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看到他这副德行,不像是装的,小陶不敢等闲视之了。
皱着眉头抓起了他的手,使劲摆弄了几下。
结果情况不容乐观,这小子真是够呛,除了“嗨呀呀”的叫唤,就是手指头抽搐,除此之外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
“你特么倒是动动啊?真弹了弦子了?”
“我也不想啊,他……他他就是动不了……”“油葫芦”都快哭了。
“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弄得?”
“我也不知道,想动大指,可小指动,想动小指,可中指动,有时候这几个手指都跟死了似的,动不了。你看看……”
说着这小子就开始当众表演起来。
众目睽睽下,只见他左手拿起一盒烟,右手的小指和食指吃力而滑稽地往出掏烟,另外的手指都帮不上忙。
这还不算完,忽然他的右手停在一个姿势上不能动弹了,手指却跟摸了电门似的开始抖动。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笨拙有多笨拙。
“你看,你看,你看,真不能动了。”
不用怀疑了,“油葫芦”如此怪异反常的表现绝对不是装的。
基本上在场的人,现在都能确定这一点。
不过,这帮脖子上挂条毛巾成天上路跑车,又爱聚堆一起打牌的主儿,文化素质可想而知。
此时非但没人去同情“油葫芦”,反而把他取乐的人大有人在。
“新鲜嘿。”
有人拉着“油葫芦”的爪子开始调侃,“大家快来??嘿,这特么都成了电动的了。这是个玩意儿啊。”
更有好事之徒起哄架秧子,说的话那叫一个损。
“哎哎,我知道,这叫过敏性拧巴综合征,不用惊慌,可采取相应急救措施。比如说,当场抽丫二百个大嘴巴,我包好。”
更有甚者幸灾乐祸,立马积极响应,“对对,打丫挺的,都是这臭孙子组局,丫这几天就泡在火车站没动窝,没日没夜的玩儿。把我跑车的钱全赢走了,要不然老子早家里睡觉去了,还能让‘雷子’给拘了去?你妈,都赖你这王八蛋!”
就这话一说,现场那叫一个群情激愤啊,所有人都想起这茬来了。
“对对,我也是这臭孙子拉我玩儿的。本来昨天能挣三百的,跑车的钱输光了不算,愣给罚了两千。你丫得还钱。”
“就是,孙子你丫是不是出千啊,我发现,怎么就老你丫一人赢啊。别特么废话!赶紧还我钱!”
就连小陶也气得不轻,合着这家伙还真是组织者,敢情他就是那颗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
眼瞅着就要破鼓万人捶,吓得“油葫芦”当场就用另一只手抱住头求饶,“诸位,诸位,我都这样了,今后怕是连车都开不了。我老婆孩子都得喝西北风了,你们居然还落井下石,也太没人性了你们,给自己积点德吧……”
这话倒是真的,眼瞅着这家伙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儿,连生计都要丢了,大伙儿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了。
何况刚才司机们的揭发也给了小陶一定的启发,他暂时也顾不得跟这家伙计较,“你说实话,你在火车站组局,拉大家伙玩儿牌,你自己到底玩儿了多长时间?”
“我……我……也没多久啊。就是玩儿了……玩儿了三天牌……”“油葫芦”不知廉耻的一句话,终于让小陶明白了怎么回事。
“操!你是不是缺心眼啊!赶紧去医院看看吧。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呀你,居然玩儿牌把自己玩儿废了,你真行。”
“啊,对了,看中医啊。”
小陶随即找补了一句,“找个正经医院的大夫,给你正正骨,揉揉筋,准好。看西医,你这事儿弄不好就大了,最起码至少仨月开不了车。要碰上个庸医,弄不好就让你告别司机这份职业了。”
“油葫芦”迟疑地看着小陶,“真的?中医真这么管用?”
“操,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你不信,你就信洋人是不是?还不赶紧走人,再不走我踹死你。”
见这家伙这么不识趣,小陶终于烦了,一脚踢过去往外轰他。“赶紧交车,去医院,傻青,还不走,真等着拿残疾证啊!”
跟着对着其他人宣布惩处条例,“还有你们几个啊,因为赌博进局子的有一个算一个,罚款两千。都加你们这月车份儿上。都听着,再有下次,罚款加倍!你们要想白给公司开车,你们就继续玩儿啊,我不拦着!”
好不容易赶走了一帮子装可怜的赌棍,听着这帮孙子怨声载道的作鸟兽散,小陶回到自己办公室,也就刚刚抽根烟,喝口水,事儿就又找上门来了。
公司前院儿的接待员拨打他屋里的电话来报。
“陶经理,前面有个叫刘春生的人想见您,说是您的表哥。”
“哦,我知道了,你让他过来吧。”
这个刘春生,其实是小陶二姨的孩子,比小陶大两岁。
他们俩小时候关系一直挺好,一起淘气,偷家里大人烟抽。
但后来自从小陶打伤了人被送去劳教,就生分了。
原因也很简单,人都有点势利眼,亲戚也一样。
小陶在清河农场里面蹲苦窑,刘春生高中毕业开始上班,俩人的前程不一样了,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
而且小陶本身也懒得看亲戚白眼,他解教之后,一般家庭聚会都不参与。
哪怕后来跟着罗广亮和宁卫民逐渐发迹起来,除了自己爹妈亲哥亲姐,也没再和家里的亲戚们有过什么接触。
倒是亲戚们近年来看着小陶的家里日子越来越富,随着社会风气的转变,态度也变了。
现在逢年过节,这些亲戚们总是打探小陶的情况,夸小陶有出息,话里话外希望小陶能赏脸来和大家欢聚一堂。
但小陶却没这个兴致,他不是记恨,只是有点看透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虽然愿意出钱,负担家庭聚会的费用,也愿意给亲戚们花钱买烟酒点心。
可这些只是为了给爸妈做的,为了父母长脸的,不是真的为了别人高兴。
那些亲戚们也自知理亏,屡屡没能达到目的,也就不好意思强求什么了。
所以今天这事儿就透着蹊跷。
按理说,小陶的亲戚都是不知道他具体办公地点的。
刘春生既然能找来应该是问过了他的父母,或者哥哥姐姐。
如果是有事相求,也应该是由小陶父母给他打个招呼才是。
就这么贸然上门了,难免这其中藏着不一般的状况。
果不其然,真等到人进了屋,小陶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不为别的,他的这位表哥是带着伤来的,鼻青脸肿不说,连走道都有点不利索了。
看形容那叫一个惨,脸上就像蒙了层灰。
见到小陶自带一种卑躬屈膝的讨好样儿不说,一坐下甚至抹起了泪花。
小陶是最看不得男人哭,特别是从小熟悉的表哥,从小就没见他哭过,光见他吹牛了。
“怎么了你?有事说事……”
刘春生抹了抹眼睛,长叹一声。“兄弟,哥哥算是倒了血霉了,你不知道……”
“行了,行了,你怎么跟娘们儿似的?咱有点出息好不好?”
小陶对他这幅做派很不耐烦,倒不是冷酷无情,而是他这一天事儿还多着呢,可没时间泡蘑菇。
“是,是,是。”
刘春生倒是成了好脾气,挨数落一个劲点头,这恐怕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要是从前小陶这样挖苦他,这家伙早就急眼了。
“兄弟,我也不怕丢人了。是这么回事,这两年厂子效益不好,物价又长的厉害,靠工资根本不顶事了。我就找了条挣外快门路,一直从赵公口那儿批烟,然后在家门口大街上支个小摊卖,你说咱也没招谁惹谁的,咳!……”
这家伙的样子很是难过,但在小陶看起来却有点滑稽。
做人的确不该幸灾乐祸,可问题是对比以前,这位表哥升任车间股长时不可一世的做派,眼前的情景让小陶真得绷着劲儿才能不乐出来。
这小子居然认为自己是个温良谦恭的人,看来他早把自己牛逼轰轰的事忘了。
什么叫报应啊,这大概就是。
“咳,前几天我又去赵公口批货,刚弄好了货,打算回家呢,没想到刚骑车过了同仁堂药厂就让人给截了。对方五六个人,手里拿什么的都有,我还没答话就让人家一顿臭揍,当时我都不醒人事了。”
刘春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等我醒了一看,就已经躺在医院了,哥哥我让人剁了十多刀,差点死喽。”
说着他还解开衣服,他的前胸、后背的刀疤的确不少,有几处刀口都连在一起了。
“你得罪谁了?”小陶皱着眉问。
刘春生却懊丧地一拍大腿,“谁知道哇?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那天天都黑了,根本就认不出人来,而且那帮孙子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早算计好了。”
“你的腿也是那时候弄的?”
“可不,万幸没骨折,否则我仨月也下不了床。”
刘春生越发长吁短叹起来,样子很可怜。“关键是,我的货和自行车都让这帮孙子给抢了,我又不敢报案。赵公口那儿的烟都是水货居多,我要报案,我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这时候小陶接过话来,“你今儿到底干嘛来了,是想找我借钱呢?还是想让我给你出头,找回这场子来?”
刘春生这回不说话了,他坐在那儿只是用恳求的眼光有点尴尬的望着小陶,跟着又看了看小陶桌子上的大哥大。
半天之后,才用更加讨好的语气奉承,“兄弟,我知道你现在是发了,社会朋友又多,你得帮帮我啊,我是真没辙了……”
从他表现出的谄媚劲儿里,小陶不难看出鱼与熊掌都想兼得的贪念。
但小陶可不会那么傻,他已经不是少不经事的人了,绝不会三两句就让人带沟里去。
他便挥着手,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哥,我这什么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是做正经买卖的人了。每天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再弄这种打打杀杀的人不像话,你要有这种念头,趁早打消。我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儿去冒,有可能把自己再送进去的危险。而且我告诉你,那帮小子明显就是黑吃黑的,抢了你,弄不好是早有预谋的。我倒是要劝你,这种法律禁止的事儿最好别干,否则躲得了初一你也躲不了十五,赚的再多早晚也让别人拿走。”
这话堪称精准打击,刘春生一下子就不言语了。
他低着头想了许久,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霹雳扑掳地往下落。
“弟啊,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是实打实的亲戚啊。我承认,头两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小时候哥对你还行吧。不怕你笑话,这关我真过不去了,不为别的,这次被抢的不是我自己的钱。我为了倒烟,外头还欠人家一千多呢。我不干?我也想不干,可吃什么喝什么?我又该怎么堵上这外债窟窿啊。”
说着,他的鼻涕都哭出来了,已经有点泣不成声了。
当然了,小陶也真不是那种冷血之人。
他本身知道求人不是容易的事,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开口。
尤其听表哥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属于自己把脸扔地上了,念着血缘关系,也不好见死不救。
于是叹了口气,拉开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数了六千块钱出来。
“我不管你让人抢了多少,我这儿就这么多了。这钱你拿走,我不用你写欠条,也不要你还,谁让咱是亲戚呢。你第一次跟我开口,我不能让你空手回去。可我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
刘春生看看小陶又看看他手里的人民币,一个劲儿的点头“你说你说……”
“第一,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哥,我真心劝你一句,做生意没看着那么容易,到处都是风险。你干不好要挨欺负,干好了别人眼红,你惹着谁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你要想踏实过上好日子,别光看见贼吃肉看不着贼挨打。其实你还不如拿着钱去学个汽车驾驶本,学好了来我这儿干,哪怕是夜里兼职,一个月也有两千块,那不好吗?”
说着小陶把钱扔到他面前。
这下子刘春生又哭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走投无路的难堪,而是真心感动,“兄弟,这两件事我都答应你。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想拉我一把我。别的不说了,哥这次只要能爬起来,以后一定报答你。”
说完,他就拿起桌上的钱走了。
只不过刚出了门口,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一个转身回头,额外给了小陶一个消息。
“哎,弟啊,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国庆聚会,家里亲戚都知道你发大了,小舅和小舅妈合计,正想把他们邮电局分管电信业务的一个副局长的女儿说给你当对象呢。那姑娘我听他们说,摸样漂亮,大专文凭,还是个邮局坐办公室的,斯文的很。有她爸爸照应,早晚混一个正科。其实条件挺不错的,就是傲气了点,一看就是个有脾气的,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反正见与不见的,你提前有个准备。”
刘春生终于走了,但小陶却并不是很平静。
他在屋里出神了好久,一时间有点百感交集。
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今天算是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别说现在这些亲戚遇到难处知道来求自己了,就是当初骂自己祸害的人,都要上赶着给自己介绍大学生当对象了。
可他心里很明白,这没什么值得稀罕的,因为连那个局长女儿在内都是冲着他的钱来的。
他要是没钱,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也不知怎么,这件事竟让小陶再次想起来远在美国的桑静,她现在怎么样了?
最近两个月来她再没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哪怕国际长途也联系不上她?
她怎么就不给自己打一个电话呢?
课业真的这么紧张吗?
难道说,她当初也纯粹是为了自己的钱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