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9章 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
曹洪亲卫什长死死盯着陈茂,眼眸之中威胁的意味越来越重。
逼不死,就往死里逼。
后人觉得这种行为很蠢。
但是实际上,在统治阶级之中,以及其走狗眼里,这种行为无疑是正确无比的……
而且还是可以一而再的重复去做的!
几乎每一个封建王朝都会出现让百姓苦一苦的戏码,然后等百姓熬过一年之后,统治者又免费让百姓再续费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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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典型的崇祯剿饷,『暂累吾民一年』,然后就一年年的拖下去了,拖到君臣上下都以为苦老百姓是正常无比的事情,就是应该如此。
连被后世称赞的史可法本人,都觉得这苦不能停,这『剿饷』还是要的……
大萌王朝统治者为了剿灭被他们逼反的老百姓,准备再增兵十二万,需要再筹饷银二百八十万。然而皇帝、亲王、勋戚和大官僚地主们,都不愿意出这笔银子,所以讽刺的是,这笔钱就只能从暂时没有造反的良民身上去压榨。
皇帝下诏书道歉,表示苦一苦百姓,情深意切的表示,这些年都很苦,但今年最苦,又承诺只需再苦一年,熬过去就好了,『流寇蔓延既久,生民涂炭已极。不集兵会剿,贼不能速除;不多措钱粮,兵不能大举。帑部匮诎,设处无方。廷议改因粮为均输,暂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筹思再四,万非得已……』
结果一年过去后,这饮鸩止渴的法子,依旧消灭不了农民起义,于是从『暂累吾民一年』,就变成『暂累吾民n年』,直到老百姓杀进紫禁城,崇祯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即便是后来小辫子入关,农民起义的烽火虽暂时受到了『遏止』,但距离统治者希望的『荡平』还远得很。对于南明王朝统治者来说,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小辫子,而是那些『叛变』的百姓,所以指望这些地主阶级会恪守诺言从此放下屠刀是不可能的,而且要继续用兵就要继续征饷。南明朱油煎忸怩作态地表白一番不愿『失信』于民之后,就在『勉从廷议』的幌子下决定剿饷继续延期……
蠢么?
可偏偏就是饱读经书,身居高位的这些人干出来的!
先别觉得崇祯不怎么样,实际上在华夏千年封建时期,能做到愿意担骂名的,已经算是有责任感的皇帝了。
更多的是苦一苦百姓,还要好名声的……
比如某个皇帝表面上喊什么摊丁入亩永不加赋。
但是实际上,去除丁税≠不交丁税,永不加赋≠不加苛捐杂税。
抛开事实不谈,就说有没有除丁税,有没有不加赋吧……
封建王朝的百姓民众交钱的时候,一个都别想跑,但是到了领钱的时候么,跑断腿都未必能领得到。
可是有百姓民众反抗么?
多说一句话都会被抓起来的封建压迫之下,又有谁敢反抗?
这样的环境之下,不管是曹洪,亦或是曹洪的狗腿子,都觉得压迫陈茂等人没有任何的问题。
因为这是实践证明的,行之有效的压迫手段……
陈茂的目光盯着远处那戒备森严,灯火点点的骠骑营地看了片刻,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芦苇丛中那些在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奈的『精锐』兵卒,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身边这个一脸横肉,眼神凶狠,不断暗示,催促着他去送死的督战什长身上……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瞬间在他心中涌动而出,并以惊人的速度疯狂喷涌,蔓延!
真的就去袭击?
就这样直接冲过去?
面对那些装备精良的骠骑军,面对那些可能就在营地边缘巡逻的斥候和暗哨,面对那些武装到牙齿的骠骑重装步卒……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身后这两百个同样被逼上绝路的兄弟,也必定葬送于此,尸骨无存!
而身后这些督战的亲兵,也根本不是像曹洪口头上承诺的那么美好,说是帮手,其实是押送他们走向刑场的刽子手!
与其毫无价值地死在骠骑军的刀枪之下,成为曹洪计算中微不足道的『消耗品』,不如……
不如拼死一搏!
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后这些绝望的兄弟,搏一条生路!
陈茂吞了一口唾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带着谄媚讨好的,也有些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对那亲卫什长低声道:『队正啊,您看……这贼军营地防备森严,灯火通明,刁斗之声不绝。咱们这点人,若强行冲过去,只怕未到营栅,便已被其弓弩射杀大半,白白送死,难有作为啊……』
陈茂之前老实巴交,但是在此刻他不禁是说出了一段让他极为『耳熟』的话语,似乎也颇为有道理……
他顿了顿,观察着什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在下……在下现有一计。不如……我等伪装成白日里被炮火击溃的逃兵溃卒!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或许……或许能接近其营栅,甚至……诈开营门?若能靠近,再突然发难,效果岂不更好?也肯定更能成功……』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他之前听到的那些『巧言善辩』的人说的话一般,充满『智慧』和『可行性』。
『什么?伪装溃兵?』曹洪亲卫什长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地盯着陈茂,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他仅仅是思索了几息,就断然否决,『不行!绝对不行!夜长梦多!必须直接打过去!立刻!马上!给我动起来!再敢拖延,贻误战机,老子现在就砍了你,换个人带队!』
亲卫什长『噌』地一声,将腰刀抽出了半截,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倒不是他判断出了陈茂言语的真假,而是他不想费事。
这临场变卦,是他能决定的么?
陈茂建议得再好,或者说可行性再高,又和亲卫什长有什么关联?
亲卫什长只想要根据曹洪的吩咐来做事,至于其他么……
只要严格根据曹洪的命令来做,那么不管如何,即便是出了问题,也都问题不大。
毕竟,亲卫什长已经见过很多的示范了。
所以,当陈茂提出了新的『建议』的时候,亲卫什长即便是个人心中觉得陈茂说得计划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依旧选择了旧的,比较稳妥的行动方式。
只要让陈茂去『送死』,哦,是去『夜袭』,那么亲卫什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至于陈茂等人会如何,亲兵什长根本不在乎。
反正不是他去送死就行。
陈茂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眼眸之中仅存的希望也渐渐消退,只剩下冰冷的死灰。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动作缓慢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他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亲卫什长也跟着拔出了刀,死死的盯着陈茂。
陈茂微微低头,看着刀身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片刻后,他半转过身,面对着身后芦苇丛中影影绰绰、惊疑不定的兵卒,低吼道:『兄弟们!建功立业,博取富贵,就在——』
他举起战刀,声音陡然拔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举起的刀,似乎是要指向骠骑军营的方向……
但是就在话音还未落下,陈茂便是携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积压已久的冲天怨愤,狠狠向旁边近在咫尺的曹洪亲兵什长脖颈砍去!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死来——!!』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骤然炸响,打破了夜的死寂!
曹洪亲卫什长毕竟也是精锐,反应极快!
他本能地将刀向上格挡!
两刀交击,刀刃崩裂,火星四溅!
『陈茂!你疯了?!你要造反?!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亲卫什长又惊又怒,厉声嘶吼,同时奋力要将刀压过去。
陈茂怒吼道,『老子家人早就在黄巾时死绝了!诛九族?!诛尼玛的九族去吧!!』
『艹!』亲卫什长大骂。
没了家庭,没了后顾之忧,果然是大患!
怎么就没查清楚呢,这还让他领兵?!
陈茂脸颊扭曲变形,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压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恐惧,绝望,以及愤怒,和当下被当作弃子的屈辱混杂在一起,崩塌了『秩序』的堤坝,使得这些情绪如同巨大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他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狠狠压推开亲卫什长,稍微拉出一些距离,环首刀带着风声横削对方腰腹!
『兄弟们!杀光这些督战的狗奴才!不想白白送死的,随我投奔骠骑去!去活命啊——!!』
这声『活命』的怒吼,如同惊雷一般,瞬间劈开了笼罩在跟着陈茂而来的这些兵卒心头的绝望阴云!
『狗贼!好胆!!』
曹洪亲卫什长惊怒交加,陈茂真的反了!
『陈茂反了!杀了他!杀了这个叛贼!!』
亲卫什长一边奋力格挡着陈茂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一边对着手下亲兵和那些呆立的曹军士卒嘶声怒吼。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号令,在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混乱!
有了第一个破开窗户的陈茂,自然就后续的『羊群』跟着跳出来。
原本就心怀恐惧,压力极大,几乎是处于濒临崩溃边缘的曹军士卒,此刻如同找到了唯一的生路般,顿时就躁动起来!
『活命』的呼喊,如同投下了催化剂!
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对军法的惯性敬畏!
『杀啊!宰了这些催命鬼!!』
『反了!不反也是死路一条!!』
『投骠骑!我们要活命!!』
『跟他们拼了!!』
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在狭窄的河滩芦苇丛中爆发!
惊惶的士兵找到了共同的敌人,纷纷调转矛头,红着眼睛,嘶吼着扑向那十余名同样惊愕,正在试图镇压的曹洪亲兵!
曾经一名亲兵就可以镇压得上百普通曹军兵卒默然无声,而现在这些曹军亲兵就很快陷入了重重围困之中,即便是他们身上披着更为精良的『甲胄』,也无济于事。
曹洪亲兵什长怒吼连连,劈翻了两名试图从侧面偷袭他的曹军士卒,但双拳难敌四手,尤其是在这狭窄的芦苇丛中,腾挪不便。
就在他格开陈茂一刀,反手又是刺伤一名扑上来的士兵时,一把不知从何处,又是由何人刺出的长矛,带着破空声,狠狠捅进了他的肋下!
『呃啊——!』
剧痛让他动作猛地一滞,身体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陈茂怒吼一声,手中环首刀狠狠砍在亲卫什长的脖颈上!
『噗嗤!』
利刃入肉,切断骨头的声音令人牙酸。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人头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
亲卫什长的人头在空中跃起,圆睁的眼眸之中似乎充满了疑惑,或许还有些不甘,有些愤怒,毕竟牧羊犬最后竟然被羊顶死了,简直就是狗中之耻……
随着亲兵什长死去,剩下的几名督战亲兵,也在蜂拥而上的乱兵围攻下,很快被砍翻在地,刀枪齐下,瞬间便被砍成了血肉模糊的肉泥。
战斗结束得极快,前后不过几十息的时间,却异常惨烈血腥。
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三十具尸体。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在夜空中。
幸存的曹军士卒,包括陈茂在内,都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他们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愤怒宣泄之后的后怕……
以及一种脱离樊笼的无所适从。
他们要找到新的『羊群』,比现在好一点就行……
陈茂丢掉手中沾满血污、刀口微微卷刃的环首刀,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曹洪亲卫什长那无头的尸体,又抬头望向远处。
骠骑军营地显然已被这边的厮杀声惊动!
更多的火把被点亮,如同繁星般移动起来,尖锐刺耳的警哨声此起彼伏,远远传来。
陈茂一咬牙,蹲下身,伸手粗暴地撕开亲卫什长尸体上还算干净的里衣内衬。
曹洪亲卫的待遇果然不错,这内衬是细麻布的,虽然沾染了血污,但比起他们这些底层士卒身上那污秽不堪,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衣,已是难得的『干净』。
他用力扯下一大块相对完整的白细麻布,迅速绑在一根长矛的矛尖上。
一块残破的,染上了血的白色旗帜,就简陋的做好了。
『丢掉兵器!所有人都丢掉兵器!』
陈茂嘶哑地命令着,他高高举起那根简易的白旗,『想活命的,都跟着我!跟我走!去投骠骑大将军!』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却越来越是坚定的走出了芦苇荡,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骠骑军营地方向。
残余的一百多名曹军士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争先恐后地丢掉了手中沾着同伴或督战队鲜血的兵器。
他们跟随着那个举着简易白旗的身影,沉默着,踉跄着,带着满身的血污和泥泞,走向那片之前曾被他们视为叛逆,也曾经在背后诋毁,蔑视,甚至嘲笑过的骠骑军营垒。
此时此刻,他们之前的恐惧之处,却成了他们当下唯一在黑暗中寻找到的生路……
……
……
巩县城墙上,曹洪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厚重的战靴踩在破碎的城砖上,发出杂乱的声响。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报——将军!不好了!将军!!』一名汗水湿透的斥候,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般冲上城楼,噗呲一声在曹洪面前跪倒,声音带着些恐惧,『出……出事了!陈……陈司马他……他带着人,把……把督战的队正和兄弟们……都杀了!他……他反了!带着剩下的人……投……投贼了!!』
『什么?!』曹洪愣了一下,旋即感觉有些怒火上攻,导致头晕目眩,『他怎么……怎么敢?!』
陈茂一直以来,都很老实。
平日里面言语也不多,属于默默做事但是不会讨好人的哪一种类型。
所以曹洪『抽签』的时候,就有意的让陈茂,或是类似陈茂的那几个人抽中。
这属于基操。
而且曹洪之前听到有陈茂手下的兵卒在夜里抱怨,所以让陈茂去送死,也是为了消弭军中的怨气,减少后续的问题。
这又有什么错?
曹洪认为陈茂『应该』继续老实的服从命令,去送死……
毕竟之前不管是食言了多少次,不管是压迫了多少回,不也都没反抗么?
为什么这一次……
曹洪有些头疼。
曹洪派陈茂去夜袭,没指望其能成功的,而且必然会有某些兵卒被抓住,被俘虏……
没错。
曹洪是想要引诱一批骠骑军前来『夜袭』。
曹洪原先计划里,这些送出去的兵卒当中,肯定能够骠骑凑出一些信息,然后骠骑军或许就会报复回来……
可曹洪真没想到,陈茂竟然连打都没打,出城了之后就直接叛变!
陈茂这个叛徒!
抽签……
督战……
他以为万无一失的钳制,最终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和背叛!
曹洪深深的吸了一口橡子凉粉,重新镇定下来。
虽然计划确实是有些出入,但是诱饵也『算是』丢出去了,至于能不能有后续的效用,钓上些鱼来,就要看骠骑军是如何应对的了……