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鹿原开始的诸天》 1、光绪年间 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 秦省西安府滋水县,黎明时分,白鹿镇下起了雪,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晶晶的雪花,覆盖住了田里钻出来的嫩绿麦苗,也遮掩了光秃秃的山峁、山沟。 白贵竭力捂着破烂皮裘,脏兮兮的上面有一层皴,闻着有一股酸臭味,尽量不让领口处的热气被冷风吹走。 呼啸的北风吹过。 尽管盖着毡帽,但剔得光溜溜的脑袋顶还是冷得要命。 他手里提溜着一串山货,麻绳串着。 匆匆一看,有着四只兔子、两只野鸡,都是刚宰杀过不久,血顺着皮毛淌着,时不时蹦跶几下,不过等白贵走到镇上饭铺的时候,兔子浑身已经冻僵了。 这野鸡通体白色,比平常的家养鸡大了一个个头。 “呦!小贵子,你这是又到山上去弄山货了?这山上的野兔子估计都被你打光了。”饭铺的王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记着账本,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响声,抬头望去,随即戏谑说道。 “这不都是运气好吗!额进去山里没多长时间,这些傻兔子就钻进了绳套,把自个给勒死了,额寻思着得先放血,不然这兔肉没法子吃……” “这两只山鸡更是蠢笨,直接撞在树上。” 白贵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随口解释了这些山货全部被割喉的原因。 他走进饭铺两三步,就有饭铺的伙计不动声色的将他拦住,堵在门口外面。 白贵眉宇皱了皱,没有多说话。 这王记饭铺虽然只有两进的院子,前面的大厅充当食堂,后面则是厨房,也没有什么传说中的包厢,都是堂食。 可在贫瘠的乡下却也是独一档的饭铺。 里面坐着的食客各个长袖绸缎衫,穿着白净的棉花袄子,带着瓜皮帽。 他进去,估计会影响生意。 热烘烘的煤炉子烧着,上面煨着羊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羊膻味混着肉香窜进人的鼻子。 白贵细碎听着他们在谈论,虽然处在乡下,可能有闲钱下馆子的食客又岂是等闲货色,各个都是镇上的乡绅,有的是地主老财,也有的是秀才相公、举人老爷。 “嘿!你们听说了没,将军寨的郭举人用七斗麦子换了一个小妾。” “那小妾水灵灵的,才十三岁。” “谈论这些有的没的有啥用,我听从燕京做生意回来的远方表哥说,西太后通过照片外交,和阿妹肯国的罗斯福交涉,退回庚子赔款一千多万刀!” “一千多万刀,那还不把人杀死?拳民都没这么狠!” “刀!是阿妹肯国的货币,用英吉利文叫lr!” “阿妹肯国肯定用的是阿妹肯国的语言,怎么又用英吉利文,胡说!你这是胡说!” “听说西太后病重,七十多岁,看样子,是要薨了……” “慎言!慎言!” “不过这光绪是个不知事的,两年前和那些新党想要废科举,这是乱我大清根基,祖宗之法!这科举已经有了一千多年……,幸好西太后力挽狂澜,才没有让这群新党得逞……” “我听说啊,终南山甘田镇那里都在营建西太后的陵寝……” “怎么,不是在燕京?” “听说是西太后和光绪帝西狩的时候,觉得燕京被洋鬼子冲撞了,龙气逸散了,所以准备在关中营建陵寝,如此才能保住千年安康,那里听阴阳先生说可是有龙气的,咱们秦省周首富可是捐助了10万两……” “哪个周首富?” “嘿,一品诰命夫人那位,西太后西狩的时候还认了人家为义女。” “……” 白贵还想要细听,就被饭铺伙计的吆喝声打断。 伙计接过他手上的兔肉,拿起秤杆一称,动作麻利,不等白贵看清,就对着王掌柜喊道:“新鲜兔肉五十四斤八两,异种新鲜野鸡肉十一斤七两。” 啪嗒!啪嗒! 王掌柜拨弄算珠,算盘啪啪响动,“这几天下雪,兔肉补中益气,能比平常卖的多些,给你算十三文一斤,比平常高两文,另外这异种野鸡肉是稀罕东西,算你三十文一斤,贤侄,你看怎么样?” 清末一斤猪肉大约二十文左右,兔肉价贱,有草腥气,十三文也算适合。 至于后面的异种野鸡肉三十文…… 明显是给低了! 白贵嘴唇嗫喏了一会,没有说话。 王掌柜说着话,抱怨道:“这野鸡通体雪白,也算是珍禽异兽,这要是活的,叔至少算你三两一只,可惜……它是死的,死的就不值钱了!” 他砸吧砸吧嘴,脸上露出了心疼之色。 要是搁在前些年,这通体雪白的野鸡算是祥瑞,能通报京城,送到宫中去。将祥瑞送到官府,少说也能弄得几百两银子。 不过这通体雪白的野鸡即使死了,也能在镇上卖个好价钱! 祥瑞! 吃了能有福气! 他都想好怎么宣传这异种野鸡了。 先前这傻小子送来的异种野鸡,被他囫囵煮了,路过的方举人听到了这件事,大感痛惜,在看到锅里仅剩的几块鸡肉,扔下了一锭银裸子。 那枚银裸子至少有二两半重! 几块鸡肉就二两银子,那两只异种野鸡至少能卖三十两银子! “算得一千零六十三文,叔父给你算个整,就给你一两一钱。”王掌柜笑着眯起了眼睛,从褡裢中拿出一枚银锭,用手掂量分量,然后用剪刀剪了个角,放在银秤上,一两一钱丝毫不差。 他准备将这剪掉一个角的银子递给白贵。 白贵没有接过银子,他沉默了一会,问道:“叔父这里可有龙洋?我用这一两一钱银子换一枚龙洋。” “好说!这新奇的银元,想不到贤侄也知道,我这里恰好就有前些日子从城里来的食客给的银元。”王掌柜听到这句话,连忙就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自两鸦之后,外国银元流入夏国,因为外国银元外形一致,价格标准,使用方便,一进入后,就迅速导致夏国金融制度混乱。清国无力阻止外国银元流通,在道光十六年在法律承认外国银元的流通。 后在光绪十五年,也就是1八八9年,两广总督张之洞开设粤省钱局,制库平七钱三分的银元样币,背面为蟠龙图纹,正面为光绪元宝,故俗称龙洋。 王掌柜笑容更甚。 一枚银元可抵不了一两银子,更别说一两一钱了。 这东西也就图个新奇。 他在柜台翻翻找找,总算找到了一枚龙洋,递给了白贵。 “贤侄,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要不留下来喝杯茶水再走。”瞧见白贵给他赚取的利益不少,王掌柜也无视了白贵一身破破烂烂的皮裘,好心的邀他进去做做。 “不了!叔父,我去粮店倒腾些米粮,准备准备束脩。” 白贵随口嘟囔了一声,大踏步从饭铺走出,前往白鹿镇的粮店。 ‘读书?’ ‘就你这幅憨傻的模样,还有能力读书?想要读书出人头地,喝!呸!’ 2、束脩买粮 ‘他这个样子读书纯粹是浪费钱哩!还不如攒钱买地,娶媳妇,读书是谁都能读书的吗?’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有前途,可是十几岁了,这个年岁读书,不堪造化,不堪造化哦!可惜了!’ ‘……’ 背后隐隐约约传来王记食铺食客的议论声。 他仿佛还能看到一些读书人正在掉书袋,摇头晃脑。 嗤笑? 嘲讽? “或许是我心里太过敏感!” 走在大街上的白贵,自嘲的看了一眼身上穿的破烂玩意。 镇上人来人往的行人, 刻意躲避。 兴许不是躲避,也许是他自卑心作祟,所以显得周遭人捧高踩低、嫌贫爱富了起来。 以前他在网上看过一些穷家子自卑的新闻,还评论怒斥这些贫家子不知所谓,家贫算什么,只要内心强大,自卑就是空谈。 可现在…… 去特么的吧,钱是胸中胆,没钱心里哪有胆气。 “一步一步来吧,都是知根知底的,贸然露财,哪怕多上几升白面,多上一件棉花袄子,就有可能被其他乡邻认为是偷的!” 白贵低声警醒自己。 清末年间的乡里流动可不大,休说是清末,即使是现代,村子里谁家增添了什么物件,就立刻被村头的大妈大婶宣扬的到处都是。 何况当下! 家里连几个铜子都没有,怎么置办家当? “另外……” 白贵眯了眯眼睛。 他在王记食铺的时候,刻意观察过食客的反应,在他拿出白羽鸡的时候,不少食客明明露出心动的神色,可却没有出声。 默认了王掌柜的低价收买。 压迫!剥削! 这时候显示的淋漓尽致! “所以……才要读书啊!” 白贵不是没有想过,在这清末年间创业做生意、显神迹、服村民,可你凭什么啊,凭你是一介佃户的儿子? 顺帝李自成那好歹也是驿站的驿吏。 朱元璋? 人家是真龙天子!千古年间就出了这一个。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可自打有科举制以来,读书永远是出人头地的捷径,古往今来,莫过于是。 圣人门徒,就是最大的底气! 其他行业能闯荡,但也难闯荡。他犹记得他前世看过的电影《霸王别姬》,小赖子说:“这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儿呀!” …… 很快。 四顺粮店。 “灌一斗米(一斗等于十升),五升精米,用作束脩,五升糙米,是自己吃的。” 白贵对店铺活计说道。 精米,一升十五文,比他卖兔子肉还贵上两文钱,他舍不得。 糙米,一升九文钱,成色无疑比精米差上一筹,陈米掺着今年刚打的新米,有股子陈腐气,黯淡无光。 “好勒!” 店铺伙计很快用两个布袋灌好了米粮,随口问道:“这给先生的束脩不用这么精贵,从额门店灌米的人多了,大多要的都是陈米,有的人甚至还要的是包谷糁,能省二三十文,只有大户人家才弄得新米精米。” 苞谷,北方常称玉米为苞谷。 包谷糁,玉米磨成的谷粒。 玉米亩产比麦子大,所以普遍价贱。四顺店铺的包谷糁是七文一升。 白贵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用精米当束脩和用糙米当束脩,教书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别。要是贫家教书先生兴许就罢了,可要是那些有钱的,连这点钱都要省……,那就自求多福了。 现代的教书是班级授课制,一个班级统一授课,并无差别。 而私塾的教书,则是混合一起授课,有的先学,有的后学,资质好的学得快,老师教的也快。 这束脩差别一出,教书先生心里也犯嘀咕。 “客官,总共120文,另外两个粮袋,售价四文,总共124文。” 店铺伙计道。 “粮食袋子算额借你的,等过几天还你,我就住在白鹿村,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可能骗你的粮袋。” “街西头的王记食铺你识得不,那掌柜的是额叔,额今天就是卖山货来的,顺便买米。” 白贵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数了120个,递给了店铺伙计。 剩下的四文钱他没再给。 虽然四文钱对他来说不算啥,可这年头也没几个奢侈的进粮店买粮食顺便买粮袋的,给了怕惹人怀疑。 就连后世农村装粮食也没特意买粮袋,都是用的化肥袋子。 粮袋是用麻做的,也称麻袋。 麻袋虽然比绢布便宜,可也没有白白送人这一说。 “好,行行。” 店铺伙计拿出借贷账本,显然这事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这乡里乡亲的基本没几个骗人,即使骗也不会骗粮袋,左右这米钱也赚过了这麻袋钱,即使收不回来也不打紧,他在上面写道:“戊申年十一月三日,有白鹿村民白贵,王记食铺掌柜侄,借两只粮袋,共四文钱,借贷时间五日。” “用大拇指在红泥上一戳,按下指纹。” 他提醒道。 白贵按照店铺伙计的吩咐,先将大拇指在印泥上一戳,然后在账本上按上了大拇指的指纹。 他没有自告奋勇,非要给店铺伙计露一手,他会写自己的姓名。 清末的文盲率是惊人的! 按照他前世看的文章,原本某县县志记载在明朝时期有私塾三百多处,等到清朝的时候就只有一百多处,消失了两百多私塾,而康乾年间又是人口大爆发时期。 一个大字不识,那是挺正常的事情。 非要搞特殊,没必要! 滋水县因滋水而得名,源自秦岭的水流顺着山谷一直流向西安,在唐朝时滋水是八水绕长安中的一条河流,现在虽然水势远不如古时,却也是滋水县数一数二的大河。(滋水实为灞河,是灞河的古名,秦穆公为了宣扬自己的武功,将滋水改为灞河。) 水面宽阔,因为是活水,所以刚临近冬日,滋水表面还没有冻结。 白鹿镇和白鹿村都是临近滋水。 只不过白鹿村在滋水的上游,一处山峁上,倚着山坡建村。 两地距离大约十余里地。 得益于白贵原身平日里野猴子一样的性格,浪荡惯了,所以筋骨不错,背着一斗米,走了十几里地也脸不红,气不喘的。 3、徐秀才 一斗为十升,一升约重1.25公斤。 一斗米,重12.5公斤。 刚开始背没什么重量,等走几里路,肩背上也就越来越重,像是凭空多了几十斤似的。 下雪天路滑,地面有些濡湿。为了安全,他特意走的慢些。 天刚擦擦黑,白贵走到了白鹿村的村西头。 白鹿村很大,有着上百户人家。 往村里一望,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点了烛火,窗纸外边也是昏黄一片。 “徐秀才白天教书,晚上估计秉烛夜读,不可能这么早就入榻歇息。”白贵往家走的脚步一顿,朝着村里的祠堂走去。 祠堂是四年前新建的,全部都是崭新的瓦房,于前面还有两道牌坊,一道是贞节牌坊,年份不可考,石柱上面长着青苔,两侧的楹联也模糊不清,一道是半新的秀才牌坊,上面大致写着鹿泰和于同治一十二年中得秀才。 秀才牌坊的楹联写道:“承祖训,铁仗武烈源流长;耀门楣,诗礼耕读世泽长。” 越过两座牌坊、照壁,就看到了祠堂,总共五间大厅,东西两边各三间厦屋。 建筑很有秦省的特色,房子半边盖。 传统的古建筑都是‘人’字结构,而关中地区因为干旱少雨,也为了省料、省钱,往往只盖半边房屋。 也有传言,肥水不流外人田。 只盖半边屋子,雨水只淌进自家院子。 五间正厅摆放白鹿村历代先祖牌位,西边三间厦屋是村里的祠堂。东边三间厦屋用土隔开,一边是徐秀才的寝室,一边是村里官人的议事的官房。 祠堂一片漆黑,唯有东边厦屋的一角有昏黄的灯光倒映。 隐约可听见细微的读书声。 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之后,读书声一停,紧接着是木门酸牙的咯吱声。 “徐先生。” “额是白贵,想进咱这村里的学堂读书,这是束脩……” 白贵准备趁着徐秀才开门的时候进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在门口停下,讪讪一笑,从肩背上放下两个粮袋。 他打开两个粮袋一瞧,将装着精米的粮袋双手捧着,微微躬身,朝着一脸突兀的徐秀才递去。 徐秀才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夫子,穿着洗得脱色的生员服长袍,脸色泛黄,面颊深凹,留着山羊须,身形枯瘦,但两眼明得像祠堂点着的两盏长明灯,炯炯有神,连带着宽大的袍子也被他穿得有些飘逸起来,有些魏晋风流的模样。 托在背后的辫子也不像乡民油腻结绺,而是一根根梳得极有条理。 门口地上一袋糙米,十三四岁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捧着一袋精米,神色恭敬。 未曾进门,不逾矩。 米色参差。 徐秀才神色缓和了许多,看着白贵的眼神略带柔和,若是往常,他定是按照惯例收下束脩,拿钱办事,可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升起些许兴趣。 他捋着清须,问道:“为何读书?” 十三四岁,已经错过了读书的最佳年纪,蒙学最好的时期,就是五六岁开始。 以前他未住进白鹿村祠堂的时候,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就有学堂。 “读书……是为了知道道理!” 白贵心中诧异,他也暗中打听过缴纳束脩的学堂童子,都是交完束脩就完事了,没有多余的问题。 兴许是因为他年龄大,比蒙学的童子经事多,所以才提问。 也兴许是他态度不错。 不管如何,总是好事一桩,提问就意味着对自己有了印象。 “知道道理?” 徐秀才有些讶然,他听过不少人说读书为了什么,有的说中举当老爷,就有了荣华富贵,有的说是为了革新时弊,也有的想要青史留名。 但为了知道道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为了知道道理,额在田里的时候,看见额爸挖地,有的挖坑,有的堆垄,额问额爸为啥,额爸说以前先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所以这样做,但是额就想知道为啥!” 白贵‘如实’回答。 屁啊,他完全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出身,有了圣人门徒的皮,干啥事都方便不少,不管古往今来,读书人永远是掌握话语权的一群人。 这个平行世界里百日维新里没有废掉科举,废掉乡会试,崇尚实学,那就是他的机会。 得先站稳跟脚! 至于读书的原因……说的太厉害,觉得他不务实,说的太低贱,觉得他没前途。 知道理,是读书的本质。 怎么说都不为过! 徐秀才微微一笑,回答道:“汉武帝时,有搜粟校尉名曰赵过,其人推行了代田法,所谓代田法,就是将一亩地分为三圳和三垄,圳宽深各一尺,垄宽高各一尺,年年互换位置,以此修养土地肥力。而下种的时候将种子种在圳里,等苗出之后,把垄上的土推到圳里,这样作物就入土深,抗风耐旱……” “对了,赵过还发明了耧车,就是平日里乡间见到的那个播种子的,将种子装在耧斗里面,耧斗通空心的耧脚,且行且摇,种乃自下。可以同时完成开沟、下种、覆土三道工序……” 他怕白贵有些不明白,手指比划了一下耧车的长相。 白贵:“……” 不是都说学八股文的人都是书呆子吗? 怎么徐秀才有这本事? 赵过他前世似乎在科普文上看到过,不过记忆不太清楚,即使记忆清楚,徐秀才提到的“圳”和“垄”他也是有些懵,不明何物。(圳,音hen。) 感受到徐秀才的目光探来,他连忙作出似有所得,又有些疑惑的神情。 以往在学校里摸鱼的时候,这个表情演练的极为熟练。 老师看到这表情,往往会露出赞许的神色。 要的就是这种会的,还没会明白的。 太会的,老师感觉失败,一窍不通的,抱歉,老师不认识你,只有中间的,老师才有当老师的快感。 “汝……你可明白这种田的道理?” 徐秀才满意道。 诲人不倦是最大的快乐。 “额似乎知道了一些。” “说来听听?” “就是汉啥来自着,对,汉武帝时期,有个叫……赵……赵过的,担任了校尉,创造了代田法,后面的后面的不记得了。” 徐秀才接过白贵递给他的精米,将其倒在米缸里,然后将粮袋返给白贵。 过程只用了几息不到的功夫。 “你明天就来入学吧,记住准备好纸墨笔砚……”徐秀才紧锁眉宇,看了眼白贵身上的装饰,微微一叹,“我这里还有一支旧笔和一方旧砚,你可暂用,至于墨和纸……” 他身家也不宽裕,学堂入学的孩童能有几人。 他还要准备入城赶考的费用,每一厘钱都是紧的。 再说纸墨可是消耗品,给一次尚可,那么后来呢,给不给都是难事! “额可以用木板蘸水写字!” 白贵连忙恭敬答道。 4、火炕 他也看出了徐秀才的纠结,徐秀才能赠给他笔、砚已经很不错了。 前世他小学练习书法的时候,毛笔也不过四元钱左右, 可在白鹿镇的书肆里,一支价格最低的羊毛笔也要八文钱,较好的狼毫笔等毛笔则需二三十文以上不等。 宋太宗时,开封所卖写大字的毛笔,一支是一百文钱。这事在杨亿的《杨文公谈苑》中有过记载,“善大书,其笔甚大,全用劲毫,号散卓笔,市中鬻者,一管百钱。” 绍圣三年,苏轼在岭南用二十文买了两支毛笔,形状既不佳“形制粗似笔”,而且“墨水相浮,纷然欲散,信岭南无笔也。” 虽涉嫌地域黑,但十文钱一支笔,确实质量低劣不堪、 至于砚台,则看制砚的材料和成色,价格不一。 “木板蘸水写字,倒也是个法子。” “入学的时候,记住带上桌凳。” 徐秀才点了点头,露出赞赏,没有多说。 他能赠予旧笔和旧砚,是念在白贵此番尊师,对于白贵学成与否,他是没报多大希望的。十三四岁蒙学太迟,就是识字也需数年之久,也无孩童时的记忆力。 如朱子朱熹所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十五岁之后,就是朱熹所言的“大学”教育。以小学的“学其事”到大学的“明其理”。 太迟了! 等白贵离去的时候,刚才装着精米的粮袋,转而装着一支旧笔和一方旧砚。 笔,是狼毫笔,在书肆能卖三十文,虽然脱毛,笔管的漆也有掉落,却也能值五六文钱。旧砚的材质白贵不太清楚,但挺重,是一方不错的砚。 摸着黑,遵循着记忆,白贵走进一方宅邸。 这是三进的院子。 是白鹿村鹿家的宅子。 匆匆掠过堂屋,他朝着马厩的一侧摸去。 等刚到门口,马厩的灯就亮了,一头半大的黑马听见动静,欢快的打了个响鼻,白贵照例朝着马草添了干草和豆子,顺便打了一个鸡蛋。 推门而入,是一个火炕。 灶火的橘黄色焰光从硬柴堵住的缝隙里透出,倒映在土屋墙壁。 包谷杆被火一烧,响着噼里啪来的碎响。 角落放着一堆卷着的草席。 炕上躺着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老汉,头发花白,脸上满是沟壑,似乎还夹着黄土,灰扑扑的。 白友德用棉被捂着身体,赤着上身,里面穿着一身破旧袴子,套着麻衣,将蜡烛的灯苗挑开熄灭,骂咧咧道:“你个怂今把额衣裳穿走,害额被老爷一阵骂,逑货,做啥去了?” (秦省关中人称呼衣服一直是衣裳,古称。) “去山里打些山货!” 白贵言简意赅,他脱下皮裘,递给白友德,这是家里唯一的御冬衣裳,有人穿出去,另一个只能在家里炕上待着。 “山里?小心狼把你这碎怂逮了!” 白友德吓了一跳,灯光又重新被火折子点亮,他连忙起身上前朝着白贵全身看了一下,发现没啥子伤势,心中缓了一口气,但立马就板着脸,发青的嘴唇紧抿,半响蹦出一句话,“你再敢去山里,老子额就把你腿打骨折!让你这碎怂知道个好坏!” “嗯!” 揭开被窝,白贵不痛不痒回了句,和衣而睡。 被窝里散发着汗臭,他稍稍远离了白友德。秦省干旱少雨,乡村人也不金贵,哪里会时刻沐浴,大多时候去河里洗一回,现在是冬日,河里水冰,也不可能冬泳,这时候可没有什么阿莫西林,万一得了伤寒就是要命的病。 家里也没有沐浴用的大木桶,那种木桶,不是随随便便砍些柴就能做的,匠人做的木桶,用铁皮箍禁牢实,有手艺在身,吃喝不愁。 “明个少爷想吃水晶饼,你跟额一起进城给少爷买水晶饼,到时候也能让你尝个鲜,开个荤,你不是一直吵闹着要去西安城么,你爸额明天就带你去。” “你娘死的早,你是额拉扯大的,咱不去山里,不贪那个便宜,你可是咱家的独苗苗。” 白友德凑到白贵身旁,从腋窝散发的浓烈汗臭熏着白贵,他摸着白贵的脑门顶,絮絮叨叨的说道。 白贵沉默了一会,没有躲开。 想了想。 他说道:“爸,额今早去赶山货,捡拾了四只兔子,两只鸡,去镇上额叔开的食铺卖了,额叔给了额一两一钱银子,额去粮店,买了一斗粮食,半斗给了祠堂的先生,明个额就去祠堂的学堂上学去了。” (秦省老一辈人贯称老师为先生。) 他没有隐瞒,这事也瞒不住。 不过他故意没有说将一两一钱银子换成一枚龙洋的事情,这件事想来,贪便宜的王掌柜也不会在白友德面前洋洋得意的宣告众人。 “上学?” 白友德一懵,摸着白贵顶门额头的手一僵,皲裂粗糙的大手摸着光滑的额头,他顿时觉得躺在他床铺旁边的儿子有些不一样。 别家的孩子拿了钱吃罐罐馍,吃老糖,吃糖葫芦,就整些个零嘴。 读书?交束脩? 他没遇到过。 “上学那可是少爷们的事,咱就是当马夫的命,比不上……” “白家的长工鹿三儿子也去祠堂学堂上学,呵,那算个逑,村里学习的就数他最慢,听爸的话,这交给先生的粮食……算了,先生是先生,也好,你趁这个空,能学多少算多少。” 白友德收回手,不安的放在棉被上,似又觉得棉被上的空气太冷,手掌太冷,他缩回被窝,又拿了出来。 要回束脩这件事,无疑是得罪先生,他不敢,怕惹人笑话。 别看徐秀才有些落魄,但其家里也是在东原徐家园数一数二的财东家、大户人家,能上得起学,考中秀才,维持屡试不第的费用,这能是小户。 同时心里也有一分希冀,指望白贵学出个人样,不图大富大贵,比他好就行。 “那……另外的银子呢,爸替你保管。” 白友德有些惶惶不安道。 他怕白贵乱花钱。 但又怕白贵又恶了他。 “爸,剩下的钱额要读书,四书五经千字文三字经这些书都要钱,还远远不够,你看少……两位少爷背的书,里面装的书,一本就要几两银子。” 白贵将身上剩下的银子捂实了,说道。 5、进学 一夜无话。 令白贵稍感到意外的是,白友德没有强迫他交出卖山货剩下的银子,他猜想,或许是念在他此番与同龄人有些不同,让白友德没有再将他当半大小子看。 没有多想,因为昨日走了不少山路,身心有些疲惫,所以这天夜晚,白贵睡得格外香甜。 等天刚破晓的时候,院子里几只公鸡抖了抖身子,接着将伸长脖项,打起了鸣。 生物钟作响。 白贵也起了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气,从炕上一滚而下,衣裳很简单,只是简单套了层麻衣就下了床。 他照例走到马厩,准备给黑马喂食。 马这种东西,娇贵,一天得喂上四五次,三次草两次料,晚上三更的时候,也得醒来,喂上一次。所以才有马无夜草不肥的俗称。 平日里少喂几次马,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好好地上等马养成了驽马,这就相当于凭空让东家损失了几十两银子,吃罪不起。 三更天的喂食向来是白友德做的。 晚上熬夜伤人。 赶早,天色还有些暗沉的时候,白贵就听见了响动,他估计是白友德去城里,城里来往一次得一天的时间。 从白鹿村出发,坐马车的话,需要两个时辰就能到西安城。 但冬天没活,养闲力,东家也不会畅快的给坐马车的余钱,所以基本上都是走路,从白鹿村走到城里,再走回来。 去的时候半天,回来半天。 总共一天! 喂马得耐心,白贵得益于在白友德身旁言传身教,对如何喂马,喂出肥膘早就惯会了。 等半大黑马吃完草料。 一刻钟过去。 淌着热汗的刘谋儿从另一旁的厦屋走了出来,肩上扛着桌凳,长条凳,高木桌,“贵娃子,你爸说让额把你送到学堂,咱这会就走。” “大,额等一下。” 白贵闻言,有些局促,放下刚刚被马舔舐过的鸡蛋壳,从土屋里旮旯角里找出一块黑漆木板,两尺长,一尺宽,是从破窑里找出的,取自一块房门。 他用斧头削过了,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 再灌了一葫芦的清水,挂在腰间,用先前粮袋装着徐秀才赠予的旧笔和旧砚。 没有书包。 用书包也得用粗布缝制,一尺长的粗布就得二三十文。 顺治康熙时,一尺布价格十余文到二十文之间,到嘉庆道光,一尺布在三十到四十文浮动。虽然被迫开海,洋布冲入清国市场,但也只局限在沿海地带,内陆还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价格只是比以往略低几文。 这年间,做一身粗布衣裳就得三四百文打底。 “这是早上你爸问老爷求的书包,是大少爷用过的,有几个补丁,你别嫌弃。”刘谋儿从腰间摸着一个折叠的布包,眼里有些羡慕的看着这块布料。 上好的粗蓝布和白细布混合,做的布包。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在布包的正面,有一个碗大的青色补丁。 有些丑。 白贵对接过这书包有些抗拒。 据他这段时间了解,不管是鹿家的大老爷鹿泰恒,还是鹿家的老爷鹿子霖都极为吝啬,这布包看似被毁,实际拆了线,弄成布料,也能值一百多文钱。 大部分村里财东家的钱是省下来的,从嘴里扣缝扣出来的。 没有白给这么一说。 例如《儒林外史》的严监生死的时候,都闭不上眼睛,就为的是灯盏里的两茎灯草,恐费了油。 能给鹿兆谦上学的白嘉轩终究是少数人。 “是大少爷给的……”犹豫了一会,刘谋儿还是如实告知,或许他也不懂什么叫隐瞒,“今个早上你爸求老爷,让赊些账,要给你买书,路过的大少爷听见了,说入学之后,你就坐在他旁边,他有闲书,你就先看,书包是那会给的。” 相比较敬畏的东家,还是白贵更可亲一点。 白贵生下来时,就被白友德抱着认了他这个干大。白友德和他都是鹿家惯用的长工,交情极深。 按理说他不应该说这些闲话。 但若要让白贵白感谢老爷鹿子霖这就是他的错了。 他可知道鹿子霖背后是啥怂,不是个好东西。 “鹿兆鹏……”白贵迷茫了一会,就重新打起了精神,收了这打着补丁的布包。 不食嗟来之食,虽看似容易。 可全是人情世故。 今日他要是没背这个鹿老爷赠送的书包,鹿家或许明面上不会说什么话,可后面呢,不让他家在鹿家当长工,或者找个由头整他或者他爸,都是一件麻烦事。 这就和应酬是一个道理,今天你不感恩戴德,是不是赶明就翻天了? 得防着。 白贵咬了咬嘴唇,将粮袋里的东西重新放到书包,提拉在肩上,背对着刘谋儿,他脸色涨红了一会,被风雪冷过,紧接着就面色如常了。 路挺滑的。 下雪之后,刚踏的初雪,路面不滑,可走的人多了,积雪踩成冰,得谨慎防着滑倒。 鹿家距离祠堂不远。 三四百步的路程,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就走到了。 西边厦屋,透过窗棂,能看到几个半大的孩童正在温书,一个个穿着棉袄,面色有些红润,看一眼书,就再背一段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有的还在读蒙学时的《千字文》,而有的进度快的蒙童已经开始背诵《论语》。 白贵瞅见,刘谋儿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不过他不知道刘谋儿羡慕的是蒙童穿的棉袄,还是读的书。 “贵娃子,这桌凳额就放在这了。”刘谋儿搓了搓手,然后朝着鹿兆鹏、鹿兆海那桌,讨好的笑了笑,“大少爷,二少爷,贵娃子今就在这学堂读书了,你俩有啥指使他的,尽管吩咐,那个啥,老爷说过,贵娃子就是你俩的书童。” 鹿兆鹏、鹿兆海神色如常,像是受惯了阿谀奉承。 “别说了,叔,你忙你的事,贵哥有额俩照顾,没有谁能欺负。”鹿兆鹏透露着股儒雅气,不像是乡间的小少爷,倒像是徐夫子一样。 白贵拘谨的坐在两人旁边。 他的桌凳被刘谋儿合在了鹿兆鹏、鹿兆海两人的旁边,挨着他们坐。 6、事功天赋 “是!是!是!两位少爷说得对。” “是额错了。” 刘谋儿点头哈腰。 道完歉,他从学堂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不敢走的大声。 鹿兆鹏从桌洞里摸出一本翻得泛着黄边的《千字文》,朝着白贵的桌子上一放,说道:“贵哥,额和兆海两人现在已经开始背论语了,这千字文用来识字,额俩用不上了,你就先用着。” “这是纸和墨,不够就说,不用和额俩客气。” 鹿兆海看到白贵桌上有旧笔和旧砚,将桌洞里的笔和砚推了回去,拿出一叠草纸,和两枚方块大小的墨。 白贵接过了书,纸和墨却没有接,他嘴唇动了动,眉眼略微低了一下,摆出恭敬的姿态,“大少爷,二少爷,额和先生说过了,就用木板蘸水写字,先用不到墨和纸,这是白浪费钱呢。” 书是必需品。 草纸和墨却并非必须。 白贵分的很清。 鹿家的家风很严,早先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家里就先花费重金请了蒙学先生,教着鹿兆鹏和鹿兆海,等大了些到七岁的时候,就送到七八里外的神禾村上学启蒙。 鹿家老太爷起先是饭铺学徒出生,挑水拉风箱,学了一手烹饪手艺,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城,吃了鹿家老太爷烧的葫芦鸡,赞道:“天下第一勺。” 有这个名头之后,鹿家发了财,起了庄子,盖了三进的院子。 白鹿村都知道鹿老太爷临死的时候,留下的遗嘱:“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算荣耀祖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 有了东西能受,有些东西不能受。 贪便宜,是要被人嫉恨的。 鹿兆鹏和鹿兆海对他好,白贵心里知道,但是鹿家做主的不是两兄弟,而是鹿泰恒和鹿子霖父子俩,他今日借书读书是情有可原的事情,若是再贪图墨和草纸,就是不知进退! 寄人篱下,靠鹿家过活。 白贵不能不“懂事”! 倒不是他性格低贱,伺候人习惯了,而是选择生存就必须这样。 同样,要是被徐秀才看见这一幕,恐怕也会皱眉头,君子有所受,有所不受,借书情有可原,但贪图别人财物,就是小人。 白贵这时想起了鲁迅先生写的故乡,他觉得他就是闰土。 对老爷得恭敬。 上下有别。 不过他比闰土强些,“恭敬”只是一时的。 “给你的,你就收下!” 鹿兆海皱了皱眉,他可不懂得白贵心中的小心思,以前白贵带着他们俩罗雀,抓鱼,逮兔子,有的时候碰见地里山里的瓜果也会带来给他们。 讲义气,一些纸墨,家里多的数不清。 只要他开口,盼着望子成龙,中秀才、举人、进士的鹿子霖,立马就指使家里的长工去镇上买,遇见镇上没有的,去城里买。 只要是与读书有关,啥都好说。 “一些纸么,贵哥你就收下……”鹿兆鹏也劝道。 白贵憨厚的笑了笑,挠了挠光洁的额头,没搭话。 两人也见劝的没趣味,有些置气,鹿兆海孩子气想将刚给的《千字文》重新抢走,大些的鹿兆鹏稍微懂事一点,拦住了他。 一会的小功夫,学堂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些蒙学的童子。 同时他也借这个闲暇的功夫,翻开了书。 《千字文》文章一千个字无一重复,据说是作者周兴嗣当初一夜之间成《千字文》,然后鬓发皆白,整文文不加点,读起来朗朗上口。 此书之所以用以发蒙,因为蒙童学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相当于认识了一千个字。 不过大多数蒙学并不仅以千字文发蒙,还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弟子规》等典籍混用。 千字文整诗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开始,四字一句,隔句一韵。文章一脉相承,层层推进,一而贯之,句句引经、字字用典,读起来文采斐然、辞藻华丽。 对于千字文的开头几句,白贵一点也不陌生,前世不可避免的在信息流中会接触到这几句,只不过读到后面,就有些陌生起来,再加上因是繁体字,从右到左看,看起来也是困难重重。 书中不仅有正文,也有简单的注释,一些生僻字还注有切韵。 “如果我记忆没错的话,标点符号应该是1920年2月2日北洋政府发布的《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开始正式使用的,晚清还没有标点符号……” “不过标点符号古已有之,只是没有规范,统一标准。” 白贵看了一眼书中的一些句读所用的标点,与前世有很大差别,不是“,”和“。”,而是一些其他符号,类似“*”和“^”等等。(句读的意思是断句,也可书写为句逗。) 至于知道标点符号具体时间,则是他前世本科恰好与历史有关,当时读了些晚清的历史资料,不多,不过一些标准的大事件脑袋里有些印象。 他试着读了几遍,脑中的模糊记忆越发有些清晰,一些陌生的“字”已经仿佛明了。 很快,他脑海出现了一柄青铜古镜。 古镜古朴无华,在金澄澄的镜面上写着一行行的简体字。 「姓名:白贵。」 「天赋:无。」 「事功:103点。」 「道功:0点。」 「锚定时间点:2014年。」 「财产:一枚龙洋银元。」 “这‘昆仑镜’终于又开启了,难道真的是我入学堂之后,如同前世的小说人物一样转运了,所以青铜镜才可以持续这么长的时间……”白贵看着脑海中出现的铜镜,不由欣喜。 这枚铜镜是他从古玩市场买的赝品,他也不知为何名,何物,在半年前觉醒前尘之后,能时不时看到脑海里的青铜镜,起初他以为是意识恍惚,但后来观测青铜镜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才明白,这恐怕就是他的金手指了。 古镜上面也没什么鸟篆、金文,只刻着一些寻常的鸟兽纹路。 他不明其名,遂以“昆仑”代称。 这昆仑镜里面有事功和道功两种,事功为天道酬勤,每专注一件事,就有事功入账,而道功则是在某一道中取得的功绩和成就。 镜身锚定的时间节点,他可以资金兑换。 比如先前兑换的白羽鸡和兔子。 「你认真读了四行千字文,事功+1。」 「事功+1。」 「100点事功可兑换“勤能补拙”事功天赋,请问是否同意兑换?」 7、《千字文》 白贵自然选择兑换。 对于从头学习另外一套教育,他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不过,选择读书总是没错的。 有了“勤能补拙”事功天赋,他不希冀举人功名、进士功名,但在西安府取得一个秀才功名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吧。 南方文风鼎盛,内卷严重,而北方则要容易许多。 取得秀才功名,相当于在百人、数百人之中脱颖而出,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休看清廷气数快要尽了,科举也快要被废了,但即使是民国,有无功名,也是区分人上人与人下人的一个判断标准。 有功名在身,上限不一定高,但下限绝对不差。 如《觉醒年代》里屡屡和主角团作对的桐城派文人林纾,和黄侃等人为伴,反对新文化,其人就是屡试不第的举人…… 新文化旗手的陈仲甫也是安庆府的秀才,次年应江南乡试落第…… “对了,有这面铜镜,也可从2014年兑换出明年的县试、府试、院试的题目,如此一来,怎么可能落第?” 白贵忽然想到这一点,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不过打铁还需自身硬,想要中举,即使知道题目,不会八股文的破题,不会试贴诗的格式,也不知道什么避讳一类的词,怎么考?” “还有必须有一手好的馆阁体书法,若是字写的太差,卷面直接就被打落!落第!” “秀才功名取得之后还有宴席之类,万一在席中露了马脚,可就是科举舞弊的大罪,就连唐寅那样的才子,都被打落尘埃,遭人耻笑……” 他立刻警醒起来。 唐寅家中富庶,结交权贵繁多,就因为科举舞弊直接身陷牢狱,他不过一佃户之子,要是被人知道科举舞弊,那就是处死的下场。 深吸一口气,他继续看手上泛黄的书卷。 在勤能补拙天赋之下,白贵发现,他对一些不认识的字词竟然隐隐约约知道了其中含义,甚至对其也能念出来,知道读音。 只不过稍看了一会,他就感觉头晕脑胀。 于是,立刻合书,不敢再看。 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学堂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大约有着二十左右的蒙童,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也有如白贵一个一般大的蒙童。 这是从邻村学塾转过来的蒙童,长得斯文白净,鼻梁上戴着玳瑁镜片,叫做周元,已经读了《论语》、《中庸》、《大学》、《孟子》四书,五经里面的《春秋》是他的治经。 后来白贵才明白,原来在附近私塾里面,徐秀才是专门治《春秋》的,所以若有别的私塾学子选择治《春秋》,那么塾师将会推荐到白鹿村,让徐秀才教习。 同样,如果有其他学子选择治《春秋》之外的五经,徐秀才也会将其推荐到邻村私塾别的塾师那里。 “先生好!” 周遭蒙童全部起身,对着徐秀才执弟子礼,一躬到底,语态谦卑。 徐秀才微微颔首。 起身的二十多位蒙童这才落了座,翻着书,拼命记着里面的内容。 忽而,学堂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个蒙童,十岁左右,夹着书,皮肤黝黑,额头和两鬓间淌着汗水,喘气道:“先生,对不起,我来迟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徐秀才严厉的看了一眼迟到的蒙童,“你竟然连早学都迟到,罚你……” 他看了一眼迟到蒙童,叹息道:“罚你一日不许食,须知‘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 迟到蒙童唾面自干,没有一丝的不好意思,似乎已经习惯这种事情。 他道了句“谢先生罚”,就自顾自的坐在了鹿兆鹏兄弟二人旁边,等走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了白贵也坐在这里,面露吃惊,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讽笑。 他拉开板凳,坐了上去。 “白贵,你咋做到这了?兆海,得是你爸善心大发,让白贵来这也读书?” 鹿兆谦小声说道。 “书童?” 他想起时常提起的一个词,问道。 “不是的,是贵哥自己交了束脩,来这读书的。”鹿兆海碰了碰鹿兆谦的胳膊肘,有些愤愤不平道:“贵哥收了额哥给的书,没收额给的草纸和墨,摆明是看不起额!” 听到白贵是自己交了束脩,入学读书,鹿兆谦的脸色迅速变幻,沉默了一会,半响轻呵一声,似是在嘲笑,说道:“马夫的命,能学个啥样出来!” “能学一点是一点。” 白贵看了一眼鹿兆谦,淡淡说。 鹿兆谦因为是被白嘉轩送到学堂读书的,一直面对白孝文、白孝武两个主家的孩子自卑,所以起初坐在白家两兄弟旁边,然后转移到了鹿家两兄弟旁边。 所以听到白贵是自己交束脩进来读书,又嫉又妒。 自己交钱,意味着能直起腰板。 鹿兆谦咬了咬嘴唇,眼里露出轻蔑,他断定,白贵顶多在学堂学上一两个月就得走人,一是没钱交束脩,二是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人的命。 两人不咋熟悉,也只是认识的程度,所以也不自讨没趣,一时静默。 课堂上。 徐秀才开始讲《三字经》,念上一段,大部分蒙童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诵。 徐秀才的话有些官话和秦省本地话混杂,不过大家都明白其说的意思。 白贵入乡随俗,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 这个动作,唯一的感受就是头晕,也不知道这些蒙童是怎么忍受的。他估计,应该是节奏记忆,徐秀才没有学过现代的教育知识,但老一辈传承下来,必定有他的道理。 这么想着教育节奏,他的思绪就飞到国外去了,这时候胡适的老师杜威好像是提出了“教育即生活,生活即社会”的口号,反对灌输和机械训练的教育方法。 对了,宣统二年,也就是两年后,胡博士就要赴美留学了…… 一想到胡博士,他的思绪就更飘到不知何处。 很快,念完三字经的蒙童被徐秀才要求默诵,并记忆每一个字的写法。《千字文》是白鹿村学堂率先教的启蒙书,学过一千个字之后,三字经里面的字,即使有一些不太认识,也不要紧,可以照着背诵慢慢记忆,如此形成规模效应,识字也就愈来愈快。 白氏兄弟和鹿氏兄弟是学的比较快的,已经过了识字阶段,到了背诵经书并明其意的阶段。 或许跟两家都是大户,要求严格,父母也皆会识字有关,所以进度领先学堂一众蒙童,独占鳌头。 徐秀才过来开始给白氏兄弟和鹿氏兄弟讲解了一会《论语》,然后转而走到了白贵身旁。他对白贵这位后进学者还是比较关心的。 也是昨夜白贵对他的尊重,让他更费一点心思。 “来,我教你千字文。” 徐秀才走到白贵身旁,伏下身体,半挨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指着泛黄的书页,然后说道:“我读一段,你背一段。” 他诵读片刻之后,就让白贵诵读。 让徐秀才惊奇的是,白贵尽管只是刚刚学千字文,诵读了两三遍之时还有些磕磕绊绊,可等到第四遍、第五遍的时候,就朗朗上口,几乎不用书,就达到背诵的效果。 “此子必定不凡!” 如果说先前徐秀才是因为白贵尊师所以给白贵授课极为认真,但今日看到白贵的天赋之后,他才真正起了培养的心思。 至于过目成诵这些小天赋,徐秀才也早就见得多了。 那些年少成名,取得功名的读书人,不乏记忆力超人的存在。 ps:有金手指才更合理一些,不然一介普通人穿越后也大概率还是普通人。另外,各位大佬,求求票,求求收藏,数据增长,才有码字的动力。(╥﹏╥) 8、讲解 “布射僚丸,嵇琴阮萧。” “恬笔伦纸,钧巧任钓。” 第六遍的时候,白贵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口气背到了这里。 这里正是徐秀才刚给给他诵读的部分,他背的时候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至于后面的部分,徐秀才还未曾讲解,他也并未擅自涉猎。 徐秀才坐在长条凳的另一边,手里拿着藤条做的戒尺,眯着眼睛,细细品味,竟然一字也不差,更让他意外的是,白贵有些颇为标准的官话。 口音这方面,他倒是并未多想。 他一直用的官话教学,刚才给白贵诵读的时候,也是用的官话。 徐秀才将戒尺在左手上重重一搁,抬了抬有些酸的手臂肘,轻飘飘的起身走了,距离白贵五六步远的时候,折回身,严肃道:“记性尚可,今日为师给你讲解了千字文的前半段,你要知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也就是不能好高望远,一步步脚踏实地,后半阙先不要看,先将这上半部分的字,一个个认识清了,记住了,再看下半部分。” 记性再好,如果不能脚踏实地,也就废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只是希望不要成为王荆公笔下的伤仲永,这样……就是他这个做先生的失职了。 徐秀才冷着脸,轻咳一声,“五日过后,为师要考你默写。” 他离开时,一步一顿,眉眼都带着笑意。待看到沿途的蒙童有些懈怠的时候,又绷着冷脸,低声呵斥、 只不过背对着白贵,白贵也并未看清楚丝毫。 在旁注意观察白贵举动的鹿氏兄弟,还有鹿兆谦,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的望着他。 “没道理,不可能的啊!” “这千字文额也是背了九天,这才全部背下来的……” 鹿兆鹏喃喃自语。 虽然千字文只有千字,可初学者也是极为吃力,想要从头背下来,没有几天的功夫是不可能的。 可白贵呢? 用了多少时间,不到一刻钟。 “呵!你们还真信他是个神童啊。”鹿兆谦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了一声,指了指窗外道:“这千字文是咱们学堂用以发蒙的第一本书,平日里学堂都在诵读,白贵前些天一直在学堂外面徘徊,听到这些,然后记诵下来,所以才有了这次。” 窗外,二十余步的距离,是祠堂所在的街巷,偶尔有鸟雀落下。 在门口,有孩童扫出一块空地,用树枝架起一个竹编簸箕,撒下一些零散的苞谷粒。 鹿兆谦的解释合理了。 不少人确实看到白贵前些日子一直在祠堂门口徘徊,不多,却也偶尔能看见几次。 正对着窗户的鹿兆谦看到,很正常。 “黑娃,你说的不错。”鹿兆鹏点了点头,可还未待鹿兆谦高兴起来的时候,他又话头一转,“但即使这样,也是贵哥厉害,在学堂外面能听见你我诵读,记下来,这才是了不起。” 鹿兆谦脸色一僵,他看着书桌上摆放翻开的千字文,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别扭。 他现在也能完整的背下来千字文,可却足足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剩下来的时候,学习这千字文的一千个字,直到现在,还未通透,所以徐秀才没有让他学习四书,虽教授了其他的蒙学教材,例如《弟子规》和《三字经》,但直到现在,还没能放下千字文,还处在蒙学阶段。 “贵哥,你别往心里去,黑娃也是好心……” 鹿兆鹏正要劝慰白贵,可怎么想都觉得鹿兆谦这话有些嫉妒的意味,说实话,他也有些嫉妒白贵的好记性,认真读书的人没有哪个不嫉妒记性好的人。 但嫉妒是一回事,表现于外就是另外一回事。 尽管因为自从他去私塾读书之后,和白贵的交情淡了,但总的来说,也算自家人,没有胳膊往外拐的道理。 “是,大少爷。” 白贵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这件事他虽然不放在心里,不过也没有说什么谅解的话。 他从书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黑漆木板,还有一葫芦水。 水倒进了砚台里。 毛笔蘸水。 “天地玄黄……”白贵正要运笔写字,可是徒然想起自己并“不会”使用毛笔,也不能说不会,前世练习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是小学老师布置的课外兴趣,只不过坚持了一个星期就放弃了。 前世书法无大用,写的也是硬笔字。 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 但写毛笔字可是不同,如果自学毛笔字,自己不清楚握笔手法,运劲手法,写出来的字旁人或许一观,觉得尚可。但落在大家眼中,就是错漏百出,徒惹笑话。 白贵顿了顿,将毛笔放在砚台上。 然后拉开长条凳,慢步轻声的走到正在检查周元学习进度的徐秀才身旁,他不发一言,等徐秀才耐心给周元讲解论语。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这句话是圣人对南容的评价,如果国家有道时,他就可以有官做。如果国家无道时,他可以以自己的仁德免去刑罚。” 徐秀才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在其身侧的白贵,他故作不知,继续给周元讲解经义,“朱子在《四书集注》里面有过对南容的解释:‘南容,孔子弟子,居南宫。名绦,又名适,字子荣,谥敬叔。孟懿子之兄也。’” “何谓‘邦有德’,朱子说:‘不废,言必见用也’。” “为何孔子这么评价南容,朱子说:‘以其谨于言行,故能见于治朝,免祸于乱世也。’” “南容在《论语》的第十一篇第六章,也有讲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毛诗·大雅·抑篇》中提到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为如果白圭如果有瑕疵,可以把它磨掉,但要是言语有污点,说错话了,就再也不可为之了。” 徐秀才缓缓解释道,他引经据典,将这段话解释得条理清晰。 白圭听的也是暗自叹服,他可是看清楚了,徐秀才虽然稍稍有些停顿,可是不过片息,就继续侃侃而言了,丝毫也不见怯场,忘书。 这仅仅只是一个秀才! 9、书法 现代人提起秀才,总是一脸的轻蔑,认为他们是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思想僵硬的老顽固,只会机械背些四书五经。 标签就是“穷酸”! 因为秀才是站在功名的最低端! 一辈子中不了举! 显得可悲! 举人就可到吏部报缺补官,进士直接授官,这举人和进士能骂,但总感觉心里的底气不怎么足…… 可实际上呢,满勤自入关以来,总共二百六十年,童生的总数大概在两百万到三百万之间,秀才只有四十六万人! 可以说,成为秀才,已经打败全国百分之九十的人了。 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也是清朝秀才,屡试不第,直到七十一岁的时候才成为岁贡生! 岁贡生是秀才成绩优异者,可入国子监读书。 写《警世通言》的冯梦龙,青年高中秀才,后屡试不第,也成了贡生入国子监读书…… 在《知否》里的孙秀才,淑兰的前夫,家中一穷二白,等中了秀才之后,盛大伯家中赶着将女儿嫁去,田产、铺面、房子、奴仆等等,嫁妆丰厚。 徐秀才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知识渊博,非一般的大学教授可比。 “弟子谨受教!” 周元有若侍童一样,双手捧着打开的书卷,俯身倾耳,极为恭敬,等徐秀才解完疑惑之后,深深一揖,然后重新入座,继续温书。 “你有什么问题?” 徐秀才这才回首,看向一旁等待的白贵。 他眼角略带满意之色。 以往他在教习别的孩童之时,一些入学不久、礼仪未深的蒙童往往会打断他,抢先询问,让他很是不悦。 现在刚入学来了一个知礼的孩子,他也心中舒服。 “回先生话,额不会用笔,害怕不能按期完成先生给额布置的任务,还请先生教我。” 白贵略躬一礼。 他如果说请先生教我用笔,虽然可以,可就落了下乘,现在陶行知虽然还没有推行小先生制,但在学堂里由较大一些、早受蒙学的学子教授后来者,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小先生制:是1932年陶行知在山海工学团推行的方法。顾名思义,是在儿童教育中采取大的教小的,会的教不会的。也是为了应对教育时缺乏老师的窘境,陶行知也将小先生制看作是普及教育“攻破先生关”的有效手段。陶行知,也是杜威的弟子。) 毕竟先生也会感到厌烦。 同样的,由较大蒙童教授,也可巩固知识。 但…… 这是于教育普及性和教师方便而言,对于受教的孩童,可就不那么友好了。 一点错漏,后续可就要花费成倍的功夫才能弥补。 闻言,徐秀才脸色和缓。 这句话还是挺受用的,是个有孝心、知进取的好学生。 “你随我过来。” 徐秀才走到白贵的桌凳旁,拿起毛笔,蘸着清水,轻声说道:“凡学书字,必先执笔。今日我教你五指执笔法,所谓的五指执笔法,就是通过各个手指按、押、钩、格、抵运使毛笔……” 但凡想要取得好功名,字是首要的。 前世他参加高考的时候,因为写作文的时候,通篇潦草,所以专门下功夫练习一月硬笔书法,硬是在高考的时候,语文比平常分数多得了二十分,相当于一道半的数学大题。 此世也应然如此。 乾隆时期,有大臣上书说,顺天府乡试贡院大殿匾额的三个大字“至公堂”是严嵩所书。在贡院这样为国选拔俊才的堂皇之所,怎么能能容忍严嵩的字迹挂在上面。但乾隆下令命满朝文武书写,以及自己书写,都比不上严嵩的字,最后只能叹口气,仍然让严嵩的字继续挂在上面。 国朝重字,历来如此。 今世前世都有卷面分,所以字如其人,不可不重! 徐秀才将五指握笔法一一仔细讲解,并给白贵做了三四次示范,然后让他自己握笔,等运笔的时候,再加以指导。 随后又讲解了书法的几个要领。 指实——握笔要有力量,外侧四指相互靠拢,骨节向外,密实而不松散。内侧拇指中部骨节向外凸起,虎口圆如马镫形状。这样五指一起用力,执笔坚实有力,又有助于运笔,松紧适度。 还有掌虚、掌竖、腕平、管直等一一讲述。 “唔……,你学的不错,筋骨有力,很适合练习颜体,为师那里还有颜鲁公(颜真卿)的几幅临摹碑帖,你将这些字练熟了,为师可做主送给你。” 徐秀才看了一眼白贵的手,赞叹道。 练习书法也有合适与不合适一说,例如女子力气小,就学学蝇头小楷或者清秀的柳体,而类白贵这样手指关节骨骼粗壮有力的人,最适合的就是雄浑有力的颜体。 临摹的碑帖也不贵,在西安城的碑林,就有历代书法大家的碑帖,品类最全。 就比如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只需动动脚前去临摹即可。 惠而不费的事情,也可给学生一个激励。 “谢先生教!”白贵躬身送徐秀才起身离开。 直到这时,一堂早学结束。 背诵温书的学童都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邀伴出去玩雪,或者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也是极好。学堂里面搭着火盆,暖和,却也有些沉闷。 “贵哥,随额们一起出去玩吧。” 鹿氏兄弟也合上了书,笑道。 以往他们是最晚出去玩耍的,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在课堂上鹿兆谦有些恶了白贵,他们和鹿兆谦关系不错,也不能偏帮,所以此次出去趁着这闲暇的休息时间缓和二人关系,也是不错。 “不了,先生刚教额如何写字,额得学学,怕忘了。” 白贵疏远的笑了笑。 刚下课的时间用来温习知识,是最有效的。根据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在一个小时内,知识的遗忘速度是最快的。 其他时间再学,就会打了折扣。 他练习毛笔字尚短,脑袋里想着徐秀才的敦敦教诲,这些经验知识可是极为宝贵,马虎不得,这一次他能借口以完成默写任务请徐秀才亲自教授书写,那下一次呢? 如果还有下次,估计徐秀才就会推脱给其他学子,让他们教习。 而且,这一次也是给徐秀才好印象的时候。 有如第一桶金,不可轻易浪掷。 另外鹿氏兄弟是他的主家,他和他们玩也是十分的拘谨,与半大少年玩弄又有什么意思。 10、警醒 “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走,兆海,黑娃跟额走,别杵在这,得是想当神像。” “贵哥,你慢慢练。” 鹿兆鹏神色有些尴尬,拉着一脸的不快的鹿兆海和鹿兆谦匆匆走了不出。 窗外,争吵的声音传了进来。 刻意压低, 却听得仔仔细细。 “额这可是好心,想让他和黑娃和好,他这是,他这是……”鹿兆海有些气急败坏,这个主意是他提的。 大家谁还没有个矛盾。 玩弄嬉笑一场,也就一笑泯恩仇了。 但是白贵没有给面子,纵使有着练字的理由,可还是让他颇为不满。 “额也就把他说了一句,至于吗?”鹿兆谦撇了撇嘴。 鹿兆鹏打着合场,“贵哥第一天来学堂上学,想给老师留下个好印象,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你们也就别置气了,消消气,这是冰糖。” 他从棉袄里缝制的口袋里,拿出几块雪白的冰糖,散给了附近的蒙童。 “甜!冰糖真甜!” “不给他吃,馋死他!” …… 白贵听到窗外的声音,有些口馋的咽了咽口水。 大多数人类是嗜糖的,他也不例外。 觉醒前尘半年多,虽然身体比以前强健不少,可是肚子总共搜刮不出几滴油水,每天吃的不好不坏,没有什么副食相佐。 很多人误以为乡下的农村,总有瓜果蔬菜,吃不完的鸟兽鱼肉。 实则不然。 没有现代农业杀虫技术和筛选菜种,种出来的蔬菜不仅品质低,产量也少。良田也更多是种植产量更高的粮食,而不是蔬菜。 清末的乡下人食谱并不丰盛。 “富兰克林说过,唯坚忍者,始能遂其志。”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白贵默诵他记忆中一些警言名句,脑袋空明,将自己的欲望暂且压制下来。 然后从怀里默默的掏出一颗冰糖,含在嘴里。 幸福的满足感立刻充斥口腔和大脑,甜味愉悦着身心,也补充身体缺少的糖分。 真甜! 高强度的用脑,也是需要糖分补充的,不然容易低血糖昏厥。 一枚龙洋银元在现代社会大概价值从两千元到几十万元不等,他这枚龙洋银元是普通库平七钱二分的龙洋,价值一般在几千元上下,他的财产兑换之后,由一枚龙洋银元转变为三千五百元。 如果是库平一两的龙洋银元,那么价值就贵了,大约在一万到几十万之间。 而一包冰糖的价格也就五元钱上下。 青铜古镜可以按照他的心愿将现代物品通过财产兑换(除了现代违禁品,枪械之类)。 补充了糖分之后,先前使用“勤能补拙”事功天赋的后遗症有些减轻,精力重新有些充沛起来。他这时,才确定,这天赋就是消耗身体能量快些,让大脑运转的速度加快。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想兑换一瓶可乐,比单纯的吃冰糖畅快许多。 但可乐体积太大,也太过骇然听闻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白贵用蘸着清水的毛笔在黑漆木板上将千字文的繁体字反复书写,按照徐秀才教的握笔方法。 初时他还有些书写坎坷、艰难,可写了两刻钟左右,也就渐渐掌握诀窍,只是写下来的毛笔字歪歪扭扭,不得神韵。 千字文的简体字他基本都能认识,待明白了读音之后,两相对照,也就明白的七七八八了。 因此默写千字文,也是将脑海里的简体字一一转换为繁体字。 简体字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和繁体字一脉相承,可以说简体字大多也是从一些书法家的行书、草书等作品中找到简体,然后推广传开的。 和标点符号一样。 少倾。 三五成群的蒙童也从外边匆忙赶回学堂,小脸红扑扑的,进入课堂后,就喘着粗气。也有一些蒙童家教甚好,衣衫干净整洁,不慌不忙的入座。 徐秀才不苟言笑的拿了一个黄铜铃铛,像是从哪个骡马颈脖卸下来的。 目光扫视之下。 所有蒙童有若鹌鹑一样的低下脑袋,拿起书卷,默默看书不语。 很快,课堂上又重新响起了如同早学一样的朗朗读书声,嘈杂,但是稚嫩的童音诵读典籍,又是格外的悦耳。 徐秀才又巡视一周,给不同阶段的蒙童各自布置了不同的命令,有轻有重,都是按照天赋和努力程度定下的学习任务,对于周元这个唯一开始治经的学童,则没有过多的管束,只有再向其询问的时候,才会前去解答。 等逛完一周之后,走到了西北角这里。 “兆鹏、兆海,今日怎么没有留堂省书,以往你们哥俩可是最晚出学堂的。”徐秀才戒尺拍打了一下两人的课桌,将正在看书的二人惊醒。 “先生,额们错了。” 鹿氏兄弟也没有解释,直接道歉。 “无需介怀,易经为首的一句话为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徐秀才摇了摇头,“如果今日懈怠一次,那么明日就会再次懈怠,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整个学堂里面,除了周元以外,就属鹿氏兄弟和白氏兄弟的成绩最好,也是最有可能成才的,所以他才会对鹿氏兄弟要求严格一些。 当然,这也与鹿家送来的束脩最为丰盛有关,每年的节礼送的礼品也是不少。 受人恩惠,就得尽心尽力。 再说鹿氏兄弟也向来敬重师长,家风严谨,他尽心一点,自己也挺舒服。 若是鹿兆谦…… 徐秀才斜睨了一眼鹿兆谦,没有多说话,他对鹿兆谦也是尽心尽力教授,但比起其他学童,则又有一些差别。 至少他这时不会提醒鹿兆谦珍惜下课时间,进行温读。 “谢先生警!” 鹿氏兄弟脸色有些白了,恭敬道。 徐秀才点了点头,踱着步缓缓离开,他走到白贵身旁,拍了拍白贵的肩膀,对他早学一下,没有出去,而是选择继续学习,给予肯定和赞赏,希望他下次保持。 11、开小灶 三日后,白贵已经将千字文的上半阙默写熟练,几百个繁体字也大致掌握,尽管写的毛笔字还是有些惨不忍睹,但总算是能看入眼了。 于是,趁着早堂退堂的时候。 白贵来到了东边厦屋,也就是徐秀才的寝室。 这时学童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以往吵闹的祠堂此刻只有徐秀才蹲下刷锅煮米的声音,硬柴噼里啪啦的响着,徐秀才从书箧里取出一个布包,十几颗大红枣,朝锅里下了三四颗。 用手估摸着拿了几颗红枣,似是觉得拿的少了,又拿了几颗,递给了白贵,让他尝尝味道。 等白贵嚼完一颗红枣,吐出枣核的时候。 徐秀才这才出声,面露不快道:“午食了,你为何还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 他瞅见了白贵手上拿的书卷和黑漆木板,拇指和食指处夹着毛笔。不过下了早学之后,他并不是很乐意在这段时间替人解惑。 有疑问是恰当的,不过理应在课堂上询问。 于课后不解,再行追问也是可以,但此时放学已经过了好一会,才前来找他,有些不太合适。 “回先生话,学生已经可以做到通篇默写千字文上半阙,所以前来向先生请教后半阙,如何学习。” 白贵匆忙将红枣塞在怀里,然后躬身行礼道。 “默写熟了?”徐秀才神色缓了一些,这倒是是个理由,在课堂上默写熟练之后,不想浪费一丝功夫,于是前来请教。 “你可知道……”徐秀才刚想说骗人,但斟酌之后,觉得这话不合适,于是面色柔和,从一旁的书桌上提笔写字,询问道:“这是哪一个字?” 即便真正能默写通篇,也不一定能掌握文章精髓。一些繁琐些的字放在一行话中,可以以模块化记忆迅速认出,可要是单独拿出来,一些习艺不精的人就要捉襟见肘了。 白贵暗叹徐秀才运笔之后,写出来的字笔酣墨饱、严谨舒展、端庄雄伟。不过此刻他只是稍微岔了一会神,就立刻不假思索的说道:“这是‘鍾’(钟)字,语出‘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杜镐钟隶,漆书壁经。’其意为:这里不仅聚集了古今的典籍,也聚集了众多的英才,有杜度的草书手稿和钟繇隶书的真迹,从魏安厘王冢中挖掘而出的漆写古书,从曲阜孔庙墙壁内发现的古文经书。” “你可知道谁是杜度?谁是钟繇?魏安厘王?”徐秀才有些吃惊的看着白贵,难道真有生而知之的神童。 “不知!”白贵“如实”回答。 前世教育虽然没有教授千字文这等古代典籍,可一些历史的著名人物确实知道得清清楚楚,和传统儒家教育偏的厉害,儒家是先学经书,再学史册。 “那你怎么回答的这么清楚?”徐秀才意外的松了一口气,询问道。 “是书中有注释,额也只是循例背下。” 白贵摇了摇头。 藏拙确实可以,然而现在正是儒学没落走向衰亡的年代,谁知道什么时候科举就被废除。他的目的是取个功名,好翻身。 科举之路是万人争过独木桥,百舸争流,一时落后,就步步落后。 想要从这些蒙童中脱颖而出,就得让徐秀才重视他,有了徐秀才的重视,他才能开小灶,获得更多的资本。 不然,在课堂上他就可让徐秀才检查默写。 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二人,才可让徐秀才多多提问。 “将书拿来我看看。” 徐秀才皱了皱眉,他对千字文倒背如流,可对注释却不太清晰,也不能说不清晰,只是白贵解读有些太过骇然听闻,他需要看看是否为真。 翻着书,在注释那里确实如是,虽不能说一字不差,但大意如此。 接下来徐秀才像是不信邪一样,诵读一段,就让白贵解释一段。 前篇的一些典故,白贵还能熟络的解说完成,但越到后面,就有些磕磕绊绊,一些典故大致只能对上八九成,但这也胜过了学堂的九成学童。 “你将这上半阙全部默写一遍。” 徐秀才合上了书,让白贵坐在他的桌凳上,然后将黑漆木板放在书桌上,说道。 半阙千字文只有五六百字,很快默写完成。 “我这就教你下半阙。” 徐秀才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板着脸,冷声道:“记性尚可,不过也只是在白鹿村里算得上不错,周元和你年纪相当,已经背完四书,现在正在学习《谷梁传》,你还有很长的路子要走。” “这只是一村的学童,就有比你资质相拟之人,更何况一乡之地,一县之地?” “为师的同年比你天资好的多了,可也只有寥寥几人夺得功名。” “你需谨记。” 白贵点头称是。 他这勤能补拙天赋足以让他超越一些资质普通的同龄人,与一些神童相比,差得远! 例如他所知道,现在比他大两岁的天津人赵元任,是现代语言学之父,不仅会说三十三种方言,还精通七门外语。此公最厉害的一点在于,每到一个地方,就能迅速学会当地的方言。 二战时,此公曾去法国参加会议,在巴黎车站的时候,和工作人员使用当地巴黎土语,结果对方以为他是远游归来的巴黎人,便亲切的拉起了家常。 还有1920年时,英吉利著名的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演讲,众人推举此公作为翻译,不仅能精确翻译出罗素的笑话和俚语,而且每到一处,就用当地的方言进行翻译。 相比较于赵元任这些真正的神童来说,他差得远! 说起赵元任,他和胡博士都是留美学友,两人私交甚笃。同时在燕京报考第二批庚款官费留学,赵元任名列榜上第二,而胡博士是第五十五名。胡博士有个著名的段子,是“干不了,谢谢。”,而在几十年后有国府想要聘请此公,此公回复也是这五个大字。 千字文剩下的下半阙很快便被徐秀才教授完毕。 等白贵正要告辞离开之际。 徐秀才拦住了他,说道:“今后每日午食,还有酉时三刻(17:45)之前,你都可来为师这里请教。” “多谢先生。” 白贵顿时激动,连忙朝着徐秀才跪拜行礼。 他的小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争取到了徐秀才开小灶的待遇,他曾注意过,也唯有治经的周元才有这待遇,就连白氏兄弟和鹿氏兄弟四人也是没有。 因为徐秀才平日里的授课已经让他们有些吃不消了,并非藏私。 12、锅盔 白贵下跪行礼,徐秀才没有阻拦,这礼他受得起,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代的师生关系远超现代,是真正门生,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俗谚语:“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 不过还未等白贵行礼的时候,徐秀才轻咳一声,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孔子画像,“《礼记》中说“‘礼仪之始,在于正荣体,齐颜色,顺辞令。’你先收拾一下,然后祭拜至圣先师,再拜为师。不可乱序。” 白贵恍然,儒家对于礼的重视是要求极为严格的,他内心同时欣喜,先祭拜孔子画像,这意味着徐秀才将他收入门墙,和先前交纳束脩,维持的师生关系不同,这可是真正的师生! 他整了整衣服,眼睛余光扫到后面,看着身后的辫子颇为碍眼。 所谓衣冠,已经沦丧。 但现在不是他考虑这个的时候。 整理衣冠,并不意味着现在的外表邋遢、不洁,而是表示庄重,对至圣先师的尊重。 孔夫子该不该敬? 绝对是该的。 如果没有孔夫子,那么如他一样的贱民哪能入得了学,读得了诗书?! 英吉利和法兰西等一系列欧洲国家,现在可都还是双轨制教学。什么是双轨制教学,例如英吉利的双轨制,一轨是专门为贵族和资产阶级设立的,自上而下的,从大学到初中,进入的都是好学校(文法学校),而另外一轨则是为普通贱民设立的,从小学到中等职业学校。 简单来说,用现代教育来比喻,就是贱民的孩子在上完初中后,只能去上中专、技校,而贵族和资本家的儿子则直接去私立高中读书,贱民是没有资格接受大学教育的! 1933年,英国颁布《哈多报告》,双轨制趋于合流,平民子弟才可进入文法学校,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孔夫子开始私教肇始,打破周朝官学只教贵族的局面后,贫民子弟也可以读书做官,也可以成为士,这就是至圣先师的伟大。 白贵按照徐秀才的吩咐给孔子画像跪拜叩首九次,转而给徐秀才叩首三次。 如此,师徒大礼才成。 徐秀才抚摸着跪在地上少年光洁的额头,眸光柔和,从口袋里又摸出几颗大红枣,递给了白贵,“去吧,去吧。” 白贵抱着黑漆木板,对着徐秀才深深一躬,从寝室离开。 …… 《论语集注》中记载:“朝为饔(yng),夕为飧(sun)。” 古人和现代人一日三餐不同,普通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只有王公贵族一天才吃三顿饭,甚至吃五顿饭,有午饭、宵夜和晚饭。但到了清末的时候,渐渐开始吃三顿饭。 学堂下了早堂之后,一般而言,大部分学生都是回家吃午饭的,他们大多只有七八岁,年纪尚幼,没有能力自己做饭,而且白鹿村祠堂位于村中心,距离各家各户也并不遥远,回家吃午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贵没有回去。 他爹是鳏夫,虽然有时生灶做饭,但因食材所限和手艺因素,做出来的饭菜难以下嚼。所以大多时候都是鹿家灶上做饭,白友德和刘谋儿等长工和厨娘一同吃喝,东家自不会与仆人吃的一样。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鹿家厨娘一直对白贵横眉冷眼,颐指气使,说着讽刺的难听话,久而久之,白贵就对灶上有些敬而远之了。 所以一般都是他自己生火做饭。 入学之后,理所应当的,也将阵地转移到了学堂。 “周兄。”白贵将自己读书的家当重新放回学堂的书桌上,然后迈着步子,走到祠堂门房,对着正在煮饭的周元客气的打了声招呼。 周元是邻村的,只能在门房这煮饭吃。 “可是背完了?” “先生有说什么,你也是太急切了,半阙千字文可是有五百个字,你默写不熟悉,可就让先生讨厌了。” 周元扶着玳瑁眼镜,略微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惶急的将锅里煮的干饼拿了出来。 蒸的烫乎的锅盔配上一小碟酱菜,他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你趁热用吧,里面的水额已经烧开了。”周元撕咬了一大块饼子,含糊不清的说道:“让你和额用一个灶就行了,你做饭一次,我做饭一次,这样间隔做饭,一天能省下不少时间。” “你看这乾县锅盔多香。” 周元又咬了一口。 “周兄,不一样的,额带的饭菜都是窝窝头,杂粮馒头,跟你这不能比,跟你一个灶,这是占你便宜,旁人听到是要笑话的。” 白贵边说,边从门房角落将自己前些日子剩下的窝窝头取出,放在了蒸笼上。 乾县锅盔散发着白面的香味。 他吞了口唾沫,对周元说道:“先生今给额教了剩下的后半阙,看来这一关额是过了。” “啥?” “你默出了千字文的上半阙?”周元大吃一惊,这几日白贵也趁着午饭的时间,向他请教过一些,他断定白贵这次太过仓促,是不可能将上半阙全部默下的。 可结果,出于他的意料。 他的神态热络了许多,先前他好心让白贵和他共同搭一个灶,是存着省时间的想法,但是心里未尝没有一些嫌弃。 现在,白贵的表现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身份地位的差距,让两人无形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长工、佃户家的儿子有资格和他同坐一席吗? 没有! 他是怀着施舍的意味。 但是一个学习刻苦、天资聪颖的同门有资格和他共坐一席吗,毫无怀疑,有! “吃菜!” 他推了一下盛着酱菜的小坛子。 酱菜是用白萝卜。胡萝卜等切成细丁状,混着辣椒酱拌成的。也是乾县做的酱菜,是最适合搭配乾县锅盔一起食用。 白贵这次没有推拒,用筷子夹了一筷子。 盐味浓郁,吃了回甘。 只不过他也只是夹了几口,就停止了,然后大口吞咽自己的窝窝头。 这酱菜夹多了,遭主人家嫌弃,可要是不夹,就是不给周元面子。有了徐秀才弟子这一身份,白贵才夹了几筷子。 这……代表着接纳,他们可以做朋友了。 龙不与蛇居。 很现实,也很残酷。 窝窝头是用苞谷碜混着面做成的。 现代人吃窝窝头都加了白糖,用的也是白面。不过白贵吃的窝窝头里面掺着的面粉,是未曾脱壳的麦子,然后用石碾碾的,既干又涩。 他吃了两个窝窝头,就吃饱了。 13、狼灾 吃完饭,将灶台共同收拾干净。 一节晚学很快过去。 徐秀才如同往常一样讲着学,对待白贵也没有什么特殊照顾,像是忘记了今天中午拜师的事情。因先生要求严格,学堂的蒙童也皆是刻苦读书,鲜少见到扰乱课堂的人。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将最后两行的千字文默诵完成,白贵吐出一口浊气,心神放松了一些。有了前世的见识,加上这世可称不错的记忆力,他总算将千字文全部默写完成。 学会了一千的繁体字书写方式。 “学习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有了千字文打底,白贵自觉他可以再行接触其他蒙学教材,他准备再过两日就将这本《千字文》还给鹿兆鹏。 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再进一步继续学习其他发蒙之书。 “是问周元借书,还是问鹿氏兄弟借书?” 白贵有些为难。 鹿氏兄弟是他的东家,虽然为人不错,可对于他来说,还是心底有些难以接受低人一等的感觉,所以才疏远了鹿氏兄弟。 这样看来,他和鹿兆谦是相似的。 而周元与他结识不久,虽看似爽朗大气,却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借书,若是不借,刚刚结交的关系就断了,之后相处可能就会有些为难。刚刚结交的朋友不好求办事,不然容易让人以为功利心太强。 这点他并不认为周元是错的,他和周元的交情还没到借书的程度。 古人重书,非亲朋好友并不外借。 一本书籍价值不菲,动辄几钱银子,印刷排版不错的书籍,就要数两银子。 《送东阳马生序》中写道:“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借书人都要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可见书籍的宝贵,珍贵程度。 “贵哥,给,水晶饼,是德懋恭的,你尝尝。” 正待白贵提笔犹豫不决的时候,在隔壁的鹿兆鹏递来一块点心。 这会已经下课,学堂的蒙童都在准备收拾行囊回家。 “多谢大少爷,额不饿……” 白贵正要客气的习惯拒绝时,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接过点心,将其用一张油纸包好,装在了书包里。 “贵哥,你怎么不吃啊?这德懋恭可是皇家贡品,西太后和皇帝避难来到西安,在广济街专门停车,将其钦点为贡品,这几年德懋恭可是卖的火热,难求一盒。” 鹿兆鹏皱了皱眉。 德懋恭点心铺创建在清同治十一年,以《尚书·大禹谟》中的“予懋乃德,嘉乃丕绩”这一句取“懋”和“德”字,是著名的秦氏糕点。 “大少爷,额这千字文看的也差不多了,可不可以借额其他的发蒙书。”白贵故意岔开话题,没有进行多聊。 “哦?是是是!” 鹿兆鹏恍然大悟,这点心估计白贵从来没有吃过,到手后肯定是细细咀嚼,哪里会像他一样狼吞虎咽,这点是他考虑不周。 他听到白贵说要借书,诧异道:“你这千字文,也学习了不过数日,再借其他发蒙书,会不会有些着急?” 他以前看书也是图个新鲜感,过后就翻看下一本。 不由劝说道:“发蒙书在于打好基础,不可好高骛远。” 话是这么说,鹿兆鹏也并未拒绝白贵的请求,从桌凳里摸出另外一本《弟子规》递给白贵,“切记,你要切记……” 冬日的天总是黑的早些。刚一下课堂,就有些蒙蒙黑。 蒙童们刚走出学堂三四步的时候,远处就传来高亢的狼嚎声,以及三四个乡人的呵斥惊怖声。 “徐先生,徐先生……” 七八名乡人举着火把走进祠堂,嘴里喊着徐秀才,他们有的拿着大砍刀,有的拿着红缨枪,还有的拿着土铳。 “咋咧么?发生啥事了?” 徐秀才紧缩眉心,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有狼,刚才有隔壁村的人跑来报信说,说是村里发现一些家畜被咬断喉咙,还有一只羊羔丢了,所以跑过来通知乡邻,让咱们防备一下。” 乡人说道。 清朝实行保甲制和里甲制,规定不管是州、县、城、乡,每十户为一牌,立一牌长。十牌为一甲,立一甲长,十甲为一保,立一保长。每户门口挂一印牌,上面写明户口姓名和丁口数量。而里甲制,则是在明朝基础上建立的,以110户为一里,在这110户中纳税最多的则为里长。 可以说,清朝是对基层控制最严的一个朝代,就是防止造反。 但也同样的,保甲制和里甲制也有助于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一村发现了有狼的踪迹,就要派出人通知整个乡里。 固然有乡民淳朴,但相当一部分原因,则是也与纳税有关,若是狼灾通报不力,损失财产,则是最早发现狼灾的村子承受。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敲着大锣,神色焦急,待看到自家孩子完好无缺时,才松了口气。 “听额说,现在狼还么来呢,别吃急慌忙的,子霖,你带着村里壮男来回先巡逻,额和剩下的人把娃们家送回去。” 白嘉轩说道。 众人自然没有反对的地方。 不管遇到啥,妇孺都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应该守护的。 白贵也被护着回到了鹿家、 他躺在火炕上,心里有些担忧。 在遇见野狼的时候,作为长工的白友德、刘谋儿等人肯定是先上的,而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些大户负责指挥,轻易受不了伤。 清末时候,乡里乡外少不了野生动物乱跑,直到建国后,为了保住农业生产,维护人民安全,这些野狼一类的野生动物才被杀绝了,几十年不出。 白鹿原靠近秦岭,秦岭野生动物资源丰富。 如今大雪封绝,狼群也是需要觅食的,下山来到原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概闹到寅时两刻的时候。 半眯着眼睛的白贵听到木门响动,一脸疲惫的白友德小心翼翼的踮着脚,走了过来。 他突然出声道:“爸,额在炕头上放着一块点心,德懋恭的,你尝一尝。” 鹿兆鹏送给他的德懋恭点心他之所以不吃,就是因为这德懋恭点心是白友德赶了一天的路,从西安城买回来的,白友德没吃上过一口。 “爸不饿,爸吃过了,这点心是贡品,好东西,你读书累,你吃。” 白友德摸了摸白贵的额头,轻轻咳嗽几声。 “不用,爸,少爷给额了两块点心,你看。” 白贵掌着灯,昏黄的灯光下,他摊开的手心处,赫然又有一块点心。 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那爸就吃了。” 白友德细细咀嚼着点心,他吃的很耐心,似乎是第一次尝到这么可口而又甜的食物,布满沟壑的脸庞也有些松展开了。 他吃相不太雅观,最后剩下来,掉在手上的酥皮,也被他舔的干干净净。 14、坞堡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给马厩里的黑马喂好了草料,白贵收拾好书包,朝着祠堂的方向赶去。 鹿家临近村口,因是大户人家,占地广了不少。 街头巷尾还能看到昨日余留的火把,以及三四乡民来回巡查,等走到学堂的时候,就听见东边厦屋官人们议事的官房吵吵嚷嚷,毗邻的先生寝室也是亮着灯。 “这堡子的围墙得修,得防住狼,不然闹得人心惶惶,昨天咱们巡逻可以,但明呢,能把人累死,要是叼个娃娃,不管是你屋的,还是额屋的,谁不心疼……” 白鹿村是被土垒成的堡子围墙护着的。 只不过年久失修,这堡子东边一个缺口,西边一个缺口,用力踢上一脚,土墙就能塌了。 “修建堡子额看不行,这天寒地冻的,挖不下窑土么……” “再说,县里明令不准修堡子,谁修就拆谁?” 鹿子霖的声音很响,很大声。 要是修建堡子,摊派银就是得他家和白家这两家大户出,其他乡民则是壮劳力,出一把子力气。 银子他不怕花,这修堡子就地取材,用的人力只用管饭就行,是给村里修的堡子,又不是个单门别户修的,没有哪个会想着从这赚钱。 只不过窑土现在长了冻土,挖不下来。 关中平原是属于广义上的黄土高原,这里的黄土细腻,跟面粉似的。从塬上挖一窑洞,距离地表约十几米,取土是取的窑土,不是表面的腐殖土,那土盖不了房子,一盖房子就容易有粮食草根发芽,墙也就毁了。 用簸箕将窑土一筛,就不用再进行蒸土,只需夯实就行。 虽然天寒地冻,不好打窑土,但使劲用人力,还是能做下来的。 可问题关键是,谁敢修堡子? 说着名为堡子,实际上就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坞堡! 坞堡,也名坞壁,形成于王莽天凤年间,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当时北方大饥,天下动乱,所以富豪之家为求自保,纷纷构建坞堡营壁。汉光武帝刘秀下令摧毁坞堡,但屡禁不止。 到南北朝时,北方沦丧,坞堡更是扩大、泛滥,世族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而守,以此避免戎狄寇盗。 白鹿村的堡子是明末闯军祸乱时建的,后被满清官府摧毁。 满清官府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是不可能让地方上营建坞堡,谁敢建坞堡,就是以谋反罪论处! “南方新党闹得欢,这大清也没几年活头了,额听说姚家寨那边有人占山为王,当土匪了,好家伙,三十来条枪,三百个好汉……” 有一个压抑极底的粗犷声响起。 都是一个宗族的乡亲,说话的汉子也不必担心有人举报。 “这话你也敢说?那南方的发匪闹得这么凶,还有皖省、鲁省的捻军!拳民!罗刹国从西边入侵,还不是被左宗棠抬棺收拾了?照额看,这朝廷的日子还长着呢……” “稼轩,你是族长,给咱一个准话么,到底修不修?” “这……” 议事房一时沉默许久。 白贵路过的时候,脚踏步的声音很轻,再加上地面有雪,所以官房议事的大人们都没有发现他。 他注意停了会,然后摇了摇头,就径直走开了,没有多说话。 位卑言轻! 哪有什么重生者大发神威,献言建策,然后众人对其刮目相看,纳头便拜,一时威望无双。 这种事情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正如大部分做子女的,根本难以用道理说服父母。 再说…… 这建堡不建堡看似是建言,可要是真的遭到官府围剿……,那就是妥妥的替罪羊。没看一直想跟白嘉轩争族长位置的鹿子霖都想着让白嘉轩发话么。 这时的清廷官府比刚入关的时候开明不少,对民间的掌控力度也有所下降,不至于以谋反罪论处,然而其他罪名也不是好受的。 …… “今天看来还是我最早到学堂,能比别人能早两刻钟。” 白贵身心顿时愉悦不少,一扫早起的瞌睡感。 因是刚刚黎明破晓,所以外面的光线亮度不高,学堂一片漆黑、 想要在这短短时间内重新塑造人设,让别人改观自己。 这第一个一小步,就是每日早学第一个到! 北方文风不盛,白鹿村又是一个小村庄,大户人家的家教即使再严,哪有后世的内卷厉害。白贵也只是重拾了后世高考备战的态度。 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学堂位于祠堂,里面虽然有一些颇为珍贵的木炭、蜡烛和学堂学生余留的物品,但并未在房门上锁。 一来,先生的寝室就在这里,门房处也有打更的跛子老汉看管。二来,白鹿村虽有百户人家,可要是有人胆敢当了窃贼,偷了学堂的东西,那无疑是太岁爷头上动土! 盖因为能进入学堂的蒙童,家里都是颇有资产的。 最后一点,这可是祖宗祠堂所在。 白鹿村虽分为两姓,有姓白的,有姓鹿的,可其实在数百年前两家人都是以胡为姓,村子也没在这里,而是临近滋水。发大水后,搬迁到了白鹿村这处山坡,遇见了从田地里走出通体雪白的白鹿,一切灾厄消失,它走过的地方,山沟里的癞蛤蟆、蜈蚣、蝎子等害物全部死了,受灾的庄稼结出了粮食,瞎眼的老太重新复明,可以踩着纺机纺线…… 当着祖宗的面,行偷窃之事,迷信的乡人是不太可能的。 “周兄?” “你咋在这?” 白贵刚推门进去,就看到拐角处合着四个书桌,正在睡觉的周元,立刻惊呼出了声,有些诧异。 “啊……,是你啊?”用火折子点了灯,重新戴上眼镜的周元没好气的瞪了白贵一眼,“外面闹狼灾,你说我一个外村的,敢赶路回去吗?” 周元家是南原庞家村的大户,财主。 庞家村与白鹿村距离三四里路,赶上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就能回去。 “这也是……” 白贵恍然,闹了狼灾自然是留在学堂留宿。 “其实额也一直在学堂留宿。”周元指着被褥,打着哈欠道:“现在是冬日,天黑的早,额一般都是在学堂留宿,只不过你来的那几天回去了一两天。” “这事大家都知道。” 他又补充了一句。 “那你知道额们村修堡子的事不?”白贵顿时警醒起来了,周元没有留宿在白鹿村其他人家中,显然白鹿村应该没有他亲近的亲戚或者熟人,谁知道他听到这件事会不会朝县里去举报,不说去县里,去保长那里告密,白鹿村也吃不了兜着走。 “瞧把你吓得,额能是那种人?” 周元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白贵竟然把他想到哪里去了,他不屑的哼道:“这可是自绝乡里的事,哪个蠢材能做这事,再说额家不愁吃不愁喝,在城里也有纺织厂,不说日进斗金,却也是不缺钱的主,这官府赏银能有多少?不够一顿上好席面的。” 15、曹操计 “也是!” 白贵紧绷的心神放松了,周元能在这堂而皇之的睡觉,徐秀才肯定是知道的,议事的官人们不说全部知道,但绝对也是有人了解的。 这时候,看似满天星斗的一村一落。但实际上你家姑娘嫁我们村,我们村姑娘嫁你们村,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乡亲。 做这种告密,捅到保长那里去,可能反倒将告密者打死。 这年头,乡党才是最可靠的。 例如,创造出“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蛤蟆,一戳一蹦跶。”的伟大诗人鲁省督军张宗昌,到处祸害百姓,但他对自己掖县的乡亲那是真的不错,有民谣说“会说掖县话,就把马刀挎(连长)”、“只要是祝家(张宗昌原籍)人儿,大小是个官儿、” 极为重视乡谊。 北洋时期,主持教育总长事务的蔡元培是浙省绍兴人,在成为教育总长之后,蔡元培把同为绍兴人的鲁迅先生任命为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要知道当时的鲁迅先生不说寂寂无名,却也名气不是很大,才刚刚发布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真正出名炸裂的是发布《狂人日记》之后…… 因此,对周元这一通解释之后,白贵选择了相信。 “倒是你,才有可能是告密的人吧!” 周元毕竟是少年,尽管早熟一些,还是免不了少年习气,受到朋友怀疑之后就立刻反唇相讥道。 白贵没有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争辩,撇了撇嘴,就自顾自的坐在自己桌凳上。 “喂,你说,这狼长得啥样啊,和狗有什么区别?” 周元将桌子重新放好后,温了一会书,然后忍不住心中好奇询问道。 “和狗差不多,比狗长相更凶猛,狗的话皮毛有各种颜色,但狼只有灰扑扑的,绒毛很多。记住,遇见狼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白贵想到了狼的习性,他在村里还好,周元可是走读的,于是说道:“要是回头的话,狼就会从身后跳过来,咬断人的喉咙。” 周元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 他决定了,等狼灾彻底消弭之后,再回庞家村,反正他家有钱,大不了让家中的仆人将粮食送来,就在学堂暂住,也能凑合。 继续攀谈了几句后,两人也没有了谈性。 早上赶早起来是用来温书的,不是用来聊天的,二人都是能下苦头读书的人。 很快,在西面厦屋响起了郎朗读书之声。 读书声传到了东面议事的官房。 沉默许久的白嘉轩,看向徐秀才,他不敢接这个口,修不修堡子,要是修,惩罚首恶,他白家七八口的性命怎么办。 “徐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你给额们出个主意吧。” “出了啥事,额们承担,与先生你没有关系。” 白嘉轩说道。 他为人仗义,讲仁义,前些年李家寡妇两头卖地,先是把地卖给了鹿子霖,拿了八两银子和灌了五斗麦子,后来见到赌徒儿子卖给白嘉轩地的价格更高,又把地卖给了白嘉轩,致使白嘉轩和鹿子霖打了架,后来白嘉轩主动和鹿子霖握手言和,又出了银钱,不要李家寡妇的地,反倒帮衬李家寡妇不少…… 又牵头重新修缮了破败的祠堂,让长工家的儿子上学…… 一桩桩,一件件,白鹿村族长白嘉轩的仁义远近闻名,他说的事,开口承下的诺,一口唾沫一口钉。 徐先生也不疑有他,微微颔首,眼睛珠子充斥着血红色的丝子,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长衫裙摆上的尘土,站起身子来,开口道“额这倒是有一个办法!” “既不用担心官府寻事,也能解一时的缓急,让这原上的狼犯不了白鹿村。” 他说话一字一沉,雄浑的秦音夹杂着官话,既深入人心又有一种读书人的疏远,给人莫大的信心。 “秀才公那是文曲星下凡,说的办法肯定能行!” 周遭坐着的人赞同道。 秀才那可是千里挑一的文曲星,几个村里才能出上一个,有的村不幸,祖祖辈辈都没有人考出秀才。 秀才也不用征收徭役。 是乡里的人物、 即使落魄,红白喜事坐席的时候,也位居财东家上面。 有秀才公这个身份,议事房的所有乡人都给徐秀才极大的尊重和信服。 “你们有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听城里那些说评书的人说过三国,曹操大军打西凉锦马超的时候,潼关之战,当时在渭河,天寒地冻,曹操采用谋士娄圭的计谋,用沙土建筑营地,然后泼上水,这沙城就变成了坚固的冰城……” 徐秀才缓缓说道,尽量用言简意赅的方式说出。 三国演义是评书的最爱,街头小巷的人都喜欢听什么关张赵马黄,曹操、刘备的知名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公更是武财神,祭拜的人不胜枚举。 渭河是关中的母亲河。 说评书的人也习惯在讲评书的时候多讲发生在当地的故事,这样才好卖座。 因此这段故事,几乎每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不管有没有读过书,看过书,都知道曹操铸造冰城。 “这个办法好!建造冰城,这堡子用冰修建,等天气回暖,这冰也就化了,不算咱修建堡子,官府也拿咱没办法,等回春后,狼也就回山里去了……” 白嘉轩一拍桌子,定下计策。 “额这就征召人手,搜集附近的沙子。”白嘉轩边走边说道,动作雷厉风行。 “白族长等一下!” 徐秀才叫住了白嘉轩,“这天寒地冻的,哪个犄角旮旯里能有沙子,有沙子的地方都在河沿呢,人家曹操是在渭水边就地取材,咱这的滋水是在原下,可不好取。” “那……先生这咋办?” 白嘉轩有些束手无策,愣住了。 “看把你瓜的,用草席!”徐秀才咳嗽一声,说出计划:“咱这家家户户都有草席垫子,炕上的褥子下面都垫着草席,让每家每户都出一张草席,这堡子有豁口的地方用草席堵住,然后灌水就行,这样不比河沙省事?” “不过白族长啊,除了征集之外,缺口的草席,你可要给钱来买,多给些钱,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不要破坏了邻里的和谐。”徐秀才似乎想到了什么,幽幽说道。 “几张席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钱额出了。” 白嘉轩摆了摆手,大踏步利索的离开了议事房,准备让乡人收集每家每户的草席。 16、文字狱 一日的午学有若白驹过隙,匆匆而过。 早上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鹿兆谦又迟到了一次,徐秀才规劝了一句,让他进去温书,没有一丝不耐烦。 这时,白贵才知道,鹿兆谦大概五六日就要迟到一次,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白家的长工鹿三,也就是鹿兆谦的亲爹打了鹿兆谦不知多少次,但还是改不了这坏坏毛病。 所幸,鹿兆谦并不算是真正迟到,而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的,大家也就听之任之了。 顶多,算不刻苦,浪费了早读的好光阴。 读书,是自己的事。 也只有作为先生的徐秀才和其父才会规劝。 这件事与白贵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和利害关系,他也不加理睬。在堂上对着徐秀才默写出了千字文的后半阙,开始了第二本发蒙书《弟子规》的学习。 徐秀才说,他的千字到家了,等学完这本,就可以着手四书了。 白贵有些不解,他虽然高兴可以进入下一步的学习,可却有些担心自己的根基不稳。现在学堂上的蒙童不是大多还学习第三本、第四本的发蒙书,对于四书也是粗粗涉猎,并没有到学习的地步。 比如《幼学琼林》中的卷一就有对古代天文、地舆、岁时、朝廷、文臣、武职的介绍,卷二又有对亲朋关系、衣饰等的介绍,卷三又对饮食、宫室、器用、凶丧的介绍,卷四对科第、文事、讼狱、鸟兽花木的介绍。 可以说,学会一篇《幼学琼林》,则对古事大多了然于胸。 自不用提千字文,全篇用典。 发蒙书可不仅仅只是对繁体字的学习。 徐秀才沉吟了一声,解释道:“上古以来,并无发蒙书,周时,有史官创《史籀篇》,也就是说,周人只学一本发蒙书,其后又有秦人的《仓颉篇》、《爰历篇》,其后又有周兴嗣的《开蒙要训》、《千字文》、《百家姓》等物……,发蒙之书愈来愈多,想要学完发蒙书是不可能的事……” 白贵点了点头,例如百家姓开蒙,对于他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许多发蒙书学习的字和典故,是有些重复的。 “为师教你们发蒙书,是定你们的性情,定其规模。等学完蒙学,再学习经学则会事半功倍,否则功于心利,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学经学!” “经学虽是圣人之言,教化万民,却也是科考之书籍,乱用典故,触犯忌讳,不仅惹人笑话,丢了为师的脸面,还有可能身陷牢狱之灾……” 徐秀才轻声,意有所指道。 白贵这时才了然,他自从入学堂以来的刻苦、踏实、少言,徐秀才都看在眼里,所以才决定提前教他经学。 也是,他本就是成年人心性,不似少年跳脱。 一旦对比,差距明显。 经学是科举之道,一旦学会经学,就有了参加科举的资格。然而自清初以来的文字狱,导致文人墨客风声鹤唳,不学无术的情况下,不仅会被罢卷,被官府从文章上摘取字句,罗织罪名,更有可能牵扯到性命之危。 文人学士但凡在文字中稍露不满,疑惑有讥讽时政意味,就兴大狱,进行株连。 “鹿兆谦资质不错,可先生迟迟没有教他经学,恐怕就是担心他性格叛逆,语出不逊,可能会牵连到自己,所以迟迟不肯传授经学……” 白贵恍然大悟。 人皆有自保之心,徐先生这也是无可厚非,怪不得他。 就如一些老手艺人,传授徒弟手艺的时候,往往会考验三年性情,性情要是不合适,宁愿死,也不愿将手艺交到品行不良人的身上。 雍正四年的“维民所止”案,就是一场科举文字狱案,当时海宁人查嗣庭担任江西主考官,所用试题用了《诗经》的“维民所止”一句。就有人说他居心叵测,“维止”意在削去雍正的头(雍正二字去其上面的字划,就是维止二字。)。 恰巧,民间有传闻说,雍正死后,首级不翼而飞,下葬时用的是金头代替,埋在了易州的泰陵地宫。 对了,这个查嗣庭就是金庸的祖宗。 因此金庸在《书剑恩仇录》里报复雍正皇帝,说乾隆实际是汉人,他的弟弟就是陈家洛云云,意思就是雍正被人带了绿帽子。还有在《鹿鼎记》里,更是以“维民所止”文字狱案开头,详细写了先祖查嗣庭的冤屈。 可以说,因科举而起的文字狱,屡屡皆是,不可胜数。 “当然,还有一点,你的年岁有些大了,若是学的再慢些,参加科举可就晚了……”徐秀才笑了笑,说道。 “……”白贵。 “你也不可自骄,学习经学之余,一些对你有裨益的发蒙书也需要学习。” 徐秀才告诫道。 有了千字文打的基础,白贵学习弟子规进展很快,这是三言韵文,不过千余字,朗朗上口,在课堂上,他就已经将其全篇背了下来。 只不过背了全篇,还不够。他需要一字一句的斟酌揣摩。 如果说经学是圣人之言,那么这些发蒙书籍就是将圣人之言提炼成幼童能够理解的程度。 比如弟子规的首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就是语出《论语》学而篇的“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 这和现代从小学到初中的语文教材道理是相似的,篇幅有限,而圣贤微言大义又太多,所以摘句寻章,将最精华的篇幅录于课本。不一定要你现在会,等到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想到有言可述,不像张飞只能说一句“俺也一样”。 过了一会,门房跛脚老汉敲着钟声。 学童们正准备四散而走,可不料,学监鹿子霖走进了学堂,对着徐秀才拱了拱手,行了礼后,喉咙咳嗽一下,酝酿半响道:“今个咱们白鹿村要修堡子,你们也作为咱白鹿村的一员,也该上去修堡子,搭把手……” 他有些难为情,说完有些红窘了脸。 这娃娃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干个啥?可是徐秀才今个早上在议事房说完计划后,特意让他这个学监做个恶人,上来让学堂的娃娃劳动,活乏一下筋骨。 四年前祠堂盖好,将西边厦屋辟为学堂,请了朱先生的同年徐秀才当先生之外,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当了学童,而鹿子霖当了学监。 这学童和学监平时并无啥大用。 最多也是给学堂供上木炭和蜡烛,修缮管理学堂。 17、字帖 底下学堂的蒙童顿时吵闹一片,不过在徐秀才严厉的目光下,鸦雀无音。 “听学监的话,待会你们也一同随大人们去建堡子,能帮什么忙就帮什么忙!” “谁要有什么娇惯脾性,休怪为师不讲情面……” 徐秀才训斥众蒙童道。 听闻此言,鹿子霖也是有些明白徐秀才为什么暗中让他前来做这个恶人,不外乎是为了教育学堂里的蒙童。 鹿子霖沉吟了一会,“待会大人们,修堡子的时候,你们就给他们送饭。” 这些较为轻松的活计。 以前也是妇孺来干,不过不是学堂的蒙童,而是未曾上学的孩子。 修建堡子,是整个白鹿村的事情。 在临近村子外面的空地上,新盖了三个黄土灶台。 有村里善烹饪的膳夫在做着饭,动作娴熟,一锅烩汤,一锅下面,另外一锅蒸馒头。 白鹿村自从鹿老太爷以当厨师发达以后,白鹿村的后生们也是有样学样,从村里走出了不少的勺勺客。 所谓勺勺客就是红白喜事时,主人家聘请的厨师,做饭味道不一定比得上酒楼,但价钱便宜,做饭也在水准以上。 “我觉得学监是在针对咱俩。” “因为我是邻村的故意针对我……,给我分最累的活。” 周元搬完一堆硬柴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他凑到白贵身旁,小声的埋怨道。他们俩因为年岁最大,半大小子,所以分派最累的活计,帮着征集村里每户的柴火。 在临近入冬前,家家户户都有备用的柴火,以方便过冬。 一摞一摞的柴火堆在每户廊檐走道的拐角处。 “胡说什么?” “鹿学监不是那样的人!” 白贵虽然心中也认同周元说的,但还是不接过这个话茬,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可是一件麻烦事,周元家中有钱,大不了另择它处读书,他可不行。 “你知道李中堂吗?他说现在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洋夷为祸中华。正是你我这样好男儿用武之时,此时可与前朝盛世不同,锻炼好身体,必定有着大用!” 白贵想了想,话头一转,劝道。 想要从众脱颖而出,如楚庄王一鸣惊人是不大成的,楚庄王本来就是王侯,对楚国天生有着领导力,最好如毛遂锥破囊中,慢慢的将自己的锋芒引露出来,才是上策。 “李中堂?李鸿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好句,好句!” 周元惊了一跳,平时看着沉闷的白贵竟然有这样的惊人之语,这可不类凡俗啊。 “这……是我从镇上听人谈论时,听到的。” 白贵迟疑了一会,推脱解释道。 他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前世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见知,对于此时的人们来说,可能连听过都没有听过。 比如李鸿章的这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李鸿章在同治十一年五月,他在复议制造轮船未裁撤折中说的。 这可是给皇帝上奏的折书里提到的。 纵使现在过去将近四十年,可在信息茧房之外的广大乡里还未听过这句话。 “白兄说的不错,此时正是你我用武之时,锻炼好身体是必须的。”周元深深看了白贵一眼,神色郑重了许多,不再是刚才那副嬉戏玩笑的模样。 虽然听起来这句话不过是白贵无意中听到的,可……要知道这句话平常人纵使听到,也不会对此多加留心,不然也不会致使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现在李鸿章李中堂已经死去了七年之久。 他对白贵起了真正的结交之心。 随后的周元就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干活一点也不拖沓,反倒将其视作自己的磨练。 …… 堡子环绕白鹿村而建,有的堡子墙壁则是大户人家的院墙,不分彼此,这部分的堡子也是最坚固的,基本全部用青砖垒起来的。 等送完柴火后,白贵就耐心的观察起了白鹿村修建坞堡的情况。 先将草席镶在堡子的缺口处,浇上冷水。地冻天寒,不出一时半刻,这草席就被冻得硬邦邦。两张草席中间的缝隙,再用冷水浇灌,等过上一会,豁口被补得严实。 午饭是在公灶上享用的。 比平日里吃的,要好上一些。 一连忙活了三天,堡子总算重新修缮完毕,因为淋上了水,这冰堡可比先前坚硬不少。在这几天里,学堂们上完早学和午学后,都要前去工地上帮忙。 蒙童们连连叫苦,他们可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这一来二去,不少人的学业就被落下来了,受到了先生的批评,而与此同时,因为劳逸结合,做惯了苦活,记性不错的白贵则被徐秀才当众表扬,并且送给了白贵两幅字帖,分别是《颜勤礼碑》和《多宝塔碑》。 “颜勤礼碑尽得颜鲁公楷书精髓,但初学者学习不易,你先学这幅《多宝塔碑》,每日练上二十帖,晚学后,交给我查看,不可有一丝的懈怠。” 徐秀才叮嘱道。 这日过后,学堂里二十多位蒙童对白贵一扫以前看法,不敢有丝毫小觑。 毕竟白贵入学也不过半月左右,就已经超过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还得到了先生的赠予的字帖。 不过也没有人嫉妒。 这是白贵应得的。 如果说白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仍然取得了现在的成绩,那么他们必然会不满,愤怒苍天不公,嫉妒白贵的天赋。 可白贵每日早学都是第一个到,刻苦努力。 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 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嫉妒的。 同样,也因为如此,不少的蒙童也暗自下定了决心,刻苦学习,于是随着徐秀才这一赠帖,大大激励了学堂的好学之风,一扫学堂从前的慵懒气息。 屋内,灯焰如豆。 “朱子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微妙之处’。” “经学之中,我先教你《大学》……” 徐秀才坐在凳子上,小拇指压着袖角,翻开放置在书桌上泛黄的书卷,开始了讲书。 18、更夫 经学一般指的是儒家十三经。 而若读经学,则一般先从四书开始。 《大学》是《小戴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相传为曾参所作。后经过北宋的二程极力尊崇,南宋朱熹又做了《大学章句》,从《礼记》中独立了出来,最终和《中庸》、《论语》、《孟子》并成为四书。 所谓程朱理学,这学习儒家的经学首先就得先学习《大学》。 自宋以后,《大学》成为了科举考试科目的钦定科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白贵看着开始诵读大学,大学开篇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名言警句,后世大学学校不乏以此句作为校训。 “大,旧音泰,今读如字。”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而庶乎其不差矣。” “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徐秀才开始讲解大学的第一句话。 白贵听后顿时明悟,为何古人将泰山称作泰山,将其视作五岳之首,原来是古人的泰字就是大字,泰山也就是大山。 泰,也是至高无上的意思。 单单一篇《大学》只有两千多字,并不难学,背上一两个时辰就能背过。可朱熹对《大学》所作的《大学章句》可就多了,足足有三千多字。 这次晚学之后徐秀才替白贵讲解《大学》足足两个多时辰,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一个人讲,一个人听,等窗外传来跛脚老汉打更的梆子声时,吆喝着已经到了半夜三更,徐秀才才意犹未尽的合上了书卷。 跛脚老汉是村里的鳏夫,年岁大了,身边也无一儿半女,所以村里打更的事就由跛脚老汉担任。祠堂的门房也是他,白天的时候负责早学、午学、晚学下课敲钟。 白贵意识到了这是讲学完毕,于是立刻恭敬起身,感谢道:“多谢先生辛劳。” 徐秀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将书中的书递给了白贵,“借书终究不能常做,常做落人人情,自己心气也就散了,现在你的书法虽然不怎么样,却也勉强能入眼一看,你今后若是想要借书,就来我这里,不过书可借,半旬过后必须归还。”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轻皱眉道:“切记,经书乃是圣人之言,不可污浊。” 一旬是十日,半旬就是五日。 五日抄完一卷书,并不算什么难事,相反时间宽裕很多。 白贵心中一酸,生出许多感谢,却哽咽在了口中没有道出,只是恭恭敬敬的对徐秀才鞠了三躬,行了大礼,他保证道:“先生放心,学生定会注意……” 因堡子被村民修建完毕,堡子高约一丈,即使村外有狼,也越不上去,因此村里也不复先前那般警惕,安全许多。 不然徐秀才也不敢大着胆子将白贵留下来讲书。 走出祠堂,就遇见了正在走街串巷的更夫。 “贵娃子,怎的?又被秀才公留下来讲学了?”跛脚老汉拿着梆子,一身破烂棉袄,有的地方露出洞来,脏兮兮的棉花崩了出来,三指宽的粗大辫子圈在额头,护着耳朵,黝黑的脸庞露出亲近的笑意。 “让狗娃叔笑话了,额进学尚浅,所以落下的功课太多,有劳先生补习了。” 白贵打着招呼,笑了笑。 既不亲近,也不冷漠。 乡下人,除了读书人之外,也没个大名。 比如白嘉轩的两个儿子白孝文、白孝武,小名分别是马驹、骡驹,贱名好养活。等到学堂入了学后,才改名为白孝文、白孝武。白家的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也是,进了学,才改名为鹿兆谦,和鹿兆鹏、鹿兆海一辈的人。 改了学名之后,除了亲近长辈以外,同辈人则称呼学名。 只不过…… 即使鹿兆谦改了学名,同辈的蒙童也贯称他为黑娃。因为一个长工家的儿子,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就有些不应该。 同理,白贵没有有文化的亲近长辈,所以没有人给他起学名,都是教他贵娃子。 贵娃子就是他的小名。 说起来,他和周元在门房灶台做饭,也用的是跛脚老汉的灶台。只不过跛脚老汉也和大多数乡人一样,说不上嫌贫爱富,但对有钱的周元,总是容易奉承些…… 这一比较,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你叔这一双招子可不是白长的。”跛脚老汉瞪了白贵一眼,随即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将自己打着的灯笼塞到了白贵的手上,“今个天黑,你再有个磕了碰了,这就了不得了。这灯笼你先打着,明还给额就行。” “狗娃叔,那你呢?”白贵挑了挑眉,将灯笼想要重新递给跛脚老汉。 谁曾想一向手脚不伶俐的跛脚老汉,竟然手脚麻利的躲闪开来了。 “这白鹿村的巷道子,你叔额一天能走十回、八回!闭着眼睛也能走完,你可不一样啊,可是未来的秀才公,可不能让你有了啥损失……” 跛脚老汉自打祠堂建成后,就在祠堂落了脚,守着祠堂当个门房讨饭吃。与徐秀才说不上熟络,却是白鹿村里最了解徐秀才的人。 徐秀才教学生本分着,认真教,从不马虎。 可是……晚学留下来继续讲书的,寥寥无几,白贵来的这十来天,在东边厦屋跑了好几次,他也对白贵有所耳闻,这娃娃绝不是啥笨怂…… “那……,既然叔你这么说,额就收下来了,明额给你把灯笼送来。” 白贵点了点头,拿好灯笼。 灯笼是老式的大红灯笼,红纱罩着,把手是一根黝黑的枣木棍,里面的蜡烛是由动物油脂做成的蜡,黄白色,和后世的红蜡不同。 “夜半三更,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跛脚老汉继续敲着梆子,借着黯淡的月光,隐约看见到了巷尾,转眼便消失不见。 “走吧……” “秀才公?一定会的!” 白贵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他直觉跛脚老汉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大约现在的年纪就有五六十岁,平日里吃不好,喝不好,能活几年都是赚头,巴结他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19、心生离意 还没等回到家,白贵就撞见了出来寻他的白友德。 “你哪里来的灯笼?” 见到白贵第一眼,白友德脸上的喜意就转化为严厉之色,“你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吗?不问而取是为偷,这灯笼你赶紧还到祠堂的门房去。” 他看出这是祠堂跛脚老汉惯用的枣木大红灯笼。 “是狗娃叔借给额的,他说额从学堂出来太晚不安全,所以将灯笼借给了额。”白贵没有吃惊白友德大惊小怪,从而怪罪于他、 像白友德这样的长工,惯常遭人冷眼的。 人要穷了,没本事,狗都嫌弃。 他现在遇到的“善意”,恐怕是白友德一生都屈指可数的。 这和前世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手上有了远超他这个阶级才有的玩具,不被认为是偷得,都是怪事。 “真的?”白友德紧绷的脸色舒展开了,他转了身,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道:“今儿个大少爷回家给老爷说了你被先生赠了字帖,老爷也夸你是个能学下本事的人,让膳房宰了一只老母鸡,煲了鸡汤送给咱家,说给鹿家增了脸面。” “老爷也说了,今后你的束脩就由鹿家包了。” “每日你就和大少爷、二少爷一起吃喝,两位少爷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这是鹿家给咱家的恩情,你得记下,等日后报答。” “去了两位少爷那,记住别说错话,做错事,讨人嫌。” 白友德打了一个冷摆,在雪地里等了两三个时辰,即使跺脚,也觉得脚底和身上冰冷刺骨,他从怀里掏出水枪烟杆,用火折子点着,抽了一口,顿觉温暖了些。 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束脩,他是承担不起的,今个晚上鹿子霖给他说这事,可把他高兴的。 现在鹿家的长工、仆役们,都羡慕他生了个好娃。 今后鹿家两位少爷大了,掌了权,以两位少爷和白贵的交情,那么日后定是白贵做鹿家的账房、管家。 推开房门。 进了火炕,白友德端出在灶上热着的母鸡汤,挺大的一陶瓷罐子,青花瓷的,白净的比雪地的雪花还要白,鸡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脂,黄橙橙的,格外诱人。 “额不喝。” 顿了顿步,白贵掸落肩头上的雪花。 层层雪花掉落地面,濡湿一片。 他穿着三层,内里两层春夏薄衫,外面则是麻衣。学堂里有火盆,倒是不怎么冷,离家三百步的距离,也无须另备冬装。 “为啥不喝,这母鸡养了五六年,香着呢!” 白友德愣了一下,不解道。 他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妙,有些无措。 手上煮了许久的母鸡汤热腾腾的,不知该放,还是捧在手上,热会身子。 “喝了鹿家的母鸡汤,就是鹿家的人,拿他鹿家的束脩,额就真成了两位少爷的跟班书童,受制于人,这不成!” 白贵坚定的摇了摇头。 拿了束脩,今后定然是要受鹿家的牵制。没有说白拿鹿家的钱,反过来不理鹿家。这是白眼狼,名声就毁了。 看着一脸彷徨无措的白友德,白贵脸上和缓了一些,柔声说道:“爸,你觉得老爷是个好人吗?” 老爷鹿子霖是个好人吗? 这一下子,将白友德问蒙了,若说鹿子霖是个好人,那也没错,鹿家的工钱按时给着,从来不欠发,每年收麦收苞谷种地的时候,也能吃上几次干的。 在一众财东家中,鹿家算得上是不错。 但打心眼里,白友德和刘谋儿一样,认为鹿子霖是个缺德的主,不算什么好东西。白鹿村这几户的寡妇,他都踹过门。虽说救了寡妇一时的性命,却也败坏了寡妇的贞洁。 夜踹寡妇门,属于四大缺德事之一! 看着白友德的神色,白贵也大概摸清了白友德心思,知父莫若子,他沉吟了一会,说道:“爸,你觉得为啥先生将额留这么长时间,是给额教经学,学会经学,就能科举,先生说额是学堂最聪明的,能成秀才公……但要是成了仆役,连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没有,额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从鹿家搬出来!” 仆役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这话不假。 可长工实际上只是和主人家是契约关系,并不是真正的仆从。 “啥?” “秀才公?” 白友德动了心思,他放下了盛着母鸡汤的瓷罐,来回徘徊了一会,这个决心可不容易冒,他家可以指望着鹿家过活,一旦断了粮,就是饿死的下场。 但是成了秀才公,就是光耀门楣。 他白友德即使是死了,下了地狱,也能有脸去见祖宗。 “额手上还有卖山货的几两银子,够支撑了……” 白贵从怀里拿出几两碎银。 现代银价低贱,一克也就三四块钱,而清朝时一两银子大概是三十七点四克,也就是说一两银子折合下来也就一百多块钱,白贵身上的钱至少能换三四十两银子。 看着白贵手上的银子,白友德生出一些信心,“行,大不了额明年去当麦客,能省几个月吃的,还能赚钱。” 几两银子,省吃俭用,也够一年嚼用了。 虽然说不当鹿家长工,有些不仁义,这些年,鹿家也没有亏待他,可为了白贵的前程,这顿险还是值得冒的。 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充当镇石压住。 空气有些冰寒刺骨,白贵朝着两只手的手心哈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研磨一小块松烟墨,这年头并没有成品的墨汁贩卖,而是需要自己研磨。 滋水县临近秦岭,而秦岭多松木,制墨者甚多。 东汉应劭《汉官仪》记载:“尚书令、仆、丞、朗,月赐愉麋大墨一枚,愉麋小墨一枚。” 而此愉墨就在秦省千阳县,靠近秦岭。 墨分松烟墨和油烟墨。松烟墨以松树烧取的烟灰制成,特点是色乌,光泽度差,胶质轻,只宜写字。而油烟墨则用动物或者植物油脂制造而成,色泽黑亮,比如桐烟墨,多用来国画。 白贵用的是便宜的松烟墨,他这次没有用徐秀才赠予的旧笔,而是拿出买的一支写小楷的羊毫笔,粘上墨汁,开始运笔写字,抄书。 前些日子修建堡子,村子里征集草席,因为白友德平日里空闲了,就打了草席用以贩卖,所以经此之后,颇有余钱,到了镇上给白贵买上了一刀竹纸以及几枚松烟墨。 至于书,则是囊中羞涩,实在过于昂贵,没舍得买。 “先生这旧书可比其他人的新书要好得多,新书可没先生写的注解,记的笔记,恐怕这也是先生的用意吧……” 白贵翻开书,看着用蝇头小楷写的注解,心中不由对徐秀才更感激了一分。 本来今日上了晚学已经够晚,不宜再抄书。 但为了给白友德信心,白贵只能掌着灯,熬着夜,不浪费一丝一毫功夫学习。 20、称呼 次日。 一切和往常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学堂的蒙童在看见他更亲昵了一些。 白鹿村的乡人看到他也会热烈的打着招呼。 “额就看着贵娃子啊,是个能读书的料子,以前和额们家的二蛋放羊,贵娃子是放的最好的,羊是吃的最壮的……” “这娃子年纪虽小,但前途不可限量啊。” “说不定额们白鹿村能再出一个秀才公,就算不出秀才公,也能到镇上当个体面的账房,也是给咱们村增光呢!” “害,额娃子比贵娃子早入学两年,怎么没和贵娃子学个一点半点的,他回家看一会书就头晕脑胀的,说要出去玩耍,静不下心……” 白贵对着夸赞的村民也是纷纷回礼,不敢有丝毫倨傲。 要是有他不敬亲长的风言风语传出,那么他的名声也就烂大街了,别说徐先生会认真教他,恐怕也会将他扫地出门。 一个人在乡里的风评,至关重要。 前朝康熙年间,据传就有一人在乡试时,本来能得五经魁,但等到即将放榜的时候,主考官知道其乡评不良,即使他再欣赏其才学,也只能打落考卷,从此名落孙山。 …… 午学前,从各家回去吃饭的蒙童陆续来到了学堂。 鹿氏兄弟脸色有些铁青。 闻弦琴而知雅意。 白贵心知,应该是白友德今日早上去向鹿子霖请辞了。 鹿子霖能这么大方想要资助他上学,应该也有鹿氏兄弟的说情,不然一般人可没有毅力下这个决心的。 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这年头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单以束脩来算,徐秀才三个月收一次束脩,一次是五升粮食,和附近的私塾价格保持一致。这么算来一年就需要两斗粮食。 而清末的亩产,没有良种,没有化肥,一亩地亩产在四斗左右。 可这只是收成。 还要交五成以上的田赋! 康熙为了巩固统治,在康熙五十一年宣布实行新的赋税制度,宣布实行新的赋税制度,以康熙五十年的全国的人丁数为准,固定税额,以后额外添丁,不再多征,叫做“盛世滋丁,永不加赋。” 在雍正元年,雍正又实行了“摊丁入亩”。将康熙朝的丁银335万余两,全部摊入田赋银中征收。地丁合一,丁随地派。 后世皇帝日用渐多,又不敢违背祖宗之法,所以就在税上动手脚,田赋不加,但各种徭役杂税却可以加。 光绪朝以来的甲午战败、八国联军侵华,根据马关条约,需赔付二万万两白银。还有辛丑条约,需赔付列强4.5亿两白银。清廷的一年国库收入大概是一亿两白银。 而辛丑条约的四点五亿两赔款,在条约内更是宣称惩罚每个清国人都要赔一两。这些钱各地甲长向每户百姓收取,因在庚子年,所以又被称为庚款。另外自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来,百姓缴纳税赋,都是用的银子。 这一来二去,即使有几亩薄田,也只能勉强够得上吃喝,供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压根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而白友德请辞,就是无形中驳了鹿氏兄弟的情面,所以他们才会怒气冲冲。 只是颇让白贵感到意外的是,鹿氏兄弟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气度,没有对他恶语相向,也没有怒气冲冲。单说这份心性,已经远超同龄人一大截了,至少白贵扪心自问,他在这个年纪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心里叹息一声。 虽然不打算接受鹿子霖的资助,可他无形之间也承了鹿家这份情。 这是恩,得认! “兆鹏,兆海……” 白贵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造成和鹿氏兄弟的僵局,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退一万步说,旁人要是看到他和鹿氏兄弟不冷不热的,恐怕也心里会腹诽他这个人的品性,值不值得交往。 毁掉一个人,往往几句闲言碎语就够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先前借来的两卷书,上前一步,将书捧在双手,这两本发蒙书他已经用新纸抄写好了,可以时时温读。 他语气略带歉意道:“这些日子这两本发蒙书额前些日子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还想多看些,就误了时辰归还,还请你们两人不要怪罪。” 鹿氏兄弟愣了一下。 他们借的发蒙书都是他们几年前学过的,早就不再翻阅,因此在借给白贵的时候,并未规定归还的时间。 那么白贵…… 鹿兆鹏恍惚了一下,听着白贵对他的称呼不再是大少爷,而是叫他的学名,先是失神了片刻,不久心中的郁火就消散一空。 很快,他脸上重新又挂上了笑意、心里大抵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虽然遵照论语中《公冶长》子贡回答孔子的话,“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无罕也”,以此来交往朋友,轻财重义。 因此可以和弟弟鹿兆海一起劝说父亲鹿子霖资助白贵的学业。 可白贵恰恰就如孔子所说的益者三友,并不谄媚奉迎他,也不因为他怒目而视,就不再与其交往…… “多留一会是应该的,我们俩人也已经过了发蒙阶段。” 鹿兆鹏神色和缓了不少,心结被打开,他随手收起了书,可待看到手上齐整的两卷书就有些发呆。 借出去的两本发蒙书,已经颇有年头了。 鹿家家资颇丰,虽比不上城里的富户,可在滋水县也算是上户。因此虽遵循读书人惜书的原则,对这两卷书保存的还行,但不免有些书页折痕和翘脚。 但白贵还回来的两卷书,齐齐整整,崭新如故,若不是发黄的书卷显示并非新书,他都要怀疑这是白贵新买的书,然后重新还给他。 “大哥,你怎么?” 鹿兆海年岁小些,顿时觉得鹿兆鹏背叛了他,怎么和这个不知恩义的小人又重新和好了。但他也不会当面拆鹿兆鹏的台,只是小声提示道。 “待会额再与你解释。” 鹿兆鹏打断了鹿兆海,对白贵歉意一笑。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念在白贵和他幼时的交情,可这会他对白贵已经真正看作是可以值得交好的朋友。 21、反书 与鹿氏兄弟的冰释前嫌,很快就从鹿氏兄弟的口中传到了鹿家两位老爷的耳中。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 鹿老太爷鹿泰恒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左近的小凳上摆放着几样点心,他眯着眼睛听着两位孙子的话,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朝着纳着千层底的软缎布鞋磕了一下,动作娴熟。 他慢悠悠的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装进烟筒,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冒出两股浓烟,说道:“这是徐先生的教化之功,你瞧,以前不懂礼法的贵娃子,这会做的这么出色,离不开先生的教诲,你待会提两盒上等的点心,礼品,再备些银钱,送到祠堂给徐秀才。” “爹?你说的这啥话,点心也就罢了,还送银钱?” 鹿子霖有些舍不得。 一两二两的他出不去手,给徐先生送银钱,那最少也得七八两。再说一盒点心也得几钱银子,这一下子,十两银子打水漂。 财东家的钱也不是这样糟蹋的。 “呵?你懂个啥!” 鹿泰恒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神透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让两个孙儿退下,然后慢声说道:“给徐先生送礼是彰显咱鹿家仁义!一打听,咱鹿家的长工儿子跟了徐秀才学习,长工请辞之后,不仅没有和主家闹翻脸,反倒成为朋友……” “这说明啥?先生教的好,咱鹿家也是仁义!还有娃们这借书之谊……” “原来是这!” 鹿子霖也有些明悟了。 给徐先生送礼,这事弄得举世闻名,给徐先生造了名,同样的,也就给他鹿家和两个儿子造了名,有了这个仁义之名,到哪别人都会高看一眼。 白嘉轩提出来兴建祠堂、办学、资助长工儿子上学,十里八乡都在传这些事,甚至县城的父母官古县令也听到了,曾例行劝学的时候,说过让众多富户向白嘉轩学习,这名气一下子就捧得高高的。 他虽然跟在白嘉轩后头也捐钱纳粮,可是出了白鹿村,谁知道他鹿子霖? 就和状元榜眼一样,第一个众人皆知,第二个不过是拾人牙慧! 现在他给徐秀才送礼,谢徐秀才的教化之功,这事情一宣扬,大家都知道白鹿村被徐秀才教过,是仁义之村,事情在传扬的时候,也会提及鹿家…… “这样一来,额能压住白嘉轩一头!” 鹿子霖有些高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白嘉轩这一脉历来是白鹿村的族长,上一任族长是白嘉轩他爸白秉德,再上上一任是白秉德他爸,没轮到过鹿家…… 白鹿村分为白鹿两家,起先胡姓改名的时候,大宗是白姓,小宗是鹿姓。 鹿家发家也就是这近百年的事。 比白家有钱,但在村上地位肉眼可见的不如白家。 “吓!可不仅仅是这!你要知道,县试可是不糊名的,有个好名声传到县令耳中,你说县令在判卷的时候会不会高看一眼?” 鹿泰恒吐出烟圈,冷笑一声。 他也参加过科举,对县试的这些圈圈套套再熟悉不过。在县试的时候,一个录取的名额暗中开到五十两银子,但为了以示公平,县令往往圈定的受贿赂名额不多,只有不到十人。 这十人的名额是分不到鹿家手上的。 但是滋水县县试的考生就这么多,同等考卷情况下,肯定是有名气的考生位居前茅,而没名气的考生则位居之后…… “再说,你难道想让兆鹏和兆海一辈子屈居在白家兄弟之下吗?” 鹿泰恒幽幽说了一句。 “爸,额这就去准备!” 提到这,鹿子霖立刻就来了精神,他这一辈子都想压白嘉轩一头,但是难啊,这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了这争强好胜的心气了。 可是要让自己两个儿子比不上白氏兄弟,这可不行! 刚才鹿老太爷提起县试,这让他想起了朱先生,朱先生是县城白鹿书院的山长,也是白嘉轩的亲姐夫。 虽然朱先生不像是会徇私情的人,但这可说不准。 就算不朝县令那边使劲,但县令看在朱先生的面子上,只要文章做的不差,县试这一关,基本是稳过。 …… 数日已过。 白贵和白友德也搬了新居,是村东头的老宅。 白友德一开始也不是佃户、长工。 同治十一年至同治十二年,北方大旱,旱灾波及晋省、鲁省、豫省、秦省大部,整个黄河流域几乎都有旱灾,甚至波及到了长江流域。到了光绪五年,据统计,此次饥饿而死的灾民就达一千三百多万。 白友德他爹扛不住饿,将家里的几亩旱坡地,和三分的水田卖给了鹿家,并且和鹿家签订了契约,一辈子要雇佣白家当长工,不能擅自解约。鹿家同意了这合约,因为眼馋白家的三分水田地,这可是上好的庄稼地,能与鹿家在河沿的四十多亩水田地连在一起。 长工是半约束人身关系,有些主家好的,吃的比当自耕农要好得多。 不过当时的白贵爷爷也并非是完全卖地的不肖子孙。 而是卖给鹿家的这些地多采用了永佃制。 所谓永佃制,就是一田二主,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永久分离。土地分为田底和田面两部分,地主占有田底,其权力是向佃户收租,佃户占有田面,其权力是永久使用土地。 卖了地,又没完全卖…… 正在灶上热饭的当头,周元看四周没人,合上了门,神神秘秘的从怀中掏出几本书册,一脸兴奋的对着白贵说道:“白兄,额几天前放假回去,特地让家中下人在西安城里收集一些新兴的时事,你看……” 被白贵说了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周元深感自己见识浅陋,所以等狼灾消停一阵子后,响午放假回了家中,托付下人收集一些时事文章。 “是吗?” 白贵拿着一个窝窝头,这是加了白糖和一些猪油做成的窝窝头,比以前的窝窝头好吃多了,又香又甜。 搬了新家之后,他可不想委屈自己。 他走到周元身旁,随手翻看了几下,这些所谓的时事文章大多是南方的报社将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汇总起来编辑成册,里面有《中外纪闻》、《求是报》、《沪事新报》、《时务报》等等。 这种将报纸整理在一起,编成书册贩卖,后世现代已经很少见了。 不过现在北方和南方几乎是两重天地,北方信息闭塞,再加上清廷有意的遏制,不让人心思变,所以北方报社极少,一手的新闻资料也是极少。将新闻编辑成册就有利可图,贩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等等,这是《半哭半笑楼诗草》?” 白贵翻了一下,待看到一本诗集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这可是妥妥的反诗,作者署名为半哭半笑楼主。 这可和写仙侠小说的还珠楼主李寿民不同。 作者真名极少数人知道,但白贵恰恰听过,盖因为这位后世书法实在名气不小,在厕所写的“不可随处小便”被人揭去当了宝贝。是同盟会的大佬,也是秦省三原人,原名于伯循,又名于诱人,后反清,以“微管仲,吾辈披发左衽也”,以华夏衣冠为右衽,从此改名。 22、手刃西太后 此公好美髯,是民国大师中有名的美髯公,于是当人们提起于诱人的时候,总忍不住先夸他的胡子漂亮,于是于大胡子享誉全国。 但于诱人总被人这么说,他忍不住了,在众人面前讲了一个笑话。 说三国时候,关云长的儿子关兴跑到他老爹面前,一脸嘚瑟,关云长问他有什么高兴事。关兴说,“刚才我和刘禅、张苞两个各个各自说自己父亲的长处,刘哥哥说大伯父仁义爱民,张哥哥说三叔父长矛神勇。” 关羽一听,问道:“那你怎么说我?”关兴说:“你我说您老的胡子……”关兴的好看二字还没有说出来,关云长大怒,一拍桌子,“老子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掀天揭地的本事你不说,就知道说老子的胡子。” 说完后,大伙哄堂大笑。但只有于诱人抚髯而笑,这时人们才回过神来。 …… 听到白贵说这是反书的时候,周元吓了一大跳,手上的书册差点跌落在地,他急忙问道:“这书额匆匆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 他已经到了治经的地步,学问不说多好,但绝对也是不差的。 儒家最早是有六经的,后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项羽焚烧咸阳等秦末战乱,导致《乐经》遗失,六经只剩下五经。 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太学设置五经博士,专门教授《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家,故称为五经博士。 大多数人没有兼通五经的能力,所以多治一经。在明清科举中设置五经题,应试的考生则选择自己的本经应试。相当于后世研究生考试的专业课,其他门类就是公共课。 “啥叫书呆子,这就是了!” 白贵腹诽道。 像徐秀才这样学以致用的书生还是少数,或者说能考中秀才等功名的儒生大多不是只知道掉书袋的人。或者说功名就像筛子一样,已经把类似目前周元这样只知道四书五经的书呆子筛除了…… 毕竟四书五经虽多,但只要刻苦往下背,总有能背完的一天。 他摇了摇头,随手翻开诗集的第一页,“你看这首篇,第一句就是‘女权滥用千秋戒,香粉不应再误人’。你想想现在的皇帝可是将朝政托付给了太后,皇帝自从戊戌变法失败后,软禁在瀛台。这第一句就是讽刺朝廷……” 虽然宫闱之事不太会流传到民间。 然而西太后是朝廷真正的掌权人,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白兄所言甚是……”周元脸色刷的一白,他顿时感觉书中的诗集像极了烫手山芋,不过很快他就强行镇定了下来。 白贵和他可是同窗好友、乡里宗亲,而且品性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太可能告发他。 周元过了一会,重新缓了过来。 等缓了过来后,他有些少年书生意气,不太服气,觉得自己落了白贵一筹,脸色甚无光彩,强自辩道:“这只是一句罢了,不少诗集也有讽刺牝鸡司晨的事情,比如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本朝就没有封禁。” 他说到这里,有些底气了。 牝鸡司晨出自《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牧誓是周武王伐纣的誓师词。这句话的意思是周武王在牧野之战誓师时说道,过去说雌鸡没有晨鸣之道,雌鸡代替雄鸡打鸣则家尽,妇人夺取丈夫的政权则国家要亡,纣王一昧的听信妲己的谗言胡乱施政,是纣王亡国的根本。 而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全篇通词都在说武则天临朝导致的国家弊政,残害忠良,等等。 骆宾王是有名的才子,讨武曌檄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檄文名作。 周元这句话说的也没大错。 “那这句呢。这两句联语: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还有这首七绝《署中狗》,‘署中豢尔当何用?分噬吾民脂与膏。愧死书生无勇甚,空言侠骨爱卢骚。’” “署,可是指的是衙署,就差直说衙署的官是狗了。” 白贵又翻了两页,说道。 这诗集后来于诱人也在几十年后提及到,说当时年少气盛,过火话太多。《半哭半笑楼诗草》里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骂一个人,骂了也出版不了,但细究之下,算反书一点也不为过。 末了,他再补了一句。 “这书的主人额听说,可是光绪二十四年咱们秦省岁试第一,是补廪膳生。当年,西太后逃到咱们西安城,他可是上奏巡抚请求手刃西太后……” 白贵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算了,额不强辩了,白兄,你厉害。” 周元翻了翻白眼,能上奏手刃西太后的狠人,这绝对是被朝廷通缉的反贼。只不过让周元深感佩服的是,白贵明明出身不如他,可见识比他却厉害这么多。 “只不过……,你是怎么听说的?” 他疑惑问道。 “周兄,你也知道,额记性不错,虽不能称得上是过耳成诵,但也能大体记下来,这些话都是镇上饭铺那些老爷们谈论的,额听见后记在了脑子里,往日不明所以,今日见到周兄手上的诗集,所以才反应过来……” 白贵并不担心解释这种事情。 他这句话,也并非信口胡诌。只要记性好,强行记下言辞,等看到具体的诗集,难道不能反应过来吗? “强闻博记,莫不过于此。” 周元释然,不做它疑。例如北宋著名的名相司马光,七岁闻讲《左氏春秋》,就能了解其中大旨,还有诗鬼李贺,六七岁时就能吟诗作对,韩愈亲自前来拜访…… 比起上面这些神童,白贵强闻博记,也算不上太过匪夷所思的天赋。 当然,要是白贵从来未曾进学,就能有这样的见解,这就是见鬼了,得请神婆焚香驱鬼。但入了学,成了圣人门徒,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这件书不能留,得烧了!” 周元有些急切道。 虽然知道即使整个学堂的蒙童即使知道他有这本反书,也不会告发他,但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谁知道传到哪个卑鄙的外乡人耳中,这可就坏事了。 遭到官府惦记,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不管犯没犯事,都是一件麻烦。 对于官府来说,罪名与否重要吗,重要的是可以罗织罪名,抄家灭族。有了这个风闻,抄他家不要太容易。 23、焚书 将这些反书神不知鬼不觉的烧掉,是最好的结局。 “周兄,这本反书额帮你烧掉,你在门房外面把风,千万不要让人进来,不然烧书这一件事传出去,先生是一定会责怪我们的……” 白贵将这本诗集拿了过来,低声说道。 古人惜书! 但凡读书人进学的第一天起,先生就会教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便乱扔,必需放入惜字塔里焚烧。 《二刻拍案》卷一开篇诗说:“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宋代王沂公的父亲就爱惜字纸,但凡见地面有遗弃的纸张,就设法取起焚烧,即使是落在粪秽之处的,他也要取出来用水洗干净。如此多年,忽有一梦,孔圣人说他爱惜纸张,就遣门下弟子曾参降生在他们家。梦后果真生了一子,因感梦中之言,所以将其取名为王曾。后来王曾连中三元,被封为沂国公。 在古人眼中,不敬字纸的罪名极大,你打架斗殴等等不会开除,但要是不敬爱字纸,宣扬出去,是一定会开除学堂的。 “多谢白兄!” 周元瞬间就有些感动了。 在他看来,白贵可是事事敬爱师长,团结亲朋,品性极佳。缴纳束脩入学对富家子不算多难,但对于贫家子可是千难万难。 现在白贵为了他能做到焚书,他立刻就将白贵引为知己良朋。 什么是患难之交? 今天他明白了。 白贵不明所以,他虽然融入了古人的生活氛围,但仍有现代人的脱节,看着周元的样子颇有些古怪,他也没多想,这诗集对于清末是反书,可在后世却是瑰宝,他怕周元看出什么,随口说道:“待会我烧书的时候,顺便也看看你其他的几册书,有没有忌讳的地方……” 他觉得这是一个他烧书,周元把风的极好理由。 刚才已经证明他的见识要比周元厉害一些,能看出一些书有没有避讳的点。 不然要是他把风,周元烧书,他就要与这本诗集失之交臂了。 “好,额出去把风……” 周元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感动,他是读书人,可不能随意流露出感情,时刻谨记着君子之风。 少倾。 等看到周元走到门外,貌似消食的动作后。 白贵也不再迟疑,将这本诗集立刻存在镜中,片刻后昆仑镜也将这古书贩卖,他的财产又多出了二十万元。 “看来这本书不是于诱人的真迹,只是印刷本,可惜了。” 他叹息一声,也觉得自己有些痴心梦想。 前世于诱人书法作品,在他那个年代,一个字就要几十万的价格。一件拍品,三个字“润德堂”就被拍卖出了126万的高价。 要是这本《半哭半笑楼诗草》是真迹的话,不说卖出上亿价格,几千万估计还是有的。 从镜中又兑换出一本印刷品,十几块钱。 白贵将其扔进了灶火中,让其焚烧。 有没有书被烧,焚烧过后的灰烬还是能看出一二端疑之处的。 趁此空隙,他又仔细翻阅了其他书册。 没有放过一处。 要是真的发现了有反书,不仅对于周元、对于南原庞家村的周家是祸事,对于白鹿村的学堂也是祸事一桩,甚至教授周元的徐秀才也会被问罪。 这是白贵不敢想象的事情。 很快,他就从这些书册中找到了有一些反清文章,隐藏的极深,一般人难以发觉,可稍加思索,联系时政,就会发现“居心叵测”之处。 将这几页撕下,也一同焚烧。 “半哭半笑楼诗草是1903年在三原发行的,很快就被官府查封,所以发行量极小。传到后世的存世量自然不多,那本是孤本,所以价值高些……” “至于普通的清末藏书,是不值几个钱的。” 白贵将翻阅的书册重新合好。 他存在昆仑古镜的钱财相当于黑钱,偶尔花上一两、二两,以他的身份,别人最多怀疑一会,认为是存钱,也就不会多管。 但若是花的太多,那就会惹人惦记。 洗钱也是跟身份地位有关,身份越高,洗钱也就愈发容易。 焚烧一本书,所需时间也是不短。 过了半刻钟。 白贵重重的咳嗽两声,在门房外面踱步的周元闻声进来,低声询问道:“白兄,好了没?” “你看!” 白贵指着土灶里面似书的灰烬。 “终于好了,可把额吓坏了。”周元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他拿起一根硬柴,塞到土灶里面,将书册焚烧的灰烬捣散,看不出原本模样。 自这件事后,周元和白贵几乎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哥们。当然一般来说,是周元在讲,白贵在听,白贵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他对周元有多大的恩情,不过他也没有挟恩自重,而是适时的向周元请教学问。 虽说周元的见识远远比不上白贵这个后世人,可在经书的造诣却比白贵遥遥领先。四书五经他已经通读,只是破善治春秋。 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絮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个国家,看那里的风俗,就可知道该国的教化。如果为人温和柔顺、忠厚朴实,那就是《诗》的教化成果;如果通晓远古之事,就是《书》的教化成果;如果心胸宽阔坦荡,那就是《乐》的教化成果;如果清洁沉静、洞察细微,那就是《易》的教化成果;如果端庄恭敬,是《礼》的教化成果;善于辞令和铺叙,就是《春秋》教化的成果。 白贵在知道徐秀才和周元都是治春秋为本经后,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在学习四书之后,也选择了《春秋》作为本经。 治尚书或者治其他本经于后世民国来说,有些鸡肋。 善春秋,至少也能学学胡博士,写一本《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出来,到时候可就是闻名全国了。 知道白贵选择治春秋之后,周元也是大喜过望。 有了交情之后,白贵向他请求学问,他自不会推辞什么。 24,婚事 入了学堂之后,白贵的名声在白鹿村也几乎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了,师从徐秀才,一改往年的寒酸穷小子模样,像极了读了诗书的读书人。 不应该说像,而应该说就是读书人。 和别人家的蒙童的读书人身份不一样,白贵的读书人身份那可是得到秀才公认可的,有极大的希望能够榜上有名,成为秀才。 仅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你是不知道,额今天去村口溜达,王寡妇给咱家三个鸡蛋,说要给你吃,补补脑子……” 白友德借着白贵读书的余光,用藤条编着箩筐,满是沟壑的脸庞,因为笑意,也比在鹿家的时候年轻了些许,像是真正四十多岁的汉子。 “爸,嫑(bia三声)说了,额不想定亲。” 白贵皱眉,放下毛笔,说道。 没想到前世被父母逼婚,这世家境稍好一点,也被父母逼婚。在他时不时指缝露出来的细散银钱下,白家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以前吃糠咽菜,现在能多吃几个馒头。 这就胜过了不少的家庭。 饱暖思**,在解决最基本温饱问题后,白友德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娃啊,不是爸说你,这考秀才还是个没影的事。咱村这么多户人家看好你,你就趁着这个关节,先订下亲,哪怕没考成,亲家公也不会反悔,谁敢反悔退婚就败了名声,不说自家事,族长也饶不了这祸害……” “王寡妇家里有两亩水田,八亩旱地,还有五两的嫁奁……要不是王寡妇一心想找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早就订上好亲事了。王寡妇说了,只要定亲,这些都是你的。” 白友德苦口婆心,劝道。 退婚,在封建礼教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仅败坏的是自己的门风,也会败坏白鹿村的门风。从此以后,别的村想娶白鹿村的姑娘,也需要再三谨慎,白鹿村想娶别的村子姑娘,别的村子也会犹豫…… 因为白鹿村在牌坊上挂着的仁义之村的名号,这名号是朱先生题的,无形中享受着不少的好处。谁家有姑娘就会考虑白鹿村,同样白鹿村走出的勺勺客也是最值得信赖的。 因此,一旦有败坏门风的女人和汉子,同村的人是忍受不了的。 白贵稍稍思索了一下,明白了白友德的想法。 他考中不考中秀才,还是未知之数。 将姑娘提前嫁给他,这就相当于是一场投资。只要他中秀才,那么一荣俱荣。可要是他没中秀才,就算亏了。 但要是他已经中秀才后,这门楣……类似王寡妇家就踏不上,得至少是鹿家、白家这种财东家,才能嫁女儿给他。 一场赌博,成与不成,还待两说。 “你爸额都打听过了,附近几个村的秀才老爷,人家都是在还没科举的时候订的亲,你也别弹嫌,媒婆都说了,这没应试的读书人,最是金贵,就是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要是第二次应试的读书人,那就是破鞋一双了……” 白友德说道。 在他想来,儿子操心功名是应该的。但是现在订个婚,也不影响个啥。 虽然说王寡妇的女儿配不上秀才公,但是这还不是不一定么,再说,财东家的姑娘就一定比王寡妇家的姑娘能强多少。 要是不把握这个黄金机会,他怕白贵就一辈子打光棍,或者取个远不如现在订亲的对象,那他能后悔死。 “这件事先别着急,等额多想几天,想通了再说。” 白贵皱了皱眉,没有强行改变白友德心中的想法。 换句话说,白友德心中的想法才是这个年代真正正常的想法,一点错也没有。 而他,则是想法不符合当下。 正常来说,如他这样的读书人,都会遵循这千百年来人们所尊崇的惯例。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考中功名…… 可他不是,只要不出差错,是一定能中的! 这时候订婚就亏了! 虽然说结婚不提倡什么门楣,但非自由恋爱的话,任谁都要考虑门楣。 白贵看了一眼家里。 连院墙也没有的茅草屋,残缺不全的锅碗瓢盆…… “好好好!你能想通就好,额待会给媒婆回个话,让先准备着。” 白友德搓了搓手,一脸兴奋。 他自知见识是比不了白贵的,所以除了在婚姻大事上能稍微做一点主外,其他事情上,白贵比他更有主见,毕竟是读书人么,说书的不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在县城的朱先生,那可是被乡民们奉为神仙人物的。哪家的鸡丢了、牛丢了,只需问一下朱先生,就能知道,啥时候来云雨,问一下朱先生,也能知道。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白贵一直认为这句话错了,应该换为“家富万事兴。” 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管是婚姻问题,还是其他问题,都可以统统归到经济问题。 只要家里有钱,门楣高了。 一向朴实忠厚的白友德肯定会“嫌贫爱富”,自认为王寡妇家的闺女配不上自己的儿子,从而否决这件婚事。 钱是胸中胆。 同窗的富户子弟,就没有人催过订亲,就是因为有承受科举失败的底气,家里不愁说亲的媒人。 一两日后,趁着旬假的白贵借口和周元一起去村外踏青。 鹿氏兄弟和白氏兄弟因为家里的原因,也与白贵和周元形成一个圈子,这是学堂里学霸的圈子。因此一同应约踏青。 这时已经快到春日,虽然还没有到年关,但也渐渐开始万物复苏,草长莺飞,远处秦岭峰峦的雪景和近处的春景交融在一起,耳旁滋水向北倾泻的哗哗流水声,美极了。 有诗为证: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25、三姑娘 蓝关,位于滋水县城南。 距离白鹿原并不远。 从白鹿村的郊外,往南望去,虽看不到秦岭大山中巍峨雄伟的关隘,但一众少年看到此山此景,还是忍不住念出了这句古诗。 每人念叨了几句描写春景的古诗之后,就再也难耐冬日里憋出的寂寞,开始嬉戏打闹,游山玩水。 原本稍显隔阂的一行人,在几句插诨打趣之后,也更为融洽了些。 走到一处山峁上,俯览整个白鹿村,在边边角角也能看到其他村落,和后世水泥建筑不同,黛青的瓦片几乎与景色融合,像极了国画的泼墨山水画。 “贵哥,额听咱村的人再议论,说你爸准备给你说门亲事?” 白孝文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嘴上叼着,似是无意提到了这件事。 “啥?” “白兄,你这就要订亲了?” 几个少年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在半个月前鹿兆谦带他们去看了村子里的庄客白兴儿给马配驹的一幕,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心思却不在诗书上了。 往日都忍不住瞧着来往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其娉婷袅袅的婀娜处。 喉咙干的流着口水,咽到了肚子里。 此刻听闻年纪稍比他大两岁的白贵竟然准备订亲,他们心里头就刺挠刺挠的,好奇一对男女成婚是干啥,书中可没教过这些。 白贵此刻蹲着身子,折了几根柳条,捋下皮来,用嫩白的柳枝编织着蚂蚱笼,很快,栩栩如生的小蚂蚱就被他用手编了出来,随手递给等候已久的白孝武、鹿兆海两个小的,他这才回话道:“没影的事,额才多大,今个先生说了,给咱们几个作保,让到县里参加县试,熟悉一下科举氛围,这一来一回的,订亲?也得到明年夏忙了!” 县试一般是在每年的二月举行。 滋水县的县试则是按照惯例是在二月下旬举行。现在刚刚解冻,距离县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徐秀才和村里的人看法不同。 大多数读书人参加科举,都是凑数的,不太可能一次就榜上有名。而参加科举,好处也是极多的,能够熟悉规则,磨砺性情,在考前备考也能掌握知识更快些…… 因此在白贵请教学问的“暗示”下,徐秀才下定决心,自我感觉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准备挑选几人前去参加县试,凑回数,走个过场,知道自己和那些童生有多大的差别。 只有通过县试和府试的儒生,才能被称为童生。 在考核中,不出意外的是,周元名列学堂第一,鹿兆鹏学堂第二,白贵学堂第三,其余的鹿兆海、白孝武则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其他蒙童。 “不错,先过了县试最重要。”周元有些洋洋得意,说道:“额去过三个私塾,知道那些学童的进度,现在距离额还差得远,额只要去应试,一定能中!” 他这话不算假。 滋水县虽然在汉唐时属于京兆,乃是畿县。当时学风鼎盛,如大诗人王维等人都喜欢在滋水县隐居,陶冶情操。描写滋水县的诗词不知道有多少,数也数不清。 唐代之时,将天下的县分为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十个等级。当时滋水县由京兆直辖,是畿县,地位较高。 但自宋之后,京兆凋敝,滋水县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在清廷天下诸县里面,滋水县也只是下县而已。 白鹿村的文教和滋水县其他村镇实际上相差不大,甚至还能略胜其他村镇一些,毕竟其他村镇用的塾师可不一定是秀才……周元能在一村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其他同龄的学童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白兄,额还有个妹子,家里行三,等咱俩参加县试回来之后,额做主,不管你过没过县试,额都劝额爸把额妹子许配给你,到时候咱俩就是亲上加亲。” 周元拍着胸口,保证道。 他也清楚未参试的读书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贼金贵。等失败后,就有些门可罗雀。不过他可是清楚白贵的厉害之处…… 假以时日,白贵定会比他在科举之路走的更远。 “三姑娘?那可是苦命,你还真的不害臊,要许配给贵哥儿。”白孝文撇了撇嘴。 “再是三娘子,那也是额妹子。”周元涨红了脸,白孝文这话仿佛再说他不讲义气一样,他可是将白贵视作至交好友的,怒目而视道:“额就这一个妹子,要是白兄订亲的话,嫁奁送白兄西安城里一座染坊,还有庞家村的二十亩地,行了吧!” 崽卖爷田心不疼。 周元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他说的一座染坊价值多少,二十亩地又价值多少,这至少是五六百两银子了,不算家里埋的金银,周家的八成家当都在这里了。 听着几人的争吵,白贵总算是从中品出了三姑娘的意思。 原来是秦腔有个《王宝钏》的戏剧。 这个王宝钏后世也是众人皆知,电视整天循环播放。他前世虽然不太喜欢看这种电视剧,但老人喜欢看,陪着看了几回,也知道大概剧情。 王宝钏在家里行三,所以是三姑娘。 《王宝钏》大概剧情是唐懿宗时中丞相王允的三女儿,不顾父母之言,执意要嫁给贫困的薛平贵。后来薛平贵随军出征,平定西凉,但王宝钏也苦守寒窑十八年,后来薛平贵登基为帝,将王宝钏接回皇宫,册封皇后,但是王宝钏也只当了十八天的皇后,就病逝而亡。 恰巧的是,在西安城大雁塔附近的五典坡,有王宝钏住的古寒窑。 这曲戏,在秦省几乎是众人皆知。所以三姑娘也被认为命里缺福,注定苦命的。 “周兄,汉时冠军侯霍去病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现在我尚未有功名,家里也无良田,任谁嫁给我都是吃苦的命,再说现在洋夷为祸,正是我辈用武之时,岂能拘泥在一家之中……” 白贵苦笑一声,上前劝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劝说白友德的话,可不能用在周元身上。要是说我不想娶你妹妹,这可就是得罪人……,最好找个高大上的理由,委婉拒绝。 读书人也吃这一套。 26、山鸡蛋 他说的很委婉。 不是我不想娶你的妹妹,而是我现在穷的家里没有良田,嫁给我是一定会吃苦的,不如等到我觅封侯之后,有了家业,有了功名,再说这件事。 觅封侯的典故是班超的。 不过此刻说冠军侯也可以,冠军侯十八岁封侯,正是少年得意。 “白兄所言甚是,是额的错……” 周元涨红的脸色和缓了下来,他虽然想让白贵当他的妹婿。可刚才却有些失言了,说出送嫁奁多少多少,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 他怕白贵当了真,无法回去交待。 当然白贵要真的是成为他的妹婿,他给的嫁妆绝对不少,不说十里红妆这等大话,但高出普通财东家嫁女儿的嫁妆数倍还是行的。 少年轻财重恩义! 但也怕不孝,违悖了家里的长辈。 “可惜啊!可惜……”在一旁的白孝武叹了一口气,“可惜额家的灵灵娃现在才刚生下来。” 这打趣的话一出,刚才的冷场立刻消散。 白灵现在年幼,还不到一岁。因此说出的话也不怕坏了姑娘家的名节。要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就需要注意了。 “这说的啥话么,年龄差的这么大……” 鹿兆海翻了翻白眼。 几人在山峁上吹着温凉的微风,心里不由觉得畅快许多,舒服得很。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要不去摸一下鸟窝,打几只野鸡,回去后做个野炊。 乡里的孩子即使读了诗书,骨子里还是乡里人。 一些鸟雀在后世是保护动物,可在乡村,这可是祸害庄稼的玩意。闲暇时,捉鸟捕雀也是保证粮食丰收的一种办法。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秦岭边上的乡人地田贫瘠,赋税沉重,一些山民就靠着打猎勉强过下去。 “额可是吃过猫熊做的红烧肉,猫熊吃的肥胖,也不知道吃竹子能吃的那么胖……,那日,额还在读书,额爹看到猎人打回来的猫熊,买了一大块肉,做成红烧肉,别提有多香了……” 周元咽着口水,胖乎乎的脸蛋看着秦岭满是渴望。 “猫熊在山深处呢,可不敢乱进。” 几人嘴馋。 “真的那么香?” 白贵眼皮跳了一下,猫熊在后世可是保护动物。猫熊也就是大熊猫,杀害大熊猫,可是要触犯法律的。不过这时候的清末,大熊猫还是餐桌上的美食。 秦岭也有大熊猫,是大熊猫的亚种。相比较蜀省那边的大熊猫,秦岭的大熊猫脸更圆,更像猫而不是熊,所以才有猫熊的称呼。、 “骗你们干啥嘞!” 周元高高抬起下巴,不屑道。 “那额就让额爸下次去蟠龙镇进药草的时候,找山民买些猫熊肉。”白孝文擦了擦嘴角的涎水。 在靠近白鹿原的山里,也有一镇,约莫三十来里路,叫做蟠龙镇。 白家自从白嘉轩爷爷那辈就做药材生意,家里藏着一本石印的秦地药材大全。有了这本书,才能去山里收购药材,在蟠龙镇开设药材铺。 白氏兄弟的生母白吴氏就是山里的山民,其父吴掌柜早先是跟随白嘉轩爷爷做药铺的学徒,后来将铺子给了吴掌柜,白家每年拿分红…… 几人说着就进了河畔的柳树林。 这片柳树林不大,几十亩的地方,不可能存在什么狼虎之类的危险畜生。但来回跑的野兔、野鸡、獾之类的小型野生动物不少。 刚入柳树林,就看到一只灰色杂毛兔子跑进了林子。 众人追去。 “你们看,这是一堆野鸡蛋,看来是找到那群野鸡的产卵地了。”白贵迈着步,走到柳树林的一处偏僻深处,指着杂草丛中的一片鸡蛋说道。 鸡蛋大概有三十来个,挺多的。 “咱们把这些鸡蛋烤了吃吧……” 蠢蠢欲动的白孝武建议道。说着他就准备拿起鸡蛋准备生火烤着吃。 “这些是山鸡蛋,能孵出小野鸡的,谁知道孵了多少天,可能是毛鸡蛋……” 白贵想了想,说道。 “啥?毛鸡蛋?” 几人迅速将手上的鸡蛋放了下去。 想起毛鸡蛋的恐怖,他们也就没有食用的欲望。 “《孟子·梁惠王上》中的《寡人于国也》中说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现在你我吃下这些即将孵化的鸡蛋,于心何忍。” 白贵不假思索的背出四书之一孟子的篇章。 这种说教的言论,对于普通的乡村孩童是没用的,可是对于熟读经书的学生来说,能取到劝阻的作用。 不管是不是心存仁善,听到这贤人的敦敦教诲,难道能视若无睹,这一旦传扬出去,对自身的名望可有很大的影响…… 儒家的仁礼不仅约束底层人,也约束儒生自己。 “《梁惠王章句上》也说过:君子远庖厨。”鹿兆鹏也洋洋洒洒的开始炫耀自己的成果,他轻诵道:“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也。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有毛鸡蛋渲染的恐怖,也有经书的理论支持。 几人纷纷将鸡蛋放归原处。 “不可!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一旦遇见兔子窝,逮到兔子,就不能放回去的故事吗?兔子能够闻到人气,这野鸡也是一样的,发现这些鸡蛋被咱们动过,一定会啄破壳,将小野鸡啄死的。” 白贵又阻止了他们,这可是他特意刚才入林,趁着无人注意时,放在这里的,这一枚枚可都是白羽鸡的鸡蛋,能够孵化出白羽鸡。 在这个时代极其珍贵! 别看白羽鸡在后世以讹传讹,传的不如老母鸡营养啥的,但白羽鸡可是真正交配出来的良种,养殖快,出肉率高,易存活。 清末时,白羽鸡可不比家养鸡价贱,小规模养殖后,就像奢侈品一样,能卖出高价。 之所以以前不养,因为守不住! 在鹿家,一旦被发现,这可就成了鹿家自个的。即使鹿家守住仁义不抢,也会有别家。然而现在不同,他有一定的地位,虽然这地位不怎么牢固,有些虚浮…… 但再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就有信心取得县试中榜,更别说与同窗之间的交情,没有谁会强取豪夺,再说小规模养殖这点蝇头小利,白鹿两家不至于翻脸。 等到大规模养殖的时候,他有信心,守住这份财产。 27、养鸡 白贵已经想好了,等他去滋水县县城准备科举的时候,就由白友德负责养殖这些白羽鸡。 白羽鸡孵化快,二十多天就能孵化出来。 他可不想让白友德去继续当麦客熬活。 为啥当麦客这条路子很少有人去做,那是因为不把人当人看,当畜生在用。乡间的这些地主,看待畜生的命,比看待长工的命还贵。 碰上一个心善的东家,还算好。 碰见一个心坏的,中暑累死都不是啥难事。 而且一般来说,能留住长工的,都是心善,讲究仁义的东家。能招麦客的地主,这些留不住长工,大多数都是心眼坏的流油。 “要额说,这些鸡蛋干脆咱们就拿回家自己孵化,也省得被自己的父母啄死,于心何忍……” 白贵叹道。 古人重孝,是万不能见到这种场景的。 “额家的鸡够多了,孵不孵的也不在意,白兄,额帮你兜着这些鸡蛋,等回村后再给你,这都是你的……” 周元立即仗义说道。 他早就过了童趣的年纪,若不是今日是白贵邀约踏青,他恐怕都懒得动,不然乡里长大的孩子,可没他这稍显肥胖的身材。 鹿兆海和白孝武年纪小些,本来听到白贵这么说,也准备拿几个鸡蛋回家自己孵化,他们可是早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鸡了。 不过正待他们开口的时候,被两位兄长分别打住了话茬。 几人是知道白贵家中贫寒的,这一枚鸡蛋也能价值一文钱,即将孵化的鸡蛋能稍微贵些,几文钱一个,这几十个鸡蛋,也有上百文。 等到孵化出小鸡,再养大后,也能改善家境。 他们孵化,是为了玩乐。 而白贵孵化,则是为了补贴家用。 再说,这么多的鸡蛋,可不能保证全部都能孵化出来。 “等小鸡孵化出来,到时候额送你们几只。”白贵也看出来了同窗不经意之间的善意,他也是投桃报李,等到这白羽鸡孵化出来,可是良种。 发财的机会可不仅养鸡这一种。 第一产业创造的利润,永远也比不上第二产业、第三产业创造的利润。 想要真正赚大钱,培养出青霉素,那玩意可是价比黄金,甚至比黄金还要贵得多,没必要目光拘谨到养殖家禽这一块。 “那我们可就等贵哥你的全鸡宴了。”几个人挤了挤眉道。 全鸡宴,言下之意,就是送的鸡子我们可不会养。 要报答的话,等鸡真正长大再说。 …… 回家。 几人来到村东头白贵家的老宅。 “大……大少爷,二……二少爷。你们坐,你们坐,额给你做饭。”正在砌着砖墙的白友德看到一行人,顿时就有些局促不安,口齿不伶俐了。 他可是鹿家的老长工,服侍鹿氏兄弟长大的。 “叔,没事,你坐,额就是帮贵哥拿回捡来的野鸡蛋。”鹿兆鹏亲切的打着招呼,等迟疑了一会,继续说道:“你也甭叫额大少爷,叫兆海二少爷,就叫额们名字就行,额们是晚辈,有啥做的不对的,你多担待。” “是啊,叔,额们和白兄是同窗,那是亲哥们一样的。” 几人宽慰道。 “那……那哪成?” 白友德有若松树皮一样开裂的双手,不安的捏着自己的短衣衣角,等几人再劝慰几句,又看到几位少爷和自家娃儿的关系后,他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他从树墩做成的矮凳上起了身,被压垮的身板刻意挺直了不少。 那股岁月风霜留在贫苦人家的凄凉神色,没有随着搬离鹿家消失,却在这短短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揭开柴房的草帘。 进去。 一个个将兜里的鸡蛋掏出,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金黄的麦秸中央,将秸秆压了一个个的小坑。 “爸,这可是能孵出山鸡的鸡蛋,得让柴房暖和,从今个开始,柴房灶上不能停火,直到孵出来小鸡……” 白贵叮嘱道。 “乡里人的柴火不值几个钱,这事你放心。额孵过鸡,论起读书比不上你们这些娃娃,可是种庄稼,养牲畜额绝对能行……” 白友德看着这几十个鸡蛋,脸上的欢喜是遮不住的,山鸡蛋孵出的山鸡可比普通鸡贵上不少。 能一次得到这么多山鸡,他还是第一次碰见。 “额屋屯的柴火挺多,待会额让别人送来些……”鹿兆鹏看了一眼白贵的神色,似乎是在征询白贵的意见。 “多谢兆鹏鼎力相助。” 这次,白贵没有推辞,笑着收下了。 正如白友德所说,乡下人柴火值不上几个钱。但是要保持柴房一个月的温度,柴火是必不可少的。现在虽说开始解冻,但外面只有中午暖和些,早晚还有些冷。 “待会额也让额家送些柴火……” “记住了,这可是金(鸡)榜题名!” 白孝文挑了挑眉,雄浑的秦音刻意压低了些,金榜题名的金字一听,和鸡隐隐相合。 几人心头开心。 未到晚时,鹿家就差刘谋儿送来两车的柴火,而白家也差鹿三送来了两车的柴火。 虽说白家待鹿三恩义,可毕竟是主仆有别。 “友德,今儿个也轮到额给你送东西来了。”刘谋儿嘴中泛着酸意,他和白友德以前都是鹿家的长工,可现在白友德出息了,鹿家大少爷二少爷差他送柴火。 这种滋味,越想越不是味道。 “你也是娃他干大,说这些话干啥。日后额娃有本事,也会孝敬你这个干大的。”白友德将水淹枪杆递给了刘谋儿,半笑着啐骂一声。 干大,秦省方言的义父。 为了新生儿好养活,不仅取贱名,还通常有认干大的习俗。一是怕孩子娇贵,不好生养,二是以前生子夭折,怕自己命中无子,拜干亲消灾免祸,保住孩子,二是孩子命相不好,克父克母,借拜干亲来转移命相,以求上下和睦,家道昌盛。而且,一般也喜欢拜贫寒人家为干亲。因为,人越贱越好养活。 白友德虽然看似贫寒,身无长物,可终究还是比刘谋儿强上一筹,早年讨了老婆,而刘谋儿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两人交情不错,一会就和往常一样,相互攀谈了起来。 “也是……” 刘谋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虽然羡慕嫉妒,却也没想着对白家怎么样,怎么说白贵也叫他一声干大。今后发达了,他也能沾沾光。 28、县城 滋水县城本名峣柳城,多柳,在县志记载,北周建德二年自县西南三十里故城移治于此。位于滋水中游北岸,面对地势较高的白鹿原,背靠巍峨横岭,左倚玉山,杜甫有诗题道:“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长安县志》记载:“峣柳城以面对峣山。其中多柳为名,城周八里,今县城但东南一隅而已。”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破败的官路,直通白鹿原北端的原边,再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能看到古朴的城墙。 一行五人在族长白嘉轩的带领下,从黎明天还未明的时候出发。走了近三个时辰,快到响午饭食的时候,才到了滋水县城。 “你们待会进了书院之后,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不要坏了咱们白鹿村的名头。” 白嘉轩擦了一把热汗,胸脯起伏了几下,喘了口粗气,告诫身后四个背着书箧的少年。 滋水县城位于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之中,距离白鹿村直线距离并不怎么长,可官道来回环着山岭绕路,走的费神费力。 “贵娃子,你大些,这几个要是有哪个不成器的,你尽管收拾,不行的,就告诉朱先生,让朱先生管教他们……” 白嘉轩说道。 白贵的品性现在白鹿村哪个人不知道,将这几个娃娃教给白贵他能放心。另一旁的周元虽然说岁数与白贵差不了几个月,但终究是外村人,信不过。 乡党,还是同村最可靠一些。 “族长,孝文和兆鹏可是比额进学还早,读的书多,知道圣人的道理多,额顶多是帮衬几下,有啥麻烦咱一起解决,谈不上管教啥的,哪有说后进的管教先行的……” 族长白嘉轩的话是这么说,他要是当真了,难保白嘉轩心里不舒服。人类的劣根性莫不过于此。谁也不想孩子弱别人家一头,但白孝文现在也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就放在滋水县城,他也不放心,所以才让白贵这个同村年龄稍大的孩子帮忙管教。 俗话说的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瞧你说的,孝文可算不上啥先行的……” 白嘉轩笑了笑,心里挺舒服挺满意的,白贵这娃子说话就是贴慰,而且也没有趁机推卸责任。 白孝文和鹿兆鹏两人先头听着白嘉轩说的话,有些心生不满,总觉得被人小瞧一头,但听到白贵说的话,面色和缓了不少,同时对白贵道了谢,让进了县城之后大家互相多照顾。 “走,在额临走之前,先请你们吃顿饭。” 白嘉轩随口说道。 他两手空空,手上也没携带礼品,待会进了县城先买些四季水果、点心、茶叶等礼品,好给他姐夫朱先生带去。 虽然说是亲姐夫,但也不能空手去。 这个空档,就让娃娃们吃顿好的,也算是他这个做长辈的心意。 远远就望到滋水县城的城墙和城里面耸立的魁星楼,但望山跑死马,也是足足走了两刻钟,才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站着一个兵丁,胸口处是补缀“勇”字。此刻正懒洋洋的抱着长铳靠在墙角,重心向后倾斜,眯着眼,打着哈欠。 旁边是一个箩筐,里面是一层稀疏的散铜钱。 掏了城门税,一个人一文钱。 “西安城的城门税才贵呢,一个人三文钱,要是带上行礼背囊,还要另算钱……” 白嘉轩趁着这个机会给村里的后生普及常识,这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职责,就是尽量将生活常识在日常生活教给下一辈。 白鹿原上的村民惯去的是西安城,距离西安城也就几十里的距离。再说西安城可是建在关中最好的一块平原上面,越往西安城里走,路也就越平敞,大多是下坡子,走着省力。 而朝着滋水县城走则是上坡子,路难走。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众人也细心听着,书上可没这样的道理。 “你们看,这是滋水县城西门的匾额,题的是‘白鹿呈祥’” 白嘉轩一指城门。 守着城门的兵丁也没心情打搅,好男不当兵,白嘉轩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士绅老爷,不是他能吃罪起的,再说这滋水县城商贸稀疏,不差这会功夫。 “那其他城门题的是什么?” 几人询问。 “东门是‘玉山映翠’,因为东边是玉山。南门是‘滋水环青’,咱们原下的滋水从那流淌过滋水县城,北门是‘秀岭回春’,是那边的横岭。另外这几个门也是有名字的,是道光年间重修城墙时,当时的县令起的,东门为‘鸣凤’、南门为‘延熏’,西门是“涌金”,北门是‘迎恩’,在城壕下面还有水门,名为‘永清’……” 一行人在街上走着,白嘉轩不厌其烦的对着几人解释县城的一景一物。 很快,就到了县城里面。 街道旁有着不少货郎摆着小吃,传出阵阵香味,最引诱人的莫过于将肉炖得软烂的肉夹馍,还有冒着热气的饸饹面,以及一些面食点心,另外还摆放着糖葫芦等物。 秦省贫瘠,吃的也多是面食,鲜少有到酒楼吃喝的。 几人坐到了一临街的铺子里面。 “你们先吃,额去买些东西。” 白嘉轩对店家付了钱,就一刻也没坐下,着急的走出了店铺,寻着杂货铺去采买礼品。 “先生给咱们说了,到了书院后也要认朱先生当先生的,就这么两手空空去见先生也不合适,咱们也得买些拜师礼。” 白贵说道。 儒家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严格来说,徐秀才只是白鹿村私塾的蒙师,教的也是蒙学,但古代可没有什么小学、中学、大学这一类划分,书院的职责和私塾是有些重叠的,不能严格说私塾是小学,而书院是中学,最后的太学是大学,这是不对的…… 看顺眼了,学的快了,先生老师也会教科举的四书五经。完全看私塾老师自己的知识储备量。 朱先生是徐秀才的同年,他们前去参加县试,是要借宿在白鹿书院的,顺便让朱先生教给他们八股的制艺之道。 29、西学书籍 像南方的一些有钱大户,不仅会请蒙师教授蒙学,也会另请一名老师教授经学和制艺之道。 白鹿书院是县里的县学,只供县里的生员读书,所谓生员,就是通常俗称的秀才。因此这里是一般不会招收其余学生的。 不然以朱先生的学问,白嘉轩肯定好说歹说,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拜入白鹿书院,聆听朱先生的教诲,哪里会让徐秀才来教…… 但是随着洋夷入侵清国,清廷也被迫在一些制度上让步。 不少旧时的书院已经改为学堂。 比如关中四大书院之一的关中书院,其也是于诱人成为补廪膳生之后入畔之所,现今也改名为秦省第一师范学堂,不仅招收生员,也开始增设实学,只是学实学的则无须成为生员…… (入畔,《礼记·王制》:“太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太学名称夏商周就有,但汉武帝时确立太学为最高学府,泮宫就是地方(诸侯)官学,所以这些生员入学,往往称呼为入泮。) 滋水县贫瘠偏远,新学尚未改制,所以白鹿书院仍然称为白鹿书院,可以招收一些非生员入学。 …… 刚才白嘉轩的匆匆离去,白贵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白嘉轩前去采买拜师的礼品。以白嘉轩的为人,采买礼品定然也会给他们备上一份。 他们并非是正式拜师,只是让朱先生指教制艺之道,所以只需采买一些礼品就可,不用另行准备束脩之礼。 但…… 白贵可是尝过尊师好处的。 要是没他那五升精米和五升糙米的对比,徐秀才即使再忠于师道,但也不会不耐其烦的给他开小灶。 以徐秀才的身份,五升精米又算什么,他不缺这点衣食。 但缺的是尊敬。 “额提议,以额们身上的钱,不需要买最贵的礼品给先生,挑些笔墨纸砚,或者书籍送给先生,这也是咱们自己作为弟子的一份心意……” 白贵将一口饸饹面吞进嘴里,吸了一口热乎乎的汤水,说道。 “这个主意不错。” 几人赞同。 “额知道额姨夫喜欢啥,一会咱等额爸回来咱就过去一块去书肆挑。”白孝文想了想,趁机说道,他姨夫能被同窗这么看重,他心里也欢喜。 不过一会,提着大包小包的白嘉轩走进了食铺。 “啥?你们用你们自个的钱挑些礼物送给朱先生,这好么,不愧是咱们白鹿村的好娃娃。”白嘉轩笑开了眼,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能够意识到这点就是不错。 凡事论迹不论心。 走在前往书肆的路上。 待知道这是白贵提的主意之后,白嘉轩也是大肆褒赞了白贵一番,认为他给几人带了一个好头,取出一份点心让几人分食了些。 白鹿镇的书肆,白贵因买纸笔的原因去过几次。镇上的书肆只有发行量最大的四书五经,以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一些时事杂文,以及医道等书籍就极为缺乏了。 县里的书肆名曰文昌书肆,描金的匾额是竖起来的。 临近文庙,站在书肆门口,能闻到文庙里面的香火味道。 “西面穿过这条街就是山西会馆,晋省在咱们东北面。”白嘉轩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山西会馆高大的院墙,在一片低矮的建筑群有如鹤立鸡群一样。 周遭的建筑一眼望去,必先是山西会馆引人注目。 “族长,咱们这也有山西会馆?” “额听晋商做生意挺厉害的,不太可能将会馆开到咱们这把。” 白贵疑惑道。 晋商可不仅仅在明末大有名气,在清末也是同样。晋商靠着掌握清国的茶叶贸易,对罗刹国进行茶叶销售,这是丝绸之路断绝之后,另一条新开辟的茶叶之路。在康乾年间,晋商靠着贩卖茶叶赚得盆满钵满,但随着瑷珲条约等一系列卖国条约的签订,清国对俄商减免关税,同时又有西伯利亚铁路的开辟,再加上清国迫使晋商捐赠摊派银,可以说剿灭太平天国的摊派银晋省商民占到了37%,晋商捐赠超过了两百万两白银,元气大伤…… 到了光绪年间,晋商已经趋于落寞。 另外,晋商和陕商一直关系不错,在各地新建有山陕会馆。 白贵疑惑的是,滋水县可是贫瘠之地,要开山西会馆,那也是去西安城里更适合,当然,西安城里肯定有山西会馆,他只是疑惑山西会馆开到滋水县是干啥的。 生意,他今后也要涉及。 各省最会做生意的人中,晋省人绝对排在前三。 “这……这是收集咱们这的绸缎、布匹。” 白嘉轩打了个哈哈,不肯多说,山西会馆他是惯常去的,不过自从朱先生差点砸了白鹿村的牌坊之后,他就没做这生意了。 给娃娃们肯定不能说真话。 自从林爷爷禁烟之后,虽然有人种植,但任谁都知道这是祸事,败坏祖先的福运,殃及下一代的行当。 要知道他当时种这玩意,生下白孝文、白孝武之后,白吴氏每年按照一个或者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但全都没有逃过四六厄运,也就是四六风,娃娃就夭折了。四个孩子死亡的过程一模一样,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哭,到第六天翻起白眼、眼仁上吊,死了! 直到重新种庄稼之后,才生了第三个儿子牛犊,躲过了四六风。 “原来是这样。” 白贵虽然好奇,心中有些疑问,但也不太好再细究下去。白嘉轩说的也是有理,陕商也一直经营的是纺织工艺,在全国都挺有名,一直是支柱产业。 但直觉告诉他,白嘉轩肯定是在说假话。 不过他也不好打听,反正这段时间就在滋水县城,总有知道的一天。 进了书肆。 县上的书肆果然比镇上的书肆阔绰了不止一倍两倍,不仅有各种品质的文房四宝,其中以滋水县盛产的玉石雕刻的玉笔、玉砚最为精致、华贵,还有白如雪的上等宣纸。 除了这些常备的文房四宝,其他的四书五经、史书图册一个不缺。 甚至专门独列一区,在里面摆放着翻译过的外文典籍,有时下最畅销的赫胥黎《天演论》,由严复翻译,也有讲述西医的英吉利国医师合信的《全体新论》,也有阿妹肯国传教士哈巴安德的《天文问答》,伟烈亚力和王韬合译的《重学浅说》、杨树和张秀合译的《世界史纲》、法兰西人毕力的《化学阐原》等等。 30、朱白氏 等走到这片西学的专区之后。 白贵才有了恍惚之感,这是新学与旧学交替的清末,科举之道仍旧有许多人在专研,一些有学之士则开始变作开明士绅,学习西方思想,拥抱西方政体。 不少人弃诗书礼乐,学自西洋,图救国之道。 也有人抱残守缺,汲汲于旧知识,想要从故纸堆里找出一条图强之道。 晋商的落寞何不曾也与清廷衰弱有关。 覆巢之下无完卵,输在弱国不在商! “严复的天演论……” 白贵深吸一口气,目光幽幽。其他书籍或许有人会陌生,但学过基础教育的人一定不会对这本书陌生,里面说了一句著名的话,震耳发聩的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可惜啊。欲革新时弊必先革新政体,实学虽重,清廷却非壤土……” 他看了一眼崭新、卖的脱销的《天演论》,目光转移到了那些《化学阐原》、《植物学》的实学上面,精致的封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用洁净的袖子拭去灰尘,他立刻整顿精神,将目光放到了旧学之上。 科举之道,才是他目前应该考虑的。 唯有科举,才有出身! 迈步,移身,他落脚在了朱熹所写的《四书章句集注》上面,翻看了一下,里面有很多新的注解,对朱子语句的注解。 说来也是可乐,朱子注解四书,将《大学》、《中庸》中的注释称为章句,将《论语》、《孟子》中的说法集合众人说法,称为集注,统称为《四书章句集注》。然后人又根据朱熹的注解,再加以注解…… “额选好了,就要这支玉笔……” 白孝文舍得给自己姨夫送礼花钱,挑选了一支价值二两一钱的玉笔,以美玉为笔管,狼毛为毫,非常精致。 随着白孝文的催促,其他几人也不再犹豫不决,选择困难,拿上价格在中游的砚台或者几锭好墨,花费也都在三四钱左右。 这并非是他们手上无钱,买不上贵重的礼品。 他们不是白孝文,与朱先生非亲非故。 如果送礼重了,显得他们阿谀奉承。 “既然你们选了笔、砚、墨,那么额就送本书吧。”白贵笑了笑。 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除了纸以外都可以送。 再珍贵的纸也会被使用,而笔、砚、墨可以当做珍物储存。一方上等的好墨,可是价值上百两银子,堪比黄金。一些制墨大师身家极为丰厚。例如《康熙徽州府志》记载,说吴去尘“生平制墨及漆器精妙,人争宝之,其墨值白金(银)三倍。” 白贵也无意争花斗艳,选择送拜师礼只需尽心就可,想着力压同行几人的风头,以此博得他人喜爱,一旦被明眼人看出,定会觉得他功于心利。 而朱先生恰恰就是这个明眼人。 他顿了顿步,从旧学徘徊片刻,取了一本李时珍的石刻印本《本草纲目》。 古人常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如果送四书五经,未免家中太多,摆放不下,也显得自己不尽心。如果送实学典籍的话,万一朱先生是食古不化的老夫子,就会生气。而这时的西医典籍,虽较中医开明不少,但也无法与现代医学相提并论。 送医书虽不见得能让朱先生心喜,却也不至于心生厌烦。 …… 朱先生从小聪灵过人,十六岁考取了秀才功名,二十二岁赴乡试又中了头名文举人,也就是乡试解元。次年赴京参加会试的时候,因为父亲病逝,为父守孝没有上公车。 秦省巡抚方允爱其才,登上门想要委以重任,但被推辞。于是朱先生便住进了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位于滋水县城的西北方向,亦名四吕庵。 之所以叫做四吕庵,则是因为一个姓吕的小吏家中四个儿子齐齐在宋朝考中了进士,因此宋朝皇帝钦定为其修祠以纪念他们的功德。 一行人到了书院门口,抬头望去,就看到两人高的门楼上是白鹿书院四个大字匾额,嵌版上雕刻着白鹿和白鹤的吉祥图案。 耳中传来书院里的郎朗诵读声,声声不绝。 白嘉轩美滋滋的向众人说道,这匾额是巡抚方允题的。 他爸白秉德和白友德是一个想法,当初趁着朱先生还没出名的时候,和朱先生他爸许下了亲事,大女儿嫁给了朱先生作为妻子。 他们几人是内眷,没有遭到门房的阻止,而是在门房的带领下,端直穿过庭院,来到了书院后院内宅的起居室。 朱白氏见到白嘉轩,照例先问起娘亲白赵氏的安康,听到老人家最近抱着三儿子牛犊在村里炫耀后,就露出欣喜而又喜悦的笑容。 白贵和其他人一同低着脑袋,不敢乱看。 不过他还是打量起了朱白氏的模样,一身布衣,靛蓝色的大襟衫,青布裤,小脚上系着白色丝带的织布鞋袜,应该是缠了小脚,正常女人的脚没有那么小且尖的,有若弦月。 相貌雍容华贵,眼里透着一股子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恪守着什么的严峻。 标准的晚清读了诗书的妇女! 白贵心里头给朱白氏打上了标签,这种女人是好相处的,只要不惹到禁忌。 缠了小脚的女人,他在白鹿村和白鹿镇见过不少,大多都是富户家中的女儿,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是要下地干活的,缠脚还是少见。 一些妄想着将自家女儿送入大户为妾的人家,也将女儿缠了脚。 因为大户人家是不可能娶大脚女人的。 “这就是孝文吧,想不到都长这么大了?”朱白氏和白嘉轩姐弟谈了一会,就打住了话茬,他们不想冷落了站在一旁的少年,这是有家教的做法。 朱白氏率先打量起了白孝文。 她是小脚,走不了山路的,回娘家是不太可能的。 基本上一辈子都要束缚在家里。 “是的,姨妈!额是孝文。” 白孝文露出笑容,甜甜的叫了声姨妈,要说他对朱白氏有什么感情那是不大可能的,但要说没什么感情也不太可能,血缘的纽带天然赋予了感情。 他小跑几步,到了炕边,让朱白氏好生打量他的长相。 男耕女织的家中,上了年龄的女人因为每天操持纺织,普遍眼睛不好,近视,白孝文是知道自己奶奶白赵氏不便的,所以体贴的凑了上去,让朱白氏瞧得真真切切。 31、拜师六礼 “好孩子,和你爸真像。” 朱白氏摸了摸白孝文的额头、脸颊,说了几句贴己话,就让他退下,然后才仔细打量起从白鹿村出来的白贵、周元和鹿兆鹏。 她的神色透露着亲和,却和刚才相比又有一分疏远,但话语却很合适,“待会先生回来之后,我就问问他这件事,应该不难办的……”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都是自家人的。” “那肯定的么,姐,额让咱村的娃娃来求学,这可是造福乡里的大事,你说,这些娃娃学成之后,哪个不会回报乡梓……” 白嘉轩坐在靠墙的直背椅子上,开口说道。 他说这话看似无意,却带着一分压力。 嫁出去的姑娘虽然说不能多顾及娘家,顾及多了惹夫家弹嫌。可是这回不同,他带村里学堂的娃拜师学习,这是好事,能回报乡里,对白家也是好事一件…… 要是这件事不成,暗里可就怪了你这个同村的不出力。 当然,按照白嘉轩的估计,拜师是肯定能成的,但对这几个孩子,用没用心教可就不一定了,毕竟朱先生不像他,大忙人一个,既要教书院的学生,也要和人应酬,平日里的时间不多。 白嘉轩也寻思着,村里要是能多几个秀才相公,今后谢甲长征收赋税的时候应该会对白鹿村酌情少一些,刘保长发徭役的时候对白鹿村也能派些轻活…… 端坐的朱白氏被弟弟这么一逼,眼神露出惶急和无措,但很快就又镇定下来,恢复了先前临危不乱的主妇模样,不过话里也带上了认真之色,“嘉轩你放心,孩子在我这,他要是不教,我就请其他书院的先生教,大不了钱额出,不信他能丢起这个人!” 她心里有了主意,是一定要朱先生认真教的。 甭看白嘉轩的言语稍有些逼迫,但没有娘家这些年的支持,有白家这些男丁在背后撑着,她再是妻室,一个人,指不定会被刁难成什么样。 朱白氏请白贵几人入座,但几人都坚持着先不入座,而是等先生下课回来再说。 这一点,朱白氏也没有强求。 白孝文也挺仗义的,他作为内眷,入座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他坚持和同窗一起等候朱先生回来,这次他拜的老师,拜的先生,不是他的姨夫。 “古有程门立雪,想不到我今天也看到了咱县后生的后劲。” 一进门,朱先生就很高兴,他下了午课之后,就听到门房说有内眷拜访,所以径直循来见亲朋,可不能有丝毫慢待,待走进门,就看到四个少年直愣愣的站在那里,腿在打着摆子,显然是站得久了,同时手里提着书肆打包好的精美礼品。 心情徒然畅快不少。 “你们先生五天前就给我来信了,说让你们来我这里学习制艺之道。”朱先生慢声轻语,他坐在另一边的直背椅子上,倒了口凉茶,润了润嗓子,然后说道。 起居室靠墙边,摆着一方供桌,供桌两边是两套直背椅子。 白嘉轩见姐夫朱先生入座,也立即起身,他对待朱先生可没刚才对待朱白氏那般亲厚,有些拘谨。 “姐夫,这些是娃儿们的拜师礼,额都统一采办了,用的是族产。” 这时拆开他在地上放着的大包小包。 首先是古人的拜师六礼,即为束脩之礼,分别是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寓意为“苦心教育”;枣子,寓意为“早早高中”;桂圆寓意为“功德圆满”,还有六份上等的干瘦腊肉,用来表达弟子心意。 除了这些拜师六礼之外,还准备了若干点心不等。 虽然周元不是他们白鹿村的,但也在白鹿村上过学,好歹也有些乡谊之情,现在左右是一份拜师礼罢了,给了也就给了。 再说,以庞家村周家的富庶,也不会白白占便宜。 不然这样的一份拜师礼至少在一两五钱左右,哪会任其打水漂,都在心里记着呢。不说,但到用上的时候,难道还能推辞不成? 他特意说这是族产,就是想让这几个少年断了还钱的路子。 能以一些银钱,换个人情,这生意不赖! “我都看到了。” 朱先生微微颔首,心中满意。 孔夫子也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悔矣”。这句话是说,交了束脩的学生,我教导他们没有后悔的,但反过来说,一些没有给束脩的学生,我教导是很后悔的…… 天下没有白拿的午餐。 “白鹿村能有如此教化,离不开嘉轩你这个族长的功劳。” 朱先生肯定了白嘉轩在此出的力。 滋水县其他村也少见白鹿村白家和鹿家这么仁义的财东家,能够捐钱修缮祠堂,办理学堂。 白嘉轩也爽朗一笑,指着白贵几人手提着的礼品说道:“姐夫,额们村的娃娃都是知道恩义的,也自己用钱买了些礼物送给你这位先生。” 他指了指了白贵。 白贵会意,他是一行同窗中年龄最大的,也是白鹿村的,理应他先上前,他双手捧着包好的书册,微微躬身,递了过去,“先生,额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想来四书五经家里常有,所以挑选了一本医书,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你有心了。” 朱先生点了点头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是我们读书人的抱负。你先生是治春秋的,唔……,也对,左氏春秋的《医和视平公疾》这一篇,‘曰:‘古之善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你能选择这一本医书,可见是读春秋学以致用。” 说着他也笑了一下,“医者不读春秋,恐不知药王在《备急千金要方·诊候》中所言的;‘古之善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从何而来。” 他这句话却是警醒和敲打。 虽然送医书符合儒家观念,但还是有些偏门别路。 以长辈而言,需要警醒一二。 “药王?孙思邈?” 白贵送完拜师礼,向后退了几步,这才后知后觉的反映了过来。 在关中这地面上,唐代的京兆老乡药王孙思邈可谓是家喻户晓,不少乡人家里供奉着孙思邈的神像,尤其以山民为多,在白鹿村也不罕见。 孙思邈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活了一百五十多岁。 “不读春秋,亦不明古人所著之书……” 白贵叹道。 如孙思邈这种有名的道士,也是熟读诗书之辈。 32、文脉 剩下的几人按照年龄顺序也分别给朱先生送上了拜师礼物。 待看到白孝文送的玉笔时,朱先生叱责了白孝文几句,但眼里的那股欢喜劲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古人爱好笔墨纸砚,他虽然素来简朴,不喜欢置办什么贵重物品,也不容许别人给他送礼,然而白孝文是他的亲外甥,这送礼就不一样了,再说也是拜师礼,没有拒绝的理由,亦不违背自己的品性。 “这是我房里的几枚玉蝉,就送给你们。” 朱先生向着拜师的四人分别赠送了一枚玉蝉,蟪蛄不知春秋,冬眠夏出,有蛰伏和蜕变高鸣、一鸣惊人之意,又从书院砍了一丛新竹送给他们,竹子是岁寒三友,宁折不弯,有君子之气,另有节节高升的隐喻。 滋水县盛产玉石,普通的玉料不怎么值钱。 这时师娘朱白氏送来红丝绳,笑着说道:“你们是年岁小的,所以先生才送给你们玉蝉,将玉蝉挂在脖上吧,也能祈福。” 这玉蝉复眼处钻了两个细孔,是吊坠样式。 几人串了红丝绳,将玉蝉吊坠挂在了脖项上,温温凉凉的。 接着朱先生引他们去了一处房间,墙壁上悬着三幅画像,中间的一副白贵在徐秀才那里见过,是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左边和右边的画像他就有些不认识了。 “左边是朱子的画像,右边是横渠先生的画像,我早年间在关中书院进学,拜在贺复斋先生门下,贺复斋先生瑞麟(贺瑞麟)受业于关学大儒李桐阁李先生门下,是为关中三学正之一……” 朱先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缓声说道。 他当年和于诱人一样在关中书院进学,在八国联军侵华之后,1900年西太后和光绪帝西狩西安,他们被迫在雨中跪迎,因此歇了功名之路,回乡授学。 于诱人先生在《我的青年时代》中记录:“所授弟子多为清末民初以及影响现代的大家;清末秦省著名大学者蓝田牛兆濂、兴平张元勋、马鉴源、蒲城米岩、山洞淄川大学者孙乃坤等等都皆出其门,所创办的正谊书院在当时名声远扬,外来求学者络绎不绝,省内外所教弟子数以万计,当之无愧的堪称一代理学之大师。关中学者有两大系;一为三原贺复斋先生瑞麟,为理学家之领袖,一为咸阳刘古愚先生光蕡,为经学家之领袖。贺先生学宗朱子,笃行力行,俨然道貌,尚时悬心目中。” (牛兆濂为朱先生之原型,滋水县也就是蓝田县。) 授业的四人不敢出声,神色恭敬。 朱先生此刻说的是关学文脉,他传自贺瑞麟,而贺瑞麟传自李桐阁,再往上十数代就是横渠先生张载,所以此文脉是关学正统。 白贵听其讲到了张载,心中一动,仔细看去,果然发现这右边画像的横渠先生,在画像上面用楷书写着大名鼎鼎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他不由心驰神往,横渠先生张载可是北宋五子之一,另外的五子分别是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四人。除了张载之外,其余四人都是理学家,邵雍虽然入道,但也是两宋理学家奠基人之一。 他现在虽然没有资格说继承关学道统,但师承关学大儒朱先生,至少说出这横渠四句也不会惹人发笑了。 “儒学道统,是由濂溪先生(周敦颐)、明道先生(程颢)、伊川先生(程颐)上承孟子的,我们书院,本来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 朱先生缓缓说道。 濂,指的是濂溪先生周敦颐;洛,指的二程兄弟;关,则是横渠先生张载;闽,指的是朱熹的闽学。 “但……如今时弊日显,芸台先生(阮元)在杭州西湖孤山创办诂经精舍,“精舍者,汉学生徒所居之名;诂经者,不忘旧业,且勖新知也。”” “芸台先生创办的诂经精舍,崇汉学,轻理学,祀许慎、郑玄,不祀宋程颢、程颐、朱熹,里面倡导实学,经史、政事、天文、地理等……” “所以书院也增添了一些实学课程,你们若是感兴趣,也可学习一二,不过事分轻重缓急,你们先过了县试之后再言其他……” 朱先生领着他们拜了三幅画像之后,然后笑着说道。 四人点头。 当下拜师仪式结束,师娘也在膳房做好了午餐,几样小菜,荤腥较少,大多都是山里的野菜,饭也是包谷糁粥,里面搭着一些珍珠米。 “吃吧!” 朱先生率先动筷,在桌上的几人这才开动了筷子。 实则在白鹿书院另有膳夫做饭,只不过师娘朱白氏是一个闲不下的主,膳夫做的饭色虽然较后宅稍好一些,但不和朱先生的胃口,偏于清淡。 书院学生亦是不少,不能为了先生一人,而让其他学生吃不惯。 “我已经在后宅收拾了两套屋子,你们两人一套,住在一起,日后饭食也就在我这里吃了。”朱白氏没有上桌,等一行人吃的差不多了,她才颠着小脚走过来收拾桌子。 “那……谢谢大姐你了。” 白嘉轩没有推辞,他之所以送几个娃娃来白鹿书院,为的也是如此,虽然县城住宿费不贵,但留在书院耳染目睹,近朱者赤,无疑更好,朱白氏所说正是如了他的心意。 他见朱先生没有反驳的意思,从褡裢里摸出三四个银锭,估摸着有着十几两,塞到了朱白氏的手上,“反正都是族产,族里就等着这几个娃娃出息呢,姐你不要拒绝,不然额可不好让娃们在你这久待,而且你看你和姐夫吃的清汤寡水的,这几个娃娃正是半大小子,得吃点好的……” 他说招待客人的饭菜简陋,朱白氏笑了笑,没有搭理他,但也是将送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要是其他人说饭菜简陋,那是得罪人。 可白嘉轩和她是亲姐弟,这些年帮衬扶持,来往多少次也没有说饭菜简陋的事,这桌饭菜也比他们平常吃的要好上一些。细思一下,就知道是借口让她收下银子。 要是只让白孝文一人留下,那么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收钱的。可还有另外三人,说是族产,也合适的很。 发达了,回报乡里,是极为正常的事。 33、文庙风波 “待会县尊请我到文庙宣讲圣谕广训,你们待会随我一同去,这圣谕广训可是科举的必备科目之一。” 朱先生从供桌上拿起一包劣质的干茶叶,伸手捻了不少,放在嘴里咀嚼,良久后吐了之后,感觉到口腔没有了异味,才开口与众人说起话来。 “是!先生!” 几人在徐秀才房中看过圣谕广训,但还没有认真研读,只是匆匆一览的程度。 《圣谕广训》是雍正二年出版的官修典籍,是清朝训谕世人守法和应该尊奉的德行、道理。源于康熙的《圣谕十六条》,分为康熙圣谕十六条和雍正广训两个内容,也是科举考试的一道科目。 不过和四书题、五经题、试贴诗不同,这道题基本归为墨义。 《文溯阁四库全书提要》「圣谕广训」条(乾隆四十七年十月)说的更清楚:“方今(即乾隆)布在学宫,着于令甲:凡童子应试、初入学者,并令默写无遗,乃为合格;而于朔望日,令有司乡约耆长宣读,以警觉颛蒙。盖所以陶成民俗,祇服训言者,法良意美,洵无以复加云。” 意为清廷要每年的每月初一、十五朗读该本之一部分。还要求士子但凡求取科甲功名者,必先熟读该书,无论县考、府考,还是科考,其中必要有默写《圣谕广训》的考试,非但不能有丝毫错漏,也不容许误写或者添改。 朔:农历每月初一。 望:农历每月十五日。 白贵掐算日子,果然是今天到了朔望日。虽然圣谕广训说是让乡约和耆长宣讲,但这也可是代指,指的是乡里有声望的人来宣讲。 朱先生恰巧就是滋水县城最有声望的人。 “那姐夫,额就告辞了,这时候也不早了,等回去天就黑了。”白嘉轩对着朱先生和朱白氏告辞道。 朱白氏送别白嘉轩。 白贵和三名同窗则随着朱先生,以及书院的学生跟在先生后面,朝着县里的文庙走去,等来到文庙的院墙边上的时候,县令古茂德在门口等候着。 “梦周兄,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待会教化黎民完之后,一定要自罚三杯。” 古县令呵呵一笑,他一身官服,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斑白,相貌清瘦,周边距离半步的是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其后跟着一些上面写着“避让、安静”官衔牌的衙役,还有一队大约十来人手持汉阳造的长枪兵勇。 “县尊客气了……” 朱先生和古县令停下脚步,在文庙门口寒暄道。 白贵起初还有些纳闷古茂德好歹也是一县县令,进士出身,即使被吏部派到了滋水县这等下县,却也不可能自甘堕落,巴结朱先生这个举人吧,可稍想片刻他就明白了,朱先生的才学是得到巡抚方允赏识的,交情不错。巡抚方允至少是从二品官,而古茂德这个县尊最高也不过七品,差的品级大了去。 可能朱先生稍为巡抚方允的佐吏,地位就可能瞬间跃居古茂德之上。 等寒暄片刻之后,古县令瞧见了跟在朱先生后面,明显有些与众不同的白贵四人,能考中秀才的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龄,偶有年轻的生员,但这般年龄小的并在一排还是颇为罕见的。 “这几位莫非是梦周兄的后辈?” 古茂德询问道。 朱先生字梦周,所以称为梦周兄。 他长了个心眼,不直接问白贵几人是朱先生什么人,直接问是不是朱先生的后辈。如果是的话,他可就要上心了。 “是吾妻家中内侄。” 朱先生客气回道。 “可曾入了学,进度如何?” 听到这句话,古茂德更加热心了,堂侄可是不一定有内侄亲,在床头风的影响下,往往视外甥有如亲子的场景屡见不鲜,但堂侄就是人厌狗嫌了。 朱先生正欲回答的时候,古茂德挥了挥手,笑道:“既然梦周兄家中宝树已成,不如就让为兄考考这几位少年。” 宝树,是晋孝武帝指着谢安家中的大树说道:“此谢家之宝树。”所以宝树一般成为夸赞子辈的用典。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就有写道:“非谢家之宝树。” 他指了指年龄最大的白贵,问了几道八股的四书题,让白贵解答。 八股文是题目由四书中出,答题代圣人口吻立言,从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中阐发。这些都可以依靠个人的努力读书背书就行,但是涉及到破题,就需要看个人的悟性了。 白贵也不过初初涉猎八股,破题如何,他是大体不通的,但有了经书的底子,堪堪答上来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他一回答,古县令心中就有数了。 “看来这几个少年是来应县试的,请教朱先生的制艺之道,今年的科举他们必定会参加……”古县令眯了眯眼睛,心里有了主意。 他能从刚才回答问题的少年感觉到,经学娴熟,但不善破题…… 今年的赋税,滋水县又缺了一大块,他正想着如何上奏藩台(布政使司)说这件事。他是滇省人,滇省又无大党,他身家也不丰厚,中举也是四十五岁中的举,前途黯淡,人脉渺茫,无从下手。 而唯一能想到的人脉,就是朱先生,如果朱先生肯向方巡抚求个情,引荐一下,说不定这件事就能解决了。 就算不能解决,也好过不解决。 死马当活马医! “好学识,想不到朱先生娘家的内侄也是这么文采出众。” “看来隔日我县又能增添几名生员,荣耀故里。” 古县令又接连问了其他三人,心里大体有了数,这才出言对朱先生道谢。 他话说的隐晦,却点明了一些东西。 有我在,你这几个娘家内侄的县试一定过。县试的名次要是高了,之后的府试、院试也会酌情定名次,他倒时再使些银钱,有了朱先生的背景,这些不是什么难事。 朱先生皱了皱眉,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但他引而不发,忍耐住了。县试可是这几位后生的前途,他今日即使喝骂县令说了个痛快,那改日呢,官大一级压死人,除非他的内侄真有遮掩不住的才华…… 34、圣谕广训 掩盖不住的才华,这岂是易于之事? “芝兰宝树多经历风吹雨打,才能成才。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这几个内侄,还是需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朱先生不漏声色的委婉拒绝道。 他的意思是说,我这几个内侄还需要磋磨才能成才。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语出《诗经·卫风·淇奥》。这句话很有意思,本意是指把骨头、象牙、玉石、石头打造成器物,引申的意思是,君子的修养就像是加工骨器,切了之后还要再不断的磨磋,就像是加工玉器,琢了之后还得细细的打磨。 他们才学不够,那么就等下次。 我对他们的看待是,有如君子一样,需要多经历打磨。 古县令神色不变,朱先生说的很巧妙,给他留了台阶,他打了个哈哈,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有些事情不是明言拒绝就能推辞的,他直接让这几个少年通过县试,这事实已经落下来了。成为事实之后,不帮也得帮……除非四人的考卷无可挑剔,否则就是败坏自己名声。 更何况朱先生可是没有明言拒绝,而是和他在打着机锋。 旁边被衙役官衔牌隔离的普通百姓哪里能明白读书人交流的内容,不知不觉间,青天大老爷就已经和朱先生谈完了暗中的龌龊交易…… …… 文庙,也称作孔庙。 在文庙门前,则是数人高的石制棂星门和门旁的下马石。棂星门是帝王陵墓装饰所用之门,因唐玄宗时加封孔子为文宣王,所以孔庙也沿用帝王规格。 下马石上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 入戟门,取“刀枪剑戟不入此门”之意。等穿过门和照壁,入眼处是一半月形的池塘,此为泮池,根据周礼,诸侯曰泮宫,不能高于天子的辟雍(太学),所以孔庙只有半面水,其上有石制拱桥一座。 正庙前,台阶上,有一简陋蒲团。 朱先生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台阶下广场上分别站满了县里的士绅、百姓,前三排是士绅所在,绮绣鲜衣,整齐有序。后面则是普通百姓,衣着寒酸,单调,多是脏兮兮的,杂乱无章,惊异的是哑然无声,因为旁边有衙役维持会场纪律,所以不敢出声。 “一、敦孝弟以重人伦,我圣祖仁皇帝临御六十一年,法祖尊亲,孝思不匮,钦定《孝经衍义》一书,衍释经文,义理详贯,无非孝治天下之意。故圣谕十六条,首孝弟开其端。” “朕丕成鸿业,追维往训、推广立教之思……” 朱先生代天子教化,因此广场上的众人皆是肃穆,前排的士绅津津有味的听着,而后排的百姓则不明其意。 随着接下来朱先生翻译成白话文,临场的听众也恍然大悟。 这句话是雍正皇帝说的。 圣祖仁皇帝,则为清圣祖康熙。 白贵他们四人和白鹿书院的学生是坐在一起的,白鹿书院的学生基本上都是秀才,罕见有没有功名的人。 清朝的秀才过的可没有明朝的舒服。 为了方便管理数量庞大的生员,六等黜陟法在明朝的六等试诸生优劣的基础上应运而生。按照每年岁试的对生员成绩的考核,将各府、州、县的生员分为六等黜陟,文理平通者位列一等,文理亦通者列为二等,文理略通者三等,文理有疵者四等,文理荒谬者五等,文理不通者六等。一等、二等与三等前列者皆有赏赐,而四等以下者有罚和黜革。 因此相较于前朝,清朝秀才的整体水平是比较高些的。 有年长者的生员听到朱先生讲释圣谕广训,而旁边的几个少年则有些难以听懂,于是就以目光示意,让相近的生员将《圣谕广训》的书册递了过去。 都是在无声进行。 虽然现在清朝已经日暮西山,但在基层,尤其是内地的统治力量还是很强的,南方因为有各地的通常口岸和租界难以管辖,可在内地却是渗透到方方面面…… 例如武昌首义,也是因为武昌是通商口岸。 圣谕广训的内容虽然不乏有雍正的口吻告诫众人,但里面还是掺杂了不少四书五经和朱子的注释,以此阐明经义,这也是官方最正统对四书五经的解释。 看似圣谕广训只是墨义题,但里面都是门道。 白贵手上拿着的书册,是本旧书,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各种注解,他顿时来了兴趣,这可是这些秀才生员的见解和心得,于是心中打算这些日子找这些秀才生员多借借书,学一下他们的经验。 前世高考题的学霸笔记、状元笔记之类卖的那么火,难道是这些学霸比老师讲的还要好吗,那还有一些真的是,以另一种思路破题,更快,也更简单! 朱先生讲的圣谕广训虽然解释的很通白,但手上没有手册对照,也记不住什么。 例行的教化,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暖日正熏。 也有一些后排的百姓站不稳倒在地面上,应该是缺血糖。 但没人动,尽管再怜悯,可在宣讲圣谕广训的时候,这可是如同念圣旨一样,必须恭恭敬敬的听着,谁敢轻易动身帮助邻人,那是不要命的举动! 看到有人晕倒,朱先生心里也有些着急,宣讲的语速快了些。 等到语罢之时。 在旁早就察觉到动静的古县令立刻指挥衙役,将准备好的糖水灌在后排昏倒百姓的嘴里,这是一个大瓷罐,里面装着红糖水。 “这能昏倒,肯定是肚子里缺油水,饿的受不住了。” “这时正是冬天的尾巴巴,冬粮吃光了,没啥吃,也只能挨饿受冻了。” “……” 寂静许久的文庙中,刹那间像喧嚷的菜市场一样。 有几个亲近的秀才生员,白贵看到,就是递给他们书的那位,上前扶着朱先生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宣讲教化这也是个苦活,一时一刻都像着庄严宝相的神像。 朱先生腿有些僵硬,走下台阶,缓和了不少。 “县尊,这得开广济仓,开仓放粮,救济贫苦百姓。” 朱先生对着古县令轻声建议道,“等再过几天,山上的雪化了,就能到山上就食,也能充些饥饿。” 虽然去年滋水县没有灾情,但穷苦人家到年头忙活一年也攒不下粮食。每年开春时节都是最难敞的时候。 “梦周兄说的是。” 令人意外的是,古县令没有推拒,而是满脸愁苦中带着一分欢喜,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几天,古县令借着这个机会,让县里的大户捐粮纳粟,又让县里的衙役去乡下征收粮食,借口是赈济救灾。 一通举措下来,瘦了大户,肥了古县令,但也给贫苦百姓家里多了半袋粮食。 35、考卷 自朔望日宣讲圣谕广训之后,白贵和三名同窗也入了白鹿书院做了学生, 白鹿书院每旬日一次考试,考的有帖经题、墨义题,以及最重要的制艺文,考的数量也与科举考试几乎趋于相同。 这一次,考试过后。 “又是榜末,可怜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前面去。”白孝文哭丧着脸,看着自己的放榜的成绩,第四十三名,位于榜末。 白鹿书院有着近七十多名生员,但凡考取了秀才功名的,都要到府学或者县学学习,不过一般而言,只有四五成才会留在书院继续苦读。 那些早就对科举无望的老秀才已经早早谋了生路,或去给人当西席,或去私塾当塾师,秀才虽是功名最底层,但就业也无虞,学习好的补廪膳生还有县里或者府里发的廪膳,每月粮六斗,每年饩银四两,富庶的州县还有各种补助。要知道此刻亩产粮食一年也不过五六斗罢了。 因此县学总是不满员的,除了一些前途无望的老秀才,还有位列三等以上的生员不用就学之外,其他生员能入学的都会入学。故此白鹿书院有生员三十一名。 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还有八名学生学以实学。 滋水县的玉山书院倒是有实学老师,听说是从皖省学堂回来的肄业生,被请到玉山书院教学。但学习实学之外,也需学习一些经书。 于实学的学生而言,白鹿书院有点像是中学,而关中书院改造的秦省第一师范则有若大学,需考试入内。白鹿书院的实学学生往往要到玉山书院请教学学问。 “帖经题错了三道,都是孟子,可见你的孟子没有学到家。” 周元挤了进来,得意道。 在张贴名次的红榜旁,另有一处,是专门张贴试卷的墙壁,上面按照榜单名次依序贴好,以便人阅览。他刚刚看过白孝文的考卷,此刻胸有成竹,所以开口嘲讽。 帖经题就是后世的填空题。起源于唐朝,唐朝的明经科在考试的时候,考官任意选取经书的某段,用纸条遮住,要求考生将其默写出来。 帖经题是试卷考试最容易的,比单纯的墨义题(默写)更简单。 “哼!你笑我,可你的排名也比我只高了,一……二……三……七名而已。” “而且你学了这么多年的经学,还没贵哥的排名高呢。” 白孝文撇了撇嘴,没好气的说道。 周元能在学院的榜单上不落到后四名,完全是因为另外的八名实学学生成绩不行,他们只是循例考四书五经,但这只能算是他们学习的一道科目,落后也是情有可原的。 而白贵的名次则紧紧跟在三十一名生员其后,位列三十二名。 “白兄记性过人,经学娴熟,帖经题和墨义题他一道也没错,而且我看了他的考卷,现在的书法也已经颇有章法了,只是太过呆板,没有灵性……” 周元忍不住啧啧惊叹。 对于白贵这种记性好的“神童”,帖经题和墨义题就算送分题,这两道题也不阐明圣贤微言大义,只需按照记忆作答就行,唯一能克扣的点,就是字迹是否潦草。 而白贵的字迹虽不是大家风范,没有灵性,但却工工整整,挑不出任何毛病。这种字迹,虽不会惹主考官喜爱,但也不会失去卷面分。 “此次县试你我还差点火候,但贵哥一定会中的。” 鹿兆鹏走了过来,笃信道。 虽然白贵这第三十二名和前面三十一名生员的考卷相差有些远,但随着朱先生教导制艺之道后,差距肉眼可见的缩小了起来。 “县试只要文章可堪一读,往往不会罢落,但是到府试,院试就难了。” 他补了一句。 滋水县文风不盛,通过县试不算多难的事情。但想要取得较高名次则是有些难度。简单来说,就是滋水县普遍儒生的水平不高,但还有一些儒生自幼就接受高水平教育,水平很高…… 就好比穷乡僻壤的地方每年都可能出几个清华北大,但落了几名的学生甚至连个九八五学校都上不了,二一一够呛。 他们也算是高水平的徐秀才教导,天然领先其他儒生一大截,又有朱先生这名早年秦省解元教授制艺之道,短时间超过大部分的儒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但是到头几名,这就得日积月累的功夫了。 白贵没有理睬外边的喧嚣,他正在埋头看书。 他早就过了和同龄人比肩学业的年纪了,以前大学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几天之后才会翻看。而且现在去看人潮拥挤,也太过浪费时间,差了半响,再去看,亦能有所得。 不过很快,他的同窗就帮他将考卷摘了回来。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满是朱笔批话的考卷上,当先就是制艺题的题目。 这句话意思是说:孔子对颜回说:“被任用就施展自己的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能做到这一点吧。” “白兄,你这好破题啊,‘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周元拿着考卷,颇为敬叹的说道。 “圣人”指的是孔子,“能”代指的是颜回,“行藏之宜”指的是恰到好处的行藏。“微示”则指的是孔子和颜回之间的关系,也突出了颜回的悟性,响鼓不用重槌鼓。 在考卷上,朱先生也用朱笔画了一个圈,意思是这句的破题不错。只不过后面的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七个部分再也没有圈了,而是代以尖、点、直几个符号,但幸好没有错号。 为了防止舞弊,在科举考试中,阅卷官评判卷子的优劣,并不能用文字直接评价。而是用一定的符号表示。例如清朝殿试,就用“圈”(○)、“尖”(△)、“点”(、)、“直”(i)、“叉”(x)这五个符号表示。 错号,就是语义不通,或者犯了忌讳。而其他的符号,只是优劣罢了。 36、道士 “这是韩菼在康熙十二年的状元卷,破题当然厉害,我只是恰逢其会记住了韩菼对这句话的破题,应用在这次考试上了。” 白贵没有自得,对周元解释道。 “……”周元。 他的表情迅速变化,想不到他竟然是输给了状元卷,这也输得不冤啊。可恍惚间,他立刻就惊醒了,这真的是凑巧吗。 “该不会你背完了《大题三万选》吧?”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看待白贵简直就像是看待一个非人。 满脸都写着丧心病狂四个大字。 在光绪年间,沪市同文书局出版了《大题三万选》、《小题文府》、《小题文府续集》等清代科举考试必备范文,书中依照四书分为《大学》、《中庸》、《上论》、《下论》、《上孟》、《下孟》六大类,下分大题和小题。 每个不同的命题收录有多个作者不同风格的范文(应试文),“题式多门,一门必备数题”均为名家作解,对试题多角度进行论述。 周元知道白贵在进入书院一两日后,就在书院的书屋借走了一卷《大题三万选》。 “背了大概十之三四吧,还有其他卷的没有背,昨日先生出题恰巧碰到了,所以以此破题,有些取巧……” 白贵没有掩饰,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这些《小题文府》之类的科考文,就最适合他这种记性好的神童,只需背诵完了,破题有如神助,而一旦破题完成,之后的内容就简单多了,沿着破题的论点,以圣人口吻阐述,怎么也落不到下乘去…… 但这样做出来的文章凤头鼠尾,虽不至于罢卷,但考官看下去,却也如吃苍蝇一样恶心,名次不会高到哪里去。 因此这些技巧也只是辅助而已。 但也能应急! 县试的水准能高到哪里去,通过县试之后,之后的府试和院试,也能继续提高。 “哎,你这是……” 此刻,周元承认他是有一些嫉妒了,这般的好记性,再配上日以继夜的努力,白贵不上榜,他都不信。 很快,学堂内,人影稀疏。 只有白贵还在奋笔疾书。 这时已经是午课下了,大多数学生都前去膳堂用餐。 他此刻拿着一本《中庸》的注释书,是学堂内生员自己做的笔记,书册扉页上写着“王儒钦”三个楷体小字,正是先前在宣讲圣谕广训时率先借给他们书册的生员。 他按照榜次先后,分别向这些生员借书,观看他们的注释见解。 因他们四人和朱先生关系匪浅,儒家有好学之风,他们对经义也早就是惯熟的,不缺那一时半会的时间,所以借书一事,诸生欣然,并乐意给他们讲解自己的见解。 每次奋笔疾书,将这些单列成行,互相映照。 初次抄写效果不大,但等到了三四次后,他对经书的理解就已经非是周元所能媲美的,周元只看到了他写八股的破题,但没有看到他对经学的精进。 起先他还劝过周元等人,周元他们也随之照办,但可惜没有他这么变态的记忆力,也就慢慢荒废,认为不如和朱先生学习来的进步大,他们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 一日他可抄上两人对经书的见解,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毕竟一些对经义的阐发是重复的,见解是相通的,他只择其善者而从之。 “王师兄是榜次第七,再抄上其他六人的,就算完成了这一阶段的任务。” 许久,松笔。 白贵揉了揉酸痛的手掌和手指头,就走到外边准备呼吸些新鲜空气。 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从膳堂回来的三人。 “抄完了?” 鹿兆鹏递给白贵几个包子。 菘菜肉馅的,滴了几滴香油,吃起来香味弥漫。 “你们今个怎么没有在后宅吃饭?” 白贵咬了一口,吃出这不是师娘朱白氏的手艺,细看一下,包子皮的做法和往日迥异,虽然挺香,但他还是有些疑惑。 之所以他们不前往书院开设的膳房,则是因为白鹿书院是官办县学,里面的膳夫和吃食都是由学田供给,以及滋水县拨款。 他们前去吃,有占人便宜,和毁誉朱先生的嫌疑。 避嫌,所以不去! 宋朝有三次兴学,分别是仁宗朝的庆历兴学,由范仲淹主持;神宗朝的熙宁兴学,由王安石主持;徽宗时的崇宁兴学,由蔡京主持。在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兴学中,开创了学田制度,朝廷专门为地方官学拨充学田,以此供养地方官学的财政支出,这个学田制度也被后世沿用下来。 因此一旦他们前去膳房用餐,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另外的八名学实学的学生,则无须担心此事,在洋务运动中,就已经明令各地开办实学,由朝廷和地方供给。 “今天来了四个道士,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师娘正在招待他们,所以给了额们钱,让去膳房买些吃的。” 白孝文吞了口肉包,边吃边说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四个道士的打扮不一样,我能认识两个人应该是全真的,从终南山下来的,另外两个人是南方来的……” 鹿兆鹏皱眉,回想起刚才撞见的四个道人。 滋水县毗邻终南山,终南山是道家祖庭。关中的道家圣地数不胜数,户县的重阳宫,西安长乐坊的万寿八仙宫,周至的楼观台,长安的金仙观,华山的玉泉院、安康的紫阳真人宫…… 甚至滋水县城里面就有一座白云观。 “那是混元巾和九梁巾。” “额去西安府的时候,听人讲过,咱们北方这是全真道,南方那是正一道,正一能娶亲哩,你说他们能娶亲,还修什么道?” 周元挑了挑眉,说道。 比起全真来看,正一道的道士在他认知里,有些不像道士该有的模样。 “正一道创派人是张良的八世孙张道陵,源远流长,比咱们这的全真还要早些时间。” 白贵按照记忆回答,他在后世接触的信息面可比周元多多了。 “你说他们修道,能长生吗?” 白贵好奇询问道。 他在白鹿镇上听到西太后要来关中营建陵寝,而且是甘田镇,就好奇的不行。难道这世间真有道术流传不行。 “贵哥儿,怎么可能有长生?” 王儒钦笑着走了过来,他气度斐然,充满着一股儒雅味道,“我也去过白云观询问过观中的道长,道长说修道能延寿,长生是不可能的。” 37、西太后薨了 听到这句话,白贵心思歇了大半。 前世一本仙侠书写的挺好,道尽了修行的本质:千般法术、无穷大道,我只问一句,可得长生么? 不得长生的修道,终究是一场空。 “王师兄,你可知道与先生交谈的道人是谁吗?” 白贵心中一动,朱先生地位不低,平日里不能说往来无白丁,白丁也不可能大大咧咧的来书院找朱先生,能够与朱先生交友且交谈这么久的肯定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 王儒钦是朱先生的得意门生,是朱先生创办白鹿书院开始就入学的弟子,所以与朱先生关系最为密切。 “是终南山的刘明苍道长和他的徒弟张至顺道长,以及茅山的两名道长,姓甚名谁我不太清楚,只能从其交谈中模糊听到应该是林,理应是林吧,茅山是正一道的,听说那里林姓颇多……” 王儒钦皱了皱眉,回想道。 “刘明苍?张至顺?” “定然是了!” 白贵心中一跳,前面张道长的师父罕少有人知道,但是徒弟张道长在现代羽化,他当时正在上学,学校群里到处都在疯传,羽化之时,天现奇特瑞相。 正说话的间头,后宅方向传来一阵阵交谈声音。 他转头一望,是四个道人和朱先生一同出来,朱先生和明显是全真打扮的一个老道士言谈正欢,但老道士笑的时候,不可察觉的带着一分悲苦。 “刘道长尽管放心,此事事关天下黎民福祉,我一定会联名秦省士绅,上书朝廷,要求释放修建陵寝的工匠……” 朱先生眼神坚决,尽管他知道这件事不太容易办到。 西太后和光绪帝,一后一前同时驾崩,这修建的陵寝,征发的徭役何止万人。按照惯例,这些被征用的匠人,会在修建完陵寝后处死的,以此防备皇家陵寝不被盗取。 南方群省已经通过电报知晓西太后和光绪帝驾崩的事情,但秦省消息闭塞,距离京师遥远,知道消息缓慢,另外滋水县也是消息闭塞之地,这一来二去,天底下知道帝、后驾崩的天大消息,竟然隔了半个月,还没传到滋水县。(有秘不发丧的延迟) “我等何惜此身,只是不望百姓受苦。”刘道长和林道长嘴角泛起苦意,他们作为远近闻名的道士,一北一南,也被授命督建西太后的陵寝。 这一去之后,定无回来之日。 他们年岁也大了,死了也就死了,可修建陵寝的那些百姓都是壮男,于心何忍啊。 白鹿学院的诸生也议论纷纷,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统治清廷五十余年的西太后和被幽禁在瀛台的光绪帝就这么死了,而且恰巧是隔了一天。 白贵看到这幕,也没有赶着上前说请求道长传我道法,这不合适。 刘道长明显已经有了得意门生,不会传他。 正一道林道长他也说不上话啊。 更何况他现在是朱先生的门生,正在攻读经书,难道能上前说我已经堪破红尘,想要修道,不说有人收没收的问题,问题是现在明显两位道长也难以自保,还要央求朱先生联名士绅请求赦免修建陵寝的工匠…… “对了,我记得满清入关的时候,道士也被剃发易服,直到张天师和道士王常月费尽口舌向顺治争取后,才免了后续的剃发……” 白贵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即使有长生路,但最厉害的道士也不一定还能走通。 “还是先读书吧,有了先生这层关系,到时候考取功名后,再向张道长请教,不信他不传我法门。” 白贵摇了摇头,回了书屋,继续苦读。 有了功名,有了基本的出身之后,他说去入道,就不会那么啼笑皆非了,现在他家里可是还未“脱贫”呢。 道术也不是那么好修成的。 他苦读四书五经已经这么久了,白白浪费好时机,才是愚蠢。 …… 五日后。 朱先生联名秦省士绅,共三百多名秀才,二十多位举人,一同向巡抚进言,请求方巡抚上奏新皇帝,待陵寝修建完毕,赦免工匠。 “今天下疲敝,洋夷欺我泱泱大国,盖莫朝廷因循守旧,吾等闻东瀛皇帝、英吉利王宽以仁慈,爱济士民。修建陵寝,徒耗民脂,残戮百姓,天下愤怒……” “不闻英吉利王、德意志王等国驾崩修建陵寝有如我朝制度,请陛下三思,允以废除!” 洋洋洒洒千言谏言就被这样送到了巡抚衙门。 这件事在秦省闹得沸沸扬扬。 “梦周兄糊涂啊!” “岂能因为那些百姓就废了你的大好前程!” 古县令听闻此事,匆匆赶来白鹿书院,让朱先生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裁撤这谏言,就没有什么大事,但朱先生只是笑了笑,喝了口茶,继续与古县令说些闲话。 古县令接连叹气,回到衙门,次日就闭衙不出,称自己病了。 同样的,在这件事的闹腾下。 滋水县的县试也在二月的尾巴根上开始了。早些日子,县里就出了榜文,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月二十三日进行县试。 应试的考生必须在七日之内前往衙署礼房呈递姓名,并且写上应考人的三代履历,并找好一名秀才生员作保。 白鹿书院是最不缺秀才的,保单也早早弄好。 作保有两种,一种叫做五童互结保单,由同时应考的五人写具保单。还有一种叫做具结保单,由本地的廪生作保。而前一种保单,则危险比较高,一人出事,五人连坐。 和高考一样,不支持异地跨考。 “这次县试肯定有风险的,若是贵哥儿你去了,肯定会被罢卷或者找到由头问罪。” 同村的几个同窗有些担心道,他们都知道现在朱先生可以说得罪了滋水县县令,此事一出,滋水县县令难辞其咎,没有管理好治下的朱先生,造成秦省轰动。 “你看先生现在有事吗?” 白贵随口分析道:“一月中旬上奏,按理说早就到了燕京,现在还没问罪,肯定是秦省巡抚自己扣押的,虽然还有各地的密奏,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康熙时候,为加强对官员控制,特许亲近官员用密折奏报。雍正后,扩大了此例。 但密折奏报虽然能够掌控全国,加强君权,可现在上面的权力争斗还没有结束,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动干戈。 当然,他有能够应试的自信,还是早就知道了县试的试题,不信古县令真的能让他罢卷。 另外…… 滋水县最近传言,有白雉降生于白鹿村。 这可是祥瑞! 清末时,也就是几十年前,有白雉在无畏山被捕获。学者王权特意写了一片文章,为《白雉记》,其文为:“清受天命二百年,天子躬节俭点,福瑞草木毛羽之祥充山泽,农夫竖子过而不闻见,而白摊适以其时被罗于伏羌之无畏山。山人王权抚而悲之曰:呜呼,白雉,贡于周,歌于汉,笔于史,勒于乐章,何其荣也。今圣人莅位……” 38、文能及第 王权写的这篇文章,就是借捕捉白雉之后,以为祥瑞,然后吹捧皇帝。 圣人,指的就是皇帝。 《易·说卦》中说道:“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在隋朝时,隋文帝杨坚就被少数民族称呼为圣人可汗,这里的圣人,就是指的帝王意思。 王权在这片文章怎么说呢,正是因为我大清历代皇帝躬节俭点,所以才有这些祥瑞的草木和动物充塞在山岭河湖之中,但是这些愚夫愚子是看不到的,现在这只白雉恰好就被罗捕在无畏山。这说明什么,说明是圣人您在位了啊! 而且白雉也是古时四宾臣服周朝,朝贡的贡品啊! 《尚书·大传》记载:“周成王时,有苗异茎而生,同为一穗,其大盈车,人有上之者。王召周公而问之,公曰:‘三苗为一穗,天下其和为一乎?’果有越裳氏重译而来。交趾之南,有越裳国,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越裳氏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 在班固的东都赋中,也有作的《白雉诗》! 还有白居易作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就是因为在王莽当大司马的时候,越裳国又供奉了一只白雉,和三只黑雉,因此白居易将周公和王莽放在一起比较,说两人在王莽未曾篡位的时候做的一样。 …… 有这白雉祥瑞,白贵心中也有了胆气。 对科举增添了几分底气。 一旦古县令知道此事,罢免谁的卷子也不会罢免他的……,一旦罢免,就意味着违背谶纬之学! 祥瑞尚不能庇佑一人,何来庇护大清的说法? 为了自己的官帽,只要他考卷不是实在不忍一视,基本会让他通过的。 “读书方可明智啊……” 白贵轻叹一声。 他在白鹿村时,虽然知道这传说中白雉在古代可能是祥瑞,但不明所以,只知道可能是祥瑞。可是直到通读了五经之后,才恍然大悟。 “白兄你说的不错,我寒窗苦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因为此事而轻易放弃。大不了……大不了去南方!” 周元动摇了。 现在的清廷虽然在内地统治高压,但与两鸦以前,却有些不同。那时候,搜山寻海,抓捕逃犯。现在南方有洋人的租界,只需往里面一躲,清廷追兵可不敢进去。 他也早有些羡慕南方自由,只不过舍不得。 “照额看,这古县令和先生还是有交情的,骨子里是个好人,前些日子让大户捐粮纳粟,虽然私吞了不少,但也能给贫苦人家一条活路,再说,县尊也不敢擅自打压额们,只要文章经义不出错,他挑不出毛病,也没事……” 鹿兆鹏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赴考。 “额也一样……” 白孝文看到同窗都决定赴考,也下定了决心一同去。 虽然他们现在对县试没有一定的把握,经书还未醇熟。但县试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巧有缘是自己偏会的。 谁也不会舍弃这个机会。 要是真有危险,也不必他们杞人忧天,朱先生也会警告他们,让他们选择弃考,现在朱先生既然没有开口,他们何必自我担心。 所幸时间还来得及,几人同意赴考之后,到了县衙礼房呈递了姓名。 距离开考还有三日的时间。 清晨雨露微湿。 昨夜下了绵绵的春雨。 一行人自东门的鸣凤门而出,涉过蜿蜒的滋水,在一戴着斗笠,身穿蓑衣的老翁摆渡之下,来到了滋水的对岸,又走了五六里的山路,就望见了高耸的山峁。 这是凤凰嘴,地名,临近的村子叫做江村。 “霸陵依山而建,因为临近滋(灞)水,所以名为霸陵,也可写作灞陵。是西汉孝文帝的陵墓,额听王师兄他们说过,开考前拜一拜霸陵特别有用……” 周元合起油纸伞,刚才走到半途的时候,又下起了细蒙蒙的小雨,下了能有半个时辰左右,等距离霸陵越近一两里的时候,停了。 “关中自古帝王州,有七十二个帝王埋葬在这里……” 几人随兴谈起了别处的帝王陵寝。 比如距离霸陵并不远的杜陵,都是在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的东南处。从滋水县去西安城的时候,能路经杜陵。 不多时,到了霸陵的西南处,是文帝母薄太后的南陵,也树立了一碑,上面写着“汉薄太后”。 “南陵西隔渭水遥望汉高祖的长陵,故史书有言:‘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白贵微微一笑,说出典故。 他治春秋,不仅只是看春秋,其他史册也得博闻强记。 西汉的陵寝制度是帝后合葬而不合陵,即皇后和皇帝葬在一起。薄太后在刘邦时,只是薄姬,没有资格和刘邦合葬,因此在汉文帝刘恒墓旁,另立南陵。 不时,又穿过了文帝墓的窦皇后陵,来到了霸陵前。 “文帝,文帝,文能及第!” “虽然额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但过来一览美景,拜一拜也是不错的。” 几人念叨着这句话。 这句话不知怎么流传的,是一个谐音梗,但是当地的儒生在进行科举的时候,往往都会前来汉文帝刘恒的墓前拜祭一下。 经天纬地曰文! 文皇帝几乎是最高的谥号,唐太宗李世民一生仰慕汉孝文帝刘恒,生前多次暗示大臣在他死后,给他上谥号为唐文帝,得偿所愿。 “温书也不怕这一时半会,反正费不了多少功夫,霸陵距离县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 “再说走路也有益于身心健康。” 白贵很是理解的说道。 这种事情,不管在前世,还是后世,都是屡见不鲜。他考试的时候,遇见不会的选择题,也会默念列祖列宗保佑。 求一个心安。 手上提着一些祭品,很简单的祭品,一盘富平柿饼,代表着事事(柿柿)如意,四个大石榴,意味着‘榴实登科’的意思。二月份石榴花还未开,这是去年放在贡桌上的。 关中不仅多柳,也多石榴树。后世的西安市花就是石榴花。 以及一路沿途采摘的野花汇集成束,放在碑前。 39、潜规则 县试考点设在县衙前一处集市,临时搭建了许多考棚。和县衙一样,坐北朝南。 方位一旦出错,考生可是要骂娘的。 在这巨大考棚临路的周遭,都设置了拒马路障,以防备有人冲撞考场。考棚南边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是正门,称之为龙门,有鲤鱼跃龙门之意。 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 考棚前有“搜子”,也就是衙役充当,面色冷肃,腰间挎刀,手上执着水火棍。这些人是用来检查考生是否携有夹带。 检查的很仔细。 一般来说,科举考试作弊的方法五花八门。 一是怀藏,就是携带小抄,科举一连几天,需携带吃食、蜡烛和餐具,因此就有了把四书五经等藏在馒头里,缝在衣服夹层的方法,甚至有人将其塞到蜡烛里面,塑蜡的时候不易查看。 二是缩写,古代虽然没有现代的缩印,但为了作弊,方法也是层出不穷。比如有的人就用老鼠胡须做的“鼠毫”,写的字也是馆阁体,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写完,几十万字,竟然只有巴掌大小。 三是银盐变黑,用的化学方法,把衣服的里面密密麻麻用盐水写满字,等混入考场后,用蜡烛一烧,文字就能显现出来。 还有乌贼汁、飞鸽传书法、马桶作弊法、行贿、替考等多种方法。 最后的替考,唐时的温庭筠绝对是高手,在一次科举考试中,竟然帮助八个人同时完成的替考,也是一代神人。 “就快到我们了。” 周元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心,焦虑不安。 “安心点,咱们请教过书院的师兄,各种做的功课已经做足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白贵安慰几人。 这里面他年龄最大,平时性格也最为稳重,功课也是最好。 话一出口,几人也就心平气和了起来。 如白贵所言,进入白鹿书院之后,得益于众多师兄的爱护,请教他们科举注意的事项时,一个个也是不厌其烦,进行教诲。他们四人将这些需要注意的点纷纷谨记,可以说,科举时,不会出现最基本的问题。 滋水县不是文风所盛的县,县试应试的儒生接近千人。 有如白贵他们一样的少年,这些少年一个个衣着较其他儒生要高上一个层次,大多都是富户子弟。而青年、中年的儒生衣着就有些寒酸了,到了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书生,更是身上补丁一处接着一处,从头到脚,都写着凄凉两个大字。 读书是要花钱的,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不事生产,难啊! 衙役检查考生,和现代安检检查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似乎也有些差别对待,前面几个考生衙役恨不得剖开得仔仔细细,切成十斤肉臊子,切十斤肥的,十斤瘦的…… 衣衫,点心、果脯、蜡烛都细碎切干净了。 但轮到他们四人时,只是略搜查一遍,就放过了。 等衙役提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四个就这么放过了……” 后面几个考生嘟囔不满道,他们本以为是衙役疲倦了,所以才放松了检查,心中正高兴的时候,可轮到他们,又重复了先前的模样。 虽然他们并未携带小抄,可搜检却有辱斯文,将衣服褪掉,就差屁股后面几根毛都要数清了,更别说一些东西一旦被刀切碎,就坏了。 “废什么话,人家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可能携带夹抄吗?” “你算什么东西!” 衙役吼道。 后续的几个儒生憋得满脸涨红,白鹿书院就是县里的县学,那里可基本上都是生员入学的地方,教书的也是县里的教谕。 相当于名牌大学出来的,直接进公司,不用面试。 在这考试的当头,几个人也不可能和衙役置气。被憋了一口气后,暗暗发誓,等有了功名后,定要这些小瞧他们的皂吏好看。 已经走进正门的白贵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白鹿书院是有这个本事,但不是给他们的,这只是推辞而已罢了。 他明显能看到衙役眼里的感激之色。 自从朱先生联合秦省士绅上书之后,不少百姓奔赴到书院对朱先生感激,他们白鹿书院的学生走在街上,也会有百姓送水果和吃的…… 古县令是外省人,而这些县衙里最基础的衙役、吏员可都是本地人。 谁不承朱先生的情啊! 不管这事成不成!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弊于风雪! 最朴实的观念。 修建陵寝的壮男,攀扯亲戚,总能攀上几个。也不可能是只有一县征发徭役,而是临近的数县都有壮男被扣押前往甘泉镇,也包括滋水县。 衙役虽恶,但心底还是亮堂的有如明镜。 白贵等考生先被带到考场的公堂前等候,一旁有县衙的小吏唱名,逐个向古县令一揖致敬,一旁请作保的廪生认保。 古县令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白贵低头向古县令施礼,少倾,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出,“学生王儒钦为白贵作保!” 廪生坐满堂中,他也无法仔细瞧出哪一个是王师兄,只能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施了一礼,然后再被小吏带到考房前去应试。 “是白少爷吗?请跟我这边来。” 小吏笑了笑,将白贵带到明显比沿途要好上一个等次的考房,不仅环境幽静,而且不临冷风,左近还有几个火盆,远离臭号。 “这……” 白贵吃了一惊,他可没给小吏使钱,朱先生也不是那样的人。而考场也是七天前布下的,不能随意变动,考卷不留姓名,只有考房号,难道说这些衙门的吏员早就替他们安排好了。 “朱先生仗义执言,我等也是感激,稍表敬意,还请白少爷不要推辞。” 语罢,小吏就走了。 哪里都少不了潜规则,只不过白贵以前一直以为潜规则是行贿,却没想到,还有这样别具一格的潜规则。 人心都是肉长的。 天在看,人在做,“迷信”的古人更会讲究忠义。 40、试卷内容 考房逼仄,在门梁处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上面写了考号。 白贵看了一眼,写的是:“地-丁辰”。 他瞬间了然。 这考棚的考房分了“天地玄黄”几个大区,他所在的方位应该就是地字区,同样的地字区也有行有列,行列则以天干地支表示,他此刻就位于地字区丁行辰列。 考棚低矮,门口放着一个大木桶,里面盛满水。走进去,空间狭小,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刷着蛤灰,用来防火,一张可拆卸的几案 白贵坐进考房,将案几横了起来,才从考篮中取出准备好的东西。 笔墨砚,摆放好位置。 不多时,就有吏员分发试卷,这是县试特制的试卷,上面有红线横值道格,共十余张,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 纸张不准私自携带。 有县衙发的素纸两张,也就是草稿纸,就连草稿纸中除了题目和抬头字之外,都需要填写楷体,考生不得将答案写在密封线外,否则零分处置。 提笔等了一会,就听见脚步声,数名衙役高举着牌灯来回巡查,题目就写在了上面。 一名书吏举着一道题,四书题,也是一个截搭题:“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交邻国有道乎?’” 都是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篇。 但这两句连在一起,再联系时局,就有些意味难明了。 不少考生写下题目后,就倒吸一口凉气,有些难以下笔,这丫的怎么写,一旦写不好就是影射朝廷。朝廷可不就是大国。 第一句的梁惠王曰,全文是:“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孺子何则可?’” 这可不就是现在的大清吗? 大清在康乾时候是多么的强盛,从古至今,中央之国,现在被洋夷欺辱,今日割一地,明日割一地,西方是罗刹国,东方是东瀛国,南方是西夷入侵…… 天下时局图中,清国已经被四面瓜分殆尽了。 后一句,是齐宣王问孟子,“交邻国有道乎?” 这意思是和邻国交往有什么方法吗? 难道古县令其心可诛?! 一些考生犯起了难,这该怎么写,怎么落笔,看样子古县令是要真正选拔时局人才,为国荐才。 但还未等他们落笔,洋洋洒洒大放厥词的时候,又有书吏举着考题贴板,这次是五经题,正常了许多,不再那么激越。 五经题总共有五道,分别是尚书、春秋、易经、诗经、礼记各一道,考试的儒生各自选取自己的本经作答,无须答其他的五经题,相当于专业课。 第三个书吏,则是史论题:“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申,是申不害。 商,是商鞅。 两人分别在韩国和秦国变法。 “我的天?县尊这究竟是意欲何为?难道县令也是一个开明士绅,致力于变法图强,虽居于卑位,但不忘国家安危……” “位卑岂敢忘忧国……” 一群考生在看到史论题的时候,彻底激动了。 他们奋笔疾书,准备要做第二个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也。有之,请谭嗣同始。” 白贵老老实实将题目抄写在草稿纸上,然后停笔沉思。 古县令这个人他见过,也交谈过几句,比起这些和古县令素未谋面的儒生,他对古县令的了解是这些儒生不能比的,站着的台阶就不一样。 其他儒生需要揣摩古县令的意思,但他不用。 他可是住在白鹿书院后宅的,那日古县令和朱先生的交谈声他虽然没有听到,可也从师母朱白氏那里知道了一二,都是规劝朱先生自保,不要这么激进。 这时…… 古县令出的四书题和史论题,意欲何为,不言而明。 “清末的科举考试已经和前朝大不相同,百日维新虽然未曾变法成功,但是各地都有变法的影子,就如此刻的科举制,第一场正试增加了史论题……” “对于清末状态,可以用史论断定清朝此刻的状态,那就是中枢趋于保守,但是地方上却主张图强变法,这也是地方和中枢的矛盾。甚至中枢除了能控制一些北方省份,东南互保之下,令不出四九城……” “秦省作为清廷控制较严的省份,不然西太后和光绪帝也不会西狩来到西安城,因此古县令是绝对不可能让性格激进之辈,主张变法的人选,通过县试……” “一个朱先生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出什么差错,所以这次考试,就是筛选!” 明白古县令的意思,那么写试卷就容易多了。 四平八稳。 不冒进,不突进。 他当即沉思,先落笔四书题,尽管科举增添史论题,但四书题才是重中之重,“圣人传先王之学,弥兵于鲁,发周公之德,齐虽大,景公不能甘寐。” (我自己破的题,才疏学浅,就不惹人发笑了,大家乐呵一下就成。) 他直接以此破题,意思就是,圣人孔子传先王的学问(孔子在鲁国当过中都宰),让当时危机四伏的鲁国免于兵祸,发扬鲁国先祖周公的德行,即使齐国强大,齐景公食不甘,夜不能寐。 这句话妙就妙在鲁国恰巧就是周公的封地,所以发扬周公的德行,意思是只要我们守旧,这都能解决,而齐虽大,又对应了齐宣王询问孟子的话“交邻国有道乎”,齐国即使强大,现在要是不修德行,迟早就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会衰亡的。 前后对应,以圣人口吻阐发。 洋洋洒洒千余言,很快就被白贵写完了。 他心里有革新时弊的想法,但在科举考试上还是需要稳重,写什么字,不代表心底是怎么想的。 后面的五经题,是他的本经,一以贯之,很快就完。 到了史论题,说的是:诸葛亮没有申不害和商鞅以法家治国的心思,却用了法家的理论,王安石忌讳在别人面前谈起法家,但却用了法家的东西变法。 意思是:这两个都是儒家推崇的贤人,现在两人都用了法家的道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儒家比不上法家吗? “诛心之言啊!” 白贵暗道,虽然历代封建王朝都是儒皮法骨,但是真的明面上这么说的没几个,包括古县令,一旦承认法家的治国之道比儒家好,那么儒家就失去了大义,古县令还有这些以儒家四书五经考取功名的官员又算什么? 要是谁真的按照儒家不如法家的理论,去阐述这史论题,绝对是罢卷的下场。 41、史论 此次县考第一次正试,可以说,只有两个核心点,是守旧,还是激进。有了这个基点,四书题和史论题就好答了。 大部分考生有如盲人摸象,只有一些接近过古县令的人,才能从中揣摩出古县令的想法,这就是站着的台阶不同…… 不过正待他准备落笔的时候,忽然公堂传来三声鼓响。 按照县试的章程,这鼓声是提醒考生们可以暂时吃饭和上茅厕,不必作答了。 古代考试不管是四书题、五经题、史论题,皆是以文言文作答,尤其是四书题和五经题更是要花团锦簇,讲究一气呵成。这时就需要咬文嚼字了,还要注意韵脚,读起来郎朗上口。 因此一篇文章,若不是满腹经纶的才子,做一篇,也需字字斟酌,字字推敲。 比如苦吟派的诗人贾岛做一篇诗词,往往苦吟数日,甚至月余,才能有所得,名篇中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就是如此得来的,碰见韩愈,韩愈说僧人敲字比推更好…… 仅仅三篇试题,一日作答,时间都有些不够。 这时候,已经内急,等候不及的考生连忙叫唤衙役,将他们领去茅厕解决。 外边喧嚣。 白贵索性也暂时停笔不写,将刚才写好的四书题和五经题放置到一旁,用素纸压好,再将考篮放置在试卷上面,决不能污了试卷。否则卷面不整洁,甭管再厉害的文章,也会打落。 他此刻也有些腹饥,倒是没有上厕所的冲动。 根据王师兄等人的经验,在考试前几天尽量不食肉荤热食,多吃冷食点心,这样糖分高,也容易补充体力,亦是不容易吃坏肚子,没有腹便感。 吃好的,不差这一两天。 食篮里是一些果脯,多是红枣和葡萄干,也是有着吉祥寓意。还有一些点心,是蓼花糖,模样有如鼓槌,上面撒着白芝麻,也是秦省的特有美食。 在最底层则是师娘朱白氏赶了个大早炕好的锅盔,金黄色的脆皮和里面厚实又香软的瓤子。用麻布盖着,还尚有余温。这玩意顶饿,吃一两块,一天不饿,也不容易放坏。 只不过锅盔在早上准备的时候,已经自行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虽然衙役也会例行以刀切除,防止携带夹带。但这一场考试下来,要切多少食物,谁知道会不会串味…… 再说自己做好充足准备,衙役也是大体看上几眼就放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旦让衙役费太多功夫,吃亏的还是自己。 白贵拿起竹筷,就着一小碟咸菜,津津有味的吃起了锅盔。 锅盔就咸菜,再配上一碗稀粥,那真的是人间绝味。 “可惜食无粥!” 他摇了摇头,想起了宋人胡宏的一首诗,“呜呼夫子大圣人,七日藜羹食无粥。” 这句诗来源自庄子的《山木》一篇,里面写道:“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宏这句诗后面两句,“休争得失等鸡虫,克己乐善充身腹。风云变化会有时,微吟袖手清溪曲。” 很装逼的一句话。 如今的晚清时局动荡,他也想有如胡宏诗中所说一样,先静观时局变化,等到时机成熟,再笑看天下风云辈。 一步步,走向最高。 这就是功名之路,最便捷的途径! 前世看到的神话这部影视剧很有意思,易小川和高要同时穿越秦朝,易小川文成武略,被人赏识,又是大将军蒙恬的弟弟蒙毅,而高要只会炒菜,做的饭食很好吃,最终入了皇宫,赐姓赵,成为赵高…… 很多人以为自己穿越是易小川,其实他只是高要罢了! 不蛰伏,就是一休大师的曲子了。 拿起放在竹篮的小竹筒,出去从水桶打了半筒水,放到嘴唇,润了润嘴巴,喝了一点点。 晚清的时候,国人都是喝生水。 休看现代一些作品将山泉水等等捧的极高,但这也就偶尔喝喝罢了,水的搬运工还不是要高温杀毒。 生水,他可不敢多喝。 临近的几个考生看他风轻云淡的模样,有的心中暗骂,有的则是眼中羡慕,但不敢稍待手中笔,还有的考生灵机一动,低声说道:“兄台,替我作卷,回报纹银十两奉上。” 他声音透过板壁,落入白贵耳中。 白贵不禁莞尔,想不到前世一直没有碰到的作弊事件,这时碰到了。也对,前世的电子仪器和摄像头无处不在,谁敢偷摸摸的作弊,一眼便能看出。 十两银子也不少了,袭人也才被母兄卖了几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在贫瘠的滋水县里,能买上几亩好地,买上几个丫头,也不是难事。 族长白嘉轩娶了七房,后面的几房父母知道嫁女儿是没命的买卖,基本上都是用上几石粮食和几匹布就把人换走了。这十两银子,能买一个女人的命! 但下一刻他当即将来回巡视的公差叫来。 “这位兄台兴许是吃得急了,噎住了,说话没声,还请差人看看他有没有事!” 白贵拱了拱手,说道。 不管他愿不愿意做这件事,现在就是撇不干净的关系。谁知道刚才巡视的公差有没有看到。但他说话也留了几分余地,没有明面道明这位仁兄要作弊,而是说他说话没声。 至于得罪人…… 这年头县令下乡都要有兵丁保护。有钱有势的考生也大多有名师教授,也早就打听好了县令的喜好,通过府试、院试或许难些,力有不及,但县试不过探囊取物。 “你……” 临近的考生话还没说出,立刻反应过来,装作一副被噎住的模样。 “闭嘴!考场不准喧闹!” 公差走了过来,虎目将两人都瞪了一眼。 他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只不过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不举,官不究,现在还没作弊,他又怎么可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让考生停考。 很快,隔壁安静了下来。 吃干抹净,收拾好案几上的残物,他将试卷又重新摊开,解答最后一道史论题。 落笔有如神助,笔走龙蛇。 “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国家当疲玩不振之秋、内忧外患、其势岌岌不可终日。” “而朝野方酣嬉而为偷惰之谋、不有以震厉之、则驰者不可复张、而天下终於不救。虽申商之术、儒者弗道、然时势所值、激於不得不然、善为国者必不敢因循顾忌、而贻天下之不测之患。” “如猛烈之药、虽非所以养生……” “诸葛武侯承刘璋之后、王荆公当北宋之衰,皆所谓处积弱积驰之余、非申商之术莫能治之。然武侯用之,功润一方,吏民衔感。荆公用之,毒乱天下,而诟病至今哉!” 42、儒道法术 史论题不好装聋作哑,尤其是涉及到变法与不变法的问题上。 但这个题,古县令也给了应考士子的活路。 用诸葛武侯和王荆公作对比! 历来变法图强者不知多少,战国时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吴起和李悝可都是出自西河学派,西河学派是孔子弟子子夏开创的,以及前明张居正张太岳变法,张太岳变法要不是遇见了万历皇帝,可保不准已经成功了,但即使失败,也为明朝续了近一百年的生命,其所创的一条鞭法沿用至今…… 而相比较张居正,王安石变法无疑是失败的彻彻底底,生前就被保守派废了新法,也被后来贬为奸党! 但诸葛亮是谁? 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友…… 有了和曹丞相的对比,诸葛武侯被拔高到了与周公相比拟的地步。 一忠一奸。 这史论题不要太简单。 白贵对这场县试早有准备,不管是四书题,还是五经题,都在请教诸多师兄时矫正过了,当然是混杂在其他文章之中……,即使偶有师兄发觉,也只会当做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继续落笔写道:“何哉?武侯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荆公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也。何以知其然也,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儒家提倡的是什么,仁和礼! 《礼记·礼运篇》说过想要达到大同社会,需要什么呢?需要的是“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所以这句话说什么,说的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申商之术,用的“心”是什么,是儒家的仁礼之道,也就是礼记所阐述的…… 道和术谁重要? 不言而明! 诸葛亮用的是儒家的道,而施行的是申商的术,因此才导致诸葛亮变法成功。 一旦将这变法牵扯到正人心的地步,就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大半。 “王荆公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深见天下弊於积习、非执法坚定必为群议所挠,而又虑申商之学不足以服朝野之心,乃讳其名,而阴托周礼以为说。” 他将这句话写了上去,笑容满面。 阴,有很多意思,在这里阴是假借,正好与堂皇大道相对应。 前文呼应。 王安石为啥没有变法成功,因为王安石没有和诸葛亮一样,用儒家的道,而是不诚心,忌讳别人说他用申商,然后托古改制,以周礼为名,进行变法。 一者用道,一者用术! 很快,一篇文章已经快要跃然纸上。 白贵笔头一转,接着写总结,“嗟乎!行政非人,虽有良法美意,亦足以为害。故程子曰: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武侯则匡辅之者多俊才,荆公则排击之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子不幸欤。” 这句话看似是说我赞成变法,但是变法是要让诸葛亮这样的人施行的,不是让王安石这样的人去施行的,但现在执行变法的是不是诸葛亮这样的贤人,谁又能知道呢? 妥妥的保守派言论! 程子所说的“关雎麟趾”则是出自《诗经·周南·关雎序》:“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 这句话也是一个祝贺人生了子嗣的成语“麟趾呈祥。” 也就是说,变法谁能主持,只有那些杰出的人物才能主持…… …… 三道题目都在素纸上写好,白贵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回想白鹿书院教授的避讳手段,看这些文章里面有没有避讳的点,如果有避讳的点,要么改为同义字,要么去掉笔画,以示对皇帝的尊敬。 例如民国大师钱玄同,因为与康熙皇帝玄烨撞了玄字,为了避讳,只能玄字去掉一点。 一个个看下去之后,发现文不加点,没有什么错漏之后,松了一口气。 他养心敬神了一小会。 这时,已经有答好的考生前往公堂交卷,请古县令阅卷,时间比离考试结束提前了不少。 白贵没有心慌意乱。 小升初,初升高,高考,一次次考试模拟下来,他敢说,论起考试心态,这天下的考生都不及他,后世才是真正的内卷大国。 此世的儒生虽然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可和后世相比,则又有不如。 后世有台灯,秉烛夜读是常事,食有肉,一顿有营养,不必因为三餐奔波,读书的时间后世胜过现在。 不管哪个老师,都在考试前告诫学生,千万不要提前交卷。 提前交卷? 那是学神的待遇,学霸可不会浪费这一时半会的机会。 当然,提前交卷也有提前交卷的好处,能被考官古县令早早注意到,说不定一个高兴,直接将其录取,下一次考试入堂试。 县试是申时击鼓结束。 距离现在还有约近两个时辰。 可以说,人与人相比,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学神早早写完,学渣还要苦苦思索,直到秉烛撤卷。 一刻后,休息好的白贵再次提笔,他深吸了一口气。 写字,就注重精气神。 他现在模仿的颜体,只有其形,而无其神,若是匆忙写出,形也会散乱。 笔落。 将素纸上的内容全部誊写。 一些儒生,往往不注重誊写,直接以试卷作答,如此虽可省时,但对于书法不好的人,文思不强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现场。 试卷纸可是有数的,不另再给。 天色也渐渐暗沉下去,一些考房也有烛光亮起。 “呼!” 白贵细心吹干每一张试卷的笔迹,防止墨迹污了试卷,等估摸着还剩下一些时间的时候,这才拿着试卷走到了公堂,呈递给早就站立在一旁的书吏。 也算提前几分钟交卷,这时交卷有个好处,该走的已经走了,还留下来挥笔的士子,是等着书吏来收卷子的。 古县令打了个哈欠,置若罔闻,挥了挥手,让书吏将试卷放到了一旁。 白贵看到古县令这幅模样,也知道他审卷也累了,施了一礼后,跟公差回到考房,取了考篮,不紧不慢的走出了考场。 43、傻瓜 刚走出考场,没了火盆,单衣正寒,他紧了紧衣衫,迈出了龙门。 等他离去不久,正门关闭。在里面正被收卷的考生需等到龙门重新打开,才能排队出来,以防止出现踩踏事件。 这就是早交卷的好处。 但与他一同前来的周元等人还在考场,他就在门口等着。 不时,亦有几人走出了考场。 估计也是和白贵一同的心思,赶在书吏收卷时提前交卷,也可早点出来。 “兄台,不知你四书题是怎么答的?怎么破的?” 一个县城里的中年儒生在走出龙门的时候,见到白贵在提着考篮等待,顿时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询问道。 县城不大,在白鹿书院里读书的四个少年格外引人注意,能与生员并列一堂,虽不乏一些取巧之处,但能做到这点,只要不是庸碌之辈,学问肯定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因此他想要询问一下白贵的试卷是怎么答的,给他增添一点信心。 “对了,还有史论题……” 中年儒生走到白贵身旁,询问道。 “不记得了。” 白贵摇了摇头,这些考场的事怎么能轻易向人透露。前明的唐寅,就是在春闱考完之后,说自己必中。大家都知道唐寅有才,但着唐寅还是被剥夺功名,打入了科举舞弊案,一辈子都没有抬起头。 弘治十二年二月,唐寅和徐经、都穆,还有一群参加会试完的举人们聚餐,庆祝考试结束。唐伯虎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应天府的乡试第一,含金量太高。然后唐寅就喝大了,说自己会试必定是会元,文无第一么,其他考生一问,唐寅当下将会试考卷内容道出。结果到了会试放榜的时候,唐寅榜上无名,又被锦衣卫抓到了镇抚司大牢,罪名就是科场舞弊。同时倒霉的还有礼部尚书程敏政,也被唐寅坑了一把。 考试完,大嘴巴没好处。 这是人治社会。 中年儒生神色黯淡了许多,仍然保持风度,对着白贵虚拱了拱手,准备退下。 “好猖狂的少年,前辈询问,竟然如此敷衍?” 一些考生怒了,认为这是对中年儒生的轻蔑,立刻打抱不平。但也局限于原地里对白贵指指点点,一时之间,他就成了狂生。 “各位,现今我等已经出了考场,再思考卷内容有何益处?” “不如放空心思,迎接下次考试。” 白贵对着众人抱歉,说道。 他没有对此恼怒,自己担心前车之鉴,所以心有顾忌,但其他考生可不一样啊。 再说,他语气虽谦,但内容确实有些过了。今日这些考生能帮中年儒生打抱不平,明日也能帮他打抱不平,也是心怀正义,有什么可指责的。 闻言,刚才出言讥讽的几位考生也面露惭色,也互相躬身道歉,一时之间,和和气气,大家的氛围也融洽了一些。 功名虽然是万人争渡,但也不是大家互相仇视。 以才学论高低! 很快,龙门大开。 这时走出的考生不似先前的考生那么意气奋发了,有的考生痛哭流涕,用袖子掩面痛哭,早就准备好的亲眷友人上前安慰。 几名老年考生神色戚戚,摇头晃脑,叹了口气,提着寒酸的考篮孤单的隐在人群中,不多时,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年,他们也是少年,也有亲友安慰。 如今,形单影只。 众生百态,莫不过如是。 “白兄,想不到你早早的就交卷出来了,难怪我们没有看到你。” 周元笑呵呵的,说了句。 此次县试,只要古县令从中不作阻挠,十拿九稳! “先回去吧。” 白贵望了一眼考试的三人,周元神色最得意,他经学最娴熟,对古县令的性情也有揣摩,应该问题不大,剩下的白孝文既不欣喜,也不失落,鹿兆鹏有些患得患失…… 此刻周元再此得意,不亚于在人伤口上撒盐。 周元也意识到了什么,歉意的对着几人赔了不是,才一同趁着夜色提着考篮往书院去敢。 快到书院门口。、 失意的鹿兆鹏落了几人三四步,白贵上前安慰,“兆鹏,一次县试失败而已,你其他学问也是极好的,现在也不仅科举这一条出路。” 在洋务运动期间,科举制多变革,与前朝不同。 例如,在同治三年就创立了粤省翻译乡试,是为了给清廷培养和洋人交流的翻译人才,规定在同文馆如果三年学有成,就可准其翻译乡试,资格相当于国子监的监生。如果有精通西语西文的人,可以直接调京考试,授以官职。 还有洋务派在举办洋务的时候,发现“水师之强弱,以船炮为大宗,船炮之巧拙,以算学为根本。”因此在同治九年,沈葆桢联和英桂提出设立算学特科的方案。而录取之人,则可以“内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户、工二部,外而水师、关榷、盐粮诸衙门,及船炮各局差使。”虽最后被否决,但在中法战争后,也特别设立了算法科。 只是算法科的算学生员既要学习近代文、理知识,也要学习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并且录取的人数也是相当有限。 1八八9年的己丑恩科乡试中,算学生员投考者仅仅只有十五个生员,连设置考场需要二十人的最基本要求也达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设艺学科等。 后来维新变法又对科举,有着诸多改进,增加了不少特科。 只不过相较于以上的特科,传统的八股取士才是正途。 当然现在的八股取士又与前朝有所不同,在维新变法中就提到“将正科与经济岁举合并为一,皆试策论,论则试以掌故;策则试时务,兼以专门。” 御史宋伯鲁上书直言道:“由科举出身者,于西学辄无所闻知;由学堂出身者,于中学则茫然不解。” 所以如今的正试,在光绪二十四年礼部重新拟了乡会试章程十三条:“论策各抒己见,体例宜宽,兹以试士,籍以讲求经济实学,尤应征实为尚,无取空言……” 但…… 这都是涉及到了乡试、会试。 不管是洋务运动,还是维新变法,都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改良。上面的乡试、会试变了,但底下的县试、府试、院试还是老一套,只是稍加增改。 例如刚刚结束的滋水县县试,按照惯例,是没有史论题的,只有四书题、五经题,和试贴诗。 明清不重诗赋,所以第一场县试就将试帖诗取消。 “是啊,贵哥,一场考试而已啊!” 鹿兆鹏喃喃自语,他眼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额爸和额爷供额和额弟上学,就是为了能生前在额祖坟上放几串炮,下去之后能有脸见祖宗……” “额不是人啊,明明知道古县令的性情,硬是……硬是写上了该变法……” “额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他轻轻呢喃,而后转为嚎啕大哭。 白贵默然,只能轻轻抚着鹿兆鹏的背,以无声的言语在安慰鹿兆鹏。 写该变法,好似是傻瓜的行为。 但……偏偏就有些傻瓜。 傻的可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前世有一句话,很流行,那句话是说:“岁月之所以美好,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44、士执雉 白贵他是考试的老资格了,知道有什么该写,有什么不该写。 但鹿兆鹏不行,少年正热血,虽然明知道这考试不能写该变法,但还是没忍住心头的冲动,写了上去。 前面的两人也发觉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哭完也就好了。 等待。 “走吧。” 鹿兆鹏袖子一抹,将眼泪拭干拭净,又重新恢复了起来,提着考篮和众人一同入了书院。 书院后宅烛光亮着。 是朱先生和妻子朱白氏在等候。 “念着你们考了一整天,这几天也没吃顿好的,你师娘下厨给你们做了一顿好的,你们过来一起吃吧。” 几人放下考篮,对着朱白氏和朱先生道谢。 朱白氏颠着小脚走了出去,只剩下了桌上的几个男人。 …… 次日。 县衙,后宅。 起了一个大早的古县令准备批阅试卷,近千人的试卷昨夜已经被礼房的书吏挑选好了,去掉一些不合格的卷子,还有一些明显语意不通的试卷,只剩下不到八百份。 厚厚的试卷堆积在书房的案几。 上面没有姓名,只有考房的考号,以防止考官徇私舞弊。 “变法?呵!” 古县令冷哼一声,随手就将一张张激烈言论的考生罢了卷,只不过在看到几个言之有物的考生时,也会面露可惜之色,将其另放一旁,暂未罢落。 大多数主张变法的考生都是言之无物,只说不变法的弊处,但是真的要说到改进的措施,就没有几人能够说出。 这就和白居易写《卖炭翁》一样,写的情真意切,闻者涕泪,但随后一点改进的措施也没有提出,这就是最惹当政者恼怒的事情…… 但偏偏,白居易的才华也不是这些人能比的。 “这张试卷不错……” 古县令有些欣赏了起来,他看着这四书题的破题,忍不住轻轻吟诵,“圣人传先王之学,弥兵于鲁,发周公之德,齐虽大,景公不能甘寐。” “不错,破题破的不错……” 他又看去接下来后续所写,微微颔首,“虽趋于保守,但亦是深得吾心。” “只不过,不知道史论写的如何。” 古县令跳过五经题,去看史论,顿时眼睛一亮,“冯景亭(冯桂芬)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后来香帅在《劝学篇》阐述过何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即我儒家学说,是儒家之道,……” 香帅,指的是张之洞,张之洞号香涛,又是军机处重臣,所以被称为香帅。 “此人史论题所答正贴合了香帅的想法……” 古县令赞同道。 他就是在晚清主持洋务运动时,考取的进士。对于学习西学是持着肯定态度,但是全盘学习西学就又是否定,既希冀变法,又害怕变法。 简单来说,现在清朝的这些官员,原来都是改革派,可又没有跟上时代,趋向于保守的改革,或者改良,就是守旧派。 “此卷可为案首!” 古县令又翻看了五经题,觉得没有出什么纰漏,就断言道。 他将这张考卷另行放置。 就在他批阅考卷到了一半的时候,在旁侍候的婢女突然说道:“老爷,刘师爷来了。” “有请。” 古县令说道。 刘师爷虽然是他的幕僚,但地位在他这里不低,他也有意作出礼贤下士的模样。 很快,刘师爷缓步进入。 等到古县令身旁的时候,以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古县令附耳过去。 “什么?在治下有白雉出现?” 古县令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从藤椅上起身,来回踱步,面露兴奋之色,现在西太后和光绪帝新丧,朝中正一片悲郁,没有了西太后,朝廷中枢没有几人有声望能够压制住南方诸省,都觉得大清摇摇欲坠。 这时候……要是他治下要是有白雉祥瑞现…… 那肯定是奖赏加提拔一条龙! “是哪里的?” 古县令收敛心神,问道。 “县尊,我打听过了,这是白鹿村出现的白雉,听说是他们村一个鳏夫儿子捡的野鸡蛋,孵化之后就是白雉,而且这个鳏夫的儿子现在正在县里参加县试……” 刘师爷搓了搓手,也是高兴。 好事,这是大好事,一旦古县令升迁,他们这些幕僚也会地位提升。 “《周礼·春官·大宗伯》说过:‘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现在他正在参加科举,这是好事啊!” 古县令深吸一口气,顿时感觉到天助我也。 什么是士? 读过了几本书的人,不能叫做士。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叫做士。 恰巧,此人正在科考。 一个百姓发现白雉,和一个儒士豢养白雉,哪个更有噱头? “此人不管文章如何,必须中选!” 古县令当机令断,让左近的书吏立刻去拿号谱,找到刘师爷所说的人。 “那人是朱先生的弟子,叫做白贵。” “县尊,你那日在文庙还亲自和他说过话。” 刘师爷又道。 “是他?” 古县令神色变幻了一会,他轻轻叹息道:“我知道梦周兄的想法是好的,这件事也有操作的余地,现在朝廷不比以往了,以往说释放修建陵寝的役夫,一定是处斩的下场,但现在不同了,朝廷说不定会允了梦周兄的上书……” “可是……若是赦免了这些役夫,那么受罪的就是这秦省上上下下的官员了。” “梦周兄也有可能问斩!” 他虽然是一个个小小的县令,但也是百里侯,人情世道清楚得很。 一旦谏言上书到朝廷,为了免士民沸腾热议和洋人人道主义的干涉,说不定就会顺水推舟赦免役夫,然而是一定会治罪秦省官员的,为什么没拦住上书?致使朝廷丢了面子! 所以秦省上下官员为了自己的官帽,串通一气,这件事压下去了。 也幸好朝廷现在争权,混乱无序,无人有暇搭理这里。 “且看看他的文章吧。” 古县令迟疑道。 少倾,号谱被拿了过来,可搜寻遍了正在批阅和已经批阅的考卷,就是没有找到‘地--丁辰’的试卷。 “奇了怪了,怎么会没有呢?” 古县令纳闷道。 “县令,还有那张试卷……” 刘师爷指了指放置到一旁,被古县令视作案首的试卷。 45、得中案首 “这……” 古县令也觉得有些不太相信,这张试卷颇合他的心意,而且文章颇为老道,休说是县试,恐怕府院两试也会一举通过。 他不由想起先前在文庙与少年相遇的一幕。 普普通通一儒生。 不像是才学横溢的人啊。 古县令皱着眉,走上前去,发现在考卷上面当先的考号正是‘地-丁辰’三个字,与号谱上的考号和姓名对应。 他又看了一眼考卷,忍不住发笑,摇头道:“这个白贵,是个聪明人啊!” “县尊此言何意?” 刘师爷有眼色的上前捧场,古县令这句话就是意味着他现在有了谈兴。 “你看一看这张试卷。” 古县令将试卷递给了刘师爷,然后缓缓说道:“当年张太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在嘉靖二十八年上书《论时政疏》,陈述前明弊病,但这奏疏没有引起嘉靖和严嵩的重视,不然他也早就被贬官了,而后隐忍负重二十九年,才开革变法……” “可这文章上皆是保守,无言西学之道。”刘师爷捧着试卷,紧缩眉心,他也看了不少应试考生的试卷,不乏说要大开国门,竭力学习西学,可这文章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所以这才是聪明人……” 古县令和刘师爷对视一眼,皆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谈该不该变法,不是你们这些刚刚参加县试的儒生能提的,要提的,也是朝堂上的中枢宰执。到了这个份上,说的做的才算准! 凡事论迹不论心! “那县尊的意思是……” 刘师爷明知故问。 聪明人不会犯事,至少在他任内不会犯事。 朱先生是聪明人,但他不懂得什么是明哲保身之道,所以他既聪明,也不聪明。 “他本来就是本县令看重的案首,本官还能有什么看法!” 古县令捧起侍女泡好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 “是是是!” “是我糊涂了。” 刘师爷立刻反映了过来。 现在白贵可是按照才学被古县令选中的,那么等到放榜的时候,再说白鹿村出现了祥瑞,这也不迟,这反倒更能加大祥瑞的作用。 …… 距离正试过后的第三日。 县衙放榜了。 “快,兄台,还在这个饮茶作甚,赶紧去县衙,县衙就要发案了。” 一道声音自食铺门口传来,早就等候多时的考生三五成群从县城各处鱼贯而出,有的性子急的,连忙朝着县衙奔去,想抢占一个好位置。 人潮汇集,人挤人。 这可比年关时,滋水县表演的社火还要轰动。 “走,我们也去吧。” 书院内,白孝文听见街上的喊声,起身邀着三人一同去看榜。 他看到神色稍有些失落的鹿兆鹏,安慰道:“兆鹏,谁说县尊一定会罢免该变法的文章,只要你不出格,县尊说不定也会将你录在副榜。” 副榜,入了副榜的考生是第一次没有考好,可以参加下一次考试。这往往是虽然不合县令心意,但是惜其才,录入副榜。在接下来的考试中,若是入了县尊的眼,说不定也能获得参加府试的资格。 鹿兆鹏神色缓和,和几人一同出去。 走到街头。 只听见响了三声铳子,就有乐班吹奏着乐曲。 虽然放榜处围着不少的儒生,但在几人的奋力拥挤下,还是站到了二三排。不多时,就看到几名书吏走了过来,手上拿着红色的榜纸,贴在了墙上。 考试揭晓,谓之发案。 发案用的纸张呈现一个大海碗,也叫团案。总共取五十名,这是第一圈。圈内分为内外两层,外层三十名,里层二十名。 在榜纸上不写姓名,只写座号,即是考号。 没在榜纸上面的,就叫做出圈或者出号。在圈外又设置了副榜为后补,若是进入了副榜就可以参加下一次考试,若是主榜的考生下一场考试考的不好,副榜就可补入主榜。 最后一场犹在主榜上的,就有了参加府试的资格。 而往往县试以第一场正试为主场,比重最大,可以说进入内圈的二十名基本已经获得了进入了府试的资格,只有外圈的三十名才有可能被副榜补入。 众人忐忑不安,待书吏退下之后,立刻凑前看去。 “额在圈内,额在圈内,还是内圈……” 一个老年儒生激动的语无伦次,进去内圈,基本上就有参加府试资格、 就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 一些年轻,一腔热血的儒生待看到自己的考号没在榜单上,犹自有些不信,他们不像老年儒生,大多人都锐利进取,文章中锋芒毕露。 以为会得到县尊赏识,却不料……却是罢卷下场。 “额在副榜……” 鹿兆鹏有些欣喜道。 做完之后,他越想越后悔,觉得悔不当初。这次入了副榜,还有机会。 “额名在孙山……” 白孝文讪讪一笑,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位置可是最危险的,在正榜的榜末,一旦不小心,就会落榜。 名落孙山,指的是名次比孙山还差,孙山就是榜单最后一名。 大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名次,没找到的,那就是已经出圈了,没有资格再进行下一场考试了。回过神来,开始关注内圈的名次。 “地-丁辰,这是案首啊!” “谁是地-丁辰?”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案首,逆时针排序,排在最中央的就是地-丁辰这个考号。 在前排的儒生大声嚷着,想要找出“地-丁辰”到底是谁。 “走吧!” 白贵对着几位同窗说道,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次,心里落下了一颗大石。虽然对县试有着种种准备,但待看到真正名次时,才能不再紧张。 “白兄?你的名次呢?” 周元看到自己的名次在内圈,也是松了一口气。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 有朱先生的教导,可以说整个滋水县应试的儒生比他们厉害的,不怎么多。 白贵笑而不语。 等拉着走到人潮外面的时候,他才轻声说道:“是案首!滋水县的案首!” 此言一出,所有人像傻了一样的看着他。 “案首……” “案首啊!” 中了县试案首的人,基本上到了府、院试是不会被罢免的,除非写的实在太糟糕,或者触犯了忌讳,不然都要给滋水县县令一个面子。 如果罢了案首的卷子,岂不是说滋水县无人才? 这可是你滋水县县令的严重失职! 古代当地方官,不管如何,是以教化为先! 46、不忍苛责 一个县试案首的身份,基本上已经是预定生员了。 “真有你的。” “也不枉费你这么多天的苦工。” “你是案首身份,也应当请额们吃顿饭……” 白贵在同窗之间的人缘不错,听到他成为案首之后,也是纷纷恭喜祝贺,虽然几人也是心底里五味杂陈,但也升不到嫉妒。 一些应试的技巧,也是众人分享。 几人闹着要去县城饭铺里大吃一顿,祝贺一下。 “好,今天额就请你们。” 白贵点头,中了案首理应请同窗吃顿饭,这段时间他在午学下课后苦读,午饭也是由几位同窗帮忙携带的,有这恩惠,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借此机会也好回报一二。 他这案首身份,一方面是他自己的苦读,另一方面也离不开村里的几名同窗,和书院师兄,以及徐秀才和朱先生两位先生的教导…… 人知恩,得报答。 几人准备一同去一家声名不错的中档食铺。 但就在这个时候…… 街道上忽然有拿着官衔牌的衙役开道,又有乐班吹奏,两名轿夫一前一后,抬着轿子,轿子里是一只通体白色的鸡,大概两三个月大,双脚被绑在了轿子上,动弹不得。 这荒诞的一幕出现在了县衙门前。 “通体有如白玉,又不像是寻常的家鸡,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白雉?” 一个个儒生惊呆的看着这只被束缚在轿子上的白羽鸡。 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见到祥瑞,哪怕是能沾一些光,也是好的。 “额听说啊,前些日子就有传言,说是在白鹿原上出现了白雉,想不到果真就有白雉现世,看来咱们这白鹿原真是个人杰地灵的福地啊……” 几名穿梭在人群的帮闲散布谣言,轻车熟路。 “那可不咋的!” “上次咱们白鹿原在宋时发现了有白鹿现世,吕家一连四个都考上了进士,现在见到这白雉,指不定咱们滋水县也要出一个进士了……” “进士?” 不断有儒生砸吧砸吧嘴,眼露羡慕之色。 进士功名,可以说得上是真正的荣耀故里。一旦有进士功名,就会立刻被吏部授官,最低也是一县的县令或者县丞。 “这白雉是从哪现世的?” “汉班固在《白虎通·封禅书》中说‘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说不定我也能去碰碰运气。” 几个动了心思的路人询问打听。 正在乐班吹吹打打的时候,古县令从县衙正门而出,官服是七品鸂鶒补,朝冠顶饰小蓝宝石,踱着官步,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何事惊扰放榜?” 古县令明知故问,眼睛瞪向在街道上的领头刘师爷。 刘师爷上前作揖行礼,说道:“回县尊话,我等查明在滋水县治下白鹿镇白鹿村有白雉现世,故此前往捕捉,不料这白雉竟然是由一户人家豢养,我等以二十两银钱买来一只,奉于县尊……” 天降祥瑞,这可是在表彰古县令治理一方的功德。 古县令脸色紧绷,肃容道,“是哪户人家豢养,可曾欺压豪夺?不可有丝毫隐瞒,不然本官绝不轻饶!” 他这幅模样像极了为民做主的好官。 听闻祥瑞,先不关心祥瑞,而是关心这些胥吏有没有欺压百姓。 街道上的不少人见此赞叹起了古县令,说古县令真是爱护百姓的好官云云,其中虽然不乏有刘师爷早就安排的托,但也有一些百姓是出自真心实意…… 不然若真是声名狼藉的官员,哪怕有托,其他人也会道路以目。 “我等不敢!” 刘师爷和衙役连连摇头,“此户是白鹿村的白友德家,白友德之子尚在县考,要是我等有欺压、强取豪夺,以大人官名,此人定会上告!” 县考时,若是真有考试的考生告状,这绝对会引起轰动。 可以说滋水县的泰半士绅都集中在了县试这一天,一旦上告,这可与刁民告状不同,是正在科考的儒生告状…… 这行为不亚于现代正在高考时,第一个考试完的考生说我要举报谁谁欺压良善,一下子就会立刻轰动全国。 围观众人也是点头,这话有理有据。 “他?难道是天意?” 古县令愣住了,他喃喃自语道:“他刚刚被本官点为县试案首,现在就传来家中豢养白雉,难道这是冥冥之中的祥瑞庇佑?” 刹那间,古县令的这句话,就如同将水泼进了热油里。 啥? 那个白鹿书院的白贵是案首? 地-丁辰是他? 他家豢养了白雉,所以有祥瑞庇佑,成了这届的案首。 一时之间,羡慕者有,嫉妒者有,有些人立刻觉得不是自己的才学不如案首,而是自己的运气没有案首好,还有的人有所怀疑,会不会是古县令早就知道祥瑞的消息,因此点了地-丁辰为案首? 特意前来演的这一场戏。 这部分质疑声不算大,但早就准备的古县令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他示意身旁的书吏,让其将案首的试卷张贴在榜单旁侧,以示他判卷公允。 虽然这点人的质疑声无关紧要,他以权势就可以压下去。 但现在白贵既然有真才实学,那么就没必要如此做,反而展示试卷,更是彰显祥瑞的作用。 “好老辣的文章,字字珠玑,他为案首,我服了……” “少年正当锐利进取,人不轻狂枉少年,他明明一个少年,可偏偏……唉……” “听说他家贫寒……” “原来如此。” 见到考卷被张贴在墙壁上,众人心服口服。 甚至有不少儒生本来看到这守旧、保守的文章,激进的他们直接破口大骂,怎么还会有这般迂腐的人,现在若是还抱残守缺,有亡族灭种之殇,然而听到这白贵只是家中贫寒的十几岁少年时,心中也就不忍了…… 他只是一介少年啊! 若非早就经历世间磋磨,谁又愿顿步不前。 见此,古县令不由大喜,他本来还担心自己将试卷展览之后,虽然可以打消他舞弊的嫌疑,但也有些担心会不会对白贵这个少年声名产生影响,这是他有些不忍的,但为了自己的前途,只能选择牺牲这一部分的顾虑,却万万没想到,白贵的年龄和家世,致使世人不忍苛责。 “时来天地皆同力……” “莫非这白雉真的是祥瑞?” 古县令也有些怀疑了。 47、格局大了 见势不妙的白贵早就拉着几名同窗躲进了临街的店铺,假模假样的装着挑买东西,却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议论声。 这时候,不见面比见面好。 见了面,评足论道,总能挑剔出一些弊处。 “白雉?那天原来我们捡的野鸡蛋孵化出来的是白雉……” 听到外面的议论声,几人也有些惊讶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起眼的野鸡蛋能够孵化出祥瑞来。 这时,他们心底不好受了起来,当初他们将野鸡蛋全部送给白贵,这野鸡蛋现在是祥瑞,岂不是说他们留不住福气,将福气拱手相让…… 一这样畅想,脑袋就刹不住车了,各种歧念冒了出去。 “贵哥是第一眼发现野鸡蛋的!” 鹿兆鹏冷声看了几人一眼,强调道。 这几人中,他的道德底线最高,也是他最早掐灭了心中的恶念。 “这……,抱歉了……” 白孝文笑了笑,但不可避免的,他们之间从前和睦的氛围,在言语间仿佛也有些疏远了起来。 这点,他没注意道,但细心的白贵却察觉到了。 这似乎是很不合逻辑的事情。 但落在了局中,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够淡然视之的,就成了一块心病。明明白贵什么也没做,这野鸡蛋也是他故意放那里的,但站在白孝文的立场上,本来我念及你家中贫寒,所以特意将野鸡蛋留给了你,并且还送了两车柴火,让野鸡蛋能孵化出来。现在却不动声色的,“你”将大家的福运夺走了。 这块心病不是病,但却会随着其他事端的引导,越放越大。 “白兄!放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周元斩钉截铁道,他与白贵经历过焚烧反书事件,之间的友谊比他人更为牢固些。 “不!这白雉祥瑞不是我的!” “是大家的!” 已经切实得了好处的白贵,当然不会这么自私。说实话,要是没有白家的引荐,他再是资质禀赋超群,那又有什么用呢? 师娘朱白氏对他的亲近,朱先生对他的亲近,何尝不是有一些白孝文的因素在内? 不然无亲无故,别人也不会在这么上心。 独占惹人嫉恨,共赢才是王道! 另外他已经占据了祥瑞的大头,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一些汤汤水水的也不能吃相这么难看…… “大家?我们?” 几人疑惑的看向白贵。 “这白雉县衙只买了一只,这么多野鸡蛋,理应不会只孵化这么一只。我的意思是,将白雉鸡作为族产,咱们整个白鹿村一起养殖白雉鸡,发家致富……” 白贵眯了眯眼睛,说道。 这年头,宗族的力量是最大的。先前他离开白鹿村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可越是融入这个清末社会,越知道没有宗族,寸步难行。 没有宗族,他进不了书院! 没有宗族,他没有门路! 没有宗族,这白雉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当然,这也是跟他目前是个读书人,有前途的读书人有原因,他的地位在宗族中也算是比较高的,有宗族能够获得更高的好处。 不然若是族内地位低下的……,可能在宗族中还会受到欺压、剥削。 现在他是县试案首,几乎预定的秀才老爷。白鹿村族人再愚蠢再傻,也不会抢夺属于他的利润,将其让给族产,有白嘉轩这个处事公允的族长在,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看着众人震惊的神色。 格局…… 这格局大了去了! 他们纵使再读过经书,但见识哪能和白贵这样的后世人相比,对财产的见识还受限于从地里刨食,不可避免的对财产自私、狭隘,他们可以在一些事上处事仁善,但是涉及到白雉这等下蛋的母鸡时,就难免想到独占…… 没想到过,白贵还会将这财源拿出来,赠给族产,由全族一起经营。 “真的?贵哥,这样太让你吃亏了!” 先前还对白贵隐有不满,现在内心羞惭的白孝文首先就开始为白贵着想了,他计算道:“这白雉县衙买了一只二十两,赠给族产,这得多少钱,太大方了,这得损失多少银子,额爸都没有这么大方,他脸上说捐赠几两几两银子,回去就自个扇自个的耳巴子。” 几人:“……” 白贵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不一样的,指望额爸,一个人能照看十来只鸡就顶天了,但是咱村人有一百多户人呢,这能有多少鸡?是躺着赚钱的买卖哩!干啥让额爸受累养鸡,族中把鸡卖了,分给他一部分钱,让他当老爷不行么?” “再说,这鸡是县里溢价买的,一个白雉值这么多钱,但是一群白雉就不值这么多钱了。” 几人听着有些懵。 白贵开始耐心的给他们讲清楚这里的门门道道,为啥家中明明孵化出那么多白雉,县衙只收购一只,不就是因为物以稀少为贵,而且白雉只有一只,才能证明这祥瑞的罕见,上报给朝廷,朝廷给的嘉奖会多…… 至于二十两银子,他们竟然还认为卖便宜了! “这鸡指着祥瑞的名头能卖上一阵子,一旦时间长了,也就吃个新奇!” 白贵说道。 这句话有真有假,要是能将白雉鸡成功打造成奢侈品,这就压根不愁销路。 “另外周兄,你家不是在西安开染坊铺子吗?看能不能在西安给咱另起一家食肆,办好路子,额听说鹿家老太爷可是原来的天下第一勺,烧葫芦鸡是一绝,咱们村的勺勺客走的不少,要是能把这些人招来,打造属于咱们村的店铺,只卖这白雉鸡做成的葫芦鸡,相信能畅销全国!” 白贵看向周元。 南原庞家村的周家可比白家和鹿家富裕多了,在西安城有路子,能开店铺。 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四个同窗也不能只独独落下周元一个,不然周元再和自己关系要好,也会心里泛着嘀咕。 他这是想到了后世卖的火热的沙县小吃,还有金城(兰的别称)拉面,真正要帮白鹿村富起来,回报乡梓,就是靠开饭铺。 能从村里走出去的勺勺客手艺绝对没问题,只不过勺勺客这行业也是下苦的命…… “能行!肯定能行!” 周元一口答应。 不行也得行! 48、八条目 这是义气所在! 大不了就当开了店铺亏了本,再说,这开饭铺能亏啥本钱? 现在地价房租便宜,开上一间先试试成色,大不了不行就关门么,这损失不了几个钱。 “好!咱秦省的葫芦鸡有了白雉这个名头,说不定能开往大江南北!” 白贵见这事敲定,也就满意的笑了笑。 白羽鸡,可是后世著名的快餐鸡,这鸡生长快,产肉高。是良种中的良种。虽然吃起来没有鸡味,但想来现在也没啥饲料喂养,凭着长的快的优势就能畅销全国。 再说…… 如今清末饭桌口味和后世相差也是有的。 后世以少脂为好,多吃瘦肉,但是这时候,四处打听打听,都知道去割猪肉的时候,让猪肉佬多割一些肥肉。 缺油水缺的严重! …… 回到书院。 听到几名学生的讲述,朱先生眉眼带着喜色,微微一笑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修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你们能治一家一族,隔日就可为治国之良才!” 朱先生很是赞扬道。 这句话出自大学,凝缩一下,就是儒家的三纲领、八条目中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八条目,也是儒家的认识论。 让宗族富裕,乡邻受其恩惠,这在儒家中是很值得赞扬的事情。 “多谢先生夸奖了。” 白贵和几名同窗躬身行礼。 什么是名气。 名气就是无数人添砖垒瓦,硬生生把你抬上去的。 他这件事要是办成,由白鹿村勺勺客制作的葫芦鸡卖向大江南北,谁不知道他白鹿村仁义,谁不知道他白鹿村出了个祥瑞庇护的仁义秀才…… 不错,现在中了案首的白贵,已经自认为自己是秀才了。 十拿九稳。 有这个自信了。 “我待会就给嘉轩去信,让他操办这件事,还有请教几个好友,看附近有没有鸡倌出名的,让他们帮你们养好这些白雉鸡……” 朱先生慨然说道。 在白鹿村,地位低下的白友德可能难保得住白雉鸡的利润,但白贵的身份可以,在滋水县和秦省之中,白鹿村难保住这白雉鸡做成葫芦鸡巨大的利润,但朱先生作保可以,至少一些宵小之辈是不会来打扰的。 从朱先生上书事件,就能知道朱先生的人脉有多大。 放榜过了一日。 县试第二场考试就开始了,这场考试叫做招覆,也叫初覆。 第一场正试从滋水县各村各地前来赶考的儒生约近千名,但在第一场放榜之后,未入圈的和未录入副榜的其他儒生就被刷走了,赴考的考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五十多人。 一场考试淘汰十之六七,极为恐怖。 剩下的考生则是继续淘汰,直到最后团案(正榜)中选出五十名考生,才可参加府试。 通过考棚龙门,进入考场。 人数变化之后,考试的座位也开始调整了。公堂和公堂外面的院子摆满了案几,不再另行分配考房。作为案首,白贵直接坐在公堂正中,左右两边无人,独占鳌头,在古县令的眼皮底下作答。 第一道考题,是试帖诗。 第二道考题,则是论述英吉利和东瀛政体。 第三道考题,是考较圣谕广训和一些四书五经的墨义题。 每一道考题都被书吏举着牌灯在各个案几的走道旁来回展示,而就考的考生则抄写下这三道考题,以此作答。 第二次考试不比正试,基本上都是考的记忆性题目。 比如第一道考题的试帖诗。 试帖诗起源于唐朝,最为著名的莫过于白居易写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不过在王安石的熙宁兴学,也就是变法中,试帖诗这一项被王安石取消,到了元明两代也没有恢复。直到清朝乾隆时,试帖诗才被恢复。 清朝的试帖诗比前朝更严,出题用经、史、子、集语,韵脚在平声各韵中出一字,所以应试者必须能够背诵平声各韵之字,诗中不能出现重字,语气必须庄重。 这次县试的试帖诗题目是“吴王醉处十馀里。” 是唐代罗隐的咏梅的梅花诗,不过要是不知道,并且没有看过这首罗隐的咏梅诗,就答非所问了,这也是考验考生是否博学的一个考点。不过历代以来的诗词不知多少,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只需格式正确就行,考官一般也不会太过在意。 就像附加题一样。 第二道题的论述英吉利和东瀛政体。 这道题对于考生来说,也是简单,只需陈述就是。对英吉利的政体研究,在两鸦之后数不胜数,甲午战败之后,对东瀛政体也是不断研究。 可以说国内最熟悉的国家,就是英吉利和东瀛,考这两个不难。 在考前,在书肆就有人专门贩卖这种政论。 县试题,只要答上二三点,就可行了。 最后一道题的圣谕广训,老题目了,这是清代读书人必须要全文背诵默写的题目,也没有难度。 第二道政论体,白贵基于后世的见识,对英吉利和东瀛的政体了解要比这些刚刚睁眼看世界的晚清人强上不少,但他已经是案首,不必急于表现,按照记忆中书肆贩卖的政论答上去。 因为一旦说的太多,就容易犯错。 现在的晚清正在徘徊在清末新政时期,这时期百日维新变法失败,以前洋务运动的一群老臣也开始着手改革,但相比于康有为等人的激进,他们就保守多了。 不过半个时辰,三道题目皆已经写完。 仔细端详看是否有错别字,和犯的忌讳,直到没有之后,白贵起身,捧着试卷呈递给了正在假寐的古县令。 “答完了?” 古县令有些吃惊,他记得第一场正试的时候,白贵可是临考场时间结束时交卷,现在第一个交卷,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考场人多,可他也是进士,进士就没有一个不记性过人的。 “还请县尊审阅!” 白贵恭敬的躬身行礼,将捧着的试卷再往前送了一截。 该争! 就得争! 现在他是案首,要是弱了别人片刻,指不定有多少闲言碎语,再说,此刻不是正试,正试都是考的长篇文章,需要苦苦思索,寻章摘句,字字斟酌,可现在只是考验平常的记性和知识广度,早一些没有什么担心的。 49、翻译学科 “答的尚可!” 古县令随手接过考卷一观,用着朱笔在考卷上面连连画着红圈,期间不断满意的微微颔首,等过了约半刻钟。 他将试卷放置在桌案上,然后审视在一旁等候的白贵。 “自古三教流传,儒宗而外,厥有仙释。朱子曰:……”(自古以来三教流传,除了儒学为主题之外,还有其他的道佛之学。) 古县令微微一笑,示意白贵回答。 这是当堂提问,一般在考试交的早的,试卷可入眼的,都有此例。 作为案首,他得到这个待遇,几乎是注定的。 这句话提问的十分简单,是圣谕广训的第六训,题目为:“黜异端以崇正学朕惟欲厚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学术。夫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惟此伦常日用之道为智愚所共有。索隐行怪,圣贤不取。” 意思是,想要民风淳朴,第一件事就是正人心,想要正人心就要弘扬学术。人生下来,只有纲常伦理是智者和愚者都有的东西。其他的寻求事物隐僻之理,怪异的行为,是圣贤不愿接受的。 在这道圣谕之下,则是对贬黜其他学说的引证。 这道圣谕也是为何清廷闭关锁国,抑制科技创新的原因。一旦有了其他的学说,人心就思变了。是康熙雍正的祖宗之法,以此达到正人心的作用…… 作为清代科举的必备科目,他是惯能娴熟的,稍加思索,就有了这段话的整体轮廓。 不过他也在思考,古县令这句话的意思所在,真的就是简简单单的考验才学吗? 是古县令的暗示? 还是提示? 还是在这一句话中给他通气? 白贵不明所以,时间短暂,他迅速脱口而出:“朱子曰:‘释氏之教,都不管天地四方,只是理会一个心,老氏之教,只是要存得一个神气。’此朱子持平之言,可知释、道之本旨矣。……” 他背的是官话,字正腔圆,完全没有半点秦省口音影响。 这段圣谕也是端正人心的举措,防止道、释两家携裹百姓作乱,所以每到朔望日宣读这些言辞,让百姓只崇儒学。 “不错!不愧为本届案首。” 古县令这下有点欣赏白贵了,他在外省做官,最苦恼的莫过于每日听当地方言。白贵这标准的官话,让他的耳朵也为之一悦。 接下来,古县令又考校了白贵其他的经义,白贵只是稍稍停顿一二,接着流利答出,没有半点慌张。 第二场招覆试一过,在堂会考的所有考生,再无人对白贵的才学提出质疑。 虽然大多问题考校的简单,却也对案首这个身份名副其实。 县试一般有着四次考试,除了第一次正试之外,其余三场考试重要性大大降低,是为了当面筛选出一些才学不济的考生,也是为了给县令留有充足的余地,以便再次细心筛选考生。 后三次考试途中,在公堂上坐着的老年儒生越来越少,实际上他们的经义和政论什么的,是基本没有什么差错的,往年也是多次过县试,但到了府试和院试折戟而归。有人甚至曾经还是县前十,但儒生没有功名,越老越不吃香…… 之所以第二次招覆试混入了二十来名老年儒生,团案上也录了七八名老年儒生,完全是古县令在第一次正试是以变法与否罢黜考生,以此为基准筛选。 但到了后三场考试,古县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些老年儒生再次通过县试,取得府试资格。 如果县试团案最终取中的五十人老年儒生太多,那就是他作为县令推行文教的失误,这个后果是很可怕的,有一二儒生,还可以说怜悯他们,但太过……,必须罢落。 如此一来,缺额太多。 因此,白鹿书院的四个同窗,竟然罕见的无一人被罢,全部通过,进入了县前五十,取得了去府试应考的资格…… …… 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宋伯鲁上《请改八股为策论折》,认为“自乡会试以及生童科岁一切考试,均该试策论,除去一切禁忌,义理以觇(han,窥测)其本源,时务以观其经济。” 此奏折被光绪帝采纳,但随着维新变法失败,八股取士亦是被保留。 三月上旬,西安府下辖各县均已科考完毕,府衙亦是下放了四月中旬进行府试科考的公文,同时也钦定了此次府试科举考试的章程,以策论为首场,并备以西文翻译,考生可自主选择各国西文,第二场才是科举的循例,考四书五经题目,第三场是帖经、墨义等题目。 “此次府试变动较大,我从友人那里听闻是西安府学、第一师范学堂、宏道高等学堂等几个学堂上奏尹知府,要求一改往年八股取士,尹知府没有同意,但还是将策论放在了首位,又增添了西文翻译……” 午时,朱先生一脸疲倦、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带来了这个消息。 他自从县试结束之后,就出了滋水县,外出讲学。但正在宏道高等学堂讲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书院,告诉给了白贵四人。 他一扯瓷盘上放置的拐枣,新从山上摘的,咬在口中,冰冰凉凉带着甜味的汁水从嘴唇渗到喉咙里,干涩的喉咙有些缓和。 “什么?增添了西文翻译学科?” “额们可是从来都没学过西文翻译,这咋考?” 几个人瞬间坐不住了,刚刚从县试的余韵里清闲没多久,就又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 他们虽然也是村中富户。可西文翻译老师还是请不到的,这类老师大多留洋而归,在各地衙署是香饽饽,就算不欲政事,也能到各地学堂当个先生,清闲,又尊贵。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朝廷现在重西学而轻中学,这次府试增添翻译学科理所应当。” 朱先生轻声叹了口气,他久居滋水县已久,可外面的世界一变一个样,他去西安府学、宏道高等学堂等几个学堂去讲学,以往尊崇礼师的学生对他也有些轻视了,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但讲学之时,认真听讲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50、割裂 人心思变! 朱先生明显的看出,现在这几年的人心变化。 城里!城外!两个世界! “难道现在让我们去学西文?” “开什么玩笑!” 周元不敢去骂尹知府,但他敢对这新出台的公文发牢骚。 西文,哪里是这么容易学的。 “唉!我已经拜托了几位友人,如果你们想要前去学堂学习,他们是愿意收的,且是不计一年学费的,你们四书五经也有了底子,学一些实学也是好的。” 朱先生轻声叹气,这时他也不忍心苛责周元不知礼节了,任谁学了一辈子的知识,临到头了,去被告知还要再加上一门应考,谁都会发疯的。 “是!先生!” 几人还想再询问一二,就被白贵适时的制止了,他们缓步告退。 这时候的朱先生需要休息了。 此时正是春日,阳光明媚。 几人走出起居室。 “这些学堂的学生太过分了。” 白孝文不满的嘟囔道。 和他们这些科举出身的儒生不同,在西安府开设的这些学堂的学生,无须经过县试,只需在学堂内成绩优异,取得一定名次,就可进入直接进入院试、府试不等。 不过这也是宋时的旧制罢了。 宋时的王安石变法,开创三舍法,一度废除科举。为国拔擢人才是以在太学中进行考试,把太学生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等。上舍生成绩优异者直接授官,内舍生直接参加殿试,下舍生则参加省市或者经过吏部考试之后就可授官。 新瓶装旧酒! 在1901年,朝廷颁布《学堂选举鼓励章程》,规定可从学堂内优秀的毕业生中,选拔出官员。还有1902年的《钦定学堂章程》,规定高等小学、中学、师范、高等学堂、大学堂毕业生,分别给予附生、贡生、举人、进士等称号。不过此项规定虽然颁布,却也未能实施。 现在这些学堂的学生也是如此,无需县试,名次好的直接就能参加院试、府试。 于国,这样无可厚非。 因为八股取士选拔出来的人才,实在是不堪造就,已经适应不了新时代的发展,更何况是这样民族危亡的时候。 但对于乡间的这些儒生,可就是毁灭性打击了。 “先生都说了,他可以将我们举荐到学堂去,并且能免一年的学费……” 白贵语气微微一滞,这次县试中,除了他,剩下四人虽说通过县试可以,但等到了府试、院试,哪怕没有这翻译学科,通过两试显然也有些难办。 再说,现在清廷岌岌可危,他是有挂,通过科举容易,又有县试案首身份,基本是稳了,所以才选择这条最容易的路。 但鹿兆鹏他们几人,最好的出路还是在学堂中学习实学。当然,他也得趁着这个机会去学堂学习实学,如此才有用武之地。 四书五经,只是中学的基础。清末民初,不学习西学,终究是会落后的。前世的教育体系,也只是开民智,真正落到实学上,除了到大学专门专业去学,否则也只是一个半吊子。当然,一些大佬不归于此列。 在高等教育改革中,所谓的高中,本来也只是大学预科罢了。 后世施行的六三三学制,也叫1922年新学制,这是阿妹肯国确立的。 “罢了,那额们就先去学堂学习西文,等临到府试的时候,再去试试……” 一声叹息,几人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最好的抉择。 要是学的快,说不定还能通过府试。学的慢的话……,那只能算是时运不济了。 在学堂学习的学费颇贵,压根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承担的。 能够免去一年学费,也算是朱先生的努力了。不过也与他们的成绩有关,他们也是通过县试的儒生,也算是一方人杰,说起来才不费事。 除了师范学堂的师范生不需要缴纳学费之外,其他各个学堂的学生都要缴纳学费。不过师范生也需要缴纳十枚银元的保证金,等到毕业后发放。 在1904年的《奏定学务纲要》中规定:“每月均遵缴学费五元。” 也就是说,按照清廷制定的规定,各个学堂招收学生最基本也要每月缴纳五枚银元。但是地方上的肯定是另有增收,五元只是最基本的学费,还有其他的学杂费、膳费等等。 哪怕是白家和鹿家,上学堂,也得出大血! 迅哥儿家道中落之后,也是没能力上得起学堂。所以选择去了江南水师学堂,这相当于军校,是免学费的,还发给津贴。 但进军校,那是掉脑袋的行当。比师范生好不到哪里去。稍有家资的人,也不会选择这两种免学费的学堂。 “对了,兆鹏,你爸研究将白雉鸡做成葫芦鸡,研究好了没有?” 一时之间,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白贵转移话题,问道。 葫芦鸡是秦省名菜,相传是唐时宫廷御菜,各个来秦省的官员,品尝菜肴的时候,这葫芦鸡都是第一道名菜。 不过白雉鸡的品质和口感,还是和本地鸡是有区别的。 这都需要改进。 “额爸已经改进差不多了,虽然口感没法和咱的倭倭鸡相比,但味道也是颇为新奇,应该能够大卖。” 提到这件事,鹿兆鹏脸色好看了许多,有些眉飞色舞道。 虽然鹿家有些“耻”于谈葫芦鸡,但是在看到这葫芦鸡产生的巨大利润之后,同时能带动富裕整个白鹿村,有个好名气后,也就没有推拒了。 倭倭鸡,是西安城里三爻村产的鸡。去了别的地方养的鸡,味道就不正。 “那好,咱去学堂之前,也回村一趟……” 白贵说道。 他们几人自从跟随白嘉轩来到滋水县城之后,一直攻于学业,所以也没有回村,来往也是找来县城的邻村人捎带信件。 去西安城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村一趟也好。 “行!咱到时候一块回村。” 几人点了点头。 “白兄,城里的店铺也托牙行快选址完成了,既然咱们打算去学堂,那么就去信,把开店铺的地址改到永宁门那里,那块是咱城里学堂的扎根点,咱几个也好照看。” 周元沉吟了一会,建议道。 这条决定很快就通过,开店铺最好还是在眼皮底下为好。 51、日文教师 三日后,一大早。 收拾好行囊的四人拜别了朱先生和师娘朱白氏,又道谢了师兄王儒钦等人这些天一直以来的照顾,就出了县城的涌金门,按照来时的路朝着白鹿村返去。 等回到白鹿村,就已经下午了。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白友德三人早就收到了信件,在进村原上的道路口等着,周遭还有村民自建的乐班吹吹打打。 “这是咱县的案首回来了!” 族长白嘉轩一脸笑意,拿着红绸挂在了白贵身上,扬起下巴,望向一旁闻讯赶来的邻村村民,大嗓子喊道:“咱们白鹿村是仁义之村,才出了这么个小状元!” 很快,聚拢的邻村人投来羡慕的眼光。 有的村长当即就教训村里进学的后生,让刻苦学习,给咱们村也增光添彩。 听到这吹捧词,白贵脸上烫红烫红的,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县案首,可没有以前那般金贵了,虽然还是有着不少好处,可也值不得族长白嘉轩夸奖小状元一词。 但他也没反驳,村里出的人物越多,邻村的人就越是不敢小瞧。争水灌田的时候,村里人也有底气多占一分,谁家娶妻也能有底气少要一些彩礼…… 好处是不少的! 不然为啥有这么多村人给他捧场。 吹奏的乐班一路跟随。 回到村。 白贵和几名同窗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前往祠堂的学堂,先拜谢恩师徐秀才。 东边厦屋,用土隔的寝室。 徐秀才正在温读诗书。 “先生……” 白贵当先跪在寝室门口,对着徐秀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其他几人见状,也立即跪下,口称先生。 和白贵不同,剩下的三人对于徐秀才虽然尊敬,可他们出身富裕,哪里会对徐秀才如此感激。不过儒家重礼,他们也不能看到白贵跪下,他们就干站着…… 紧跟其后,在祠堂外面等候的村民,看到这一幕,也十分纷纷赞扬,“贵娃子是个知道孝顺,讲恩义的好孩子。” “咱村的这些娃娃都是好娃娃,祖先知道也高兴呢!” “……” 村民议论道。 正在温书的徐秀才手颤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从直背椅子上起身,手离开的书卷,几人回来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他没能想到,当初他送去四人参加县试,只存着四人能够多些经验,但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刚进学半年的白贵,就考中了县案首,这让他恍惚像是在梦中一样。 他端着步伐走了出去,走的缓慢,神色不苟言笑。 “你能考中案首,出乎了为师的意料,不过学海无涯,还需你日夜艰习,不可枉费了自个的造化!” 徐秀才走了出来,他没有先让几人起身,而是郑重对白贵说了这一番话。 白雉降,祥瑞生。 这是上天给予白贵的造化。 但若不惜福,这造化就会化作催命符。 “学生谨记!” 白贵只是稍稍一愣,就明白了一些东西,心里也就有些伤感了,这是徐秀才自知以他目前的水平已经难以再教导白贵,所以临别以赠言,算是最后的教导。 他哽咽了一下,立即顿首道。 “你能爱睦乡邻,以祥瑞不自居,为族人谋福,可见你有仁爱之心。希望你能谨记此时之心……”徐先生轻轻一叹,说道。 修身、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的至高追求。 “学生谨记!” 白贵再次顿首。 “好了,你起来吧!你们也一同起来。” 徐秀才含着笑意,看向四名弟子,此次四名弟子能够全部入了团案,有资格入府试,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好处。 至少今后有蒙童进学,也会首选他这里。 “谢过先生。” 周元几人倒是没有什么吃味。徐秀才对白贵两次赠言,对于他们一个也没有。 “想必你们的父母也等的急了,就先去吧。” 徐秀才挥了挥手,将几人赶走。 几人拜别,跟随父母回到了家中。 等刚走到村东头的时候,白贵愣住了,入眼处,是两进的宽敞青砖院落,地面平整,连一根杂草也没有,都用黄土夯实了。 “上个月,你中了案首,族长就领着咱村的汉子帮咱家盖房,这青砖、瓦片都是族长和村民凑的,族长还说哩,咱村案首的咋能住这破房子……” 白友德咧开了嘴,笑的很开心。 娃儿们出息了。 连带着家里条件也好了,村里人赶着要给家里盖房子。 白贵回头仔细打量白友德一眼,白净的长袖绸缎衫,虽然不是时下时髦的,但也不是一般农户能穿得起的,一件就得一两五钱银子打底,这可是银子做的,还带着崭新的瓜皮帽,绑在腰带上的水烟袋烟嘴也是玉石打造的。 发家了! 虽然没有中秀才,但啥都变了! “你是不知道,嘿,等你离开后,黑娃那个怂不上学了,整天在村里晃荡,他爸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丢了份!” 白友德随口说道。 他听的最多的,就是村里人闲谈时,扯上白贵和鹿兆谦做对比,都是长工儿子上学,但出来后,差别就这么大。 这一来二去,他听到耳中,也颇成了他自己的谈资。 白贵也没有打断,只要这话不要在别人面前提到就行,白友德本分老实,这话是断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说的。 他回到屋里。 已经早给他收拾好了床铺,前年新弹的棉花被子,洁净的洋布床单。 “张凤翙兄亲启。” 坐在板凳上的白贵,看着放在桌上的这一封信件出了神,这就是朱先生给予他和周元等人分别一封信的信件,找的西文老师也皆有不同。 学堂已经采用西式教法,也就是班级授课制,和此时乡下的私塾教学有很大不同。 虽教导西文,但为了速进,需另择西文教师。 当日朱先生问他们想学什么西文,有英吉利文、意大利文、德意志文、日文,在府试翻译科目上是任择一门西文翻译。 他选择了日文。 英文他已经会了,与人交流还是通畅的,那么与清廷打交道最多的也只剩下东瀛国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日文就是第二个要学的。 另外现在的外文书,也大多是日文翻译的。 故此朱先生给他写了这么一封信件,让转交给在西安府府衙作缮写的张凤翙做老师,张凤翙是从东瀛振武学校毕业的留日生,刚刚回国,也是昔年朱先生应考的同年,关系不错。 由他做日文教师再合适不过。 52、师礼 提起张凤翙,可能有许多人不清楚。但提起松坡将军,估计大多数人对其履历就有些了解了。松坡将军是在辛亥时,领导了滇省的新军起义。而张凤翙,和他一样,是在同一时期,领导了秦省的新军起义…… 白贵收起了信,将信件用布包好,叠了几层,放在了包裹里面。 什么叫做人脉。 秦省很大,这时候的秦省有着近千万的人口,可去除百分之九十的文盲,再去除一些地位低的儒生,再以秀才功名为门槛,精英阶层的就变得很少很少了,千不存一。进了这个圈子,认识一名后世有名气的人不是什么难事。 张将军和松坡将军也是秀才功名出身。 收敛浮动的心思,白贵从镜中兑换出了后世日文的学习手册,在这没有拜访前的空隙,绝不能放弃对日文的学习,这不仅仅是为了府试。 自东瀛国明治维新之后,此时的日文已经和古日文不同,古日文是被东瀛人称为汉文的。 后世对日文的研究学习方法,已经先进到难以附加。 有了一本较好的日文教材,学习日文事半功倍。 摊开散着墨香的书卷,他学了一会,顿感艰辛。学习经学,还有从前国学的底子,只需再次苦读就行,可日文却是有些无从下手, 他想了想,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昆仑镜,金澄澄的镜面上写着一行行的简体字,在天赋那一栏上,有“勤能补拙”、“多劳多得”、“温故知新”三段字,都是他的事功天赋。 事功天赋,代表着后天努力。 “得到县案首,朱先生的认可,古县令的赏识,徐先生的赞扬,乡人的亲近,道功也增加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道功那一栏,道功则好像取自“天道酬勤”,每取得一项成就,都会增加镜中道功的点数,他此刻的道功已经累计到了二十点,最多的是得到县案首,足足有十点。 “是否兑换百伶百俐天赋?” 心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他内心点头称是。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思维思索速度比平常的自己高了一个层次。如果说,先前是每有所得,皆是聚沙成塔而来,那么现在,就像是陆游说的那样,“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道功点数化为一空,他心思突然有些失落,又有期待。 患得患失。 脑海中的镜面隐去,他再次去看日文,生涩的书页变得有些简单,容易些了。 不管是哪国哪地,文化总有些许相通之处。 这也是赵元任这等天才学习其他语言如此迅捷的原因。只不过大多数人对此相通之处,难以捕捉,但此刻白贵有了前人编写的教材,又有了“百伶百俐”的天赋,读这本日文书也是容易不少。 不过再强的天赋,也要有人教习,不然一口的乡间俚语,是会被人嘲笑的。 比如东瀛的京都人就会嘲笑其他地方的口音不正。 学习英吉利文,也是以一口伦敦腔为上等,阿妹肯国的口调可是被歧视为乡下人。 一上午的舟车劳顿,下午又应酬乡人,看了一会书,白贵就打起了瞌睡。 他这一睡就是一夜。到了赶早的时候,天还未亮,他就睡醒了、 生物钟将他惊醒了。 他从屋子里走出去,熟悉的乡里,和县城的书院有很大不同。一景一物都有些不同,书院的地板是石头砌的,道旁种满了松柏、寒梅、丛竹。而邻家种的树是柿子树,压在墙瓦上的一小截树枝,还能见三三两两的细小花苞。 等到秋日,就能长出香甜的柿子。 “这时祠堂的学堂应该有人去早读了吧!” 白贵估摸着。 他总是第一个去祠堂学习的蒙童,连带着其他蒙童也一大早被迫被父母赶来,内卷到了极致,那时候,村里蒙童大多打着哈欠抱怨他,但也是入了学堂,就坐下来苦读了。 他摸着黑色,穿好了鞋,将在县城置办的礼品提了两手,就推开笆篱门,走了出去。 村东头的老家距离祠堂有些远,他走了大约半刻钟,抵达了,迎面便见到跛脚老汉正提着熄了火的灯笼朝祠堂往回赶。 “叔,还没睡呢!” 他自来熟的打着招呼。 “这……这可使不得。”跛脚老汉看着白贵硬生生给他塞过来的一盒点心,连忙推辞,这一盒点心至少一两钱银子,他是贱命,可生受不起。 “额让你拿着就拿着么,借你灶用了那么久……” 白贵不由分说,塞到了跛脚老汉的手心里,就自顾自的走开了,没有多说什么。 祠堂的灶台是族里的,并不是跛脚老汉的。但用着总是承了一份情。他给跛脚老汉的一盒点心,不贵,却也不便宜,给多了,也是跛脚老汉说的,他受不住,没那么大的恩情、 祠堂。 东边厦屋,烛光微亮。 徐秀才从书箧中取出一个布包,估摸着摸出了几颗红枣,撒进了灶上正在煮着米粥的水中,翻滚的白色浪花混着几颗红枣,红枣渐渐充盈饱满。 他眼睛盯着粥。 学堂的老师和普通人吃饭的时间,早上是有些不同的。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了。 “先生,昨天人多,所以今日早上再另行拜访,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吃水不忘挖井人。 对于徐秀才,白贵可是记挂着他的恩情。 两手提的大包小包,几条熏干的上好腊肉,还有一些腌好的鱼干,都用油纸裹着,以及一些四季水果,还有两只宰杀好的白雉鸡,这是白贵回来后白友德准备的。 徐先生微微颔首,也没有推辞,收了这些礼品。 “来,你坐。” 他扯出一条板凳,让白贵坐下。 两人攀谈许久,从经义扯到县试上面,知道古县令考的题目,连连叹息,同时让白贵稍感诧异的是,一向稳重持平的徐秀才竟然也颇为愤青的说了几句大不逆的话,充斥着对时局的不满。 等说了一会后,窗外渗进来细碎的阳光,金灿灿的映在粥上。 喝了一小口粥,白贵说道:“先生,如今科举一变一个样,你也要早做打算,此次府试增加了翻译学科,来年乡试也定会不同。” 这也是他此行来的目的之一。 不想徐秀才再困守一隅,这科举已经不是只读四书五经就能行的。 53、股权 科举屡试不第,造成的花费也让徐秀才生活过的愈发窘迫。 徐先生喝着红枣粥的手一顿,他看着白贵的脸,很诚恳的在说着,他僵了僵,又喝了一小口粥,嚼着红枣,吸满了粥汁的红枣比采摘下来的更为香甜,舌尖充斥着米香。 翻译学科的西文教师他是请不起的。 去上高等学堂,学习西文,他又拉不下那个脸和一群娃娃们学习。 “教书吧!” 徐秀才舔舐着粥碗,将每一颗米粒舔舐的干干净净,光洁透底,他兀自又重复了几声,像是坚定了某种信念,他放下了碗筷,将枣核细心的扔进了一个小竹笼,里面已经堆满了许多枣核。 “这辈子我是难中举了,教出几个学生,几个能成才的学生,也算是我的福分了。” 他起了身,对白贵做了别,就走到了对面那朗朗读书声的学堂里了。 诗书入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 回到家中之后,白贵和一群同窗去看族里养殖的白雉鸡。 养殖的地点,就是他们踏青时去过的柳树林,也是“发现”野鸡蛋的地点,这处地面空旷平整,也滋养了许多虫豸,可以作为白雉鸡的饲料。 鸡倌,是从隔壁县请来的。听说曾经是养殖斗鸡的。斗鸡不同于普通鸡,一只鸡动辄几两银子,甚至数十两银子不等,是王孙贵族的玩物,可不能轻易养死了,论到照理鸡的水准,就属他们高。 但现在遛鸟斗鸡的贵人们大多破败落寞了,养斗鸡的周鸡倌也没有活路,吃一顿饥一顿的,被朱先生的好友介绍过来,当了白鹿村的鸡倌。 “他要是敢偷偷留咱们的鸡种,你看他在原上,在附近还有活路没!” 白嘉轩抽着旱烟,对着白贵说道。 他指的是白雉鸡的鸡种,这可是能下金蛋的,每天二十四小时,他都派着白鹿村的族人去监视周鸡倌。一旦发现不对,就会下狠手。 这似乎与白鹿村的仁义相悖。 但这却是这时候的常态。 争水都能械斗,死伤不知多少,更何况涉及到白雉鸡的养殖。 再仁义,也得红了眼。 “额的意思是,能不能等将来,扩大养殖,一个一个鸡笼,都养着白雉鸡,现在散养,还是太慢了……” 白贵适时提出他的建议。 不管他的建议有没有用,落到实处的时候也是这些长辈在操持,如果当真有用,定会照办,没用的话,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财路采纳。 “行,这话额记下了。” 白嘉轩点头应允。 “看能不能给周鸡倌娶个咱白鹿村的姑娘,哪家有寡妇,看能不能嫁给周鸡倌,一直防着他也不是个事。” 听到周鸡倌似乎还没结婚,还打着光棍,白贵上了心思。 这时候姻亲才是可靠的,一直防着外人也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寡妇什么的,乡里是有所谓的贞洁,但只要不擅自偷人,改嫁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没有几人人在这上面置喙。 偷人,那是败坏村风。和寡妇是否单身没有半点关系。在此刻的法律中,寡妇是属于夫家的,如不改嫁,就要为夫守节。但要是改嫁,得了夫家长辈和自己长辈的允许,是不违背世俗道德的,但闲言碎语还是少不了的。 “行!” 白嘉轩稍稍犹豫了一会,这件事也就答应下来了。 白鹿村守寡的寡妇不多,谁要是有改嫁的意向问一下也行。守着养鸡这本事,在白鹿村讨一房媳妇也是挺容易的事情。 “对了,贵娃子,你爸不识字,说要等你回来再说这股份分配的事情。” 回到祠堂,白嘉轩拿出契约,上面写的是族产和股份分配的事情。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股份制就已经传入清廷,在八十年代洋务派的倡导下,各地都兴办起了投资兴办股份制企业的热潮。例如状元张謇办的大生纱厂,就是股份制企业。 白贵拿起合同一看,里面分配给自家的利润是两成半,掏出制作葫芦鸡秘方的鹿家是两成,族长白家也是两成,一成分给南原庞家村周家,剩下的两成半属于全体白鹿村民,也有较为细致的划分。 “可以!这件合同额挺满意的,不过这另外半成额看就捐给咱们县的白鹿书院,咱们三家每家都是两成股份,这样也好,另外这件事的大头由族长你掌管,额不参与这件事……” 他说道。 这合同看起来貌似是占了他的便宜,实际上给他让利不少,因为他家也没有什么起步资金,只有养殖的白雉鸡种鸡,能占两成半股份已经很公允了。 至于县衙给的二十银元,这点钱做生意杯水车薪! 鹿家是原来葫芦鸡的天下第一勺,又有葫芦鸡的秘方,在整个秦省都有着一定的名气,也掏出一定钱财来办这件事,两成股份合情合理。 而族长家占了两成股份,也是合情合理,掏钱,管理白鹿村村民,再说还有朱白氏那里的关系,没这关系,朱先生愿不愿意庇护也是一件事情。 “捐给书院,这好么!” 白嘉轩和鹿子霖两人互视一眼,也点了点头。 这建议也不错。 白鹿书院是啥地方,那可是县里的官办书院,里面都是生员秀才,这关系脉络几乎遍及全县,有了这层关系,至少在县里不受碍阻。 同时,他们心底也舒服不少。各家各占两成,挺平衡的,谁也不比谁高上一等。 “既然两位叔伯都同意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白贵笑了笑,这份合同看似有诸多后世的弊端,可在世俗道德之下,却是最合适的合同。他也无意争夺这些蝇头小利。 有权才有钱! 这是晚清民初社会,不是西方的资产阶级社会,即使是西方社会,也是钱权勾结。再有钱没有权,就是一头待宰的肥猪。 “行!贵娃子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就是大气!” 在议事房的几人对白贵赞扬了起来,他们对此结果也是满意,谁肯累死累活还不如坐享其成的人分的利润高。 54、仙人摘豆 在白鹿村歇息了几日之后,从南原庞家村的周元来到了白鹿村,邀他们一同前往西安府,路上也好有个伴。 跟周元一同来的,不仅有驾车的马夫,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长得青春靓丽,没有缠小脚。这应该和周家在城里做生意有关。 三人应诺,一起收拾了行囊。 临走家门的时候,白友德有些不舍,他摸了摸白贵光洁的额头,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几人走到原下的时候,让白贵颇感到意外的是,鹿子霖和刘谋儿赶了过来,送给了他一直在马厩养的那匹半大黑马,说是他养的惯熟了,新聘请的马夫怎么也养不出他那时养出的肥膘。若不是看到比几个月前还要健壮的黑马,白贵就可能信了这鬼话。 一辆马车,后面跟着几匹矫健的马儿。 去高等学堂读书学习,可不仅仅教导西学,富贵家的人都会备上马匹,到了学堂里有教师教导骑马。说起来骑马也是儒家六艺之一,礼、乐、射、御、书、数。 这也算是西北特色,处于边疆地域,上千年以来战争不断。基本上关中地区稍有家资的富户,都会骑马。 “这就是你家的三姑娘?” 白孝文坐在车辕上,倚着马车门,憋着笑说道。他可还记得,在踏春的时候,周元说过要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白贵为妻。 不过他也知道一些礼节,男女授受不亲,这时候的封建礼教虽然不如往昔那么厉害,但是若是闲言碎语毁了一个女儿家的贞洁,也不是一个好事。 所以他打着暗语。 这事,也就在场的几个男人知道。 “我妹妹本来是在家中请了西席先生教书的,但是前几天我回家和我爸说了一下这次府试的事情,我爸觉得现在时代变了,女儿家也不能整日窝在家中……” “所以打听好了城里的女学,准备将我妹妹送到雅阁女学读书,以免将来的夫家嫌弃她没文化。” 周元斟酌着用词说道。他这是要去西安读书了,得改掉一直说方言的习惯,不然在高等学堂里的学生会嘲笑他的。 方言这东西,偶尔说一下,会增进乡情。可要是一直说,就难免被人看扁。 雅阁女校,是五年前在秦省开办的第一所私立女校。 随着两鸦战败,传教士来华传教,为了方便传教,往往创办教会学校,比如清廷第一个女学,就是英吉利女传教士爱德华在宁波创立的宁波女学。 例如1八6八年清廷和阿妹肯国在《续增条约》中的第七项规定,就是阿妹肯国人可以在华西洋人居住的地方创办学堂。 周元这里的没文化也是要打上引号的,只会一些四书五经现在看来也不算是什么有文化了。 “请西席读书难道不算有文化?” 白孝文吃了一惊。 这么一说,他貌似就和文盲差不多了。 “不一样的!” 在一旁学着骑马的白贵摇了摇头,“许多出国留洋回来的留学生是不肯娶家里操办的婚事,那些订了亲的姑娘家未必没文化,只是不是西洋文化,和他们聊不到一起去,想必周兄尊父也是这样想的,如今但凡稍有家资的人,都会让家中子弟出国留学,回来之后……” 他顿了顿,“地位高!升官快!” 比如在1八71年,曾国藩和李鸿章曾经条拟的《奏选幼童赴美肄业酌议章程折》中提出:“十五年后,每年回华三十名,由驻洋委员胪列个人所长,听后派用,分别奏赏顶戴、官阶、差事……” 还有1904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等等,都给与了留洋归来的这些留学生极大的便利,只需一定的考核,就能任官。 所以有条件的,拼死拼活也要让孩子去西洋留学。这时候去欧洲列强留学是第一等,是阿妹肯国留学是第二等,去东瀛留学是第三等。 “是啊,我父亲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所以才让他去雅阁女学去读书。” 周元顿了顿,沉吟道。 有一方面他没说,想让他的妹妹嫁个好夫婿,这去女学读书无疑是增了一道履历,今后谈婚论嫁的时候,门槛可要高上不少。 一些女学到了后来,就完全成了官太太的预备学校。 一毕业,就遭到哄抢! 哪个大帅不娶一个女学生,就好似平生矮了别人一头。 “我听我爸说,在城里都有好几起弃婚的案例了。那些被悔婚的女儿家也受不了别人指责,死了!” “之所以和我一同去,也好让我对她有个照应。” 周元叹了口气。 “指不定谁照应谁呢!” 在马车里面的周三姑娘从帘子中冒出一个脑袋,晕红了脸颊,咬牙切齿的看着周元说道。 几人顿时哈哈大笑。 从白鹿村出村,要去西安城,有着好几条路,不过此刻大家走的是长安县这条路。长安县在西安城的南面,西安府的文教重地,大多数高等学堂,例如西安府学、关中书院、长安县县学、咸宁县县学、文庙都在西南侧。 唐时,长安县和万年县是长安的附郭县。 现在的万年县,叫做咸宁县,后世被撤销,大部是碑林区,碑林就是西安府的文庙。 唐时的长安城基本包含了长安县和万年县,以朱雀大街为分界线,但在唐末时,唐昭宗被朱温携裹到了洛阳,唐长安城也被驻扎的节度使拆除,将大部分的居民迁到了唐皇城。 现在的明城墙是基于唐皇城另行修建的,里面是唐皇城城墙的夯土,外面则是明朝的包砖。 有了马车,比走路快得多。 大约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就到了西安城的永宁门。 永宁门,是西安城的正南面。 经历康乾以来的人口大爆发之后,原先狭小的西安城已经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居民,所以在城墙外面,也是修建着一栋栋的建筑。 入目处,琳琅满目。 到处都是叫卖的货郎、商贩,还有一些是杂耍技艺,最常见的胸口碎大石,还有吞剑,以及一些西洋的玩意,比如西洋镜什么的。 也有戏法师,拿着两个粗瓷碗,右手执着一根竹筷,一点放在红绸桌上的豌豆,刹那间,豌豆消失不见,这就是仙人摘豆。 55、戏法师 “他……他是怎么变的?” 几人下了马车,让马夫看管着马儿,凑到戏法师的跟前,看着一颗颗豆子,被这一根竹筷一点,如挥臂使,带着灵性,说让它不见它就不见,说它有它就有,极为神奇。 戏法师是一个中年汉子,辫子盘在脑袋上,穿着一身粗布长大褂,袖子挽在胳膊肘,他将两个粗瓷碗倒放在红绸桌上,高案子,对称放着,每一个粗瓷碗下面都盖着一颗豌豆,他对着围观的众人拱了拱说,打着腔,“各位瞧好了,我在这两条碗中间画上一条马路,它就能过来!” “不信,不信!” 有起哄的人立马喊道。 “那爷儿您瞧好喽!”戏法师竹筷往粗瓷碗碗帮上一敲,一声脆响,他紧接着拿起粗瓷碗,刚才还放置在桌上的豌豆消失不见,又拿起另一个粗瓷碗,只见这碗底赫然有着两个豌豆,多了一个,他说道:“这叫做二仙盘道!” 他拿起两个粗瓷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咱们手艺人的手艺不作假,碗是空的,你瞧这碗底、碗肚、碗帮,碗前没有三层帮,碗后没有两层底。” 他放下碗,三个豌豆又一溜放到了红绸桌上,一个粗瓷碗倒扣,隔着一段距离。戏法师捏着长竹筷一一朝着豌豆点去,豌豆消失不见,敞开粗瓷碗底一瞧,三个豌豆又跑到了碗底下面,他拱手说道:“这是三仙归洞!” 说话间,围观的人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说着就有人要给戏法师打赏钱财,从褡裢中摸出一把钱,有天圆地方的铜钱,也有新铸造的铜子,有几个阔绰的穿着绸衣的人甚至拿出了一把银元。 “先别给钱,别给钱……” 戏法师连连摇手,他一提粗瓷碗,哗啦啦,一堆铜子就从碗底露了出来,有种秋收万粒子的味道。 紧接着,戏法师又表演了几个小戏法,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大变活鱼,用白布一遮,碗中就有汩汩清泉,再一遮,又有两条小金鱼正在里面畅快的游着泳。 短短时间,在永宁门前就聚拢了上百人,围观戏法,这可比平日里在戏园子里看唱戏要有趣得多。 “大哥,你说,他这表演戏法又不要人打赏,难道就图一乐?” 周三姑娘小声询问周元。 她被几个男的护在中央,倒也不用担心拥挤的人群。当然,几人之间也有空隔。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虞担心污了女儿家的名声。 “这……” “白兄你怎么看?” 周元虽然比周三姑娘见识多些,可对变戏法的行当,还是不太了解,他将目光移向白贵,有些探寻的意味。这几个月的相处之间,白贵的谈吐和见识是让他佩服至极的。 “论语中说: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白贵意有所指,戏法师现在不要打赏的零碎银钱肯定是另有所图。不为小利,肯定是为了大买卖,不过后面的话他就没有多说了。 说多了,就是砸了戏法师的生意。 做人,切己不要多嘴。 对于这中年戏法师的所作所为他倒是有些猜测。 戏法这一门也叫彩门,彩门中变戏法的叫做彩立子,也叫作立子行。而在彩门中卖戏法的,叫做挑厨拱,也叫作厨拱行。还有变戏法带赞武功的,是签子行,就是杂技演员。 厨拱行和立子行是有着严格的界限划分的,变的不准卖,卖的不准变。也就是说立子行他们是专门靠戏法吆喝打赏赚钱的,就不准卖戏法,而厨拱行的是专门卖戏法赚钱的,就不能越界做立子行的事情。另外,厨拱行卖戏法的门子,也不能是真的,否则这就是砸了立子行的买卖。 门子,就是变戏法用的套路,也叫作表演方法。 过了没多久,果然戏法师停止了表演,双手缩在了袖中,笑眯眯的看着这聚拢过来的一群人,说道:“想学吗?” 见识到了这么多厉害的戏法,哪有几个人不动心,几个年岁小的大声叫嚷着说要学要学,恨不得当场就拜戏法师为师傅。 但戏法师却像是故意逗弄他们一样,摆了摆手,说道:“学不了,你们学不了,想学会戏法你得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没个三五年,不是打小学,连入门都做不到!” 这学戏法就讲究一个快手,各种门子的运用,就是让观众看不到猫腻。 “戏法们有很多分类,我刚来这是手彩,很难学的,还有丝法门,彩法门等几类法门,这几类是用机关的,不难学,不知道哪位……” 他沉吟了一会,看向围观的众人。 白贵见几名同窗也有些跃跃欲试,赶紧拦住了他们。 这可是当猪宰的。 做一次买卖,顶得上耍把式几十次。 要说真的能教真本事,一些钱财给了就给了,关键是这些戏法师可都守着自己行当的规矩,哪会将自己的看家本领真的教给别人。 要是真的会这些彩门的手法,还有荆轲这些刺客什么事。 “这位小兄台看样子似乎是知道一二?” 在身旁,一个额头套着泛黄的白绫,身形健壮的汉子很是怪异的看了白贵一眼,这条街上,围观的人不少,但能看出其中阴谋,忍耐心性的人不多。 没多嘴,也只是劝了劝同行人。 “你是?” 白贵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有些不好惹,他兑换了“百伶百俐”的天赋之后,眼神敏锐了许多,一眼就看出这汉子应该是个练家子,筋骨强健,手指有着粗茧,不同于做农活的茧子,而是习惯舞枪弄棒的茧子。 “在下姜北海!” 汉子拱手道。 白贵见到这人语气诚恳许多,于是面色缓和许多,但仍怀着几分警惕,略一思索说道:“刚才那戏法师变的手法应该是戏法剑丹豆环中的豆,豆就指的是仙人摘豆……,这些戏法在唐再丰的《鹅城幻编》中有过记载,我也是恰好看过罢了。” 光绪十五年,唐再丰刊印《鹅城幻编》,里面记载了戏术三百余套。 见汉子兀自不信,他又开口道:“前些日子,我看过在报纸上说在阿妹肯国的万国展览会上,有咱们的戏法师表演,大大振扬国威,所以感了兴趣,看了一些戏法的书。” “那是我师叔,叫做朱连魁!” 这下,汉子信了,这事他也有听闻,脸上露出笑容,“不过兄台所说的鹅城幻编,虽然记载有的戏法是准的,但大多数都是我们彩门为了搪塞唐秀才故意编撰的……” 56、赠戏法书 他们彩门,不好得罪唐再丰,唐再丰不仅有功名在身,在当地也是有权势的大户,于是就说些假话诓骗,半真半假。 甭管看着彩门挺厉害的,但这却是下九流的行当。 “厨拱行这行当腥多尖少……” 知道白贵看过唐再丰所说的鹅城幻编之后,姜北海邀着白贵避开众人,等到一人少空地,语气略带赔罪意味,说话也带着了江湖春点,也就是江湖中的黑话,这话一般外人听见,也只会认为打着哑谜,猜不到其中意思。 腥,就是假。尖,就是真。 江湖人和江湖人打交道,是尽量说江湖春点的,以免泄露什么消息。 “理解,理解!” “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都不容易。” 白贵听明白了姜北海的话里话外意思,就是不要对这些事多管,并且代表彩门对他略表歉意,至于那些看不懂、被骗的那就和他姜北海无关了。 能看懂彩门骗人,不说,这就是对彩门这一行当的恩情! 不过白贵也是挺客气的,他没说江湖春点,说的官话,示意咱们不是同一路人。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姜北海也不以为怪,他笑了笑,说道:“兄台按照唐先生写的鹅城幻编是练不出什么门道来的,手法骗不过眼尖的人,这是我师门关于彩门的一些手彩和药法门的技巧,就赠给兄台了。”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这比唐先生写的更准确些!” 彩门这一行当易懂难精,比如刚才的仙人摘豆,就用的是丝法门和药法门,以及彩法门,豌豆上面有极细小的丝线,这丝线是特制的,一般人看不到,戏法师也是全凭苦练,以及有的豌豆是用药法门特意配置的,用手一搓就会变大,彩法门就是机关技巧,没藏在粗瓷碗上,而是在红绸上。 表演的戏法师是特意以话术欺骗观众,以为粗瓷碗和竹筷有机关,其实这两者反倒是最正常的。 “多谢先生了。” 白贵变了变称呼,拱了拱手,接过了戏法书。这先生一词可不仅是老师的意思,也有表示尊重的意味。姜北海赠给他一本戏法书,还当不得他的老师。 “兄台若是不欲练戏法,等到遇见合适的人,也可将其赠予他人,但切记不可乱传,不然我就是彩门的罪人了。” 姜北海苦笑道。若是其他时候,他是断然不会将彩门的戏法外传的,但是眼前这少年已经看过唐再丰写的鹅城幻编,对戏法粗通一些,又极为懂得规矩,赠送一些精奥的戏法不算什么大错。 另外单凭苦练,也学不出什么精奥戏法。比如鹅城幻编的序言就说:“戏法,小技也,然欲穷其奥妙,得其精微,若无师傅传授,徒费苦思耳。” 而且他也要追杀弑师的孽徒,他的师弟黄仙手,黄仙手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彩门这一行剑丹豆环是基本功,剑是口吞宝剑,丹是口吞铁球,豆是仙人栽豆,环是六连环,也就是将毫无缝隙的铁环连在一起。签子行的杂技练的精深了就是杀人技,药法门的一些秘药使用得当娴熟,杀人也是极为厉害,那些细小的机关术,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道别了。 看着姜北海骑马远走的方向,白贵怔怔出神,摇了摇头,也就没再理睬了。 回到停靠马车的地方。 “白兄,你刚才碰见的那人是谁啊?” 周元迫不及待的询问道。 “也是一个戏法师!” “只不过他和刚才卖艺的戏法师不同。” 白贵言简意赅,说道。 “戏法师?” 几人惊呼了一声,刚才那人的穿着可与卖艺的戏法师装扮迥异。 一个像是说相声的,一个像是卖武的。 白贵将鹅城幻编记载的一些戏法师的事情说了出去,至于姜北海给他的戏法书他守了规矩,没有外传,也没有告诉几人。 随意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几人暂且落榻。 虽然周元家在城里开有染坊铺,但也不过两进的院子,也住不下这么一大堆人,几人分散开来也不是个事,反正也只是住上两三天。 到了高等学堂,就有住宿的宿舍了。 这时已经暮色深沉,白日里的喧嚣不见,只有寂静,偶尔传来后院养的细犬狗吠声。 客栈用了上了新奇的煤油灯,不是蜡烛,挺亮的。 灯具上雕有镂空的仕女图案,随着灯光照去,美轮美奂。上面印着细小的一行德文,应该是德意志国的外资公司售卖的。 白贵这会才有时间端详姜北海给的戏法书。 他打开第一页,记载了一个小戏法,是吹灯复明,将硫磺末子藏在指甲里,把蜡烛吹灭之后,再将药弹在蜡烛的芯上,很快就会复亮。 还有一杯醉倒,是到花园里摘一些闹杨花、醉仙桃,晒干后各一半研成粉末,喝酒时给酒杯上增添一点,再往酒杯中倒上热酒,喝酒的人就会马上醉倒,但喝点甘草汤就能解酒。 后面也是几种戏法,有指点石碎、画猫捕鼠、瓶现美人等。 不过这些都是以药法门欺骗观众的“幻术”,没有记载彩门的彩法门(机关)之类的东西,这让白贵稍稍有些失望。 要是他有朱连魁那种大变活鱼的落活,身上藏上几把枪都不是问题。 落活,就是彩门中的大戏法。 一个人身穿长袍,用毯子一蒙,就能变出很多东西,带水的,带火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吃的用的。叫人明知道东西带在身上,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带的,一件大褂里面怎么可能带着那么多东西。 小戏法就是仙人摘豆之类的。 “说不定到时候能有些用处。” 他将这本书囫囵记在了脑海里,就将其扔进了火盆,焚烧一空。 这可是下九流的东西,这时候梨园行都登不了台面,是在民国时被捧为国粹后,才露了脸。彩门,可比梨园行还不如。 这玩意虽不能说奇技淫巧,但在手上,也不好解释,谁要是凭空看了,也算是违背了对姜北海的许诺,反正记在脑海里,以他目前的天赋,忘不掉。 只是让他稍感失望的是,书里没有夹层。 57、师范学堂 朱先生给白贵介绍的正是关中书院,在光绪二十九年时,秦省巡抚方允改名其为秦省第一师范学堂,就位于西安城南门内东侧书院门街西口。 关中书院是万历二十年,冯从吾创建的。 是明清两代的著名学院。 刚走到书院门街的时候,白贵就看到了一行行白色的木构牌坊,悬在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在旁边还嵌着鲤鱼化龙等的吉祥图案,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路两旁的建筑,两层楼阁,都是古香古色的。 沿途上还能看到穿着长袍的学生,抱着一叠书册,在街角处还有放置的立体相片,一瞧,原来是照相馆,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木架上放着老式照相机,用黑布蒙着…… “请问师范学堂在哪?” 白贵拦住一名正在行走的三十多岁中年男子,向他询问道。 书院街很大,他也只是估摸知道大体位置,虽能跟循一些学生一同去,但谁知这些学生是不是师范学堂的,多问几个人也是好的。 一连问了几人,他就收拾了心情,对着最后一人拜揖之后,就朝着所指的路径走去。 问路,这种事情必须多问几人。 不然遇见一个心肠坏的,白白走了冤枉路。 等过了半响,就见到与别处建筑迥异的墙垣,石板铺地,白墙黛瓦,走到正门前,抬头一望,正是在门楼上竖起来的匾额,上面书写着“第一师范学堂”四个大字。 两扇刷着桐油的大门大开,露出照壁。 穿过抄手走廊,就能看到挂着“允执堂”的正堂匾额,这是取自尚书的“允厥执中”四个大字,也是紫禁城中和殿悬挂的匾额,不过关中正好合这个中字,所以挂在这里,并不违制。 在堂前还有半亩的方塘,池清水碧。 讲堂左右各为屋四楹,皆南向若翼,东西建有生徒宿舍号房六楹。在讲堂后面还有高耸的假山一座,三峰耸立。 刚一入师范学堂大门,还未等待白贵细观此处风景的时候,就被斋夫引进了讲堂一旁的耳房,里面坐着几名年岁大的教习。 “学堂每年皆是有固定招生学生的时间,你受梦周兄的引荐,可以报名,但也需要进行考核,我知道你的四书是熟悉的,就考你几道四书题,还有时文题。” “不考你西学题目。” 教习带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慢悠悠的说道。 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他通过信件也已经知道身份了,是滋水县的案首,滋水县虽然文教与省城有着差别,但案首不算弱了,在学堂中,在经学上他也能胜过至少七成以上的人。 但还是需要考校一番,免得惹人非议。 听到不考西学题目,白贵松了一口气,在朱先生给他写引荐信件的时候,也让他这段时间学习一些最基本的西学,比如格致(物理、化学)、语言、外国风俗、农林等知识。 同时他也隐隐知道,为何朱先生不引荐周元三人来这里了,而是将他们介绍到了咸宁县的县学。咸宁县的县学也有教授西文的,毕竟是省城的附郭县。 因为他一个滋水县的案首,在师范学堂都有些被刁难的意味,这还是免了西学题目。在滋水县中榜的周元三人,更是难以作为插班生踏入这里的门槛。 不过若是聘请教授西学的先生,进行学习基础西学知识,考进师范学堂也能容易些…… 只靠八股文章是难进入师范学堂的。 当然,有功名的人另外算。 “但你进入时务斋之后,也是要进入日文速成班的,到时候一些西学也是要知道的。” 教习又说道。 “是!” 白贵恭敬行礼,接着教习随手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两道四书题,让他当即破题,并且以一个时辰为限,写完八股。 他背过《小题文府》、《大题三万选》这些科举应试书,这两道四书题,不过一会就想好了破题,又有百伶百俐的天赋加成,写下来的文章已经达到他参加县试的顶峰。 这就是先天的天赋。 不需要咬文嚼字,只要功力达到一定程度,就能写出来。 不再是苦吟派的贾岛了。 而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李白这种天才。当然,和李白的差距还有些大,只是时时刻刻保持在自己的巅峰水准之上。 一个时辰后。 “不错!八股文写的不错!” 教习赞赏的看着白贵,虽然现在八股落寞,可是能写好八股文章的,也都是天才,现在眼前的人还是少年,虽未曾接触过西学,但学起来的速度,也是比一般的普通人要快得多,这点差距,假以时日补上来不难。 似乎见到白贵有些可塑,他斟酌了一番说道:“日文速成班是基本确定要留学东瀛的学生,你是特例进入这个班的,不过只要你成绩优异,学院也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盯着白贵看。 “是,先生!多谢先生!” 白贵点了点头,感谢的看了一眼教习。 这可是他不知道的内幕消息,虽然今后在师范学堂上学的时候也能打听到,但无头无脑的,也需要耗费一定的功夫和时间。 至于留日与否…… 他还没想好。 这时候出国一趟,再回来,只要名气稍有的人,就会立刻聘请为当地学堂的教习,如入衙署为官,升职加薪跟坐了火箭一样快。 某位博士还没有取得博士学位,回国之后,还能被聘请为最高学府的教授。 这,就是留洋的魅力。 “将你的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在蒙学时读过什么书,有没有看过什么实学的书都写下来,还有另缴纳三枚银元,作为订购《万国公报》、《时务报》、《京报》等各报纸的费用……” 教习离开后,斋夫笑眯眯的朝着白贵伸手要钱。 “三枚银元?” 白贵忍不住咂舌,这订购报纸的费用也太贵了吧,三枚银元已经可以买上一套四书五经了,区区报纸就能这么贵。 可他也只是稍加思索,也就明白了,这时候报纸和杂志还没有催生出大量印刷广告的行为,订购报纸和杂志是一种奢侈的行为,不然为什么那么多大作家只需刊登一篇文章,就润笔费那么昂贵,毕竟大部分杂志和报纸的发行量,也不过一刊几万册。 ps:总感觉是单机码字,有没有追读的,扣个1啊。 58、藤野先生 报纸和杂志的单价便宜,也是相对而言的。张月平先生画三毛流浪记的是时候,在里面说三毛卖一份报纸是四个铜板,卖两份报纸,能便宜一些,是七个铜板。 七个铜板,省着吃,能够供一家几口吃上几天。最繁华的沪市,一碗阳春面也才两个铜板左右。 在民国时,报纸上面的广告版面才会逐渐增加。清末,报纸上面广告并不多。所以一份报纸的单价也是极为不菲,至少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起的。 四书五经因为自古以来的印发量巨大,雕版印刷极为娴熟,内容固定,所以可以将一套四书五经的售价压到极低。 一般来说,雕版印刷的价格是比活字印刷便宜的。 此时的报刊大多采用手工铅活字排版,不同后世的打印机,价格昂贵也情有可原。 “这只是订购一期的报纸!” 见到白贵迟疑,斋夫也见怪不怪的笑了一下,温和的说道。 三枚银元在这时也不是一笔小钱了。 “若是囊中暂且羞涩,这钱也不打紧,我这里也有几分帮工的活计,我可以给你介绍,订购报纸的费用也可减免……” 斋夫说道。 如他们这种高等学堂,一般是不缺钱的,缺的也是大钱,一些救助学生的小钱是不缺的。不过报纸订购费用毕竟昂贵,也只有在书院做帮工才能减免。另外,如他们这些书院订购报纸,也是大批量采购,有一定的议价能力。 他知道白贵过来是免去了一年学费的。 单看穿着,也不像是富家子弟。 “不缺!不缺!” 白贵从褡裢中摸出三枚龙洋,这是去当铺兑换的。 现在省城大多数地方都用银元,以前的银两有些不方便了,尤其是高等学堂这种新式地方,会嫌收银两麻烦,还要称重。所以每月的学费也是需学生兑换成银元之后,再去斋舍缴纳。 因此他来到省城后,将随身携带的银两,去临近的当铺兑换成了银元。 后世银价便宜,他随意拿一枚银元去后世兑换白银,一来二去,手上的银元也就愈来愈多。 但干了几次,就收了手。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当铺大多都串着气,不然行会这玩意又是怎么来的? 斋夫诧异了一会,也就收起了银元。 他从漆桌上取出花名册,又拿了支专写小楷的羊毛笔,递给了白贵。 白贵打开花名册,上面有着蓝色横直道格,不过和后世不同,上面没有在第一竖格或者横格上写着要填写的信息,是自己去填写的。 羊毫小楷蘸满墨水,他开始运笔写字,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教导日文速成班的教材是什么?是学堂发的,还是需要我另行去书肆购买。” “此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待会带你去时务斋,你问一下同窗就知道了。” 斋夫回道。 “那……多谢了。” 停笔,揉了揉手腕,白贵写完了自己的信息。 斋夫见了这字迹微微皱了皱眉,册上的字整齐,但有些死板僵硬,劝说道:“你的书法还是要多加练习的。” “这……,多谢提醒,晚生一定多加练习书法。” 白贵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刚想辩驳,但很快就哑然了,转而给斋夫道了声谢。 虽然斋夫只是相当于后世学校的教职工,协助管理师范学堂的生徒和宿舍。但谁说教职工就在一些地方弱于学习的学生了,书法他还不一定比斋夫强。 要知道师范学堂可是临近省城的文庙,那里碑石丛立,历代以来的书法大家大多都在那里留有真迹,斋夫比他写字好,那还真的可能不是虚言…… 只能自己暗道日后多加练习,字如人品,日后给哪位大佬投递拜帖的时候,见到字太烂,恐怕都不带理会的。一手好字,也能让别人高看几眼。 “你这是……仅仅进学了五六个月?” 斋夫忍不住再次仔细观察着花名册上的字迹,边说道:“该不会是你写错了吧,将年写成了月,重新改改吧。” “不瞒老伯,我确确实实进学不到一年。不过我善于记诵,几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虽进学日短,但所获也如数年之久。” 白贵很谦逊的说道,言语中也有几分少年意气风发,自信。 在写花名册的时候,他就有些犹豫,要不要如实写下来,但很快就坚定了想法,如实写了下来,滋水县距离师范学堂并不远,稍打听一下就知道。 虽然人们总是习惯于撒谎,但一般都希望后辈子弟如实奉告。就如同二十四孝一样,完全杜绝了孩子因为父辈一些不慈原因,导致任何不孝的可能。 写假的,就相当于有了污点。 斋夫仔仔细细盯了白贵几眼,深吸一口气,也就压抑了内心的不平静,他也是耳濡目染,熟读诗书之辈,知道从古到今,不乏有一些天才,一日之功就胜过他人一年之劳。 只不过他看待白贵的神色却也热贴了许多,这也算不上前倨后恭,只是对待一些有出息后辈时特意的照顾,“走,我先带你去用饭,待会再给你挑一间房间让你住下。” 两人循着走廊,去了师范学堂的西圃,这是学生憩息的场所。 至于东廊,则是讲学先生的寓所。 这时也恰好到了饭点,上学的学生还没有下课,或是正在赶来饭堂的路子。 斋夫替两人打好了饭,寻着饭堂的桌上就坐着了。 没有什么好客气的,白贵一大早从客栈赶来,也饿得急了,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看着蒸的雪白馒头,和一碟炒土豆丝,就大口嚼咽,吃一口菜和馒头,就压了一口米粥。 桌上还有一小碟红烧肉,他也只是适时的夹了两筷子。 “吃慢点,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年轻时不知道注意肠胃,等到了老的时候,就知道痛了!” 斋夫细嚼慢咽。 吃饭的当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饭堂也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藤野先生,这是新入日文速成班的学生,请问一下,你们班上的学生采办教材是什么教材?”斋夫正吃着饭,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笔直粗呢西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就起了身,邀他同桌,询问了起来。 59、歧视链 等藤野先生过来之后,斋夫也帮白贵引荐了一下他,这才知道他是东瀛人,名叫做八平治,来自京都,鼻梁上也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挺着眼镜,是时务斋日语速成班的老师。 “藤野先生?” 白贵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诧异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转为平静了,这应该不是迅哥儿笔下的那个藤野先生。仙台的藤野先生可是学医的,这时应该还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教书。 1八70年,为了征兵、征税、制作户籍等的需要,东瀛明治天皇颁布了《平民苗字容许令》,后来又在1八75年,颁布了《平民苗字必称令》,规定让所有东瀛人必须拥有姓氏。但文化不高的东瀛平民只能采取他们熟悉的名称取名,所以东瀛姓氏多见川、田、山、野等的字眼。 藤野,顾名思义,就是有藤的野外。 这也是东瀛人的大姓,类似于赵钱孙李一样。 至于日文速成班的教师是东瀛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正如现在大部分的西文讲师,也是西洋人一样。很少有哪个留洋回来的留学生回国后,会“堕落”仅成为一个外语讲师。 此时东瀛也只是堪堪挤入了列强的行列,国内平民生活不见得比清廷治下的百姓生活的好,平民时饿死也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学会文的东瀛人只需远渡到清国,就能寻得一件不错的日文讲师差事,得到丰厚的报酬。 “白桑,很欢迎你来我的班上学习,我这里有讲义,你可以先借用学习。” 听到白贵是新加入他们日文速成班的成员,藤野八平治也很是高兴。每多一人,他获得的报酬也就相应多上一些。 他的汉语说的不错,可一字一顿,像是卡住了的磁带,拥有着东瀛人特殊的发音,和粤省人说普通话一样,一听就能听出来,字正腔圆,但就是古怪。 藤野八平治补了一句,“教材都是特殊定制的,是没有多余的” “多谢藤野先生。” 他起身鞠躬道谢,师道重礼,不能因为他是东瀛人就有偏见。 很快,这一顿饭吃完。 白贵先去藤野八平治居住的东廊寓所,借了一套讲义,厚厚的一本书,两三寸厚,牛皮封面,教材扉页上的出版社是写的日文,应该是东瀛出版的教材。 他出了师范学堂,买上了几件点心,再去了讲堂耳房,寻了斋夫,将点心送给斋夫,道谢今日的一饭之恩。 斋夫也很高兴,他将白贵引到西圃的宿舍,寻了件人少的宿舍。 宿舍是大通铺,可能是几人一间,也可能是几十人一间。本来按例,白贵这种免除学费的学生,是会睡到人多的宿舍。但斋夫在看到白贵投桃报李,就徇了私情,动用他手上的权力,调到了一件上等的宿舍之中。 说是上等,也只是人少了一些,采光好了一些。想要住单间,那是不可能的! “这里面的学生也是日语速成班的,你和他们是同班,也好多请教学问。” 斋夫说道。 师范学堂分为致道斋、求志斋、学古斋、兴艺斋、时务斋等数个斋,斋内有数个学科。和后世大学中以学院专业划分类似。这种划分方式起源于宋朝胡瑷的分斋教学法,也叫苏湖教法,被后世地方学院所沿用。 进入宿舍,里面正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半躺在床铺上,翘着两条腿,叠在围栏上,手上捧着一本杂志津津有味的看着。 斋夫和他说了几句,他也下了床铺,很热情的和白贵打起了招呼。 “有劳指教!” 两人相互作揖,也通报了姓名。 这十七八岁的少年叫做刘明达,家里是秦省的富商,做生丝生意的,其父在南方包了桑园,专门运回来卖给吴氏纱厂。 “白兄要是想买布,尽管可以告诉我,我去拿是有优惠的。” 刘明达将书册夹在肋下,对白贵笑着说道,就径直走出了宿舍,朝着讲堂的方向走去。也快了要开课的时间了。 这时的商贾的地位可与几十年不同了,一点也不轻贱。在西洋的影响下,大多数人的眼睛也向金钱看齐了,毕竟堂堂状元都能办厂做生意。 等刘明达和斋夫走后,他仔细一看,这间宿舍加上他,竟然只有两人。 另外一人的床铺,价值也不菲,粗蓝洋布,棉花被子是丝绸缝的,里里外外,显示着主人的阔绰。 “这应该是斋夫为了照顾我,特意挑的富户子弟。” 白贵暗道。 师范学堂进来读书的,虽然学生基本都不差钱,比普通老百姓有钱不少,但他们之间也是分档次的。档次不同,住的宿舍也不同。 他估计也是有赖于自己的案首身份,住在这里,是不会有人置喙的。 …… 白贵刚刚登记入学,监院给他放了两天假。 他回到客栈。 周元等人已经在等候他了。 “教授我们英吉利文的教师,竟然是个红头发的洋人,真是奇怪。”入了咸宁县学的三人谈着入学的趣事。 如藤野八平治一样,教授英吉利文的也是个西洋人。 “红发人,会英吉利文,应该是苏格兰人!” 白贵吃着菜,说道。苏格兰人应该也是在国内混不下去了,来到清国当西文老师。这确实是个挺好的出路。上流的英伦绅士才不会跑到秦省这么偏僻的地方,委屈在县学中教授西文。 他们特意在酒楼中叫了一桌子菜,这次吃完之后,再有时间见面,就得到高等学堂放假的时候了。 “苏格兰人,不是英吉利人吗?” 几人饶有兴致的听着说话。 “在欧洲,神圣罗马帝国还在的时候,黑头发才是最高贵的种族,现在的意大利人就是多黑头发的,他们是罗马人的后裔,而现在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是入侵西罗马帝国的蛮族……” “红头发的苏格兰人最早是英伦三岛的原住民。英吉利的本土是英伦三岛……” 白贵本想以突厥和匈奴举例,但突然想起现在还在大清,就打住了这处的话茬。 文化自信这种事情在后世看样子是司空见惯的,谁也不会认为西洋人高了自个一头,可在这个民族危亡的时候,鼓吹西洋化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会有崇洋媚外的倾向? 他可不想看到同窗变成这幅模样。 “在《后汉书·西域传》有过记载: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白贵见几人不信,举起史书中的记载。 60、女学 “大秦?” 白孝文忍不住重复了这一句话,对于秦这个字,生活在秦省的他们,哪里不会熟悉,不一定是对两千年前那个朝代感兴趣,但是秦这个符号已经烙印在了血脉之中。 所以听到这一句话,反应才这么大。 “不错,就是大秦!古代汉朝派出使节,开辟西域,知道了遥远的西方,竟然生活着和我们相似的人,所以称之为大秦,它也就是现在洋人说的神圣罗马帝国。” 白贵看到众人目光看着他,略一思索,就将这些联系起来的史实告诉了他们。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历史上史书的一些关于西方的记载,但如他一样以后世观览史学大貌,站在一个宏观维度叙事的人,寥寥无几。 后世每一个凝练的普通知识,都是无数学者前仆后继得来的。 另外清末的信息茧房,也不是一般人能打破的。 白贵想到这点,说话时也注意了不少,不过还是和几人普及了一下基本的史学和外国风俗文化知识,这些在浩如烟海的书册中都有,但如他一样提炼而出,联系到整个世界这个角度宏观叙事,还是在少数…… 几人听的如痴如醉,这种鞭辟入里的解说,可比一般的评书都好听。 甚至邻桌的一些食客也忍不住侧耳。 但白贵也是格外谨慎,涉及到官府的一些言辞,绝不轻易吐出,只是一些科普文化知识,旁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 “白兄可以将这些话整理下来,写成一本外国文化风俗考,说不定也能大卖。” 周元有着商业头脑,建议道。 他觉得这是白贵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的书多了,有了自己的理解,融会贯通,将这些“心得”写下来,贩卖也是一件生意。 现在书肆上贩卖的书籍,都是对某一国的文化研究,罕见这种科普读物。 后世给小学生看的十万个为什么,要是放到现在,就是大杀器,绝对会成为畅销作品,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我考虑考虑。” 白贵皱了皱眉,却是没有了下文。 此刻他要是在南方,这科普读书写出来发行还是好的。可他读了圣谕广训,知道清廷对思想控制有多么严苛,万一被打为乱党,就没地方哭去了。 钱财,现在还不缺。 名声,等到有一定地位时,再写也不迟。 周元等人也不疑有他,现在正在研习西文,已经是费劲脑力了,再说写书也是旷日时久的事情,没有一两个月,可能都不会有初稿。 一顿餐食,几人很快吃完。 到马厩后面,将各自的马都牵上,结算余钱,出了客栈。 “走,咱们去雅阁女学,接一下我妹妹……” 周元牵着一匹枣红马,挤眉弄眼说道。 他前些天送周三姑娘去雅阁女学,可是在女学看到了不少青春靓丽的姑娘,都是皮肤白皙,养尊处优的闺房小姐,和在乡间看到的姑娘大相径庭,极为养眼。 “走吧!” 除了白贵之外,另外两个男的也是心中萌动,催促道。 男人至死是少年。 从小到大,好色这个毛病是改不掉的。 孔夫子也说,食色性也。 雅阁女学位于甘园学堂中,在省城的南院门。甘园学堂是秦省第一所私立学堂,是闫培堂在光绪二十九年创立的,其中设女学,是以自己妻子杨雅阁的名字命名的,只不过在去年,甘园学堂被迫关门,只剩下了雅阁女学。 说起来也怪,甘园学堂关门后,雅阁女学反倒日益进入的人多了不少。 在省城内是不准许骑马的,只不过这项规定早就被人无视,但在繁华街道还是罕少有人骑马的,等过了几条街巷后,见四处无人,他们就骑上了马,也不敢太过驱驰,慢悠悠的赶着。 但速度也比先前步行快了不少,大约两刻钟后,就赶到了南院门。 下马,还未到门口处,就听到女学里面的吵闹声,清脆悦耳。 院墙高耸,足有两人高,像是关闭严密的监狱,从外面难以窥视到里面去。 门房不是男的,而是一个老妈子。 “有劳通传一声。” 周元对门子说道。 趁着门子进入女学讲堂的空档,几人也透过黑漆刷的大门门缝,虚掩着,约有拳头大小的横格空间,看到了里面正在嬉戏打闹的几名女学生。 她们虽然玩闹,但一举一动,却很适从,贤淑。应该是女学里教导的礼仪,和东瀛的女校一样,都会在女学里教导如何相夫教子,以及教导烹饪的一些道理。 雅阁女学旁边是一所报亭。 估计是服务女学生,这里报亭的人员也是女的。 白贵感觉无趣,走到报亭,开始翻阅这里的报纸,报纸和新编的杂志都在最显眼处摆放着,因为他已经订过了师范学堂的最新报纸,师范学堂订的既全又广,所以目光朝着隐僻处,也是老报纸和杂志望去。 左右都是打发时间。 拾起一个封面写着《广通报》的报纸,上面写着西历1八97年,上面的报刊的总编辑赫然写着闫培堂三个大字,他是雅阁女学的校长,这里报亭卖他创办的报纸,也算是正常。 而在记者一栏上,却写着特邀记者于诱人和御史宋伯鲁。报纸挺厚,在背面左下角写着每份100文钱。 “看来闫校长被迫关闭甘园学堂,恐怕也是另有原因……” 白贵眉宇跳了一下,他也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份报纸,后面牵扯的大人物竟然都不少。按照时间点来算,他的学长于诱人跑路也是在担任这特邀记者的时候…… 不错,他现在所在的师范学堂,也是闫培堂和于诱人上的关中书院。 他随意翻看了一下报纸。 上面写着:《论地球香业》、《印度茶叶情形》等几个大的标题。 里面介绍着现在清廷的茶叶和香业正在受到印度的茶叶和南洋的香业冲击,这样久而久之,国家必定导致缺钱少银,提出的论点是必须鼓励民族资本,大肆发展实业。 白贵津津有味的看了一小会,见到门口似乎有了动静,就将报纸一卷,和报亭结账,老旧报纸是不怎么值钱的,便宜了不少,一沓也只要了二十文钱。 61、拍照 照相馆内,三套太师椅横摆着,在中间坐着周三姑娘,左右是周元和白贵,身侧站着白孝文和鹿兆鹏,他们端正坐着,不苟言笑,神色略微有些拘谨。 “来!一、二、三,茄子!” 随后站在场中,打扮时髦,穿着西服的照相师走到被蒙在黑布中的照相机后面,弓着腰,喊着话,等几人说出茄子之后,就立刻按下快门。 “几位先生、女士,一周后就可以取自己的照片了。” 照相师走过来,说道。 “多谢。” 周元付了钱,几人朝外走去。 之所以邀请周三姑娘一起来,就是为了好在照相馆照相,周三姑娘在省城里的亲眷不多,但可靠的就只有周元一人了。 他们几人入学也是需要张贴照片的。 做一些事情,没有照片也是不便,因此趁着这个空暇时间,一起邀约拍照。也能省下一些钱。一张照片大概一枚大洋左右,挺贵的。 拍摄自己照片的时候,也顺便拍了一张合照,算是留作纪念。 白孝文和鹿兆鹏也是识趣,看到周元有意撮合周三姑娘和白贵,也就让出了当中坐在周三姑娘旁边的椅子,这坐在临近椅子上的意思,可是不言而明。 临近晚上,送了周三姑娘回到雅阁女学。 “周兄,我实在对你妹妹没有兴趣,你不必撮合我和你妹妹……” 等白孝文和鹿兆鹏走远之后,白贵立刻上前,对着周元报以苦笑,劝说道。 虽然他出身贫寒,可已经在同龄人中领先不少。所以才会有师范学堂斋夫等一些人对他施以好意,同样的,类似于撮合姻缘这种好意也是免不了的。 好友撮合婚姻在清末民国屡见不鲜。 比如胡博士就是民国第一红娘,在清华园结婚的徐志摩和陆小曼就是他撮合的,冰心和吴文藻也是他撮合的,沈从文和张兆和也是他撮合的。 后来胡博士又担任北院院长,又给无数学生做了证婚人。 现在周元有这个想法,也是极其符合当下的风气。 “既然白兄无意,我也……就不强求了。”周元叹了口气,看着白贵诚恳的眼神,也只能心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有意撮合白贵和他妹妹周三姑娘,但本来还没这么急迫,是周三姑娘在和白贵一同来省城的时候,看上了白贵,毕竟罕有同龄人有如此谈吐,再加上样貌也是端正,就动了心思。 女儿家总是比男儿成熟早些,春思萌动早些。 于是就打算趁此良机,和哥哥周元通了气,看白贵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可惜的是。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暮色下,望着远处的耸立的大慈恩寺,金灿灿的金顶上有着鸟儿飞旋,周元提了一下眼镜,他说道:“白兄有济世安民之才,我本想喜结良缘,现在既然白兄不愿,那也就作罢。这件事也不必再与他人说。” 济世安民,李世民的名就取自这句话。 大慈恩寺,是唐高宗李治为了纪念长孙皇后特意修的。 窥一管而知全豹。 闻言,白贵也明悟了周元的意思,这件事是他擅自做主,想要履行那日的玩笑话,所以才在今日有了这些举动…… 不经意间,化尴尬于无形,借典故喻今。 长孙兄妹在长孙晟死后,被同父异母的哥哥赶出家门,流落到舅舅高士廉家中生存。而长孙无忌自幼就和李世民交好,李世民又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所以高士廉和长孙无忌撮合,让十三岁的长孙无垢嫁入到了唐国公府,促成这千古良缘。 大慈恩寺,指的是长孙皇后,而济世安民,是指的李世民。 白贵和周元互相作揖告别,就各自牵着马儿离开了原地。这也是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不到两人之间的情义,只不过也没有了亲上加亲的可能。 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陌路。 …… 翌日。 师范学堂,时务斋,日文速成班。 藤野八平治教导日文也有了一段年头,尽管日文讲义还在白贵手上,但教授学生起来,也是侃侃而谈,期间教授日文的时候,也掺杂着一些东瀛的风俗。 这些,在到东瀛留学的时候,也是有着用处的。 入乡随其俗,如果违背了风俗,后果可能不会怎么好,尤其是这个年代,留洋的人也得小心翼翼,因为本国的地位是不怎么高的。 “白桑,我刚来讲的或许有些精深,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下课后,藤野八平治来到白贵的桌前,询问道。 对于白贵这个后进生,他也是想着力所能及的帮助,尽管有着一些利益的驱动,但也有着真诚的意味。 “是的,藤野先生,我对……还有一些不太明白。” 在求学方面,白贵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说不耻下问,现在更是老师教授学生,他问起问题更是从容不迫。 有着后世的日文教材,再和这世的比对,他对日文已经粗粗掌握了一些。 算是有了一定的底子。 很快,两三刻时间,就这样匆匆而逝。 “多谢藤野先生的教导。” 白贵照例对藤野先生表示了感谢。 “不必!白桑,你真是我见我最聪明的学生……”藤野八平治也赞叹起白贵的聪颖,他来师范学堂也有一段时间了,几年教授的学生也有上百人,但这些学生就属白贵学习日文最快。 隔日。 白贵就以藤野八平治对他的补习表示了感谢,并送他一盒点心,藤野八平治也是十分高兴,他人在异乡,虽然教授日文速成班的学生,但大多数学生对待他也只是表面的敷衍,因为他们是在学习一门语言,并不是从他这里学多么高深精奥的东西,不至于轻蔑,但也不算多么尊重。 “这是我自己做的仙贝,就送给白桑品尝。” 藤野八平治双手捧着一盒仙贝,即米饼,深深一揖,递给白贵。 东瀛人也是“知恩图报”的,有小礼而无大义,见到友人赠送礼品,也会立即选择回赠。 “多谢藤野先生。” 在这一来二去之间,两人之间也是熟络不少,在交谈中,先是以文交谈,后来就逐渐转为日文,白贵的日文水准也就在不知不觉中突飞猛进。 他也并非是特意和藤野八平治交朋友,而是借他学习日文。怀有的功利心很强,只不过藤野八平治没有发现罢了…… 62、府衙 后世常见一些学生借着机会和洋人交朋友,或者充当笔友之类,基本上都是想借此学习外文,等到有所成就的时候,就一脚踹开…… 这种套路,如今在儒学未废的年代,不可能有。 “白桑日的不错,再有一两月之功,就能不亚于东瀛人了,我会向学堂申请,看能不能将公费留洋的名额扩充……” 一日午后,正在饭堂用膳,藤野八平治如是说道。 白贵表示了感谢。 “我是有一个弟弟的,叫严九郎,他在仙台教医学,是任解剖学的讲师,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曾经考入东大,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可惜……” 藤野八平治叹了一口气,他说道:“白桑的人品我是信的,如果白桑能够留日,我希望你能去往我的故乡,帮我寄上一封家书。我的家,在京都府的福井县……” “以前也有给过家里汇款,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家里许久没有回信,可我又离不开这里。” 他咳嗽了几声,絮絮叨叨的说着。 这时候,车马慢。 秦省的第一条铁路,那还要到民国二十三年才会修建。因此从省城去东瀛,来往的时间花费是很惊人的。 “如果我留日的话,是会去福井县的……” 白贵犹豫了一下,选择答应了下来。藤野八平治之所以愿意给他申请公费留日的名额,恐怕也是这段时间他对藤野先生的尊敬,让藤野八平治觉得他这个人不错,会答应一些事情。 如果是其他日语速成班的学员,可能就会忽视。 “那多谢白桑了。” 藤野八平治看向窗外的樱花树,种着两行,很齐整,是古树,有着几百年的历史了。这时是四月上旬,樱花到了花季,粉白色的细小花瓣有如朦胧细雨淅淅沥沥撒在过往的道旁,渗进石板的缝隙,化作春泥,清淡的花香泌人心脾。 樱花中最早是在秦汉宫苑中种植的,在大业三年,遣隋使小野妹子将樱花从长安带去了东瀛。时至今日,在长安仍有不少地方栽种着樱花树。 拜别藤野八平治,这日他请了半天假。 师范学堂的时务斋不仅开设日文速成班,还有一些天文、地理、水利、格致等班课,只不过除了一些必须的科目之外,其他的科目可以选择选修,学不学在于自己。 白贵进入时务斋之后,也挑选了几门感兴趣的实学课程学习,日有精进。 他回到宿舍,将夹在书册的信件取了出来,崭新如故。 这正是朱先生临别给他写的一封信件。 “店家,你这里可有腕表……” 走出师范学堂,他来到了一家装潢精良的西货铺,也是临近书院门,是附近较为高档的场所,有不少家资阔绰的富贵人家来往,也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走进走出。 走进去,金碧辉煌,颇有英伦建筑风格。 “这位先生,你要买点什么。” 对待不同的客人,有不同招待的店员,瞧见白贵是一个华人,且是少年,也就由华人来招待。招待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将大辫子藏在了帽子下面,有些滑稽。 “有没有表!” “是腕表!” 他沉吟一会,斟酌自己的用词。 张将军是从东瀛振武学校毕业的学生,是一个军人,送什么礼物最好,腕表就是首选。不管是打仗,还是训练,一件准时的表,都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他也能从镜中兑换出精密的腕表,可这个时候,哪怕只是后世普通中档的腕表,也比此时的腕表要精密许多,毕竟钢产业发展也是不同,工艺水平也有百年的精进…… 说不清楚来历。 “我们这里有江诗丹顿,它可是拿破仑皇帝佩戴过的品牌,是三百银元……” 侍郎正在说着。 不久就被白贵打断,他觉得这价格太贵,不是他应该送的东西,于是说道:“算了,拿一支钢笔,好的钢笔。” 他想了想,腕表虽然贵重,可他现在只是借着朱先生和张将军的交情,请他教习日文,送太贵重的礼物也不太好,一件腕表,稍好一些,就要上百枚大洋。钢笔最好,钢笔不便宜,这时候至少五枚大洋出头才能买一件上好的钢笔,而且送笔也符合他的身份。 读书人,又是拥抱新学的读书人。 送钢笔,最是适合。 他先前只考虑了张将军的身份,却有些忽视了自己的身份。 “好哩!先生!” 侍郎笑了笑,也不恼怒,虽然心中有些失望,要是这少年买上一件腕表,那么他的提成可有不少。至于能否买起腕表,仅看来人的气质,就能看出,是个身家不差的。这论眼力劲,可不仅仅看来人的穿着,那样,就是打了眼,瞎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 再说,这大清国,谁敢在洋人开设的店铺上闹事? “这支钢笔是阿妹肯国的派克笔,八枚银元!”侍郎从货架上,抽出一支名贵木盒,里面是用丝绸衬着,是一支制造精良的钢笔。 “不错!派克钢笔,鼎鼎大名!” 白贵挑了挑眉,说道。 这支派克钢笔通体黑色,在笔帽和笔端处则是黄铜,简约、大气。 他付了钱,没有讲价,就拿走了钢笔。 省城府衙也是在南门一侧,距离师范学堂并不远。不过白贵念在自己日文尚未精熟,就去打扰张将军,难免有些不美,所以推迟了十几天,这才过来拜访。 他到了府衙,就被衙役引到了一旁的耳房。 “你先在这等一会,张缮写一会就过来。”衙役很是客气,他可是只知道张将军是从东瀛留学归来的,虽然现在只是衙署的缮写,可这官职就和三国演义的主簿一样,位卑权重,只需要适当的机会,放下去,就是大官。 能和张将军有交情的,绝不是他能惹的。 这些读书人,一个串着一个,看着形单影只,可身后都是人脉。 “这是一些点心,你可以先吃。” 衙役拿了盘点心送到了等候的白贵桌前,讨好道。 63、心机 摆放的点心是核桃酥,里面应该是夹杂着枣泥,配着茶水吃,会很润口舒服,衙门的人也挺会享受的。在桌上,还有一些线装书籍,报纸等杂物,供人翻阅。 等了约一刻钟,方才听到外边走廊传来脚步声。一名穿着长袍的青年男子踱步而来,很正常的秦省人长相,放在大街上,也没有什么出奇的色彩。他整个人的精神很昂扬,迈步也似乎没有顾忌什么规矩,和大多数人不同,应该是留洋的缘故,弃了一些东西。 这些倒显得他眉目很硬朗,像是刀劈斧砍一样。 一眼望去,就能知道是个军校生,与他人的气度是不一样的。 白贵听到脚步声,也起身上前迎候。 接近了后,他看得更清楚了些,是张将军剪去了辫子,在额前还有些许毛发,很干练的造型,连带着整个人都与众不同了起来。 是的,剪了辫子。 这些留洋的学生大多数都会剪去辫子,回国后,也不会有人质问他们这些行径,仿佛就像是默许了这种事情。 同时甲午战败之后,为了训练方便,新军一般都会剪去辫子。 “先……”白贵正打算叫一声先生,他觉得这用词是有些不恰当的,侍郎招呼顾客用的先生有些卑微,学生尊称老师先生带着景仰,他现在称呼张将军为先生,不太合适,还不是老师呢。 没有确定师生关系。 他换了一种说法,一种新颖的说法。 “张前辈,我是朱先生的学生,因要参加府试,府试新增了翻译学科,所以朱先生写了信件,让我过来向您请教日文……” 白贵抢先说道。 他这话暗藏了一点小心思,他也是即将有资格公费留日的学生了,这句前辈的称呼再合适不过,如果张将军询问,他就可再和盘托出。 前辈,在这个时候说,于他的身份说,也是适合的。张将军也是秀才出身,同在科举一道追求过,他自称为后辈、晚辈,都是理所应当。 “是梦周兄的得意门生啊!” 张将军紧绷的脸色舒缓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打开白贵递给他的信件,在看到信件封面上的署名时他就已经信了个大半了,这年头书法也难以作伪,故友一看,就能知道真假。 将信件内容匆匆浏览一番,他笑了笑,看着白贵的目光也不是冷淡,而是像看待自家子侄后辈的目光了…… “我日文尚可,你每三日下午来一次,我可以指点你一些。” 张将军说道。 对于朱先生的请求,他也不以为怪。虽然已经推荐后辈进入了日文速成班,可对于从无到有,如何学习日文,还是他们这些留日生最有发言权。 有合适的老师给予指点,不知道可以省下多少苦工。 确定了师徒名分。 白贵也趁机将自己准备好的派克钢笔作为拜师礼物送给了张将军。 “不错,这上面刻着一行英文,是阿妹肯国的钢笔,你算是用心了。” 本来张将军还以为白贵是传统的儒生,纵使有些新意,可也高不上哪去,他虽然不至于心生鄙视,有高高在上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有一些陌路。 可看到这派克钢笔之后,他好好打量了一眼白贵,心中的第一印象就被推翻了。而且这派克钢笔拿在手上,精致美观,心里也挺舒服的。 五枚大洋,对他来说,不算多,也算不少了。 留日耗资颇多,虽然是公费留日,又是振武学校的军校生,有津贴,但靠着那么一点补助,生活也是极为拮据。回国后,作为缮写,俸禄是不怎么高的。 “先生,这是我对日文的一些疑惑之处……” 白贵哪里不知道就坡上驴,打蛇随棍上的道理,他直接趁着这个机会请教了起来,摊开讲义,将一个个不太“清楚”的地方请张将军指教。 这些问题都是他提前整理好的。 请别人教导学问这种事情,必须自己事先做好准备,不然等待别人教导的时候,自己再慢慢翻书寻找,教导的人哪怕关系再亲近,也会心生不耐,这是拿别人的时间不当事。 另外关系这种东西,就是你来我往,熟络之后才能有的。 借钱再按时还钱的朋友,绝对比平日里客气的朋友要关系铁的多。 如果按照心理学说,这就是沉没成本多了,内心也会有相应的暗示,让自己再与其交往下去,以期得到更多的回报…… 教导学生也是这样。 但也不能太过笨拙,警醒的人就会立刻止损。 “孺子可教也,你听我的发音,这个字是这样……” 看到白贵学习速度飞起,张将军诧异了一会,也就继续教了下去。毕竟任谁见到聪明又懂得礼貌、上进的学生,都会乐心教导的。 不多时,张将军也讲的乏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三日后你再来。也是今天这个时间。” 说着他就出了耳房,虽然缮写这个职务也只是过度官职,但每日的任务也是不少,这也是个观察期,必须每日尽心尽职,如此才能外放个好的官职。 但等张将军走后,白贵没有立刻着急走,而是寻了衙役,借了些纸张,在耳房将刚才张将军讲的一字一句,摘取精要之处写了下来。 这一天的习惯,不会有人注意到。 可每次如此,传到人耳,可不是多难的事情。 得到了张将军的允诺教习日文,白贵也就定下了每三日就去省城府衙学习日文。在这期间,得益于藤野八平治的教导,张将军也夸赞了他的口音,振武学校是东京开设的,东京的口音是关东腔,而这时候东瀛去古未远,江户时代的影子还影响着东瀛,京都腔可是京畿方言,比关东腔要上等一些。 时务斋每日的课程紧凑,但也极为实用。 但白贵还是没有放下四书五经的学习,儒家的学问是需要辩证去看的,将它看做是处世之道,那世间比它高明的不多,而且他还要准备科举考试,府试和院试虽然儒学的知识比重有所下降,但仍然不少。 时间也就在这不断学习中,缓慢流逝。 而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省城开办的葫芦鸡店也取得了大卖,供不应求,每日都有提前早早订购的食客,在省城十分火爆,日进斗金…… 64、府试 葫芦鸡的售卖,白贵还是很上心的。 这不仅影响着他的声名,也能“洗干净”身上来路不明的钱财。另外这也是他回报乡梓的方法,他这一路读书,用的族产也是不少。 在南门附近开设的葫芦鸡店。 “现在这葫芦鸡卖的这么快,额现在寻思着,能不能把咱这店铺开大,也问过牙行的人了,盘下周围这些宅地,大概需要五百多两,还有再建三层的洋楼……” “寻了一些人,能典一些钱,也是够了。” 白嘉轩说道。 南门这里是省城的文教重地,所以房价也比其他地方贵些。不然的话,在省城其他偏僻地方,一百两就能盘下相当的宅地。 “叔,额看这件事应该再考虑一下。” 白贵皱了皱眉,在老一辈人的观念中,攒下钱,盖一间大酒楼,是大多数做餐饮的想法,有酒楼,这就是高档。谁不想做生意做的高档些。 但他在后世,可是见过不盖酒楼,大量开设分店的成功模式。 这样本钱少,见效快。 当然盖酒楼后,也有好处。 两种模式都有可取之处,只不过白贵更倾向于沙县小吃这种经营模式,这种经营模式对他的好处更多,可以大量让同乡开设分店,有益于传播他的名声,也能让同乡赚到更多的钱。 而开设大酒楼,就是让他家、白家、鹿家把最多的钱赚了。白鹿村的人,还是受困于土地,走不出去。 不过这种想法他没有直说。 “叔,照额看,咱卖的葫芦鸡能取得成功,依靠的是这白雉鸡的祥瑞名气,要是开酒楼,至少要有几十种菜,还要请其他厨师,与其这样,还不如开分店,咱村这么多勺勺客,哪家不会做饭……” “只主卖葫芦鸡,这样也稳妥些,不容易赔本。” 白贵建议道。 开设小店模式,只需要主打几种菜甚至只有一种菜,就能卖好。 “行!你见识高,那咱就听你的,借钱给乡亲开分店。” 白嘉轩几人也在徘徊犹豫的当头,不知道该选择哪种模式,开大酒楼这是无数前人验证的法子,而且说出去也有面子,但是开大酒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说是勺勺客,这些人做的饭菜好吃是好吃,但还比不上专业的酒楼厨子。 开了酒楼,谁知道能不能将本钱赚回来。 而开专卖葫芦鸡的小店,按照葫芦鸡这火爆程度,应该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比起开设酒楼,小店模式反倒更为保守稳妥些。 “叔,照额说,这借钱给乡亲开分店,借出去的钱利息绝对要比外面的低,还有咱也要弄个葫芦鸡的统一标准,等乡亲学完后,再出去卖,不然就是砸了咱们的招牌!” 白贵接下来将一些后世快餐店的经验告诉了几人,装修不一定要精修,却可以大气、上档次,定价也不能太高,能让一些平民攒几天前就能吃一顿,但定价也不能太低,太低的话顾客良莠不齐,增加管理成本,同时利润太薄,做到定向筛选顾客,细致化分。 “这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额听说师范学堂里面也有洋人教东西,贵哥儿这入了师范学堂之后,说话有理有据,不一样了……” 白嘉轩几人也是叹服。 白贵说的条理分明,句句有理,也不难听懂。他们也是乡下的财东家,够不上诗书传家,却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听懂这些道理不是什么难题。 很快,得到白贵秘传的经验,白嘉轩回村开始组织乡亲传播开店的经验,没过十几天,就在省城新开了三四家分店。 店面小,租金便宜,味道好,价格合适,白雉鸡做成的葫芦鸡热度不减。 白鹿村的勺勺客也很快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验,将这些葫芦鸡分店开到了秦省各地。 …… 定下葫芦鸡大致的发展路线,下面日子,就是白贵在师范学堂、府衙来回跑了。 而时间也到了府试即将来临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凌晨。 府试。 白贵一早在宿舍起来,提好已经准备好的考篮。在师范学堂读书的好处,就是在于他距离府试考试的考场也不远,府试实际上也是在省城府衙附近。 “白兄这是去考试了?” 看着白贵即将赴考,同寝的两人也有些羡慕,他们此次在学堂的考试中,可是位列中下等名次,是没有资格前往府试就考的。 虽然他们也已经确定了留日的名额,但不是公费留日,而是私费,这比较之间的差距可就大了。 取个功名,前去留学也是有一定好处的,至少享受的津贴就比常人高些。 “是的,明达兄,怀先兄。” 白贵熟络的对两人打着招呼,他打交道的本事可是远超同龄人,短短一月的功夫,虽然三人之间没有成为知己至交,但也算是好友了。 除了刘明达,另一人的姓名他也知道了,是吴怀先,是秦省女首富周莹的养子。刘明达和吴怀先两人的家中有生意关系,所以住在一起,联络感情。 葫芦鸡的生意,两人也对其多有照顾。家中的商铺也是经常订购,并且推荐给了学堂的同窗,订单络绎不绝。 这也是做生意的常态了。 价格优势不一定是采购的标准,人脉关系才是。 等走到府衙门口,就已经有不少马车、驴车堵在了过往的街道,考生从四处汇聚而来,逐渐拥挤。 一盏盏灯笼照亮。 “咸宁县学的考生到了吗?到了的话,朝这边走!” 有人大着嗓门喊道。 “长安县学的?来了没有。” “户县县学的,有没有,赶紧过来,就差你们了。” 吵嚷声不断。 府试是西安府下辖各县通过县试的考生,还有一些高等学堂、书院的优等学生一同参考,所以在府衙门前就开始分批进入。 白贵正打算朝着滋水县的队伍中走去。 他是中途入了师范学堂的,在师范学堂那里没名额,再说他是滋水县县试案首,不可能缺席。 衙役望见了他。 白贵在府衙可是三日一小跑,也十分会做人,来时也会给衙役们带些吃食,一来二去,相互之间都认识。 “张缮写已经吩咐好了,让我照顾你一点。尹府尊说过了,提坐堂号在别处等候开考,请少爷随我到这里来……” 提着高脚灯笼的衙役十分热情道。 65、策试试题 随着衙役走到考场的另外一角,这里已经有不少的考生在候着了,都是各县的县试的前十名,也乌泱泱的占了一片。 但是相较于其他的地界,此处略显空阔。虽然都是应考的考生,但还未开考,地位待遇就已经有了差别。 “这是白雉祥瑞?” “快沾沾喜气……” 几名滋水县的考生见到白贵走了过来,也打趣道。 这是在取笑他因为祥瑞获得了案首。 他的试卷内容纵使不错,但文无第一,居于他后面十几名的县试考生或许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反正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对于同榜前十来说,他们可不会认为自己差了白贵一筹,虽不认为白贵的才学是虚的,但也认为他们自己和白贵不相上下…… 原本有机会获得县案首,但因为祥瑞缘故,失之交臂,又怎么可能看白贵顺眼。 白贵走了过来,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冷淡了少许,随意拱了拱手,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反唇相讥,是他失了颜面。 反正案首身份是府试必当录取的,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这县前十指不定能通过府试的有几人,犯不着动怒。 再说府衙前争吵,也是违例,说不定会禁止应考。 卯时一刻,府衙的几条街道,已经陆陆续续汇聚了近一千五百多人。 清代西安府下辖十五县、一个散州、两个厅,每个县通过县试的只有五十人,这就是接近千人了,再加上府内的一些高等学堂,应试的考生还真的是不少。 滋水县虽然是文教不盛,可省城这可是故都所在地,文教在全国也不算差了。哪怕落寞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一般的城市所能比拟的。 龙门缓缓打开。 率先进场的自然是每县的县前十,这些都是提坐堂号。 虽然人数少了一些,可也足有一二百人,还需要慢慢等候排查。对待他们这些县前十,搜检的力度也是丝毫不差,十分严格。 比县试还要严厉一些。 搜子也是手段专业,待排查了十几人后,轮到一个老年儒生的时候,他打散了老年儒生的发辫,待看到里面夹杂着一叠细密小抄时,脸色徒然一冷,“真有你的,将发辫掏空,小抄夹杂在里面……” “来人,将他抓了,先扔进大牢,等府尊听候发落。” 这名老年儒生涕泗横流,被人从考场拖走。 白贵瞧见了,他眼睛比一般人锐利许多,看到上面写的是英吉利文,这老年儒生应该是年纪大了,学不了西文,所以冒险入考场夹带,不然一般人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夹带。 很快又查抄了几名考生,大多都是年龄稍大一些的,有的将纸藏到了谷道里,被搜子往裤裆里面一扣弄,就弄了出来。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老朽十一岁过县试,府试考来考去考了二十多回,每一次都被罢落,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府试内容又变了……” 搜子们也不管这些老年儒生的凄凉求饶声,一个个动作麻利,一左一右将其架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当下,就有不少后面的考生暗地里将准备好的小抄偷偷扔到地面上。 排队等候也是有次序的,滋水县在府上算不上大县,所以白贵排名靠后,等检查了七八十人之后,这才轮到他入场。 他正打算解开衣裳,将发辫松开,谁知搜子笑了笑,随意搜查几下,就让他过去了。 白贵稍稍一愣,想起刚才衙役说的张缮写让他们照顾自己,这应该就是对他的优待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换到地方上,也是这么一回事。 同时,他也清楚,这或许也是这些衙役知道他的真才实学,他现在日文水平不算差了,又有县案首的身份,怎么也不算有作弊的动机…… 人脉是一回事,但没有匹配的实力,也不会让别人高看一眼。同样有实力,但没有人脉,这次搜检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人脉和实力,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又经过廪保问人的程序,府试的廪保需要两名廪生,不过他认识的人着实不算少,廪保也是不缺,这次是王儒钦师兄和另一名师兄赶来,特意为他作保。 被衙役领到公堂上的桌案,白贵也拿上了自己的卷子,卷子上除了写明自己的座号之外,在卷首位置也盖了一个堂字的红戳。 所谓的提坐堂号,就是在府尊眼皮底子下作答。 坐在座位上,白贵偷偷打量了尹府尊一眼,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盯着堂下的考生,似乎看到白贵望向的目光,又朝着他望去,白贵立马低头,将目光放在试卷上。 他去府衙多次,可是从未见过尹府尊,这还是头一次见。 考篮中的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等候开考。 这时候只有公堂县前十的考生入座,其余的考生还在龙门处等候。随着考生依次入座完毕,带着枷号、镣铐的作弊考生也披头散发被衙役押解过来,被尹府尊狠狠训斥。 古代科举考试中,对待作弊考生,就属清代最为严苛。一是枷号,凡临场枪手、冒籍、顶替、夹带、抄袭、传递、不坐本号者立即由监考官吏带上枷锁在考棚外公示。二是革除功名,这是针对有功名的儒生。三是刑责,严重者是会充军,流放到宁古塔这种地方的…… 众人吓得有如鹌鹑一样,不敢抬头多看。 紧接着,尹府尊命令衙役将这些作弊者押解到考棚附近,四处展览巡视,然后惊堂木一拍,几名官差就立刻举着牌灯走了过来。 三道策论题。 第一道:‘泰西外交政策往往借保全土地之名而收利益之实。盍缕举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 第二道:“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第三道:“阿妹肯国禁制华工,久成苛例,今届十年期满,函宜援引公法,驳正原约,以期保护侨民策。” 66、稳重 这三道策论题一出来,白贵眼角一扫场中,发现不少考生都在暗暗叫苦,但还是有一些考生露出了自信的模样,提笔就答。 目光扫及,这些他感觉状态好的考生,有五六人都是他在师范学堂见过的同窗,想来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是有门路,入了师范学堂读书。 另外的人,则是在其他高等学堂读书。 至于叫苦的人,自然是没有门路的,只能在乡下苦读之辈。 看似同一张考卷,可一入场,就将人分了三六九等。 这几道考题,与师范学堂前些日子考试的题目有些关联,不深,但触类旁通,多看几篇时文,估计也能大体估摸出来怎么答了。 这考题也算是合理的了,听说还有就苏伊士运河开阜等等写策问的…… “这三道策问题,前两道是不怎么难的,第一道只要多读一些外文史料,就能作答,而第二道分析农业,在时务斋的农学中就有讲过,我也特意精修过,至于第三道题……” “记过的人考起来没有难度,但没记过的人,则任由发挥,难免落了下乘……” 白贵简单分析了三道策问题,毕竟是府试,考秀才的第二难关,不是乡试、会试、殿试这种重大考试,提不上为国排忧解难的程度,他们现在还不是童生,考过府试才算童生,没有什么资格为国建言献策,这三道策问题实际上就是考的博学和记诵能力。 当然,如果没有八股文的练习,对一些格韵手段不熟悉的话,即使能答出来三道策问题,但文章读起来干巴巴的,这样的考生,考官也不会录取。 他沉思一会,内心就有了腹稿,提笔朝着卷面写去,“西儒有言:‘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吾每诵其言而悲之,公法之诚不可恃,恃公法乃适为强大者之借口也。” 他先对一道策问定了性,也就是策问这种议论文的论点。 最好的策论文就是论点阐发自先贤之口,在前世高考教育中,语文老师早就教导过了。 其实这句话的西儒观点是来源于卢梭的平等论和斯宾塞的进化论观点提炼而出的,这时学界有两种理论,就是一曰平权派,是尊奉卢梭的《民约论》,另外一曰是强权派,是斯宾塞的《进化论》。 而提炼这句话观点的人是谁呢? 是梁任公在1901年,七年前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写道:“两平等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 维新变法是一场改良运动,还不至于谈虎色变,现在光绪帝和西太后都驾崩了,所以这句话写出来也无关时局之类。 再说他也将原话变了一变。 读书人的抄袭,那能叫抄袭吗?这叫借鉴梁任公的观点! 类似这种借鉴,数不胜数,大街上到处都是对卢梭和斯宾塞的理论阐述。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两个平等的国家相遇,国际法就是最大的权力,但是两个不平等国家相遇,实力就是权力! 接下来对这论点的阐述:“近百年来,泰西诸国势均力敌,盖无可以瘠人以自肥者,而保全土地之名以起,猝然闻之,或有所甚不得已,甚且劳师縻饷不惜……究其实罔不以义始而以利终,彼其为人乃其自为也,外交政策之巧,有如是哉。” 泰西,泰的意思是大,是极尽的意思,所以泰西一般意思就是泛指西方国家。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欧罗巴上,各国势均力敌,打也打不死一个国家,但是耗费钱粮太大,所以只能让别的国家赔款,这样久而久之,就形成这样的外交政策惯例了…… 这段话写完之后,就是举史料。 策问,最重要的就是旁引博证,以此阐述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 “昔拿破仑之欲袭英也,英人以自卫故,夺丹麦之海军,又以保全西葡,驻兵干涉其内政。当时无非者,以合于公法也。及其终英遂握海上之全权而无与抗,此一事也。” “维也纳会议,所以保全欧洲之局也。举拿破仑所破坏者,一一而建设之。名非不正也,而其既也,俄奥普遂分波兰,索逊割地于普,荷兰得莱茵河之上流,英专地中海之大势,此又一事也。” “且夫克里米亚之役……” 很快一条条史料列举其上,论证严密。 白贵以最后一句话对这第一道策问收尾:“呜呼,保全土地者,公法之精理也,而徒为人攘利之资,以公法所不料也。” 至于举例清廷割地赔款的事情,他可不会犯忌讳。 大人们,也是要脸的。 第二条策论,是说周朝的制度,在农业经营方面说的最详细,近年来各国对农业的研究,多数人认为人为的管理是比气候更重要,要点是土地、资本、劳动力。能够正确的使用这三种资源,实在要指望知识,现在设置了新的学制,将农学列为一个独立学科,希望能保留农业研究的学术成果。请陈述农业教育的方法。 这种策问题,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能提出什么有效的方法? 和后世答题一样,只需罗列最近的关于农业的政策,最好是再以别国的方法,建言献策一下,但这也不要多,最好提一两点就行,多的就不要提了。 写多了,难道是你以为朝中的大人们是蠢猪吗? 科举考试,虽然改八股重策问,但是和以前的惯例是一样的,重的是首场,只要首场过了,录进了团案,之后的几次考试就躺着过了。 而首场也重首题,顾名思义,就是第一道题。 罢免不罢免,就看第一道题写的怎么样。府试这近一千五百人呢,考官哪有时间和心情一个个的仔细看完,都是看一道题,有了大概的印象,就能留下。第一道题,写的差了,就直接罢卷。 后面两道题,白贵早就有了腹稿,一字字的斟酌修改过,绝对不会犯忌讳,他是案首,基本已经会决定录取,就不要犯一些小错误。 求稳最重要。 67、雄文 等白贵写到第三道题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尹知府一拍惊堂木,在堂下的考生就知道此时可以进行休息上茅厕了,左右的书吏也开始收卷。 收的是第一题的考卷。 这就是提坐堂号的惯例,考官可以提前阅卷。 这对有才华的考生是一件好事,意味着考官有充足的时间阅卷,写的好的,当堂就能录取,有进入下一场院试的资格。 毕竟一府的试卷委实太多了些,等下考后,考官看的有多么认真,就见仁见智了。 白贵见书吏过来,也没有推拒,就将试卷上交。 此时是当堂考试,可没有什么时间在素纸上草拟,不过他也早就默诵熟了,一字一句也写的不慌不乱,字迹清晰隽秀,张张有如电脑印刷一样。 这也是这些日子的苦工了。 他见书吏走后,也推开一旁的笔墨纸砚,从考篮中拿出锅盔吃了起来。 这时他也感慨。 锅盔实在是科举必备,烙锅盔的时候没有用什么油脂,所以吃锅盔不担心会在试卷上弄上油渍,而且这玩意也十分抗饿,刚出锅的味道也是不错,吃上一块,一天顶饱。 基本上应试的考生也大多如他一样,备的干粮也是锅盔。 公堂上,尹知府将考生的卷子摊开,带上眼镜,也细细捧着看了起来。 他的一只手拿着朱笔,见到合他心意的考卷就在上面画一个圈,遇见差不多的画一个尖,点和直画的少,还需要斟酌待定,不行的直接画叉。 他看卷看得很细,在每一段每一句话上都画上不同的标准符号。 有四个圈的,就能直接过府试。 多上两个叉的,直接罢卷。 这一阅卷,很快就看到了白贵的试卷,开篇就是:“西儒有言”,他暗自叫了一声好,既然是论证泰西的外交策略,那么用西儒的话胜过用先贤的话,在这一众考卷上,这还是唯独让他眼睛一亮的考卷,他又往下看。 “卢骚民约论他已经得三分真味了。” 尹知府微微一笑,其实做策问是和做八股差不多的,学好八股的人一般也都能写好策问,但能如白贵试卷这样写的深入浅出,在府试中没有几人。 另外这每一行,每一句话,都是写的极好,切中利害,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读起来,朗朗上口。 “法兰西的拿破仑,有道理,有道理,英吉利就是贪鄙的商人!” 他接触的英吉利人可是不少,读得英吉利史料也是不少,这论述的也是切题,能写出这么一篇策问,可想而知,定然是腹中有真货的学子。 尹知府当即一翻卷子,将号谱对着卷子上写的座号一对,知道了姓名。 他抿了抿茶,将身旁侍候的书吏叫了过来,指着白贵的姓名,“这是何人?” “是滋水县的案首。” 书吏一望姓名便知,立刻回道,这些都是需要提前做的功课。 尹知府询问说这是何人,可是有讲究的。 姓名尹知府不必问已经知道,相貌也可按照座号来一观,所以此话的意思是,这人的背景如何? 开科取士,可不仅仅是论才学的! 还有身份背景等等。 前明的南北榜案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了。虽然现在取士都是取自一府,但各县之中的名额多少,各个高等学堂的名额多少等等,都是值得商酌的事情。 每一个县都要雨露均沾。 既要平衡各方的势力,也要选拔出有实才的考生,不容易啊! “仅仅是滋水县的案首……” 尹知府迟疑稍许,将试卷放到了案牍上,没有罢落,案首不会罢落,是官场的潜规则。但他也不欲名次再高些。滋水县可不像是长安、咸宁二县是附郭县,现在还是归于旧学一系,尽管这考生言之有物,但判断是旧学之士子,还是新学之士子,可不单单看写的什么,更要看他的背后是新学派,还是旧学派。 这其中的分量他必须把持好。 虽可张贴试卷,但容易惹人非议,终究是麻烦许多…… 官员,是最不喜欢麻烦事的。 见到尹知府眉宇微微一皱,书吏心中一跳,他也是认识白贵的,不熟,却也打过几次交道,但张缮写的身份不容忽视啊,他连忙靠近尹知府,低声说道:“府尊,此人现在入学师范学堂已有月余。” “师范学堂?” 尹知府又重新拿起了试卷,他是很喜欢这其中的言述的。另外师范学堂可是秦省的第一大书院,势力庞大,不少名流士绅、官员都出自师范学堂,这考生现在既然是师范学堂的,那么也就算是新学的派系,名次可以调高些。 他当即在上面画了几个红圈,示意是当堂录取了。 可还未等他放下考卷时,又见书吏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如弓箭般张合。隐有喻意。 尹知府当即心知肚明,暂时将这张考卷搁置。 “去将张缮写唤来!” 尹知府当即心中一笑,他正愁怎么和张缮写交好呢,这机会不就来了吗,书吏是他的心腹,那举动可不就合了一个张字,而能让他最近挂在心上的,就只有张缮写了。 张缮写从东瀛留学归来,又是振武学校毕业,后升入士官学校,这资历整个秦省都找不出几人。现在入府衙做缮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他从巡抚那得来消息,要将张缮写下放到新军督练所委员,这官职不大,但也只是过度,意思是要在军中重用了…… “府尊。” 张将军拱手行礼。 “翔初啊,你也是中过秀才的,又去东洋留过学,是中西贯通的人,你过来看看这第一场策论的策试题,这文章你看看答的怎么样?” “我老了,耳不聪目不明,学东西慢,不知道这里面罗列的史料是真是假!” 尹知府当即把刚才的试卷朝着张将军递去,也说了理由。 是我这个做知府的是个老家伙,新学的那一套他是不精通的,所以审卷让他帮忙审。 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将军也不疑有他,拿起试卷一观,读完之后赞道:“这是一篇好文,想不到我三秦大地,还有如此精通西史的人才,而且这文章格律严谨,不失为雄文!” 68、少年意气 泰西的史学可不容易学,列国林立,一看,就感觉一头乱麻。 张将军对泰西的史学,也只是略知一二。 但他是军校毕业。 而这些罗列的史料恰好就是欧战的一些军事分析材料,他也极为了解,回答道:“这考卷所列举的英法战争、维也纳会议、克里米亚战役,都是理论详实,不是乱言!” 尹知府抿了口茶,说道:“既然翔初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当堂考考他的才学如何,看他是真有其才,还是恰好得知,为国伦才,不能不重视!” “府尊所言有理。” 这是按照规矩办事,张将军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很快,按照吩咐,书吏依着座号,找到了白贵的座位号,将他请到了公堂上,当面回答尹知府的考问。 “这……” 张将军在看到白贵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有些不知所措。 这……白贵怎么上来了? 他回想刚才的字迹,似乎就是和白贵有些相像,只不过他教导的是日文,而不是中学,一般都用日文请教,所以字迹一时之间没有看出来。 “被这老家伙套了一手……” 张将军立刻也会意了,这是尹知府知道这是白贵的考卷后,故意让他上来评足论道,一旦他说这考卷好,能录取,就是相当落了“把柄”,同时尹知府也会卖给他人情。 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宦海深沉。 尹知府立刻给他上了一课。 哪有什么举贤不避亲的事情,有的,也是以权谋私。当年张太岳担任首辅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张懋修是万历八年的状元及第,张嗣修也是万历五年一甲第二名,张敬修在万历八年同时及第。后来,这就成为张居正罪状奸党的论据了。 所以官场遇见这种事情,往往都是权力交换,貌离神合。你在一方面帮我,我在另外一方面帮你,很少有张居正这样吃相难看的…… 现在,尹知府给他下套,他不小心钻了进去,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区区府试,还没有到污他名声的地步。毕竟,白贵也是案首,按例是必取的。 “此子,运气好啊。” 张将军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没对白贵有太多的抱怨。这是他提前吩咐府衙的人对白贵多加照顾,现在被尹知府得知,“照顾”得更厉害了,算不上是白贵的错。 同样,尹知府为了卖人情给他,也会给白贵更高的名次,甚至……案首身份! “这位小友,你的文章颇合本官心意,我来考校你一二,看你是否真的有真才实学?” 尹知府笑眯眯的对着白贵说道。 “多谢府尊看重。” 白贵连忙对尹知府施礼,现在他还没有功名,所以尹知府叫他就是小友,如果中了功名,就是在姓后面加一个生字,这就是生员的称呼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旁等候的张将军,心里顿时也了解七七八八了。 “还请府尊问话。” 他头一低,不敢多看,这是在公堂的规矩,如果有功名,倒是可以和府尊平视,现在他虽说是读书人,实际上还是一介草民。 “小友,这英吉利国现在是何人执政?” 尹知府似有所问。 白贵正准备脱口而出时,就立刻打住。现在尹知府问的是谁人执政,可没有问谁是英国的国王,同样的这是在考验英国的一些政体问题,他回答很精简:“回禀府尊,现在执政的是英吉利王爱德华七世,内阁首相为自由党的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 这些是入考场必备的资料。 问题很简单。 对英吉利国的一些事情,在当下可不能不熟悉。 “不错,不愧是我大清的栋梁之材!” 尹知府赞道。 “大清的栋梁之材?” 白贵挑了挑眉,心中莫名有些压抑起来,可现在还是在清廷统治下,所以也不敢多言,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尹知府也不为怪,少年吗,上来考校几场,很容易紧张的,他又开口问了几道时下的新闻,都是在报刊上有的。 又问了几道四书题,难度也不高。 得益于师范学堂订购的报纸既全又广,和他百伶百俐的天赋,问题一一回答完毕,条理清晰,十分得当。 “你可以下去了。” 尹知府挥手让白贵下去。 公堂上距离他的座位有一段距离,是视线盲区,看不到里面。不知道尹知府和张将军在里面的谈话内容和动作。 索性白贵也不管不顾了。 他判断,这应该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到了府试的下半场,就是此前颁布公文的翻译题目了,是一段汉译西学典籍的文章,让翻译成任何一种外文都可。 白贵现在的日文也算是熟通了,不到一时三刻就翻译好了,一气呵成。 想也没想,他将手中的试卷一卷,拿在手上,就径直上了公堂! 这一瞬间,所有的考生都是瞠目结舌,虽说这翻译题不是多难,可也需细细推敲看语法有什么疏漏之处,可这人……用了有一刻钟吗? 竟然如此大胆,第一个交卷? 白贵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大步朝着公堂迈去。 他力求维稳,是试卷上的维稳,不展露锋芒,可是在行径上,此时此刻,却不容许他蛰伏了。作为县案首,若是力求精进,那必然是府试案首! 不能让张将军为难! 敦敦教诲,如在眼前。 这就是所谓的:“持如履薄冰心,行勇猛精进事!” 尹知府坐在案牍后面,他诧异的看着正拾阶而来的白贵,这少年,难道是不会翻译题,难道是他看错了眼,那也不对啊,书吏不是说他最近再向张缮写请教日文吗…… 种种心思,浮现脑中。 站在案旁的书吏、衙役也有着十数人,皆是面面相觑。不过也有和白贵相熟的人,不以为怪,这少年,可是在府衙耳房一直刻苦学习过的,不至于这么快败场。 “还请府尊审阅!” 白贵在距离尹知府二十余步的距离时,停下脚步,双手举着试卷,恭恭敬敬的朝前略微躬身道。 69、天时地利人和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公堂寂静无音。 尹知府负责府试这么多年,倒也不是头一次遇见提前交卷的考生,可这么拥有自信的考生他见的也不多,先前第一道策问题,已经能证明其真才实学了,但交卷快慢,这是区分天才和人才之间的区别,能交卷如此之快,定是才思敏捷之辈…… 他送到嘴边的茶盏僵滞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书吏将考卷拿上来。 “这后面两道策问写的尚可,然而……” 尹知府看到考卷后,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以为白贵上前,能给他多少惊喜,但没想到,这考卷内容不能说平庸,但也无甚出奇之色,只是行文间的文采极好,能显露出扎实的中学根基。 称得上是一流,但无先前的惊艳! 不应该啊! 刚才第一道策问题,让他动容,后面两道题却有些乏善可陈…… 定是有缘故的。 “你第一篇策问让本官拍案叫绝,唤你上前,现在两篇平平无奇,远不如上篇,可是江郎才尽?诗句无佳文。” 尹知府放下茶盏,询问道。 南朝江淹年轻时以诗文见称,人称江郎。后来诗文不如往昔,便被称为江郎才尽。 白贵回道:“启禀府尊,晚辈第一篇文章言泰西外交,尚敢胡言乱语,惹大人莞尔一笑,也是快事。可后面两道策问涉及本朝政事,晚辈一无涉农事,二无览群书,不知阿妹肯国法律,也不知国际公法,只能以前人文章寻章摘句,不敢擅言……” 这些事他内心早有定计。 老舍的茶馆里写的好啊,勿谈国事。 现在尽管是府试的策问题目,意在选拔人才,为国伦才,但要是真的敢议政,真的在一些政事上言之有物,难道知府、巡抚,亦或是现在的宣统皇帝,还会真的赏识吗? 恐怕未必! 锋芒太露的年轻人是要磨练磨炼的! 古往今来,为什么成名的大文豪难以做官,就是不知道写文章需要隐三分锋芒,亢龙须有悔,固然文章能引得满堂喝彩,洛阳纸贵,可于当政者,却难免不喜…… 尹知府是圆滑的当政者,能以刚才的事情悄无声息给张将军下了套,怎么也不可能是以才学取士的人。 年少,家境寒微,惯会善察言观色。 这就是他在鹿家练就的本事,在百伶百俐的天赋越发厉害了! 白贵的意思很简单:第一道策问题,问的是泰西的事情,无关国事,他回答不管怎么样,也都是惹大人你一笑就行。但后面的两道策问题事关国家民计,我就不敢擅自回答了,只能从前人回答的一些文章中挑拣一些东西。 “年轻人,还是猖狂一些好,像你这么稳重的年轻人,本官是不多见了。”尹知府听后面色缓和,心里对白贵的评价徒然拔高,只不过他嘴上还是不饶,毕竟这是府试的科举考试,规矩是这么定的,让诸生议政,他可不能当面赞扬这种行径。 “府尊教训的是,所以晚辈打算去外国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白贵心中一动,连忙回礼道。 这可是一个机会,虽然藤野八平治已经在为他申请扩充公费留日的名额,可仅仅靠一个日文讲师还是有些难的,如果有尹知府的许可,这件事也就不难办下来。 公费留日和自费留日可是有差别的,不仅是一些钱的事情。 “外国?” “你这翻译题写的是日文,唔……,是打算留日了?” 尹府尊来了兴趣,他虽然看不懂这满篇的日文,但也不觉得这少年是乱写,刚才已经得知这是张将军的学生,日文绝不会差的。 “是的,晚辈准备前往东瀛留学,看一看外边。” 白贵说道。 尹知府拿起朱笔在白贵的两道策问题上分别画了四个红圈,然后颔首道:“你的文章,本官已经取了,你回家静待消息就行……” 尽管还有后续几场考试,可只要首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考。 “晚辈谢大人!” 白贵恭敬朝前一揖,然后转头从案几上提起考篮,从公堂朝龙门走去。 而此刻,正是夕阳黄昏,日暮西山。 …… 深夜,当龙门关闭,从考棚走出的考生陆陆续续散了之后。 公堂上。 尹府尊和几个教谕,以及师爷等心腹在阅卷。 “府尊,上卷总共有二十三卷,中卷有八十九卷,下卷有三百零四卷,其他考卷或是卷污、未曾避讳、讽议时政,皆被罢落……” 一个书吏指着已经放好的三大叠考卷说道。 “从高等学堂入科举考的人,难免重实学、轻经学,在行文、书法、避讳等事上落了这些旧学儒生,不过他们写的策问大多言之有物,一些儒生则写的都是圣人之言……” 说到这,尹知府也讥讽道:“他们还真的以为这是继续在考八股!孔夫子也管不到西洋、东洋喽。” 临近的书吏、教谕也是点头称是。 学海无涯,专精于中学的,难免在西学不如,专精西学的,难免在中学不如。 “这些不能兼贯中西的,我等都将之贬为下卷,而中卷则是行文有条理、所写得当,至于上卷则是在某一方面有所突出……” 书吏说道。 “将这些上卷拿给本府。”尹知府吩咐道。 他日理万机,哪里会一个个看试卷,除了提坐堂号的试卷他一个个去看之外,其余考棚的考生试卷则是由书吏、教谕挑选之后,再呈递给他。 提坐堂号不仅是一些县试前十,也有一些高等学堂的优秀学生。 “不可!太激进了,这试卷不能作为选中,今后其若为外交大使,必定会于国惹祸。” “不可!这太平庸了。” “不可!” 将二十三份上卷看完,罢卷了三四张考卷,尹知府这下越来越感觉今日午后那少年写的文章是多么合适,况且又有张将军的关系…… 是否点为案首? 他有些摇摆不定! 就在这时,师爷小步走到尹知府身侧,轻声说道:“府尊,有家里人来了。” 家里人,指的是尹知府的私宅。虽然府衙有官邸,但难免住着不太舒服。 尹知府起身,走了一会,等回来后,在白贵的试卷下角空白处用朱笔写了一个“壹”字,点为了西安府的案首。 “天降祥瑞,倒是有趣!” “也是师范学堂的人……”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不点你又点谁呢?” 尹知府摇了摇头,忍不住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刚才离去,则是家里人说滋水县令给他送了三百两的礼钱,他前些日子刚娶了一房小妾。 70、曲江池 童生! 他也是童生了! 白贵提着考篮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被尹知府当堂录取的那一刻,他还是脑袋有些发昏。 求人如吞三尺剑! 靠人如靠九重天! 只有自身强大才是实打实的。 现在的童生功名,虽然只是秀才的预备役,可在地位上,已经不是普通的百姓了,尤其是他这种年轻人,在地位上就更加尊贵了…… “不知道尹知府能不能开这个口,将我的留日生名额定下来。” 被冷风一吹,白贵发热的脑袋重新恢复冷静,现在旧学科举衰落,还需要在新学上再做文章,这样才能稳住地位。 “童生……秀才留学,应该是比普通人公费留学要简单吧。” 他淡淡一笑。 虽然如今清廷鼓励实学,可在这群当官的心眼里,还是中体西用那一套,学了中学的人才能算“自家人”,而那些只学西学的人,能用,但不会大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官员的地方,必会分党分派。 前明的东林党、浙党、楚党等就是大抵如此,东林党是以东林书院为划分的党派,浙党、楚党这是以地域划分的党派。那么在新学和旧学之间,必然也会有一个党派,只不过清廷被革了,导致这两党之间没有太过明显的党争…… 但后来的民国,实际上也是这一种延续,有留洋派系的,留洋派系中又分留哪国的,本土派系又分哪省地域…… 只不过目前在列强压迫下,争斗不明显。 然而若是落到具体的事件上,比如留洋的名额上面……,就会有所体现。 …… 回到师范学堂,白贵和衣而睡,养好精神。 一日的时间,写好三篇策问和一篇翻译,还要察言观色,他的精神也是消耗极为厉害。这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古人慧极必伤的道理。 次日,早晨。 府试发案还要到明天,所以白贵按照约定前往酒楼,白孝文已经早到了,正在等候周元和鹿兆鹏二人,等了片刻,两人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周三姑娘。 这也无甚可怪的,女学苦闷,周元也要费心科考,哪里有时间找周三姑娘,这一闲暇,距离的也不远,找他妹妹一起出玩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堂倌,一人两个馍。” 这家是个泡馍馆子。 在西安城,酒楼也大多是泡馍馆子。羊肉泡馍,本来就是早食的东西。只不过到后世,早餐太过丰盛,这量大的泡馍倒是成了午食。 很快,堂倌就用提盒拿着五个大海碗上来,里面放着烙好的面饼。这面饼实际上是死面饼,半熟的。 几人又要了几碟凉菜,腐竹、嫩笋烩芹菜,还有一碟花生米。 “昨日的府试我是完了,泰西之国我尚且知道的不过英吉利国和法兰西国,哦,对了,还有德意志国,其他的几国脑子里没印象……” 白孝文大倒苦水。 谈了一会趣事,就不可避免的将话题引到了科举上面。 “其实县学是有教这些泰西之国史料的,可我进学尚短,怎么能一一记住,唉,不提也罢。”白孝文叹息一声。 “孝文说的没错,此次府学改的太激进些了,我学英吉利文时间尚且不够,又怎么能学通泰西史料……” 鹿兆鹏也说道。 周元不久后也加入了对这次府试三道策问的吐槽之中,这吐槽考试题目不算是议政,另外在座的也是乡党同乡,所以他们谈论的时候有些无所顾忌。 几人边说,边掰着面饼,将面饼掰成黄豆粒大小,以便回锅煮时入味。 “对了,白兄,你答的怎么样?” 白孝文看向白贵,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道。其实他一早就想问白贵答的怎么样,只不过贸然去问,就有些显得居心叵测,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科举,你不发一言,不太合适。 “这次我是提前交卷的。” 白贵沉吟了一会,对白孝文等人的回答自然不能参考在县试对那些儒生的回答,避而不答,不过一些敏感问题还是不要说出去为好,斟酌回答。 比如师范学堂最近的策问题,就有些贴合此次府试题。 但县学没有。 县学还没有那个资格接触影响到府试,或许一些家里有权势的学生能够提前接触到,但显然不是白孝文他们这样的后进生能碰到的…… 此次府试,对一些高等学堂的考生便利太大了。就相当于毕业后,在本校考研,复试的时候一些题目压根就是平时期中期末的专业考题,对外校来说,极为残酷。 “什么?你是提前交卷的?” 周元等人的神色变幻了几下,他们可是清楚白贵的博闻强记,在为伴的时候也讲过一些欧罗巴的故事,现在提前交卷,肯定是已经答完,而不是交白卷。 交白卷提前的话,那就是蔑视公堂,府尊心情好,能饶一命,心情不好,打上几十板子都是轻的。 话题果然被吸引了到了别的方面。 白贵又讲了几个趣事,终于打住了几人谈论科举的心情。 或许是跟学神坐在一桌,有些自卑于谈起试卷成绩了,能坦然面对的终究是少数。 堂倌哈着腰收了海碗,不一会就喊着“借光”,提着竹编提盒再次将海碗带了上来,上面都有编号,可以知道哪个碗是自己的。 碗里已经是羊羹了。 肉烂汤浓,纯白的汤汁和馍块上撒着切成细碎的小香葱,香气扑鼻,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 苏东坡有言:“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 羊羹就是泡馍。 这片好的羊肉也是选自河滩羊,一点也不膻,暖胃充饥。 早上的羊羹是水多馍少,这叫做水围城。 喝完泡馍之后,几人也畅快躺在靠椅上,长长的哈了一口气。 今日阳光明媚,也正是春玩的佳日,所以在嚼完细碎干茶叶去除掉口腔的异味后,就一同骑马到曲江池游玩。 曲江池自古就是皇家园林,在秦代是宜春苑,在隋唐两代是芙蓉园,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地作赋写诗。尽管现在距离唐代已经近一千多年了,但此地仍然是不少人首先的游玩之地,景色优美。 租借一条舟船,摇曳竹篙。 行至水深处。 71、府试案首 周三姑娘长得小家碧玉,嫩白的鹅蛋脸,扎着两个螺髻,额前垂下一绺黑色油亮的发丝,瘦瘦弱弱的。穿着蓝缎镶着阔边的绸缎裤,衣襟结着桔黄色丝带,挂在削肩上,裙边和裤腿都是一色的黑色刺绣花,在小舟上,拢着袖子,露出半个皓腕来。 作为乡下富户家的闺女,虽然养尊处优,但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操着舟船,比几个男子也是不逊色。 他们租借这条舟船,约能站上七八个人,坐在船上,也是极为宽敞。 在舟船上,周三姑娘也明里暗里对白贵透露出了一些心意,只不过见白贵没有回复,也就不再纠缠了,落落大方。 “长安千万人,出门各有营。唯我与夫子,信马悠悠行。行到曲江头,反照草树明。南山好颜色……” 游览曲江池,又怎么可能不吟曲江诗。 这首诗是白居易的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又有人吟了一首杜牧的词,念诗的时候嘴里泛着苦意。 这是科举不得意的人。 曲江池有曲江宴,正是唐时进士放榜后大宴在曲江池的宴会。所以往往考完科举的士子,不管心情好的,还是心情差的,都会到曲江池走一遭,一是求个好运道,二也能游景排忧。 唐代新科进士放榜的时候是在上巳节之前,上巳节是三月三,在先秦至唐时十分兴盛,这天也是法定的休沐之日。所以皇帝经常会赐宴,一般就设在曲江池这皇家园林,久而久之,就和曲江宴联系到了一起,后来宋朝又有了琼林宴,也是和曲江宴的道理差不多,只不过琼林宴的名字沿袭了下去。 游玩曲江宴,是讨个好兆头。 不过这次的曲江之行,也彻底让周三姑娘死了心,在随后的同窗聚会中,她也到的少了些,不再是每次必到了。 次日,府试发案。 这天一大早,三名同窗寻他一同去看放榜。 和县试一样,都是人挤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谁也不能免俗,这成绩可是事关自己今后的前程,可不单单只是一场考试。 等白贵和三名同窗到的时候,此时榜单已经高高悬挂,上面仍然和县试一样,写的是座号,而不是姓名,亦是分为正榜和副榜,正榜为团案,副榜为有资格进行下一次考试的儒生。 团案只取五十人! 也就是说,这些从每个县里选拔的五十名儒生,经过竞争,几乎是二十比一的筛选,才能有人晋级下一场考试。 白贵也望见了滋水县那几个嘲笑他祥瑞案首的儒生,此刻正在垂头丧气的呆呆站立,显然是落榜了,不仅正榜没有录取,副榜也没有登上。 “案首……,我是案首……” 他挤了进去,望见他的座位号就在第一名,整个人一下子就感觉脑子放空了,激动的无以复加,难以保持镇定的心态,案首啊,这可是案首,必定能被取中为秀才功名。 只不过他还强咬着嘴唇,没有说出话。 不然这些嫉恨的考生还不知道怎么对他呢,谁要是在这拥挤的时候,下个暗手可就不妙了。 “完了,没有录取……” 周元三人几乎全盘覆没,只有周元一人还在副榜上,不过也是副榜上的吊车尾。 其他人心情沮丧,不过也是早有预料,也是很快收拾好心情。 只不过他们在看到白贵激动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如果只是录取,应该不会这么激动,因为县首是必中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周元三人使了一个眼色,连忙把激动的白贵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白贵也慢慢缓过神,神色兴奋的对着一处巷道的院墙狠狠拍了一下,手掌有些微疼,他看着三人说道:“我是案首,中了案首……” 从白鹿村入学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绷紧着神经,努力学习,如履薄冰,一刻也没有放松下来。这一次府试案首,秀才功名唾手可得,可以说他的第一个目标基本完成了…… 如何能不兴奋! 如何能不高兴! “白兄,想不到你隐瞒我们好苦啊!”周元也笑了笑,虽然心中隐隐有一些失落之情,但现在正是好友高兴的日子,他可不能扫兴。 他和白贵同过灶,可是最清楚白贵的刻苦程度。有什么可嫉妒的。白贵也是极为仗义,讲仁义,他要是发达了,也不会忘记他们这些同窗的。 “恭喜白兄得中案首!” 几人拱手祝贺。 “同喜!同喜!” 白贵也是连忙回礼,收敛了一些心情。 将第一次正试的结果放榜会后,紧接着的就是第二天的招覆试,这一次的考题就是原先科举考试的四书题和五经题,也是比较重要的一场考试。 只不过这场考试,能录入团案的考生基本也是做八股通会的,即使做的不如意,也不至于太差,更不会被罢卷。 第三次考试就有意思了,是判。 在唐时,科举考试的选试是身、言、书、判,身就是指的是身体相貌端正,言指的是语言清楚,字指的是字迹工整隽美,判,就是指的是断事能力。 古代法律是人治,即使有成文法,但也要依照世俗的道德断案定刑罚。 问的是:“耄邻盗牛,耕地复还,如何判之?” 耄,指的是已经七老八十的男子了。 一个七老八十的邻居盗走了牛,然后耕地,后来又归还了牛,这个案例怎么处罚? 律令是盗私物鞭笞五十下,可是这七老八十的人,肯定受不了。 而且又用于耕地劳作。 这道题只能回答罚耄邻粮食财物多少,是丝毫不能问罪的。问罪,就违背了世俗道德。 这道题只需要回答合理就行,并不需要你判案有多么公正、最优解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责问邻居为什么不借给耄邻牛,以至于他不得不偷盗,这是没有公德心,而对于耄邻也只能处罚一些财物了事…… 三场府试就这么结束了。 出了龙门的白贵听到有人在谈论这耄邻盗牛的事情,让他诧异的是,竟然有一些人觉得这道题有些难解,是在难为他们。 他摇了摇头,也没理睬,径直走开了。 72、文化沙龙 考完府试,中了府首之后,白贵明显能感觉到师范学堂同寝的刘明达和吴怀先对他的态度比平日里热切许多。 平日里带着啥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那一份。 关系日益增进。 这也是正常,秦省最属省城繁华,能中府城的案首,已经几乎相当于预定了院试的案首,只要运气不太差。院试虽然说是府试的下一级晋级考试,但其他府通过府试的童生,不见得比省城落选府试的考生厉害,教育资源差距十分明显。 能在这么多考生中脱颖而出,结交……也是应有之理。 况且白贵也不是恃才傲物,不近人情之辈。 这日,吴怀先请假回来学堂之后,将一份烫金的请帖递给了白贵。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是我家最近举办的文化沙龙,我娘邀请一些秦省的名流士绅,还有贵妇小姐,还有一些洋人,比如阿妹肯国《纽约报》的记者尼克尔斯,还有英吉利国的传教士敦崇礼,哦,他即将去担任山西大学堂的堂西斋总教习等等……” “前几年的大旱,这些洋人也是出资振款,捐了六万美元,相当于咱们的近九万两白银……” “所以白兄无须介怀这些洋人。” 吴怀先说道,不仅洋人排华,华人也是排洋,因此一些事还是需要事先说明。 “多谢怀先兄了。” 白贵听后,道谢一番,然后收下了烫金请帖,这可是秦省女首富周莹给他的请帖,不仅是请帖,也是一份对他的看重。 经营好了,在文化沙龙遇到的一些人,就是他的人脉了。 沙龙是法语saln的译音,原指的是法兰西国上层人物住宅的豪华会客厅。从十七世纪开始,巴黎的一些名人,也多是名媛贵妇,常把会客厅变成社交场所。进出者,也多是戏剧家、小说家、诗人、音乐家等等的一些文化名人,一边呷着饮料,一边欣赏音乐,考虑感兴趣的问题,逐渐风靡了欧美的各国文化界。 晚清时,文化沙龙的风俗也传到了清国。 文化沙龙的举办时间是在七天后,地点就在吴府的会客厅。 吴怀先也让他提前准备一套西服。 参加文化沙龙不一定要穿西服,但大多人都穿,你不穿,就显得另类了些。 让别人另眼相看那是不大可能的,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不尊敬主人家。大家都穿,就你不穿,这就太过标新立异了。 有实力,那叫不修边幅。 没实力,那就叫邋遢。 白贵准备从葫芦鸡店铺里支取了二十两银子,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师范学堂读书、备考、送礼,换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不能同寝的请你吃东西你不回请,钱财花费较大,本来也想和来省城的时候一样,再去当铺换点钱花花,但想到自己也做了生意,就去取了一部分的利润。 葫芦鸡的买卖最近也是稳扎稳打起来,客流量比先前开店时有些减少,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开店是因为有优惠活动,再加上白雉鸡的新奇,吃的人多,新奇也不能当饭吃,能稳定一半的客流量就算是成功了。 支取钱粮很容易。 在省城管理葫芦鸡生意的是鹿子霖和周元他爸周洪福,至于白嘉轩则是族长,需要统管白鹿村的村民,无暇分身,但一些大事上,也必须三人一起决定。 白贵没有赶着将他爸白友德掺和进去,他爸哪里来的那个生意头脑,只要他不倒,白家和鹿家、周家就没有敢觊觎他家股份钱财的…… 他能给,也能把这收回来。 “吴家的请帖……,现在贵娃子出息了么。”鹿子霖眼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他家最辉煌的也只是乡下财主,哪里能攀得上吴家的高枝。 周莹那可是西太后的义女,哪怕现在西太后薨了,也是朝中的一品诰命夫人! 鹿家给吴家提鞋也不配! “给,贵娃子,这店铺本来就是你的生意,额们只不过是帮忖的……” “瞧叔伯说的,这都是大家的族产。” 鹿子霖给钱给的很痛快,支取了五十两银子。 葫芦鸡才卖了一个多月,算上给乡亲们开店的钱财,这还没有回本呢。做餐饮的都这样,干上几个月才能回本,剩下的才是赚头…… 不过五十两,对于葫芦鸡店,也是九牛一毛,算不上啥大钱,只要运作良好,这点钱也不至于导致什么不良后果。 支取了钱财,白贵去了西衣铺。 定做西服不便宜,一套中等材质的西服需要十八枚银元。 至于上等材质的西服,那就更贵了,普遍都在三十银元以上。 手工费也挺值钱的,定制一次两枚银元,也不讲价,这时候秦省穿西服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一套长袍,所以西衣铺也秉持着‘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想法,虽然这西服一般的裁缝铺也能做,但偶尔穿穿也就算了,真走到吴府,那就有些丢人了。 要是到南方,估计这定制西服的价钱就会便宜些…… “先生,我这可是特意在沪市学的手艺,就值这个价钱,不少洋人都在我这定制西服,您看这个料子,可是特意从英吉利国进口的上等纯羊毛精纺面料……” 见到眼前少年犹豫,西衣铺的裁缝慢悠悠说道。 面料不便宜,这点白贵很清楚,普通时髦的绸缎衣就得不少银子打底,更别说这西服了。他上前摸了一下,虽不清楚是不是裁缝口中说的面料,但一摸,就知道面料不错。 白贵定制了两套,便宜了一枚银元,花了三十五枚银元。 因为西衣铺生意惨淡,所以也没说紧急加工,五天后就能取用。 七天后。 三驾马车停在了师范学堂边上,没在正门停,靠在书院门巷角。 同寝的三人也谈笑着走了出来。 清一色的西服,惹得旁人侧目不已。 这时候的西服和后世的西服差别有些大,比标准规格大上一圈,看起来显得有些肥大,不像后世那么修身,不是折角裤,后来的港岛影视剧的西服就与其有些像。 73、大学堂 吴府位于省城的东面,这里是唐时的入苑坊和胜业坊,也是原来的王府密集之地,比如入苑坊就曾经有玄宗的十六位皇子居住,到了巷子口,还能依稀看到龙首原往日的残垣断壁,那是省城的北郊,原来的汉唐皇宫所在地。 虽汉唐风光不再,这里也是达官贵人所在地,官邸林立。 片刻后,就到了一高门大院。 院墙的青砖黛瓦足有两人多高,只能看到院内的梅子树。两扇如意大门,当中镶着兽首铜环,门槛很高,一尺多高,门枕处蹲着两个抱鼓石,上面精雕细琢,有着如意草、莲花、神兽纹。 上书“吴府”。 其实这是违制的,一般来说只有王公才能称府,普通官员贵族只能称为宅,第则是较高官员。不过现在也没人追究这些东西。 马夫敲了敲一旁的角门。 古代大门一般是不开的,尤其是这种官宦人家。 就有在里面准备的丫鬟应声而开,三人一起走了进去。 走进侧门,右手边便是吴府的轿厅,里面落着几个软轿,帘子都是绸的,轿厅蹲坐着几个轿夫,正在喝水饮茶,旁边的小桌还放着一些干货吃食。 从轿厅直通的是左右几间院子,都是月门,在周遭栽种一些富贵竹之类的花草。 路上不少丫鬟仆人,等他们走进,就作揖行礼,卑躬屈膝。 规矩森严! “白兄,刘兄请!” “这是……” 吴怀先入了自家庭院,当即就做起了主人模样,指着沿路边的一景一物,给他们讲述这些历史,不乏一些有光景的老物件,一件件都是富贵堂皇,甚至还提到了西太后赐给的一些器物,也被供奉在不同的房间中。 他的脸上无不露出傲色,只不过言语间有些谦逊。 刘明达和白贵也是随口应着,捧着场。 待穿过影壁,就走到了一处堂屋,这处与别处风景迥异,是中西合璧,四面八方都是拼花玻璃窗,在玻璃里掺杂着金丝,太阳光一照,金灿灿一片。 这就是客厅了。 门外铜钩处是大红洒花软帘,进去之后,就能看到横放的几处沙发,上面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人,两个洋婆子,三个洋鬼子,还有几个亚洲面孔。 至于贵妇小姐,没看到一个。 毕竟文化沙龙也要避讳一些影响,影响名誉就不好了。 “这就是怀先你的同窗了,这届的府首?”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走了过来,含笑的看着吴怀先和身旁的两人,对他们三人微微颔首,刘明达是她的晚辈,也早就熟悉,所以只问向了一旁的白贵。 “是的,吴夫人。” 白贵点了点头。 夫人,这个称呼可不能乱叫,这可是有严格划分的。一品、二品。三品诰命,才能称作夫人。至于正从三品,则是淑人,五品是宜人,六品是安人。 叫夫人,这是封建时代对妇女最大的荣誉。 如果不知道一些规矩,乱叫的话,也是吃罪的。 闻言,周莹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去吧,进去玩吧。记着,怀先,不要冲撞了客人,还有多多照顾你的朋友。对了,敦崇礼教士也很欣赏你的见识,想问问你的话……” 她这后半句是对白贵说的。 进了客厅,白贵打听了一下谁是敦崇礼教士,就走了过去。 敦崇礼是英吉利人,骨子里的英吉利人,还保留着刻板的贵族教条,他的坐姿很有特性,一板一眼。但嘴巴却又叼着一个烟斗,胸前悬着一个银色十字架的吊坠。 桌沿放着礼帽。 “敦崇礼教士,很高兴见到你,不知道你想和我说一些什么话?” 白贵开门见山,问向眼前这个中年的传教士。 来西北的洋人的传教士,良莠不齐,有的是窃取文物的贩子,也有的是真的恪守教条,遇见灾情也能赈灾……,来前吴怀先也说了,近十年前的天灾,这些洋人也捐了款,应该算是品性不错。 敦崇礼教士看到白贵上前握手,然后说道:“白小友,我看过你写的泰西外交策略很震惊,想不到在秦省也有你这种博学西史的学生,我奉你们清国学部的命令,隔日就要前往太原,教授山西大学堂的堂西斋,希望你能来进读,学费方面的问题我会向校方申请减免,同时我也会为你申请留学英吉利的名额……” 这时清国三大学堂很有名,京师大学堂、山西大学堂。北洋大学堂。 除了留学之外,读完高等学堂之后,进入大学堂进修也是一条求学之路。 至于学部,就是清廷确立的中央教育机构,是和传统的六部平级的,后来学部就改为民国的教育部。 “山西大学堂,留英……” 白贵忍不住挑了挑眉,想不到敦崇礼教士想法竟然是这样,想吸引他前往山西大学堂进读,果然,好学生都是被人争抢的。 不过这诱惑的条件,他也就想了想,放弃了。 虽然说现在留学英吉利是留学的首选之地,但敦崇礼教士也只是给他开了一个空头支票。他现在留日的名额已经快确定了,留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教士,虽然我很乐意和你前往大学堂,但我已经决定和怀先兄、明达兄一起前往留日,英吉利距离我的国度还是太远……” 白贵摇了摇头,拒绝道。 他也说出了自己的原因,留英的话,就是距离太远,不仅耗资颇多,而且留英的话,他是华人,很容易被针对,留日的话,虽然有,却也不多。 不然的话,以吴府的家资,一等留欧,二等留美,三等留日,为什么要让吴怀先去留日,就是因为东瀛距离清国不远,也能安全些。 他这句话也耍了小聪明,是我和吴怀先、刘明达约定好了,一同留日。 “是啊,留英太远了,再说,大学堂能比师范学堂能高到哪里去……” 吴怀先也说到,他听到白贵说的话,心里也高兴。 他这话也是实话,这时大学教育起步晚,大学堂不一定比高等学堂厉害多少,所以选择读完高等学堂,再去大学堂的人,还是少数。 74、省派 “既然白小友不愿随我前往大学堂,那此事也就算了。” 敦崇礼一脸可惜之色。 他见到白贵写的那一篇策问,可是十分满意,此人对西史分析得当,如果能将其引入大学堂,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不过既然不愿前往,那也就算了。 只是恰好有了这个想法而已,对他的损失也没什么。 “多谢教士的看重,阿门。” 白贵心中一动,照着基督徒的模样,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门。 阿门是希伯来语,意为“真诚”,表示为“诚心所愿,心愿如此,但愿如此”。 “白小友是我教人士?” 敦崇礼有些讶然的看着白贵,脸色浮现一丝笑意,若是能将让这少年皈依教派,那么他也算不失所行了。 “不,只是我恰好知道新教的礼仪。” 白贵解释道。 如果想要在这场沙龙聚会上,能够攥取到最大利益,就要显露出自己的学识。文化沙龙最好的一点就是,在这里不讲究地位,畅所欲言。 当然,所谓的不讲究地位,也只是明面上的规则罢了。但是,比起在外界,此时的地位差别表露的更隐晦一些…… “新教?”敦崇礼教士更感兴趣了。 一般人可是很难分清这其中的差别,他们都将所有的教士归为基督。 “我恰好看过一些西学典籍,里面说了,新教是马丁·路德……” 白贵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怯场。 等说完之后,敦崇礼教士面露赞赏,其他的几个洋婆子和洋人也是一脸诧异,在清国,能够分清楚他们是哪国人,就已经是见识不凡了,对于新教、天主教、东正教之类的划分,更是鲜有人知道。 场间,掌声雷鸣般响起。 “你朋友的见识不错……”周莹和吴怀远站在一旁,目露惊叹。 在白贵周围,已经围上了此次文化沙龙的洋人,他们被挤了出来,只能看着一个个洋人对白贵提问一些西方的故事。毕竟,在闭塞的清国能看到这么一个饱读西史的人,还是很罕见的。这就像后世一个洋人被国人不断提问一些诗词、文人典故的道理一样,猎奇罢了。 “白兄很喜欢看书,这些都是书中得来的吧……” 吴怀远说道,也确定道。 “官费省派留日的名额你既然不愿争抢,不过他的话,我也可以帮忙试试。”周莹看了一眼吴怀远,说道。 清末官费留学主要包括:省派、大学堂派、练兵处派、进士馆留学、贵胄游学、部派等。后面三个条件门槛太高,进士馆是专门为新科进士学习实学而设置,能前去留学的都是进士,贵胄游学,这就是八旗子弟了,部派则是中央各部的官派。 “普通人”能争取到的,也只有省派、大学堂派、练兵处派这三派官费留学。 只不过除了省派之外,其他两派都是大学堂和各地的练兵处才能去…… 先前敦崇礼教士想让白贵去的,就是大学堂派。 而张将军这类军校生,往往都是在各地武备学堂毕业后,是以练兵处的名额前往外国公费留学的。 师范学堂留日速成班争取的,也只能是省派,不成的话,只能选择自费留日。 公费和自费,争的是一个资历。 公费回来之后,按例是经过一定的考试,就能选拔为官的。 吴怀先脸色有些微微红窘,他又不是日文速成班的一些少年天才,争夺官费留学他自己才学不够,即使有这个名额,也是遭人耻笑。 所以选择放弃争夺这个公费名额,但自费出国后,如果学习成绩好,在监督处考核之后,也能能转为公费的,因此即使省派名额少,也不必太过着急。 “那多谢娘帮白兄争夺这一个名额。” 吴怀远对周莹道谢道。 他家不缺钱,现在缺的是人脉,让他前往留日,也是这个结交人脉的想法。现在西太后薨了,宣统皇帝在位,还能记挂昔日几分恩情? “不必道谢。” 周莹叹了口气,看着在场间谈论的少年,也生出几分奇货可居的心思。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露西娜女士说的达芬奇佛罗伦萨画派我就不知道了,想来应该是前人没有注意到这些西洋画的区别……” 白贵对着距离他颇近的一个洋婆子道歉道。 他懂西史已经很出彩了,不必再懂西方的艺术史,要是再懂这个,他就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因为西方艺术史这个时候晚清的典籍介绍的不多,可以说很罕见。 “那就可惜了,达芬奇和梵高可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露西娜叹息一声。 “好了,先生,女士们,我的才学就仅仅只有这么一点,你们再逼问我可吃不消。” 见到已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对他产生了印象,白贵就准备脱身而出,在宴会可不能喧哗夺主,否则就是不礼貌,不识趣。 才高如王勃,即使滕王阁序震惊四座,但也被人视作愣头青。 白贵的谈吐不凡在这次沙龙上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有一些在女学的贵女们出场,她们原来是在另一处厢房,只不过为了避嫌,所以人少的时候未出场。 钢琴声很快响起。 这是吴府自西洋高价购买的一架钢琴,估计在秦省中也是寥寥无几。 第一首曲子白贵很熟悉,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前世都拿这首曲子当做闹钟来用,久而久之,就刻在了脑子里,至于接下来的曲子,听起来很熟悉,但也就不认识了。 “喏,这是尹知府家里的千金,她是川省人,跟随尹知府进入女学……” 刘明达指着弹钢琴的少女说道。 “那一位是学政家的千金,接下来你的院试可就轮到学政主持了……” 吴怀远看着白贵笑了笑,说道。 县试、府试、院试,这三道门槛过后,才能是秀才。 而县试和府试都是由当地的知县、知府主持,等到了院试,并不是巡抚主持,而是由各省的学政主持。 75、二裂银杏叶 “怀远兄,你这就说笑了,那是学政家的千金,我怎么能高攀得上。” 白贵喝了一小口高脚杯中的红酒,醒的不错,味道醇厚。 吴府的文化沙龙,不仅举办的场所是中西合璧,就连饮食上也照顾了不同的客人,有中式的餐点,也有西式的餐点,到处都在透露着吴府的豪奢。 学政,全称叫做提督学政,俗称学台,主管一省的教育、科考。无固定的品级,都是进士简用,必须是两榜进士,若以侍郎授学政就是从二品,若以郎中授学政者就是正五品。 这官并非是地方官,而是皇帝亲自委任的官员,类似于钦差。 所以地位尊崇。 “自古以来就有榜下捉婿,学政也是爱好英杰的,以白兄的学识才华,已经够了……” 吴怀远言简意赅,意有所指道。 他这话不假,秀才和秀才之间的差距很大,如白贵这种仅差一步就能取得秀才功名的府首,前途一片光明,又有留学的可能,虽然对比学政的千金有些门第不够。 但门第也不是绝对的…… 白贵笑了笑,没说话,这些话听听也就算了,真当真,是有这个可能,但过程往往是不尽人意的,强行高攀门第下场绝不是很好。 不过他也仔细打量了站在钢琴旁边的少女,衣着华贵,蓝衣长裙,大概十四五岁,相貌有些平庸,在一众贵女中着实有些不出彩,但气质很好,应该是饱读诗书养出来的。 正说话间,钢琴声戛然而止,这群贵女走了过来。 封建时代,女子的自由时间往往不多,所以一般外出踏青、出游,或者诗会之类的活动是经常用来挑选夫婿的,此次文化沙龙也是有这么一些意味…… 在吴府的客厅中,此刻不仅有白贵同寝的三人,也有其他受约邀请而来的少年,大约二十多人,都是政商名流士绅的公子哥,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倚在拐角处的柜台上,喝酒,聊天。 很快,学政家的千金走过来时,她眼睛一亮,对同行的几个少女说了几句话,就径直走了过来。 “怀远哥哥,这位就是你的同寝,这届的府首?” 学政千金微微福了一礼,然后粉脸略带着羞涩,询问道。 中式的礼仪做完之后,她又伸出了带着蕾丝纱制的长袖手套,示意握手。 白贵稍稍愣了一下,也反应了过来,停止了拱手礼,连忙伸出手虚握了一下。在女学中肯定也有教授西式礼仪,此刻沙龙他们都穿着西装,所以握手礼也不那么奇怪了。 只是让他稍感诧异的是,他还以为学政千金对他有意思,没想到和他打完招呼之后,就和吴怀远聊起了天,很熟络的样子。 听了一会,他也明白了大概。 学政千金和吴怀远是这几年认识的,学政千金也懵懵懂懂对吴怀远有好感,毕竟能被周莹收为养子,样貌是不差的。 可惜郎无情,妾有意。 白贵暗骂一句吴怀远不地道,竟然想着撮合他和学政千金,来逃避这件事,幸好他刚才没接过这话茬,不然……这可就尴尬了。 不过这档子事也有如一瓢凉水浇在了脑门上,让他清醒了不少。 见吴怀远和学政千金聊得兴起,白贵和刘明达对视一眼,也感觉自己在这里有些碍眼,就齐齐点了点头,稍稍远离些,来到了刚才放置钢琴的一旁。 期间倒是有一些贵女对他流露好感,只不过门第较低,都是一些省城富户家的女儿,他都不留声色的一一推辞了。 人都现实的很! 白贵心中轻轻感慨一句。 他心情收敛,也不在意这些小事,一边和刘明达说着话,谈一些历史和生活中的小趣事,或者就报纸上刊登的新闻相互讨论,一边观察着四周。 起初文化沙龙的少年少女还很约束,可过了不到一会,就畅所欲言了,显得他和刘明达两人,有些孤零零的了。 至于刘明达,则是家里已经订了婚姻,是南方的一位小姐,江南女子,等到留日回国后再完婚。 “我觉得歌德的诗很有意思,‘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自己体内一分为二,还是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被我们看成了一体。’” 白贵叹了口气,轻轻吟诵歌德的名篇《二裂银杏叶》,眼里玩味。 刘明达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句诗有生物学的知识,是植物学的有丝分裂,在1八八2年被德意志国的弗莱明发现,前些日子师范学堂的时务斋教导过。 现在在客厅中的文化沙龙的氛围,恰恰就和其有些相符。 “白兄骂人真是不吐脏字啊!” 吴怀远一脸狼狈的走了过来,他恰好听到了白贵吟唱的这首歌德的诗词,苦笑连连。 “改日我做东,给白兄赔罪。” 他道歉道。 “那说好了,可不准反悔。” 白贵很快答应下来,举杯和吴怀远碰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白贵眼角忽然透过客厅的拼花玻璃窗,瞥见了月门处一闪而逝的身影,那人穿着道袍,全真打扮,头戴混元巾,脚踩十方鞋。 “是张道长……” 得益于好记性,白贵一眼就能认出刚才那道人就是他之前在白鹿书院碰到过的张至顺张道长。 “他呀?” 吴怀远也抬头一望,说道:“他这些日子找我娘好几次了,只不过我是不知道谈的什么,每次都能看着他垂头丧气的出来……” 白贵闻言,脸露诧异,然后思索了一会,就拱了拱手,面上带着一丝郑重,“还请怀远兄带我去见见张道长,他和我的先生有旧……” 张道长的品德是有目共睹的,能来吴府,又垂头丧气而出,定然是有事相求,不然一个道长屡次私底下去见一个寡妇,难免会让周莹的声名受些影响…… 另外他也是屡次受益于朱先生的恩泽,碰见这种事也不能假装没看见,这就是不知道恩德。再说,他现在也想和张道长会一会面,了解一些东西…… “那好,我这就问问……”吴怀远听到这话,哪里有推辞的理由,虽然不知道白贵意欲何为,不过这事也不难办,算不上什么请求,他唤来一个下人,问了一下张道长在哪里等候会面夫人,就让下人带着白贵去了等候的小院。 76、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左拐右拐,走了几重月门。 终于来到小院。 “白少爷,您请,张真人就在那间厢房里候着呢。” 仆役躬身道。 白贵点头,敲了敲厢房门。 吱呀。 开了一小扇房门。 “居士请进。” 见到白贵第一眼,张道长眉宇微皱,他还是第一次正在吴府见到这人,不过看到这一身穿着,非富即贵,也就连忙将其请了进去。 居士,是对未出家修道之人的称呼。 如李白,就是青莲居士,李清照,就是易安居士,苏轼,东坡居士。居士,也是一般给读书人这种士绅的称谓。 至于一般的普通人,则就是善信、施主之类的了。(施主不唯独佛家的用词) “张道长,我是白鹿书院的学生,朱先生是我的先生,上次见到张道长还是和贵师一同拜访吾师,现在不知张道长何故来吴府?” 白贵开门见山,直接说我就是朱先生的弟子,是故交的后辈。 张道长立刻恍然,看着白贵的神色也亲近了许多,脸上挤出几分笑意,说道:“也没什么,为的还是那一件事……” 他叹息一声,没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了。 还是那件事? 白贵立刻就想起了县试前朱先生的上书,当时轰动了整个秦省,为的就是要求赦免修建陵寝的役夫,但朱先生的上书被秦省的官场拦截了下来。 如今,刘道长和林道长不见了,只见张道长一个人默默的奔波。 是了,周莹是有关系的! 她的关系能直接通向朝廷,所以张道长前来求见周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 为了吴府上下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周莹即使不忍,也会断然拒绝。 这件事,太触霉头了! 杀读书人要忌讳一些士林的声名,现在清廷势微,难免要顾及一些东西,可杀区区一介商贾却无须忌讳这么多,另外,周莹也是西太后的义女,其他人上书此事还可,周莹若敢就是不孝! 更何况,周莹和吴府也够给面子了,若是一般人遇见这种事,第一次还好说,第二次就闭门谢客,敢闯就乱棍赶出去,能让张道长入府已经很不错了。 “毛道长呢?” 白贵扯开话题,这事他也不敢掺和进去,他目前的地位看起来不错,但还远无法干涉这些事情。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若欲不平事,尽管可拔刀! 可天下如今处处皆是不平事,拔刀也会四顾心茫然啊! 至于另一个跟在林道长身后的茅山年轻道士,他在白鹿书院的日子里,也知道了姓名,叫毛小方。 “他和他师父在陵寝旁的甘泉镇开了一家伏羲堂,救死扶伤,一些受伤的役夫可以去他那里看病。” 张道长坐在椅子上,说道。 见话题又扯到了这里,白贵也无法装聋作哑了,他劝道:“张道长,吴夫人是不会帮你的,你看,她这么久都没来找你,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事贫道哪里不会知道……” 张道长面露苦涩,“可贫道能做的也只有为他们祈福、念经、求人了……” 他也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然而有些事,能尽力去做,还是要去做的,不能没做,就停下了脚步。 氛围一下子凝滞。 不久之后,张道长见等候的时间差不多了,也死了心,或许,在见到白贵看到他的那一刻,劝说的那一刻,也就死了心,他抬了抬腿,起了身,对白贵打了个稽首,“白居士,贫道现在客居在万寿八仙宫,你要是想找贫道也可前来,贫道……就告辞了。” 他也看出了,白贵找他,或许也是有事相求,或者也想问一些什么东西。只是见此情景,没好开口。 张道长推开了门,迈着大步,走了。 他昂首挺胸,衣袂飘飘,像是无形中放下了什么,又像是捡拾起了什么东西。 …… 回到客厅。 天色有些黯淡下来,客厅里也点着煤油灯。 仍旧有贵女弹起钢琴,音符美妙。 “白兄,和张道长说的怎么了?” 吴怀远见到仆人引着白贵过来,上前问道,他刚才也从周莹那里知道了一二事,对张道长敬佩的同时,也暗自怀着侥幸,幸好周莹没有答应张道长。 虽然说张道长此行此举难免有些让吴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可能,怎么看都有些包藏祸心。 但……,稍加思索也就明白了,敢为的,不怕这些,不敢为的,也就无虑这些。 至少张道长只是请求,没有言语逼迫什么的。 “张道长下次不会来贵府了。” 白贵仍旧很和气的与吴怀先、刘明达,以及一些达官显贵的公子、贵女谈笑着,但内心中,却有些难以高兴起来,沉闷了许多。 只不过他善于察觉人心,也没有脸上表露什么,仍然是和刚来时一样,善于言谈。 “哎,其实我们吴府也是仁善之家,每年哪里有灾情,我们吴府都会捐款,施粥放粮,可是有些事,大家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们也得注意这之间的分寸……” 吴怀先怕白贵介怀什么,小声说道。 “怀先兄的品格我是信的。” 白贵又举了高脚杯,和吴怀先等人一一碰杯。 红酒入肚,微醺。 天擦擦黑,文化沙龙也结束了,本来是要举办一场舞会的,但在场的贵女们也都是十分的拘束,大多数不愿意和他人身体接触,所以这舞会也就不了了之了。 倒是有来自罗刹国的洋婆子表演了芭蕾舞。 舞姿曼妙。 三人相互扶着出了吴府,一同登上马车。 吴府也为醉酒的客人准备好了房间,不过师范学堂的学业繁重,大家一讨论,还是觉得睡得大通铺比吴府的厢房更舒服,所以就一同准备回师范学堂的宿舍。 “等一下。” 到了一家书肆门口,白贵喊住了马夫。 他小跑进去,脸红扑扑的,是酒醉的余韵,对着掌柜说道:“你好,有洋人的诗集吗?” 这里是省城,书肆的书籍全面。 翻译外国的诗词,一直就有,只不过发行量少些。 回到马车上,他手上已经有了一本阿妹肯国的诗集,是一个佚名式翻译的,书面是《西国诗人语录》。 他翻了翻,找到了那首诗。 阿妹肯国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在1八72年写的诗歌《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很简短的四行,前面两行是: “ha i n seen he sun。”(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i un hae brne he shae。”(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他看了看,合上书。 睡着了。 强撑着酒醉睡着了。 77、五校计划 次日,午时。 师范学堂,学生憩息的西圃。 白贵接了冷水洗脸,冷水拍在脸上,宿醉的眩晕感彻底消失的一干二净,然后他脱了西装,和同寝三人的西装汇合到一起,送到了管理宿舍的斋夫那里,请求送去干洗店。 干洗店在商周就有了,唐朝长安就有专门的干洗市场——靛市巷。 离开耳房,回到宿舍时,他的肋下已经夹上了一叠的新报纸,这是新从外省运到的,每旬日就有一期装订好的报纸运来。 “白兄,藤野先生来找你了。” 吴怀先也打着哈欠,说道。 白贵问了藤野先生在哪里之后,就径直前去。 “白桑,太好了,我早上正在品茶的时候,山长告诉我,你的留日名额已经确定了,是公费的……” “只不过是特约五校的名额,按照规定,去留学前你是要参加一次测试的……” 藤野八平治坐在西圃花园的一处亭子中,正看着报,待看到白贵来了,起身对白贵表示了祝贺。 “多谢藤野先生的推荐。” 白贵也微微躬身行礼,对藤野八平治表示了感谢。 这段时间藤野八平治一直在为他奔波,为的就是公费留日的事情,只不过效果不怎么好,毕竟藤野先生人微言轻,师范学堂校方也只是推拒说再看看,没有确定下来。 只不过没想到,去参加了一次吴府沙龙,回来后,就确定了名额。 文化沙龙? 对了!肯定和这次的文化沙龙也分不了关系。 白贵立刻回过了神,敦崇礼教士都愿意让他前往大学堂,给他申请留英的名额……,在场间,吴夫人周莹也对他表示了赞赏,以及回来时吴怀先若有若无的暗示,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吴府在这之中,肯定也是出了一把力。 众力之下,这公费留日名额确定,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是特约五校的名额?” 听到藤野八平治后半句话,白贵稍稍一愣,想到这些日子打听过的一些留日事宜,也就心中有所了然。 最早留日生是1八96年,那时只有13名。后面的几年,每年激增,因为相等的教育条件下,东瀛的留学是比留学它国花费较少。 在《东瀛论》中,戴先生就说过,相同的教育程度下,东瀛国是比欧洲要省去一多半钱的。 三年前,是留日的高峰,在东瀛国的总数达到了一万三千人。光绪三十二年,出版的《学部官报》中就详细标注了各省份留日的名额,以及去往东瀛国各个留日学校的人数。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省份,秦省财政捉襟见肘,留日的人数只有三十七人,最高的是鄂省,有一千三百六十六人…… 这里面还包含着公费生和自费生,统计并不完整,学部统计的人数只有五千多人,却也可见一斑了。 至于特约五校计划,就有意思了。 是驻日公使杨枢在前年和东瀛国文部省谈的,拟定东瀛国五校每年接受清国留学生165人,这项计划十五年结束,学生都均需要通过试验竞争而入,唯经费由各省分担。 这其中的各省根据承担的经费不同,分为大省和小省,大省承担九人学费,而小省承担六人学费。 秦省是小省。 “白桑是秦省省城的府首,前去参加五校计划应该万无一失。” 藤野八平治说了一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白桑,我也问过山长,看能不能确定其他省派名额,但山长却说,这一届的名额已经基本确定了,除了这特约五校计划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藤野先生不必介怀,特约五校计划说不定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白贵对藤野八平治再次表示感谢,能帮他跑腿询问山长已经很不错了,虽然说最后的确定名额,和吴府出了不少力有关系,但没有藤野八平治这些日子的举荐,这事情还是两可之间。 “而且特约五校计划,对我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白贵淡淡一笑,十分自信,他如今是最不怕的就是考试的了。 特约五校计划,是通过和全国各省份的学生竞争,从而留学。比那些没进行考试就留学的学生无疑多了一分资历。同样的,这样相当于他是由省派,变成了国派,性质上又有一些不同。 “白桑,你有把握吗?” 藤野八平治尽管对白贵的天资有信心,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学会日文,已经超越了不少学生,可与清国全国的天才相比,这难免有些困难啊。 “藤野先生,你知道我学四书五经用了多久吗?” 白贵反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 藤野八平治一脸的疑惑,他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你们的私塾都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发蒙,白桑能考中省城府首,应该发蒙早些,现在白桑是十六岁,那就是学了十来年吧。” “藤野先生可前去询问学堂。” 白贵从亭子的石凳上起身,对藤野先生躬身作别。 等白贵离开之后,藤野八平治摇了摇头,一脸的疑惑,他这些日子和白贵相处不错,两人之间的友情很好,不然他都会以为白贵拿他打趣了。 他想了一下,还是前往讲堂旁的耳房,询问斋夫拿来了时务斋学生的花名册。 花名册这些信息,对于讲师来说,基本是不设防的,上面除了一些略写的简介之外,就没什么了。 白贵的那一页很好寻找,是在最后一页。 “什么?只有几个月?” 藤野八平治顿时大感吃惊,他对四书五经也有一些研究,东瀛国对汉学的教育从小就开始了,只是他学了这么久,也不精通。 更别说能在人才济济的省城取中案首了。 他拿着花名册的手都有些颤抖,良久,才合上了花名册。 “藤野先生,我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很吃惊呢,不过自古以来,如他一样的天才,也不在少数。” 斋夫收回了花名册,对藤野八平治说道。 “这……,我也在东瀛听我弟弟说过,他在东大的时候,就碰见过一个奇才,好像叫南方熊楠什么的,他有过耳成诵的能力,精通数国语言……” 藤野八平治也不甘示弱起来了,举着东瀛国现存的天才说道。 78、刀客 拜别了藤野八平治之后,白贵对特约五校计划还有些疑惑,受限于报纸的篇幅太小,这件事也是语焉不详,于是想了想,就采买了一些礼品,从师范学堂而出,前往省城府衙去拜见张将军。 张将军也算是他的恩师了。 进门。 被衙役引到了一旁的耳房。 稍等片刻。 张将军先是眉宇微皱,因为是约好三天才找他一次教习日文,不过在听到白贵所说之后,他眉宇一松,含笑道:“这是一件好事,前往留日的学生一般去的学校都是参差不齐,所以学部才拟定了在这个章程,这五校都是东瀛国数一数二的学校。” “你要是在这考试中考好了,就能进入第一高等学校,进去之后,等毕业就能直升东大。” 张将军的话很简单,意思就是留日生去的学校参差不齐,所以学部和东瀛国联合专门拟定了这个计划。 留日生始于1八96年,许多东瀛人觉得有利可图,所以做起了“学商”,销售文凭,例如喜纳治五郎开设的奕乐书院。众所周知,东瀛国的公立教育是强于私立教育的,这种开设私立教育的,就是为了搞钱…… 所以前往特约五校考试,是一件好事。 “你的意思怎么样?” “如果你是考入武备学堂,再就读的话,我倒是有机会将你以练兵处的名义推荐到东瀛国留学,但这就得至少耽搁你五六年的功夫……” 张将军语露关切,说出了另外一个建议。 “至少五年……” 白贵摇了摇头,这还是太久了,去了军校得按部就班,和大学的学分制不同。大学的话,学分学满之后,就能毕业。另外聪明人可不好去军校,阿甘那样的人才适合去当兵,在军校最重要的就是秩序,服从还是服从。 他能苦读,可不意味着有指挥战争的天分。 顶多赵括的水平。 还是不要强求了。 再说等他毕业后,黄花菜都凉了。现在已经有一条好的路子,他的外挂也正适合考试,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现在有张将军这个关系,已经足够了。 他立马就选择了拒绝这个建议。 张将军听到白贵拒绝,也不以为意,这时候能让孩子选择当兵的没几个,断头的买卖。他也是因为早些年逃荒到了省城,靠父亲打铁为生,考中秀才屡试不第,没办法才考了武备学堂。 再和张将军谈论了一会,白贵也做了别。 有了藤野八平治和张将军的经验,白贵觉得这五校计划还真不赖,尤其是对他来说,所以他也打算这些时间多接触一些历代学部关于这些的考试试题,做到有备无患。 …… 隔日。 万寿八仙宫。 万寿八仙宫也叫八仙庵,是唐代吕洞宾遇见汉钟离,一枕黄粱点破千秋迷梦的所在地,宋时有郑生于此地见到八仙显化,所以建庙祭祀。 此宫位于省城的长乐坊,也是当年唐朝三大殿的兴庆宫旧址,所以才被称作八仙宫。 不然,宫这个名词可是不能随意称呼的。 白贵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竖起来的描金匾额上写着“敕建万寿八仙宫”。 敕字,也是不能乱用,圣旨开头就是敕曰。 “这是当年西太后和光绪帝逃到八仙宫后,住过一段时间,赐下的匾额。” 在宫观门口扫地的小道童淡淡解释道。 白贵暗叹一句西太后和光绪帝跑到省城后,可没少给省城嚯嚯,到处都是他们两人的故事。 “请问张道长在哪里?”他询问道。 如张道长这种有度牒的道士,是可以在天下任意的道观客居的,基本不会有人拒绝。可以说,有了度牒,一辈子吃喝不愁。 “张道长?想必居士就是姓白了。” 小道童稍稍愣神,就回想起张道长对他的叮嘱,对白贵的打了个稽首,然后将扫帚立在了石柱旁,客气的向前引路,“还请白居士随我过来。” 八仙宫的香火旺盛,是有名的道家名观。随处都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香客,也能见到一些仙风道骨的道长作陪。 一路沿着走廊,有蓬莱阁、雷祖殿等等楼阁,又有斗姆、龙虎二殿。 稍过一会,来到东跨院的厢房。 这是一处偏僻的庭院。 入目处,景色幽幽。 只不过在院落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浑身的破皮袄子,正在挥舞着刀,刀是关山刀子,舞得虎虎生风,刀身倒映着凛冽的刀光,刀影重重。 “刀客!他是刀客!” 小道童言简意赅,指明了这半大少年的身份。 刀客,也是刀匪,或者说有的刀客侠义,但大多数老实巴交的人统称他们为刀客、刀匪,因为利刃在身,杀心自起。 普通人都会避着这些刀客走。 白贵本来也不例外,不过他在看到这少年收刀的时候,寒光一闪,那栽立在庭院中手腕粗的竹子就断了三四根,立刻眉梢忍不住跳了跳。 一般人用利刃斩竹子,也顶多砍断一两根,竹子越老越韧。 少年拿的刀,也不是什么神兵,只是关中这地界上,刀客行走最常用的关山刀子。 关山刀子是栎阳(秦国故都)旁的关山镇子打造的长刀,刀型和朴刀有些像,只不过没有朴刀那么长的刀柄,是短柄。 关山镇,传说是宋朝赵德芳和亲眷被流放到这里,建的城镇。 从咸丰初年到清末,关中一有天灾人祸,这些灾民就变成了刀客,在潼关以西、渭河两岸特别多。不过刀客也素来出侠义之辈,后来的二虎守长安,其中的二虎,就是刀客。 能砍断三四根手腕粗的竹子,可见这少年练刀的手劲绝对不小。 “我是孩哥!” 一身破烂皮袄子的少年在看到院门处的两人在看他,盯着他,有些不舒服,先报了姓名。 “你的刀法不错,是和谁练的?” 白贵趁机看少年的双手,骨骼和常人相比更健壮一些,也没有畸变,可见是有家承的,不然乱练刀法或者武术,会让身体部分器官畸变的。 说着话,他也动了心思,要不要学一学武术,不求有多么厉害,平时能防身就很不错。 俗话说“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嘛。 考中案首得到的道功有150点,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累计,足有两百多点,也能兑换一个身体的道功天赋了。 79、拜师刀客 学刀貌似就很不错。 关中的刀客兴盛这么多年,在刀法上,肯定是有一些可以称得上不错的地方。 更何况眼前有这半大少年现成的刀法,学来应该或许不难吧…… 白贵心里这么想着。 孩哥报完名字,接着就像是一只无措的幼兽一样,看了看白贵的穿着,有低了头看了看自己,莫名生出一些不自信来,向后缩了缩,退了一两步,半响才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是和额爸学的,你要是想学,得问过额爸,额爸同意后,才能教。” 白贵虽然没说学刀的事情,但孩哥从白贵的话外音听出来了,也是直觉,这人对他的刀法感兴趣。 就在这时,庭院厢房的门打开了。 从中走出张道长,和一个中年男子,打扮和孩哥有些像,肤色黝黑,双手半藏在袖口,身材魁梧高大,差一点就能碰到门棱子,腰间挎着刀,是长刀,刀鞘乌黑,和孩哥手中的短刀不一样。 “白居士。”张道长看到白贵,照例施礼。 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贫道知道你当日在吴府可能有事询问,只不过那日不便,还请白居士多多担待……” “道长客气了。” 白贵微微躬身,拱手行礼,他也表达了歉意,“我人微言轻,不能帮到道长任何,也请道长不要见怪。这次过来是请教道长一些事的……” 张道长感谢他,是因为他能在吴府中过来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能出的上力气。同样的,白贵也是在为自己不能出力,表示歉意。 有些事虽然没做,却也是恩惠,不能就这么忘了。 可别人是提一嘴恩惠,要是真的当回事,又会惹他人不悦。 大家都分的很清。 “爸,他想和额学刀呢。刚才在一旁看额练刀……”孩哥小跑到魁梧汉子身旁,指着白贵,小声说道。 “什么,看你练刀?” 魁梧汉子耳朵捕捉到了后半句话,他脸色微微一冷,顿时下意识双足并立,右膝微微弯曲,化作雌雄脚,左手不知不觉按住了刀鞘,右手也按住了刀把。 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刀而出。 这一刹那,气势变了。 他的眉宇间不怒自威,眸子像是一把把凌厉的刀,看过来,就像是在剐人的骨肉。不战,就让人内心先怯了三分。 仿佛马上就要扑过来,变成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 看人练刀,这是大忌! 虽然没有传闻要废人双眼,这么狠厉,可也绝不能轻饶。 然而当魁梧汉子仔细观察白贵的时候,犹豫了,重新起身,因为他能从白贵身上看不到一点练家子的痕迹,看人练刀,估计也是无意中看的。 他的锋芒收敛起来了,对着孩哥的脑门子狠狠拍了一下,啐骂几句“小畜生”,紧接着对着白贵做了个揖,神色添了几分恭敬,是故意做出来的,斟酌着用词,说道: “刚才听到犬子说白少爷看他练刀,还误以为是偷学刀法,还请白少爷勿怪……” “没事,没事……” 白贵惊魂未定,连连摆手。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想着张道长在身旁,也就没什么太过担心,所以表现还尚可,但那个小道童就直接吓得躲在了张道长身后了。 “刚听犬子说你想和我学刀?” 魁梧汉子想起了先前的话,立刻笑了笑,紧接着就拒绝了,“这是家传刀法,一般人是不会传授的。” “一般人?” 白贵眉宇挑了挑,这也是应有之理,不可能说想拜师就能拜师的,手艺活没这么低贱。尤其是有真本事的人,可他也不是一般人,他刚才观察的很仔细,这魁梧汉子对他们桀骜,可对张道长言谈间也是极为恭敬,应该是有着老交情了。 于是,他目光看向张道长。 张道长会意,打了个合场,劝说道:“马师傅,白居士是朱先生的高徒,是咱们省城这次府试的案首,若是马师傅不打紧的话,可否传授给他几手刀法?” 这种小事情,惠而不费,开口也没什么。 闻言,马师傅立刻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白贵,惊讶道:“原来是关学门人,哦,也对,关学门人大多文武兼备,你想着练武也是情有可原……” 在关中地界生活的,不可能没听过关学。朱先生是关中有名的大儒,他是刀客,可也不是消息闭塞的人。 横渠先生的横渠四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人,都会知道。 更别说生活在同一地域。 “行吧,左右我最近没事,你要学武就过来。” 马师傅很和气的说道,语气松了几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横渠先生传下来的关学,除了学习四书五经之外,也是需要学习一些武备之事的。 例如横渠先生张载,年轻时就结交门客,准备一起收取洮西失地,又给范仲淹上书《边议九条》,后面中进士后也筹划边防。大名鼎鼎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就是关学中人,后面的关学门徒也是与此类似…… 普通人学刀法,那不成! 但是关学门徒去学刀法,这是他的荣幸! 白贵听到张道长称呼他为关学门人的时候,一时羞惭,但想了想,也没反驳,他也是在白鹿书院拜过了横渠先生画像的,是正儿八经的关学传人。 “马师傅能收关学门人当徒弟,也算一件美谈啊。” 张道长笑了笑,说道。 他是全真道龙门派第二十一代的传人,而龙门派是长春子丘处机的道统,在关中终南山扎根已久,可以说龙门派从古到今就和关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乐于提携后辈。 长春子丘处机是重阳真人的弟子,而重阳真人就是咸阳人。 崽,还是自家的香! 这都是老一辈的交情了。 “那……多谢马师傅了。”看到马师傅“前倨后恭”,白贵这才明白自己的关学道统的厉害,简直就是金字招牌,名门正统。 不过他也没倨傲,恭恭顺顺的对马师傅行了拜师大礼,磕了三个头。 他要学,就学真正的真本事。而不是随意应付的假本事! 关学道统能给他起点,但路还是自己要趟的。 至于是否对一个地位低贱的武师行礼,有失身份? 面子是靠自己赚的! 儒家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地位卑贱的人不能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可是至圣先师说的话。 “晚辈来的匆忙,没有准备什么拜师礼,有劳师傅宽容……” 白贵起身,抱歉道。 80、劈挂拳 见到白贵真的跪下行礼,马师傅这个魁梧汉子惊愕住了,好半天,才缓过了神。以前是有人和他学刀法,但都是苦哈哈,家中没几个钱,还没遇到过像白贵这种身份行如此大礼的人。 府首,省城的府首,那可是预定的秀才相公,不是,廪生! 而且又是关学门徒…… 马师傅搓了搓手,有些无措,还是张道长提醒的他,他连忙拍了拍白贵长袍上的灰尘,“行,行,礼什么的,先搁着,哪天你有时间了就送。” 跪下来拜师,这脸面对于有功名的人是最重要的。 不会缺那么一点拜师礼钱。 马师傅接着告诉了白贵他最近在省城住的地方,交换了住址之后,就带着孩哥匆匆离去,看样子,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他是刀客,也是袍哥……” 等马师傅走远之后,张道长幽幽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白贵,说了这句话。 袍哥,又叫哥老会,是与洪门、青帮并立的三大帮会组织,从天地会中分裂而出。名字来源有两个说法,一是诗经秦风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二就是三国演义关羽在曹操那里客居的时候,始终没有解下刘备赠给的旧锦袍,所以命名袍哥是手足兄弟感情至深的意思。 在关中,刀客与袍哥这个身份重叠的人不少。 “道长不是也留马师傅在这里了吗?” 白贵笑了笑,语气轻松。 虽然说袍哥会是被清廷屡次打击,可现在的局势也没有以往那么严峻了。民间和这些帮会的人有关系的可不少,查的没那么紧密,再说他也没录了姓名,拜了堂口。 他也明白张道长的意思,本来想让马师傅随意教教白贵,二人牵扯不深,然而现在真正拜师,关系可就扯不明白了。 可……想要学真本事,哪能不付出点代价。 再说,只要谨慎,以目前清廷在省城的统治力度,可没那么多事。至少,他在师范学堂,已经几乎没有见到学生在朔望日宣读圣谕广训了…… 张道长闻言一笑,也没在意。 确实如此,当日朱先生联合举人、秀才上奏的时候,可也没怕过事。尤其是白贵现在的身份,一旦谁要是说他是袍哥,那岂不是凭空污人清白?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去当袍哥,谁会信! 至少点了白贵为县首的古县令不信,点了白贵为府首的尹知府不信! 这可是咱大清的祥瑞! 已经上报京城,谁肯揭穿这谎言?! …… 从万寿八仙宫回来,白贵有些小小的失望,从张道长口中得知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长生不老,他修行,也只是希冀百年后,能够羽化飞升。 不过张道长将《金刚长寿功》传授给了他。 金刚长寿功又叫八部金刚功,发源自全真龙门派,是动功。应用天人合一的自然规律和阴阳五行的中医理论,通过八套动作运用刚性内劲之气疏通全身经脉,从而协调五脏六腑,让骨骼、关节、身躯连接畅通,从而达到阴阳平衡、祛病健身、延年益寿。 挺简单,没有什么玄乎的。 看效用和华佗的五禽戏有些相似。 白贵练了几遍,也没有生出所谓的气感,不过张道长说,这动功在乎每天持之以恒的坚持练习。 次日。 他准备好拜师礼品,让人送到马师傅和孩哥居住的住址。 是间民房。 给马师傅和孩哥送拜师礼物和给徐秀才、朱先生、张将军送拜师礼物自然不同,习武之人可没那么多道道讲究,送的礼物也不是什么名贵礼品,送了几匹洋布、一匹丝绸,还有一些肉食、四季水果、干货、点心等。 最后又包了纹银十两。 这已经不少了,前前后后花费至少三十两。 习武可很少见他这么阔绰的徒弟。 “跪!” 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简陋的房间内,稀稀落落的站着三四个人,在供桌前跪着一个长袍少年,三根香烛燃着,供着的是一个乌木牌位,字迹有些不清晰。 “这天下有两大武术之乡,南佛山,北沧州,咱们这一门,就是出自沧州,你师祖当年是燕京的绿营总教习,姓黄讳林标,当年也是不第秀才出身,所以要说你也是有缘分……” 马师傅讲起了门派的渊源,也是有名有派的。 光绪年间,黄林标和李云标、肖和成并称为燕南三侠,大名鼎鼎。 “请各位兄弟做个见证,从此之后白贵就是我门下弟子了,只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就不让他拜堂口,等留日归来后再补上……” 马师傅对着屋内的几人拱了拱手,说道。 这些人都是袍哥。 “哪里,哪里,你的徒儿是有本事的,留洋好啊,留洋有本事……” 几人也不以为意,大多数袍哥也是不会让自家子侄进袍哥会的,所谓补上,也是找个说辞。 退了场,马师傅教导武艺。 “练刀就得先练拳,练拳练好了,这刀法也就精了,咱们门派练的是劈挂拳……” 院子,黄土上,白贵袒露上身,扎着马步,汗水淋漓。 不管学什么武功,扎马步是最重要的,不仅锻炼腰背,也是锻炼耐力,不过得益于师范学堂有马术课,他骑马也有一段时间,所以扎马步也是格外的稳。 等拜师回去后,他就在镜中以两百道功兑换了一项道功天赋“筋骨强健。” 这项道功天赋不能直接提高他的身体素质,不过在日益锻炼中,比普通人所形成的的筋骨是要更强健一些的,提高的也更快,更迅速。 每天抽出一个时辰,来这间民房寻马师傅教导武学。 五天后,马步大成。 对此,马师傅虽然稍稍有些诧异,却也释然了,白贵有骑马的底子,又是苦出身,身体素质差不到哪里去,马步突飞猛进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开了劈挂拳的传授。 “劈挂拳也叫劈挂掌,有十二大招,分别是单劈掌、开门炮、铁扫帚……” 马师傅耐心教导。 在教导过程中,他发现白贵不管是悟性还是身体天赋都远超常人一大截,故此也上了心思,认为白贵是真正的门派传人,教导也格外用心。 如他儿子孩哥那样的人,心思纯净、赤子之心,虽然武学能大成,但不可能承前启后,成为一代武学大家…… 他也一样,也顶多是运用厉害。 远不如他师弟。 因为他师弟也是落第秀才。 传授武学接近一个月后,马师傅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几天,他说道:“你的劈挂拳打的差不多了,现在可以给你传授刀法了……”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破锋刀法!” 81、一刀! 话音刚落,正在训着话的马师傅眼中忽然暴起一道精光,向前虎跃而起,一个鹞子穿林,迅速接近到练习桩功弓步的白贵身旁,约莫两步半左右,拧腰切跨,含鞘宝刀刁钻似蛇,直戳白贵肋下。 这是试探武艺? 武艺不是嘴上说的,也不是功夫练的,是厮杀来的! 武功,是杀人技! 缩腹!沉肩,坠肘! 白贵眼尖身俐,见到马师傅欺身向前,就微微侧身,躲过这一撞劲,动作连贯,有若游鱼戏水。 他右腿向前一抬,脚掌侧翻,似一道利钩直直戳来。 这是打下三路! 踢腿不过膝! 肉眼几乎看不清这般连贯的动作,马师傅也迅速让了这一戳,这一戳是绝户脚,阴毒得狠。古时传武哪有后世那么多的禁忌,招招要人小命。 趁着马师傅躲得这空档。 白贵眼睛一缩,变了招式! 披挂拳——变缠鹅手! 手若弓弦,筋骨崩开,甭看用劲只有尺寸之间,无斡旋余地,但缠手若鹅喙,在乎一个咬字,用意是缴人兵器! 一寸长,一寸强!、 马师傅眼睛微亮,不闪不避,左缴前劈,破开缴兵的鹅手,紧接着一套转身砸钉,沉下的侧肩背狠狠撞开白贵的扎的桩势,反手手肘向后一砸。 踏踏,白贵受不了这一撞,桩功立破,向后立即倒退几步。 还没等到他站稳的时候。 一柄乌色含鞘快刀已经稳稳停在了他的脖项上。 不到数息时间,他就败下了阵! “不管是刀法,还是拳法,都在桩功,重的是一个根基,你桩功扎的结实了,双腿若铜浇铁铸,下盘稳,他人再打,也是清风拂山岗……” 打了几招,马师傅无半点喘息,轻松随意,指教着白贵说道。 “是,师父。” 白贵喘了几口粗气,桩功重马步,但也不仅仅有马步,还有弓步、仆步、虚步、歇步等桩功,他也只是练了一个大概,理论娴熟,还需要日益的苦修,这点是无法速成的,否则也不会被马师傅轻易破开桩功,让他方寸大乱。 “练拳不活腰,终究艺不高!” 马师傅再次指点,“马步是模拟骑马时的动作,让人不管如何颠簸,都维持一个稳字,而弓步和仆步等步是练腰,练的腰若弓弦,一绷一紧,力量通贯而出……” “你看好喽!” 说话间,他立步,雌雄脚,左手按在了刀鞘。 极静! 尽管在庭院外面还能隐约传来一些市集的喧嚣声,可此刻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刀。 铿锵! 清脆的拔刀声响起。 只有一道凛冽刀光闪过,看不清刀身,立在庭院大腿粗细的桑树顷刻间断了,断下的树干哗啦啦的瘫在院落中,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落叶、枯枝满地。 马师傅喘着粗气,大口的吸着新鲜的空气。 刚才打了那几招让他一口气也没喘,可仅仅一个拔刀的动作就让他累得不行。 “弓弦!刚才师父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绷紧的大弓,而刀就是这把利箭!” “将浑身的力气凝聚在刀身上!” “一刀!” “精气神!” 白贵惊骇,人的力气实际大的惊人,但是普通人至多调动的力气只有两成。后世研究,如果人的骨骼有足够的硬度让肌肉发挥全身力气,那么就有超过二十五吨的力量,但因为人体保护机制,最多只能发挥五吨力量,再多,就会身体受损。 而武师,则能充分调动全身力量,比普通人多上数成,凝于一线间。 再加上锻炼而来的体魄。 一刀,造成如此的场景,是可能的! “而这……,就是最基本的桩功!” 白贵深吸一口气,不管是什么,都要重视基础,有了基础,什么都会水到渠成,厚积薄发。读书是这道理,习武也是这道理。 “你是读过书的,晓得前后的道理。” 马师傅接过孩哥递过来的一瓢井水,畅快的喝了下去,继续说道:“桩功和劈挂拳才是真正刀法的基础,不能光练刀,不重拳……” 白贵狠狠点头。 刚才看到那一幕,他也明白,如果没扎实的根基,马师傅刀法再精湛,也打不出那一刀的威力。 “我师弟研究出来的这套破锋刀法看似简单,但实际融合了戚帅的《辛酉刀法》、吴殳的《单刀图说》等等刀谱,是刀法大成之作,最适合刚学刀法的人学习……” “至于我的无极子路刀练法,剑走偏锋,现在还不太适合你……,等到日后有时机再说……” 试探过了白贵的底子,了解了大概的程度之后,马师傅开始教导白贵破锋刀法的练习。 似乎是担心白贵怀疑他不传家承武功,马师傅也细细讲述了一番这些刀法的由来,不是不传,而是没有到传的时机。也说了孩哥练的也是破锋刀法,只不过孩哥赤子之心,能一心二用,才用双刀。 白贵也不疑有它,这破锋刀法就和太祖长拳一个道理,看似不怎么出彩,但化繁为简,套路都凝结在一招一式之中了,可以说只要练好刀的基本功,凭借他的“体魄”,绝对是当世一流的刀客。 破锋刀法只有八个刀式。 简练!干净利落! 但每招每式、刀刀可中敌之要害! 练刀,练功。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缓慢而又快速的结束了,这一天被马师傅不厌其烦的耐心教导,白贵也收获不浅,虽然他的实力现在还不如拿刀的孩哥,但武学的根基打下了,这点弥足可贵。 若是如同封于修那样的练法,虽然能武功大成,连挑数家武馆,可也满身都是暗伤,时日不多。 这样的武功还不如不练! 武,亦是修身之道! “你等一下。” 在白贵准备告退的时候,马师傅喊住了他,让他留下来吃饭。 饭食很简单。 似乎又回到了在白鹿村的生活,一碗包谷糁粥,还有几个月牙饼卷着土豆丝。 吃完饭,马师傅让孩哥出去守着,别让人偷听。 然后就让白贵坐在炕上,他对坐,开始说道:“张道长前些日子找我,让我教你子午净身功,这是全真的内丹法,当年龙门派传给我祖上,祖上有命,除了家传,不准外传给他人,否则就不认后世不肖子孙,但张道长让我传你,我就应了诺……” 82、子午净身功 白贵一愣,立刻心中暗暗感激张道长。 不愧是后世的真人! 同时他心里也顿时一警。 张道长为何不亲自教导他子午功,是考验?还是什么? 要是他这些日子太过急躁,恐怕就没了这后续的传功,可能正是因为他一步一个脚印,不骄不躁,才会被看重…… 马师傅不知道白贵心中的想法,不紧不慢,学着一般读书人的说话语气,一字一顿道: “张道长传给你的八部金刚功是动功,而子午净身功是静功,一动一静,合乎阴阳之道,两者互为君辅,只有八部金刚功,练出来的菁华存不住,若是只有子午净身功,也存不了多少……” 他这是道明了二者的关系。 子午净身功是全真的内丹法,属于静功,是真正的传承所在,一般不会轻易传人。他也是祖上得了机缘,被全真高人传下,自此和龙门派渊源极深。 但这不意味着八部金刚功不重要了! 两者一表一里,缺一不可。 只不过大多数的人无缘见到真正的内丹法,只能练一练八部金刚功,但练出的菁华存不住,也就散了。 而内丹法就是以人身为鼎炉,凝练精、气、神,在人体内部结宝丹。 外功是鼎炉!是药材!也是薪火! “子午净身功的‘子午’指子午二时的静养之法,从时辰来说,子时是阴衰阳盛之时,午时是阳衰阴盛之始,故云:子午与坎离相合,为练功静养最佳之时。” “而净身,就是洗尽铅华始见金的意思……” 马师傅慢声说道。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架不住他师父和师弟都是秀才,平日里也学了一些知识,再说这子午功是他的家承武功,是必须会的,若是一字一句说错,稍微错了一点,遭殃的可就是自家子孙,万不敢大意。 所以他才会文绉绉的来上这么几句。 说完子午净身功的意思之后,他开始了真正的传功。 真传一句话! 假传万卷经! 丹法之祖书来自东汉魏伯阳所著的《周易参同契》,后来葛洪著《抱朴子·金丹篇》说:“余考览养性之书……莫不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焉。然则此二事,盖仙道之极也。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也。” 内丹一词见于许逊的《灵剑子》,“服气调咽用内丹。” 后来有钟吕道统,钟是钟离权,也叫汉钟离,汉钟离就在万寿八仙宫点化吕祖,传吕祖丹道。到了宋时,有扶摇子陈抟传自钟吕丹道,弟子张伯端及后世弟子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为全真南宗。后重阳祖师王重阳称自己承继钟吕道统,开创全真北宗…… 传功完毕。 简简单单数百言,字字珠玑。 马师傅深吸一口气,说道:“子午净身功,又叫子午夺命功,意思就是修炼此功,是在和阎王爷抢寿命……,我是没怎么感觉到的,只是将此功用在了刀法上,修炼有所成,能够以气御刀,但也仅限于手中三寸之间……” 他立刻弥补了自己话中的漏洞。 以气御刀不假,可最多也只能在手中的三寸之间,有些华而不实,但有时候,这一招也能出人不意。 “谢师父传功。” 白贵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将马师傅刚才传授的子午净身功一字一句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一字不差,又有百伶百俐天赋,理解力超群,可以说,在讲授的时候,已经理解的七七八八了。 “现在也到子时了,你试着运转一遍。” 马师傅望了一眼天色,刚刚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有身体数十年形成的生物钟,对此十分灵敏。 “是。” 白贵点头称是,闭上双目,盘腿打坐。 默念功法,周身慢慢的开始放松,冥想到了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不时就似乎感到了一滴又一滴的甘露,形似荷叶凝露,从头顶徐徐而下,进入身中,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将全身冲洗干净…… 他今日练刀浑身的疲惫感骤然消失了一大半,身体比原先稍稍强健一些。 不愧是洗尽铅华! 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马师傅和孩哥的武艺比平常人高出一大截,就是日日不辍练习子午功,有了此功消除疲惫,练刀就能比常人多练上几个时辰。 虽然说练习武功讲究个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需要日日练习,但真的日日练习,是会将人练废的,这期间也需秘制的药浴等等,修养得当,等身体愈合锻炼后产生的伤势,才能确保身体不受暗伤。 有了此功,至少能省下不少的药浴钱。 等过了一会,白贵见再无甘露垂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口中的废气排出。 “你练习八部金刚功有一些时日了,所以练习子午功才会收益这么大……”马师傅笑了笑,又说道:“日后修炼此功,就是日益寸进,再无今日这般酣畅淋漓了。” 八部金刚功就像是积累薪柴,而子午功将此燃尽,洗尽铅华。 “是,师父,徒儿日后必定勤习不堕。” 白贵心中闪过一点小失望,他还以为每天都有这么多的“甘露”,不想只是这么些天的积累,不过他也只是失望一小会,又重新振奋起来了。 别人修不到的,他不一定修不到。 “今日时间已晚,你就在这间屋子歇息吧,我去和孩哥挤挤。”马师傅从炕上一跃而下,披着破皮袄子,夹着他那关山刀子,趿着鞋,走了出去。 深夜,睡觉认床,白贵睡的较浅。 等到了一两个时辰,就听到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群人骑着马走了。 这处院落是在城外,所以无需忌讳能否骑马。 马师傅也走了,是被袍哥兄弟叫走的。 前些日子就已经告别过了。 见马师傅走了,走了有段时间了,估摸着一两刻钟头。 白贵也出了屋,他看了看主屋,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能够确定是走了。 这间屋子是临时租的,不怎么值钱,或许也和袍哥有着暗里关系,等时候到了,屋主就自个过来了。 不用他操心。 白贵打了井水,洗了把脸,就出了庭院,骑着他那匹半大的黑马,趁着天未明,也准备回师范学堂。 省城南郊,现在是夏忙,农历六月下旬,也到了刈麦的时日。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麦客从他身旁路过。 这些麦客大多三四十岁,肤色黝黑,很明显是那种晒黑的肤色,背部微微佝偻。收割麦子,是由东往西逐渐成熟,南面的比北面先熟。若是同一时刻熟了,也就没了麦客这种职业了。 83、院试 有诗为证:“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白乐天当时是担任的盩厔县县尉,写下的这首诗词。而盩厔(周至)县,就是省城下辖的一县。因为濒临渭水,位于西南面,南依秦岭,所以麦子受光早,较其他地域早成熟一些,是农历五月割麦子。其他地域的晚熟,大抵麦客要忙到七月末左右,还要北上去凤翔那里割麦的。 从古到今,百姓的贫苦是没怎么变过的。 有意思的是,关中地界的民谚是:“金周至,银户县,杀人放火长安县。” 在八百里秦川中,盩厔县是偏向富裕的。 等走到南郊主道上,白贵也不敢骑马了,下马牵绳,走在路边,避着行人。 见到有一个老妇拉着板车,上面卖着采摘好的梨子,应该是六月份的早梨,不像后世那么果肉饱满,但也能看出是精挑细选过的,个头挺齐整、匀称,上面盖着一层毡布,后面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帮着推车。 “你牵马吧,我帮你奶拉会车。” “它性格温顺,是不会乱跑的,别担心……” 白贵摸了摸男孩子乱糟糟的头发,将马缰绳朝着他手里一扔。 “这可不成……” 老妇本以为是哪个后生开了慈心,停了板车,却瞧见是个富家少爷,就不敢接受好意,连忙推辞。 “没事的,额最近练武,有闲力气没处使!” 白贵找了个由头,就不由分说拉着老妇的板车,他筋骨强健,纵使下盘不如马师傅,却也超出普通人三成,健步如飞,一点也不见脸红喘气。 《悟真篇》说:“德行修逾八百,阴功积满三千。均齐物我与亲冤,始合神仙本愿。” 强调的是一个,要练内丹,先积德行。 虽然这是全真南宗张紫阳的话,但不意味着北宗就不修德行了,只不过更偏向个人清修。德行该做还是得做。 有了德行,修行能够更快一些。 不知真假,但做好事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老妇只能和男孩跟随。 到了南门口,这里是市集。进城是要交税的,要是贩卖活物也要交纳另外的税,所以大多小商小贩都聚集在城门口不远处做起了生意。 只是一处简单相遇。 没什么特别的。 白贵顺势买了一袋梨子,不贵,也就几文钱,老妇推辞着不要,说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他将钱塞到男孩手中,就缴了城门税,径直前往师范学堂。 师范学堂是有马厩的,在后院。 不管是清末,还是民国,骑兵都有发挥的余地。清国之所以被迫割让大批关外土地,也与骑兵被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彻底打垮有关…… 因此欲学兵事,骑马是避不开的。 将马交给学堂专门豢马的马倌之后,白贵穿过抄手走廊,来到了讲堂耳房。 昨夜没有趁着宵禁的时候回城,按例是要到斋夫这里报备的。 “学了武功?” 斋夫看到白贵明显健壮了一些的体型,微微吃惊,猜测道。 师范学堂学武的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富家子弟是能请得起护院的,教导几手武功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紧接着眼前一亮,起身说道:“比划,比划。” 须臾。 斋夫小败下阵,大感快慰,他看出来是白贵故意让他,但打的这几手,也挺舒服,他摆了摆手,说道:“事出有因,也没什么责罚的,下回注意点,要是回不来,就托人报个口信,不然丢了学生,我们也是要找的。” 他话外是,师范学堂是有关系的。 要是遇到什么事,尽管可以告诉学堂,学堂会给你做主。 师范学堂在秦省遮不了天,但和各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是从这出来的学生,一封书信过去,不难办的事情基本上都会给个情面办的。 白贵自是道谢。 …… 自从和马师傅作别之后,白贵的生活除了读书之外,也添了练武这一件事。为了方便练武,他就在师范学堂旁边特意租了一间小院,价格不便宜,但也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不过他也没有搬出去住,只是特意在练武的时候去。 在此期间,张将军也荣升为新军督练所委员,距离省城有点远,练新军不在这里。而且他日习已经尚可,已经不便打扰张将军再去教习,不过他也会隔三差五,抽一些时间,去走动走动。 关系,是时常联系走动来的。 时间长了不走动,也就会慢慢淡下来。 再这样有条不絮的准备中,秦省的院试也如约而至了。 院试也称为道试,三年之内两次,考两场,大多都在每年的八月份举行。这一年,也是院试的时日。 院试之所以被称为院试,是因为在贡院中去考。 这是取得秀才功名最后一步关隘。 秦省贡院是明初成祖永乐六年建的十五所贡院之一,原本设在皇城的礼部贡院早就经年被毁。此贡院位于省城正西门的安定门内,其与省城府学、提举司相邻,是正儿八经的官署区域。 清晨,和县试、府试一样,都是赶早出去。 只不过贡院和县试、府试那简陋的考棚不一样,贡院的号舍、席棚精良了不止一筹,在龙门前,仍能看到两道高大的围墙,墙头放着干枯的枣刺、荆棘,以防有人翻墙舞弊,所以贡院又被称为“棘闱”。 在龙门的东西两侧建着两座牌坊,分别是“腾蛟”、“起凤”。 考生依次搜检而入。 入目处,就可以看到一排排栉比相邻的号舍,在堂下院中,又有一大池水,这是引入的城西通济渠的渠水,与泮池差不多,也有“为士浴德”的意思。 至于白贵,作为府首,则仍是提坐堂号,座位位于公堂之上。 经过廪生作保、唱名之后,他入座。 “这就是此次府城的府首?精光内敛,筋骨强健,神足气满,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坐在公堂上的方巡抚见状微微一笑,看向一侧的尹知府。 至于陈学政,虽然官职不如方巡抚,但科考一事,是他的主场,所以位于正座。 84、加赋与不加赋 尹知府也是有些吃惊,这几个月不见,他对白贵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不过他仍是记得当时白贵虽不算是文弱少年,但也没此刻这么强健。 练武没练武,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比如读书人普遍的塌肩弯背,习武之人是不太可能有的! “此人通读西史,策问极有条理,敦崇礼教士,还是纽约报的记者尼克尔斯先生等人也对他极为称赞……” 尹知府眼神闪了闪,这话没敢直接回答,而是变着样子的说,说白贵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说的不管用,但这几个洋人都称赞了,他的目光是不会差的。 “哦?”方巡抚点了点头,“看来此人是文武兼备,好后生!” 一般的书生是不会得到他称赞的。 但是文武双全的书生,不管是谁,都会值得别人另眼相看。 武,是加分项! 陈学政陪着笑,尽管他相当于“钦差”,位卑权重,可在方巡抚面前还不够看,“抚台,要不召他上来问问话?” “不用。”方巡抚摇头,“现在正是诸生科考之时,贸然问话,未免不美。” 虽然白贵值得他另眼相看,但也仅此罢了,犯不着上前问话。 至于其他的考生,比如同州府、凤翔府、榆林府、汉中府的府首也只是看了几眼,就没再看。比起省城的府首,这几府的含金量难免有所下降…… 不久考生入贡院完毕,贡院处的衙役也开始上锁。 这时衙役也顺势退下,由补缀兵字的士卒开始巡逻,这些都是从陇省调来的,以防止本地衙役和本地考生之间进行舞弊。 白贵也趁机看了几眼,发现这些进入贡院的童生中年龄颇大的老童生为数不少,至少占了三四成,比县试和府试的老儒生多上不少。 也算是院试的特色了。 书吏举着牌灯。 院试考试的第一场正试,也是和以往不一样,是政史论五篇。 第一篇政论题:“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乃甚于加赋论。” 科举考试历来重首场。 这一道史政论题,让在场的一些考生瞬间有些哗然了。这道题说的是清朝康熙定下的祖宗之法“永不加赋。” 意思是什么呢? 这永不加赋的国策是比加赋的国策危害社稷更厉害?! 这是一些不学无术的考生。 白贵摇了摇头,这句话不仅可以联系到康熙定下的“永不加赋”国策,还可以联系到王安石变法的:“善理财者,不加赋国用足”这句话。 史论题怎么可能攻击当政者,揭人老底。 所以这道史论题,最好是以王安石变法这里来阐述。谁要是敢论述清圣祖康熙的政策不对,那可不仅仅是罢卷的下场,还是掉脑袋的行当…… 但如司马光那样答复这道史论题也是不对的。 司马光说:“天地所生财物百货,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捞则秋旱。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设法以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史迁书之,以见其不明耳。” 这……就是这道史论题的出处了。 不善于强闻博记的读书人要是不知道这道题的来源和出处,乱写一通,牵扯到康熙的永不加赋国策上,那真的死的惨。 然而这道题该怎么写? 肯定是不能写司马光的看法! “经济特科!” 白贵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要成为一个秀才真的不容易,尤其是清末的时候。 陈仲甫和蒋梦麟曾经有过对话。一次,蒋对陈说:“你是一个秀才,我也是一个秀才。秀才有两种,一种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八股废掉后,改考策论,称为策论秀才,策论秀才虽然有几分洋气,但没有八股秀才值钱。” 陈大笑道:“那你这个秀才不值钱,我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 话是如此说,可策问秀才需要掌握的学科知识,真的不少,比以前的八股秀才要知道的东西还要多一些。 因此这道政史论题,想要答的好,答的出彩,非得从经济学的角度出发。 另外还需要注意一点! 王安石是史书公论的“奸党”,决不能为王安石翻篇。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诸物均输,此小农国家之国本也,不可动摇,故王荆公青苗法为祸赵宋。而今天下时渐,外有英吉利人等泰西之国开拓南洋、美洲等塞蛮,所得之利多于小农国家不知凡几,国民日益健壮,远迈我国民众……,此为资本国家所益也。” “法因时变,今欲超泰西之国,守旧法不加赋以为祸,故改经济之法是应天时也。” 白贵下笔就写。 加赋与不加赋谁为祸,这不好答。说加赋就是应了司马光这说法,也有攻讦康熙的嫌疑。说不加赋就成了王安石这奸党了…… 所以他直接以经济学角度回答,避开史论。说这是小农国家和资本国家的不同,小农国家重农抑商,所以汉武帝创造均输法,就是为了避免商人获利,危害国家。这是正确的。 后来王安石变法搞这一套,为祸赵宋,这是不对的。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出自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可又说现在时代变了,外边的泰西国开拓南洋、美洲等地,就是为了获利,这就反驳了司马光的天下财物是固定的这句话,不可以从本国搞钱,但可以从外国搞钱啊! 最后这论点来上一句总结,该经济之法是为了应天时! 天地君亲师! 天时可比祖宗之法更为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是一个字“稳”,他没有直接说该变不变经济之法,而是说,要赶超泰西之国,就要因时作出改变…… 写文章,留有三分余地! 善于科举的书生往往寂寂无名,他们不一定是比不上那些大才子,而是文章极为圆滑,一点纰漏都不出。 洋洋洒洒千余言。 白贵将他这段时间看的一些经济学的知识,结合西洋史料,举证论述。 收工,呼气,停笔。 他的字学自颜体,这段时间又练过武,写的颜体力透纸背,凝练雄厚,纵横跌宕。与往昔不同,此时的书法不能说是一流,可在在场的童生之中,也算佼佼者。 85、秀才! 白贵早有腹稿,他一直勤练书法,所以写下去畅快淋漓,试卷上也没有半点墨渍,不用再进行修改誊写。 第一道政史论题就这么结束了。 至于接下来的几道史论题,还需要再沉吟片刻,歇息一小会。 答的快,是天才。 一篇接着一篇答,这就是妖孽了。 真要李白斗酒诗百篇,固然能成名,但于今后的发展不利。要是真有李白这本事还行,可……他只是做准备做的好罢了。 他停笔不写,而场中的考生仍然笔耕不辍。 形成了鲜明对比,鹤立鸡群。 公堂上的几个官员,也不禁动容,神色讶然。 “想不到省城文教如此兴盛,其他府远不及啊……” 几个官员趁机恭维尹知府。 府首出彩,也意味着尹知府任下的文教兴盛,这可是治功啊。 “他已经写好了?”方巡抚盯着白贵看了几眼,想不到这省城府首还是一个才思敏捷之辈,他当即唤来书吏,让他将白贵答好的试卷拿过来。 几位官员也想看,但只能由方巡抚先看。 “不错,不错!” “此人对西史研究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小农和资本……,论述的好啊。” 方巡抚看一行字,就点一下头,如果光有文字,这文章也能是中上,可罗列出一些西史材料,以史料加以论证,这就是文章上佳了。 陈学政见此,让书吏将白贵叫来,上堂问话。 他其实是对白贵有所了解的,自家女儿最近和吴府走的很近,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顺带着,也了解了吴怀先身边的朋友,作为府首的白贵是最能入他眼的。 结交,不能仅仅看身份地位,也要看前途。 有这层关系在,他愿意给白贵一次机会。 否则,方巡抚没发话,叫白贵上来有些多余。但他是主持此次科考的学政,唤白贵上来问话情有可原,到时顺带让方巡抚问上几句,也就入了眼! 方巡抚放下试卷,转交给其他官员。 待看到堂下的站立施礼的白贵时,也不以为意,作为准秀才的读书人已经有资格上堂见官不拜了,按照法度,此时有些违例,但谁也不会这么不识趣。 “你写的经济史论不错,就读何处?” 方巡抚询问道。 学问是有出处的。参加科举的考生如果试卷不错,被考官提问,大多数也会问到师从何人,这不仅是询问,也会给教授知识的先生扬名。 要知道场中可都是一省之精华,一旦扬名,不仅可以推崇文教,也能传出去他考官厚遇贤士的名声。 白贵闻言,心中立刻就有了心思,回道:“启禀抚台,晚辈蒙师为滋水县徐家园徐先生,业师为白鹿书院朱先生,后就读于师范学堂时务斋……” 这是阐述他的师承谱系。 他可是知道方巡抚和朱先生的关系不错,曾经为白鹿书院提了匾额。 至于师范学堂现在采用西洋教法,并没有明显的师承,所以就可以避而不谈。 业师,授业恩师。 “是朱先生……” 方巡抚面露欣赏之色,徐秀才他不怎么知道,可朱先生是秦省大儒,四处讲学,和他关系不错,现在知道朱先生是白贵的业师,也就更加看重了。 这就是名师的作用! 他沉吟一会,作为巡抚一般不会过问省内的文教,但不意味着巡抚没有这个权力了,可以说,巡抚相当于一省的土皇帝,基本上什么都可以决断。 “赐徐秀才同廪生待遇,滋水县出公文褒赞,另拨学田三十亩,以滋文事,各种赏赐不等。赐白鹿书院学田两百亩,赏赐不等,赐师范学堂……” 方巡抚依次表彰这些学堂的功劳,给予奖赏。 “谢抚台厚遇!学生……” 白贵立刻低下头,表现得语气哽咽,说不出话来。 虽然看似方巡抚没有赏赐他任何东西,但是赏赐徐秀才、白鹿书院、师范学堂已经够了,给他的赏赐还会有,只不过不会是这么赤裸裸的金钱赏赐…… 他心底也亮堂的跟个明镜似的。 有了方巡抚的点头,第一等的廪生基本是稳了,只不过是不是院试案首还不一定。 这看其他各府的考生,有没有能打动方巡抚的试卷。 如果没有……,那就稳了! 方巡抚满意的点了点头,赏赐书院,而没有赏赐他本人,这么感恩戴德,可见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学生。 后面的四道史论题。 白贵力求唯稳,不像之前那么张扬。 一次张扬,是你才思敏捷、少年心性,多次,那不好意思,你不够沉稳,考官也会皱眉头的。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阶级。 是的,踏入秀才这门槛,就已经和平民说拜拜了。 因此他答卷的速度在提坐堂号考试的考生中算得上是中游,不快不慢。 一日的时间,很快结束。 院试是糊名制。 不能主动提前交卷,和前两次县、府试不同,但是考官主动阅卷,方巡抚发话,大家也会给这个面子,不会有人暗通曲款,通到方巡抚这里。 科举对于一些人是大事,但对于方巡抚就是小事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又考了几道策问题,院试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逾两日。 院试放榜,一时之间整个省城街巷一空。 在省城的千余考生,还有他们的家人们,无一不涌向贡院街巷。因为秀才功名,实在太过难得,一旦成为秀才,可以说就已经跨越了阶级。 都说穷秀才,但秀才和平民老百姓比起来,真不穷。 而且,秀才也是地位的象征。 院试和以往的考试不同,不发团案,而发长榜。榜名从高到低排列。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唱榜。 被簇拥在当中的陈学政不苟言笑,仪表堂堂,一副当官的模样。他看了看天时,点了点头,旁边的书吏揭开盖在榜单上的绸布。 立刻就有衙役唱道:“此次道试第一名,滋水县考生白贵,为一等廪生!” 刹那间,万人喧哗一片。 不过没有人质疑,当白贵成为省城府首的那一刻起,已经有无数人看好他是本次的院试案首,他不中才是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