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八6章 道族
北海凄寒,冰雪万丈,沧州险峻,黑水横流。
在这深险之地,却突兀见仙山,一高一低,一左一右,高者如同牛角,低者如同侧身回望的小犬,气息相连,浑然一体。
夕阳已经垂落地面,满天的雨雪中透着彩色,隐约能见晚霞,高山上只有一湖,漆黑如墨,山间有雪,孤零零支着一根通体碧玉的鱼竿,一旁的青石堆满冰雪,正放着一本黑皮书卷。
本该坐人的地方只有一枚蒲团,不见人影,老人离开位置,倚靠在青石之下,披着一身蓑衣,斗笠罕见地解下来了,露出落满飞雪的白色发髻。
那两只手苍老斑驳,正捏着一顶青色竹笠,老人指头很是灵巧,三指笠身持住,拇指将把竹骨翻起来,食指轻轻一伸,便将夹在指缝中的箬竹叶穿过去了…不过片刻,把两沿包的严严实实。
“萧前辈!”
萧瑟的寒风中传来明朗的声线,一个有如玉般的青光坠落下来,听着青年笑声:
“萧前辈,襄地出事了。”
老人将箬竹叶一折,插到斗笠底下去,一整沿浑圆如意,才见到他有笑容,将这极为轻便的竹笠抛了抛,两指捏起来,对着寒雪中的晚霞端详,轻声道:
“是洛下罢!”
便见雨雪中走来一青年,一身白衣,容貌俊朗,目光含笑,行了一礼,道:
“正是。”
老人仍然在端详手中的竹笠——此物编得严严实实,不见一点空隙,挡在他面前,天边的霞光难以穿透,只在他身上投下圆形的黑色阴影,随着落下的夕阳渐渐拉长。
青年言罢,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听着老人笑道:
“年宗主不说,便是要我猜了。”
青年摇头失笑,答道:
“我都猜了个十之八九,更别说萧前辈了,自然是那位魏王——斩了个无名气的紫府中期,如同杀鸡一般。”
萧前辈幽幽地:
“杨氏与宋帝自会支持,举仙一事,他们巴不得越多越好——当年也是算计着司马伯休将突破,只是这根朽木莫肯委曲求全,偏要铤而走险。”
青年点头:
“要是他委屈些,也能撑到立国,为杨氏添色,可惜…他既安排好了后事,终究是要求道的,也料准了杨氏不能和他计较。”
“阴司又不姓杨。”
天边的夕阳已垂落至地面以下,晚霞消散,明月冉冉升起,雨雪一时停了,萧初庭这才把竹笠戴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飞雪,道:
“年宗主神通有长进,如今庆濯恐怕不是你对手。”
那真人听了这话,只摇头笑,道:
“我与他不过伯仲之间,只是我家真君成了,于是泽被我身,若是把我放在长怀山,未必能比他好。”
直至此刻,他的目光有了一分幽然,失笑道:
“再者,比这些东西并无意义,我也好,他也罢,证位的可能都不高,有时外头的人羡慕我们,我们反倒还羡慕他们。”
“一如萧前辈,只要能站在这个天下风云的巨浪之顶,伸手就能够着云端了,自有果位之机,我们这些求余求闰的,只能在地上仰望。”
萧初庭已转过身,静静地道:
“年懿道友…这三十年来,你我也算有一份交情,此去海内,可有什么提点萧某的?”
他的语气已经很郑重,正式用了道友的称呼,年懿也收起面上的笑容,神色沉静,幽幽地道:
“不敢说提点。”
他道:
“前辈如今神通收敛,我看不清楚,便不好猜,可坎为正位,闰路难行,好在喜余,『合水』、『渌水』自是不必想了,在前辈眼前的无非三条路。”
他伸出三个指头,叹道:
“修『坎水』,进得正果,退为偏余,这两头都不走,兴许可以去试一试『牝水』。”
年懿转头去看他,萧初庭失笑:
“我不肯学司马伯休,也没资格学司马伯休。”
年懿眼中光彩渐生,道:
“前辈有正果可修?可是…那位真君…”
萧初庭复又笑起来,却并不细说,他的声音沙哑:
“或可一试。”
年懿深思一阵,道:
“当年真君成道,天外交手,战在道著墟,多年方才归来,应答渐少,我去了玄真山拜访,也得过一二启示。”
年懿目光灼灼,道:
“晚辈虽然不知萧前辈还有何等底牌、靠山…是否是因为沧州的这位才前来北海,可萧前辈若能得『坎水』,『玄乱闇世冯越真君』一定极为赞许…”
“修越真君…”
萧初庭毫不意外,道:
“老夫不是金一那位,亦没有再来一世的资本,如若得『坎水』,为平息诸龙,必行泆事,年道友不必再提。”
他目光静静地望着青年:
“年道友也应该知道,我想问的不是太阳道统。”
年懿负手而立,目光中有了踌躇之色,道:
“晚辈以为,除了沧州这位,一定还有他人,萧前辈若是愿意告知晚辈…何人愿意为萧前辈出手,年懿自当毫不吝啬,一一阐明。”
这位老真人迈步向前,低头看着漆黑如墨的湖水,道:
“不可能。”
月光澄澈,山间一时寂静起来,年懿神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幽幽地道:
“既然如此,恕晚辈不能听命。”
老人沙哑一笑,道:
“恕不远送。”
年懿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并未动弹,这位萧家真人已经走到了湖边,把那渔竿抬起来,随口道:
“老夫早年受时局所困,为了护佑宗族,不得不终日炼丹理政,后来压制迢云诸家,收复余山,埋下乌氏棋子,成道时已经三百岁,步步走到今日。”
“天上的这些大人们支持也好,不支持也罢,已是定局,难道有谁厌我成道,便不证了么?自然不可能。”
他目光中并没有紧张焦急之色,而是一片坦然,微微一笑,道:
“既然他们支不支持我都要证,实则知不知道也并无差别,无非听个新鲜,心头有个准备,哪怕是薛殃在獾郡等着我,我也照旧要去的。”
年懿默然不语,他也是有证道之心的人,面对眼前的萧初庭,心中实则有成全之心,只低声道:
“真人既然下定决心了,我亦无好劝,只在你我私交,能说一分的晚辈绝对不说半分。”
他目光炯炯,踌躇了好久,才组织好了言语,道:
“山上是不会喜欢水德正位有主的,一个兑金已经让他们头疼到这种地步…更何况…想必萧真人自己也明白,前辈从来不是安分的人!”
他根本没有提这山上是哪座山,可但凡谈起山上,萧初庭已经瞬息就领会了,他难得大笑起来,道:
“你竟不先提群龙,祂们难道要比龙属还忌惮我登位?”
年懿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萧初庭目光中渐有了然之色,看起来却像是兴趣盎然,用那一根翡翠般的渔竿拨弄着湖面,年懿稍稍一顿,道:
“至于南方,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说毫不关心,却也是并无多少兴趣,否则今日杨家也不会有私底下伸张手脚的机会。”
他低低一叹,却好像觉得自己讲的过多了,笑道:
“当然——他们都不觉得前辈能成,一个个冷眼看着。”
萧初庭抬眉望了望月光,终究不发一言,那青年陪他在湖边站了许久许久,眼看着夜色将过,朝霞又要升起了,便抬起手来告辞。
他一路走到了大阵边缘,终究回过头来,行礼道:
“祝愿前辈冯金御炁,登位成真,是时正位有果,天下皆知,晚辈一定在青玉崖遥祝,祈拜真君。”
萧初庭颔首:
“承你吉言。”
于是最后一缕嘈杂也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日月交替,才见到有人往山上来,在近前拜见了,恭声道:
“见过老祖!”
此人须发皆白,看上去很是慈祥,一根木杖支在手里,挂着摇摇晃晃的药囊,在雪中跪着,恭声道:
“老祖,李家来信了。”
萧初庭站起身来,转头看他,真真是怔了怔,方才道:
“元思,你也老了。”
萧初庭从来语气淡然,如同万载玄冰,事事算得分明,连利用、算计萧元思都不动声色,让他久久之后才有领会。
如今的语气却是第一次,让萧元思一时缄默,竟然哽咽了。
萧元思对于这位把萧家从生死危亡的局面里挽救起来、突破紫府带上巅峰的真人本该万分感动,可他实在冷酷无情,当年桩桩件件,让他悲痛生憾——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可他宁愿死在某次劫难之中,而非苟且偷生至今。
于是面对萧初庭,萧元思心中是万分复杂的,仿佛领会到了什么,一时潸然泪下,道:
“唯愿老祖神通恒久。”
萧初庭失笑,轻轻地把他扶起来,道:
“哪有恒久的神通,金位尚且不敢称恒久。”
这位老真人难得兴致勃勃,道:
“我知道你还怨我,这么多年以来,你于世事中起伏,多有愧心,大都为我所拦,不能成全,你至今的处境,有我三分责任。”
萧元思泣道:
“晚辈岂有怨,明白真人为保我性命而已!”
萧初庭摇头:
“其实这么多年来家中子弟众多,成器的却没有几个,我是最看好你的…本以为你能如我一般大器晚成,可惜…你不如李曦明无情。”
跪在面前的丹师哽咽道:
“我远非是成道之才!”
萧初庭哂笑道:
“不错,我行事酷烈,雍灵…雍灵被我教着修了『东羽山』,实则是为了脱离江南,他很争气,终究功亏一篑,他要是修水德,如今也成了。”
“而你所谓的保全你性命,其实后来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和李家的这条情谊,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光明…”
萧元思泣道:
“那也是为了萧家!”
“你错了。”
萧初庭幽幽道:
“你知道仲父是怎么陨落的么?”
萧元思一下抬起头来,瞳孔中满是震撼。
萧初庭仲父乃是萧衔忧,当之无愧的萧家古往今来第一天才,不止萧元思,整个萧家都追问他的死因数百年了!
提起萧衔忧,萧初庭目光中终于有了一瞬的复杂:
“你们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当年前去修越,只和我说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后来成了紫府,问了年懿,这才明白其中原委。”
“他那样的天才,背上了谋害恩主的骂名,却听信了迟尉威胁话语,听说修越宗带不越前去雷云寺洞天,此物辨心,能保名声。”
“我劝他:迟氏狼子野心,不可轻信,他却道:迟氏固然险恶,年氏却持正,我问心无愧,若是不去,谣言散播,宗族名声尽毁,再无未来。”
“于是前去海外,殊不知迟家父子早就算计好了,他换取来服的丹药其实都是血丹,心辩明了,满身法力却辩不明,一声未吭,死在不越照耀之下,上渺真人看在旧时交情,这才按下不谈,从此再无音讯。”
“实则萧氏要的根本不是他保护名声,而是他成道,他扬长而去,只顾着自己的道途,不去自证,孰能害他?”
萧初庭冷冰冰地道:
“我不学他。”
“如果为了萧家,如今就不会是这个局面,如今我萧家至少有两位真人,如今更不必缩在天涯海角,留在宋廷之中,不说如日中天,也是一方诸侯!”
“元思,我是为了自己的道途。”
老人面色平静,道:
“如果我没有证道的野心,兴许你们今天的处境会截然不同,我也会殚精竭虑,用毕生神通为你们铺平道路…”
“可我有野心,我这人向来愿意相信自己,与其寄希望于你们未来能走得好,不如相信我能证道,使你们鸡犬升天。”
他回过头来:
“是为了我的道途,雍灵才会陨落,如誉、归图才会蹉跎时光,因为但凡我萧家有多一位年轻紫府,便不可能了却因果脱身,能走的只有我一个。”
“而被留下的你们,就会成为我的累赘。”
萧元思目光怔怔。
萧初庭静静道:
“所谓维护萧家,不过是我修道之时次要的选择,我可以尽可能地庇护你们,跟在我身后,去哪里活不下来?可也不过如今得意,绝不能谈未来。”
“求道没有回头路,我不和你们谈未来。”
满天鹅毛般的大雪落下,身披蓑笠的老人负手而立,语气带笑:
“我的道途第一,而你们——第二。”
萧元思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跟在这位长辈身边两百多年,好像知道今日才真切地看懂了他,这老人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好一阵才停下来,沙哑道:
“恨不能早生三百年,效命匡襄,使真人两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