忍不发,等陛下长大些,掌握全部权力之后,再做打算。” 听景耀说到这里,韩孺子心中竟然有些嫉妒,杨奉向思帝提出了明确的建议,对自己却总是留下疑问,不肯一次点透。 景耀没看出皇帝的心事,继续讲下去。 思帝当时被说服了,同意做长远打算,小宫女就听到这里,等皇帝与杨奉离宫之后,她也迅速离开,没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希望景耀能将自己调回宫中。 其他人的证词没这么重要与直接,但是汇合在一起,勾勒出比较清晰的过程。 思帝没忍住,不久之后又与母亲吵了一架,好几个人听到了声音,事后,上官太后的一只手明显受伤。 杨奉对思帝的作为非常不满,几次与他长谈,景耀推测,杨奉发现思帝不想再忍之后,建议思帝速战速决,甚至有可能建议下死手,借机将帝权全部夺回。 这只是景耀的一面之辞,韩孺子不是特别相信。 不管怎样,思帝那段时间里心神不宁,他想为父皇报仇,却对母亲下不了狠心,他想隐忍,又没法忘记父亲的枉死。 韩孺子从来没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桓帝在他的记忆里形象模糊,甚至不如只有一面之缘的祖父武帝更深刻,在读过完本与未完本的各代实录之后,他对祖父的印象更深,桓帝在位时间不长,几乎没有能够名垂青史的作为。 思帝不一样,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被当成未来的继承者培养,对父亲感情深厚。 杨奉督促思帝速作决定,上官太后则希望思帝忘记父皇之死。 几个月之后,思帝平静下来,有一次对贴身太监说:“人人都说皇帝是天下至尊,其实皇帝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力量不比别人更强、聪慧不比别人更多,唯一多的是苦恼,享受不到寻常人家的快乐。” 这名太监同样没敢对任何人透露这些话,直到景耀到访,他别无所求,愿意一直为思帝守墓,只希望能够一吐为快。 韩孺子打断景耀的讲述,“等等,杨奉若是曾经督促思帝‘速战速决’,上官太后为什么还会信任他?” 景耀微笑道:“即便事隔多年,臣仍然大费周折才让众人开口,回到当时,根本没人敢透露半个字,在上官太后看来,杨奉没准一直在帮她劝说思帝。陛下,这是所谓的灯下黑,上官太后虽曾掌管宫中,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向她说实话,何况上官太后本人尤其不愿提起此事,宫人避之唯恐不及。” 另一位太监作证,思帝曾有一次偷进过太后寝宫,时间不长,很快就出来了,在那三天之后,思帝开始出现中毒症状。 景耀猜测,思帝从上官太后那里偷出了毒药,自己吃了下去,由此证明父皇的确是被母亲毒死的。 在整个中毒期间,思帝几乎不与母亲说话,只与抚养自己长大的上官皇太妃谈过几次,每次之后上官皇太妃都会哭着离开。 思帝显然没说出全部实情,因此在上官皇太妃看来,害死思帝的人就是姐姐。 韩孺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思帝为这个自杀?” 景耀道:“陛下见过思帝吗?” “见过吧。”韩孺子对这位长兄的印象更浅。 “臣服侍过思帝,虽非近侍,但也算比较了解。思帝人很聪明,看书过目不忘,能与鸿儒辩论而不落下风,性子也很和善,对宫人比较仁慈,但思帝是天生骄子,只适应一帆风顺,不适应大风大浪。” “有一件事是臣亲自所见,思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身边的两名太监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越闹越僵,最后竟然去找太子作决断。太子一开始兴致很高,想要主持公道,可是两人各执一词,每个人都有道理,却彼此矛盾,偏偏没有外人能够当佐证。太子越听越怒,当时臣就在旁边,向两名太监使眼色,让他们其中一人认错,化解此事。可惜那人没明白臣的意思,反而争得更激烈,赌咒发誓,声称自己所言为真。” 景耀叹了口气,显然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极深。 “太子突然就暴发了,跳起来说‘你们要逼死我吗?’那两名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谢罪,仓皇告退。两人离开之后,太子面红耳赤,对臣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这两人都不肯说实话。’” 韩孺子道:“或许这两人说的都是实话,是他们自以为的实话。” 景耀点头,“陛下所言极是,依臣所见,这两人不过是意气之争,思帝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参与,或者打声哈哈,让两人消消气也就算了。可思帝非要查清真相,眼里不容沙子,偏偏又看不到真相,这让思帝极其愤怒。最重要的是,思帝以为错在自己,因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威严,所以两名太监都不肯说出实话。后来这两人都被派去守墓,臣这次也找过他们,两人仍然彼此怀恨在心,而且都声称思帝支持过自己,若非当时就在现场,臣也会无所适从。” 杨奉与上官太后就是互相争吵的两人。 杨奉对皇帝的标准很高,当然要督促思帝速作决定,结果却令思帝更加痛苦。 “上官太后不知道是自己逼死了思帝吗?”韩孺子问。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世上之事并无一定之真相,思帝至死不悟。总之在上官太后心中,思帝之死另有元凶。” 上官太后将仇恨转嫁到崔家,杀死崔太妃之后,终得心安。 “上官太后又为何自杀?” “听闻敌军将要破城,上官太后惊恐之余,大概再也没办法对自己隐瞒真相,所以……” 韩孺子盯着景耀,整个讲述的确厘清了许多事实,但是漏洞也不少,尤其是上官太后自杀的原因。 “上官太后并非遇事慌乱之人,即便敌军真的破城,她也不会是第一个自杀之人。” 景耀躬身行礼,“正如臣所说,世上并无一定之真相,上官太后心中有鬼,比别人更脆弱一些,听说敌军将要破城,就以为是已经破城,因此悬梁焚尸,自称是不愿死后受辱,臣倒以为她是无脸去见桓帝、思帝与上官皇太妃。” 韩孺子沉默片刻,“是谁告知上官太后敌军破城的?” “是臣。” 再问下去就是谁派景耀去的,韩孺子却决定到此为止,“天下广大,皇帝能做的事情许多,思帝都错过了。” “思帝一开始就领略了皇帝的好处,在思帝看来,皇帝大概也就如此了。”景耀上前一步,“臣也老了,命不久矣,别无它愿,只望陛下千秋万岁、永保江山。” 景耀掌握太多的秘密,知道自己会受到忌惮,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被上官太后贬黜,此仇一报,他已无憾。 “等敌军退了,你也去给思帝守墓吧,听说敌军对城外陵墓破坏不少,需要大修。” 景耀跪下跪头,明白皇帝免去了自己的死罪。 “对杨奉,你的猜测不准。”韩孺子道,杨奉的妻儿就在城内,他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这名太监。 景耀再次磕头,没有争辩。 屋外已是大亮,韩孺子只睡了一个时辰,却无意休息,奇怪的是,他想的不是思帝之死,不是杨奉,不是宫里的任何人,而是不见踪影的孟娥。 回忆前晚的点点滴滴,良久之后,韩孺子忽然心中一动,大步向外走去,向外面的刘介等人招手,直奔勤政殿。 卓如鹤等人忙碌多时,都回家休息了,只剩一名小吏在收拾东西,韩孺子进来之后问道:“城内守军都出发了?” 小吏急忙下跪,“是,最后一批半个时辰之前出城。” 敌军是撤离而不是溃散,韩孺子心中对此越来越不安,有些事情莫问太多,有些事情却必须弄清真相。(未完待续。)。 a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追敌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元旦快乐!) (感谢读者“lr__lies”的飘红打赏。) 白桥镇一片狼籍,敌军如飓风一般扫平了整个镇子,房屋被拆得一干二净,拿去建造高台与攻城器械,镇民大都已经逃入京城,剩下的少数人皆遭杀害,尸体掩埋,头颅悬在河边的木桩上。 看到这样的场景,楚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崔宏却冷静下来,停下脚步,先占领敌军的一座空营,打算看清形势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派出斥候前去追踪敌军,很快,皇帝派人送来旨意,也是命令他暂缓追敌,等候京城楚军。 入夜之后,崔宏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裹着好几层毯子,仍觉得寒意入骨。 “真是老了,冻一夜就成这个样子。”崔宏叹道。 随从捧着热酒,一口一口地喂主人,笑道:“大人整晚力战,仍能策马追敌近百里,多少正当壮年的小伙子都做不到。” 崔宏面无表情,随从总是这么会说话,平时他很爱听,今天却有点意兴阑珊,摇摇头,表示不喝了,说:“拿笔纸来,我要写封信。” “大人有急事吗?不急的话,明天再写不迟,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崔宏真不愿意从毯子里钻出来,犹豫片刻,“我口述,你来写。” 行军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随从正要出去找军文吏索要笔纸,崔宏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写信了,我说几句话,你记住就行,以后转告给皇后和崔腾。” 随从面露惊讶,“大人即将凯旋,自己告诉皇后与二公子吧。” “别想太多,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若能平安回去,自然不用你转告。” “是,大人。” 崔宏想了一会,“告诉崔腾,老大不了,尽快给崔家多生几个孙子,多孝敬母亲,对丑王要执弟子之礼,对,一定要着力结交丑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服侍陛下还重要。” “是……大人。”随从感到惊讶,他跟随太傅多年,从来不记得崔家与洛阳丑王有过交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崔腾被发配到马邑城时,可能得到过丑王的一点照顾。 “皇后……皇后很聪明,用不着多说什么,但是有时候过于软弱,只怕在后宫难以立足,陛下的恩受终究不是一生的依赖,你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生一位太子,如果不能,也要抱养其她嫔妃的皇子。” “是,大人。”随从回道。 崔宏裹紧毯子,仍然感到寒冷,沉默片刻,又道:“慈宁太后极有远见,抱养庆皇子绝非宠爱长孙那么简单,她在给未来布局,真担心皇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皇后虽然平时稍显软弱,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能做到的。” 崔宏点点头,突然一扭头,双目圆睁,似乎刚发现帐中还有外人。 随从了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大人……” “关于太后,我什么也没说,你也没听到,明白吗?” “是是,我只向皇后传一句话,早生太子,或者抱养一位皇子。” 崔宏嗯了一声,神情缓和,“退下吧。” “我留下服侍大人。” “不必,有急事叫醒我。” 随从只得退下,交待门口的卫兵,一发现异常,立刻叫他。 崔宏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不知过去多久,突然睁开双眼,可是又等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只觉得更加寒冷,浑身颤抖不已。 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尚书大人,斥候回报。” 崔宏强迫自己坐起来,强迫自己开口,“进来。” 一名满脸冰霜的军官走进来,带入一股寒风。 “尚书大人,敌军溃散,已不成队伍。” 崔宏一喜,“你亲眼所见?” “是,我亲眼见到一股敌军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攻击,然后朝各个方向奔逃。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其他斥候,大家看到的情况都差不多。” 崔宏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了?” “将近五更。” “立刻召集众将。” 崔宏不冷了,恰恰相反,他感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一听到消息他就意识到,一件百年难逢的大功正摆在自己面前,此功能让他重返巅峰,还能给崔家奠定更加稳定的根基。 崔宏穿戴整齐,前往中军帐,麾下诸将都已到齐,他们已得到消息,与尚书大人一样兴奋,都急着率兵追击。 崔宏迅速分派任务,敌军原路逃走的可能最大,崔宏亲率中军一路北进,争取与塞外楚军汇合,将入侵之敌一举歼灭,几名心腹将领率左军前往西边的玉关门,那里的逃兵估计也不少,其他将领就只能往东追击散兵游勇了。 “追亡逐败以快为上,多招降、少缠斗,降后不安者,可杀。” 军中开饭,天亮不久,崔宏率领主力七千人首先出发,对后续到来的京城军队,他也都有明确安排,多数将士仍然随他北上,少数人分到东西两个方向。 楚军憋闷已久,前晚的战斗不清不楚,胸中的一口气没有全吐出来,这回听说要追赶溃散敌军,无不大喜,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崔宏感觉极佳,旧伤不疼,身上也不冷了,骑在马上,只想跑得更快一些。 当天下午,楚军遇到第一股敌兵,这些异族士兵不认路,在附近的山中兜了一圈,竟然又绕回来了。 不等两军交锋,敌兵纷纷跪下投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大多数人手中连兵器都没有。 一千多名敌兵就这样沦为俘虏。 如果说斥候的报告还有几分不可信的话,这些没头苍蝇似的士兵,确凿无疑地表明敌军已经大乱。 崔宏只留少数士兵看管俘虏,率军继续追击,同时给后方军队留下命令,让他们加快速度。 第三天,后方的一部分军队追上来了,崔宏麾下已有兵近两万,抓获的俘虏则已多达万人。 同一天,崔宏接到圣旨。 皇帝命令兵部尚书不可急躁,要步步为营,提醒他敌军可能是在使诈,引诱楚军追击。 崔宏一笑置之,皇帝一向爱冒险,如今却太谨慎了,也难怪,皇帝留守后方,看不到前方的形势,敌军乱象如此明显,没有必要多疑。 崔宏继续追击,打算在小周城稍作整顿,补充一下军中粮草。 小周城已成为一片废墟,路边用楚人头颅堆起一座高台。 楚军更怒,杀死了当天投降的数百名敌兵,都要继续追击。 崔宏毕竟不是鲁莽之人,胜算再大,也要做好准备,于是下令扎营休息,将人头高台拆掉,就地掩埋,同时派兵四处搜集粮草。 数十里之内找不到幸存的楚人,只是又抓到几批俘虏,该这些人倒霉,赶上楚兵怒意未消、大开杀戒。 循东而去的右路军在满仓城找到一些剩余的粮草,及时送给中军。 满仓城已被烧毁,地下还藏有一些存粮,敌军不知,留给了楚军。 当天晚上,皇帝又有圣旨追来,表达了对敌军使诈的忧虑,要求崔太傅切不可大意,多审俘虏,务必要弄清敌军的真正动向。 崔宏此时已拥军四万,信心十足,将圣旨向众将出示,众将也都觉得敌军是真溃散,圣旨不可轻视,派人回京向皇帝详加解释即可。 次日凌晨,崔宏率军继续北上追敌。 这一天,楚军迎来“大丰收”,在几处山谷里,接连堵住敌军逃兵,数量多达三万以上。 崔宏再没有任何怀疑,派人将这个好消息迅速送回京城,以安帝心。 崔宏命令麾下军吏审问俘虏,可是军中通译不足,敌军又说各种语言,几乎问不出什么。 楚军加快速度,崔宏甚至有点着急,希望能赶在塞外柴悦之前夺回神雄关,甚至生擒神鬼大单于。 这将是大楚定鼎以来最伟大的功劳。 敌军确实凶残,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楚军只能吃随身携带的粮食,草料不足,马匹吃的与士兵一样。 但是大家都不着急,这毕竟是大楚地界,只要打败敌军,自会找到供应。 大军急行十几日,终于在一天下午追上了最大的一股敌军。 当时正在下雪,距离敌军很近了,前方斥候才发现敌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敌军毫无斗志,一见到楚军就会投降,崔宏因此没有停下整顿队形,立即下令包围。 此地离神雄关不远,人马疲惫,粮草不足,崔宏希望最迟明日就能夺回关口,如果今天能抓获神鬼大单于,那就圆满了。 人人都急,大军踏雪疾驰,甫一交锋就发现不太对劲儿,敌军竟然发起反击,而且攻势极猛,完全没有乱象。 前头楚军猝不及防,被击退回来,崔宏与众将没有惊骇,反而大喜,以为神鬼大单于必在敌军之中,于是下令继续围攻,要以雷霆之势压垮敌军士气。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楚军节节败退,坐阵后方的崔宏望着满天飞雪,终于醒悟过来,他上当了。 相隔数十里,丘洪走进一顶小小的帐篷,抖掉身上的雪,向里面的人笑道:“将计就计,你们这回知道正天子的厉害了吧?我们只是甩掉了一批不稳定的仆从军,就将楚军从京城引出,今天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东海王面无人色,“何必留我?” 丘洪笑了笑,“西方的军队用来攻占楚国,楚国人多,正好可以分一批去守卫西方,正天子需要一位听话的皇帝。” (元旦休息半天,今日一更,望周知。) :访问网站 第五百四十四章 雪中追敌 战事尚未完全分出胜负,敌军数量依然庞大,神鬼大单于居然在这种时候选择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韩孺子。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揣摩神鬼大单于的心事,已经越来越准,却在最后一刻失效。 韩孺子深深自责,与此同时也抓住机会,挥师北上,扫除关内的残余敌军。 神鬼大单于是这支军队最大的凝聚力,逃亡的消息传开之后,敌军争先恐后地投降,就连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也不例外。 在神雄关,楚兵送来一名特殊的俘虏,据说此人是神鬼大单于身边的近臣,会说楚语,而且只有他在事先就已经知道主人将要逃回西方。 俘虏名叫丘洪,长着一张楚人的面孔,身上的华服已经破破烂烂,脸上尽是尘土与血污,这不是战斗时留下的,大军溃败之后,他没命逃亡,中途迷路,马也累死了,若不是落入楚兵之手,他很可能死在冰天雪地里。 此前的诸多俘虏都指称丘洪最了解神鬼大单于,因此他是皇帝指名要活捉的人之一。 丘洪被士兵拖进厅内,士兵一松手,他就瘫在地上,很快反应过来,不停地磕头、亲吻地面,“大楚天子光照四方,最为卑贱的灰土也无所遁形……” 此人的楚语倒还流利,韩孺子挥下手,一名士兵踢出一脚,丘洪全身一抖,立刻闭嘴。 “抬起头来。”韩孺子道。 丘洪又磕几次头,才抬起头来,双手却不敢离开地面,只能仰起脖子,目光低垂,动作很是古怪。 “据说你与大楚使者接触很多。” “是,小人曾奉命服侍大楚使者,尽心竭力,未敢怠慢。” “使者人呢?” “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扣留人质以作要挟。” “神鬼大单于要用东海王要挟朕?” “可能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派往西方的军队。” 韩孺子心中一动,脸上却没有变化神鬼大单于也知道西方楚军未被击败。” “当然知道,神鬼大单于早就得到消息,但他口风极严,其他人都不了解真相,还以为两路楚军皆被消灭,其实正好相反,由虎踞城出发的楚军接连得胜,所过诸城纷纷投降。神鬼大单于因此急于结束这边的战争,一旦遇挫,就逃了回去,却将我们留下替他卖命,让我们坚持到春天,等他带兵回来,这怎么可能?” “海上的楚军呢?” “实不相瞒,海上楚军真的没有消息,神鬼大单于不愿看到臣民出海,毁掉了沿岸的码头与船只,与海外隔绝。” 韩孺子动下桌上的手指,太监点头,士兵拽起丘洪,向外面拖去。 丘洪大呼:“陛下饶命!我什么都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鬼……” 士兵将丘洪拖了出去,韩孺子觉得自己对神鬼大单于的了解已经够多,他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彻底赢得这场战争。 一名将官进来,“陛下,百家军拉赫斯将军求见。” “嗯。” 拉赫斯与通译一块进来,跪地磕头,十分恭谨,随后用恳请的语气说话,通译代传道:“陛下,他说百家军已经实现诺言,希望大楚也能遵守当初的约定,放他们回家乡。” “问他,回家乡之后要怎么办?” 拉赫斯的语气变得激昂慷慨。 “他说神鬼大单于已经显露出虚弱,他们不会再屈服为奴,回家之后立刻就会号召诸国自立。可神鬼大单于带走了七王,还有一支精锐的亲信军队,如今西方各城空虚,只有老弱妇孺,全是百家军的亲眷,一旦为神鬼大单于所控制,将会束缚许多人的手脚。” “告诉他,朕明日给他回复。” 拉赫斯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起身向外退去,突然大声道:“皇帝,我们……战斗过。” 拉赫斯的楚语很生硬,韩孺子却听懂了,他在提醒皇帝,百家军曾为皇帝而战,该是皇帝遵守约定放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韩孺子召见群臣与众将,多数人都反对立刻放走百家军。 “西方之人反复无常,神鬼大单于已经先逃一步,回国之后必占优势,百家军可能会再度投降,不如留之半年一载,待神鬼大单于杀死人质、引发众怒之后,再放他们回去报仇。” 谢存又是持不同意见的少数人,在迎风寨的赌局中,他押的时间最为接近,赢得不少银两,但他全捐出来犒赏军队,颇受皇帝赏识,因此敢于说话。 “此言差矣,百家军思乡心切,留之无益,反生祸患。西方之人反复无常,乃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反复无常,大楚怎可步其后尘?天子无戏言,既然早有约定,就该及时放百家军归乡,趁神鬼大单于威名扫地之时,收复各国,永绝后患。” 另一名官员上前道:“百家军放回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军队怎么办?塞外投降的大批士兵怎么办?” “塞外降军与百家军一样,来自西方诸国,若愿臣服大楚,也可以放回去,至于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将士,交给百家军处置。” “哈,百家军不过替大楚打过一仗,就有这种优待?”崔腾瘸腿走出来,“那我们这些浴血奋战过的大楚将士,该得什么好处?” 谢存客气地拱手,“这不是优待,而是观其行,百家军若是杀死神鬼大单于的本族士兵,则意味着决裂,正可放其回乡,若是不肯动手,再另做决定。” 崔腾没话说了,扭头看向皇帝。 “照此办理。” 神鬼大单于数万同族将士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 韩孺子在神雄关只停留一天,次日出发前往碎铁城,在这里与柴悦的大军汇合,并且接受大批异族王公的投降与效忠。 柴悦已经派出数支军队循踪追赶神鬼大单于,迄今尚无回信。 皇帝仍不久驻,从柴悦军中分走五千南军将士,亲自去追赶神鬼大单于。 韩孺子心有不甘,觉得还有机会追上。 皇帝的旨意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于反对,柴悦派出精兵强将,悄悄将五千人增至七千,多备马匹与粮草,将皇帝送出百里以外。 冬季不利行军,但也会留下明显的足迹,楚军因此能够紧追不舍。 数日之后,韩孺子追上一支楚军,留他们在背风之处扎营,同时派人原路返回,再征调一些粮草。 皇帝军中的粮草最多坚持一个月,算上返程,只能追击十五天,韩孺子打算沿途留下营地,这样的话可以多追几天,不用太担心返程时的供应。 经过二十余天的奔波,韩孺子追上了最早一拨出发追击敌酋的刘黑熊。 神鬼大单于已如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抛下大量辎重、马匹与人员,楚军俘获甚多,一度接近目标,却被一队敌军牵制,没能将其包围。 刘黑熊率兵三千,估计神鬼大单于就在前方一日路程之内,身边的士兵只剩四五百。 刘黑熊之军已经疲惫不堪,韩孺子命其择地扎营,将自己的军队也留下一部分,只带两千人轻装追击。 刘黑熊没料到皇帝会亲自追敌,不敢反对,但是提醒道:“军中斥候曾在北边见过匈奴人,他们似乎也在追击敌酋,数量不知,陛下千万小心。” 在这场战争中,匈奴人一直态度暧昧,除了派出一小支军队参与偷袭粮道,再没有参战,刘黑熊因此十分警惕。 韩孺子还是要追击,哪怕身边将士不足一千,他也要追,这成了他的一份执念,非完成不可。 又是五天过去,逃兵足迹越来越清晰,路边常有倒毙的人马,韩孺子知道,他离目标已经很近。 这天中午,军队停下小憩,斥候前探,很快返回,他们在高处望见前方有一处营地,很可能是敌军队伍。 敌人也不能一路逃亡,必须停下休息,韩孺子立刻下令上马,一千人前行,一千人随后。 驶过一处山坡,韩孺子看到了一小片营地,虽无旗帜飘扬,但是足迹相通,必是神鬼大单于的队伍。 一路紧追不舍,在最后一刻,韩孺子恢复了几分谨慎,传令士兵散开,分为三队,一队进攻,一队绕行截击,一队备用。 神鬼大单于有可能只身逃亡,留下军队断后,韩孺子得留下人手,一旦发现营中没有目标,立刻派人继续追赶。 他又等了一会,正要下令进攻,一名将官提醒皇帝望向远方。 远处的高地上多出一支军队,看上去不多,人数却在迅速增加。 “匈奴人。”将官小声道,略显惊慌,这里是塞外,不属于大楚疆界,而是匈奴人的地盘。 神鬼大单于的营地被两军夹击,更显渺小软弱。 “以将军刘黑熊的名义去慰问匈奴人,告诉他们,大楚只要神鬼大单于。” 将官领旨,带着几名士兵,绕过营地,驰往对面。 营地里毫无反应,没人出来迎战,也没人逃跑,像是已经认命,准备向强者投降。 韩孺子又指派一名将官,带领数十骑同样绕过营地,继续向西查看,如果有足迹离去,就一直追赶,并派人回来报信。 第二名将官先送回信,营地以西并无逃跑足迹,他会继续查看。 第一名将官回来得比较晚,还带来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是名女子,远远望见皇帝,笑道:“小姐猜得没准,果然是皇帝。” 对面军队竟然是金垂朵率领的,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向金垂朵的侍女蜻蜓问道:“你们也是来追赶神鬼大单于的?” 蜻蜓骑马来到近前,“咱们都来晚一步,两个大单于正在见面。”(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四十五章 先下手为强 (感谢读者“一脚踢到石”的飘红打赏。) 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韩孺子坐在帐篷里,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丝燥热。 “陛下。”外面有人道。 “进来。”韩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现在的处境可不太有利,只带两千人孤军深入,远远少于对面的匈奴人,一直没有直接参战的匈奴大单于,一下子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 金纯忠原本留在柴悦军中,在碎铁城与皇帝汇合,随驾追敌,正好充当使者,去与匈奴人谈判。 天已经黑了,楚军在避风处扎营,粮草只够三日之费,最近的援军也在百里之外,他们得省着用,就连皇帝本人,也只能就着融化的雪水,啃几块干粮。 金纯忠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冻的,韩孺子借助烛光看着他,“你喝酒了。” 金纯忠脸色更红,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几杯,她那里没有别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御寒,楚军出兵塞外也都带着酒囊,只是几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韩孺子笑了笑,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况如何?” 金纯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单于统兵数万,今天上午将神鬼大单于接到营中,谈了很长时间。我妹妹说她会尽量促成一次谈判,让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单于,不过陛下得想好条件。” “嘿,匈奴人险些亡于神鬼大单于手中,如今却要庇护他吗?” 金纯忠拱手道:“我妹妹说,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单于,但是现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韩孺子很意外。 金纯忠点头,“陛下以少胜多,击败了西方人人恐惧的神鬼大单于,名震万里,挟此余威,灭匈奴只在弹指之间,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韩孺子更觉奇怪,本要辩解,想想又算了,金纯忠只是转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么条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惯例,册封匈奴大单于,赐印,约定通关。” 韩孺子点点头,“只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单于,朕可以接受这样的条件。朕只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见到人。” 金纯忠上前一步,小声道:“匈奴兵多,大单于年轻气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刚刚说过,朕威名远扬,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给出期限,匈奴人还以为朕怕他们呢。” 金纯忠恍然,楚军人少势弱,必须表现得寸步不让,向匈奴人营造不惜一战的假象。 “我这就再去见妹妹,务必将事情谈成。” 韩孺子点点头,见金纯忠要退出帐篷,忍不住问道:“金贵妃能来见朕一面吗?” 金纯忠尴尬地躬身回道:“只怕有些困难,匈奴人那边……” 韩孺子挥挥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纯忠退出,连夜又去匈奴人营中。 韩孺子太累了,没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梦中尽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纯忠次日早晨才回来,他见到了妹妹,还见到了匈奴大单于本人。 “大单于希望能与陛下当面谈判,由我妹妹担当通译,双方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就算了,尽快安排谈判。” 金纯忠领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边传信,来回传话,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 当天下午,韩孺子带一小队护卫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与各处营地的距离差不多,视野开阔,不至于受到伏击。 楚军士兵临时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帐篷,双方卫兵守在外面,只有皇帝、大单于与金垂朵入内。 韩孺子与金垂朵很久没见过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样稍有变化,美丽之外多了一些风霜与严厉,比从前更显得难以接近,见到皇帝只是稍点下头,除了转译双方的话,一个字也没多说。 大单于很客气,在帐外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礼,进入帐篷之后,他让金垂朵对皇帝说:“匈奴与大楚乃是兄弟之国,我的阏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贵妃则是匈奴贵女,关系更加亲密。” 即使在说到自己的时候,金垂朵也没有特殊的表示。 韩孺子不是来套交情的,寒暄几句,直接问道:“匈奴什么时候交出神鬼大单于?” 匈奴大单于说了许多,金垂朵微皱眉头,似乎争论了几句,但还是忠实地转译,“大单于说,帝王之争,有胜有败,不宜斩尽杀绝,神鬼大单于兵败如山倒,很难东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马?” 韩孺子也微微皱眉,盯着大单于道:“这不是今天谈判的内容,朕率军千里奔袭,不是为了放敌酋一马,而是要永除后患。匈奴人不记得当初的灭种之难了吗?老单于念念不忘的大敌,今单于这么轻易就忘在了脑后?” 金垂朵显然没对这些话加以掩饰,大单于听完之后脸色稍变。 “大单于说,苍天眷顾,匈奴未亡,当初的仇恨不提也罢,如果此刻遇难的是大楚皇帝,他也会居中说和。”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苍天眷顾?大单于真以为匈奴未亡是因为苍天帮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单于不会当面感谢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谢,而是神鬼大单于。” 金垂朵转译,大单于摇头。 “他说神鬼大单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杀,也该由匈奴人动手,以慰老单于在天之灵。”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头。还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单于手中,必须活着交还大楚。” 匈奴大单于点头,说了几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会将神鬼大单于当众斩首,午时之前将人头转送给楚军,至于陛下的弟弟,一同送还。” 谈判比预想得要顺利,韩孺子起身,盯着匈奴大单于,却向金垂朵说话,“他可信吗?” 金垂朵不动声色,向匈奴大单于说了一句,然后向皇帝回道:“我会尽自己所能确保大单于遵守诺言,也请陛下多做准备,预留一手。” 双方各自离开,一回到楚军营地,韩孺子立即下令进攻神鬼大单于的营地。 营地里只剩下百余人,见到楚军立即跪下投降,士兵们搜索营地,没见到东海王,只找到了赵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杀死了,赵若素也是极度虚弱,被楚兵抬回营中,吃了一点东西,总算稍微好些。 “东海王被神鬼大单于带走了。”赵若素能起身说话之后,立刻来见皇帝。 “辛苦你了。” 赵若素挤出一丝微笑,“罪上加罪,本应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过,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吗?” 韩孺子一愣,随后笑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素点头,“微臣有话要说,可能有点太早,但是也只有此时此刻,微臣还能向陛下畅所欲言。” “好吧,朕赐你‘有罪’,说吧。” “经此一战,陛下帝位之稳,已经超越武帝与太祖,从此再不会有大臣敢与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虽在万里之外也无人敢于反抗。” “嘿,朕不求万里之外,只要对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单于的头颅。” “匈奴人猖狂一时,不足为惧,倒是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续一段时间吧。你见过神鬼大单于本人吗?” “神鬼大单于不喜露面,虽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脸,微臣没见过他的容貌,只听过他的声音,微臣猜测,神鬼大单于脸上必有显疾。” “匈奴人声称明天一早会将神鬼大单于斩首,朕有点担心。” 赵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确应该担心。” “嗯?” “据微臣所知,神鬼大单于并非被匈奴人所虏,而是主动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说服匈奴大单于的办法。” “匈奴大单于不会愚蠢到相信他的话吧?” 赵若素道:“有一样东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单于能给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名号。”韩孺子站起身,明白赵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单于要将自己的名号献给匈奴人,凭此名号,匈奴人将能统领西方诸国。” “想必如此,这是神鬼大单于手中唯一能打动匈奴人的东西了。” 韩孺子来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说来,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约,楚军要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神鬼大单于。” 赵若素没吱声,说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韩孺子也不问他,走到帐边,命令卫兵去传军中的主要将领,他要安排一次夜袭,楚军虽然兵少,但是气势正盛,趁匈奴人不备,或许可以取胜。 将领们还没到,金纯忠匆匆赶来,他小睡了一会,又去匈奴人营中查看情况,刚刚回来,骑马直驰至皇帝帐前,也不让卫兵通报,直接闯了进来。 “陛下,大事不……”金纯忠看到赵若素,急忙闭嘴。 “说吧,没关系。”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会送来神鬼大单于的头颅,而是要进攻楚军。” “果然如此,金贵妃是怎么发现的?” “大单于身边有我妹妹的眼线,说神鬼大单于昨天就已离开营地,在匈奴人的护送下西去。匈奴大单于本想拖延时间,楚军刚才进攻神鬼大单于营地,令他恼怒,决意明日开战!”(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返程 神鬼大单于竟然就这样逃走了,韩孺子大怒,他不想逃,仍要夜袭,虽然人数远远少于匈奴人,但他仍然不惧。? “恶是匈奴大单于,他放走了敌酋,就由他接受惩罚。金纯忠,你立即再去匈奴人营地,就说朕怀念弟弟,今晚要亲自前去探望。” “可东海王已经被带走了,不在营地里。”金纯忠没有反应过来。 韩孺子冷笑一声,“当然,所以大单于惊慌之余会亲自向朕做出解释,朕要的就是这一刻。” 金纯忠惊得呆住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赵若素,茫然道:“陛下……陛下是要……” “朕也当一回刺客。” 金纯忠极少向皇帝表示反对,这时却使劲儿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匈奴人已有攻营之心,陛下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匈奴大单于的反应没有这么快,此人意志不坚,做事瞻前顾后,易被他人左右。朕突然造访,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做不到当机立断,肯定会与我见面,想以言辞将我打走。” 金纯忠认可皇帝对匈奴大单于性格的判断,却断然不能同意皇帝的冒险计划,正要开口劝谏,皇帝道:“金纯忠,执行命令。” 金纯忠心中一凛,再不敢多嘴,躬身道:“是,陛下,我、我这就去。” “稍等,营中将领马上就到,待朕安排一下,带侍卫随你一同前往匈奴人营地。” 话音刚落,帐外卫兵传道:“陛下,将军们到了。” 赵若素上前几步,抢在皇帝之前对外面说道:“请几位将军稍等。” 敢在皇帝之前擅自做出决定,即使是在皇帝位置不算太稳的时候,也是难以想象的僭越与大胆之举,金纯忠惊讶至极,瞪眼看着赵若素。 赵若素不怕,转身向皇帝道:“陛下何时才能停止使用奇招?” “奇招不好吗?”韩孺子反而不那么意外,也没有怒。 “好,但不可持久,除非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不可常用。此次与西方之战,陛下在关中大胜,乃是奇招,邓将军深入西方,更是奇招,但是真正打败敌军的,还是塞外楚军,没有他们的牵制,则所谓奇招无所施放。” “朕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正是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匈奴人放走敌酋,此乃大不敬,楚军怎能忍受如此羞辱?况且朕之计策看似冒险,其实十拿九稳,匈奴人一旦失去大单于,立刻就会陷入混乱,不战自败。” “问题就在十拿九稳上,若是寻常人,只看‘九稳’,陛下偏偏是皇帝,要看那‘一失’,陛下若有‘一失’,能抵得上此前的‘九稳’吗?大楚好不容易稳定,陛下年富春秋,数十年内不会再有反抗者,此前的诸多难题皆将迎刃而解,大楚复兴,指日可待。陛下若在这冰天雪地里生‘一失’,皇子年幼,太后、皇后不和,眼看着又是一番明争暗斗,群臣无措,复兴无望。” 金纯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若素本是有罪之身,刚刚由敌军营地里被救出来,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对皇帝一口一个“一失”,天下人皆称皇帝为“万岁”,他却实打实地只给“数十年”。 更让金纯忠难以置信的是,早已说一不二的皇帝,竟然仍未恼怒,反而低头沉思。 赵若素不肯见好就收,又道:“所谓奇招还有一个问题,一切皆由陛下决定,反倒是群臣拱手而治,长此以往,陛下就得凭一己之力治理天下了。所以,微臣还要再问一次,陛下想好该怎么当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吗?” 韩孺子又沉吟片刻,开口道:“让将军们进来。” 金纯忠可不敢对皇帝有半点违逆,急忙去门口传唤。 五位将领6续进帐,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并不知道之前生的争论。 韩孺子将眼前的形势说了一遍,没提要去刺杀匈奴大单于的计划,而是向众将征求意见。 五将互相看了一眼,6续开口,全都建议趁夜退兵。 韩孺子又问该如何退兵,“匈奴人一旦现楚军退却,必然追击,楚军本就人少,退却途中更难抵抗匈奴骑兵。” 五将倒是不慌,纷纷提出建议:营地多树火把,迷惑匈奴人,起码保证天亮前不被觉;兵分两队,皇帝带少数人轻骑在前,尽快与百里外的楚军取得联系,由于之前的安排,返程途中有多个楚军营地,营营相护,不怕匈奴人的进攻。 金纯忠胆子也大起来,开口道:“我去匈奴人营地,尽量拖延大单于。” 大家说完了,韩孺子仔细权衡,他曾经依靠过朝廷,放手让宰相等人管事,结果不是十分令人满意,难道大胜之后,反而又要重蹈旧辙? 韩孺子看了一眼赵若素,扭头向众将道:“就按诸位的计划行事,立刻传令,尽快出。金纯忠,你不必去匈奴人营地,太危险,而且无济于事。” “有我妹妹在,不会有危险。正如陛下所言,匈奴大单于为人犹豫,听说陛下已经离开,没准会放弃追击,以免与大楚决裂。” 韩孺子一旦做出决定,就不拖泥带水,“好,你去一趟,替朕问候匈奴大单于,就说朕有急事不得不走,大楚与匈奴联手击败强敌,兄弟之情越深厚,望有朝一日能开怀畅饮。仓促相会,无以为礼,楚军营中诸物,权当薄礼,请大单于收纳。” “是,陛下。” 仅仅两刻钟之后,楚军士兵牵马悄悄出营,将帐篷、火把等物都留在原地,走出数里,上马疾驰。 韩孺子没有离队,只派出少量斥候前驱,他本人仍与大军待在一起,绝不让队伍生一点混乱。 第三日下午,北方出现了匈奴人的身影,数量不是很多,看样子应该是来打探情况的斥候。 军中将领征得皇帝的同意之后,命令全军士兵下马步行,弓弩满弦对外,保持警惕。 匈奴人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过楚军,却一直没有起进攻。 第五日,楚军被迫以战马为食,终于迎来后方的楚军,两军汇合,兵力过四千,数量仍处弱势,匈奴人却为之一退,不敢步步紧逼。 将士们仍感到紧张,韩孺子却已放下心来,匈奴大单于一怒之下曾想杀死大楚皇帝,失去良机之后又变得犹豫不决,显然是想在大楚与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金纯忠的口才看来不错。 又一拨楚军过来迎驾,匈奴人彻底退却了,走之前派使者过来,声称他们是奉大单于之命护送皇帝,见皇帝已无危险,他们就不继续送了,大单于感谢皇帝留下的礼物,还赠一批酒肉奶酪之类的食物。 这些食物送得很及时,韩孺子当然收下,派人向匈奴使者表示感谢,只字不提神鬼大单于。 大楚与匈奴没有公开决裂。 韩孺子明白,大楚与匈奴终归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千年之战还将延续下去。 回程比较慢,又过数日,楚军迎上了第一批返乡的西方军队。 与匈奴人不同,西方将士对大楚皇帝只有感激,没有异心,远远停下,诸将领亲来楚军营中拜见皇帝,谦卑如奴隶。 楚军停留数日,休息一下,顺便补充给养。 韩孺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附近的一座山顶上,他以大楚的礼仪祭天,西方诸将也纷纷以本族的方式祭神,再向皇帝朝拜,正式称臣。 西方军队一批批经过,韩孺子接连分封七十多位王公,共同立誓,必将神鬼大单于余孽扫除荡尽,任何人取得神鬼大单于头颅之后,即使是在万里之外,也要传送给大楚,再有降敌者,为天下诸国之共仇。 誓言中没有提及匈奴。 大单于或许是感到了恐慌,派亲叔叔过来告罪,声称神鬼大单于趁匈奴人不备,已经逃走,匈奴人正在追击云云,希望也能参与立誓。 韩孺子同意,让匈奴使者代表大单于在山顶立誓,他明白,战争不是一时之事,现在还不是与匈奴人翻脸的时候。 韩孺子回到碎铁城时已是年后,会见众将,论功行赏,同时将大批军队调回关内。 北方仍然寒冷,京城却已开始化冻,宫中、朝廷与百姓都已返城,回顾之前的危机,恍如隔世。 皇帝驾临,受到前所未有的盛大欢迎,宰相亲率百官到迎风寨接驾,跪在尘土中,无人敢于仰视。 在白桥镇,群臣再度恭贺,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跪立道路两边,万岁之声持续不绝。 回至京城,又是一番论功行赏,与此同时还要制定反击神鬼大单于的计划,韩孺子已向西方诸军承诺,三年之内,必向西方派出一支大军。 一切事情忙完之后,韩孺子病倒了,并不严重,只是胸前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调理,他现在最关心邓粹与黄普公。 万里之外,一支孤独的楚军正在踽踽而行,犹豫着是继续前进,还是返回故国。 茫茫大海之上,另一支楚军已经望见了6地,却没有决定是否要登岸。 塞外染绿,在匈奴人军中滞留多时的金纯忠终于踏上返程,带着匈奴大单于的虚情假意、妹妹金垂朵的一封书信,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今日正常两更。)(未完待续。)八 第五百四十七章 非常人也 邓粹的作战风格就是一个字快,根本没有事先的排兵布阵,也不派斥候去前方打探情况,由他带头,说去哪就去哪。 兵贵神速,他的确做到了,进攻第一座城池的时候,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关闭城门,士兵与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陌生的军队闯进来,二话没说,立刻投降。 神鬼大单于不信任外族人,每攻下一城,必然杀死或征调大部分壮年男子,然后派本族人带领其他地方的士兵把守。 远离家乡至少千余里,语言、风俗都不相通,守城士兵总是紧张不安,对当地土著充满警惕,基本不会互相勾结,但是数量太少,斗志全无,用来对付百姓绰绰有余,一见到大军,立刻放下兵器。 邓粹在一座城中从不长久停留,多则三日,少则一日,通常杀死神鬼大单于任命的守城官,另外委任当地贵族,然后征集一些粮草、马匹,带上守城士兵,声称要送他们回家,实际上是编入军中。 出城之后,邓粹说是要继续西进,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进攻下一座毫无防范的城池。 将军关颂早就认识邓粹,却从来没接受过他的指挥,第一次追随就深入敌区,越走越远,不由得心惊胆战,军中的楚兵也都惶恐,但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只能跟着邓粹一通乱闯。 邓粹认路,早在战前他就在这一带游历过,第一次出征时曾到过不少地方,搜集到大量地图,但他一张也不保留,所有方向与位置都藏在心里。 大概一个月后,楚军攻下神叶城,也是第一座大城,对方早有准备,关闭城门,准备死守,并且调集周围各城的士兵,要与楚军决战。 邓粹从不决战,以为那会浪费麾下不多的兵力,围了半日,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随后派出一小队之前投降的士兵,冒充援兵进入神叶城,子夜时分动手,为去而复返的楚军打开城门。 夺城之后,邓粹立刻半闭城门,不准任何人外出,接连三天,迎入一批批敌方援军,全都扣下,然后当众斩杀数十名神鬼大单于的同族人,将人头悬挂在各处城门,宣告此城已为大楚所有,新的守城官要称郡守。 在神叶城,楚军意外地救出几名楚人。 皇亲韩息数年前出使极西方,被囚在神叶城,之所以没被杀死,只是因为神鬼大单于忙于征战,一时没想到这几个人。 虽说是被囚,韩息的生活不算太差,拥有独立的住处,有仆人服侍,甚至娶了一位当地的妻子。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见到邓粹之后,立刻问道:“将军有何计划?” “嗯,去海边看看。” 韩息又聊了一会,终于明白邓粹根本没有清晰的计划,再往西,邓粹也不认路了,打算一直向南方进发,以为总能到达海边。 于是韩息提供了一份计划,“神鬼大单于有三座都城,一座在西北,是他的老家,重兵把守,将军兵少,去那里讨不到好处,而且那里位置偏僻,占之无益。第二座位于正西方,距此三千余里,是座千年名城,神鬼大单于的霸业就是在那里奠定,如被攻占,必将震动四方。第三座位于西南,靠海,原是一座大港,神鬼大单于下令毁船,那里成为一座据点,驻兵也不少。” “往西南去。”邓粹一听说靠海就来了兴趣。 “去那里道路最远,即使侥幸夺占,也无法动摇神鬼大单于的根基。” “你玩过踹树的游戏吗?” 韩息一愣,“将军何意?” “就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看到有人站在树下,你悄悄跑过去踹上一脚,将那人吓上一跳,挺好玩儿的。” 韩息张口结舌,还是没有明白邓粹是什么意思。 邓粹也不多做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认路,跟我走吧,咱们路上详聊。” 邓粹率军继续左冲右突,一会奔西,一会去南,让敌我双方都猜不透他的最终目标,只知道非西即南。 西方震动,敌方终于凑出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在往西、往南的必经之路上堵截楚军,要决一死战。 邓粹麾下这时也已聚集上万将士,号称十万,做出决战的架势,却在最后一刻调转方向,远途奔袭神鬼大单于的家乡。 半路上,邓粹向韩息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军兵少而散乱,一败必溃,所以不能战。你说神鬼家乡有重兵把守,我猜这支重兵必然已经南下支援其它城池,咱们绕过去,正好能打个空虚。” “将军猜?” “打仗这种事,不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吗?兵不厌诈,猜准者获胜,猜错者完蛋。数千楚军深入敌国领土,除了踹下一些雨水、雪花,还能做什么?要做就做狠一点,非要吓得神鬼大单于魂飞魄散不可,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大楚向陛下邀功了。” 在邓粹面前,韩息等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唉,也不知道我妹妹生下皇子没有,我还指望外甥以后能当皇帝呢。” 将士们惴惴不安,但是除了跟随邓将军疾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真让邓粹猜对了。 楚军一直以来惯用声东击西之计,敌军早就习以为常,发现楚军北上,仍以为是诱敌之计,因此没有全力追赶,神鬼大单于留在家乡的重兵也按原计划南下,准备包围楚军,然后夺回失地。 北上、南下的两支军队擦肩而过,最近的时候相隔只有几十里,彼此却不知道,邓粹仍然不派斥候提前打探消息,只相信自己的“猜测”。 “诸城震动,正常人都会派出重兵镇压,咱们就以不正常之道应之。”邓粹偶尔也会多做几句解释,却没办法让麾下将士心安。 最后让大家对邓粹心悦诚服的是一场大胜。 楚军攻占了神鬼大单于的家乡,放火烧光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军中的各国士兵受欺压已久,恨意极深,得到楚军的默许之后,进行了多次屠杀,将神鬼大单于留在后方的族人杀伤殆尽。 只有极少数人得以活命。 邓粹留下一位美姬,此女虽无高贵的名号,据传却是神鬼大单于最爱之人,因为偶染风寒,没有随军前往东方,结果落入楚将手中。 将美姬接到军中的那一天,韩息专程赶来劝说。 邓粹笑道:“入乡随俗,神鬼大单于每夺一城,必娶当地贵人之女,所以此女并非当地人,也是被夺来的可怜人。而且韩大人不也娶过一位当地女子?城里你看中谁了,都可以要走。” 韩息劝不动邓粹,但是没要任何美女,督促楚军不得参与屠杀与抢人,至于其它国家的士兵,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军队虽然没打硬仗,收获却极丰,对西方诸城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叛乱此起彼伏,纷纷驱逐外人,响应楚军。 邓粹再次率军南下,在一条名字极长的大河边,与一支敌军相遇,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差无几,他没再避战,让关颂排兵布阵,真要打一场硬仗。 到了战场上,邓粹并无出奇之处,全靠麾下将士自己的本事,楚军自不必说,此战若败,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别国将士刚刚屠杀过神鬼大单于的族人,抢获大量美女与珍宝,同样无路可退。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时敌军溃败。 邓粹甚至没有临阵督战,躲在帐篷里向美姬学习她的本族语言,胜利消息传来,他只回一句“知道了”,仍不肯出来与众将见面。 邓粹就是这样一个人,麾下将士都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却又心存敬畏,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别人费尽心机、辛苦努力得到的东西,他弯腰就能拣到,有时候还不爱拣。 可“天之骄子”的好运也有用完的时候。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件谜案,多年之后仍是许多人念念不忘的怪事。 将军邓粹被刺杀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美姬被夺来的时候,并没有显出拒绝或是反感,似乎还有一点高兴,一路上与邓粹如胶似漆,却在大胜的当天晚上,杀死了枕边人。 也没人知道经过,次日一早,将士们来请邓粹,几次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觉得不对,闯入帐内,只见邓粹躺在血泊之中,全身**,皆被染红。 美姬握着匕首,在一边瑟瑟发抖。 愤怒的将士们当场将美姬砍为肉泥,仍不放心,将营中掳掠而来的女子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过后才有人提出疑问,杀死邓将军的人到底是不是美姬?没准她只是吓坏了,凶手另有他人。 军中士兵立刻互相怀疑起来。 大好形势说没就没了,韩息是皇亲,成为楚军统帅,斟酌再三,他觉得自己没本事统领所有人,更没本事一路南下,与楚军将士商议之后,决定向大楚退却,对外则宣称是要东征。 诸国将士分裂为多支军队,各有主意,但是无一例外都打着大楚与邓粹的旗号。 邓粹的心被取出来,由楚军带走,躯体则交给一支异族军队,他们要一路南下,完成邓将军看海的心愿。 韩息是文人,途中遇事必记,打算回国之后呈献给皇帝,可是说到将军邓粹,他无法形容,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直到进入虎踞城之后,稍得安宁之后,他终于写下几个字: 邓将军,非常人也。(未完待续。)。 a 第五百四十八章 真假皇帝 海面平静,显露出温柔可亲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凶猛的野兽,即使是在摇尾求挠的时候,也令人警惕。 黄普公早已习惯与这头野兽相处,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过海面,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 “前方就是敌国领土了。” 黄普公只是自言自语,忘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栾凯脸色苍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厌恶这无尽的颠簸,即使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还等什么?打过去啊。”栾凯有气无力地说,似乎随便一个人吹口气,就能将他撞倒。 黄普公摇摇头,“咱们人太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栾凯抓住船舷,向外面干呕几声,“起码能死在岸上。” 黄普公笑了笑,“别急,咱们很快就会靠岸,看见那座小岛了吗?那就是咱们的暂息之地,等海上诸国的援军赶到之后,或可一战。” “嗯,他们会来吗?咱们这位皇帝,可比家里那位差远啦。” 黄普通严肃地纠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在大楚京城。” 栾凯不在意这些区别,“跟我说没用,跟他说。” 栾凯抬手指去。 英王从船舱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他倒是很适应海上生活,能吃能睡,从前给黄普公当亲兵,现在独占一屋,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着一件黄色“龙袍”,上面的龙不是绣上去的,而是出自画笔,笔法拙劣,那些龙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惊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长虫。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么?”英王走到黄普公身边,也向远处望去,过了一会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看见了吗?陆地!前方就是陆地!咱们终于快要到了。” 船上听到这些话的人都在暗笑。 黄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说:“咱们今晚先在岛上休息,等诸国援军到达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岛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过往渔民、商旅留下的一些东西。” “没意思,都见过了。援军快来吧,我要登岸,都说西方大城的繁华不输给京城,我要挨个逛过去。”英王兴奋至极。 英王扭头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大小船只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从大楚带出来的,“援兵会来吧?我是皇帝,他们都得听我的旨意,对不对?” 黄普公咳了一声,“这个……靠岸休息时再说。” 小岛是座临时避风港,楚军船只无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虽说敌军自毁船只,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脚踏实地,栾凯迅速恢复正常,再看海也不头晕了,甚至能跟着英王一块去岸边钓鱼、捉虾。 新鲜的烤鱼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满意,吃饱之后对栾凯说:“你给我当太监吧,我封你做中司监,最大的官儿。” 栾凯使劲儿摇头,“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当。” 英王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书,上面盖着大楚宝玺之印,你还要再看一遍?” 栾凯还是摇头,笑道:“我哪认得那玩意儿?黄普公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听他的。” 黄普公就坐在英王对面,一声不吭地吃饭。 “黄普公,你不相信我吗?在爪哇国的时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国,黄普公急需一个人物让岸上的国王相信这是一支真正的楚军,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儿子。 对于许多岛国来说,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词,而且许多国王曾派人入贡,认得大楚宝玺,于是接纳了楚军,提供补给。 英王的野心却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义写下诏书,命令海上诸国派兵支援楚军,一同进攻神鬼大单于。 楚军已经赶到约定地点,援兵却没有影子。 黄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鱼,说:“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当我是皇帝吗?我是武帝幼子,当初夺位的时候,冠军侯死了,倦侯、东海王违规,失去了资格,只剩下我,就该是我当皇帝。”英王站起身,双手按着桌面,紧紧盯住黄普公。 栾凯笑呵呵地看着,总算觉得这次出海有点意思。 黄普公面不改色,“这不重要,前方的敌军才是大麻烦。据说神鬼大单于逃回来之后,平定了大部分叛乱,又集结起一支大军。唉,可惜咱们来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与陆上的楚军汇合……” “黄普公,你别打岔,我就问你……朕问你一句话,你承不承认我是皇帝?”英王仍盯着不放。 黄普公沉默一会,“我是大楚天子亲封的远征将军。” “我封你当大将军、当宰相。” 黄普公笑了一声,“你为何这么想当皇帝?” “因为我赢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着黄普公,不明白他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认为是皇帝,为何不肯回宫?” 英王也沉默一会,随后坐下,气哼哼地说:“倦侯和东海王说是要带我出来玩儿,结果早把我忘了。我干嘛要回皇宫?我要自己出来玩儿,用不着他们两个带我。” “陛下没有忘记英王,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黄普公缓和语气,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却的确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会让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么从云梦泽逃出来的?”黄普公一直感到好奇,问过几次,英王都不肯说。 “趁看守不备,就逃了出来。”英王含糊其辞。 “云梦泽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武帝手书?”黄普公又问道。 “我藏得好,没让他们发现。”英王还是不肯透露细节。 黄普公绝不相信英王能瞒过云梦泽的强盗,但是没有追问下去,“皇帝不是打赌赢来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别人的承认,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对,皇帝是我们韩家的,太祖将帝位留给子孙,用不着别人承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承认现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这样,你觉得倦侯作弊,别人也觉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认大楚天子,许多人也不承认你。帝位是你们韩家的,但韩家子孙众多,谁当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当上皇帝,也未必能拥有全部权力,当今天子不也当过一段时间傀儡吗?”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气者将我放出来的,这份手书”英王又取出来,“也是他给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黄普公看过手书,上面以武帝的语气写给妃子,让她好好照顾皇帝幼子,未来光大宗室。 “望气者叫什么?” “淳于枭。” 黄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让你随楚军出海?” “嗯,他说倦侯势力太大,爪牙众多,我得避其锋头,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后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时候一呼百应,肯定能夺回帝位。” 望气者很清楚,那份手书只能骗海外诸国,瞒不过大楚官员。 黄普公早有怀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给这支楚军带来好处,稍微出点格也没关系。 “望气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黄普公问道,绝不允许军中有这种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闪,“谁知道,我上船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英王,望气者不怀好意,‘淳于枭’是他们常用的假名,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尽快除掉,否则的话,以后必成大患。” 英王如释重负,“原来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烦了,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黄普公吃了一惊,栾凯更是呵呵笑个不停,“你能杀人?你连提笔都费力,钓上来的鱼自己不敢收拾,还得是我动手开膛破肚。” 英王脸色微红,“杀鱼和杀人是两码事,必要时杀人和无故杀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么都能做。你觉得我提笔费力,望气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我毫无防范,我将匕首刺进去的时候,他睡得正香,连眼睛都没睁开。” 栾凯笑不出来了,“没有力气,却有胆子,你种人……在云梦泽死得会很快。” “可我活下来了。” 栾凯无言以对,黄普公则对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将望气者杀死的?” “嗯,我当时无处可去,又不想回京城,于是就按照望气者制定的计划,拿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报名参加水军。” 黄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承认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认,我就承认。” “天下人那么多……” 不等英王说完,黄普公已经走了,英王又看向栾凯,栾凯笑道:“黄普公承认,我就承认。” 英王气恼地推倒桌上的盘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闯进黄普公的帐篷,大笑大叫,“援兵来了,好多船只,你还说没人承认我?” 黄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确来了,百余艘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各国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愿与楚军并肩作战。 海上诸国对神鬼大单于十分恐惧,但是神鬼大单于封闭港口、毁掉船只,等于终结了东西交通,海上再无商旅往来,时间一长,各岛国承受不住了,没有商旅往来,他们很快就变得贫穷。 听说神鬼大单于在大楚惨败而归,诸国有了追随楚军的信心。 英王的高兴劲儿很快消失,因为所有使者,无论是在口头,还是在书面上,只称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绝称“皇帝”与“陛下”。 “等我打败神鬼大单于,总有人承认我了吧。”英王没有完全泄气。(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九章 认输 与邓粹的飘忽风格截然不同,黄普公总是提前制定详细的计划,甚至细到一支十人小队该做什么,但是与擅长调动庞大军队的柴悦也不同,黄普公每次都会亲临战场,甚至亲自冲锋,身边永远跟着一群勇猛无畏的部下,趁着战场乱象初显,直击敌军首脑。 凳陆之后的第一战轻易获胜,黄普公率兵冲锋在前,手斩敌将,诸国将士无不惊骇,再不敢自认为与楚军平等,庆功时,乖乖地行部属之礼。 但这些人有一条底线,无论是黄普公还是英王,都很难打破。 海上诸国拒绝进攻内陆,坚持沿海岸线前进,水陆并进,以攻占各大港口为第一要务。 他们只想恢复商旅线路,无意与神鬼大单于决战。 黄普公也不着急,决定先打几仗立威,等聚集的士兵更多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只有英王心急,第一座城市很小,人口不过数千,除了服饰奇特一点,再无其它异处,令他很是失望。 第二战、第三战,楚军接连获胜,黄普公就像一把尖刀,一刺到底,从不拖泥带水,开战顶多半个时辰之后,必做冲锋,他的眼力极准,总能选中敌军最弱的一面,一举突破,扑向敌方大将。 就像是一群孩子爬树,最轻巧、最具威信的那一个总要摘下最高处的果子,黄普公每战必要亲手斩将断旗,灭敌军威风、涨我军士气。 到了这时候,诸**队对黄普公已是敬若神明,他若说进攻内陆,再不会有人反对。 但黄普公仍不着急,继续沿海岸前进,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登陆一个月之后,赶来一支军队,不是来挑战,而是求联合的。 对方将领自称拉赫斯王,竟然拿出了大楚天子的册封文与王印,立即取得了黄普公的信任。 西方诸**队早已回国,在雪山上接受皇帝分封时,承诺得很好,说是要共同抗击神鬼大单于,一进入各国疆界,立刻分崩离析,新仇旧怨又都显露出来,各回各国,就为过界与供给问题,甚至打了几仗。↑△小↓△ . . 诸国有的闭城自守,有的向神鬼大单于暗通款曲,只有少数国家能够保持联合,敢于公开反对从前的主人。 拉赫斯王是这些国家推出的首领。 他一点也不隐瞒当前的形势,借助通译说:“我们这里向来如此,分分合合,偶尔有人统一,很快又会分裂,明明危在旦夕,还不忘彼此争斗。从前有七王做主,还算好些,如今七王遇害,为了争夺他们的名号,大家打得更厉害了。西方本是富庶之地,名城遍地,却被异族人所统治,并非没有理由。” 黄普公不关心这些事情,只问拉赫斯王带来多少士兵。 “三万人,如果将军北上,以大楚皇帝的名义,还能招来更多士兵。” 英王插话道:“大楚天子在这里呢,我就是。” 通译看了一眼英王,没有传达这句话,英王不满地说:“告诉拉赫斯王,我乃武帝最小的儿子,也是真正的大楚皇帝。” 通译看向黄普公。 “英王的确是武帝幼子。” 通译说了几句,英王倾听,一个字也不懂,追问道:“说我是皇帝了吗?” 通译道:“拉赫斯王说了,西方诸国不知道武帝是谁,他们只认一位皇帝,就是在雪山上分封诸王的那个人,他们称为‘孺子帝’。” 英王愣了一下,随后大笑,“大楚哪有‘孺子帝’这种称呼?孺子是倦侯小名,怎么能当作帝号?就算是谥号,也要等死后才有。” 通译直接回道:“我们不懂大楚的这些规矩,只知道大楚天子是‘孺子帝’。我们听说海上来了一支楚军,才赶来投奔,希望一同抗击神鬼大单于,如果你们不是孺子帝的军队,那我们是找错人了,马上就走。” 英王面红耳赤,“你只是通译,做不得主。” 通译向拉赫斯王说了几句,拉赫斯王站起身,激昂慷慨地说了几句,通译道:“王说,既然如此,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战场上相见。↑△小↓△ . .” 黄普公急忙起身,笑道:“别急,我们的确是大楚军队,有皇帝的圣旨。英王也的确是武帝之子,年纪小,说话不得体,勿怪。” 英王脸更红了,可对方表现激烈,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坐在那里低头小声嘀咕。 两军联合,黄普公有了足够兵力,决定向内陆深入,只留少数人守船。 在一座大城外面,楚军与大批敌军遭遇,双方各占有利位置,相隔数十里。 黄普公兵少,并不急于开战,深挖壕沟,筑壁固守,让拉赫斯王派人前往四方诸国,以大楚将军的名义,命令各国派兵参战。 敌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派使者送来一封信,声称他们手里有重要人质,命令楚军立即投降。 “东海王?”听通译念完信,英王大吃一惊,“他竟然也在这里!真是……我还以为只有我能跑这么远呢。” 拉赫斯王稍稍了解一些内情,“大楚皇帝倒是说过,西方诸国若是生得东海王,必须以待相待,尽快送归大楚。” 英王没说什么,等客人都走了,他对黄普公道:“倦侯分明是要东海王送死,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这可麻烦了,咱们若是不救东海王,遂了倦侯的意,若是救他咱们不可能投降啊。” 黄普公只将英王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名号,不太在意他的意见,“没什么麻烦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怎么做?”英王好奇地问。 黄普公没有回答,一个时辰之后,他召集诸国将领,派出使者去见敌军大将,当众宣布自己的回信:“东海王乃大楚天子的弟弟,地位尊贵,战后,他若活着,楚军赦免敌军百名将领的性命,他若遇害,则以百名敌将、万名士兵殉葬。别外它话,五日后上午,决战。” 黄普公以斩将闻名,他的威胁很有份量。 各**队陆续赶到,人数或多或少,全都远远地观战,暗中同时与双方将领通信,做好脚踩两只船的准备。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敌军虽非神鬼大单于的主力,但是兵力占优,又有城池为后盾,胜算较大,联军一方则全依仗数千楚军,尤其是黄普公本人的本事。 大战如期开始,黄普公派出几乎所有军队,只留千余骑兵,他这回等的时候稍长一些,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始他标志性冲锋,由一角斜入战场,中途突然改变方向,直扑敌方中军位置。 战前,黄普公曾给观战的诸**队下达命令,午时入场,后至者斩,离午时已不到半个时辰,还没有任何军队参战。 黄普公的打法并不稀奇,敌军早有耳闻,做好了准备,诸多士兵层层叠叠地保护着己方将领。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黄普公以及他麾下那群海盗士兵的凶悍,他们像是水中的鲨鱼,在鱼群中间穿插往来,将鱼群分隔开来,一口口吞掉。 敌兵采取守势,正中黄普公下怀,他总是斜线冲锋,冲突一角之后,反身包围人数较少的那一角,迅速将其歼灭。 一般将领不敢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将后背暴露给敌方大军,黄普公敢,而且以此闻名,他越是大胆,敌军越是谨慎,收缩阵脚以求自保。 黄普公骨子里仍是一名强盗,通过几次信往来,以及敌军的种种表现,他看出了对方的胆怯,因此敢于放手一搏。 午时前后,观战的诸**队终于进入战场,毫无例外,都站在楚军一边。 这一战持续到傍晚,敌军大溃,连城都不要了,纷纷逃亡。 黄普公实现诺言,将百名敌将列于城下,声称一个时辰之内看不到东海王,先杀敌将,再坑万名士兵。 只过了半个时辰,城门大开,东海王被送出来了。 东海王绝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是被黄普公所救,更没料到会在楚军帐篷里看到英王。 英王长高、长大不少,可模样还能认得出来,东海王惊讶得闭不上嘴,“你、你真是英王?” “可不就是我?”英王很开心,“当初你说过会带我出来玩,现在不用了,我自己就能玩遍天下。还有,争夺帝位你输了吧?” “输了。” “那你承认我是皇帝吧?” 东海王摇头,“皇帝只有一位,不是你,不是我。” 英王大怒,“你们为什么都不承认呢?愿赌服输啊。” 东海王笑道:“你被强盗掳走,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反正是逃出来了。”英王不愿细说。 “咱们都当过俘虏,你逃出来了,我是被救出来的,皇帝也陷入过类似的险境,可他还是成为皇帝,无需指定,无需承认。咱们都有机会成为皇帝,但是成功者只有一位,失败者理应认命,不为别的,只因为咱们都姓韩,皆为太祖子孙。” 英王泄了气,“你们是我的侄儿,却欺负我年纪小。” 黄普公大胜,但是军队不肯跟着他继续前进了,海上诸国觉得再打下去对自己无益,西方诸国仍然各怀异心,楚军士兵多是海盗,一路上抢到不少战利品,也有思归之心。 黄普公明白,只凭自己的军队,最终还是无法与神鬼大单于抗衡,据说大楚以后会派来大军,他决定撤退,先占据海岸,到时候与楚军联合作战。 东海王也要回大楚,但是陆路不通,只好跟随大军南下。 黄普公率领海上诸国继续攻占沿海诸城,连成一片,建造大量船只,可攻可退。 有一座港口自愿投降,它的名字很怪,译成楚语是“无心之城”的意思,城内供着一尊神像,以多种文字记载其事迹。 楚将邓粹的躯体被送到这里,塑成金身,成为面朝大海的神像。 在一小段楚国文字里,称他是“大楚孺子帝帐下最伟大的将军”。 就是在看过这段文字之后,英王终于放弃称帝的野心,叹息道:“我以为自己走得够远,倦侯的名声却已先到一步,好吧,他赢了。” 东海王被送上一艘大船,向着家乡缓缓行驶,他有很多事情要对皇帝说,也有许多事情永远不想说。 (本卷结束,还有一卷尾声。)(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章 朕一人定夺 每到夜里,韩孺子从书案上抬起头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眼中总会有东西一闪,似乎看到角落里默默地站着什么人。 他想起那个叫孟娥的宫女,心中微微痛,不知是因为过于困惑,还是旧伤作。 他现在批阅奏章非常快,大多是扫一眼,朱笔写下“阅”字,交给勤政殿处理,更多的时候,他伏案细读的是一部部史书。 今天摆在桌上的书有些特别,是半部实录,记载着他登基以来的事迹。 按惯例,皇帝不能看本人的实录,但这只是惯例,而不是明文律法,韩孺子现在可以做任何事情,史官们只是不出声地犹豫了两天,在第三天将尚未装订成册的实录乖乖送来。 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最近听到的一些传言,让他十分好奇。 几年前的冬天,大楚定鼎以来最为强大的一股敌人闯进关内,直逼京城,皇帝亲率将士迎敌,涌现诸多大将、名将、猛将,殉难者众多,可皇帝本人赢得的名声远远出众人,甚至诞生了许多神奇的说法。 崔腾的一条腿瘸了,神医也治不好,他在战场上曾经亲口承认,自己没杀过人,双手抱着装有父亲头颅的木匣,跟着樊撞山一路冲锋,战事平定几个月之后,他却改了说辞,声称自己手刃若干敌将,如何在尸体堆中救了樊将军一命。 樊撞山当时晕过去了,又的确看到过崔腾紧随自己身后,因此信以为真,对崔腾极为感激,两人现在是至交,经常一块喝酒。 就在十来天之前,韩孺子带着皇后回倦侯府小住,崔腾突然神秘兮兮地问皇帝:“京城夜战的时候,陛下挺高兴吧?” 夜战时崔腾被留在了函谷关,没有参战,因此与普通人一样,对那一晚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偏又极感兴趣。 韩孺子奇怪地说:“打战而已,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有什么可高兴的?” “呵呵,别人黑黢黢一片,陛下眼前却是光明一片。我对天誓,绝不泄露天机,陛下跟我说说,天兵天将长什么模样?是穿金盔金甲吗?” 韩孺子这才明白,那一战已经被神化,连天兵天将都出来了,于是他命史官送来实录,倒要看看史书中会如何记载。 “帝乃率万骑夜袭敌营,彼时浮云遮月,目不见物,众将士皆失所在,唯帝如在白昼,领百骑纵马驰骋,所指必有敌军,时不逾刻,敌军必乱,往往如有神助。” 实录还算严谨,没提天兵天将,用了“如有神助”四个字,可是与事实仍大相径庭,那晚很黑,但还没黑到“目不见物”的地步,韩孺子身边只跟着孟娥一个人,两人尽量避开混战,以求自保,根本没有带百骑冲向敌军。 韩孺子清晰记得那一晚生的事情,从未改变。 韩孺子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这回是真的,并非眼花,“有事?” 张有才恭敬地说:“陛下,赵若素到了,还要见吗?”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几乎忘了白天时曾经召见此人,“他又出城了?” “嗯,说是踏青去了。”张有才有些不满。 “嘿,他倒逍遥自在,传进来。”韩孺子倒不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羡慕的微笑。 赵若素“罪上加罪”的身份已被免除,但皇帝不封他官职,他也不愿意再入朝廷,心甘情愿留在倦侯府当一名小吏,闲暇无事,就去赏景弄诗,竟然有了几分文人的雅意。 赵若素很快进来,颔下留着长长的胡子,向皇帝拱手行礼,而不是磕头。 张有才更加不满,但是不敢说什么,搬来一张凳子,退出房间。他是中掌玺,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之一,就连宰相也对他客客气气,只有这个赵若素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不冷不淡,点下头就算表示感谢了。 “陛下传我有事?”赵若素问,虽然客气,却不卑微。 “今年大比可谓英雄辈出。” “这是好事,大楚需要他们。” “当然,可是有几位‘英雄’令朕略有不解,望你解惑。” “读书人的事情,不如问瞿御史。” 韩孺子笑着摇头,“必须是你。” “陛下请说。” “申大形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这是前宰相申明志的小儿子。” 韩孺子欣赏赵若素的就是这一点,此人不会对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加以掩饰,省去许多麻烦。 “南冠美呢?你肯定更了解。” “这是南直劲的孙子,小时候就是有名的才子。” 还有一个名字,韩孺子低头看了一眼,没有问出来。 “这两人是今年的状元人选,朕看过他们的卷子,确实出类拔萃。” 赵若素嗯了一声,知道皇帝的疑惑不在这里。 韩孺子停顿片刻,继续道:“朕纳闷这两人为何会在今年参加大比。” “三年一选,应该是赶上了吧?” 韩孺子摇头,“你熟悉朝廷的那套做法,朕所有感觉,朝中官员明显分为两派,各自支持一人成为状元。申明志致仕、南直劲殉国,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朝廷还记得他们,这是好事,可是热情得像是在还债,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韩孺子极少直接参与朝廷事务,冷眼旁观,看得却更准。 赵若素想了一会,“我与朝廷久已没有往来,只能凭空猜测,陛下要听吗?” “召你来,就是要听你的‘凭空猜测’。” “当年申明志致仕,进行得非常顺利,南直劲插手其中,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猜申明志之所以自愿交出相印,想必是从南直劲那里得到过承诺。” “给申家一个状元?” “申大形可有状元之才?” 韩孺子寻思一会才道:“有。” “那就是了,南直劲不会随便许诺,必是了解其为人之后,才许以状元。” “既有此才,何必求托?”韩孺子问完之后笑着摆下手,表示不必回答。 有状元之才的人不只一位,谁当状元都有可能,而且申明志要的大概也不只是状元,而是要让儿子进入朝廷之后能够一路顺风。 “南直劲曾想一人承担所有罪过,也是为了给孙子要一份前程?” “还是那句话,南冠美若无状元之才,南直劲绝不会强人所难。陛下觉得群臣各有支持,或许不是还债,而是拉拢,有因此大家隐约都能猜到,这两人以后必定飞黄腾达。” 韩孺子觉得赵若素说得有道理,“那就怪了,申明志从南直劲那里得到承诺,如今两人的子孙却同台竞技,必有一人失败,幕后人是怎么策划的?” “或许这恰恰说明没有所谓的幕后人,两子各凭实力参考,只是相关传言比较多,使得朝中大臣参与进来。” 韩孺子笑了一声朕不必调查,更不必干涉?” “我只是给出一点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一切仍由陛下定夺。” 韩孺子大笑,“不愧是赵若素。城外的景致可好?” “极佳,可是百姓无心观赏,母子洒泪相别,令人伤感。” 韩孺子脸色一沉,“你刚说过一切由朕定夺,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是,陛下。”赵若素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却要辩解几句,“神鬼大单于的势力虽然一直在衰落,但他还活着,此仇不报,大楚何以立威?还有塞北匈奴,一直三心二意,常派小股骑兵侵边,必须加以严惩。大楚如今已经缓过来了,先破匈奴,再灭神鬼,从此一劳永逸。”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我记得陛下的初心并非如此。” 刚刚当上真皇帝的时候,韩孺子尽量避免开战,以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此一时彼一时,大楚既有余力,就不能再让外敌看轻。” “陛下说得对。”赵若素显出几份唯唯诺诺。 “很晚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吧。”韩孺子意兴阑珊,出逐客令。 赵若素走后,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些,相信远征势在必行,朝廷准备得非常充分,西方诸国也都在翘以待,以此为名,半路上突袭匈奴,两大强敌将能一块解决。 “只需几个月。”韩孺子喃喃道,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之前写下的三个名字,申大形、南冠美,还有一个罗世浮。 杨奉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年的大考,文章极佳,是韩孺子心目中的状元,却不得大臣的喜爱,试官将他列为二甲进士。 韩孺子将纸点燃烧掉,随后下楼回转内宫。 慈宁太后不喜欢太多的规矩,皇帝三日一请即可,韩孺子今晚不用去请安,径去皇后的秋信宫安歇。 淑妃邓芸正在秋信宫里等皇帝,她要告一状,“陛下得管管北皇子,他今天又将几个弟弟给打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正色道:“朕会管教他。” “真的管教,不是随便说几句,他已经不小了,该学些宫里的规矩。” “当然,朕正准备给他选一位严厉的师傅。” 邓芸无话可说,向皇帝、皇后请安,告辞离去。 “他人呢?”韩孺子问。 “在另一间屋里,躲着不肯出来。”崔小君含笑道。 韩孺子穿过客厅,推门进入另一间屋,屋子里很黑,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床边。 “你又打架了?”韩孺子严厉地问。 小孩子却不怕,生硬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来?她自己都不喜欢皇宫,却让我困在这里。” 韩孺子走到床前,在儿子身边坐下,现有些事情比选择状元和大军远征还要困难。(未完待续。) :访问网站 第五百五十一章 小孩子 几年前,金纯忠由塞外带回来一位皇子,打乱了宫中的诸多安排。 他是从北边来的,因此被称为“北皇子”,慈宁太后听说后极不高兴,因为她曾经多次或派人或写信向金垂朵询问是否有子嗣,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就在她瞩意于庆皇子,已经视其为太子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一位皇长子。 慈宁太后觉得这是有意为之,没准是匈奴人的阴谋,可是在仔细看过北皇子之后,她叹息一声,“他和孺子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样。” 慈宁太后接纳了北皇子,一开始养在身边,很快就向皇帝抱怨:“我终于明白金贵妃的用意了,她故意将皇子留在塞外,先将他变成匈奴人,再送回大楚,等他长大,必然心向匈奴。瞧瞧他,除了容貌相似,哪里还像是皇室子孙?顿顿要吃肉,才几岁,就偷着喝酒,甚至爬上慈宁宫房顶,说是宫里太憋闷,他要到高处放松一下,这是小孩子能做出的事情、说出的话吗?” 韩孺子微笑以对,劝母亲将北皇子交给皇后抚养。 皇后很有耐心,看得也很紧,她不得不如此,孺君公主就是个淘气的主儿,来了一位更淘气的哥哥,互相鼓励,更加无法无天。 后宫嫔妃又为皇帝生下几个儿女,年纪尚幼,只有惠贵妃生下的庆皇子和淑妃生下的邓皇子,年龄稍长,成为受欺负的主要对象,偏偏他们总来找北皇子和孺君公主玩耍,挨打了就向祖母和母亲哭诉。 皇后头痛不已,经常为一对儿女道歉,有时候她出面也没用,就只能将麻烦交给皇帝。 “母亲为什么要将我送回来?”北皇子生硬地问。 韩孺子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你也不算小了,应该能明白一些道理,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将你送回来,是因为觉得匈奴那边不安全。” 北皇子扭头看向黑暗中的父亲,“大单于和大阏氏最喜欢我了,在那边没人敢多说我一句,怎么会不安全呢?” 六七岁的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时候,韩孺子发现很难用几句话将事情解释清楚,本想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可是北皇子语气中的不信任,让他改变了主意。 “等等,朕让人掌灯,详细对你说。” “嗯。” 一名宫女进屋点燃蜡烛,韩孺子亲自铺纸研墨,正要动笔,扭头看到门口露出一颗小脑袋,“进来。” 孺君公主蹦蹦跳跳地扑向父亲,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怪大哥哥,是庆皇子和邓皇子先捣乱。” 韩孺子微笑道:“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朕希望你们听道理。” 兄妹二人同时点头。 韩孺子在纸画了一条横线,“这是长城,当然,真正的长城没这么直,意思一下吧。北边是匈奴,南边是大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打仗,持续了上千年。” “为什么要打仗呢?肯定是匈奴先捣乱。”孺君公主道。 北皇子很喜欢这个妹妹,在这件事却有不同想法,“匈奴人不会捣乱,他们只在受欺负的时候才反抗。” 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韩孺子没有斥责,说道:“打仗的原因已经不重要,既然开打,每一方都想打赢,对不对?” 兄妹二人又同时点头,孺君公主向北皇子悄悄做个鬼怪,表示不服气。 韩孺子在横线左端又画一条竖线,说:“西方是神鬼大单于。” “他是坏蛋。”北皇子马上道。 “最大的坏蛋。”孺君公主补充道。 两人年纪虽小,却都对神鬼大单于入侵大楚一事印象深刻。 “嗯,他是坏蛋,最终还是被打败了。” “被父皇带兵打败的。”孺君公主抢着说。 “父皇见过神鬼大单于吗?”北皇子问。 “差一点就见着了。”韩孺子在竖线顶端画了一个小圆圈,“神鬼大单于战败逃亡,朕在这里追上他,正要动手将他除掉的时候,匈奴人出现,将他保护起来,然后放走了。” “匈奴人真坏。”孺君公主恼怒地说。 北皇子瞪了妹妹一眼,问道:“我在匈奴的时候,大家都说神鬼大单于如何如何坏,干嘛要将他放走?” “因为匈奴人更害怕大楚,他们担心只剩下自己以后,更不是大楚的对手,于是放走神鬼大单于,给大楚增加一个敌人。” “匈奴人果然坏。”孺君公主盯着北皇子说,他们两人玩得很好,却也经常吵架。 北皇子皱眉嘟嘴,似乎不太相信父皇的话。 “有话就说。”韩孺子道。 “匈奴人都说,大楚害怕匈奴。”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从北边来,见过一些城镇,你说说,是匈奴人多,还是大楚人多。” “大楚人多。”北皇子不得不承认,随舅舅一路南下路过诸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匈奴繁华,还是大楚繁华?” “也是大楚。”北皇子喃喃道。 孺君公主又抢道:“大楚强盛,才能占据好地方,匈奴不强,只能待在塞外,所以匈奴害怕大楚。” 北皇子无言以对,眉头皱得更紧。 所谓强弱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韩孺子却不想对孩子说得太细,“楚强,匈奴弱,所以匈奴需要帮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放走神鬼大单于。” “匈奴与大楚不能和好吗?”北皇子问道,语气软了下来。 “这正是你母亲的想法,匈奴人放走神鬼大单于,她不同意,与匈奴大单于发生了争执,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去龙庭参拜大单于,带着一部分匈奴人独自生存。”韩孺子轻叹一声,难以想象金垂朵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北皇子道:“我明白了,母亲担心我被大单于当成人质,所以将我送回父皇这里。大单于那里有不少人质,经常受欺负。” 韩孺子放下笔,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正是如此。” 北皇子昂然道:“等我长大,一定要接母亲回来,还要打败大单于,让他老老实实地听话,不准再与大楚作对。” 韩孺子大笑几声,吩咐道:“天晚了,睡觉去吧。” 北皇子点头,孺君公主却缠着父皇讲故事,韩孺子无奈,讲了一段太祖的事迹,兄妹二人都不满意,要听父皇打败神鬼大单于的经历。 韩孺子却没什么可讲的,“真正打败神鬼大单于的人是邓粹,他是邓皇子的舅舅,率孤军深入敌后,为大楚树立威名,就因为他,西方诸国发起反叛,逼得神鬼大单于不得不从大楚逃走。就是现在,他的威名仍在西方流传,诸国轻易不肯再向神鬼大单于屈服,每到开战的时候,还打着他的旗号。” “邓皇子的舅舅这么厉害?”北皇子和妹妹互视一眼,都不相信。 “过几天,朕会请一位师傅,专门给你讲故事,等你认的字再多一些,就能自己看故事了。” “哦。”北皇子不太喜欢读书。 孺君公主兴奋地说:“我也要听故事!我也要师傅!” 韩孺子本来没有这个想法,这时却觉得也无不可,笑道:“你和哥哥用一个师傅吧。”说罢将两人向门口推去。 宫女迎上来,抱起兄妹二人,分别送回自己的住处。 韩孺子松了口气,回到卧房,皇后还没睡下,轻轻摇头,“陛下这样轻描淡写的惩处,淑妃是不会满意的。” “小孩子打架而已,无需大惊小怪,淑妃太在意了。真是奇怪,淑妃与惠贵妃关系一般,怎么两人的孩子却常在一块玩耍?” 皇后自从生下公主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选立太子之事因此变得扑朔迷离,淑妃邓芸颇有野心,对邓皇子寄予厚望,而且也不加以掩饰,为此与慈宁太后发生过几次冲突。 庆皇子与邓皇子本该是对头,关系却很亲密,韩孺子有点意外。 崔小君微微一笑,“小孩子,哪懂那么多?” “小孩子不懂,大人懂。” “弱弱联合,陛下刚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 韩孺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你听到了。” “又不是国家机密,不算过分吧?”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随后道:“宫里人是不是都觉得朕会立北皇子为太子?” “北皇子是长子,又是金贵妃所生,宫中有传言也是正常的。” “皇后怎么想?” “这种事可轮不到我开口,陛下若是宠爱孺君公主,就让我们娘俩儿置身事外吧。” 韩孺子默然,这是一个难题,比击败匈奴和神鬼大单于还难,他到现在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谭王妃又派人送信给我,打听东海王的下落。” “这还真是一件怪事,据说东海王三年前就已登船,却在中途失去了消息,海上风急浪大……唉,大家肯定以为这是朕的授意。” “悠悠众口,谁也堵不住,陛下不必过于在意,谭王妃倒没想太多,只希望若有消息能第一个通知她。” “当然。”韩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咱们努力吧,你若生下儿子,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崔小君羞红了脸,轻轻推开皇帝,小声道:“接下来几个月不用‘努力’啦,就是不知道问题能不能解决。” 韩孺子大喜,轻按皇后的小腹,“大楚的安宁就看你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